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青州
叶京华的嘴真是厉害,饶是赵宝珠听惯了他的甜言蜜语,骤然听闻此言,心尖也是一跳,登时软作了一滩水。他红了脸,抬眸看目光盈盈地看向叶京华,有些羞涩,却又真情无限地道:
“我的心早就是少爷的了啊。”
他自认为已将一颗心全数交给了叶京华,这世上他再不会心仪哪个女子,也不会心仪其他男子,只希望能和面前这个人相守一生。
叶京华看见他眸中的真诚,眉尾一动,竟然生出股冲动,想问问他是皇命重要,还是他重要。
可这话太像那些拈酸吃醋之辈说出的话,叶京华拉不下脸问。且他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总觉得问出来也是自取其辱。
到时候赵宝珠说出什么忠臣死节之类的话,被气得心口疼的还是他自己。
叶京华在不恰当的时候领悟了有家室的男子维护家庭和美的一大技巧——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凡事不要问得太明白。叶京华是聪明人,没两下就领会了其要义,默默将问题咽了回去,搂紧了怀里的赵宝珠,满足得沉溺于糊涂人的幸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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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小叶府,赵宝珠刚下马车,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叶府门口。
赵宝珠定眼一看,立即双眼一亮:“李管事!”
他立即跳下车迎上去。李管事还是穿着那身管事服,微笑着朝赵宝珠俯身行礼:“老奴见过赵大人。”
赵宝珠一把扶住他,不让李管事将腰彻底弯下去:“别这么见外,叫我宝珠就好。”言罢,立即便瘪嘴撒起娇来:“李管事,我好想你。”
彼时在叶府,除开叶京华,便是李管事最照顾他了。赵宝珠还记得春初京城还有些冷的时候,到了晚上,李管事常常灌了汤婆子先给他放在被窝里,待赵宝珠上床睡觉时,被褥都是香香暖暖的。
刚到无涯县时,赵宝珠晚上睡在带着霉味房间里,一闭眼面前就是李管事的慈祥的脸。
李管事听了这话,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十分妥帖。想到赵宝珠孤零零地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李管事心疼得不行,很想拉着赵宝珠的手拍一拍小孩儿,但碍于赵宝珠的身份,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道:
“是老奴糊涂,没福气伺候大人,让赵大人受苦了。”
他的声音中有些哽咽,说着,还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微红的眼角。
赵宝珠细细打量李管事,越看眉心蹙得越紧。李管事脸上的皱痕较先前深了许多,身躯微微佝偻,消瘦了许多,衣袍都显得有些空落落的。赵宝珠看得心酸,道:
“怎么瘦了?管事看着气色不好,是不是庄子上有人刁难您?”
李管事赶忙道:“没有那样的事。”
李管事是叶府上的老人了,又是叶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资历深,在仆人中间德高望重,纵然是做错了事被发配到庄子上去,也没人敢为难他,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然李管事乃忠仆,在叶府上伺候了几十年,叶家几位少爷小姐都是他看着长大了,如今主子不在跟前,做什么都不得劲。老人日日无事可做,反而憔悴下来。
李管事看向赵宝珠,眼尾的皱痕微微一弯:“我老了,不中用了。如今能回来伺候大人,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有些用处。”
李管事本以为自己会老死在庄子上,没想到还有能回来继续伺候主子的一天,因而十分感激。
此刻,叶京华从后头走上来,看了赵宝珠一眼,见他似乎是没注意到他的接近的样子,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赵宝珠面上的神色一顿,偏过头,冷冷瞪了叶京华一眼。
叶京华看到他的神情,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本来想往赵宝珠肩上放的手立即收了回去。
赵宝珠回过头,面上重新挂起微笑:“我们站在这儿干什么,李管事舟车劳顿,一定累了,快快进屋去坐着吧。”
说罢,他便搀着李管事往里走。后头的叶京华落下一步,什么话也不敢说,悄悄跟在两人身后也走了进去,动作间很有些小心翼翼。
李管事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一动,暗自压下心中的惊讶,他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以往,他还觉得赵宝珠又乖又听话,被叶京华哄得团团转。
如今一看,谁拿捏谁还说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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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皇帝催得紧,隔日,两人便准备再次启程赶回无涯县了。
叶夫人很是意外,手里捏着绢帕,柳眉微蹙:“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多少也再歇息几日啊。”
叶京华道:“陛下叫我们速去速回。”
闻言,叶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在心中暗道儿大不中留。
另一边,赵宝珠看着正源源不断自叶府中捧出各种箱笼细软的仆人们,有些疑惑:
“这是做什么?”他扯了扯叶京华的袖子,道:“少爷,我们要带这么多东西走吗?”
明明无涯县的衙门上还有一堆叶京华先前送的宝贝呢。
叶京华闻言,抬眸看去,一个仆人正抱着一只木箱走过来,隐约能见其中金黄的光泽。
民间寻常嫁娶,尚且要三书六礼,富贵人家就更加繁琐。叶京华收回目光,抬手将垂在赵宝珠鬓旁的一缕乌发捋过耳后:“没什么,不过是多几匹马的功夫罢了。”
赵宝珠有些疑惑,倒也没深究。
待所有东西装箱完毕,叶家的车队已经长到排出了两条街去。前后都是叶家为护送车队特意聘用的镖局人马押阵,叶京华与赵宝珠所乘的马车在队伍中央,前面是陆覃和邓云的马车。
此次李管事本也想跟着一起去,但他年事已高,身体状况看着又不是很好,赵宝珠放心不下,还是让他留在府上静养,转而带上了皮糙肉厚的邓云。
车马整顿完毕,临出发前,两人辞别叶夫人。叶夫人看着他们,到底是有些忧虑地道:“卿儿,你要不还是去辞一辞你父亲吧。”
此次回京,这两父子连面都没见着,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仆人忽然从屋内走出来,向几人鞠了一躬,低声道:“回夫人,二少爷,老爷让二少爷谨遵皇命,不必去回他,速速出城。”
这话,表面上是让叶京华遵守圣旨。然而稍微对叶家这对父子俩的关系有所了解的人,都能听明白,这不过是叶执伦找的借口罢了。昨日在宫里叶京华不仅拒绝留在京城,还自请要回去青州的消息一传出来,叶执伦当即没说什么,实则当夜仆人就扫了两套摔碎的杯具出来。
叶京华听了,没什么反应,叶夫人倒是当即皱起秀眉,面上泛起怒意:“什么?那姓叶的——”
她刚要发火,却被叶京华拦了下来:“母亲,算了。”
叶夫人看向叶京华,又看了眼神情有些诧异的赵宝珠,到底在小儿媳面前压住了脾气,用绢帕暗了暗唇角,道:
“算了,你们不必管他,他近年来脾气越来越古怪,快些出城吧。”叶夫人温声道,而后转眼瞥向陆覃及邓云:“此番你们少爷和少夫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选了你们两个伺候,若是回来有什么不妥,我只找你们问。“
她说这番话时声音虽不大,语调却暗含威势。邓云、陆覃二人登时头皮一紧,赶忙俯身道:“是。”
赵宝珠有些怔愣地站在一边。他方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什么夫人?可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叶京华哄上了车。
车队一路向巷外走去,到了街口,赵宝珠探出窗口回头看,见叶夫人在站在府外,逐渐变成一个缩小的倩影。
赵宝珠叹息一声,放下帘子,转头对叶京华道:
“待下次回来,少爷还是要多多去夫人面前尽孝才是,她那样忧心你,这次一走,又那么远……”赵宝珠顿了顿,想到方才叶夫人偶然露出的怒容,低声嘟囔道:“没想到夫人还会生气,生起气来还挺吓人的。”
他一直觉得叶夫人如九天神女下凡,容貌美丽,性情又温柔,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没想到她骂起叶执伦来嘴下一点儿都不留情。赵宝珠暗自感慨,却没注意到叶京华暗中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是令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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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的马车整整排了三条街,一路绵延到了数里开外,十分引人注目。若不是马车上没系红绳,前头也没有喜轿,众人恐怕会误以为这是哪个公侯小姐要带着十里红妆出嫁呢。
这队伍在京城受人瞩目,待到了青州,就更加打眼了。
自赵宝珠走后,阿隆就一直闷闷不乐。虽赵宝珠承诺过很快就会回来,但他有点不相信叶京华,总觉得那位权势滔天的叶大人将他们老爷拐去京城,必定不舍得将他还回来的。凭叶大人的财力,说不定会建一座金屋,再搜罗天下的山珍海味天天变着法子做美食给赵宝珠吃,将他们老爷勾住关起来。
阿隆不大的小脑袋里想法一茬跟着一茬,愁得连肘子都少吃了两个,天天蹙着眉头坐在城门口,像只忠诚得等待着主人回家的小土狗。
于是今日,当叶家浩浩荡荡的车队出现在村道尽头,阿隆第一个就跳了起来:“是老爷!一定是老爷回来了!!”
