那些隐秘的轻视、讥讽,和难以抹去的自卑心绪,并不能抵消“贺夫人”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一切。
如果没有遇到贺月寻,他依旧是那个拿不出钱将所有米店都赊了一遍、住在漏风漏雨破棚里的郁家小子。
郁兴不会来赌场赎他,他会被卖给最烂的窑子,然后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因为染上脏病而全身溃烂地死去。
就像暗巷里那具破草席裹着的光裸女尸一样,大片大片糜红发白的腐烂伤口。
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他就会先一步结束自己这发臭发烂的一生。
郁慈心忽然像浸入寒潭,发冷,却落到了实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贺夫人。”
炉火未消,袅袅的茶香盈满室内。
贺衡将支在案上的手放下去,军靴轻抵,上身往后倾,却没有靠在椅背上。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似乎脸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丝纹理都在慢慢绷紧。明明一案之隔,郁慈却莫名觉得男人周身笼罩着怒气。
可那双淡色的眼里却并非以往的冷冽,有什么在一点点碎裂,像古松顶上经年冻雪终于落了下来——
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悲伤。
……悲伤什么?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郁慈低下头不再看男人,垂下的手指收紧。他今天来是为了贺月寻的尸骨。
其他的,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他手心,沈清越没有偏头,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嗓音四平八稳:
“贺家主在世时,是承认了阿慈身份的,整个柳城都知道。如今,阿慈想带走他的尸骨,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贺衡眼里透出几分讥讽,几乎要冷嗤出来,“带着前任丈夫的尸骨和情夫私奔算合情合理?”
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太过明显,郁慈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强烈的羞耻让他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和沈清越现在正在桌下牵着手。
“情夫”沈清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十分自然接受了这个新称谓,甚至勾起唇角露出几分笑意:
“贺家主毕竟走得早,阿慈还年轻,有权利追求新的幸福。我想贺家主在天之灵,也会支持的。”
这冠冕堂皇的话一出,整个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郁慈已经不敢去看贺衡的脸色了。
良久,才听见对面传来一道冷漠的声线,收敛了所有情绪:“那就请贺夫人随我一道回去,取兄长的尸骨。”
郁慈抬眸,目光极轻地瞥过去。贺衡没有看他,脸上窥探不出神色,苍蓝色军装挺拔肃立。
郁慈收回视线,抿紧唇。
……总不能再关他一次吧。
沈清越几乎是立刻拧起眉心,语气也沉了下去,“什么意思,贺府的大门金贵到旁人不能踏入了?”
贺衡没有与他过多争执,面无表情下了最后通牒:“要不要尸骨,在于你们。”
贺月寻的尸骨,无论如何也要带走。
郁慈下定决心,没有犹豫先一步开口:“我去。”
张开的嘴最终慢慢闭上,沈清越眉眼间缠上几分郁气,将满腔嫉妒和不甘一点、一点咽下。
他就不信,那个死人能在少年心里占一辈子。
他耗得起。
一进到逼仄的车厢后座,郁慈才开始后悔,刚才怎么不多谈判提些条件。
实在是太近了——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哪怕他极力收缩手脚减轻存在感,可另一人的吐息、生机,却强行挤入他的神经。
无法忽视,不可避免。
郁慈侧头望向窗外,调整自己有几分紊乱的呼吸。
司机扫了眼后视镜,皱起眉头:“二爷,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一辆黑色轿车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尾随在他们车后。
毫无疑问,是沈清越。
郁慈下意识抿紧唇,心里滋生出几分紧张。
贺衡却没有太多其他表示,只说:“不用管。”
悬着的心放下,郁慈却愈发不解,男人让他此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贺府一如既往的静谧,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寂寥,来往也看不见什么下人。
步入正堂,贺衡让人去取骨灰盒。郁慈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太师椅旁。
一路上,男人未置一词,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半分。
郁慈说不出心中有没有庆幸,只是想,这才是他们本来应该的样子。
那些争执、眼泪、相贴的肌肤,湿热的吻和那个混乱的夜晚,都只是一场不该存在的梦境。
下人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金丝楠阴沉木的漆金盒,郁慈一见,各种思绪散去,目光紧紧盯着。
木盒被轻轻放在八仙桌上,郁慈压下心中的焦急,瞄着太师椅上男人的神色,试探地开口:“那我带着盒子先走了。”
贺衡没有答话,也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
犹豫片刻,郁慈还是上前去捧骨灰盒,刚一入手,眼睛就睁大了,侧头不可置信地问:“你骗我?”
