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原因
裴景驰沉声道:“我的母亲是中原大梁人,我的父王是湖人。
湖人看不起中原人,无所谓,因为我也看不起他们。
我觉得他们是野蛮之人,粗鲁无礼的野蛮人。
父亲死了儿子霸占继母,姑侄侍一夫,哥哥死了弟弟把嫂子掳走。
我一直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书读四书五经、以三纲五常,思维八德老要求我自己。
到头来……我却觊觎别人的心上人。”
裴景驰抓了抓头发。懊恼,无助,甚至悔恨,可他也是人呐,这些话积压在他心里很久了,他再不说就要憋死了,他也想和沈星河说清楚。
“我是真的以为,这些话我一辈子不会跟你说的,我自己也觉得我自己卑鄙。
所以我真没想过要如何,更没有故意给你们搅合!
我只是偶尔会坐在树干上,目送你们神采奕奕的出门,日落前,我望着你和谢清遥说说笑笑的回来。
等我办成了事,我走了便是。
可是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树干上等你回家。
我被乌力发现了!”
裴景驰抬眼,沉声道:“那日,你相公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找你,可他大概也知道他赶不及了,他的腿不能再使用轻功了。
所以他将他一直藏着的,我的弯刀给了我。
他将敌人引开,让我赶去救你,他担心你上山误撞了敌人!并且让我答应他,别让你回去。”
弯刀啊,原来二爷一直藏着裴景驰的弯刀啊。
为什么藏着他的武器呢?因为二爷那时候担心吧,担心沈星河看到裴景驰拿着弯刀跟别人血拼的模样,会被裴景驰迷倒。
裴景驰:“我知道这满腔情谊,我跟你说了也没戏。”
他皱了皱眉,对沈星河挤出了一丝笑意:“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不回大漠,我给你干活,我能干很多的活,你想去哪儿,我陪着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看到了沈星河眼底的愤怒。
哎。
裴景驰闭上了嘴巴。
“你不喜欢叶霓裳,当日为何给他上药?”沈星河却问了他另一件事。
裴景驰:“当日我如何推辞?诶?你怎么知道我与叶霓裳认识?”
沈星河:“送他鹰骨笛也是你自己推辞不掉?”
裴景驰没说话。
沈星河:“王八蛋,我告诉你,若是这世上没有谢清遥这个人,我也不可能对你动心!”
“这个我知道,其实我也煎熬。”裴景驰没有看他。
觊觎别人的心上人,这真的让他觉得可耻。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无耻好色之徒,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我吧。”
“不,在我心里,你就是个配不上叶霓裳的大暖男。”
沈星河憎恶的看着裴景驰:“我警告你,如果因为你,导致了我和叶霓裳生了嫌隙,我弄死你!”
裴景驰感到很受伤,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满腔深情说与沈星河听。
肯定是会被拒绝的,他知道,可没有安慰甚至被扬言恐吓,是他没想到的。
裴景驰很愤怒:“这话我跟别人讲吗?我难道不介意别人怎么想我的吗?”
沈星河:“可二爷已经知道了!”
裴景驰一怔,沉声道:“不可能。”
他太了解谢清遥了。
如果谢清遥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可能会留他在这里这么久。
以谢清遥的脾气,他会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杀掉裴景驰。
沈星河:“爱情就是会具有改变一个人的力量!能将自私的人变得无私,能将自信的人变得能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
等你遇到这个人,你再跟他叨逼叨你的心里话吧!
再者,得闲时,你给我反复抄写我这句话!
你战场上打不赢谢清遥,你以为情场上你能赢他就算你行?
假如你认为他喜欢的人是辛苑,你一准要多看辛苑两眼,继而爱上辛苑了吧你!
别否认,小爷无所不知,你定是这样。
还有,你他妈在大漠是玩过RAP还是怎么的?讲话还老是想压个韵?
你讲话要押韵你他妈就给我句句押韵!
不能做到句句押韵你他妈就好好说人话,否则,你会逼死强迫症呀你!”
裴景驰不仅仅是感到上新,还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
他听懂了个大概其,坐下了,挠挠脑袋。
“这事是我没道义,觊觎别人的心上人。
这不光明磊落,我心里也难过。
你们好好的,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你说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
也许我真的是一直在跟谢清遥较劲吧,总之对不住,这些话我知道我不该说的。”
他妈的,他最后一句还是没押韵。
沈星河甚至不能给他配上一句skr。
沈星河无心搭理他,他玄身推开门,朝着半山腰的方向跑。
回家,他只想回家,回家去,看看他的二爷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狠心把他推开,为什么给他安排退路,为什么占有欲那么强的人,会甘心成全。
脚下的路是那么得漫长,沈星河拼尽全力的奔跑,直至跑到一个岔路口,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喘息着,汗水躺下,打湿了他衣裳,他的理智,如果此刻冲回家里,二爷还是不肯说的。
谢老三,只有谢老三能帮忙。
他朝着老马家的路口走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
秋风萧索摇曳着枯草,山坡上,洒了一地月光。
谢清遥坐在轮椅上,遥望着远方。
谢清洲坐在他二哥的旁边,他垂着头,二嫂的话,仍在他的耳畔回荡:
【你哥哥很在乎你,比你想象的还有在乎。可是,他从来不表达,正如你很在乎他,也从不表达一样。
所以,有些话,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之外,他只可能会对你一个人讲的。】
想到这句话,谢清洲便鼓足勇气的望向他二哥。
“二哥,二嫂他……”谢清洲顿住了,挠挠头,硬着头皮吐露心底话。
“二嫂比大嫂好,大嫂以前老给大哥吹枕头风。
大哥每逢回来,大嫂就把他拉到院子里嘀嘀咕咕,我偷听过好几回,有时候说我坏话有时候说娘坏话。”
谢清遥移目看着谢清洲。
谢清洲:“我跟娘去学舌,娘说,我以后长大娶了媳妇就明白了,然后他就开始叨叨她的老生常谈,嫌弃我怎么又是个小子呢,她怎么就生不出丫头。
可二嫂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的坏话……”
谢清洲不经意的望向二哥,也不知道他在抽神想什么。
谢清遥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没说过吗?好像是说过的吧。
那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易了容,说了一整天谢老三的坏话。
如果把日子定格在那一幕多好,或是一睁眼,他们真的白发苍苍看,垂垂老矣了,那该多好啊。
那将意味着他和他真的走过了一生,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谢清洲扬眉,仔细盯着二哥,找他确认:“二哥,对吧?二嫂是没说过我坏话吧?”
谢清洲有点拿不准了。
谢清遥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他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了,喉咙有些哑。
谢老三随手抓了一把野草,“我刚来时,辛苑和我说二嫂是谢虎随便买来的,还说他不甘心嫁给你,老说话刺激你,还说他是市井小民,心眼多,只认钱。
一开始,我信以为真,我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我感觉他配不上你。
可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辛苑说的那样。
二嫂对你的好,对你的关心,对你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
他对我也很好,是真的把我当弟弟。
他是怎么对待娘的,那更是不用说了,就连谢虎,他见他使唤过谢虎一次吗?”
谢清洲扭头看着谢清洲,“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谢清遥目不转睛的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
谢清洲:“哥,我不信你会看上辛苑!昔年谢家得势时,辛苑对你何等殷勤,可你都没拿正眼瞧过他。
我们是家人,我是你亲弟弟,你不能给我一句实话么?”
谢清遥回过神来,弯身,将自己的裤腿挽了上去。
谢清洲惊愕。
他看到哥哥的腿竟然已经萎缩了。
那双曾经强悍有力的双腿不复存在,瘦弱的几乎皮包着骨。
谢清遥平静极了,他垂着眼,看着自己这双丑陋的双腿,“我曾经问过老马,我的腿,他有几成把我能治好。
老马给我说,三四成。
此番南下,我双腿实在疼得不成,无法日夜练习行走,就变成了这样。
后面我将会更加忙碌,我做不到日夜坚持行走。
我想,我只有两条路。
一是,我把方县令撂了,仇,我不报了,我带着你二嫂去过平静的生活。
可是怎么平静呢,我顶着一张易容的脸,带着他东躲西藏。
如果万一我的腿还是没有治愈呢,我将彻彻底底的沦为他的累赘。
另一条路,我不撂下方县令,继续推着他往上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不报仇了。
因为报仇,意味着与危险同行。
我不怕死,但我怕保护不了他。
那时候,起码我们可以有些小钱有些小权为我们保驾护航。
或许也能规避许多因为生计带来的累赘问题。
这样一来,我也能坚持锻炼行走,运气好的话,或许我能恢复健康。”
第八十二章 合离
谢清遥将右腿的裤管子向上挽了挽,露出膝盖,望着谢清洲笑了,“但那夜一场变节,把我这两条路,都彻底堵死了。”
他的右腿膝盖处受了刀伤,极深的伤痕,皮肉翻卷着,一片血肉模糊,有些地方已经溃脓了,有些地方似乎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谢清洲大惊:“你……怎么不包扎?”
“因为,我感觉不到疼痛了。
从看到我双腿日复一日的萎缩,我便犹豫,徘徊,不坚定。
因为我舍不得他,我离不开他。
这一刀,断了我所有的痴心妄想,我必须面对现实了。”
谢清洲平静的将裤管放下去,沉默了好久,昂头望着天边的月光。
“我爱赌,但事关他的后半生,若无十成把握,我断不敢赌。
我会带给他危险,我也做不到在他发生危险的紧要关头,第一时间去奔赴他,保护他。
他跟着我,总是小心翼翼的。
甚至连下雨天他都要承受负担。
我这条腿也伤在他的身上。
爱我太沉重,不如恨我。
他来人间一趟,何必陪我苦苦挣扎于泥潭之中。
他也需要呵护,他从前也过的不好啊。
他光顾着和我小心翼翼的说话,为我千方百计的开导,照亮我,温暖我,可是谁照亮他呢?谁温暖他呢?
我能回馈给他的,又是什么呢?
危险,累赘,麻烦,沉重。
这世上多的是比我有趣的人,能逗他欢笑,解他忧伤,好好的呵护他。
那些人能做到我不能做到的,在雨天给他撑起一把伞,陪他去他任何想去的地方,给他买最喜欢的点心。
当阴雨连绵,他的第一反应是凉爽是惬意,而非是担忧和紧张。
他可以好好的欣赏这人间风景,而不是把精力全都都放在我这双腿上。
还记得那日他不经意的说过一句话么,好女怕懒汉缠,他虽是男子。
我总彻夜的想,我是不是也在缠着他。
应该是吧。他不属于这里,我一直怕他离开。”
谢清遥沉静了好久,移目,望着谢清洲,“如果你真的觉得他是个好人,这些话,不要对他讲。
裴景驰也是个好人,我跟他打了多年的仗,我了解他。
他是个君子,是个没心肺,乐天逍遥的人。
他并不执拗,偶尔心情好,他讲话时还喜欢说无聊的押韵,也有胆识。
生活会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烦恼,当房子漏了雨,裴景驰可以第一时间攀上屋檐替他将瓦片修补好。
当墙角结了蛛丝,裴景驰能登梯攀爬的去清扫,这种事情将来还有很多。
而这些事情,我只能指望着用钱去找些仆人来帮我做。
找来的仆人,也只是仆人,不是家人,他们不会把我们的家真的当做自己的家去精心修补。
我半生戎马,一身病骨,可有不惑之年都是未知。
我若先走他一步,落他一人在这世上孤枕难眠,我必定死不瞑目。
裴景驰就不同了,同样都是打仗,他几尽全军覆没了还能死里逃生。
除了他时运好,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嫌少带人冲锋,他的将士在前线拼杀。
他坐帐中沏茶,布阵,派去他那边的探子跟我说,他甚至还会大脑放空的愣神。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没有心术的草包,他是有智慧的。
只不过中原人是他娘亲,大漠人是他爹,他没国仇家恨,他两边都能活。
打的赢他就打,打不赢他就跑。
他心胸宽广,不执拗,这种人,古来大多寿长。
他能陪他很久吧。
他比我有趣,比我乐天,比我康健。
最重要的是,他给他的爱,不沉重。
他目前唯一的问题,只是他那个蠢货哥哥会找他的麻烦。
等我帮他将布泰耶杀死,裴景驰将没有任何后患。
以他的性子,他会毫无负担,再也不回大漠去拼命向他的父王证明什么了。
他会陪着沈星河忙碌着店里的活计和兽医官的活,心甘情愿的给他干活儿,和他去很多地方采购木料,一路和他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兴许,他会慢慢把我忘了吧。
老三,如果你真心愿意为我守护我这所剩无几的自尊,这些话,你不要告诉你嫂子。
别让我在他眼中彻底沦为一只可怜虫。
我之所以和你讲,是因为你我身上流淌着相同的骨血,我亦不愿你走上一条弯路。
我想试着让你明白,我不是变了心,嫌了他,沈家从无纳妾的规矩,更从无抛弃糟糠的规矩。
我今生亦不会再娶,因为我已经把心交给天底下顶顶好的人。
但如果,谢清洲,如果你回去告诉了他这件事,自此以后,你将不再是我的弟弟。
我说到做到。”
谢清遥绝没有说说而已。
他挽了一把轮椅,朝着家里的方向行去。
谢清洲呆愣愣的坐在原地。
这些话若非亲眼看见他二哥说出来,他怎么也不肯信。
一向不服输的二哥,满身傲骨的二哥,竟然也有认输的时刻。
那是他的二哥啊!?那么骄傲的人,他曾经把自己当龙。
他如今居然说他是可怜虫?!
他回望二哥,见二哥永远挺直的脊梁,似乎也弯了许多,谢清洲定定的想:
爱是什么呢?
爱是只要你能过得更好,我可以杀死自己的一切欲望。
是如果我注定在深渊里不得出离,我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你推上去。
谢清遥挽着轮椅,停在了一棵树前。
那一晚,沈星河就站在这里,两只手抓着衣角,手足无措的望着他。
仿佛穿越云端,谢清遥看到一个小男孩,手足无措的抓着自己的衣角,满脸惊恐的望着他的母亲歇斯底里。
曾经他想,沈星河的母亲是怎么狠得下心来对他凶狠。
可是他做了更可恶的事。
他心里像刀割似的疼。
可沈星河说过,天上所看到的景象与人间不同。
他第一次来到这地方,他也会生老病死,最好的韶华就那么几年,他该去尽情享受人间烟火,去和心爱的人恣意奔跑,去看美景,去吃遍天下美食。
而不是,谢清遥走不动了,也连累着拽着他放慢了脚步。
谢清遥挽着轮椅,回到了家里。
他关上房门,屋子里黑漆漆的,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过了,日子似乎自沈星河走了以后变得停滞了。
他重新回到了深渊。
又或者,比深渊更黑,更暗。
谢清遥挽着轮椅回到了卧房,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木匣。
在黑夜里,垂着眼,无声的望着木匣。
是夜,沈星河的眼中散发着诡异的光。
他手里提着一壶酒,朝着家里杀回来了。
辛苑恰好起夜,推门见得沈星河回来,横身拦住,沉声道:“你还回来”
“啪”地一声,沈星河一巴掌呼过去:
“叉出去!”
“来了!”谢虎自他背后冲过来,一记手刀就给辛苑切晕了,一把将他扛起来,直接转头走了。
“嘭”地一声,沈星河踹开了门板。
黑夜里,他眼中闪烁着怒光。
而谢清遥就坐在小厅里,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他瘦了啊。
他心痛如绞。
他紧攥着拳,别开脸,不去看他。
沈星河:“你弟弟说,你真的喜欢了辛苑,这话是真的吗?”
“是。”谢清遥点头。
沈星河:“好,谢老二,我跟你签和离书!”
他把酒撂在了桌上,“咚”地一声。
沈星河拿出了一张红纸,拍在桌上,移目愤怒的望着谢清遥:“我照顾你这么久,既然情没有了,那谈谈钱吧!”
谢清遥淡淡地说:“我没钱。”
沈星河笑了:“哈哈……行!那就好好算算账吧。你把这酒喝了,喝了这碗酒,我跟你没关系了,喝了我就签字和离。”
谢清遥看着那壶酒,这酒没给他下点什么东西那便是见了鬼。
沈星河目放精光捧起酒壶,挤出一丝阴险的笑意:“来吧,二郎,喝药吧?不是,喝酒吧?嗯?”
谢清遥接过了酒,一时一刻都未曾犹豫。
若能死于他手,便是最好归宿!
浊酒入喉,没有肠穿肚烂的痛,他的头脑却觉得昏昏沉沉。
麻沸散!是麻沸散!
该死!狗老三!为什么要相信他!
狗老三不是一直小心翼翼要守护好他的自尊的吗!
为什么叛变!
凉凉的月光下,沈星河与他对望:
“老马下了二十多次的毒,毒不死你。
谢清遥,这世上只有我能给你下毒。
嘴里说你没钱,给我派了个那么大的单子?
给我安排的真好哇,来个急单子,时间紧迫,让我无暇忧伤,还让那裴景驰陪我去缅甸游山玩水?
谢清遥,谢老三把话原原本本告诉我了!
他说,‘嫂子,只要你俩能好,二哥不认我没关系,嘿,我还认你当哥,我喊他嫂子,咱还是一家子,你瞧我多聪明。’
哈哈哈!我家谢老三配享太庙!!!”
谢清遥昏了过去,手中的酒壶落在地上炸开。
摔“壶”为号,众人蜂拥进来。
谢虎和谢清洲将谢清遥架去了炕上。老马挎着药箱子一瘸一拐的进来,花嬷嬷连忙点灯。
第八十三章
谢清遥的裤腿挽上去,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星河是最镇定的一个人,“干爹!给他悄悄。”
老马神魂归位,动手医治,但是汗下来了。
老马是带着药过来的,谢虎认真磨药,谢老三认真煎药,花嬷嬷掌灯,沈星河给老马递东西连带擦汗。
每一个人绷着一根神经,谨慎的做着手中的活计。
后半夜,这才将他的患处包扎好。
没有人敢问老马那句话。
沈星河问了:“他还能站起来么。”
老马犹豫了很久,所有人眼巴巴的盯着他的脸。
老马咽了口唾沫:“实在不行的话,我还是药死他,给他个痛快算了。
他这伤得也太严重了,而且以后”他咽了口唾沫,望着沈星河:“应是没戏唱了。”
沈星河很镇静,他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了。
“啪”地一声。
花嬷嬷拍了老马肩膀一下,她沉声道:“你一定是在说谎对不对?”
老马冤枉:“这回我真没有说谎,他骨头都露出来了。”
花嬷嬷老脸一红,顶着众人的目光,背过身去,低声道:“若二爷腿不能站起来了,我得伺候他,以后就不能跟你一起过了。”
二爷没站起来,老马站起来了。
他想:语言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东西。
就、不、能、跟、你、一、起、过、了。
也就是说,花嬷嬷原本是打算和老马一起过的。
老马忽然之间变得六神无主,他在屋子里踱步,一瘸一拐的踱步:“我想我想我想我想我想办法我想想我想想我想想办法”
他忽然停驻:“是他能站起来,你就跟我回家一起过是吗?是我想的那个一起过的意思吗?
我理解的没错吧?
别回头我费劲给他弄好了,你跟我说,是我想岔了,是咱们一起过对吧?”
他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左一个一起过,右一个一起过,花嬷嬷脸极红,背对着他,甩手:“别一直说了!这同着孩子的面呢!”
老马:“不是这没外人呐,我儿子,你儿子,那个大高个也不是外人呐他。”
沈星河望着花嬷嬷:“娘,你别为了二郎牺牲你自己。如果二郎知道了,他不会高兴。”
沈星河看了眼老马,若等他纳过闷儿来,保不齐要急火攻心药死谁。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老马迅速反应过来:“对呀,我也不会高兴的呀。合着你这是以身相报?这干啥呢?”
花嬷嬷连忙转身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她看向老马,着急的解释:“我愿意跟你一起过,你拿我当宝”
她说不下去了。这么大岁数的人,说这种话,她觉得很丢脸。
沈星河:“娘,全员反派,没有一个正常人,你想说啥说啥呗,这屋里没有高尚情操。”
老马说:“就是啊!谁笑话谁啊?哪个是干净的。
我儿子,弄死好几个人了,这谢虎,帮凶,专替他埋尸。他谢老二,捏人脖子比捏鸡脖子都顺手儿。
这谢老三,啥好人家的孩子开人瓢,又祸祸一千一百两银子出去?
我!虽然暂时没有染指杀戮,但花花,我跟你说,别惹急了我!他姥姥的,谁他妈惹急了我,都得死!!!
当然,不包括你。”
他趁机许诺:“花花,你放心,我永远不给你下毒药。”
花嬷嬷心里噗通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沉声道:
“从前我家那个,是个好人,可他把好脾气留给了外人,跟我时,总发火。
你不一样,你跟外人横,跟我不发火,你知道护着家里人,你比他强!
我不知道为什么,日子突然有了好多盼头。”
“花花”老马神情动容,拖着残腿前行两步,握住了花花的手。
花花似有话不吐不快,如鲠在喉,心里掂量长久。
岁月无情,失去年少之后,剩了一把老骨头,连说出肺腑之言都会被说上一声老不正经。
可老马也说,屋中没有外人。
星河说,谁都不高尚。
于是,她更有了些勇气:“以前,他喊我‘家里的’或是‘诶,我说’外人喊我李嫂子,当娘了,大家都喊我鸿儿娘。
孩子们怕我难过,如今又重新唤我花夫人。
只有我当姑娘时,爹娘才会唤我花花。
这辈子我光给别人剥虾了,没人给我剥过虾。
只有你给我剥过虾子。
我是愿意跟你的。可我也心疼星河,心疼二爷。”
花花说不下去了,她眼眶泛红。
老马血脉喷张:
“花花!我我我我我死我也想出来办法!想不出办法,你你你你药死我!!!”
“别说那个字!不吉利!呸呸呸!”花花捂住了老马的嘴。
谢老三无语的看着花嬷嬷和老马,他真没眼看了。
他扭头看向谢虎,谢虎大概是中毒之后元气大伤,捂着肚子已经倚着墙壁睡着了。
谢老三扭头去看沈星河,见他手里拿着木匣子,啪嗒啪嗒的掉眼泪,他一怔,道:“当日二哥便是因得这个匣子才从炕上滚下去的。”
沈星河把匣子打开。
里面装着一小股青丝,以沈星河送谢清遥的红绳缠住。
是那根谢清遥故意扯开,丢向他的红绳。
谢清遥在什么时候悄悄拿了回来,剥去上面的尘埃,仔细的收好。
谢清洲好奇的问:“这是谁的头发?”