赵宝珠的马车一驶入无涯县,便见阿隆在前头一蹦三尺高,小黑脸蛋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一见真是他,兴奋得脸都红了,当即凑到马车前面团团转:“老爷!老爷你回来了!我等了您好久啊!”
赵宝珠怕他被轮子碾着,撩开帘子一把将人提溜进了马车里,阿隆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小狗,落到赵宝珠身边的一刹那就扑了上去,上首紧紧箍住赵宝珠的腰,一股脑往他怀里蹭:
“老爷,老爷,我想死您了——”
“唉,行了行了。”赵宝珠哭笑不得,搂着男孩儿摸了摸他滚圆的后脑勺:“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阿隆抱着他死死得不放手,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依恋地动着鼻尖嗅赵宝珠身上的气味。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身后似乎有谁正在看着他。阿隆一抬头,这才忽然看见叶京华正坐在赵宝珠身边,微微向后靠在车厢里,正垂着眸,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
阿隆一个机灵,顿时感到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骨碌便从赵宝珠怀里滚了下去。
叶京华这才收回了目光,手臂放上赵宝珠的肩,不着痕迹地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搂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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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无涯县,但百姓们没能高兴太久,便听闻赵宝珠很快要走,不再在此处当官了。
百姓们一时都乱了套,接受不了:“小赵大人才来了多久,怎么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福星,才过了两天好日子,赵大人走了,我们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陷害大人,难不成是尤贼?”
“尤贼都死了!连家仆都被判了流三千里,肯定不是他们。”
众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程闻脩算是略微懂行些,解释道:“小赵大人先前被召入述职,地方官述职后都是要升官的,这是好事,说不定赵大人能回去当京官呢。”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才安静下来。若是赵宝珠要升官,那是天大的好事,他们虽然希望赵宝珠能继续待在无涯县,带他们过上好日子,可也知道仕途于官员有多么重要。赵宝珠是他们的恩人,他好,他们也跟着高兴。
另一边,赵宝珠已经连续熬了好几个大夜,他想趁着离开之前,将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该敲定的政令都先落实,避免新县令来了之后其余六县的县令背信弃义,将承诺的好处都收回去。因着时间太短,这几日无涯县县衙内的灯光就没熄灭过。
叶京华看得心疼,好几次来劝他去休息,赵宝珠听烦了就冲他耍脾气:
“若不是少爷求了皇上,我还能在这儿多呆几年呢,哪里需要如此,哼!”
叶京华登时哑口无言。
他有愧再先,本来就不敢在这事上惹赵宝珠,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所反驳,只能默不作声地陪赵宝珠一起做事。
这样几日下来,事情总算做的差不多了。
赵宝珠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偶然朝窗外一瞥,便见后院里里屋的灯还亮着。
少爷也还没睡呢。
赵宝珠心中一动,将油灯熄了,走到后院,轻轻将门推开,便见叶京华靠在床头,正翻开一本书在看。听到动静,他自书中抬起眼,望向赵宝珠,眉眼立即浮现出几分笑意:
“宝珠。”他将赵宝珠招至身前,搂着亲了一口:“事情做完了?”
赵宝珠伏在他怀里,抬头看见叶京华微微泛红的双眸和眼下的青黑,心中一痛,泛起些许愧意。这几日他不管忙到多晚,叶京华都要等他回了房才睡,应当是很累的,他却还老是发脾气。
赵宝珠想着,将脸埋进叶京华颈窝里,低低哼唧了两声。
叶京华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将他搂住,声音温柔似水:“怎么了?”
赵宝珠感受着男子身上温暖的热度,顿了顿,有些纠结地低声道:“少爷……我是不是脾气很不好?”
叶京华一顿,接着低笑出声:“我当时什么事。”接着他长臂一揽,将人整个抱到榻上拿被褥罩住,安全又温暖地团在自己怀里,垂下眼轻吻少年的侧脸:“不必因此挂怀,在我心里,宝珠做什么都是极好的……你若不跟我发脾气,活着还有什么乐子?”
叶京华说着,在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他与叶执伦一向水火不容,也许是太过相似的缘故。连挑夫人的眼观上,都如出一辙。都喜欢长得漂亮,脾气火爆的烈性美人。当年叶执伦亦是三元及第,名门之后,什么样温柔小意的闺阁千金找不到?可他偏生选了武将出身的叶夫人。成了亲三天两头被叶夫人指着鼻子骂,他堂堂一国执宰,还不是半点怨言也没有?
叶京华并不介意赵宝珠跟他发脾气,虽然时不时会被气到,但他深爱赵宝珠的生动,他的倔强,他的不妥协。
“宝珠这般,就很好。”叶京华轻轻抚上他的侧脸。赵宝珠被他用无比温和而包容的目光看着,一时心神震荡,不觉低头埋进叶京华怀里,撒娇般得蹭起来:
“少爷,少爷——”他双手紧紧抱着男子的腰,将脸蛋贴在那温暖的胸膛上磨蹭:“我,我好心悦你——”
叶京华啜着微笑任由赵宝珠在怀里乱拱,听了这话,他神情微微一变,轻抚赵宝珠长发的动作逐渐变了味道。
下一瞬,蹭得正欢的赵宝珠忽然动作一顿,被一只手扣住肩膀,拉开按在了床榻上。
赵宝珠的后脑磕在软枕上,轻轻回弹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京华翻身压在了他上头,眼角微红的星眸瞥了他一眼,便埋下头去。
“嘶。”
细小的痛楚让赵宝珠眯了眯眼,双手不禁抚上叶京华的后脑,拉着男子的黑发将他往后拽了拽:“少爷,你干什么?”
叶京华被扯了一下,顿了顿,才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抬起头,看向赵宝珠:“怎么,许你蹭我,就不许我蹭你?”
屋内昏黄的烛火打在男子英俊的面孔上,玉面浓眉,眸如点墨,深处翻滚着欲念,若阿隆在这儿,看到这幅场景,定会叹一声男妖精。
赵宝珠被摄去神志,一时没能说出反驳了话来,便被叶京华再次拉开衣襟低下头去。他不得不仰起头,在一片迷乱中模糊地想,这个’蹭’和他的蹭,怎么能一样呢——
第92章 二卷终
赵宝珠离开的那天,几乎全县的人都来送行。
百姓们知道赵宝珠馋嘴,都自家里拿了过年时制作存储起来的蜜饯,坚果,糕点,腊肉香肠等,像是孩子要出原门的父母,一定要让赵宝珠带上。
赵宝珠推拒不过,只能挑了些轻便的带上,忙对百姓们说:“行了行了,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拿回去留着自己家里人吃吧。”
百姓们闻言,依旧十分地围在赵宝珠的马车周围,有人还在说:“老爷,我们家糟的蜜饯比老李家的好吃,带上我们家的吧——“
老李家听了这话哪能罢休,当即跟他拌嘴起来。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起来,现场一时十分混乱,赵宝珠无奈极了,不得不劝起架来。
邓云正帮他收拾百姓给的东西,看着马车中垒起的、小山一般的各类糕点蜜饯,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嘟囔道:“这可不能全吃了,要不然可是要牙疼的。”
说完,还意有所指般看了眼赵宝珠。
赵宝珠看见了,立即气冲冲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会偷吃?”
他坐在车辕上,怀里团了一只绒球,随着他的动作,那毛球发出汪汪的叫声。
这是县衙旁边的老丘家送赵宝珠的礼物,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崽,是他们家之前摔断腿的狗儿刚下的一窝崽里最大最肥的一只。
小狗崽太小,赵宝珠怕冰天雪地的将它冻着了,用汤婆子暖了手,再将小狗崽团进大袄里。小狗崽活泼好动,叫声非常清脆,赵宝珠爱怜地低头亲它湿润的小鼻头:“雪球也觉得是我说得对,是不是?”
小狗崽浑身雪白,一丝杂色都没有,因而赵宝珠为它命名为雪团。*
雪团一个劲儿地往赵宝珠怀里钻,嘤嘤地朝他撒娇,接着又转头向邓云汪汪叫起来,大有耀武扬威之意。
邓云瞪着狗崽,心中暗道真是狗仗人势!真是跟主人一个样,小小那么一点儿,脾气却大得很!邓云懒得跟还没断奶的小狗崽计较,哼哼着转身走了。
雪团旗开得胜,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趴回赵宝珠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赵宝珠爱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就在此时,一股力量忽然从身后撞在了赵宝珠身上,差点没把他给扑倒在地上。
赵宝珠护住怀里的狗崽,转头向后看:“谁?干什么!”