木盒轻荡荡的,分明就是空的。
少年蹩着眉尖,瓷白的脸蛋因为又惊又气晕染开一层浅浅的霞色,反倒显出几分生气。
贺衡终于动了动眼,口吻平淡地反问:“我怎么骗你了?”
“这盒子里根本就没有骨灰。”见他不承认,郁慈的情绪激动了起来。
如果,骨灰真的已经被用来做了什么,那么贺月寻……惊讶褪去,随之席卷而来的是浪潮般的惧怕。
泪水又一次让那双乌润的圆眸蒙上一层袅绕的雾,贺衡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睨着少年。
郁慈喘了几口,没有后退,仰着头执拗地问:“贺月寻的骨灰呢?”
“毁了,丢了,还是让人拿去做法了,你想要哪一个?”贺衡眸珠未动,盯着少年接下来的反应。
郁慈大脑空了一瞬,泪珠一滴滴落下,神色苍白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唇瓣翕合,声音很轻很轻:
“……你说什么?”
他真的连他兄长的魂魄都不肯放过?
为什么?难道他们就真的到了这种地步?
贺衡睨了眼脚边摔开的木盒,少年哭得连手中的木盒跌落都没发觉,他勾了下唇,露出几分自嘲。
下一秒,他依旧神色冷淡,仿佛从未溃败,从未显出过软弱。
“你从没想过,我并未骗你。”
在少年眼里,他自私、冷漠、专横,永远是贺月寻的反面,是少年不喜的堆砌词。
郁慈呆滞地抬眸,一颗晶莹挂在湿黏的睫羽上,脸上似闪过怔愣、欣喜、怀疑,又像只是单纯的不解。
“你没有骗我……?”
贺衡:“棺椁里从来都是空的。”
略一停顿,他掀起薄薄的眼睑,神色讥讽:“贺月寻至始至终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明明跟我是一样的人,只有你看不穿罢了。”
一直被藏起的阴暗终于被撕破,天光照进,在这一刻他经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得以窥见——
他嫉妒自己的兄长。
郁慈眼睫颤动,像被吓到一样下意识垂下眸。他掐着手指,竭力找回自己的神志。
“他的骨灰是被他自己藏起来了吗?那我……我就不带了……”
一声冷笑从头顶传来,郁慈心底顿时生出一股不安,下一刻,他被掐着脸抬起来。
“贺夫人?我是该这么叫你吗?”
贺衡眸里此刻像淬了冰,要将少年的肉一点一点刮下来。
不待郁慈回答,他嗓音又变得轻缓,仿佛说给自己听:“可你明明该是贺二夫人。”
脏乱破败的巷道,透过车窗的一瞥,让他瞧见了路口的少年。
浆洗得发白的麻衣,抱着一袋粗米,少年低着头,腮上抿出一个小窝,露在外面的皮肉莹白,乌发柔顺。
少年与这里格格不入,是长在贫瘠之地的一支白山茶。
车厢内贺衡收回目光,当晚湿红糜烂的梦,让他决定摘下这朵白山茶。
少年的身世实在凄惨,一贫如洗的家境,嗜赌成性的爹,而那个不堪忍受离家而去的女人可能是少年感受到的最后温暖。
贺衡从容想,这样的环境的确不适合少年。
该怎么摘下一支白山茶呢?
很简单,只要让赌场放宽郁兴的赊账额度,男人欠下的钱越来越多,直到数字翻到偿还不起,再加上一点恐吓,他就能得到那支白山茶。
——如果不是贺月寻横插一脚,将他困在外面。等他赶回来时,府上便多了一位“贺夫人”。
“是贺月寻从我这儿偷走的你。”贺衡一字一句。
他的白山茶成了他的嫂嫂,每当他靠近一步,少年那双雾蒙蒙的眼都会露出不安,他只能停下。
贺月寻会拍拍少年的手,温声道:“不要吓到你的嫂嫂。”
一尺之远,成了天堑。
贺月寻掌握着贺家,在柳城的势力牢不可破,故而他选择远上北方,在枪林弹雨中拼杀出自己的军队。
每一颗子弹打入身体的瞬间,每一个舔舐伤口的夜晚,贺衡都会想起他的白山茶。
郁慈垂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他往后扶住太师椅,避开目光逃避说:
“我要走了。”
“不急。”贺衡军靴在地上踏出轻响,“你不想知道贺月寻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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