“我的啊。”他垂着眼,摩挲着:“是他每天给我梳头时,我落下的头发。”
沈星河是见过几次的。
谢清遥每逢给他梳完头,总是会把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
有时候沈星河会发现,也会好奇的看着谢清遥。他以为他只是爱干净,将这些头发清理出去。
沈星河没想到,他没有扔。
他连他的青丝都舍不得扔。
是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才能把他狠心推走的。
沈星河拿起了那一对护膝,也是他送他的。
黑色的护膝,上面缝合的线也是黑线,谢清遥笨拙的把裂开的地方缝好了,洗的干干净净的。
护膝下面放了四个骰子。
怎么差了一个?
沈星河仔细找了找。
他抬眼,鬼使神差的朝着昏睡的谢清遥走过去。
将匣子放在一边,他翻开他的袖子,掰开他紧攥着的拳头,在他紧握的右拳之中,发现了一粒骰子。
他喂他喝“毒酒”演的太真了,眼中充斥着愤怒和奸险。
谢清遥不会想到,一向小心翼翼维护他自尊心的谢老三,竟然会反叛。
在他眼中,这或许反叛的太突然。
他不知道的是,在谢老三单飞出去的那一晚,沈星河和谢老三说过,你不要试图维护你哥哥的自尊。
谢老三在那一夜把话牢牢的听进心里了。
爱憎分明的沈星河,来了这里苦苦煎熬,当日子开始有了起色时,当他付出了真心时,这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爱错了人,付错真心。若他不下毒,乃至屠了这座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谢清遥真的以为那是一坛毒酒。
可他喝得那么爽快,在生与死的关头,哪怕沈星河给他下了毒,他还是要握着这枚骰子不放手。
沈星河定定的想,是什么人在用生命爱着他呢。
是他的谢清遥。
是极少说蜜语甜言哄他开心,却用生命实践着,我爱你爱到可以付出我的生命的谢清遥。
两只手紧紧扣住,沈星河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脸颊。
几天不见,他清瘦了很多。
拇指轻轻摸了摸他的唇。
就是这张好看的嘴巴,说出那些狠话。
是狠话吗?
没说他清瘦,没说他不好看,没说他人品不好。
他最忌讳的点,谢清遥都没狠下心去碰。
沈星河给他看过自己的伤口,他那么聪明,行军打仗的,最该知道哪里是敌人的软肋。
那夜,只要他一句,难怪连你娘亲都厌恶你,他必定要遭受屈辱,五雷轰顶。
可谢清遥都没有狠下心肠触碰沈星河的伤口。
谢清遥只是说,他喜欢没了门牙的辛苑。
他不知道沈星河曾经窥见过他的故事,他只知道,在很早以前,沈星河误认为他喜欢辛苑。
谢清遥以为这便是最凶狠的狠话了,可连谢虎都对此感到费解。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会喜欢没了门牙的辛苑。
辛苑在这里几乎成为一个可笑的存在,他之所以活着,全是因为辛老的儿子罢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嫌弃他,他将死时,没人肯愿意给他渡气,喜欢他,意味着很丢人的事情。
上一世谢清遥没爱过辛苑,这一生他更不会。
他是干干净净的,只喜欢沈星河的谢清遥。
他甚至还深信不疑沈星河是仙人。
可他唯一的一次,问沈星河关于未来事,不问前程,不问仇人何在,而是问他的腿何时才能痊愈。
因为这事关沈星河的未来。
恍然之间,又见到了谢清遥坐在树下,满身血污,隐藏着疲惫脆弱无助。
隐藏不了的,是狼狈,无力,失败。
第八十四章
谢清遥将昔日轻蔑过的敌人的刀亲手交出,请求他去保护自己心爱之人。
他心爱之人,没见过他赢时的强悍,只看尽了他败时的颓唐。
若时光倒转,沈星河那夜一定不会跟着谢虎去后山。
沈星河移目望着老马:
“爹爹,你瞧,这骰子还被他攥在手里呢,他对我很好很好。”
沈星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心里过于难受了,忘了老马给过的警告,稍不留神喊出了心里最想喊的爹爹。
爹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老马医术过人,混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混不出莫家村,他自己知道问题出在哪,他自认自己是个毫无医德可言的人。
如果没有这样的变节,他会继续给沈清起划水医治。
他从没太当真给沈清起医治,即便不当真,凭着他祖辈相传的药,这男人也能站起来了。
远了他不敢说,只说方圆五百里,他自认没有大夫能做到这点。
在老马眼中,他甚至并不太希望沈清起能走得太高。
像谢清遥这般强悍的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治好了他的腿,他扭脸跑走找别的人,沈星河怎么办?
又况且老马能料定这小子绝非池中物,他双腿痊愈必定如虎添翼。
老马这辈子见过太多飞黄腾达之后对糟糠百般嫌弃的男人。
他给很多大户人家的女人看过病,清一水儿的一种病灶:
气的。
那些男人飞黄腾达之后娶妾是必备的,能做到不休妻的,就算有良心的了。
只有官员从不休妻,因为会影响声誉从而导致影响他们的仕途。
但他们背地里干尽腌臜事,深宅大院里的妻子就是个摆设,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斋念佛也消不出去心口的怨气。
那口,昔日,我陪你吃糠咽菜,我不离不弃,今日,你飞黄腾达你厌我嫌我的怨气。
很多女人活生生的气出不治之症。
她们灿烂的活在一穷二白饥寒交迫的苦日子里,却黯淡的死在万贯家财的深宅大院里。
沈星河没有一个好的出身,所以没有亲人给他撑腰的资本。
他是谢虎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的,他们连像样的彩礼都没有付出过,谢家没有在他身上砸过真金白银。家里连主事的父母也没有。
这小子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轰走他,一纸休书,再没有多余的成本。
但当谢清洲转述他二哥的话时,老马也在场。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臭小子原来是值得沈星河托付终身的。
老马今日被花花美色蛊惑,又被沈星河一声爹爹痛击心房。
爹爹终于决定玩玩真的了!
老马骤然激动,扭头就走:
“他姥姥的!出发!进城!跟我去书市!天亮去淘书!淘古籍!我他妈就不信我媳妇和儿子下半辈子还能真伺候了这小瘫子了不成!”
花嬷嬷将谢清洲和谢虎都叫走了。
他们一起出去了。
沈星河独自坐了许久,将厅中的红纸拿来,放在了炕边。
他出去洗了个澡,刷了牙,着重刷了牙。
他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裳。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因为发丝湿漉漉的,所以这一次,他的头发变得服帖了许多,很轻松的将头发束成了一个高束发。
沈星河隔着镜子看向谢清遥,转身,笑意盎然的走到他的面前。
浓雾被清风吹散,露出纤尘不染的明月。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的。
沈清起睁开千斤重的眼帘,朦胧之间,他见到沈星河坐在了他的身上。
他背着光影,清瘦的像是柳絮一般轻柔。
凄艳般的美。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又一次的灵魂碰撞。
谢清遥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震惊,措手不及,甚至怒不可遏。
药力却没有退散,他两只手甚至不能将沈星河推开。
谢清遥试图说话,可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饮下太多的麻沸散,口中尚有没有清散的药力。
他此刻连嘴巴都张不开。
他摇头,痛心绝望的看着沈星河。
他试图告诉沈星河不要犯傻,他试图喊出那声不值得。
沈星河有条不紊的为他宽衣,他垂着眼帘,语调平缓:
“我不怪你,不怪你狠心把我推走。
我知道,复健的日子有多么的煎熬。
你不是神,你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病情反反复复,具有击溃一个人的力量。
你努力了那么久,不过稍稍懈怠,又被击回了原点,我知道那有多么的令人绝望。”
谢清遥像是一头困兽,极力昂头,脖子上露出一根青筋,他试图冲开这醉人的麻沸散。
沈星河垂眼笑:
“小疯子,第一次见你这般惊慌呢。
我想了很多天,那夜船上你说过的话。
后知后觉你的意思。
怎么,这是企图让我悬崖勒马?
我们盖过章了,要履行承诺呢。
我说过,我这人说到做到。
不是说喜骑烈马么?我没怕,你又在怕什么?”
谢清遥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我保护不了你了!我已是个废人!别让我沦为你的累赘!我宁肯死也不想做你的累赘!”
沈星河为自己宽衣,垂眼冷静的望着他。
沈星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想也大概能明白。
沈星河有条不紊的拆开了身上里衣。
他们的衣衫,翩翩落在地上,一件又一件。
谢清遥动弹不得,只能紧闭着眼,他以为这样便能抵挡一切。
沈星河仔细的抚摸着他肌肤之上的伤痕,他的身躯,盛满了伤。
他俯身去亲吻那些伤疤,每一处伤疤都有一个故事。
他在这些故事上,也烙了他的温度。
他们的剪影被孤灯照到墙上,两条孤独的影子融为一体。
沈星河坐起身来,一字一句的告诉谢清遥:
“别保护我。”沈星河水光潋滟的眸含着柔软的光:“我不是你的软肋。”
他高昂着头颅:
“我是你手里最锋利的剑。”
“我是你身上最坚固的铠甲。”
“我是为你保驾护航的仙人。”
一只狡猾的狐狸,一直以小奶狗的姿态出现在一只孤狼的面前,终于有一天,小奶狗摇身一变,幻化成一只迷人而魅惑的狐狸。
这只狐狸,将在今夜,驯服一匹凶悍而执拗的孤狼。
沈星河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
“你若想报仇雪恨,只管去拼去厮杀,去复仇。”
“我给你埋了他们,挖最深的坑。”
“你若想归隐田园,只管潇洒快活,尽情享受其中。”
“我陪你一起看日出日落,暮暮朝朝。”
“不论哪条路,我们一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晶莹的汗珠自沈星河雪白的脖颈滑落,他沉醉而恣意:
“你得知道一件事……”
他投入而忘我:
“人终其一生,惊艳之人只有一个,在那之后,便是凑合,便是将就。”
他睁开颤抖的眸,发现谢清遥不知从什么时候同样的睁开了眼。
谢清遥望着沈星河,目不转睛,他的眼中猩红,似有一团火焰。
身躯似有烈火在焚他的身。
他眼中的怒不可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褪去,变成了一捧炙热的火。
可沈星河却也看到了他眼中的哀痛和脆弱,还有,掩盖不住的,浓烈的爱。
沈星河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你我是一种人,注定学不会凑合与将就。”
“我来这人间一趟,不为行乐。”
“是为填补我们彼此心里的那道缺口。”
沈星河的发丝在颤动,灯火将他的轮廓勾勒出一层薄薄的光辉。
这光灼谢清遥的眼,也震慑他的心。
沈星河紧抓着谢清遥颤抖的手:
“真爱本就是沉重而有力量的,正因真爱太沉重,若一次赌错,轻则不敢再赌,重则葬送卿卿性命!”
“别让我赌错,别狠心把我推走,别说那是为我好,别让我们的爱情落了俗。”
“拥抱我,沉浸我,抓牢我的手,一起享受爱情带来的快乐。”
沈星河像是一条魅惑的狐狸,眼中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
“那日我说错了,我今夜重新回答你的问题。”
“告诉你,神明也做不到预知未来事。”
“因为未来在你的手里,在你自己的脚下。
今日的抉择,成就了你的明天。”
“这便是人定胜天!”
沈星河呐喊,像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士。
“所以你的腿,我不知能不能会好。”
“那便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把我的腿给你,我们一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们共用一双腿,走得比别人慢点没关系。
再美的风景,没有你同行,那将失去全部的意义。”
沈星河迷离的笑着:
“但在此之前,我要你,为了我,再努力一次,最后一次。”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的小将军,你一定擅长这个。”
“若再不成,不必难过,因为我们已经尽力过!余生无憾!”
沈星河稍稍一歇,垂眼望他。
谢清遥眼中有泪光闪烁。
幽幽灯火,刹那之间的对视,沈星河的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是源于一种本能的,他倾身扑向他,像轻灵灵的柳絮轻柔,又像大山一样的沉重。
第八十五章 小孩哥
天光大亮。
谢清遥,人卧炕。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面对人卧炕,望房梁的局面。
可昨夜,沈星河掀翻了他的世界之后,他轻灵灵的走了。
走了?
走了!
走得毫不留情。
谢清遥甚至有一种恍惚,昨夜那是不是他的黄粱一梦。
但临走前,沈星河在他耳根说的话,音犹在耳:
“小疯子,我朝着你走了九十九步,够意思了。
最后一步,我要你自己给我过来。
随便你是用跑,走,或者挽着轮椅,还是阴暗的爬行,总之你得给我过来!”
谢清遥生无可恋的望着房梁。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沈星河这就走了?
通常来讲难道不该是他才是走得毫不留情的那一方么?!
为什么是他生无可恋的躺在这思索着沈星河为什么要走开。
还有,那句阴暗的爬行是何意?
真拿他当疯子了是么?!
门外有了动静,谢清遥心中一震,下意识的看过去,是谢虎挑帘进来。
浮上来的心,骤然沉下去。
“二爷,我过来送早饭”谢虎突然之间停了声音。
谢虎动了动鼻子:“怎么有些不对劲?”
“这屋子里味道不对劲。”谢虎浓眉皱了皱,又提鼻子闻了闻,大惊失色:
“他是不是给您宽心了?”
谢清遥望着房梁的黑瞳,终于移到了谢虎的脸上。
谢虎对望二爷,看着看着就觉得更不对劲了,他大惊失色,连忙掀开谢清遥的被子去看他膝盖的伤口。
他挽起裤管,垂眼看了看,白纱布并没有被血渍浸染,这代表伤口没有破损。
谢虎一下子就乐了:“我就觉得不会嘛,少夫人做事没这么离谱,他还是知轻重的。”
谢虎出去将炕桌搬过来。
食盒里放着小米粥,热腾腾的,熬出了一层薄薄的米油。
谢虎:“爷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不能吃大鱼大肉,先喝点粥。”
让谢虎意外的是,谢清遥竟然自己坐起来了。
没有再毫无回应,而是拿起了鸡蛋在桌上滚了一下,剥壳。
“咸菜还有么。”他问。
谢虎一怔,点点头。
有人气儿的二爷又回来了。
谢虎高兴得挑帘,不经意回头,见二爷挪了挪身,床单之上似有一抹血痕。
二爷仓促用手遮住,警惕回头望他。
二爷面目冰冷,满眼恫吓。
谢虎若有所思的离开,在灶房,望着擀面杖和牛鼻环沉思。
直觉,是直觉告诉他瘦猴很可能就是给二爷宽心了!
可理智又对他讲,不会吧,夫夫时日那么久了,一定是昨夜治疗二爷的腿时不小心落上的。
直觉:你太天真了!怎么可能会在那个位置?
理智坚称:可二爷的伤口没有裂开!
直觉想到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画面,沈星河在上面。
理智说,不可能,那是二爷啊,谁敢来压他?
谢虎拿不准了。
他拿着咸菜坛子回去,见得二爷正坐在小炕桌前,手中拿着张鲜红的纸。
阳光落在谢清遥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的唇角轻轻扬着,那双黯淡了很久的眼眸,终于开始有了温度。
“有笔么?”谢清遥问。
“有。”谢虎回了一声,去给他拿笔墨。
谢虎取来笔墨,打开墨盒倒水,顺便偷瞥,红纸之上写着两个醒目的大字,情书:
爱我宠我,疼我护我。
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发起人:沈星河。
执行人:
谢虎眼睁睁的看着二爷在执行人三个字的下面写上一行清秀的小字。
谢清遥。
谢虎的直觉在他的心底大呼小叫:宽心了!这就是宽过心了!这是铁证!
理智直呼:我看也未必!可能是言语宽慰了一番而已,不要激动,二爷元气大伤,焉能有此体力!
众所周知,病人是没有自尊可言的。
随便什么人来,都可以掀开谢清遥的被子,然后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崩开。
在换药时,围着谢虎,瘸马,花嬷嬷,以及他谢老三。
谢清遥就那么盯着谢老三。
一言不发。
谢老三终于被盯毛了,扭头走了,但偶尔还会过来掀开二哥的被子看看。
但是也是在这时刻,谢清遥终于明白沈星河为什么会离开的毫不犹豫。
因为这一段路,谢清遥需要独自去走。
这一家人任谁掀开他的被子,看他这丑陋的双腿都可以,他唯不想被他看到。
沈星河在等他自己重拾信心,等他和他的这双丑陋的双腿和解。
谢清遥低头望了望手心里的骰子,呆呆的想:
他的宝宝啊,永远这么的贴心。
他侧目,那张情书贴在床头墙上,最醒目的地方。
红纸在白墙之上,更显热烈张扬。
——
沈星河此时,正鬼鬼祟祟的倒掉药渣子,之后他拿着昨夜换下来的带血纱布,准备去扔掉。
他走得并不快,因得昨夜过于猛烈,他甚至只能走小碎步。
烈马不愧是驰骋过疆场的烈马,受这么重的伤势,竟还有此惊人体魄是沈星河没想到的。
他鬼鬼祟祟的来在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口,这是个酒楼的后院附近,他们会将厨余的垃圾或是剩饭剩菜倒在这里,夜里有人来收。
最佳作案地点。
沈星河流露一抹奸笑,从怀里拿出了用纸裹着的纱布,缠了石子团了个球,一把扔了。
“哎哟!”
一道猝不及防的声音吓得沈星河一激灵。
“什么人?!”他警惕看过去。
从垃圾堆里露出来一个小脑袋瓜。
一个小男孩捂着脑袋:“是谁丢我!?”
小男孩站起来,三四岁的身量,极瘦。
他赤着上半身,露出根根分明的肋排,脑袋挺大,头发枯黄,满身发育不良的证据。
他捂着脑袋,龇牙咧嘴的看向沈星河,生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
脏兮兮的小手搓搓脑袋,还反手看看自己掌心,各种细小的动作都在向他展示,他给他砸得不轻。
而这些细节,也恰恰使得他看上去有一种与同龄人不符的圆滑和老练。
可他脸上毫无稚童该有的神情,沉声道:“大哥哥,您这一下可真是给我砸懵了。”
见面道大哥哥,必定是江湖!
沈星河一看就知道此小子绝非善类。
因为大小时候就这德行。
正常小孩被大人丢了,会哭,会怕,会回家跑去找娘。
总之不会自己跟大人解决问题。
这种破小孩,没有家人爱护,必须自己成长,所以,在他瘦小的躯壳下,其实装着一个极为成熟老辣的灵魂。
沈星河此刻甚至敢笃定,他根本没砸到这臭小子!
这就是讹人!
小男孩的确在这隐秘的角落里蹲半晌了。
可算等来了个冤大头的长得好看的哥哥,长得好看大多心善,也好骗,说两句好听的就能给点吃的,或是给点钱。
小男孩笑了笑:“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的呀!我被你砸了脑袋,我也不算亏呐!”
“大哥哥,你眼睛真好看啊!又圆又大!闪闪发亮。”他开始吹捧,试图让沈星河觉得这小子可爱,继而从他身上捞取些便宜。
“谢谢,我也觉得我很靓仔。”沈星河转身走了。
这完全出乎了小男孩的预料之外,因为每次他对好看的人这么说时,他们大多都会说他一声可爱,然后关心的问他,你家在哪呀?你爹娘在哪呀?怎么自己在这吃这个呀?你饿不饿呀?
这小子居然扭头就走?
小男孩很快跟过去了,紧跟着沈星河的身后搓脑袋:“但是,大哥哥,其实我脑袋还挺疼的。大哥哥,我有点走不动了,大哥哥我脑袋疼,好像被你砸晕了”
沈星河蓦然顿住,小男孩跟得太紧,迎头撞在了大哥哥的身上。
这回真挺疼:“哎哟喂!”他夸张的大叫。
沈星河回头冷眼看他:“说说看,想怎么讹我?”
小男孩一愣:“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你这话讲得可不好听啊,我没有讹你的意思呀,但你确实也给我砸的不轻。”
沈星河:“别兜圈子,直说吧,怎么解决?”
小男孩抬眼望着沈星河,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意:“大哥哥,我饿了好几天啦。”
“下回再看见我,直接跟我说你饿了,我可以给你买顿饭,但你一开始拿我当冤大头,利用我的同情心讹我?没门儿!”
沈星河扭头就走。
小男孩跟过来了,刹那变脸:
“哎哟喂!你砸我脑袋这事儿就这么算啦?
啊?你欺负小孩儿是不是?
啊?那么大人怎么还欺负小孩啦?!
快过来看看啊!瞧一瞧看一看了,这人欺负小孩儿!诶!你你你干啥干啥有话好好说”
沈星河给他拎起来了。
将小孩抵在了墙壁上,壁咚,平视。
两只眼睛对望。
他一眼看到了小男孩眼中交织着戒备和凶狠,还有极力隐藏着的恐惧。
可他的嘴巴死命扬着,挤出笑意来,嘴里说着稀疏平常的话:
“嘿,大哥哥,真生气啦?你这么好看,生气可就不好看啦!
好啦,好啦,算我不对,大哥哥放我一马,我小孩儿一个,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呢?别耽误大哥哥发大财!”
他能屈能伸,嘴上讨饶,但沈星河知道,这个破小孩绝不可能这么算了。
沈星河几乎看到了儿时的自己。
第八十六章
沈星河不知道是对小男孩说,还是和从前的自己讲:
“你别耍无赖,也少装可怜,别试图博得他们的同情捞取便宜,过几年你就明白了,同情是这世上最没价值的东西。”
“而且你也用不了几年的同情了,再往后几年,你还这样继续耍无赖,不仅换不回同情,人家只会厌恶你,说你人品差,心眼多,因此远离你,没人愿意跟你玩,懂吗?
想吃饭,靠自己本事挣去,有的是地方能当学徒。记住了,想要什么,凭自己。”
小男孩皱了皱眉,似听懂了几分,漆黑的眼,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或许,还有触动。
他极轻,极瘦,沈星河给他放在地上:“滚蛋!”
小男孩掉头跑了。
挺没同情心沈星河知道,但他是个逃犯,他太了解这小孩了,这种小孩粘牙,从他这一旦捞到好处,从此很难甩掉。
他身份又不光明,万一出了危险,也是这小孩的灭顶之灾。
又况且,沈星河跟这小子说的这番话,若他能入耳,已够他少走不少弯路了。
沈星河回了铺子,脑海里却反反复复的想起了那小男孩蹲在垃圾堆上的瘦弱德行。
他嘴边还沾着油腥呢,他是真的扒拉着吃垃圾来着。
在那垃圾堆的远处,还有几只野狗在觅食。
沈星河小时候再惨,到底没惨到这种地步。
他心里渐渐开始有些不是滋味,就快入了冬,那小子还打个赤膊。
他从银袋子里拿出了一锭小金饼,有点舍不得。
又放回去。
坐下,又开始浮现那小男孩的瘦弱德行。
沈星河想,如果是他在最困顿窘迫的时候,有了这么多的钱,他会怎么样?