“老爷……“
男孩儿的声音带着颤抖,委屈极了,双手抱着他紧紧不放手。赵宝珠一回头,便见阿隆眸中盛着泪光,憋着嘴巴,一串串的泪水顺着脸蛋滑下,顿时一晒,这儿还有只小狗被他忘了。
阿隆委屈极了,说话都是一抽一抽的:“老、老爷……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小孩心里难过极了,却也想不出什么太恶毒的话,只得一抹眼睛,梗着脖子大喊:“我以后死掉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旁边的陶章闻言眉头一蹙,张嘴就要呵斥:“说什么胡话!”
赵宝珠却拦住了他,将怀里的雪团放下,将另一只小狗抱起来,抹了抹阿隆哭得脏兮兮的小脸:“谁说我不要你的?”
他垂下眼,看着阿隆长着嘴,表情茫然的阿隆,轻轻笑了笑,道:“我此番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你若想跟我走,就得和我回京城去。到时候我会送你去读书,若读书不成,就学着做生意,整天只憨吃贪玩可是不行的,你可想清楚了?”
阿隆彻底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就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傻了。好半天后,才骤然回过神,一把拽住了赵宝珠的衣袖:“我、我愿意!我要跟着老爷,跟老爷一辈子!”
他当然愿意,愿意的不得了。阿隆想道。他本就不是在这儿生的,被卖到这儿来,孤苦伶仃,只有赵宝珠来了他才有了靠山。阿隆将他当成主子,却也早就把赵宝珠当成了亲人,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跟着赵宝珠,对方走到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赵宝珠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既然这样,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弟,就叫赵隆,可好啊?”
赵宝珠刚来无涯县时,听闻阿隆是个被人牙子卖过来的孤儿,没有姓,也并未说什么。人生在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也同样重要,赵宝珠将此事看得很重,提出让阿隆跟着他姓,他就做好了要为这个孩子的一辈子负责的准备。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阿隆,便见小孩儿愣了半响,接着忽然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隆拜见兄长!”
小孩声音洪亮地道。
赵宝珠一愣,接着笑开了,赶紧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小孩儿磕得发红的额头:“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阿隆抬起头,不仅额头是红的,眼圈也红了。他久久地凝视赵宝珠,抽了抽鼻子,遂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官袍里,呜咽着道:“我还是想叫兄长老爷。”
赵宝珠似他的家人,又似师长。虽如今赵宝珠愿认他为弟弟,可阿隆骨子里还是觉得赵宝珠是自己的主子。他想伺候赵宝珠,等他长大了,可以保护赵宝珠。老爷和叶大人做了夫妻,若无后,那等赵宝珠老了,他再做他的弟弟,给兄长养老送终。
赵宝珠不知道阿隆的小脑子里将前头的一辈子都想好了,只是柔和地笑了笑,将小孩儿搂紧了些,哄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乖,别哭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点响动,像是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一点儿冷风透进来,吹到阿隆后颈上。阿隆觉得好像是有人进来了,但赵宝珠的怀抱太温暖,他舍不得回头。幸好那掀开帘子的人没进来,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就将帘子放下了。
阿隆紧紧抱着赵宝珠,两人又依偎了好半天,外面才迟迟传来两下清脆的敲击声,似是有人敲了轿子。
“宝珠。”叶京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轻飘飘的:“差不多该启程了。”
赵宝珠听到了声音,抬起头,忙答道:“是少爷吗?快进来。”
听到’少爷’两个字,阿隆一个机灵,伸手利索地一弯腰从赵宝珠的怀中钻出来,找了个角落将自己缩了起来。
下一瞬,叶京华掀开帘子,玉面晶莹如雪,几缕乌发垂于浓睫之上,唇边呵出一缕白气。赵宝珠见了,赶紧伸手去将他拉到马车内,一摸到男子的手背,立即变了脸色:
“手怎么这样冷?”
赵宝珠赶紧将他的手拉进怀里,拿汤婆子捂着。叶京华垂下眼睫,落座在赵宝珠身旁,仍由少年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
“方才见你在跟人说话,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赵宝珠听了,立即埋怨道:“少爷怎么不知道说一声,那外头多冷啊,就生冻着。”随即心疼地就要将手炉放到叶京华怀里:“我再去给你烧个汤婆子去。”
叶京华拦住他,拉着他的手,让两人四只手捧着一个手炉,他的手覆在赵宝珠的手上头,将那略小一圈的五指完全包裹住:“不用,一个就够了。”
赵宝珠的脸红了红,睫羽颤了颤,不说话了。
阿隆见状,屏气凝神,捞起旁边睡得正香的小肥狗,一溜烟钻出了轿子里。雪团骤然落入个陌生的怀抱中,醒了,瞪着黑豆似的眼睛对阿隆汪汪了两声,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
“别叫了!”阿隆恶狠狠地威胁狗崽:“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没眼色,老爷就会被坏人拐走藏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狗崽倒是很有灵性,闻言,似是听懂了,呜呜叫了两声,窝在阿隆怀中不动了,被他团在怀里抱到了邓云等人的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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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暖阳照在雪地上,叶家的车队绵延横贯整座县城,终于装戴完毕,准备出发了。
赵宝珠一一辞别了陶章陶芮兄弟,翠娘等人,将年前还剩的俸禄都拿了出来,分给众人。几人都推拒着不接,然而在叶京华随即拿出整整多了一倍的银子,散给他们当做赏钱之后,众人遂呐呐不言,将钱银都收下了。
这位叶大人财大气粗,他们都看在眼里。赵宝珠纵然是一分俸禄都不挣,估计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赵宝珠辞别了众人,就到了要启程的时候了。然而就在这时,县衙前忽然出了变故,一个人影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马车面前。
“小赵大人!”
来人头上戴着方巾,白皙的脸略微瘦削,冻得发红的耳廓上有一点不显眼的伤痕——竟然是程闻脩。
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惊讶的赵宝珠一眼,接着深深俯下身,额头埋入雪地中,向赵宝珠行了个大礼:
“大人高义,闻脩愿誓死跟随!请大人也带上小人吧!”
程闻脩人虽瘦,这次声音却铿锵有力,众人一时都被他的架势惊着了。赵宝珠也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低声道:
“此事不可,闻脩,你快起来。”
他本想亲自下车去扶,然而叶京华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赵宝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经先一步将程闻脩从地上拽了起来。
程闻脩还想挣扎:“放开我!大人——”
赵宝珠见他如此,温声劝道:“闻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还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闻脩也一同带上到京城去,毕竟京中的学业资源比这小小无涯县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闻脩全家都在无涯县,他是长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开?
程闻脩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对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那些都是他甩不开的——可他就是不甘心,那股灼烧的妒火将趋势他来到了这里,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说白了,就是无能之辈,要靠耍无赖才能博得高尚者的一丝垂怜。
叶京华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羞愧。他看见了,什么都没说,眉目淡淡,垂首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赵宝珠: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给他吧。”
赵宝珠不知所以,低头一看,见那是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赵宝珠将信纸拿出一看,一目十行地读了,登时惊诧道:
“荥阳书院?”
他手上拿的,赫然是由叶京华亲笔所书,荐童生程闻脩入荥阳书院的荐信。
本朝学子中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国子监生多显贵,荥阳揽入天下才。其中点出了本朝两个资源最好的教育场所,一是大多由荫封贵子入读的国子监,二是不计出身,靠才华取用的荥阳书院。此两处培养出来的学子加起来,几乎占据了朝堂上官员群体的半数有余,民间甚至有在荥阳书院交了束脩,便已是半个举人的说法。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荥阳书院培养的第一个权臣,乃是当朝执宰,叶执伦。
叶家清贵,然而和京城其余的皇亲国戚相比,多出的这个’清’字,便是由于叶家上数几代皆是不出世的大儒。平生都避世而居,族人整日里就是研究典籍,著书,育人。而荥阳书院的缔造者算起来,正是叶京华的太祖爷爷。
叶执伦乃是叶家第一个出仕的嫡系子弟,故而虽位极人臣,却惯常被叶家老爷子嫌弃浑身都是官场浊气。反倒是自小就有出世之才,不染凡俗的叶京华更受叶老爷子的青睐。
“拿这封信去,他便能被纳作’甲’字生。”
叶京华在赵宝珠耳边轻声道:“他也算是为你挡了一灾,这就算是谢礼了。”
赵宝珠听了,非常高兴。就连他这般出身寒微之人,都听说过荥阳书院的大名,知道其中的教谕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连翰林院出来的都有好几个。他自己在幼时连县学都读不起,于是万分珍惜能上学的机会,激动地将荐信递给程闻脩:
“闻脩,快拿着。这样一开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能在荥阳书院求学,你的学问定然能在再上一层楼!”