不会花掉,会藏起来,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有了希望。
姥姥姥爷嫌弃他的到来导致了女儿的人生无望,因此对他的漠不关心将变得不再重要。
亲戚眼中带着嘲讽,时不时拿他取笑而说的那声,你母亲不要你啦,他只会微微一笑。
至于那个消失的母亲,她爱上哪上哪。
沈星河会想办法珍藏好这个金子,然后去试着赚钱,把钱攒的更多,攒到羽翼丰满时,他会彻底离开泥潭,哦不不,临走前,她高低得留下一句,小爷暴富先起飞了,你们好生安心吃土吧。
罢了!给他!孤未尽的功业,让他替我完成!!!
沈星河站起来,回到铺子,给了陈赵财一块金饼:
“你从那条巷子一路出去,左转,去蓬莱酒楼后面,有个小男孩,也就这么高吧。”他比划了一下:“你过去,抖抖袖子,假装把这个掉在地上,让他捡了去,可别让那小孩知道是你故意掉的,不然他会黏上你,整天跑你这里要钱要好处。”
沈星河想让那破小孩自己学会自力更生。
善良的陈赵财望着沈星河:“若是那孩子提醒了我,掉了金子怎么办呢?”
沈星河问他:“陈赵财,你是在想什么美事儿呢?”
沈星河可太了解那破小孩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踩住,毫不犹豫的拾起,因为这是他翻身泥潭的唯一生机。
他甚至还会栽赃,栽赃陷害给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人。
沈星河连忙道:“快走快走!不然我马上就要改变主意了!”
他还是很舍不得。
半晌,大李回来,笑着和他说:
“那小子还真鬼精。不单没叫我,我躲树后偷瞧他,他一直踩着金子,左右仔细瞧,这才把那金子揣进了裤裆。他居然没有走,又回去扒垃圾吃。
我回来找,他还跟我说看见是个胖子捡走了,给我描绘了半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好小子,够专业,前途无量!!!
沈星河一乐,没当回事,扭头去了后院打算干活儿,一进后院就看见裴景驰在锯木头。
他他妈的怎么还在这里,地道挖好了,这是打算接着干长工?!
沈星河一看见他就想失控骂街。
但沈星河理智的看向周围正在干活的小弟们,以及裴景驰的四个手下。
碍于这些,沈星河对裴景驰罕见的,情绪稳定的开口:
“裴工,麻烦帮我去柴房拿点东西。”
“好!”裴工应的爽快。
沈星河先去了稍稍远一些的柴房,裴工走进来,直奔木料:“需要搬什么木?”
他认真极了,弯身开始挑选,认真的履行一个长工应尽的本分,耐心的等待着无良雇主的安排。
他这是打算走雷雨剧情还是怎么的?
沈星河一直以为他是个知晓已婚人大防的好长工,敢情裴景驰之前是做贼心虚,故意与他避讳。
沈星河沉声道:“你别在这呆了,我这留不了你了。”
裴景驰一愣,望着他:“那我去哪里?”
“你爱上哪里上哪里,你找我相公去也行,我相公在山上的小院里养伤呢。”
裴工似有所领悟,他问:“你们重归于好了?那夜没有发生争吵么?”
沈星河顶着奇强的怒意回:“我们根本未曾争吵过!”
裴景驰无奈一笑:“你不必瞒我,不然你怎会住在老马家中。”
“你别告诉我你跟踪我?”
裴景驰:
“你先别着急,是我问的老莫。
老莫是好意,嘱咐我劝劝你。
是你的小伙计,和老莫说的你这些日子没回家。”
妈卖批,他最后一句还是没押韵!
沈星河从前极少和裴景驰打交道,真的没有发现他居然会这么押韵的怪话。
仔细想来,从前也只听过一次,便是他与辛苑争吵时,他无意之间的说过一次。
当时沈星河还天真的认为那只是个俏皮话而已。
真没想到,这会对强迫症的杀伤力这么大。
还有老莫大哥,他该当叫大漏,赐姓嘴:嘴大漏!
沈星河眼里冒火:“我相公在养伤,我得盯着铺子,老马这些日子也开不了店,我也得给他看着,这铺子里都是好木和药材,遭了贼怎么办?所以我回去的晚,怕惊动了我相公安歇。”
原来是这样,裴景驰甚至都没有一个见缝插针的机会。
什么见缝插针!!!他在想什么!
他很快掐死自己这个可耻的念头,他又一次的切肤感觉到自己很龌龊。
沈星河:“你去我们家问我相公你上哪里这个问题吧。”
裴景驰沉声道:“可你那日与我说,你相公知晓你与我之事了。”
“别他妈说这事了你!我跟你有事吗?
你他妈说这种话不觉得你自己像西门庆吗?!
有点羞耻心行不行?”
沈星河彻底翻脸了:
“我那日之所以这么讲,完全是把利害给你摆一摆!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他妈长点心吧你!”
嘴长在他脸上,他怎么说都有理。
裴景驰心如死灰:“好,那告辞了。”
“回来!”沈星河喊了他一声。
裴景驰死灰复燃,回头看着他:“怎么?”
“那夜是谁给我相公右腿的那一刀?叫什么名字。”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裴景驰怀揣着浓浓的羞愧告诉她:“乌力。”
他妈的,他到底还是抢了小疯子的人头儿!他还是没给小疯子报仇的机会!
“滚。”沈星河甚至就地淬了一口。
裴景驰带着四个手下滚了,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裴景驰滚走之后沈星河这才心情舒畅了许多,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叶霓裳那边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说呢?主动坦白?说,裴景驰看上我了?
此言无异于扇了叶霓裳的脸。
或者,等到叶霓裳发现时,他装作不知情?
哦?是吗?有这种事?
此言透着茶香。
小疯子给他惹了个麻烦。
沈星河额头暗搓搓的起火。
翌日,谢虎来了,鬼鬼祟祟。
沈星河问他:“怎么样?老马找到办法了吗?”
谢虎:“还没,不过老马买了很多书,堆满了小厅,老马每天都在看书。”
谢虎抱着个小箱子,左顾右盼:“里面说话!”
沈星河跟他去了后院柴房。
谢虎将沉甸甸的箱子放在了地上,揉了揉手,望着沈星河,憋了半晌,欲言又止。
有些话,他高低想问问她。
沈星河见他这般表情严肃,垂眼盯着那箱子,沉声道:
“你别告诉我这箱子里装着个人头。”
谢虎一愣,忙道:“想哪去了,二爷让我给你拿过来的。”
沈星河将箱子打开,眼睛登时发光。
一小箱子金子。
谢虎冷眼看着被黄光照脸的沈星河,眯眼,寻思着该怎么问他当日是不是给爷宽心了。
沈星河“啪”地一声合上箱子:“小疯子给我送这个干什么?”
“方县令下午给二爷送过来的。”谢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二爷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星河拆开信笺,跃然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
古籍盈满小厅中,忽闻厅内有声动。
惊疑仙人归家来,执杖卷帘凝目望。
厅门半敞人皆无,原是清风乱翻书。
庭中秋菊花正红,隔窗嗅得异香浓。
仙子寄言定牢记,生生世世不敢忘。
必当勉励从头过,不负卿望不负卿。
秋意浸染叶微黄,满庭落叶景凄凉。
小豚已成大肥豕,应把东坡肉香闻。
乍然与卿两离分,满腔踌躇无处问。
疑虑千丝万缕线,狗三为何叛了变?
三餐定要多食肉,复见仙子不准瘦。
小铺忙里记偷闲,携友去赏九秋天。
北风萧瑟天岁寒,唯卿添衣方心安。
东街铺子虽不少,柳氏衣料为最好。
此番不能亲同往,奉上黄金一小箱。
不可省吃又俭用,此乃文道亲手赠。
黄金有价情无价,清风有瑕月无瑕。
思卿抬头望繁星,星河永照我心中。
谢虎冷眼盯着沈星河,看他两只眼睛像是冒出小星星似的光芒。
他仔仔细细的,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咧嘴傻乐,还会发出“啧啧”的声音,两只足尖时不时还会雀跃的点点地面。
谢虎:哼!处处皆是宽过心的铁证!
沈星河望了很久,信上句句未提小疯子对他的思念,可处处藏着他的思念。
第八十七章
谢清遥隐晦的说:
你种的秋菊都开花了,你不回来看看吗?
小猪长成了大猪,可以制作东坡肉了,不想回来尝尝吗?
庭院里满地枯叶,景色很凄凉,你真的不回来么?
长久之后,沈星河终于舍得移开眼睛。
忽而昂头,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锋利:舒坦!
没有为了凑押韵而说古里古怪的话!工工整整!舒坦!
裴景驰逼死强迫症!
但刹那间,沈星河便顿住了。
或许,他明白了裴景驰为什么会说奇怪的押韵。
两军对垒,必有探子劫其书信往来。
小疯子写的书信原是如此啊。
他的猜测一点错都没有,裴景驰就是在模仿小疯子,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所以他认为小疯子喜欢谁,他也会无意识的去多看那个人,惯性使然的知己知彼,随后便是无意识的竞争。
只不过裴景驰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这种西门庆的角色,他同时也感到了不耻。
裴景驰,又名布泰耐,这位布泰耐,打不赢小疯子,对小疯子恨的同时很有可能暗自钦佩!
他果然就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希望他自己耐耐类清。
一想到裴景驰,沈星河又气从中来。
他将信纸小心的放进怀里,去取了纸笔,冷眼写:
【我不回去!你给我惹了个大的麻烦!若我此番与我好兄弟生了嫌隙,我定饶不了你个小疯子!】
沈星河把信写好,拍到谢虎胸口上:“给他。”
谢虎张了张嘴,末了也没说出口想问的话,扭头走了。
一个时辰之内,谢虎又回来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瘦猴!实在不成你就回去吧!干啥呢你俩?这纯是溜我呢是吗?我他娘喝过你爹的毒药!我元气大伤!禁不起这么跑腿!”
他骂骂咧咧的把信递给了沈星河。
沈星河拆开,垂眼看着,他这次倒是配合他,他写的也是个白话:
【若情关难过,就此离析,不过泛泛之交。
若渡此难关,情谊不改,便得异姓兄弟。】
沈星河甚至能想象的到小疯子说这个话时的表情,唇角牵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或揶揄或玩世不恭的看着他,透着一抹狡猾,可锋利的眸子里,却透着深碍人性的光。
呜呜呜,好想他。
可是叶霓裳那边怎么办。
夜里他关了铺子,两个小伙计坐在马车上,准备送他回老马家。
他尚未登上马车,便见得远方缓缓行驶来了一辆精致华丽的马车。
沈星河心里一个咯噔。
这是叶霓裳的马车。
马车停在了沈星河的面前。
叶霓裳没有像往常那样离着老远挑开车帷朝着他挥手龇个大牙傻乐,大嗓门儿嚷嚷着,兄弟,走啊,整点吃滴,去不?
这一次,车帷紧闭,车窗的纱帘也没有挑起。
马车停在了他的马车面前。
“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里面传来了叶霓裳冰冷的声音。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
沈星河抱着小箱子,废力的登上了马车。
从前每当这时,叶霓裳都会给他拉上去的。
可这次没有。
他上了马车,挑起车帷进去,车里挂着小灯笼,照着这宽敞的车厢。
马车里从前那股好闻的香气也没有了,他身上穿着暗紫色的素衣,妆也擦得比以前厚重鲜艳。
叶霓裳脸色肃杀,凝目冷冰冰的盯着沈星河。
他的肤色甚至还比从前黑了许多。
这无处不体现着他的某种黑化。
沈星河坐在了车厢的侧边,没像往常那样和叶霓裳坐在一起。
车厢里静得离奇。
叶霓裳冷声道:“二奎,你们先下去。”
他驱走随从。
沈星河垂着脸,不看他。
叶霓裳:“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沈星河心里发出尖叫声,惊恐,声势浩大且无助地尖声叫着:
怎么办呐!怎么办呐!怎么办呐!
他垂着眼,表现得倒是很冷静。
他看向叶霓裳,挤出一丝笑:“你怎么这么严肃,咋了兄弟”
“你少说兄弟这二字!”叶霓裳那双好看的眼中尽是怒意。
沈星河当场就躺下了:“踩我。”
他说。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别踩脸,给我留点面子。”
沈星河闭上了眼:“你能解气,怎么都好说,真的。”
叶霓裳:“你还有心情跟我玩乐?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最好的兄弟?”
沈星河睁眼望着他:“我有!!!”
叶霓裳:“那你家老头要休你,你咋不跟我说?”
沈星河坐起来了,震惊的看着他。
叶霓裳眼中泛着泪光:“我说你怎么从金陵回来一直不来找我,我以为你有事忙,前几日我趁你不在去问了老莫,这才知原委,你宁肯住在老马家中都不去找我?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
嘴大漏果然不负众望。
叶霓裳拳头捶着沈星河的胳膊,可却一点都不痛。
他气道:“你真恨人呐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告诉我,那姓谢的敢欺负你!他活到尽头了!别瞧着他跟县令沆瀣一气咱们就治不得他!”
叶霓裳擦了擦脸上的泪,挑起车窗的帘子:“二奎!驾马!”
“不是,干什么去!?不不不,我们和好了。”沈星河连忙解释。
叶霓裳:“少骗我,先坐上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凭啥休你?你哪配不上他了?
知不知道你被休了以后名声彻底毁了!人们会在背后诋毁你,怀疑你犯了七出之罪,否则不会被夫君嫌弃。那些风言风语能把你活活压死!
他风流快活,你却要背上骂名!
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他死定了!”
沈星河没起身,坐在车底。他觉得他就应该坐在车底:
“我不是不拿你当兄弟,这事当时发生时我也很突然,我一直想弄明白小疯子为什么把我推开,等下再跟你说这个,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宋伯怀。”
“什么?!宋伯怀!”
“我已见了宋伯怀,我与他说,我兄弟被贱人休了,此贱男为县令幕僚,求他一助,他答应了。”
“宋伯怀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已到了城里,我和他见过面了。”
沈星河犹如晴天霹雳。
如果没记错,原文之中,宋伯怀曾经与叶霓裳提出过替他赎身,叶霓裳婉拒了他。宋伯怀最后一次见叶霓裳时,他坦白的告诉了宋伯怀,他已心中有人。
宋伯怀大概心有不悦,告诉叶霓裳:
“昔日,你我蓝颜知己,救你于危难,我责无旁贷。
今日既你已心有所属,你于危难时,再不该我来相助。
下一次,你来求我,我必要得到些好处。”
之后,叶霓裳几次赎身失败,无奈去找宋伯怀开口,他毫不留情的夺走了他的身体。
想到这里,沈星河月影脸色骤然一白,紧抓住叶霓裳的袖子:“你别告诉我,你把身体给他了!”
叶霓裳一怔,蓦然静下:“你”
沈星河抓得叶霓裳的腕子几乎都有些痛。
沈星河急得大叫:“你快告诉我啊!你是不是把身体给那老头了!”
宋伯怀这个老头也不是个正常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是个大疯子。
叶霓裳狐疑望着沈星河:“你怎知宋伯怀会夺我身体?”
沈星河:“趁你有事求他,占尽便宜,或财或色,天下间的男人几个不是这样的!”
叶霓裳愣了一愣,“我起初也是这么想。”
他眉目微蹙,“且上一次我与他算是不欢而散,且临别前,他暗示过我一些话。
此番知你被辜负,我想叫宋伯怀来整治你家老头与方县令,于是,我给他去信了。”
叶霓裳说到这里默了默。
往日里那双通透的眸子,此刻也盛满不解:“昨日他赶往城中,我见了他一面,我自知我该奉上什么,他”
“他怎么着了!!!”沈星河震怒。
叶霓裳短短的犹豫之间,沈星河已经将五血如何做了都想好了。
叶霓裳:“他竟说,若是因此事求他,事成之后,只要我一件贴身衣物作为回报便可。”
叶霓裳困惑:“又或是,我从前意会错意了?”
他摆摆手,“算了,不提他了,也不是好东西。
那宋伯怀就是个嫖客。
听说他以前总去烟花柳巷,估计这些年好像是精力跟不上了,这才消停了。
放心,兄弟,咱们让你家老头儿今夜一步登天,西天”
叶霓裳怔住了,因为发现了沈星河眼中含着泪光,与愤怒。
“怎怎么了?”叶霓裳直直望着沈星河。
沈星河:“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你最宝贵的东西!除了你爱他,同时他也爱你的男人!你懂么!”
沈星河拦住叶霓裳的肩。
他死死抓着叶霓裳的衣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你为了给我出气,竟然敢冒这样的风险!”
他哽咽住,在叶霓裳温软的怀中嚎咷痛哭。
叶霓裳眼眶微红,沉声道:
“可你为我赎身之恩,我无以为报。”
沈星河:“报个鬼啊!
你能真心和我做朋友已是报恩了啊!
我什么咖啊我,我能和你捞到做朋友,已是三生有幸了啊我!
你个傻子,你怎么这么傻啊!呜呜呜呜呜”
叶霓裳吸了吸鼻子,破涕而笑:“行了,整这出干哈!”
沈星河坐在地上垂着脸,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半晌,他调整好情绪方才将小金箱子打开给叶霓裳看,又将小疯子给他的书信递给叶霓裳。
沈星河将事关裴景驰的那一段掐掉,与叶霓裳解释了一番,颓丧的坐在车底,自始至终也没看向叶霓裳。
他这般待沈星河,也不知当他知道真相之后,会不会觉得自己一腔真心为了狗。
叶霓裳听后方知是误会,他也坐在了沈星河的旁边。
他很严肃的望着沈星河:“有没有这种可能。”
第八十八章
沈星河望着叶霓裳。
叶霓裳:“他其实就是喜欢那个没门牙滴。那日轰走你也是真滴。结果,那没门牙滴伺候了他几天,他发现那没门牙滴,不好好伺候他。
他一合计,还是你好。这才又写信又给你金子。
你几次与我出来吃饭,每逢阴天下雨时,你那表情就跟外面下了刀片子似的,生怕刮了你家老头儿。
那没门牙滴,能这么上心的伺候他不?
必须滴不能。”
叶霓裳忧心忡忡的望着沈星河:“他那个腿,总归是个累赘。别说他腿那样,他腿就算是没问题,我也觉得他不配不上你。
不是他不好,是我觉得你太好了!
那小子莫瞧他如今一副温吞样子,我瞅他可不是好惹的主,其生性必烈,你别看你破马张飞的,但你二人倘若较上劲时,你还真未必能降得了他。”
沈星河对裴景驰和叶霓裳也是这么感觉的。
就是那种,天底下的臭男人都配不上我的好兄弟的心情。
若是以后叶霓裳认出老头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谢清遥,他定会后悔今日的这番话。
只是谢清遥再三叮嘱,不能漏了他的身份,就是担心宋伯怀会顺着叶霓裳找到他们。
沈星河无力地吸了口气,抬眼望着叶霓裳,他真的黑了不少,沈星河心里有些心疼:“你怎么黑了呢?”
叶霓裳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昨日宋伯怀也这么说,我黑的很多吗?”他拿出怀里随身带着的小镜子,仔细照了照。
沈星河:“黑了也是最好看的。”
“我最近忙着盯工盖私塾的事呢。”
“盖私塾?”
叶霓裳点头,他也坐在沈星河旁边了:“
我攒的钱这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我盖了个私塾,不过说是私塾,却也不是,有教书识字儿滴,但也有别滴。”
“啥别滴?”
叶霓裳:“那别滴地方专门容纳小孩,不收钱滴。
因为总有卖闺女儿子的去我青楼,都是穷苦人家的娃娃,我不留他们,这些孩子也得送去别的青楼。
我一寻思,还不如让他们学学手艺,学女红,学做绒花,学梳妆,这些学的快,可以住私塾里,我管他们吃住。
真是那种活不下去的卖孩子等着买粮或是买药的,我给他们家里些小钱,这些孩子有个半年就差不多能出去赚钱了。
他们家里瞧他能赚钱,或许也就不卖了。毕竟父母但凡有个活路,谁也不愿意把孩子卖妓院里去,不是心疼孩子,是这事会被左邻右舍嘲笑。”
沈星河捂嘴面目扭曲的望着叶霓裳:“跟你一比,我该天打雷劈,那日我见一小娃,我犹豫半晌要不要施舍他钱。”
沈星河把那小破孩的事与叶霓裳说了。
“我给的也不是大钱呐,将将够他们家里人活,你干的一点错都没有,升米恩,斗米仇。”
沈星河抬眼无力地望着他,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也不知以后当他知道了裴景驰的事情,他还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在原文中那是叶霓裳的光啊。
或许,不做朋友也没关系的,只要你能过得好。
沈星河轻声道:“漂亮哥哥。”
“嗯?”
沈星河:“你特别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你好看,又热情,还喜欢帮助人,人美,心也美,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你一定会好人好报的。”
叶霓裳:“你不觉得我很怪异吗?身为男子,却整日涂脂抹粉。”
沈星河摇摇头:“你就做你自己,挺好的,我还挺羡慕的。”
叶霓裳疑惑的望着沈星河:“跟我说这个干啥?咋觉得你不对劲,跟我说实话,你家老头是不是欺负你了。”
马车摇摇晃晃,两个人聊了很久,叶霓裳左右是要带着沈星河去见见宋伯怀的。
那么大的一号人物,人家既已答应了,沈星河也要去将误会解释清楚。
左右沈星河也想正式见见这个宋伯怀。
这是个嫖客,是个迟早要夺走他最好兄弟身体的嫖客。
待得日后有机会,定要拿了此嫖客当五血!!!
马车行驶至福满城已是夜深。
叶霓裳带着沈星河来在一间幽僻的宅邸前。
二人进了宅子,走进去,里面没有沈星河想象中的亭台楼阁花园水榭。
普通的三进院落,甚至连花坛都不见,入院两块菜圃,种着绿油油的青菜,中间摆一石桌。
叶霓裳带着沈星河来在桌前坐下,侍从端上茶水,说了声,“宋伯怀正有访客,请您稍等。”便退下。
沈星河满眼提防,低声对叶霓裳道:“这人怎住这么个破地方?”
叶霓裳捂着嘴哼哼:“他是个大官,见我一小馆,这不是啥出风头的事儿,当然得低调点。”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沈星河愤怒的望着叶霓裳:“是他个老不休,见你个如花似玉的美男子!这才对!”
叶霓裳嗤笑着推了沈星河一把。
沈星河沉声道:“听闻此人朝中官员?”
叶霓裳:“从前他是吏部尚书,后来是工部尚书了。”他左右瞧瞧,捂着嘴哼哼:“他与我说,这好像属于明着平调,实则暗贬。吏部尚书职权大,工部尚书,没啥职权了。”
吏部尚书,民间称此职位为天官老爷,此乃六部尚书最高长官,负责掌管官员的任免、封赏、考核等。
如今沦为工部尚书,跟沈星河算半个同行。
不过人家还是掌管着一个王朝的土木兴建。
叶霓裳轻声哼哼:“他一年到头到处去,修水利,勘探地势,建土木,督查建筑啥的。”
沈星河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这个工部大嫖客引他上山。
上莫家村的山。
上了山之后,就给他埋了,永绝叶霓裳失贞后患,事后便说此人去山中勘探地形,遇到猛兽,牺牲了。
他正好专业也对口。
沈星河暗搓搓的计划着。
沈星河轻声问叶霓裳:“他被贬了,肯定是不受重用的吧?”
姐妹之间的快乐之一就是讲八卦。
提起这个,叶霓裳来精神了,他用手遮着嘴巴说话:“对,皇上似乎确实不想用他,我也不知道为啥,他挺有能力的,出身寒门,靠自己能力一步步爬上高位去的。
他都想称病辞官了,但是他儿子又求他多干几年。
毕竟做工部尚书,也有不少油水能捞呢。”
沈星河眯眼,想着若是做了这个工部大嫖客,他家人万一追查到怎么办呢,于是他问叶霓裳:“他孩子是做什么的?”
叶霓裳:“不知道干啥滴。”叶霓裳越发兴奋,拍拍沈星河肩膀,趴在沈星河耳边咬耳朵:
“他就一个儿子,比我小几岁,好像十七八岁吧,成亲了,他儿子去年都有孩子了。不过就算宋伯怀有重孙子也白搭,因为他儿子就不是他自己滴骨肉。”
沈星河惊讶:“啊?”
沈星河也很激动:“快说快说,咋回事。”
叶霓裳很兴奋:“这事儿他不让我跟别银说,我也没跟别银说过,但你不是别银。
他有一个少年时就结实的挚友。
挚友醉酒和一个女人发生了些故事。
挚友事后万般后悔,因为挚友与家里的妻子感情甚笃,挚友越寻思越不对,派人去查,果然审出来当时酒中下了迷药,且这个女人是敌人派来的。
美人计。
可是这个时候,这女人已经身怀六甲了。
他挚友当时仕途在关键时刻,而且还可能会搞得后院起火,起大火。
这时候,宋伯怀提出来,把这个女人和孩子交给他照顾。
那时宋伯怀还没有官拜吏部尚书呢,就是个小职位,也不引人瞩目。
后来,那个敌营的女人生下了孩子之后,还一直给敌人送消息,他们顺藤摸瓜,揪出敌人所在,而那个女人呢,只能被秘密处死了。
但这孩子不知情,只以为他娘亲是病故。
这么多年,宋伯怀总说孩子是无辜的,对这儿子视如己出。
这不,他不想干了,他儿子劝他再干几年,他就听了。”
叶霓裳越说越激动,一拍大腿,看向沈星河:“你可知他挚友干啥滴?”
沈星河咧嘴傻乐:“快说快说,干啥滴。”
“兵部尚书。”
谢老将军啊!
沈星河吃瓜吃到了自己脑袋上。
事发突然,毫无防备。
沈星河笑不出来了,定在当场。
可以啊,我那未曾谋面的老公公。
玩儿的够大的。
这里头怎么这么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星河甚至没想好先解决哪一波。
叶霓裳:“很多年后,那兵部尚书后来被皇上忌惮了,又被小人构陷,落了个满门抄斩,挺冤的好像。
听说很多同党都被铲除殆尽。
宋伯怀得以保全,一是因为皇帝拿不准他和那兵部尚书是否为党羽,因为往日他们走得并不近,更无利益往来。
但皇帝既存了疑,所以肯定无法重用他了。皇上于是给这宋伯怀委派了这工部的职。”
叶霓裳嫌弃的撇撇嘴:“就叫他宋嫖客好了,反正他以前总去烟花柳巷,声名狼藉。”
这位宋嫖客,是沈星河老公公的挚友,若得知小疯子还活着,或许会在仕途上关照小疯子。
那还要不要拿五血?
拿,因为宋嫖客有可能会夺漂亮姐姐的贞洁。
他非拿不可!
沈星河眯起眼,拿起茶杯,目光流露一抹奸诈,待会儿宋嫖客来了,好好与他聊聊莫家村后山的地势问题,得好好想个理由,怎么能让他自己上后山去送五血。
“小叶,久等了。”
一道温厚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
一白衣男子自月洞门缓步走来。
第八十九章
这男人正值盛年,面容英俊,身姿高挑。两只深邃的眸子明亮而有神,满身温厚儒雅的气质。
沈星河愕然。
这是第一次见正式见到他。
虽不似之前那般发疯的模样。
但,这位不像嫖客啊。
毫无猥琐之感。
他甚至看上去比同龄人还年轻许多,这也不太像体力不济而导致不能继续嫖的样子啊。
他以前总去青楼?后来为什么不去?
沈星河眯眼看着宋嫖客。
宋嫖客一举一动透着文人风骨,儒雅随性,满身恬淡洒脱气质。
仅从外表看上去,他好像是沈星河所认识的人之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宋伯怀行于叶霓裳面前,露出和煦的笑容:“被几个地方官员缠着,实走不开,久等了吧。”
宋伯怀移目看向沈星河:“又见面了?”
宋嫖客的语调和缓也很慢,沈星河到此人嘴里,可能与好人毫不沾边。
沈星河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员,也不知道该如何请安:“那我是跪下给您磕个头是吧?”
宋伯怀一愣,叶霓裳也一愣。
宋伯怀反应得稍稍快些:“既是小叶的朋友,不必拘礼,快快请坐。”
叶霓裳也说:“这没外人,不用整这个死出。”
叶霓裳率先给宋伯怀解释原来是一场误会的事情。
宋伯怀话说得不多,右手随意的搭在桌上,侧耳静听,唇角含着一抹笑意,时不时点点头。
要知道,这可是当朝二品大员。
此刻听叶霓裳讲述沈星河和瘫痪丈夫的家长里短琐碎事,听得十分认真。
并且,叶霓裳提起谢清遥的时候,还用的是他家老头儿这个称呼。
宋伯怀仍然听得十分认真。
期间,他甚至听不懂的地方,还会耐心的问叶霓裳。
沈星河移目看向叶霓裳,他说话时手舞足蹈,时不时还会对宋伯怀流露出乡音,宋伯怀每逢听得他流露出乡音,都会笑笑。
叶霓裳说的累了,执起茶盏,将茶水一口喝完。
宋伯怀十分自然的替叶霓裳斟满茶水,叶霓裳甚至都没有用手扶着杯子以作敬意。
宋伯怀极少会直视叶霓裳的目光,每当两个人目光对视在一起时,宋伯怀总会挪开他的视线。
可他的唇角却自始至终流露着宠溺的笑意。
叶霓裳和宋伯怀讲话时十分自然,毫无矫揉造作,流露出坦率率真的本性。
沈星河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也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个疯子模样的人啊。
难不成,这人精分啊。
直至叶霓裳讲完,宋伯怀笑了笑,这才开口:
“既是一场误会,解释清了便好。”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叶霓裳道:“你等我一阵。”
宋伯怀出去了。
沈星河连忙扯扯叶霓裳的袖子。
叶霓裳看向他:“咋了?”
“他多大岁数?”沈星河这个问题憋很久了。
叶霓裳:“比我大一旬。我俩都是属虎滴。”
十二岁,叶霓裳今年二十四岁,这个男人三十六岁。
还不算老。
沈星河问道:“这人后来又娶妻了吗?”
叶霓裳摇头。
沈星河又问:“他独身一人?”
叶霓裳点头:“对。”
沈星河疑惑道:“他什么时候不去烟花柳巷的?是从认识你之后吗?”
叶霓裳眼睛往上翻翻,想了想:“诶,你别说,好像害真是的。”
沈星河:“他以前总去烟花柳巷,你确定他是去嫖吗?”
叶霓裳:“那他不去嫖,害能去干哈?害能跑那嘎达勘探地势?”
沈星河:“有没有可能是他想把名声故意搞臭?”
叶霓裳一怔,蹙眉:“这倒也不是没可能,让皇上觉得他好嫖爱色,从而觉得此人胸无大志,继而对他放松警惕。
皇帝不怕臣子贪,就怕臣子不贪,不贪,不爱钱又不爱色,你爱啥?爱权呗,爱权的没有不想搞窃国滴。”
叶霓裳常年给官员弹琴唱曲儿,政治觉悟非常高,一点就透,沈星河点头:“我就是这意思。
又况且,若他真是个好色之徒,好不容易等到你开口求他了,他居然不趁火打劫?这没道理。再者,他若当真是个好色之徒,他位高权重,绝对留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沈星河:“我一会出去一趟,你记着,问清楚他两个问题。”
叶霓裳一怔,不解的问:“什么问题?”
沈星河:“问他,为什么不夺你贞洁。第二,问他以前真的是去嫖吗?”
叶霓裳推他一把:“这种话怎么好意思问呐?万一是我会错意呢?”
沈星河严肃的望着叶霓裳:“信我,你绝对没有会错意。”
因为这位宋大人最后就是得到了叶霓裳的身子。
叶霓裳怔了怔,也有些拿不准了。
半晌后,宋伯怀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竹笼,笼中装着一只白鸽。
他望着叶霓裳笑了笑:“小叶,这些日子我要走访不少地方,你将此鸽子带走,倘若有事需我相助,可随时给我飞鸽传书。
留于此地的家奴接到信鸽,便会给我送去,也免你空跑一趟。”
让沈星河感到意外的是,宋伯怀犹豫了一下,看向沈星河,似有话想单独与叶霓裳说。
沈星河一眼就明白了:“哈哈…宋大人,我人有三急,您二位先聊。”
沈星河尴尬的笑了两声,扭头出去了。
庭院寂静。
宋伯怀一双锐利的眸子看向叶霓裳。
宋伯怀听出了这个故事有一个严重的漏洞,那便是,这丈夫若真的待这妻子一心一意,没道理任由爱妻声名败裂。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丈夫在说谎。
另外一种,是妻子在对叶霓裳说谎。
宋伯怀不关心这个丈夫说谎的问题。
他关心的,是辛氏会不会对叶霓裳有所隐瞒。
于是,宋伯怀问叶霓裳:“你心中所倾慕之人,可与沈星河夫夫二人相识?”
叶霓裳点点头:“他是他们家的长工,诶?你怎么知道的?”
长工两个字兜头砸下来,打乱了宋伯怀接下来所有想说的话。
宋伯怀几乎有一瞬间认为是他自己听错了。
“长工?”他瞪圆了眼睛。
“长工!”叶霓裳语气肯定:“咋了?”
宋伯怀愕然,忽而仰头发出干瘪的两声笑,笑得满庭凄凉。
他笑够之后看向叶霓裳:“长工?你竟看上了一个长工?”
叶霓裳微微蹙眉:“咋了?!”
宋伯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自怀中取出了一厚摞银票,撂在桌上。
叶霓裳看了一眼,见得竟是一万两一张的银票,他一怔,惊讶望着宋伯怀:“你这是何意?”
宋伯怀:“适才”他抓起杯子,猛灌一口凉茶,试图浇灭自己的愤怒:
“适才听你无意之间说,你如今还在青楼。”
他顿了顿,冷眼看着叶霓裳:“这并非是帮你赎身!算是算是上次不欢而散的赔罪。毕竟,你赎身的事情,不该我操心!”
他眯眼,望着叶霓裳,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是该那位长工操心的问题!可他是个长工!他恐怕操心再多也没办法设法救你出风尘之地!!!”
叶霓裳:“我赎完身了。”
“什么?”宋伯怀一愣,问他:“是那长工帮你赎身的?”
他泄了口气,恍然点头,喃喃自语:“也行,一个长工有法搭救你,也算他小子不是等闲之辈,他日必当前途无量。”
叶霓裳:“不是他帮我,是我这兄弟帮我赎身的,他家开铺子的,有积蓄,他家老头儿是县令的幕僚,也有人脉啥滴。”叶霓裳并不打算给宋伯怀透露太多。
宋伯怀邪火又攻上来,直接气笑了:“那么,你中意的那位长工,他为你做了什么?”
一时无声。
叶霓裳瘪嘴,气鼓鼓的蹙眉,搅动着手里的帕子:“他好像不喜欢我。”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星河站得远,猛然听得院中爆发出宋伯怀的怪笑声。
吓得远处侍立的仆人都跟着惊慌:“什么动静?是大人在笑吗?大人怎么了?怎么这动静?”
大人疯了。
没想到还是疯了。
他甚至没有正常得挺过一个时辰。
沈星河无奈拧拧眉头。
宋伯怀正在院中踱步,笑得癫狂而愤怒,他白皙的脸此刻涨红了,两只眼睛几乎登出来。
他彻底被激怒了。
宋伯怀怒不可遏的朝着叶霓裳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眼眶猩红:“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看上了一个长工,并且那位长工,却看不上你?你是这意思没错吗?!”
叶霓裳蹙眉,也觉得这事挺丢人:“嗯呐。”
“啊!!!”宋伯怀仰头发出一声怒吼,一把拂了桌上的茶盏,瓷碗炸开,渐了满地碎瓷,银票也纷纷落在地上。
宋伯怀的手撑在案上,整个人都颤栗着。
叶霓裳也很生气:“哼!你又摔盆砸碗!我走了!”
宋伯怀的眼睛仍是猩红,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叶霓裳走向月洞门前,被宋伯怀叫住:“小叶!”
叶霓裳回头看着他。
第九十章
宋伯怀:“你可有想过一个问题么。”
他闭着眼,额头却耸着一根青筋:
“沈星河的丈夫,倘若当真为他着想,怕拖累沈星河,自当该为他料理好后半生。”
他抬眼,极力的克制着情绪:“在这世上,夫妻两人中,有一人犯了七出,要遭世人唾骂,倘若他丈夫当真为他筹谋,断不会不为他计议此事!”
他就差直白告诉叶霓裳,这个沈星河相公很可能把人家家里的长工指给了这位沈星河。
宋伯怀适才的癫狂使得叶霓裳一时没反应过来。
两个人隔着很远,叶霓裳想了想:“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讲!!!”宋伯怀的手仍然在颤抖,他仍然在愤怒于叶霓裳看上了一个长工,而那个长工还看不上他这件事。
叶霓裳:“上次可是我会错了意?我以为我再来求你,你会你会”
叶霓裳没有说下去。
宋伯怀撑着石桌,他沉默了长久。
大概是努力的在将这怒气咽下去,他声音格外低沉:“你没有会错意!”
宋伯怀转头看向叶霓裳:
“如果你找我,是为了求我替你赎身,好让你奔赴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我会毫不犹豫的夺走你的贞洁!
这世上的的感情没有始终单向付出的情感!
如果有,那必为一方一厢情愿的执念。
真情永远是真情。
执念,则会变成恨,化为魔。
真情可助你向前行。
执念可推你入火坑。
如果你因为一个男人,而不惜来求我助你赎身,那代表着你已经入了执念!
因为,就算是个长工,倘若心中有你,他也不会让你来求别的男人为你赎身!
肯让你去求别的男人为你赎身的,要么是他心中没你,要么就是他贪图你的金银!
与其让你恨那个长工,倒不如,让你来恨我。
早晚有一日,他伤你遍体鳞伤之后,在你报复了他之后,你也会来找我寻仇的。”
他带着一抹冷笑,两只眼通红:“反正宋伯怀在你心中,不也始终是个好色之徒么!”
叶霓裳疑惑的抬眼看看他。
宋伯怀的头发都有些乱,他盛怒当头,叶霓裳没好意思再问他,那你到底是不是个嫖客的问题。
他转身欲走,被叶霓裳叫住:“等等!”
宋伯怀背对着叶霓裳,花了良久才稍稍整理好了情绪,他将桌上的鸽笼抓起来,动作幅度太大,鸽子都受了惊,咕咕叫着振翅,在笼中扑腾。
宋伯怀率先走了出去。
他出来之后左右看了看,见得沈星河,大步流星冲到他的面前。
沈星河见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大人,你别激动”
宋伯怀仍处于激动之中,他两只眼死死瞪着沈星河:
“你替小叶赎身,是他恩公,作为回报,给你一个金玉良言!
记好!十月十八之后,你别开铺子!”
宋伯怀回头,怒视叶霓裳:“有事!!!让长工去外面抛头露面的跑腿!!!”
他把长工二字压得极重。
沈星河惊恐点点头:“多谢大人指点。”
宋伯怀将笼子一把塞进了沈星河的手里,扭头走了,仰天大笑:
“长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工!!!好一个长工啊!!!!!”
叶霓裳要被气死了,瞪了宋伯怀的背影一眼,带着沈星河扭身走了。
二人来在门外,宋伯怀竟然也一同出来了,宋伯怀的马车在前面为叶霓裳的马车开路。
前后有不少的护卫随行。
叶霓裳和沈星河上了马车,见沈星河探头看着前面的马车不解,叶霓裳便告诉他:“他一贯如此,我们见完面,他会送我回去。”
这不比裴景驰香?
沈星河放下车帘,问叶霓裳:“怎么样,你问了吗?”
叶霓裳点点头,将话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
沈星河心里咯噔一下。
宋伯怀这是发现了,发现了沈星河这个故事之中的漏洞。
沈星河:“第二个问题你问他了么?”
叶霓裳:“我瞅他跟疯了似的笑话我看上一个长工,我瞅着来气,没问!他一臭嫖客!还笑话起长工了!”
原文之中,叶霓裳最后根本没有找宋嫖客寻仇。
爱憎分明的他踩了辛苑,踩了裴景驰,却没有去踩宋嫖客。
这是为什么?
沈星河望着叶霓裳,不语。
马车到了一处荒僻的郊外停下。
一个小厮走来,轻声道:“宋大人去前面顺道抽查一下筑墙,请二位稍等片刻。”
远处正有筑工建造筑墙。
监工早就不知道去了哪棵树下睡觉。干活的也就二十来个人,当中还有十来个人凑在一起喝酒。
一个瘦弱男人走过来,问自己能不能去方便一下。
喝酒的男人冷声道:“憋着!这建高墙是为了防土匪防敌寇的,若误了工期怎么办!”
瘦弱男人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若是真赶工期,你们还整日聚在这游手好闲的喝酒么?你们一直以来干什么活了?一直是我们干的呀!”
男人站起来了:“你敢废话了?信不信我明天就告诉李总兵你偷奸耍滑,直接把你弄走服徭役去。老刘当初就是得罪了我才这么走的,你也想去是吧?
呵呵,到时候让你白干活还没钱拿!我他娘是李总兵的长工,你是短工,你还敢问起我来”
身后有人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男人回头,见得后面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
宋伯怀深邃的眼睛露出一抹诡异的光:“原来阁下是长工啊?”
周围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皆跪下了,带刀侍卫冷声开口:“这位是咱们工部尚书宋大人,奉旨巡视抽查筑墙。”
众人诚惶诚恐的跪下异口同声:“拜见宋大人。”
宋伯怀笑了笑,大步朝着墙下去了,筑墙尚未搭建完毕,这不过是个半人的高土墙而已。
他回头看向那先颐指气使的长工:“那位长工,请你过来。”
长工回头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无声和宋大人确认。
宋伯怀:“对,就是你,莫看他人。”
长工过去了。
宋大人:“跪下。”
长工跪下了。
宋大人:“小长工,请用你的脑袋,撞一撞墙。”
长工愣了一下。
宋伯怀两只手竖进了袖管里,努努嘴,示意他快点。
长工跪在墙下,用脑袋撞墙。
“砰砰砰”三声响。
土墙脆弱的土渣便已脱落,登时露出开裂的缝隙。
宋伯怀叫了停,于开裂的缝隙之处伸手一扣,城墙的土渣脱落,他继续向里面挖,挖出了稻草。
“哈哈哈哈哈哈!”宋伯怀一脚踹向土墙:“好活!好活啊!”
他抬脚继续踹墙:
“这就是长工干的活!!!”
他一脚一脚的踹着墙面,土墙摇摇欲坠,簌簌落土,没人敢上去拦。
他怪笑着嘶吼:
“长工!干的!好!活!”每语气停顿一下,他便踹一脚墙面:
“长工!干的!好!活!长工!长!工!长!工!!!”
其余长工都很害怕,感觉这位宋大人对长工恶意很大。
半晌,赶来了个男人,仓皇跪下:“下官福满城总兵李大信拜见宋大人!”
李大信见了地上的稻草,万般惶恐,膝行而上,“请大人息怒!”
宋伯怀抓着手里的稻草,扭头瞪着李大信:
“筑墙是为了防贼防寇,不是为了劳民伤财,为官者食朝廷俸禄,便要忠君爱国,不负皇恩浩荡。
你的职责是要镇守一方,为老百姓安居乐业。
凭这个,可抵御不了外敌,保卫不了百姓啊。”
李大信一听这话,深感自己职场生涯已到了尽头,连连磕头:“下官惶恐,下官该死啊!但是大人,这不是下官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把这个长工先宰了!以儆效尤!”宋伯怀垂眼怒视那长工。
李大信愣住了。
宋伯怀当众说了一腔假大空的话,一个字没提怎么处理李大信的问题,更没问他听命于谁,而是直接杀了一个小长工。
这不存在杀鸡儆猴,因为长工根本算不上一只鸡。
李大信刹那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李大信这才松口气:“是是是,小人必当照办。”
宋伯怀:“你免礼。”
李大信小胖手挥挥,一众人统统退避了。
墙边只剩下了宋伯怀和李大信两个人。
李大信试探得问:“不知宋大人到访,有失远迎,还请到舍下一聚,为大人接风洗尘?”
宋伯怀笑了笑:“不急,这几日且还有事忙,过些日子我再与你一聚,你好好做做准备!”他眯眼,望着李大信笑了笑:“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李大信一瞧,彻底放心了,这就是个贪官儿啊,做什么准备?不就是给他准备些好礼物吗!
李大信点头:“是是是,下官一定多做准备,大人放心。”他移目看着城墙,轻声试探:“大人,这墙,若推了重筑,恐怕会误了工期,您看这如何是好?”
他委婉的问宋伯怀,这稻草渣工程需不需要重筑。
宋伯怀眯眼,望着李大信促狭一笑:
“此地边陲小地,朝廷确实将服徭役之人都发去关塞重地筑墙。
你确实也有你的难处,但为难,你也得想办法克服一下。
小李啊,你好好的干。
皇上英明,隆恩浩荡,必不会教有志之人埋没于乡野!”