程闻脩听到荥阳书院的大名,也愣住了。去大名鼎鼎的荥阳书院读书?这是往日里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当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赵宝珠手中的信纸上,那翩若惊鸿般的字迹时,程闻脩的神情猛然一变。瞬间,屈辱混杂着不甘冲上他的心头,程闻脩咬紧后牙,红着眼圈抬头瞪向赵宝珠身后之人——
然而那人坐于赵宝珠身后,微偏着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他坐在哪儿,如同闲云野鹤一般,也未着官服,但坐在哪儿,就让人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并不是直接的恐吓,而是一种疏离,高傲,而冰冷的审视。说是审视也不太合适,毕竟叶京华压根没有正眼看他。
程闻脩油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忽然都消失了,反而油然而生一股深切的自卑。对方甚至不需要正视他,随意使某些小手段,就能将他如踢开路上的一颗石子般推开。
无数复杂的心绪在程闻脩心中翻滚,将他的双眼熏得通红。
他愣得有些久,赵宝珠眨了眨眼,神情逐渐浮现出些许疑惑:“闻脩?”
程闻脩紧紧咬着牙关,下颌都在微微颤抖,他紧紧盯着赵宝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叶京华回过头来,伸出手,自后隐隐揽着赵宝珠的后腰。随着他的动作,原本闲散站在四周的叶家仆人以及镖局的伙计的神情都有微妙的变化,身体前倾,目光锁在程闻脩身上。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老人,手搭在了程闻脩肩上:“收下吧。”
看见老人,程闻脩神色一变,眉尾都因为心中巨大的拉扯而微微抽搐。片刻后,他接过了赵宝珠手中的书信,低下头,退到一旁。
赵宝珠见状,虽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而是惊诧地对走出来的老人道:“程太爷,您怎么也来了?这天可冷呢!”
出面的正是程闻脩的太姥爷,老爷子今年已有九十三岁高龄,是无涯县上最年长的一位老人。
程太爷向前一步,代替幺孙朝赵宝珠弯下腰:“老夫替幺孙谢过赵大人,叶大人。”
“唉程太爷——”老人腰才弯下去一点,赵宝珠就扑上去将他扶住:“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
这次,叶京华没拦他,而是跟着赵宝珠下了车,扶起程太爷:“老人家不必多礼。”
程太爷缓缓直起身,看着赵宝珠和叶京华,饱经风霜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低下头,抬起手,似乎是想从包裹里拿出什么。老人家动作慢,赵宝珠站在一旁等着,还隐隐伸出手护在老人身后,害怕他摔倒。
“这个……”程太爷摸索了半响,终于颤颤巍巍地捧出了见什么东西,递到赵宝珠面前:“这是我全县上下的一点心意,还请赵大人收下。”
一点光亮照在赵宝珠脸上,他定眼一看,见老人手中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小坎肩,做工极为精致,由丝绸做面,棉花做里,锦缎表面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样。赵宝珠惊讶地长大了嘴,讶异道:“太爷,这是——”
程太爷眼尾的皱痕弯了弯,已经有些昏黄的眼中闪烁的笑意,缓缓地说:“这是拿大人给我们的生丝做的,每家每户都出了一段,给大人缝了这个……今年冬天雪多,大人要出远门,穿在衣服里暖和,别病着了。”
在收缴尤家的家产之后,田地物归原主,这些强卖给百姓又当做税银收上来的生丝也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百姓手中。
而百姓又用它制了衣,送还给赵宝珠。
无涯县的故事,自丝起,又由丝终。
赵宝珠哑口无言,半响都没说出一句话。周围的百姓见状,都道:“穿上吧,小赵大人,冬天可冷呢,别冻着了,穿上吧。”
他们看赵宝珠的目光似是在看救一县于水火之中的父母官,又似是在看自家要出远门的子侄。赵宝珠回过头,缓缓环视周围的百姓,他们有些人的手已冻得有些发红,粗壮又厚实,这些百姓也许一辈子都未穿过丝制的衣服,却交了几十年的生丝税,如今有了丝,却拿给他做了衣裳。
赵宝珠双眸发红,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官府,将小坎肩穿在了身上。
周遭的百姓脸上露出了微笑,亲手做了衣服的妇人们慈祥地看着赵宝珠,嘴里低声喃喃’正好,做大一点儿,来年长高了还能穿’。
因着中间夹了棉,这小坎肩穿着极其暖和,赵宝珠眼眶发红,坐在马车里,跟随着长长的车队一路走出无涯县城门。
他们的车队很长,赵宝珠和叶京华的轿子出了城门,后面的车队却还在城里。百姓也一路跟着车队走到了城门前,左右分成两队,给车队让出道路,却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赵宝珠由窗口探出头,看见远处百姓站在晴雪之中,身后是青雾般的远山。他们看见他,纷纷伸出手,在空中摇摆起来。
赵宝珠本想开口叫他们回去,声音却哽咽在了后头,言未尽,泪先流。
叶京华见少年神情怔愣,豆大的泪珠顺着通红的眼眶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还要死咬下唇不出声的样子,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宝珠。“
他伸出手,自身后小心翼翼地覆上赵宝珠的紧握住帘子的手,似是忽然惊醒了他。赵宝珠双眸含泪,怔怔回头,在看见眉心微蹙、满眼痛惜的叶京华时,像是终于不能承受似的,转身将面孔埋进了叶京华怀中。
尾卷:太子归掀京城风波
第93章 回乡
二月,北方尚在寒冬之中,南方已悄悄回暖。
越往南走,雪便越少。山谷之中,雪化为水,随着河道蒸腾而上,空气中弥漫着高山溪水冰澈纯净的气息。
叶家车队横贯于山谷之间,如一条巨龙,盘桓至数里开外。深入蜀山腹地之中,随行的镖局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随时抬头看着山顶的情况,以防有山石滚落。
邓云自马车中探出头,看着前头的深山巨谷,微微一憷,回头对陆覃道:“这路也太不好走了,怪不得夫人日夜悬心,写了这么多封信来。”
叶夫人担心儿子儿媳的安危,几乎每十天就要差人送信来。叶家家大业大,直接在青州与益州的交界处找个驿站,将里头的伙计全部包了下来,专为叶家往返益州与京城送信。
陆覃闻言,看了他一眼,道:“蜀道之难,天下皆知,自然不会好走。”
邓云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宝珠也太不容易了,这路,也不知他们怎么走过来的。”
叶家人马如此齐全,尚且如此艰难,赵宝珠出身贫寒,家里连匹马也没有,也不知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困难,有没有冻着、累着。邓云想着,心里便有些难受,又十分钦佩,赵宝珠能靠一己之力走出这十万大山,还考上了进士,堪称人杰。
谁知听了邓云的话,陆覃一眼扫过来,道:“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邓云听了,撇了撇嘴,嘟囔道:“私底下叫一叫嘛。”还不服气地瞪了陆覃一眼,冷哼一声,心想陆覃哪里明白他们和赵宝珠的交情,他们可是相识于微末。陆覃被他瞪了,倒是也没说什么,像块石头似的,默默做着手上的事。邓云也懒得跟他多说,一扭头,就拿着刚拿着刚拿热水浸了的丝绢跳下马车,朝前头走去:
“我去看看赵大人今日还哭了没!”
没错,自离开无涯县后,赵宝珠情绪一直十分低落。刚离开那几日,更是想起来就要哭一次,百姓们送的小坎肩更是穿在身上不愿意脱,前些时候好不容易哄着脱下来洗干净,刚晾干就又巴巴得拿过去穿上了。
叶家车队里的众人都习惯了轿子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知道的是官员衣锦还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闺阁小姐要远嫁呢。
其实,赵宝珠并非心智脆弱之人,会这般,一是由于无涯县是他头一次真正执政之地,所废心血颇多,二是由于,叶京华就在他身边。
叶京华哪里看得下去他难过,一见赵宝珠掉眼泪就要去哄,越哄赵宝珠就越瘪嘴巴,一来二去,哭得更凶。
赵宝珠虽在外人面前刚强,在叶京华跟前却爱撒娇。每日叶京华就见少年方才好好的,忽得吃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无涯县的百姓,小嘴一撇,猫儿眼里立刻蕴起水汽,往他怀里一钻,吧嗒吧嗒地就开始掉眼泪。
叶京华的心都快被揉碎了,愧疚得恨不得回去扇跟皇帝提要求要将赵宝珠调回去的自己两巴掌。
无涯县多好,山清水秀的,他就是陪着再呆上两年又怎么了?