宋伯怀还是说了一腔假大空。
第九十一章
听上去没有意义,被任何人听走也抓不到把柄。
官场白菜听了或许会拿不准他的意思,但李大信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他不是棵白菜,刹那就明白了宋伯怀不管这事。
李大信:“多谢宋大人指点。”
宋伯怀转头走了。
宋伯怀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登上马车,漆黑的车厢,他脸色骤然阴沉,垂着眼看着自己手中死死抓着的稻草。
他笑了,以唯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
“不就是比谁更烂,比谁更恶么?这还不容易么?这简直易如反掌!”
他垂眼望着自己因得激动而略有些发抖的手:
“谢大哥,这就是你用满身的伤,用一腔的血,用生命守护了一辈子的国啊!”
他眼眶湿润,手抖动得越发剧烈。
“哈哈哈哈哈!”
满腔凄楚,化为笑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宋伯怀一把扯开车窗的帘子,恶狠狠怒视跪在地上的李大信。
李大信一激灵。
宋伯怀目眦尽裂地咆哮:“弄死适才那个长工!!!”
李大信仓皇磕头:“是是是,一定弄死他!下官这就弄死他!”
颠簸的马车之中。
叶霓裳此刻正倚在沈星河的肩膀上,手里拿着那把鹰骨笛,垂眼把玩着。
他笑着说:“宋嫖客懂个屁,我没跟他说,裴景驰是你家老头的同党,我瞧得出来,裴景驰绝非凡银。”
“凡啥人啊。”沈星河生无可恋的说:“那就是个太奶!”
“啥?”叶霓裳稍稍抬头。
“妹啥。”沈星河将他脑袋放回到自己的肩膀上。
马车到了莫家村下,宋大人的车停在牌楼边。
两辆马车稍稍并驾。
宋伯怀的车帘没有挑起。
叶霓裳隔着半透纱帘瞪了他的马车一眼,催促二奎:“走了二奎!”
二奎驾马前行。
马车行驶一阵,沈星河挑起车窗,回头望去。
见得宋伯怀不知从何时下了马车。
他一身白衣,负手立在夜下,目送着叶霓裳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下马车了!”沈星河回头看着叶霓裳,抻抻他的袖子示意他看看。
叶霓裳蹙眉:“嘁,不用理他,他每次都这样。”
他不屑:“贪图我色相的嫖客我见多了,还有跪着目送我马车远离的。”
换别人说这话,沈星河绝对会认为对方在炫耀。
可叶霓裳说这话,沈星河只觉得人家在阐述一件事实。
沈星河问他:“宋大人和你认识多久了?”
“不少年头了,都忘了多少年了。”叶霓裳混不在意的说。
沈星河:“他提过给你赎身吗?”
“提啊,何止他提过,很多人都提过,可我跟他干啥?
没名没分的,他是个官员,你见过哪个官员光明正大娶个小倌的?”
沈星河:“可他家里没有妻子啊。”
叶霓裳:“可他有儿子啊,他儿子能容我?”
沈星河:“那要看他的态度了,而且,那儿子可不是亲儿子。
他若敢欺负你,我让我家老头掐死他,让我干爹药死他,让我家老三祸祸死他!
你放心!反正他不会有好死!!”
叶霓裳笑了,抬头望着他:“怎么的,你觉得宋嫖客值得我托付啊?”
沈星河望着笼中的白鸽,又看看叶霓裳手中的鹰骨笛,他记得原文中,这支笛子是和裴景驰有关。
沈星河若有所思的开口:“我倒是觉得,一只活生生的鸽子,比一只死鹰的骨头强了百倍。”
他指了指鸽子:“鸽子可在你有难时,放下手中机要,随时能来助你,这鹰骨笛能有啥用呢?”
叶霓裳不以为意:“嘁,凡是于风月场里见到的男人,再好,也都是个嫖客而已。”
哎,一日为嫖,终生为嫖。
宋嫖客洗刷嫖客成见,可谓任重道远。
马车停在了老槐树下。
沈星河下了马车。
叶霓裳望着沈星河:“你真的不搬去春欲棠和我住吗?”
沈星河摇摇头,他张了张嘴,挤出一抹笑容来:“漂亮哥哥。”
“嗯?”叶霓裳应了一声。
沈星河望着他,鼓足勇气的开口:
“谢谢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啊。
谢谢你平时耐心的听我聊我和我家老头儿的故事,和我一起去吃好吃的馆子,一起买衣裳,谢谢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生活中的烦恼,谢谢你对我毫无隐瞒。
谢谢你把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就算咱们什么话都不说,一起躺在床上发呆,都觉得特别有意义。
认识你,真的是我沈星河三生有幸。”
叶霓裳疑惑的望着沈星河:“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
沈星河直直的看着他:“宋嫖客今日和你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沈星河:“想通了,你还愿意找我玩的话,咱们去买衣裳!”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箱子:“我家老头出钱!入冬了,公子,我给你买大氅,买貂,买好貂儿!”
沈星河的眼中,流露一抹不舍:“如果如果你事忙,也没关系的,但是你一定记着,你特别好,人好看,心地好,漂亮的外表和美丽的灵魂,你都有了!
你记住啊,再见到宋嫖客的时候,要问问他为什么去风月场。”
沈星河朝着叶霓裳挤出一丝笑意:“我走了!”
叶霓裳疑惑的望着沈星河的背影,马车尚未到达春欲棠,他便叫了停。
“停车!”叶霓裳抓着手里的鹰骨笛,蓦地掀开车帷:“去后山!”
马车行驶后山,行于兽医官的后门门口,二奎下去敲了敲门,说是想请裴景驰来。
叶霓裳不知自己在马车里等了多久。
深夜的青石路,格外静谧。
马车轻轻一晃。
车帷挑开,叶霓裳和裴景驰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恰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那样。
“叶公子,你找我?”裴景驰似乎预感到了叶霓裳要与他说什么。
叶霓裳握着手中的鹰骨笛,递给他:“把这个还给你吧。”
裴景驰一怔:“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你救我一命,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这才将此物赠与你。”
叶霓裳弯唇笑了笑,坚定地将手中的鹰骨笛给了对方。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算什么,此物我不能再收了。”
心也要收了呢。
叶霓裳垂眼笑了笑:“倾城一生都在风月场中,你几次推辞,几次回避我的目光,我又怎能看不出你落花无意呢。
从前只当是心里存个念想,如今这念想不能再存了。”
裴景驰接过了鹰骨笛:
“叶公子,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叶霓裳一笑。
叶霓裳:“我心里有一个猜测,或许是我多想了,若我说得不对,裴公子请莫见怪。”
“叶公子请讲。”
叶霓裳:“星儿若是对你说了什么狠话,请你别放在心上。”
裴景驰吃惊的望着叶霓裳。
叶霓裳垂眼笑了笑,“我也是见他今日反常,仔细想来,方觉不对。
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他会如何回避你,如何对你穷尽恶毒之言,或是故意在你面前表现粗鄙不堪。
如果他这样做了,请你海涵。
我想,他是因为害怕失去我,才会这样对你。”
裴景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裴景驰面露内疚,挑起车帷欲走,又放下手,看向叶霓裳:
“叶公子,你是个善良真诚的人,愧对你一腔真情,是裴某鬼迷心窍,有眼无珠。”
“注意你的措辞。”叶霓裳挑起眸子,眸中填满恫吓。
叶霓裳的脸色骤然冰冷:“你喜欢他,绝非是你有眼无珠。
我叶霓裳也绝非善类,这世上你喜欢谁都不成,唯独喜欢他,算你小子有眼光。”
一个对他不理不睬的狗男人。
和一个永远陪伴他鼓励他的好兄弟,当然是要选兄弟啊!
毫不犹豫的选兄弟!!
叶霓裳垂眸一笑:“裴公子,恕不远送。”
与裴景驰一别之后,叶霓裳甚是轻松,前所未有的愉悦。
放下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好兄弟更重要了。
如今在叶霓裳心里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他也知道沈星河心里在纠结的事情。
他可以坦诚的和沈星河没有负担的相处了,不必为了一个男子而失去彼此的兄弟情义。
叶霓裳人到老马家门口时,已是天光大亮。
“嘭”地一声,叶霓裳踹门而入。
沈星河正躲被窝哭泣呢,冷不丁的吓得惨叫一声,惊从坐起:“什么人!”
叶霓裳骂骂咧咧走进来了:“狗东西,小爷以为他是个什么好玩意呢,没成想他是个西门庆呐他!!算我看错人了!!瞎了眼了以前!!!”
他怒视沈星河:“你也是!干啥不直接说!我有那么脆弱么,兄弟?!”
叶霓裳:“以后,你我之间,不必吞吞吐吐,鼻子下面长的不是嘴么,有啥你就直说,我们都轻松,记住了没,兄弟?!”
沈星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也霓裳冲了过来。
他甩开鞋子就上了炕,挤了挤沈星河,道:“起开!给我匀点地儿,今儿我搁这补觉。”
第九十二章
陈氏兄弟回来了,带回了许多的木料,大家如火如荼的在后院忙碌着。
而木匠铺子的掌柜,此刻正在柳氏裁缝铺和叶霓裳买衣服。
这已经是沈星河陪叶霓裳来的第六趟了。
由于叶霓裳始终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貂绒裘衣,掌柜的又不想放过这单生意,凡进了好裘料,必要先给他过目。
沈星河这边厢正坐在美人榻上,望着叶霓裳。
叶霓裳漂亮的丹唇开开合合,语速极快,指指点点貂裘需要的各种细节,掌柜的连连点头,旁边还跟着一个记录的小伙计。
掌柜的脸都笑僵了,时不时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水。
甭说站着的掌柜的,连坐在这里一下午的沈星河也撑不住了。
“你快点吧,我饿死啦!”沈星河催促。
“着啥急!我再嘱咐他两句嗷!
我要白狐裘,白滴,雪白雪白滴,我走在大雪之中,就能和冰天雪地合二为一滴那种白!
但平时,阳光一照,艾玛,这雪白之中又透着五彩斑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掌柜的擦了擦汗:“能明白,能明白。”
叶霓裳:“还有红色狐裘这色不对,我要那种火红火红的,但是呢,又不能特别鲜艳,那样的颜色才不艳俗。
还有这个黑色滴我要花里胡哨那种黑,你能明白不?我不要特深沉的,我要花里胡哨,这词你明白不”
掌柜的遭遇无良甲方了。
这一下午白的五彩斑斓,红的毫不鲜艳,黑的花里胡哨,掌柜的脸上依旧得被迫保持着笑容。
沈星河坐得实在累了,站起来溜达,走到窗边眺望,站了好久,忽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昔日那吃垃圾的小破孩恰好经过。
他依旧打着赤膊,赤着双脚,大概冻得很冷,两只手正搓着胳膊。
这小子怎么还游手好闲?连身衣裳也不给自己置办吗?
沈星河和叶霓裳说了一声出去一趟,下了楼梯,走出去,跟在那小童后面。
小男孩亦如往日去了不远处的蓬莱酒楼后院,沈星河也过去了。
小男孩却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站在阴暗的巷子里,回身昂头望着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沈星河:“我恰好路过。”
小男孩没再深问,皱眉望着沈星河:“那日,你说,再看见你时直接跟你说饿了,大哥哥,你这次能给我顿饭吃吗?”
“可以。”沈星河点头。
沈星河带着他去了酒楼,买了饭菜,付了租赁食盒的钱,小男孩问他去哪。
沈星河想给他买身衣裳,但没直说:“我和我朋友出来的,我朋友还在裁缝铺子呢。”
小男孩点点头,没多说话。
沈星河提着食盒带着小男孩回去,叶霓裳还在二楼挑选衣裳。
沈星河问那小伙计哪里能吃点东西,他和叶霓裳在这花了很多钱,算是大客。
伙计很热情的带着沈星河来在一楼后院的小石桌上,给他们上了壶好茶。
沈星河没有给小男孩买大鱼大肉,普通的三菜一汤,两碗米饭。
这小子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冷不丁吃大鱼大肉,肠胃必定不消化,轻则积食,重则撑死都有可能。
小男孩狼吞虎咽的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打了个响嗝儿,这才有力气朝着沈星河挤出一抹讨好的笑意:
“大哥哥,你真好呀,谢谢你。”
“甭说这个。”沈星河一摆手:“少拿我当冤大头。”
小男孩笑容止住了。
沈星河:“上次与你说让你找个地方当学徒,你怎么不去?”
小男孩:“我爹娘不让。”
沈星河:“他们就让你这么在街上闲逛?”
小男孩一乐:“我也不是闲逛。”
沈星河:“那你是做什么?”
小男孩咧嘴笑了笑:“随便溜溜。”
这小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他擦擦嘴巴,望着沈星河讨好的笑:“大哥哥,我吃饱了,不耽误你了,在院子里坐得太久,我冷,我先走了。”
他说完了话,人也不走。
沈星河直接气乐了:“你想要衣裳,就直接跟我开口要,你拐弯抹角的,这不还是拿我当冤大头么。”
小男孩的笑容僵住了。
沈星河没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石头。”
沈星河点点头:“行吧,我今天心情不错,可以给你买身衣裳,但你得知道,我通常心情很少不错。”
“知道了。”
小石头讨好的笑了笑。
沈星河带着他去了铺子,小孩子的成衣并不多,在一楼的角落里,伙计耐心的给沈星河介绍,他则让这小孩自己挑选。
但小石头并没有像别的小童一样好奇的四处张望着衣裳和绸缎,他只是扫了一眼柜上的棉袄,便抬眼仔细观察着伙计的脸色。
他甚至回头,打量堂内所有的人。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
沈星河回头看过去,那边站了三个人,正低声窃窃私语着什么。
沈星河垂眼,看着小男孩的手抓着裤子。
沈星河:“你都回头看着他们了,他们还在继续议论,可见他们大概是没说你坏话的。”
小石头愕然看向沈星河。
沈星河垂眼看着柜上的棉衣:“你不用特意观察别人的目光,也不用思考他们是如何看待你的。
不要别因为别人,耽误你自己现在要做的事。”
他指了指桌上的棉衣:“选,选自己喜欢的。”
小石头愣愣的望着柜上的棉衣,他抓了抓自己的裤子,回过神来,这一次,他认真的看了看。
探出小脏手,指了指中间那件深棕色的棉衣。
他昂头望着沈星河。
沈星河对着小石头,朝着伙计的方向努嘴,示意他自己说话。
小石头看向伙计:“我要这个。”
“好嘞好嘞。”伙计殷勤点头:“小少爷您可真有眼光啊,这是本店卖的最好的衣裳!您小小年纪眼光就这么好,以后长大了必定前途无量呀!”
小石头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童真的笑容。
不是讨好,不是奸诈,而是属于他这个年龄才有的笑容。
得了伙计的夸奖和鼓励,他彻底将注意力放在了挑选衣裳和鞋子上,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看过人们的脸色和目光。
他只选了一双鞋子一件棉袄和一件里衣。
选好等待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柜上的虎头帽子。
那帽子红黄相间,老虎大大的眼睛活灵活现,竖起圆圆的耳朵以纯白羊羔毛勾边,十分鲜活可爱。
沈星河佯装浑不在意的对伙计道:“那帽子还行,也给我们包起来。”
小石头大概是怕沈星河破费:“那帽子我不要了,我就穿这一身就行。”
沈星河:“都说我今天心情好了。再多给你买一身衣裳你倒着穿,不过你记着,下次碰见我,没准我心情就不好了。”
他顿住,倚在柜上,垂眼看着小男孩:“所以,还是得自己想想办法,不能老指望别人心情好,你说对吧?”
他声音不大,体谅到小石头的面子问题,只将声音压得他们彼此能听得见。
小石头没说话。
掌柜的打好了包袱,递给小石头,小石头接过之前小脏手先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接了包袱。
沈星河上了二楼,去看叶霓裳,见他还在那提要求,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完不了的。
沈星河下来,对小石头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沈星河想看看这小石头家里是什么无良父母,任由这么小的孩子天天出去吃垃圾。
小石头跟着沈星河出去了。
俩人走在街面上,小石头抱着怀里的包袱,抬眼望着沈星河:“大哥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说。”
小石头找了个巷子,率先进去了。
沈星河紧随其后。
阴暗的小巷,两个人对视。
小石头的脸上褪去了童真,盯着沈星河看,仔细的打量:“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好像总是能猜得到我在想什么。”
沈星河若无其事的揉脖子:“因为我聪明呗。”
小石头:“往日里给我俩子儿或给我餐饭的人不少,但像你这样变着法子的想让我凭自己自力更生,想让我凭自己给自己挣脸面的,你是第一个。”
沈星河垂眼看着对方,这小子比狗老三还成熟。
小石头:“可我没法自力更生,我有我的难处。”
沈星河蹲下来,与小石头平视:“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难处。”
小石头静了长久,忽而一笑:
“其实也算不上难处,再过些时日,或许我的难处也就没了。”
沈星河望着小石头:“困难永远不会自己消失。”
小石头沉默的看着沈星河,蓦地一笑,道:
“我姥爷就快来接我了,我常听人家讲,隔辈亲,我姥爷会对我很好吧?”
沈星河严肃的看着小石头:“未必。我姥姥姥爷对我就很冷漠。
你别指望别人,亲生父母也别指望,你就指望你自己。”
小石头抿了抿唇,眼睛左右转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星河知道这小子还是不太信任他的,于是对他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木匠铺子或者兽医官找我。”
小石头一愣:“你开铺子的?”
沈星河点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去我那当学徒,有人教你手艺。”
“我去不了,爹娘不让。”他一笑,转了话锋:
“大哥哥,你请我吃了饭,还给我买了衣裳,你总能看透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我给你个好处吧。”
“十月十八,你别开铺子了,别上街,更别进福满城,你在家好好待着。”
一个小乞丐,和一个当朝二品大员说出了几乎同样的话。
他甚至说出了比二品大员更具体的话,不要进福满城。
第九十三章
沈星河脸色微变。
小石头十分敏锐发现了沈星河眼中流露的神情,他迅速提防,抱着包袱转身撒腿就跑。
沈星河在后面追:“回来!回来!我不伤害你!喂!干什么跑啊!”
小石头两条腿像是踩了风火轮似的狂奔,他弯弯绕绕了几圈,竟不见人影了。
沈星河找了大半晌,一无所获。
这小子不对劲。
他若有所思的回了柳氏铺子,见叶霓裳恰好戴着幂篱出来:“我找你半晌,你干什么去了?”
“我见到一个很可疑的小童。”他脑袋有些乱。
“宋大人十月十八日有什么安排吗?”沈星河问叶霓裳。
叶霓裳道:“你咋知他有安排,有人设宴请他,他叫我去呢。”
叶霓裳搅搅帕子冷声道:“上次又跟我摔盆砸碗滴,不想去了,正愁咋拒他呢。”
“最好是去。”沈星河严肃的看着叶霓裳:“跟在他身边,比较安全。”
沈星河眼眸左右乱转,“我先回趟铺子。你先回春欲棠,我晚一些时候去找你!”
沈星河说完了话朝着家里回去。
他怀疑这个小石头很可能是布泰耶和布泰耐要找的人!
小石头的母亲是大漠的和亲公主,父亲是皇帝!
通常来说,作为和亲公主远嫁的,一般不会有君王献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是湖人王当初正被谢家打得几乎灭国。
当时谢老将军执意要乘胜追击彻底消灭湖人乃至整个大漠。
而皇帝却在这时候不准谢将军继续进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谢老将军半生沙场与大漠为敌,眼见唾手可得,焉能放过此良机。
他抗旨了。
皇帝也是在那时候,坚定了谢谢家痛下杀手的决心。
皇帝看着谢家日益壮大,本就愈发忌惮。
满朝文武,乃至街头巷尾的百姓无不称道谢家精忠骁勇。
倘若谢家乘胜追敌,彻底消灭了大漠人,日后必定功高震主。
皇上紧急下了诏令,道道施压,更隐晦的以谢老将军的发妻以及三子为挟逼他回京。
皇帝调回了谢家的主力军。
要湖人王室献出最珍爱的女儿作为和亲公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湖人王室只能忍痛割爱,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献给皇帝。
这皇帝也是个人才,为了防止谢老将军日后威胁到他的政权,他想了个刁钻的计划。
他先与大漠的和亲公主生下孩子。
再派自己的亲信出征率兵去敌方。
两军对垒,到那时候他把这大漠的和亲公主挂在城楼上威胁大漠王,让他自愿归顺。
如此一来,皇帝的亲信有了功勋,皇帝再给谢家直接安插个里通外敌的栽赃,夺了兵权。
他兵不血刃。
但人算不如天算,皇帝的计划被和亲公主识破了。
枕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长年累月下来怎会感受不到呢。
又况且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中原人和湖人之间的民族冲突早已根深蒂固。
和亲公主倾尽浑身解数,买通了一个老太监,生产之际用一死胎浑水摸鱼,偷偷让那老太监将婴儿迷晕,带出宫外。
而后,和亲公主为了免受俘虏致使父王为难,当众从城楼上跳下去了。
老太监艰难给大漠送了封信,连同这个计划一并送给了湖人王,并将会面地点选在福满城中。
正是十月十八日。
因得两边路途遥远,待得大漠王收到信又派了两个儿子来中原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
而这个小孩子,每一年的十月十八都会与老太监去福满城等待大漠人。
第四年的时候,老太监也死了,小孩子自己独自生存了两年,他天真的以为,大漠的姥爷会将他接走救他出火海,但他没想过的是,迎接他的将是另一场更为巨大的悲剧。
皇权没有亲情可言。又况且这小子的身上流淌着皇帝的血脉,大漠王对于一个身体流淌着敌人血脉的孩子毫无所谓的隔辈亲。
谢清遥在养病,沈星河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
他准备先找裴景驰谈一谈。
院子里只有裴景驰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他右手捧着一把茶壶,左手枕着脑袋,在不远处,晾着他刚洗过的衣裳。
“你怎么来了?”两个人同时说出了相同的话。
和叶霓裳消除了隔阂,沈星河不再对裴景驰张口骂街了。
但他还是好气。
他实在忍不住的问他:“您真是一点主线剧情都不走啊?”
给那小破孩忘得干干净净,让他活吃了数月的垃圾。
裴景驰没听懂:“走什么?我没法走,我不是很想回大漠去了。”
裴景驰把茶壶放在了一边,但没站起身来,两只手支在了腿上,俯着身,也没看沈星河,表情颓丧:
“布泰耶派出乌力的队伍没回去,我担心他们还会再来找麻烦,所以我得守在这里。”
“我相公怎么样了?”沈星河隔着篱笆问他。
“你想看他,便自己去看吧。”
沈星河想看,可是谢清遥没有给他写信,他看了看家的方向,收回目光,看向裴景驰。
沈星河试探的问:“你不打算回大漠了吗?你是来这里办事的吗?”
“事情办得再漂亮,我父王也只当我是个陪衬而已。
他对我的称赞赏识,不过是为了激励大漠未来真正的君主而已。”裴景驰垂着脸,指尖划着地上的土。
“大漠人对我这种身上流淌着中原人血液的人,成见很大,王位,血统才是最重要的。”他心灰意冷的说。
沈星河是真的有点想安慰这个颓丧的倒霉蛋,可是安慰也不该是他来安慰,尤其是知道了对方的情愫。
既不能给他想要的,那就不要触碰对方脆弱的地方。
沈星河:“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疗伤吧。”
“什么伤?”
“情伤。”他说。
他依旧耷拉着脑袋,看上去真的有点惨:“这几天在想你说的话,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或许,我的确是卯着个劲儿,在与谢清遥做一种对比。
这或许是来源于战场上的一种习惯。
我得仔细想想我的事,明年再做打算吧。”
他来了这,先洗了半年的衣裳,又打算再疗半年情伤。
沈星河问他:“那你父亲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方便透露吗?”
裴景驰抬眼望着沈星河:“我父王派给我的任务是让我找到我的侄子,可我怎么出去找?
找也不是现在找的,如今我自身尚且难保,稍有不慎,不单会连累你们,日后恐怕还要连累无辜百姓遭殃。
布泰耶势要趁此良机将我一网打尽,又况且,呵”
裴景驰一笑:“那小子的母亲必定嘱咐他,一定要记着和布泰耶舅舅走。”
找也不是现在找的。
没错,原文之中裴景驰是等小石头和布泰耶已经相处了两年之后,才去找那小子的。
但小石头来到裴景驰身边以后,那小子被布泰耶折磨得性情大变。
善良的辛苑公子提出这小子可能是想大漠的姥爷了,鼓励裴景驰将这小子送回大漠。
小石头的人生路,彻底开启悲剧生涯。
沈星河目光流转,听出他的话音:“你的意思是说,布泰耶有可能先找到那个小童了,他故意不露面,用那小童当诱饵?”
“你真的很聪明。”他颓丧的说。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布泰耶应该目前还没有找到,如果当时有人跟踪小石头,在沈星河追他的时候,就应该会有大漠人来拦住了。
也就是说,布泰耶的人现在还没有到达。
沈星河看了看裴景驰,他有点进步,到现在为止,没有说出逼死强迫症的押韵话,这相当于老马拈丝微笑,叶霓裳遮脸说“嘻嘻”,裴景驰面对喜欢的人,喜欢说一说押韵话。
看来疗情伤确实有点效果。
沈星河点头:“行吧,那你自己先疗着,我有点事,先撤了。”
裴景驰垂着脸,没接茬。
沈星河想起什么,嘱咐他:“别告诉我相公我问了你这件事,他腿伤着,且先让他安心养伤。”
裴景驰抬起脸,失落的望着沈星河:
“我故意对他说你来找我这情况?让你丈夫为此而感到疯狂?我喜欢你这件事确实并不太高尚,但我布泰耐还不至于这么卑鄙吧?”
“别别别说你别”沈星河从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就开始就阻止,仍没阻止他说出最后一句没押上的韵。
他面容扭曲,崩溃跑走。
沈星河回了铺子,从长计议。
布泰耶兵肥马壮,来了这里,除了要做了裴景驰,带着小石头回去,他必定不会空手而归,湖人王室从前没有谢家制衡的时候,比活土匪还恶劣。
来了一个地方烧杀抢掠,抢完就跑,回大漠挥霍,挥霍完再来抢。如此循环多年,直至遇见了谢老将军,才打破了这亿种循环。
沈星河眸光流转,坐于后院叫停诸位铜锤帮会的一众小弟。
“今日国家有难,诸位英雄管不管?”他目放精光。
“不管!”大家异口同声。
“日他娘的,前几天又征徭役,税钱又涨了!我儿子三岁!也他妈算人头税了?听着都新鲜!”
“这他妈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他妈的迟早完蛋!改朝换代才好!”
陈氏兄弟和老莫惊恐的看向后院。
老莫反应快一些,赶紧将大门关上了。
“好志气!就佩服你们这心口如一的!”沈星河站起来了:
“小的们!听我言,狗朝廷这么办事,迟早完蛋!
老百姓都这么寒心了,何况外面虎视眈眈的敌人呢?
家国大事咱们管不了,可老百姓招谁惹谁了?按我说的做,咱们的家人,或可免于一场刀兵之灾。”
小弟们看向沈星河。
沈星河让铜锤帮会的小弟们出去地毯式搜索那小童,主要集中在城墙附近。
因为原文之中,那小童是在城墙下画了一只老鹰的图腾这才与布泰耶得以见面的。
第九十四章
他嘱咐铜锤帮小弟们,一旦看到了那小童,一定不要打草惊蛇,速速来报。
在十月初七这日夜里,便有小弟发现了小石头的踪迹。
沈星河带着章七手火速赶过去。
在马车上,他与章七手耳语。
章七手是被迫被刀疤弄过来的,他经历了被谢清遥掐脖的恐惧才消弭。
但他也深知一个被窝子睡不出两个人的真理。
此刻看着沈星河目放精光的样子十分害怕,他提心吊胆的劝慰他:“老九老九,你别激动,你慢慢说。”
沈星河还在叭叭。
马车到了,沈星河率先跃下马车,有个小弟指了指远处。
沈星河看过去,见得那小石头正倚着树干前睡觉,他死死抱着怀里的包袱。
沈星河塞给小弟一个小金饼:“拿去!兄弟们好好吃酒去!”
小弟们兴高采烈地走了。
沈星河看向章七手。
章七手无奈的点点头,绕至远方。
沈星河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熟睡的小石头的面前:“嘿!怎么在这碰见你了?”
小石头一激灵,下意识的从地上弹起身来,转头就跑。
沈星河一笑,也不追他:“跑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干什么这么防备我?”
小石头听得大哥哥的声音,刹住脚步,他回身,警惕的看着沈星河。
沈星河:“你别害怕,我没带着任何人,你过来呀。”
小石头没有往前走。
沈星河从怀里掏出一包干粮,丢在远处的树根下:“这里头是干粮。”
小石头没有过去捡。
沈星河声音极轻:“小子,你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我就选择信任的人,你别让我失望。否则,大哥哥可是会生你气的哟。”
小石头听不懂沈星河在说什么,眯眼看着他。
沈星河没有任何声音,以口型告诉他:“布泰耐派我来的。”
小石头目光一震。
小石头深吸口气,想开口,很快被沈星河摇头止住。
小石头死咬着唇,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极轻:“布泰耶才是我的亲舅舅,我的亲舅舅来了吗?”
沈星河摇头:“我不清楚。”
小石头沉声道:“王老公和我说,我阿妈临终前交代过,要让我跟着我的亲舅舅布泰耶走。
他说,布泰耶是大漠神鹰的化身,是大漠王最出类拔萃的儿子,他拥有最雄壮的兵和最勇敢的猛士。
他有神鹰的庇佑,所以我必须跟随神鹰的步伐!”
沈星河:“你阿妈那是在CPU你。”沈星河摆摆手,觉得不严谨:“放眼整个大漠,可以说都被CPU了。
大漠人是跟随CPU的步伐。
或者是SUV
不过这个不重要。”
小石头:“啊?”
沈星河:“我的意思是,这大漠人要当真有神鹰,当初何至于被打得屁滚尿流啊?公主被送来和亲的时候,神鹰在哪里?”
小石头没说话。
沈星河问他:“所以你不跟我走,对吧?”
小石头坚定地摇头:“跟着布泰耶舅舅走,这是我阿妈的遗愿,他为了我付出了珍贵的生命,所以我必须要听他的话。”
沈星河眯眼看着他:“你听得懂大漠话么?”
小石头上前两步,紧紧抱着包袱,连连点头:“王老公找过一个大漠的走商人,教了我很久的大漠话。
我说的可能不太流利,但是我能听懂,我也能好好学。
我去了大漠一定听姥爷的话,一定听舅舅的话,我一定会乖的!
如果你见到了布泰耶舅舅,请你告诉他,让他快来接我!
王老公死在了路上,这一路我们遇到过太多的危险!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明天了,求你,大哥哥,求求你快些让神鹰舅舅带我走吧!
我想回到神鹰护佑的地方!”
他极力的和沈星河说,请不要抛弃我。
沈星河:“我不知道布泰耶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那个太奶舅舅,是个好人。
你们都是中原人和大漠人所生的孩子,你们的情况是相同的,他会善待你。
你跟我走,我那个地方虽然没有神鹰庇佑你,但有一群神经能庇佑你。那帮人,绝对比神鹰管用,真的。”
小石头沉声道:“可我不能违背阿妈的遗愿。”
沈星河点头,苦口婆心不如现实一耳光。
沈星河沉声道:“如果你见到了太爷,他问你关于太奶的事情,你该怎么说?”
小石头眼睛骨碌碌一转:“说我不知道。”他望着手里的包袱:“这个是好心的姐姐给我买的!”
“好小子,前途无量!”沈星河凝视着小石头,声音极轻:
“小石头!记好我的话,这次不算人生的选择。
即便选错了也没关系,你不要怕犯错,勇敢去尝试已经很厉害了!
如果当敌人太强大的时候,你要忍,要装傻,要示弱,要极力的讨好对方,拿出你的看家本领!
如果遇到了能逃跑的生机,在那一刹那,你要拿出全部的勇气去换取逃生的机会!”
他眯眼看着小石头:“大哥哥就在外面等着你!别怕!”
小石头听得一头雾水。
沈星河站起身来,朝着小石头跑过去,试图最后捞一捞他,直接把他抢走。
小石头很机灵,刹那跑远了。
小石头跑得远了,霍然回头,见得大哥哥还站在远方。
大哥哥穿着黑色的衣裳,身影凝成很细很细的样子。
“大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我不能违背阿妈的遗命。”
小男孩泪水模糊了眼眶,极力的眨了眨眼睛,仔细的望着那束黑色身影,他的声音极轻:“等我在大漠混出个人样,我会回报你的!”
他自言自语的说。
很多年后,当小石头已经成长为大石头的时候,他依旧无比清晰的记得这一幕。
漆黑的夜晚,荒僻的树林中,所有的一切,至黑至暗。唯独那一红黑色,是浩瀚天地间唯一明亮的颜色。
十月初九。
夜。
巍峨的城墙下,小石头紧抱着怀里的包袱走到城墙的角落里,拨开杂草,将自己画上的雄鹰图腾用石头再次勾勒了一遍。
他左右看看,还是没有人来。
他肚子很饿,拆开包袱,将最后一块干粮吃完。
这是大哥哥留下的干粮。
当时大哥哥离开之后,他不敢吃掉干粮,怕大哥哥给他下了迷药,被送到布泰耐舅舅那边去。可他最终饿极了,里头就算装着毒药他也得吃。
事实证明,他没看错人,大哥哥是好人,他没给他下迷药,他的干粮只剩了最后一块,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又包好,放回包袱里。
小石头垂眼,看着包袱里的虎头帽子。
老虎的眼睛像是在看着他似的,他起了玩儿心,脸往右边挪,老虎的黑眼珠又像是往右边看他。
他咯咯笑了笑,触碰虎头帽子之前,先将小黑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摸摸老虎的眼睛。
这虎头帽子以前他在很多小孩的脑袋上都见过,如今他也有了,不单有了,还比那些小孩戴着的做工都好,都威风。
他想着,自己如果戴着这个虎头帽子跟着布泰耶舅舅回大漠,一定没有小孩再笑话他是没胡子的老太监捡来的野种,是脏兮兮的小乞丐。
到那时候,一定不会再有小孩远离他了,谁跟他玩儿,他可以把这个虎头帽子借给对方戴一戴。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牛皮靴子,小石头心中一震,顺着靴子往上看,看到了一张高颧骨细长眼的男人,他的右边脸颊生长着一团乌黑的胎记。
男人的脖子上戴着一只鹰图腾的金链子,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这是布泰耶舅舅的猛士才配拥有的项链!
男人垂眼看着他:
“我是撒尔诸,是尊贵的布泰耶王子麾下十位忠勇猛士的其中之一。”
他说到尊贵的布泰耶王子时,拳头垂向胸口,以示尊敬。
小石头目光放亮,迅速收拾包袱:“我是乌金珠的儿子,是我母亲让我来的!”
撒尔诸点头:“神鹰为我们指路,让我们见到了你,看在大漠神鹰的份儿上,跟我们回到大漠去吧!”
小石头脸上绽放着笑容,他站起身来,期望的望着他:“我的舅父在哪!我想见我的舅父!”
“你不要着急,我们这就带你去见你的舅父。”
他移目看向手下,用大漠话开口:“咱们等了两天,那个大杂种布泰耐还没有露面,我看还是把这个小杂种先带回去,先不要报给布泰耶王子,最好,咱们能把大杂种抓到,这样,便就是立了大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石头愣住了。
撒尔诸一愣,垂眼看着他,以大漠话问道:“你听得懂大漠话?”
小石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高大的男人:
“什么?我想见我的舅父布泰耶,我的母亲临终之前告诉我,让我一定跟随神鹰的脚步!”他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话。
撒尔诸提防的目光消失殆尽,回头和几个大漠人冷笑:
“我猜这小杂种也是听不懂大漠话。瞧瞧他这副枯瘦孱弱的鬼样子吧。
布泰耶王子果然说得没有错,鹰与雏鸡生下的孩子,怎么指望他能飞!”
一群人哄笑着。
小石头也跟着嘿嘿傻乐。
他们上了马车。
小石头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第九十五章
他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娘亲口中所向披靡的神鹰舅舅并不在乎他,甚至,厌恶他。
那么姥爷呢?娘亲口中,那个慈祥的,亲切的姥爷呢?会善待他吗?
小石头心里没底了,满心的期望即将破灭。
小石头讨好的望着撒尔诸:“我真的能回到大漠见姥爷了吗?姥爷是大漠的王,对吗?我常常听娘亲提起他,他一定很想念我吧?”
撒尔诸冷笑:“是啊,是啊,他很想念你呢。”
紧接着他扭头望着另一个人,以大漠话开口:
“这小杂种居然认为他也配见到大漠王?
他卑鄙的父亲夺走了咱们草原的明珠,践踏了我们的自尊!生下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小杂种。
他竟然还指望大漠的王会想念他?真是可笑。”
另一个人以大漠话开口,幽幽的看着小石头:“布泰耶王子临行前,大漠王曾单独告诫过他,这小杂种是仇人的儿子,他融合了蛮子的血,必定诡计多端!咱们不能不防着点他。”
撒尔诸看向对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能肯定他听不懂大漠话呢?”
摇摇晃晃的车厢,众人看向小石头,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小石头的脸上带着笑,他极力的让自己忍住不要哭泣,他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小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沈大哥哥说过,做了错的选择也没关系。
大哥哥还说过,拿出看家本领来。
大哥哥又说过,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沈大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啊,你是我最后的光了!
一个大漠人指着他,笑呵呵的,语调温温的,嘴里却说着恶毒的话:“小杂种,你以为你能看得见大漠王吗?
大漠王已经命人收拾好了马圈,你就等着回去吃马粪吧!
接你回去,不过是为了用你来要挟那个恶毒的父亲而已。
他用卑鄙的计划,践踏了我们草原的明珠,我们会将他这个恶毒的计划告知草原的百姓,让大漠人看看中原人有多么的卑鄙!
有朝一日,当我们逐鹿中原时,会让那些南蛮子看清楚,他们效忠的君王,有多么的卑鄙!!!”
小石头咯咯咯的笑着:“大漠话真好听呀!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呀!”
马车里传来男人们哄笑的声音,小石头也跟着极力的笑着。
夜深,莫家村的一间客栈之中。
房间里睡着十五个大漠的男人,屋子里酒气汗味混成一团。
章七手趴在瓦顶,撬开瓦片,露出一只眼睛望着下面。
章七手从前是听说过大漠人很穷的。听说戈壁滩一望无垠的大沙漠,大漠人追逐水草为生,没有固定住所,也是因为穷,这才眼馋地大物博的中原。
后来被中原人打得几乎灭国,好像一下子更穷了。
但这么穷,是他章七手没想到的。
十五个人,一个小队伍,挤在一间客房之中,且这群人还是大漠的王子派来的。
就说中原这边一个外出办事的小捕快,住宿条件都比这强了几百倍吧?最起码是能有单间可住的。
怪不得这帮孙子老憋着想逐鹿中原呢。
章七手目光落在小石头的脸上。
黑夜之中,小石头坐起来了,抱着怀中的包袱,提防的左右看看。
他鬼鬼祟祟的站起身来,迈过了呼呼大睡的男人的脑袋,挪到门板前,上面插着一把铜锁,小石头知道门板打不开了,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窗边。
他踮起脚,轻手轻脚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将包袱系好在胸口。
一只大手一把拽住了他瘦弱的脚踝,小石头惨叫一声,被直接摔在了地上。
“啊!!!”他磕了下巴,但他根本顾不上管下巴的疼痛,抬眼看到了撒尔诸凶悍的目光。
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到了小石头的脸上:“你想逃?!”
撒尔诸用大漠话开口:“小杂种你果然听得懂大漠话!既然这样,你便听好了!你已经到了我们手里,除死之外,你永逃不掉!”
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甩过来。
小石头死死抿着唇,他知道,尖叫呼救都没有用,所换回来的结果,就是会被他们堵上嘴,牢牢捆绑住。更有可能还会把他迷晕。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一声没叫,只惊恐的望着撒尔诸:
“叔叔,我热!我想开窗子!叔叔,你为什么打我呀?叔叔,到底怎么了?”
陆陆续续的也有人醒来了。
撒尔诸以大漠话质问:“开窗子?那你带着这包袱干什么!”
小石头摇头:“我听不懂啊,叔叔,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打我?怎么了呀!”
有人说:“他是问你,为什么开窗子要带着包袱。”
“哦哦!”小石头连忙将自己手中的包袱打开,摸出了一块小金饼:
“我有这个!我里面有这个!我怕丢了呀!这是个好心的员外郎给我的,王老公说,阿妈说过,我们大漠人最喜欢的是金子,所以我阿妈的名字,叫乌金珠。我一直很珍爱这金子!”
漆黑的房间里,晃动着金饼。
所有人直直的看着那金饼。
撒尔诸一把将金饼夺了,很快过来抢他的包袱。
小石头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哥给他买的衣服被撒尔诸翻出来。
撒尔诸以为会有更多的金子,却没想到只有些衣服而已。
撒尔诸一把将衣服踩在地上,肮脏的鞋子踩着显眼的虎头帽子,他愤怒的看着小石头,用中原话告诉他:
“中原人是十分危险而狡猾的!你不要往外面乱跑!否则只会给我们引来祸端!
十八日,会有一批我们的将士洗劫福满城,他们势必会将捕快和兵调去福满城应援,我们那时候才能趁乱带着你离开这里,把你平安送到神鹰舅舅的怀抱中,明白吗?”
小石头垂眼望着被撒尔诸踩在脚下的虎头帽子,连连点头:“我听明白了!我听明白了!”
兽医官。
地道。
章七手叙述之后,全场哗然。
铜锤帮会的小弟们愤怒了。
“他们想打劫福满城?我听我爹说从前大漠人经常打劫咱们这里!他们每次劫了福满城,下一个地方就是莫家村!各种玉石店,金店,进去就抢,见人就宰!见着女人就掳走!”
“这帮狗,当咱们是白菜呐?说洗劫就洗劫了?”
陈赵财沉声道:“咱们要不然就报官吧?”
陈金宝:“你真天真啊?啊?他妈的官兵加在一起若能凑出个二百人来,我把脑袋给你。”
陈赵财惊讶:“怎么咱们这只有点人镇守?”
陈金宝:“就这还是我多说的。咱这边陲小地,你打量着,别的地方不被洗劫呐?
他们这一路过来,是走一路抢一路,更重要繁华的城池,那损失的金额可是咱们几十倍几百倍!
那繁华地段才配的兵多,咱们这,屠了村子,加起来也损失不了多少,明白吗?”
“那咱们就活该死啊?”
老莫也在这:“咱们告诉百姓去?也好让百姓们有个预防。”
这他特长,他自信只需要一天,可以满城尽知。
沈星河看向老莫:“没用,你空口无凭的说出来,没有人会信,必须让他们眼见为实。”
堂内刹那安静了。
沈星河眯起眼,看向经常给他赶车的小弟:
“你!速回孤家,派谢老三前来觐见!”
是时候让敌人尝尝谢老三的危害了。
小弟转头往外跑。
沈星河指着他急呼:“传孤旨意!让谢老三出征!!!”
谢清洲挂着一个包袱朝着沈星河走过来。
沈星河先是问他:“你哥怎么样?”
谢清洲点头:“我“嫂子”挺好的。”
沈星河若有所思:“老三,最近捣大树了吗?”
谢老三沉声道:“我娘不让我走远,家里的树,我“嫂子”又不让我捣,说是你种的。”
沈星河点点头:“一定忍很久了吧。”
谢老三沉声道:“辛老家里那俩小崩豆整天叽叽哇哇的乱叫!他儿子辛苑还老跟他继母吵架,他们可真烦人!关键我“嫂子”还养伤呢!”
沈星河:“有真人你捣不捣?”
谢老三目光亮了,看向沈星河:“捣谁?”
“大漠人。”
谢老三眼睛更亮了:“什么?真的假的?我也能打大漠人了吗?你确定是大漠人吗?”
沈家的男人都打过大漠人,就他没打过。
他早就跃跃欲试了。
沈星河:“千真万确,随便你打。”
谢老三蓦地笑了,笑过之后提防的看着沈星河:“你别到时候又躺。”
“放心,这回,我肯定是不躺!”
“附耳过来!”沈星河和谢老三耳语几声。
谢老三听过之后眯眼看着沈星河。
沈星河站在院中,冷笑:“天凉了,让湖人乃至大漠集团破产吧。”
谢老三扭头就走。
沈星河有点不放心,追出去了:
“诶诶诶,你记着啊,别拿花瓶砸!字画古董什么的你尽量远离啊!诶诶诶,还有还有,值钱的东西你都别碰啊!听见了吗!啊?回答我一声!”
“知道了!”他不耐烦的回。
第九十六章
客栈。
一楼堂内客人摆了很多桌。也有进来定房间的,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
一个挂着包袱的男人走进来了。
“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小二问。
“找人!”谢老三冷声回。
他登上二楼台阶,去了走廊里。
章七手抬眼看了一眼一间房间。
谢老三敲门。
屋子里一群大漠人瞬间安静了,众人提防摸向被子中藏着的钢刀。
撒尔诸示意他们不要冲动,摆摆手,率先问:“什么人?”