可惜悔之晚矣,听到邓云在帘外的声音时,赵宝珠正枕在叶京华腿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叶京华五指抚着赵宝珠的后脑,一下一下捋着少年的乌发,俯下身,声音比动作更轻柔:“宝珠,邓云端了水来。”
赵宝珠听了,微微动了动,将自己缩进叶京怀里:“……我不要见。”
哼哼唧唧的。叶京华赶忙哄道:“好,好,我不让他进来。”说罢,他向外将盆子接了进来,便让邓云回去。邓云见状,心里也有了数,今日也在哭鼻子呢。赵宝珠一哭就不爱见人,怕人家笑他,殊不知车队里上上下下早都知道了。要是见叶京华频频叫水进去,又总不见人出来,就是里头在忙着哄人呢。
“来,擦擦脸。”
车厢内,叶京华将巾帕拧干,轻声道。赵宝珠在他怀里拱了拱,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今日倒是没哭,脸蛋上没有泪痕,神情却有些低落,整个人蔫儿巴巴的,也没个笑脸。
叶京华心疼极了,细细将少年的脸蛋擦干净了,再将人抱进怀里,搂着哄道:“乖,不难受了,嗯?再有十日,我们就到家了。”
赵宝珠听了,骤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些:“真的?”他没成想车队的脚程这么快,要知道他当初出蜀,可是走了好几个月呢!
叶京华俯身亲了亲他的额角,“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他知道赵宝珠返乡心切,早就做好了计划,马都在赵宝珠不知道的时候换了好几匹,银子流水一般地花,日夜兼程,将时间缩短了不少。
赵宝珠的心情立即好了不少,嘴角一翘,唇角立即浮现两颗小梨涡,甜甜地笑起来。他许久未见村里的人了,还有爹爹,家里应该还有过年剩下的年货,他馋家里做的辣味腊肠了。
他一高兴,伸手便抱住了叶京华的脖颈,’吧唧’往男子嘴巴上亲了一口:“少爷!我心悦你!”
两人’圆房’已有数月,赵宝珠已没了以往的生疏,自然地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也不会脸红了。
叶京华笑了笑,反手便将赵宝珠搂在怀里,加深了这个亲吻。
半晌后,他松开略有些气喘的少年,垂眸看了赵宝珠一眼,在他红的快要滴出水的唇上吮了一口,微微蹙起眉:“怎么这么甜?”
赵宝珠还在长着唇喘气,闻言一凛,心虚地敛下眼:“什、什么?”缓缓就要从叶京华怀里爬出去,却被人捉住手臂扯回来,掰过下巴亲了一口。
“是甜的。”又一吻毕,叶京华舔了舔嘴角,一手捉住赵宝珠的下巴,确信道:“又偷吃蜜饯了,是不是?”
赵宝珠羞耻又心虚,双颊粉红,眼神飘忽:“没有……”
“撒谎。”叶京华低声呵斥,遂一把将赵宝珠推倒在马车里。
赵宝珠向后倒在车里,幸而软轿中用兽皮包裹,又在上头铺好了松软的被褥,赵宝珠倒是没摔疼,一抬眼,便见叶京华按住他的肩,俯身下来,又来找他的唇。
赵宝珠说不出话,哼哼了两声——少爷要做什么。
叶京华却听懂了,他品着少年唇齿间甜丝丝的味道,敛下眼,眸色深沉,低声答道:“自然是罚你。”
马车外,车队翻过一座山头,此时正在一条小溪旁略做修整。叶家的下人忙着生火烧水,镖局的人抱着剑守在一旁,不会儿,便听到轿子里传来隐约的呜咽声。
这几日下来众人早已习惯,心想定是里头的大人又在哭了。没人多想,过了许久,那哭声低下去,里头的叶公子叫了比往日更多的水进去,也没人起疑心。
·
叶京华没说谎,过了十日,车队果然来到了赵宝珠的故乡。
他家村子所在的山南县顾名思义,位于大山南侧,日照充足,有溪水横贯其中。自北面翻南面,天气一下暖和了很多,地上只有一层薄雪,山林中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已长出了嫩芽,叶京华抱着赵宝珠坐在轿旁,看着外面的景色,不禁叹道:
“果然是人杰地灵。”
他望着远处群山之下,牛羊零星散布在草甸上,有人家屋顶上缓缓升起炊烟,广阔的河川一望无际,云层像是飘在半山腰,实在是在京城无所得见的景色。
叶京华感叹得真心实意,赵宝珠却以为他是在哄自己开心:“少爷又哄我。”
叶京华闻言,低下头亲了亲赵宝珠,低声道:“我句句真心,宝珠的故乡极美。”
赵宝珠闻言,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望着窗外的景色,待冷风将脸吹得通红都不愿收回目光。这里偏僻又贫寒,他们村上恐怕连能住下这一车队的人的地方都没有,可这好歹是生他养他的土地,赵宝珠犹如倦鸟归林,看着远处的炊烟,望眼欲穿。
叶家的车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显然十分突兀,长长的车队在田野上绵延,还没到村口,就吸引了十几个百姓。
只见几个身着麻布袄子,头戴兽皮帽的男人站在村头,手上举着铁锹、木棍等物,目光警惕地看着不断靠近的车队。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夫人,神情紧张地探头探脑。
也不怪他们如此警惕,车队打头的是叶家雇佣的几个镖局伙计,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一脸凶相的样子十分骇人。
然而,就在绵长的车队渐渐逼近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
“梁姨,张伯伯——”
几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朝车队看去,便见车厢里探出了一颗脑袋,乌发在风中飞舞,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来。
被叫做梁姨的妇人一看就把人认了出来:“是小宝!是赵家的小宝回来了!”
其他人也跟着看清了人,神情登时由忧转喜,男人将手上的铁锹一扔,转头就往村里跑——得快让那姓赵的知道,他的宝贝蛋子回来了!
叶京华在赵宝珠旁边,听到了妇人的声音,眉梢微动,看向赵宝珠:“小宝?”
赵宝珠见自己的乳名被叶京华听了去,脸颊一红,小声嘟囔:“爹爹喜欢这么叫我,大家都跟着叫。”
叶京华听了,轻轻笑了笑,又将赵宝珠搂紧了些。心中却微微一凛,单看赵父给赵宝珠取的名字,便能见其对小儿的珍爱。定是自小捧在手心里宠着的,要达目的,他此行恐怕是困难重重。
赵家村并不大,全村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很快赵宝珠带着一大队人马返乡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出了村,在村头将叶家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小宝,真是赵小宝回来了!”
“赵家的从京城回来了!”
“小宝,听你爹说你考上咧?当上官啦?”
赵宝珠钻出轿子,走到车辕上,一时竟因为人太多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禁眼圈发红,伸手握住向他伸出的手:
“张伯伯,王叔,齐嬢……我考上了!”
众人一听,都是为之一振,一个个都咧开嘴,比家里过年杀了猪更高兴:“考上了!真考上了!”
就在人群振奋之时,一个尤为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村头,他比周遭的人都平白高上一大截,一些身材娇小些的妇人竟然只到他的胸口。
他一走过来,登时宛若巨船入海,一下便把人群如海水般分成了两半,几步就走到了马车跟前,去叫人的男人在后头冲赵宝珠道:
“小宝,你爹来了!”
赵宝珠一抬头,猫儿眼立即睁得溜圆,叶京华就在他旁边都没看住,眼见着赵宝珠一下子就蹦下车辕:
“爹爹!”
那身高八尺还有余的大汉一伸手,像捞小猫崽一般将赵宝珠稳稳抱了起来,呵呵低笑两声,胸膛都跟着他浑厚的声音颤动:
“小宝,终于舍得回来看你爹爹啦?”