“我!开门!”
谢清洲中气十足的回。
这么自信的回答,给撒尔诸整得有点懵,他以为是族人来了,走过去,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干什么的?”撒尔诸冷眼看着他,继而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大粽子,疑惑。
谢清洲:“你们这房间里昨夜怎么有小孩叫唤的声音?叮咣乱响,吵得我一宿没睡!”
撒尔诸一听这话,便以为不是敌人,将门敞开了一半,出了房门,脸上陪着笑脸:“我们是来走商的,孩子淘气,真是对不住。”
谢清洲:“我昨夜一宿没睡着!一句对不住就算了?”
撒尔诸现在不能把事情闹大,因为他的同伴队伍还没有来。
如果撒尔诸带着人从这里跑出城,没有同族人的接应,城门会有把守的侍卫盘查,带着小石头,万一那小子呼救,很可能会惹是生非,而且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在临走前,与赶来与大队伍一起洗劫这里的金楼玉器店。
“那你说怎么办?”撒尔诸耐着性子问他。
谢清洲:“赔钱吧。”
撒尔诸强忍着怒火:“你想要多少钱?”
谢清洲一愣。
这话沈星河没教他,他扬眉,真诚的问撒尔诸:“一千一百两,怎么样?”
撒尔诸右边脸颊上的黑色胎记在剧烈的颤抖。
谢清洲的语气愈发的平和了:“我其实不是讹你,因为我欠了我哥一千一百两。
你要是拿不出来这么多,或者一千零五十两也行,因为我这些日子已经还了我哥五十多两了。
但是,你最好是有,我想多给我哥一些。
我欠他这么多钱,如果可丁可卯的还回去,这事办的挺没面子的,你懂我意思么?”
撒尔诸不懂!他愤怒着!卑鄙的中原人!趁火打劫!如此狡诈!他强忍着怒意:“我没有那么多钱!”
谢清洲希望落空。
他很失望,恢复了麻木的表情,继续和对方按照沈星河教他的说:
“没钱,那跟我去报官。昨夜你们鼾声如雷,还有小孩吱哇乱叫!搞得我不得安宁!”
他一把扯住了撒尔诸的衣襟:“来啊,跟我去官府!!!”
撒尔诸紧紧攥着拳头,恶狠狠地咬着牙,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到了走廊,撒尔诸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甩开了谢清洲的手,他本能地喊出了一句大漠话:“狗蛮子!”
谢清洲一拳头挥过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撒尔诸毫无防备,撞向墙面,墙面的木雕画摇摇欲坠。
谢清洲第一反应先把摇摇欲坠的木雕画扶稳。
免得到时候搞出赔钱风波。
他这才扯着撒尔诸将他换了个地方,一拳头捣过去,撒尔诸鼻血滋出来了。
谢清洲又挥一拳,这一次,被撒尔诸躲过了。
撒尔诸到底还是有身手的,他不愿意露出身手打草惊蛇,他的眼中瞪出杀意,可却也知道,此刻不是动手良机。
趁着撒尔诸犹豫的时刻,谢清洲狂叫一声,一记头锤撞向撒尔诸的脑门,撒尔诸踉跄两步,一脚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下去。
章七手趁机大叫:“这个大漠人骂咱们南蛮子!带他去官府!”
撒尔诸贼心虚,下意识的朝着外面跑出去。
屋子里的人闻听动静,赶忙抱起小石头拍开窗子,从二楼跳下去。
小石头的脸颊上留着鲜红的巴掌印,目不转睛的望着被遗留在地上的,踩得黑漆漆的虎头帽子。
众人赶来房间里,屋子已经空了。
章七手掀开被子,露出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放着的金鹰链子。
有个年长的老头惊恐的大叫:“他们不是普通的大漠商人!他们是士兵啊!是大漠的士兵啊!
我小时候见过带着这样金链拿着这种钢刀的大漠人!
这是大漠人要打劫咱们了!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一定是要里应外合的!他们从前就是这样的手段啊!”
十五个大漠人,带着小石头在街上狂奔。
沈星河等在巷子中。他的计划是放虎归山。
因为乌力的队伍已经消失了,如果再将这十五个人一网打尽,那无异于告诉布泰耶,谢阿生和小石头就在这里。
制造一场意外,让大漠人认为是他们自己出了披露把小石头弄丢了,又引起了百姓的警惕,这群人自然不敢跟布泰耶如实上报。
他们只能去别的地方,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寻找。
他此刻站在这条巷子之中很久了,远方走来一队长长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铜锤帮小弟披麻戴孝,旁边的老莫打幡儿,一群小弟哭得龇牙咧嘴。
抱着小石头逃亡的几个大漠人朝着这边猛冲过来。
狭路相逢。
大漠人往左边跑,送葬队伍往左边挪。
大漠人往右边跑,送葬队伍往右挪。
“轰”地一声,棺材板落在地上了。
“啊———冲撞了我们老大的英灵了啊!!!”铜锤帮小弟仰天嚎啕:“干他们!”
纸钱飞飞撒撒,戴白孝的人,占据了这街面半壁。
小石头被大漠人紧紧夹着胸口,在这片雪白色的人群里,他轻而易举的瞥见站在巷子里的那一抹红。
大哥哥!
是时候了!
小石头低头猛咬了大漠人的胳膊一口,铜锤帮小弟眼疾手快,拿着手里的棒子迎头敲了那大漠人一棒子。
大漠人脱了了手,小石头落在地上,他拼尽一切的奔跑,挤开了围观的百姓,朝着暗巷的方向跑过去。
小石头飞扑在沈星河的身上,沈星河牢牢接住,带着他扭身跑回暗室的方向,顺便,将他夹在腋下。他奸笑:“嘿嘿!我也捞得夹别人了嘿!”
大漠人想追,身后有赶来的捕快大喝:“别让他们跑了啊!他们不是普通的商人!他们是大漠的兵!”
听得这声,这些人没命的朝着外面逃跑。
他们跑到了城下,把守的官兵正和李大娃聊大闲。
但李大娃余光瞥着这群大漠人,一个,两个,三四五一直数到十五个。
李大娃才满意的笑了笑。
十月十八。
福满城周围的所有村庄,家家户户门庭紧闭。
金楼,票号,玉器店,丝绸铺,青楼,乃至米铺,均上了最厚的门板。
百姓有很多躲在衙门里,有很多躲在家里的地窖中,也有的,躲在铜锤帮会的地道里。
这里,几乎犹如一座死城一般的寂静。
唯有一处九层高塔,笙歌不停。
官员们仍然设宴,宴请宋伯怀。
最精锐的士兵镇守塔上,设弓弩,确保着官员们的安全。
他们并不担心大漠人的洗劫,因为城墙已经关闭,即便屠了周围的村落,损失并不大。
远有更繁华的地方损失更为惨重。
伺候好宋伯怀才是最重要的,他能见到皇帝,他的一句美言,远比这些官员兢兢业业苦干来得重要太多
满桌的府尹官员统统聚在这里。
叶霓裳隔着一道轻纱,坐在纱帘之中,漫不经心的撩动着琵琶。
宋伯怀目洒席上的一群贪官污吏,忽而开口问道:“福满城新上任的府尹方远山因何缺席。”
几个官员抢着说话,李总兵抢到了,殷勤笑着:“回大人话,他爹身患腿疾,正于他爹膝下尽孝呢。”
宋伯怀笑了笑:“还是个孝子。”
“是啊是啊。”一群人附和着。
李总兵:“那陆文道的确是个孝子,隔个五六天,就得回去看看他的老父亲。”
宋伯怀没说什么。
“大人!东边起火了!”有侍卫来报。
宋伯怀站起身,行于栏杆前眺望。
一行官员跟在他的身后。
所有的官员,没人去看远方的大火,他们目不转睛的望着宋伯怀的背影。
夜风吹动着宋伯怀宽大的袖袍,他望着远方:“那是田地起了火么?去查查,怎么回事。”
“是是是。”一群官员争先恐后的出去。
官员都出去了,侍卫也随之退下。
唯有工部侍郎崔淮没有出去。
崔淮四十来岁,看着比宋伯怀老成不少,伸手摸了摸鹰钩鼻,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官员。
见他们走了,这才行于宋伯怀身畔,轻声道:
“福满城府尹陆文道,肯放弃于大人身前大献殷勤的良机,坚持为父尽孝,看来或许倒是个可用之人?”
宋伯怀哂然一笑:“若是个可用之人,此番他不在,这一众官员焉能不趁机摸黑栽赃?可用之人,绝混不到府尹这个位置上来,一丘之貉罢了。”
宋伯怀望着远方起火的方向:“大漠人此番进不来城池,村子里又抢不到金银,这便是火烧田地以泄私愤。”
崔淮沉声道:“这群狗鞑子,烧了老百姓的田垄,只怕百姓更要雪上加霜了,此番徭役赋税又涨了很多,百姓本就苦不堪言了。”
崔淮看向宋伯怀:“大人,咱们何不让这些贪官也出一出血,给田地损失的百姓放一些赈灾款?派一些赈灾粮?趁着您在这里,他们必然会争先恐后的表忠心。”
宋伯怀凭栏而立,望着远方的大火,负手沉默一阵,点头:“去办吧。”
第九十七章
荒郊营地,帐内灯火辉煌。
布泰耶的面前跪着九个男人,这是他的忠勇亲兵。
本来应该是十个,不过,乌力已经死了。
布泰耶怒不可遏的看向撒尔诸:“蛮子怎么会提前布防?是谁走漏了消息!”
是撒尔诸走漏了消息,抓到了小石头却没有上报,可他知道,如果如实交代,他必要人头落地。
他膝行而上,昂头望着布泰耶:“必定是乌力走漏的消息!如今他的一队人马至今没有回来!肯定是他出的岔子!”
布泰耶愤怒的望着撒尔诸:“可你为何能全身而退?”
撒尔诸:“我们到时,城内城外已经盘查的十分严密了,那时候我就有所怀疑,我因此将钢刀和金链埋在了土中,这才得以入城。
我们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狡猾的小杂种,城内越发的盘查严密,最后只能被迫离开。”
撒尔诸抬眼,对视上布泰耶怀疑的目光。
他心中猛然一沉,将拳头砸在胸口之上:
“撒尔诸以大漠神鹰起誓,绝没有半句谎言!
若撒尔诸隐瞒半字,就让大漠的神鹰惩罚我,让神鹰的爪牙摘掉我的头颅,啃噬我的身躯!”
听得以大漠神鹰起誓,布泰耶怀疑的目光这才消了些许。
但他仍旧很愤怒:“父王派我来寻找小杂种,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还能出岔子!那狡猾的小杂种也不知道藏在了哪里,照理说,他应该急于见我才对。”
撒尔诸想赶快把布泰耶的注意力从小杂种的身上转移走:
“很可能被布泰耐先找到了,咱们还是朝着大漠的方向快些回去,以免被布泰耐捷足先登!”
布泰耶觉得很有道理:“传令下去!火速回大漠!”
撒尔诸终于松了口气。
“报——黑衣使者来见!”帐外传来一声呼唤。
跪在地上的撒尔诸冷汗下来了。
“你们先下去!”布泰耶冷声道。
撒尔诸站起身,冷汗涔涔,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他恍惚的出帐,见那黑衣使者头戴黑色头兜,朝着这边走来,撒尔诸停在原地。
黑衣使者行于撒尔诸身畔,停驻脚步,以微弱的声音和他说:“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但你欠了我一个人情。”
话说完了,黑衣使者这才移步前行。
撒尔诸惊魂未定。
黑衣使者垂着眼,头兜遮住了他的脸,他笑呵呵的说:“绝不能回大漠,布泰耐没有找到那小杂种。”
布泰耶眯眼看着他:“你如何得知?”
黑衣使者:“我连夜调了县令的口供,有人清清楚楚的看到几个大漠人带着一个小童奔跑于闹事。”
布泰耶眯眼看着黑衣使者:“是谁?是乌力”他顿住,沉声问:“还是撒尔诸?”
黑衣使者笑了笑:“自然是乌力。”
布泰耶:“小童还在这附近,布泰耐,必然也在。城内的官兵,只有八十人。
你的父王派给了你一个最简单的任务。
派你来掠夺一个只有八十人守卫的城池。
而你的叔父,舅父,他们所去的城池镇守的官兵是你的几十倍,上百倍。
你两手空空的回去,只怕你的父王要恼羞成怒了。”
“消息被乌力走漏了!他们城池紧闭,我如何攻入?”布泰耶沉声道。
黑衣使者:“时日长久,城门还能这么永远的关着么?时日长久,老百姓还能这么永远躲着么?
把你的大队伍调过来,屯兵在此,等到城门打开,一举攻城。”
布泰耶沉声道:“我没有补给,这些队伍分成小队,去各路地方抢完就撤,如果把他们调回来,我这上千兵马屯兵在此地,吃什么?”
黑衣使者笑了笑:“我给你粮草供给。安心的等着,城门迟早会开,到那时,你可以屠戮百姓,抢了他们的金银,带着美貌的女人,回去献给你的父王。
哦,对了,至于那个小杂种”
黑衣使者顿了顿,笑道:“从哪里找个小孩不能找呢?那小孩根本不重要,你们大漠人该不会真的以为拿着他,就能挟我们的皇帝了吗?
皇帝会在乎么?
莫说是一个与和亲公主所生的,且皇帝自小没有抚育养过,毫无感情的儿子。
就算是贵为一国之母,亲手养育栽培的太子,一旦威胁了皇帝的政权,皇帝会杀得毫不犹豫。
大漠王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到那时候,那小孩根本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金子!
你们之前被沈家打得几乎灭国!如今你们的国家,上上下下正是贫瘠之时,打仗打的是金子,有了金子才能造兵器,才能造弓弩,喂养强悍的马匹,你的父王,最需要的,是金子。
这一战,你要打得漂亮,要让你的父王,看到你的本领和长进!
如果你的父王看到了你的长进,布泰耐,也将变得不再重要了。”
布泰耶醍醐灌顶。
铜锤帮会的地道聚了不少的百姓。
正值黄昏,不少家的女人正在堂内择菜,聚在一起聊大闲。
小石头脸上的污垢浑然不见,瞧着干干净净的,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裳,他个矮,游走在大人的周围,并不起眼。
偶尔和谁目光对视上,他咧嘴朝着对方笑笑:“王婶婶,晚上吃什么呀?”
他嘴甜极了,村妇笑着回答他:“吃韭菜炒鸡蛋,上我家来吃不?”
小石头摇摇头:“不用了,我跟着小八叔吃。”
小石头游走一圈,停驻脚步,左右看看,推开一间房门走进去。
沈星河正和刀疤谢清洲老莫在房间里。
小石头走进来,关上门板,褪去脸上的童真,望着沈星河:
“大哥哥,狗剩娘和大宝娘说,家里的猪已经十天没喂了,怎么也该去看看了。
陈大力和他媳妇说,夜里想回家看看。他媳妇让他别去,陈大力说,还能一直在这里躲着不成?日子不过了?
牛老九最可恨!”
他皱眉,龇牙。
怒意被沈星河打断:“牛老九是哪个?”
小石头比划了一下:“特别高,眼睛挺大的,鼻孔朝上。”
他见沈星河表情迷茫,道:“我一会儿指给你看。
他跟蔡二狗说,沈公子收留了咱们十来天了,有些没带粮食过来的,他还让人跟着他们铜锤帮的一起吃饭,也不要钱,这里头别再有什么猫腻吧?
蔡二狗倒是个实在的,他说,‘若是那个狗心公子,一准是没憋好屁!这位沈公子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肯定不会。人家热心肠,你别胡说,寒了人家心了。’”
小石头:“有不少人想走了,大哥哥,这事怎么办?”
“让他们走。”沈星河站起来了:“势头已经有点不对了,我再留他们,以后得留出仇了。”
沈星河看向刀疤:“你去跟他们说,想回家的就回去。
如果他们问我的意思,你告诉他们,铜锤帮和青楼的姑娘和小倌,咱们自己的人是全不回去的。
住到春节过完都有可能,因为毕竟春节时,正是票号,金楼,玉器店买卖兴隆的时候。
让他们自己定夺吧。”
刀疤点个头,扭身出去了。
老莫一愣,问:“那我能回家看一眼吗?”
沈星河回头瞪着他:“莫大哥。”
老莫被瞪得一激灵,连忙解释:“沈老弟,我不是不信任你,是咱们铜锤帮的余粮也不多了。
今日我去灶房,老刘跟我讲,这也就够吃十来天的,我家还有两袋你八月节给我发的细粮没舍得吃,我想搬来。”
沈星河:“你那两袋细粮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知道的早,准备的充足,还另存了不少,过些日子,外人应该就走了,咱们东西是够吃的。”
老莫:“沈老弟,咱们大概要待多久?”
“待到叶霓裳回来为止。”
叶霓裳被宋伯怀接走了,一旦他回来了,这里才会代表着安全。
老莫点点头,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小石头和谢清洲。
沈星河望着谢清洲:“我想回去把咱家人接过来。”
谢清洲望着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行,我嫂子特地让我告诉你,那边没有事,让你别担心他。
而且临走前,他说让我在你这边安生待着。陆文道一直在那边守着,他带了几个功夫不错的人。”
沈星河:“他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应该会好吧。”
“应该?”沈星河:“我干爹到底想到办法了么?”
“想到了,但是一直不让我看。”他垂着眼沉声道:“嫂子让谢虎教我骑马射箭,平日里,只有老马和方府尹在房间里面。”
“知道了。”沈星河点点头。
谢清洲出去了。
小石头见得谢清洲出去,这才轻声问他:“大哥哥,这个阿牛哥,今早问我是哪个,我知道他是你相公的弟弟,本想说实话的,可是我又有点拿不准,想先问问你。”
沈星河看着他:“你最好还是先别说了。”
先别添乱了,如果谢老三知道小石头他爹是谁,搞不好要拿小孩当大树捣。
小石头点头:“行,反正我跟他说的是,我就是一个小乞丐,大哥哥好心肠,施舍我几次饭菜。
他问我,大漠人为什么抓我,我说因为我身上有金子啊,他好像是信了。”
第九十八章
沈星河拧拧眉头,这谎言可骗不了谢清遥啊。
小石头很敏感,看出来沈星河的思虑,他抿抿唇,道:
“大哥哥,你放心,等外面安全了,我自己找个活计干去。
我见到老莫,才知道原来他跟你是一起的,那颗小金饼也是你给我的,大哥哥,你真心待我,我不给你添麻烦。”
他顿住,轻声道:“薛铁匠如今接了好多活儿了,很多人找他定刀剑防身。以后世道可能会乱,乱了,铁匠的生意会好。
所以我这些日子和薛铁匠混得很熟络,他说我聪明伶俐,还问我想不想去他那学打铁当学徒呢,我答应他了。”
他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倚着墙壁:“大哥哥,等我挣了钱,我也请你吃好吃的,我也给你买好衣裳穿!”
沈星河笑着和他打趣:“算你小子有良心。”
小石头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认真的望着沈星河:“大哥哥,有个人你不能不防着。”
沈星河一愣:“谁?”
“章七手,我怀疑他是个小贼。”
沈星河:“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看人不看脸,先看人荷包,有时候溜着边走,谁家门敞开着,他就扭头去看,好几次,我目光和他对视上,他直接心虚的转开目光了。”
小石头轻声道:“你防着点他。”
呜呜呜,这小子简直太机灵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么!
为什么和谢老三的差距这么大!
随着日子流逝,乡亲们都陆陆续续的都走了。
果然最后只剩下了青楼的姑娘小倌和铜锤帮的小弟们。
不过两边住的不是一间暗室,鲜少有来往。
姑娘们的屋子香喷喷的,铜锤帮这边老是臭烘烘的。
沈星河通常带着小石头在姑娘们这边比较多。
姑娘们闲来无事,有时候也会给小石头梳妆打扮,小石头胖了些,头发也没那么枯黄了,梳上好看的姑娘头,画着鲜艳的妆容,看上去像个俏丽的小丫头。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转眼已到了腊月。
北风呼啸,大漠人的营地正在秘密筹划着一场杀戮。
悬崖边,站立着黑衣使者,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他回首看过去,见撒尔诸已经朝着他走过来。
撒尔诸冷眼望着他:“你找我什么事?”
黑衣使者笑了笑:“你欠我一个人情。”
撒尔诸:“你想让我做什么。”
黑衣使者抛给撒尔诸一个羊皮卷:“城门如今已大开,百姓早已松懈,明日,你混进城中,带着你的人,杀了这肖像上的人。”
撒尔诸:“可布泰耶下了令,三日后直闯城中,到那时候,再趁乱杀人岂不是很好!”
“三日后你接近不到他身边,明日是你唯一的机会。”黑衣使者沉声道:“办不成此事,我会告诉布泰耶,昔日是你走漏了风声。”
撒尔诸死死攥着拳头,将羊皮卷一抖,垂眼看着画相上的人,眯眼,念着上面的字:
“宋伯怀?”
翌日。
宋伯怀送叶霓裳入了城。
城里人头攒动,大街上多了不少写春联的,卖窗花的。远处一群小童聚在树下放炮仗。
车厢里却很安静,宋伯怀犹豫了一下,望向坐在对面的叶霓裳:“你经历过战争么?”
叶霓裳放下车窗的帘子,看向宋伯怀:“问这个干啥?”
宋伯怀眸光黯淡了一些,倏尔一笑:“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得了大漠人撤兵的消息,最好还是别掉以轻心。战场上的变化总是瞬息万变的。”
叶霓裳:“嗯呐。”
来在兽医馆,宋伯怀率先下了马车,抬眼,望着兽医馆。
他脸色很差。
叶霓裳下了马车,疑惑的看着宋伯怀:“你怎么了?”
宋伯怀沉声道:“就是这么小的铺子里的一个长工,是吗?”
叶霓裳瞪他一眼,没说话。
宋伯怀看了车夫一眼,语气更差:“把后面马车里的米面粮食卸下来。”
“是。”
“什么米面粮食?”叶霓裳问道。
宋伯怀:“青楼的那些姑娘和小伙们住人家这里这么久,承蒙人家的照料,吃喝都是挑费,虽你们关系好,可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常言道,礼多人不怪。”
叶霓裳笑了笑:“你想的还算周到。”
宋伯怀得了夸赞半分欢喜都没有,指了指大门:“去敲门。”
他主要也想顺便看看是哪个长工。
叶霓裳没有动:“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和我姐妹说一声,让他的伙计给你开门。”
“让长工给我开门!”他沉声道。
叶霓裳瞪他一眼,扭身去了小巷子。
叶霓裳独自去了暗室,找到了沈星河,二人久别重逢十分激动:“你们怎么还没开张?大街上好多人,都是置办年货的,可热闹了。”
沈星河:“这不是想等你回来呢,你回来了,这就代表了安全!”