来人正是赵宝珠的爹爹,赵八。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纯粹是因为赵父在家中排行老八。村里的人大多都用诨名,叫他’赵熊八’,因为赵父的体格实在惊人,在满村的男人中属他最强壮,像头黑熊一般,故而起了这个诨名。
赵宝珠早逝的娘亲,是隔壁村的白族女,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女。正是因为赵父身强力壮,这位白族美人才看上了他,说什么都要出村去嫁给一穷二白的赵熊八。
后来生了赵宝珠,却没能遗传赵父健壮的体格,反而和娘亲像了个十成十,生得又白又嫩,一直比村里其他的男孩子要矮一截。
赵父痛失爱妻,见小儿和亡妻如此相似,更是满腔怜爱,惯得不行,三岁前都没让赵宝珠下过地。于是村民们就整日看着黑熊一样的赵父怀里揣着个白嫩的小娃娃进进出出,连干活都要背在背上,生怕村里的土路磕着了小儿白嫩的小脚。都纷纷在后头议论,着熊八长得那样强壮,生出来的儿子却跟只小猫崽子似的,看那宝贝的样子,比养闺女还娇惯。
赵熊八家里的赵小宝,成了这村子里的一大景观。
待赵宝珠大点儿,走路走得很好了,村民们便天天见他小猫崽儿似的跟在赵熊八身后,身量才堪堪到父亲的大腿处,看着可爱极了。
如今,赵宝珠虽已长大了,一到了赵父怀里,却很自然地抬手环住爹爹的肩,头靠在胸膛上,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爹*爹……”
“哈哈哈哈——”赵父仰天长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背,强壮的手臂颠了颠:“让爹爹抱抱,重了点儿没?”
周围的人见了,都纷纷笑起来,妇人们捂着嘴,看着穿着一身锦缎衣裳,头戴玉冠的赵宝珠被赵父抱在怀里,明明都已长成位俊俏少年郎了,在赵父怀里却还是像只猫崽,纷纷打趣道:
“小宝都有十七了吧,还跟小时候似的——”
赵宝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一下子撑起身子来,红了脸,对赵父道:“爹爹,快放我下来!”
赵父笑呵呵的,依言将赵宝珠放了下来。看着儿子站在自己跟前,锦衣玉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眉眼间皆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满眼都是骄傲:
“小宝长大了。”
赵父感慨着,手在赵宝珠头顶比划了一下:
“我儿长高了,我看跟隔壁二狗也差不多了!”
二狗是老赵家邻居的儿子,虽小了赵宝珠几岁,却一直比赵宝珠高一截。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赵宝珠在叶京华的娇养下窜高了一截,却还是只到赵父的胸口处,赵熊八实在是太高了。
赵宝珠闻言,嘴硬道:“我本来就跟他差不多高。”
随即,他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哎呀,这还有个更俊的。”
赵宝珠回头一看,原来是叶京华下了马车。叶京华在青州被他连累成了野男人,到益州这一路上都穿的很随意,今天却像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只见他穿着身藏蓝袍子,脚踏玄色银云靴,一头乌发全数束起,戴了顶没镶金的素玉冠,既庄重又不显得过于华贵,虽身上半点儿配饰都没有,却叫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挺拔又俊美。
赵宝珠虽也焕然一新,但众村民是看着他长大的,在他们眼中赵宝珠还是当年那个只有小小一点的小宝。
可骤然见了叶京华,众人却有些被震慑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们一见这俊美得惊人的年轻男子,便觉得他一定官位不低。似是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比拟,非池中之物。叶京华一走过来,周围的村民都不自觉退后,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赵父也看见了他,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赵宝珠:“小宝,这位是?”
赵宝珠见叶京华走过来,面上一喜,让开一步让叶京华走到自己身边来:
“爹爹,这是——”说到这,赵宝珠忽得顿了一下,想到这是在众人跟前,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这位是我的同僚,叶大人。”
赵父恍然大悟,原来是儿子的同僚,他见叶京华这架势,觉得这官老爷定是来头不小,便抱拳朝叶京华弯下腰:
“叶大人,我儿一路上受您照顾了。”
赵父知道自己长得比常人高,因此腰也比常人弯得更低,然而他才刚刚一低头,那位叶大人却忽然上前来扶住了他:
“赵伯父万万不可。”叶京华将赵父扶了起来,没有受他的礼,反而朝他行了晚辈礼:“我与宝珠情同兄弟,互相照料乃分内之事,如今前来拜见,需叨扰伯父,还请伯父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谦逊,不仅后头的叶家仆从目瞪口呆,连赵父自己也都愣了一下,心想这官老爷也太客气了,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见叶京华文质彬彬,谈吐不凡,也很为赵宝珠交到了这样的好友而高兴,心想京城就是不一样,读书人多,都很斯文,不像他们村里的那些粗野小子,就知道欺负小宝。
这么多年过去,赵父还是对当年村里的几个小孩因为看不惯赵宝珠长得白就欺负他的事情耿耿于怀。虽然结局是那几个小孩都被赵宝珠打的吱哇乱叫,最后对赵宝珠俯首称臣,甘为小弟,赵父却只记得那天赵宝珠回家时小小的手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可把他心疼坏了。
小宝那样小,又乖,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哭。
赵父自从那时,就想让赵宝珠读书,今后考到外头去做官,做了官,就没人能欺负得了他了。
“好说,好说。”赵父对叶京华的印象很好,既是自家小宝的朋友,那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才是,他大手一挥,热情道:
“没什么叨扰的,叶大人不如就住我们哪儿吧,我昨日才打了一头野猪,等会儿杀了把肉炒来吃,可香了!叶大人喜欢吃什么?玉米馍馍吃不吃?我等会儿去柳婶哪儿换几个来——”
“爹爹!”赵宝珠见赵父这么自来熟的样子,害羞地脸颊通红,扯了扯他的袖子。
赵父被他打断,茫然地低下头:“啊?咋了?”像头呆呆的大熊。
赵宝珠有苦说不出,瞪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意思,怎么能让少爷吃那些!他们家也太寒酸了,他还想着让叶京华住到县城上去呢——
然而就在此时,叶京华忽然开口:
“伯父盛情,小子不敢辞。”叶京华微微俯首,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我虚长宝珠几岁,伯父可随意称呼。”
这话说出来,不管他人是什么反应,叶家的下人们已经快要晕过去了。邓云瞪着叶京华的背影,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还是他们那位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二少爷吗?
淡定如陆覃,看到如此场景,眼角都抽了抽。
看见他们家少爷,一个堂堂宰相之子对一个乡野村夫这般放下身段,简直都算是上赶着讨好了,纷纷有些不能接受,还是靠叶京华此前对他们反复叮嘱,他们才强撑着没发出声音,安静得像一群死人。
幸好赵父没受他这个礼,道:
“唉,大人不必如此,我虽是粗人,也知道礼数,大人不必谦虚——”他一手揽过赵宝珠,另一只手将腰间的镰刀一甩挂到背上,本来想伸手拍拍叶京华的肩以示友好,但又觉得读书人可能不兴这些,遂作罢,只热情道:“走走走,这外头可冷得很呢,我们回家去,杀猪,吃肉!”
随着他的动作,那镰刀锋芒上的光在叶京华脸上一闪而过,看着极其锋利。
叶京华看见大汉身后几乎有半个人高的大镰刀,一时姿态微不可查地更端正了些。
第94章 坦白
赵父最终带着叶京华和赵宝珠回了家。
赵家的房子是当年赵父亲自一砖一瓦建起来的,虽然寒酸,但非常结实,且打扫得也很干净。小小的几肩平方坐落在一处山坡上,下边儿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头水牛正在溪边喝水。
“阿福!”
赵宝珠一到了家门口,就撒丫子朝那头牛跑过去,一下子抱住水牛健硕的身躯。水牛缓缓自溪水中抬起头,回过牛脸,大而黑的眼珠看向赵宝珠,极其温顺地哞了一声。
“少爷,阿福还记得我!”
见水牛如此反应,赵宝珠惊喜又兴奋地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方才见他闷头就抱了上去,暗自屏息,他看着水牛头上的两个弯角都觉得悬心。幸而水牛似乎很温顺,当赵宝珠回过头来时,他神情一缓,温柔地笑道:“是,真有灵性。”
赵宝珠登时笑得比蜜还甜。
赵家不大,大概有四、五间房,赵父站在山坡上朝他们二人招手:“快上来,火炉我都烧上了,你们快去歇着,小宝,你的屋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说罢,他有些犹豫地看向叶京华:“叶大人——”
叶京华立即道:“我和宝珠一间就行。”
赵父松了口气:“也好,也好。”
赵家里,属赵宝珠住的屋子的最大,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火炉也是烧得最旺的,他是生怕招待不好赵宝珠的这位同僚挚友。虽然赵父是个大老粗,却也知道官场不简单,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一定得招待好咯!
赵宝珠见爹爹没有怀疑,松了口气,暗中看了叶京华一眼。这么明目张胆,也不怕他爹爹看出来?