沈星河轻声问:“安全了吗?”
叶霓裳点头:“宋嫖客说他收到了消息,大漠人撤兵了,这便送我回来了。”
他握着沈星河的手:“今晚咱们好好聚聚,宋嫖客说是青楼的人在你这里蒙你照料,他给你送了粮食。”
沈星河:“哇,他想的真是太周到了,怎么样?快说快说,你跟宋大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啊,我住的院子他去的不多。宋嫖客就在外面呢。”
沈星河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宋嫖客在外面?”
“我没让他知道咱们地道的位置,他在铺子外面等着呢。”
“妈呀,当朝二品大员,你让他在外面等着?!”沈星河惊讶,连忙吩咐赵氏兄弟快快开门。
沈星河也要过去,被叶霓裳拉住了:“咱们的貂裘到了,先去拿貂裘吧!我等不及了!反正他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好。”
“大哥哥,你干什么去?”一身女装的小石头生无可恋的望着沈星河:
“带我去吧,行么?那些姐姐们这会子的工夫已经给我梳了三次头了,我最近头发掉的厉害,我感觉再这么梳下去,我脑袋就秃了。”
叶霓裳望着一身女装的小石头,好奇的问:“这小丫头是谁呀?这么漂亮?”
沈星河:“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先走。”
沈星河带着小石头和叶霓裳一起从暗门出去了。
两个人牵着小石头一路说说笑笑,小石头蓦地一惊。
他看见了撒尔诸朝着这边走来。
撒尔诸头戴狗皮帽子,脖子上的羊毛围巾遮了他的半张脸,黑色的胎记露出一半来。
他身上穿着汉人的衣裳,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
小石头背过身去,一把拽着沈星河的胳膊,“大哥哥,抱着我!快!”
沈星河意识到了不对劲,将小石头抱起来,小石头将脸伏在了沈星河的肩膀上:“我看见撒尔诸了!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大漠猪!他们又混进城里了!”
沈星河:“你确定没看错!”
“他脸上长着一块黑斑很明显!绝不能错!”
沈星河拽着叶霓裳带他掉头就走。
二人退至巷中,沈星河将小石头塞进叶霓裳的怀中:“出事了!
大漠人没走!可是如果这里有危险,宋大人绝不可能把你送回来!
他必然不知情,他有了错误的假消息!他很可能身边有内奸了!
他是自己来的吗?”
叶霓裳迅速意识到了严重性:“还有一些护卫同行,可那些护卫被他命令守在城门前,他怕外人知道你铺子的位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有他和一个车夫在外面等着!”
“快让宋大人进地道!”沈星河将怀里的小石头递给叶霓裳。
“我去抓了那只猪!”他说完话,扭头就走。
沈星河走到撒尔诸的面前,迎头朝着脚步匆匆的撒尔诸撞过去。
“哎哟喂!”沈星河大叫一声。
撒尔诸一楞,沈星河反应的快,扬手就是一巴掌:“死猪!敢轻薄我?!”
所有人停驻了脚步,纷纷看向撒尔诸和沈星河这边。
撒尔诸有正事要做,挨了一巴掌只能吃哑巴亏,他一把推开沈星河,要往前走。
“诶诶诶!撞了沈公子,还轻薄了人家!你就这么走了是吗?”有人看不过去了。
沈公子已经不是从前的沈公子了,他收留了老百姓,在他们心有逆反之前让他们自由安排。他全身而退的太早,只有恩,没有仇。
沈公子此刻深得民心,大家一见他有事,纷纷仗义执言:
“什么玩意,怎么还敢光天化日的轻薄人啊?”
“戴着个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瞧着怎么不像好人啊?你哪个村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话。
撒尔诸被中原人包围住,他死死攥着拳头,悲愤交加,他扭头看向那正说话的人,恶狠狠:“是他撞的我”
“he tui!”沈星河一口浓痰淬过去了。
撒尔诸愤怒的擦脸,一不留神,脸上的羊毛围巾往下扒了一扒,露出撒尔诸凶悍的半张脸。
“啊!!!是他!这人的胎记我认识!这是大漠村的!不对,是大漠人!别让他跑啦!”一个男人认出了他。
撒尔诸仰天狂吼一声,扒开人群试图朝着前面跑。
经过上次一役,百姓们身上都带着家伙防身,纷纷抄起家伙追逐撒尔诸。
撒尔诸此番是来搞刺杀,又要接受捕快盘查,无法带着钢刀,只能带一匕首防身。
他抽出怀中短小精悍的匕首,目露凶光,抬眼,面对堵在他前面,拿着九齿钉耙的三个男人,他愣住了。
“叉呀!!!”男人们大喝。
撒尔诸回头想跑,身后人手里的狼牙棒朝着他脑袋击过去了。
撒尔诸“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第九十九章
沈星河拿起旁边人的铁棍子,将铸铁的棍子抵在了撒尔诸的脑壳之上。
他看向众人:“大家瞧见了!大漠人根本没走!这是想趁着年关洗劫咱们一番!大家赶快收拾东西,速速回地道避难!”
“好!!!”百姓们立刻响应。
铺子纷纷关闭了,沈星河叫了两个男人把撒尔诸带去了地道。
一盆水泼向撒尔诸的脸,他朦胧醒转,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绿油油的大粽子。
顺着粽子往上看。
撒尔诸尖叫:“是你个南蛮子!”
“还敢骂人?”谢老三一拳怼了他鼻梁,撒尔诸的鼻子又出血了。
撒尔诸想挣脱,可他被五花大绑得严严实实的。
谢老三拳头在他的眼前晃:“你是被谁派来刺杀宋大人的?”
撒尔诸沉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谢老三又来一拳。
“啊!!!我真的不知道!!!”撒尔诸大叫:“我从没见过他的真容,我只知道他是黑衣使者!他是你们南蛮子”
“还敢骂人?”谢老三再来一拳。
室内只有撒尔诸和谢老三。
隔壁房间。
宋伯怀手里攥着自己的羊皮卷,他面沉如水。
宋伯怀派人送了信,速命福满城关闭城门。
他此刻正在想,到底要杀掉他的内奸是谁。
或许,福满城所有的官员都有可能。
宋伯怀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了,他沉声道:“大漠人一旦收到消息撒尔诸行动失败,必然提前动手屠戮百姓!城门把守士兵不足百余人,大漠有上千兵马,城门守不住多久!”
刀疤蹲在角落里,问宋伯怀:“大人,那咋办?”
屋子里寂静无声。
所有人看向宋伯怀,他负手而立,眉关紧锁,面色凝重。
经久之后,宋伯怀忽而一怔,紧锁的剑眉倏尔舒展开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伯怀突然仰天狂笑。
毫无预兆,吓得众人一激灵。
宋伯怀的脸上蒙着阴鸷:“嗐,我着什么急呢?我怎么又忘了?不该我着急的事,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
沈星河没眼看宋大人了,侧目看向叶霓裳,叶霓裳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
宋伯怀一把扔了手中羊皮卷,目眦尽裂:“这是他自找的!是他狗皇帝自找的!大漠人攻城才好!掠夺城池才好!最好是一个城一个城的占下去!最好把紫禁城也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起死!一起当亡国奴!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星河和叶霓裳无语的对视。
叶霓裳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茶海:“你那个茶海值钱不?要值钱的话你最好先收起来,一会儿他就得摔盆砸碗”
宋伯怀突然咆哮:“不过才四年,大漠人就已经等不及了!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开始!这是狗皇帝自找的!
他杀了忠臣,杀了能制衡大漠的英雄,这残局,这乱世!如他所愿!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这个屋子里但凡有一个好人,或许此刻会挺身而出,直斥其非,说一腔慷慨激昂的公道话,例如,皇帝虽昏聩,但百姓无辜,且你身为朝廷父母官员,怎能袖手旁观,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呢?还是想想办法救赎百姓吧?
但很可惜,屋子里没有一个正面角色。
刀疤蹲在角落里甚至跟李大娃聊起来了:“不如我们趁乱反了吧?有戏吗你说?当初我们铜锤帮的老五老六,就是加了起义军,但没过多久就被剿了。”
李大娃一乐:“你问我问错人了吧?我他妈的是捕头!”
刀疤嘎嘎一笑:“捕头?你捕头遇事不出去,这会儿过来跟我蹲这聊大闲?”
关外山奸笑:“我出去干什么呢?县太爷都他妈跑了!”
沈星河的关注点也很奇特:“宋大人,打扰一下,请问你说的英雄,是姓沈吗?”
宋伯怀移目看向沈星河,两只眼睛充斥着猩红的光:
“怎么?你听过谢家的军队吗?”
他朝着沈星河压过来了。
沈星河身子往后仰:“略有耳闻别激动,先别激动”
宋伯怀:“昔日兵部尚书,天下兵马大元帅,谢长卿,你可有耳闻?”
“耳闻耳闻,如雷贯耳,是个大英雄。”也是他未曾谋面的老公爹。
宋伯怀骤然大喝:“可英雄没死于敌人的刀下!死于自己人的阴谋之中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他癫狂的大笑,张开双臂,仰天怒喝:“谢大哥!你若在天有灵,便好好看看吧!看看他们的报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星河实在忍不了了,推门出去了。
他出去之后捅捅耳朵:有毛病吧!这是演过话剧还是怎么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
老莫正开着暗门,有人源源不断的往里面跑。
一个男人跑进来的时候满脸血,两眼发直,大叫:“鞑子攻城了!鞑子攻城了!我路过城里的时候,险些死在那!”
有人推门进来大哭:“牛老九的家人在吗!牛老九被大漠人削了脑袋啊!!!”
百姓哗然。
陆陆续续仍然有冲进来的人,失魂落魄的呐喊:
“何玉生的家人在哪!何玉生被杀了啊!!!”
“王嫂子!王嫂子!你丈夫没了!”
“啊!!!大漠人掳走了我姑娘啊!怎么办啊!”
“放火了!大漠人放火了!”
一声又一声的呐喊,无助,哀嚎。
哭声淹没了地道,直刺人的心房。
屋子里的宋伯怀以为自己可以做得到视而不见,直至听见了外面的哭声,几乎像是一种本能,他一脚踹门出去,怒喝:
“不是独子,且已成家有后的男人先站出来!拿着你们的武器!跟我出去!”
有人站起来,被年迈的父亲一把拉住:“你不能去啊!你大哥在辛家庄那边还不知道啥情况呐啊!”
宋伯怀移目看着那老汉:“这只是一个开始,这是试探!
如果我们继续坐以待毙!继续不反抗!将会面临更嚣张的凌辱和肆无忌惮的践踏!
明日一旦城池沦陷,此方圆数里,将化为一片火海!不被烤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我跟你去!”许多男人纷纷站起来,挺身而出。
沈星河站在一边,看着男人们拿着武器跟随宋伯怀的脚步冲出去。
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沈星河的手,他看过去,见得叶霓裳面色凝重。
他望着沈星河:“你经历过战争么?”
沈星河摇摇头,反握住了叶霓裳的手:“你经历过?”
叶霓裳沉声道:“经历过,在我三岁的时候,那群大漠人见人就杀,后来起了大火,触目所及,遍地火海,犹如炼狱。”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有男人被抬进来,有人大叫着郎中!
陆续回来了许多人。
宋伯怀没回来。
叶霓裳有些担忧:“宋大人怎么还没回!他不会出事”
他冷不丁转头一瞥,见得沈星河正蹲在地上捂脸哭泣。
“你怎么了?”
沈星河:“我担心我家人!我家人还在山上呢!”
谢清洲和撒尔诸的房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踹门声。
“砰砰砰”的巨响。
叶霓裳:“那边怎么了?”
沈星河:“我怕他出去找他二哥,我把老三反锁在屋子里了。”他越发的焦虑:
“一定出事了,我家人一定出事了!”
叶霓裳:“你怎么知道会出事了?”
沈星河:“我太了解谢清遥了!他一旦觉得我有危险,他来不了也会派人过来的,霍齐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出事了,一定是的!”
沈星河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跑到了谢清洲的房门前,将门栓打开,谢清洲冲出来,急得双眼猩红:
“我二哥一定出事了!”
“我随你去找他!一起去!”沈星河说。
叶霓裳沉声道:“咱们一起去,宋嫖客那边我也不放心他!姑娘小伙们!都过来!”
夜色正浓。
大漠士兵攻了一下午的城池,此刻饿了,正在村落里烧杀抢掠。
一群士兵绑着一只尖叫的家猪,将篝火摆在长街。
有人砸开了酒肆的铺子,就地饮酒吃肉。
大漠的士兵今夜吃在村落,住在村落,明日一早,他们将继续攻城。
发动真正的攻城。
今日,已经完成了试探。
大漠人彻底醒悟了,这昏聩的国,又回来了。
战时,官员跑得无踪影,官兵稍稍一吓转头就丢盔卸甲的逃,留下一群任人宰割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宋伯怀此刻正和一队男人靠在一条巷子的尽头之中,他们的身后是被救下的百姓,在巷子外,敌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的肩膀在流血,鼻腔弥漫着烧焦的气息,远方大漠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狂笑声。
恍然间,将他骤然拉回经年以前。
那年他十五岁,背着箱笼进京赶考,在夜晚时,遇见了大漠
人袭击村落。
大漠人冲进客栈,见人就砍,宋伯怀背着箱笼从二楼窗户跃出去,街面迎来了更多的大漠人。
宋伯怀跟着纷纷乱乱的人群跑,很多人死在锋利的钢刀下,被大漠人的铁骑踏成肉泥。
第一百章
一个小男孩大概是与家人走散了,他趴在石狮子的头上,无助的呐喊:“哥哥!嫂子!哥哥!”
钢刀朝着小男孩的头颅挥来。
宋伯怀眼疾手快扑过去将小男孩拽下来,抱着他朝着巷子跑进去。
巷子里面也传来百姓的哀嚎声,他看见了一个竹筐,将小男孩扣在竹筐之下,他蹲下,隔着竹筐望着小男孩漂亮明亮的眼睛:“别出声!”
小男孩惊恐的止住哭声,他安静了。
大漠人奔跑着,挥舞着手里的钢刀,有人发现了他,那个大漠人停下了脚步,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男人的头颅。
大漠人的眼和宋伯怀的目光对视到了一起。
大漠人扔了手里的头颅,朝着宋伯怀这边走过来。
宋伯怀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挡在竹筐的面前。
他取了手边的竹竿,眼中凝着殊死一搏的目光。
大漠人打量着眼前清瘦的少年,仰头怪笑两声,脚步愈发急促,笑声忽而止住,大漠人停在原地,胸前露出一寸锋利的枪尖。
大漠人被凭地挑起,撞向墙壁,“嘭”地一声甩在地上。
弥漫的尘烟之中,宋伯怀望见对面的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杆锋利的长枪,狭长的眼也望向宋伯怀。
惊鸿般的一瞥。
宋伯怀抽回了回忆,凄楚的喃喃:“谢大哥”
沈星河这边人手一支长矛,正弯身在拐角处扒头观望,外面有二十几个大漠人正在烤着羊腿。
只有沈星河两手空空。
他走到巷子外,朝着那群烤羊腿的大漠人望过去。
“喂!”沈星河目放寒光,伸手,勾出食指:“你过来啊!!!”
大漠人闻听响动扭头看过来,见得女人,两只眼登时放光,饿狼似的朝着巷子跑过来。
沈星河瞪他们一眼,玄身走向拐角。
几个大漠人也跟着转了个拐角,直接迎头被长矛刺中。
“啊!!!”大漠人惨叫。
“有敌人!”远处的大漠人听见了动静,朝着巷子跑过来。
小石头趴在顶上,将一小匣金饼扔到地上,迅速藏匿。
大漠人冲进来,低头一瞧,赫然见得地上金灿灿的金子。
他们争先恐后的去抢。
沈星河站在后方指挥:“叉他们!”
谢老三抢在第一个,见人就刺,姑娘们也不示弱,手里的长矛朝着大漠人的脸上叉去。
大家泄愤补刀,叶霓裳瞥见一个大漠人尚未死透,将手里的长矛震在地上,抬脚踩在他的脸上,足尖一拧,他昂头冷笑:“终于踩到了呢!”
叉了不知多久,巷子里血流成河。
小石头从上面跳下来,落在一个大漠人的尸体上。
他蹲在地上继续把金饼回收,迅速装匣子。
众人继续向前游走。
一个脸趴在地上的男人蓦地拽了叶霓裳的裤脚,他花颜失色,扬起长矛要叉下去。
定睛一瞧,发现是村民。
男人一直在装死,这才躲过一劫,但他受了伤,他昂头:“救救我,我跟着宋大人出来救人的!我腿伤了,动不了!”
两个小伙子给他拖起来。
叶霓裳:“宋大人在哪?”
男人:“在金楼那条街!那边的大漠人多,百姓死的也多!大漠人都在砸铺子,试图进去抢金银玉器!”
沈星河对叶霓裳道:“你带着人去支应宋大人,我和老三去后山!”
“你再带几个小伙子们去!”叶霓裳拽住他。
沈星河:“你们去的地方敌人多!我们是去后山!两个人够了!”
叶霓裳还想坚持,沈星河沉声道:“我没事!放心!”他说完话朝着前面溜走。
“大哥哥!那我呢?”小石头抱着金匣子跟在他身后。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出来的?!”沈星河瞪着他。
小石头:“我想给你帮忙!我不拖后腿!”
沈星河点头:“好!那你跟拖后腿的走一起。”他看向谢老三:“你拿丝绦把他拴在胸前。”
谢老三点头:“好”他一愣:“你什么意思?谁拖后腿?”
沈星河抽开手:“别废话了!先回山!你哥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谢老三将小石头绑在胸前。
“是嫂子。”
两个人摸索着朝着前面前行,远处有一批大漠人正在篝火欢笑,在更远的地方,有火光升起。
“前方着火了,过不去!绕路!”沈星河转头带着谢老三和小石头钻进了巷子里,兜兜转转,又出了一个街口。
远方仍然火光冲天,更多的大漠人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沈星河让谢老三蹲下:“我爬上墙去看看!”
谢老三蹲下了:“你这次没踩屎吧?”
沈星河哪还有心思回他,踩着谢老三的肩膀就上去了,他扒着围墙,向远处看,赫然发现所有能出去的路,都被火封住了,密密麻麻的大漠人游走在街面,或引颈高歌,或篝火载舞。
他们或许是为了以防官兵进来,所以用火截住了远方的路口。
远山那边黑漆漆的,死一样的寂静。
田地也起了火,一眼望去,像是炼狱一样。
因为有沈星河的暗室可逃,他们也是最早知道大漠人要进城的,所以莫家村伤亡是最小的,他根本不敢想,周围别的村落是什么情况。
“过不去了。”他绝望的望着火光,望着那群饮酒作乐的大漠人。
他从谢老三的背上下来时甚至还摔了一跤,他颤栗着:“过不去了,回去吧,回去等他。”
“他们要找裴景弛!不可能不搜山的!”谢老三死攥着长矛:“我必须要去看看他们怎么样!
实在不行我跟他们拼了!我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找机会冲过去!”
他说着话,就要往外冲,沈星河拽他:“别胡闹!”
谢老三力气太大,沈星河挣脱了手,挂在谢老三胸前的小石头将金匣子手忙脚乱的用双脚夹住,两手扣住了墙面的缝隙,这才带着谢老三停下,小石头惊恐瞪圆了眼睛:
“哥哥你冷静点啊!你这是去送死啊你!天呐!你太可怕了你!”
趁着这档口,沈星河冲过去,给了谢老三一巴掌,让他清醒一下。
谢清洲挨了一巴掌,没有怒意,没有反抗,他反而也静下了。
沈星河:“若他们没事,你这是自寻死路!若他们当真出事,你以后便是沈家唯一的希望,更不能意气用事!”
谢清洲喘息着,眼眶红着,声音艰涩:“一定是出事了。”
他屈膝跪在地上,面目扭曲:“他们他们一定是出事了的”
沈星河贴着墙壁缓慢地栽在地上。
是的,一定是出事了。
谢虎没有来,裴景弛也没有来,小疯子那边一定也着急,着急这边的情况。
可他没有派人来。
说明他们的情况一定会更糟糕。
不知过去了多久,小石头看看大哥哥,又回头看看谢老三,他似乎意识到了气氛凝重,他怕谢老三再次失控,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哥哥,你好厉害。”
没有人回应他。
小石头看着两个人的脸色,不再说话了。
忽闻远方有马蹄声传来,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什么声音?”沈星河也听到了响动。
他趴在地上,两手撑着冒出头去看远方的火光。
燃烧的火焰之中骤然冲出一骑快马,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手持长枪,面遮铸铁獠牙面具,一眼望去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身上覆着燃烧的星火。
桀骜的黑马,彪悍不羁,鬃毛染着星火,两只眼摄出凶悍的光,鼻孔喷出道道白雾。
来人手中长枪如龙,枪尖掠过之处无不染血。
大漠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仓皇的逃窜、奔去墙下取武器,有人尚不及躲避,迎面撞上了飞驰的骏马,被撞飞数里。
骏马铁蹄踏在大漠人的面门之上碾压而过。
一个大漠人挥舞手中的钢刀刺来,长枪划过,握着钢刀的手臂被生生削下。
一队大漠人朝着他杀去,他策马迎上,身躯一晃,手中长枪刺入这队大漠人的咽喉。
十几个大漠人,被长枪骤然贯起,生生跟着拖行丈来远。
血腥味溢满长街。
沈星河呆呆地望着那匹骏马之上的男人。
小石头最先激动:“那是不是我舅舅?”
太厉害了!布泰耐舅舅太厉害了!这才是大漠的神鹰!!!
沈星河扶着墙壁站起来:“肯定不是太奶,你太奶用弯刀的!”
沈星河声音有些激动的问谢老三:“那人是你二哥么?”
小石头很失望,回头看向谢老三:“到底是你二哥还是你“嫂子”呀?”
“二哥!是我二哥啊!”谢清洲两只眼几乎瞪出来,他尖叫,癫狂的呐喊:
“二哥!这就是我的二哥!这就是我从前的二哥!
我二哥回来了!我二哥回来了!!!”
他张开双臂,手执长矛,激昂的大叫,脸上蒙着自豪骄傲的神采,他恨不得告诉天下人:这个威风八面所向披靡的人,就是我的二哥!我那昔日的二哥回来了!
小石头很失望,耷拉着脑袋被谢清洲挂在胸前荡来荡去。
骏马朝着沈星河这边以最快的速度奔驰而来。
马背上的人倏尔将身一斜,伸手将他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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