叶京华回以安慰的眼神,随后向邓云和陆覃抛去一个眼神。
两人立即行动起来,和其他人一起,将一箱一箱的东西往下搬。赵父见了,登时惊讶道:“这是干啥?怎么这么多东西?”
叶京华在旁边道:“初次拜见伯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父大为吃惊,看着那一只只沉重的木箱被抬进来堆在院子里,疑惑地上前,随便打开一个,一眼就看见一张火红的狐狸皮子,成色极好,里头半点儿杂色都没有,摸上去轻软又顺滑。赵父自己也打猎,自然识货,登时关上了箱子,回身正色道:
“叶大人,这个礼我们不能收,太贵重了。”
赵父保持着本分农户的偶素坚持,日子过得再差,也绝不接受施舍。再说他们虽穷,可也是有手有脚,这几年日子也眼看着越过越好了,也不好无故拿人家这么好的东西。
叶京华闻言,眸光闪了闪,倒也没有坚持,只是道:“那便让他们抬进来,先放着,伯父改日挑一两件好的罢。”
赵父听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叶京华如此盛情,他也不好拒绝,只是觉得奇怪,这位叶大人未免也太殷勤了点儿。看看过年时旁边儿老沈家一口气嫁了两个女儿,新姑爷们上门,礼也没这么重啊?难不成读书人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赵父有些茫然。
赵宝珠见状,赶紧转移话题:“爹爹,咱们家怎么还是这样啊,我寄的钱呢,怎么没拿来多修几间房?”
农村人虽质朴,却也爱攀比,那些个爱慕虚荣的,一天到晚就比谁家生的儿子多,谁家修的房子更多。赵宝珠虽不屑做此比较,却不想爹爹在村里过得不好。
“唉,修那么多间房来干嘛?”赵父果然轻易地就被转移了注意,搓着手对赵宝珠道:“钱爹爹都给你存着呢,以后拿来娶个能干媳妇儿。”
闻言,赵宝珠登时一僵。果然见身边的叶京华呼吸一滞,神情淡了些。
赵宝珠咽了口唾沫,只好再次扯开话题:“爹,我们晚上吃什么啊?”
提起这个,赵父来了劲,叶京华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赵父虽不打算收,却也十分感念他这份诚心,决定今晚不仅要杀猪,还要再提两只鸡来杀了,好好招待一下这个好心的年轻人。
“行了,你们也别忙活了,赶紧去歇着。”赵父说着,一转身,将背上的镰刀放下,又’唰’得一声抽出一把杀猪刀:“我去把猪杀了。”
叶京华站在近前,略微一顿,接着点了点头:
“辛苦伯父了。”随后转头吩咐:“邓云,陆覃,你们去帮忙。”
赵父是自己干活干惯了的,本想让他们去休息,无奈邓云和陆覃两个怎么赶都赶不走,便把他们一个赶去喂鸡,一个赶去生火。
·
到了黄昏,赵家升起袅袅炊烟,里头的肉香全村都能闻见。
赵家住不下那么多的人,车队已返回山南县城,在城里的客栈暂时落脚。然而在他们走之前,先挨家挨户送上了谢礼,加一份丰厚的年货,一是答谢众多村名当日鼎力相助,凑钱送赵宝珠进京赶考的恩情,而也有同喜之意,算是变相地发喜糖了。
收到答谢的村民都惊喜不已:“小宝真是出息了!看看、这些东西,这皮子,真好。”
有人感叹道:“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听说光是俸禄都有好几两银子呢,那孩子孝顺,都巴巴得寄回来给他爹了。“
一时众人都纷纷感叹赵熊八生了个好儿子,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不说,还这么出息,也算不枉费他爹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说着说着,便有人疑惑道:“既然寄了钱,怎么都没见赵熊八盖个房子啥的?”
有人答道:“说是在给他儿子存老婆本呢!”
众人恍然大悟,感叹道:“也不知谁家女儿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嫁给小宝……恐怕得找个美人儿才行吧。”
赵宝珠他娘就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一身皮肤若凝脂,赵宝珠长相随娘,小时候跟个女娃子似的,这样的男孩儿,也不知得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唉,我们跟着瞎操什么心,人家说不定在京城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呢。”有人道。
听了他的话,众人深以为言。也是,赵宝珠考上了进士,又长得俊,想必放在京城也是碗香饽饽吧!要不然怎么有「榜下捉婿」这一说呢?
“过几年,要是相个公侯小姐回来,怕是赵熊八就不好交代了哦!还不得连夜把房子盖了——”
众人顿时笑起来,纷纷打趣说话的那人,人家京城的贵小姐难不成愿意跟赵宝珠这个穷小子大老远地跑回益州来,怕是想得太美!
然而众人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歪打正着。
此刻,叶京华正坐在赵家的餐桌上,与赵家父子相谈甚欢。赵父亲手杀了野猪崽,烧了一桌子的好菜,益州人爱吃辣,一吃辣又爱配酒,赵父拿出了花根底下埋着的女儿红,跟叶京华对饮了好几杯。
叶京华倒也不推脱,默不作声地喝了好几杯。
“爽快!”赵父喝多了,两颊都涨红,高兴起来就拿蒲扇般的大手拍叶京华的肩:“大人,没想到你长得斯斯文文的,还挺能喝!”
叶京华笑了笑,面孔依旧白如冷玉,低声道:“赵伯父海量,小子不及。”
赵父被恭维地舒舒服服,觉得这叶大人说话真是好听,只是这叶大人实在是太白了些,长得跟那画里似的,看着觉得不怎么踏实。那个姓邓的小子倒是不错,长得结结实实的,能干活。
这些腹诽赵父当然没说出来,而是觉得叶京华这么个斯文的读书人能这么放下身段,看得起他这个庄稼汉,实在是难得,十分受用。他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一个劲儿地往叶京华的杯子里倒酒:
“哈哈哈哈哈,好!我们再来,再来——”
赵宝珠在一旁看着眼馋,拉了拉叶京华的袖口:“少爷,我也想尝一点儿。”
叶京华还没来得及说话,赵父便先道:“小宝也想尝?来,爹爹给你尝一点儿。”说罢,他拿筷子头小心翼翼沾了一点酒液,就要往赵宝珠那边递。
赵宝珠见状,哭笑不得,嘟起嘴道:“爹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又不是没喝过酒。”
赵父闻言,有些讪讪:“哦,是吗。”想来也是,赵宝珠都在京城考了进士呢,肯定少不得有个宴席啥的,他还将赵宝珠当三岁小孩儿呢。
叶京华唇角啜着笑,拿自己的杯子给赵宝珠倒了小半杯,递给他。
赵宝珠一口气喝了,登时被辣得睁不开眼:“好辣!”
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赵父大笑出声,那洪亮的笑声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发颤。叶京华也是面容含笑,伸手轻拍赵宝珠的背,一双星眸中满是柔情,目光始终凝在赵宝珠身上。
赵宝珠缓过劲,埋怨地瞪了叶京华一眼:“这酒这么辣,少爷也不告诉我。”随即又担忧道:“少爷喝这么多酒,小心夜里难受。”
而后转头瞪了眼赵父:“爹爹不许再灌少爷酒了。”
他在家时,赵父都不让他喝酒,没想到他自己酿的女儿红这么辣。想到刚才叶京华悄不声儿地就喝了那么多杯,赵宝珠担心他过后不舒服。
赵父像头做错了事的大熊,憨憨道:“好,好。”说罢将比饭碗还大的酒碗往自己面前揽了揽,心道他自己喝就是了,赵父这般想着,忽然抬起头,问道:
“不过小宝,你为什么叫叶大人’少爷’啊?”
叶京华闻言一凛,赵宝珠也慌张了一瞬,但很快解释道:“这个说来话长,还是我当初上京时,叶大人帮了我——”
他将当初在叶府上的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对叶父道:“若不是叶大人收留,我当初还不知怎么才能在京城立得住脚呢,叶大人对我有大恩,而且,叫少爷我也叫惯了——”
赵父听了整件事,面上的笑容没了,神情很是严肃,握着酒碗的手因着太用力都在微微发抖。许久之后,他才道:
“此事,是叶大人对我们父子有大恩。”
赵宝珠寄回来的信一向是报喜不报忧,因而赵父都不知道,小儿上京还有这么一番磋磨。身形那样巨大的一个汉子,此刻心疼得眼圈都红了,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就要朝叶京华跪下去:
“请叶大人受我一拜!”
叶京华大惊,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他,幸好他力气不小,要不然还真扶不住赵父这么大的块头:“伯父万万不可!”
赵父却说什么都要跪:“不行,我必须拜谢大人!”
见两人僵持不下,赵宝珠有些紧张地朝叶京华看了一眼,叶京华也回他了一个眼神,神情缓缓变得整肃,就这扶住赵父的姿势朝他道:
“伯父,有件要事,小子还需告知。”
赵父闻言,从叶京华的神情中看出这事或许很重要,疑惑道:“什么事?”
叶京华将他扶到桌边坐下,赵宝珠也跟着坐下,很紧张地抿起了唇。叶京华在他身旁落座,忽然抬起手握住了赵宝珠放在桌上的手,抬眼直直看向赵父,语气定地说:
“我此番陪宝珠回乡,一是拜见伯父,二是来向伯父提亲。”
他缓缓道:“我与宝珠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恩准。”
第95章 过关
此话一出,赵父好半天都没说话。
不得不说,赵父虽然对他们一直和颜悦色,看着很好说话,但这么个身躯庞大、孔武有力的汉子猛地沉下脸,不说话的样子还是十分骇人。
叶京华不觉屏住呼吸,面上更加正色。不得不说,面对自己的亲爹,堂堂一国执宰叶执伦,恐怕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好半天,赵父才出了声,皱着眉头困惑道:“什么意思?你们两个男的,怎么两情相悦?”
叶京华听了,登时一噎,他自小就有出口成章、舌灿莲花之才,没成想却被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的岳父问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话倒是赵宝珠接了:“爹爹!”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但分外坚定地道:“我、我跟少爷,就跟其他男人和女人一样,已经是夫妻了。我心悦少爷,想跟他成亲!”
他话说得直白,赵父这才听懂了,又是浑身一颤,’唰’得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顶差点触到天花板:“小宝!你、你这是什么话……男人和男人怎么成呢?”
赵宝珠羞得满面通红,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蹭’地一下也站了起来,冲着赵父道:“就是行!我就喜欢少爷,别的谁都不要!”
赵父本就对赵宝珠百般宠爱,从来都是顺着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见儿子这般气焰汹汹的,他的声音一下弱下来:“小宝……”
赵宝珠顺势扑倒赵父身前,双手抱住爹爹比树干还粗壮的腰,撒娇道:
“爹爹,少爷很好的,又会做文章又会做官,很照顾我的……爹爹,你就同意我们成亲吧!”他眨巴眨巴眼睛,还加了一句:“爹爹,少爷还是我们那一科的状元呢!”
赵父本来还很犹豫,然而一听叶京华是状元,神情顿时一凛:“真的?”
不得不说本朝对科举的推崇十分深入人心,他们这些农家人或许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却对「状元」二字有种别样的崇敬。要是哪个村里有人考了状元,可是要专门立牌坊的,听说江南那边儿的潮州就有整整一条状元街。
闻言,赵父犹豫地看了叶京华一眼,神色倒是好了一些。
叶京华从未像今日一般庆幸当日自己下场考了科举。
见赵父看过来,他正色道:“伯父,我与宝珠虽定情,但无长辈之言不敢妄为,还望伯父成全我们二人。”
赵宝珠趁热打铁,抱着爹爹不撒手,软声恳求:“爹爹,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赵父哪里经得住他如此,当即应道:“好好好,依你,爹爹都依你。”
闻言,赵宝珠登时喜笑颜开,抱紧了赵父:“爹爹,你真好!”
见他这么高兴,赵父紧绷的脸和缓下来,怜爱地摸了摸小儿的发顶,也回抱了他一会儿。屋里的气氛登时为之一松。
半响后,赵父放开小儿,拍了拍赵宝珠的肩:“小宝,你先回房,我跟……跟叶大人还有几句话要说。”
赵宝珠闻言,登时瞪大了一双猫儿眼,警惕道:“爹爹要说什么话?什么话我听不得?”
赵父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时,还是叶京华走了过来,对赵宝珠道:“宝珠,听伯父的话,先回去吧。”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见叶京华眼中含笑地朝他点了点头,才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之前还不忘嘱咐赵父道:“爹爹,可不许为难少爷!”
赵父都一一应下了,赵宝珠才放下心离开。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赵父面上慈爱的笑容褪去,眉目严肃起来,露出些凶相,极认真地将叶京华上下打量了一通。
叶京华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暗中微微挺直了腰板。赵父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俊美得过分的男子,让那些个小姑娘小媳妇看去了,还不知怎么喜欢呢,还是个状元……
赵父呼出一口气,像山一样的身躯沉下去,朝叶京华道:“叶大人请坐。”
叶京华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在桌边坐了下来。
赵父也坐了回去,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低着头沉默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略带审视地看向叶京华:“你与我儿这事,家里知道吗?”
赵父虽没什么见识,这一通下来也看出叶京华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家,那长得能贯穿整个村子的车队,好有拿出来的东西,都是些他们八百辈子都挣不出来的宝贝,想必就算在京城也算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这样的公子,难不成家中没有婚配?
赵父狐疑得盯着叶京华,锐利的目光像是镰刀般试图刺破这个贵公子的面皮,看看他的心是好是歹。
在他的审视下,叶京华神情纹丝不动,也未回答,而是转而拿出来了一只赤红信封,将里头的宣纸拿出来双手呈给赵父:“这是家慈写的婚书,还请伯父过目。”
赵父闻言,愣了半响才明白叶京华是什么意思,将宣纸接过来一看,发现上边儿是娟秀的字迹,写了满满一页,右下角还有两个印章。赵父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看不懂婚书,但是他认得那两个红印,知道凡是盖了印的,那就是极其正式的东西。
这是叶夫人亲笔写的婚书,下方是叶夫人与叶执伦的私印。
当初写婚书的时候,叶执伦是避而不见、百般推拒,但最终还是被叶夫人强行夺了私印盖了上去。
赵父见了婚书,虽是看不懂,但知道儿子可也是读书人,若此物是叶京华拿来糊弄他的,儿子不可能不知道。他非常惊讶,没想到这位叶大人不仅告诉了家里人,还真是这么正经地来提亲,神情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
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把婚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再递还叶京华:“既然你爹娘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本想着给小宝娶个能干的婆娘,没想到他没给我相个媳妇儿回来,倒是给你相去了。”
这话他说得心酸,叶京华听着,也有些不好受,小心道:“伯父可是忧虑子嗣一事——“
他本想说,若是这般,不如从赵家亲戚中间过继一个孩子来。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赵父一挥手打断道:“子嗣我不关心。”
他双手撑在膝头,沉声道:“小宝他娘没福气,去得早,我就小宝这么一个儿子。自他生下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只要小宝过得好,旁的都无所谓。”
叶京华闻言,眉目一颤,心下震动。赵父如何待赵宝珠,他都看在眼里,可这位庄稼汉对儿子满腔怜爱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能让一个传统的农户说出不关心子嗣的话,他对赵宝珠之珍爱可见一般。
叶京华看赵父的目光愈发尊敬,心中还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赵宝珠出身寒微,自小吃过许多苦,常常因此胡思乱想,遗憾未能早一点遇到赵宝珠。可如今看来,幸而有赵父这样一个父亲,就算家中贫寒,赵父也定然是将最好的都留给了赵宝珠。
“小宝那样听话,自小就乖巧,身子又弱,我一直担心他被人欺负,所以想给他找个能干的婆娘——”
赵父絮絮叨叨地说着,在他心里,细胳膊细腿的赵宝珠就是个水晶玻璃人,只要不在他跟前,赵父一天到晚都悬心赵宝珠在外头是不是又磕着碰着了?有没有人欺负他?
“没想到他找了你。”赵父说着,将酒碗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我能看得出来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从来不期望小宝能有什么荣华富贵,做什么高官,你说想跟他在一块儿,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抬眼盯住叶京华,沉声道:“你发誓,要好好待他,不要欺负他。若来日有什么事,你不喜欢他了,也不能伤害我儿。“
叶京华听了,知道赵父打心底里还是不信任他。他明白赵父的担忧,故而也没有反驳,而是一口答应下来:“我愿以性命起誓,一生爱护宝珠,除了他再无旁人。若有一日我伤了他,万世不得超生。”
见他愿意发这么重的誓,赵父也有些意外,旋即神情一缓,抬手在叶京华肩上拍了拍:“算你是个实诚人。”
他能接受叶京华,也是看着这小子确实有诚心的份上。他不是没长眼睛,自打一见叶京华,便注意到了自家儿子这个’好友’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赵宝珠。两人看着比亲兄弟还亲,做什么都要在一块,就是看个牛,这小子都要在旁边儿守着,像生怕那老牛伤着了他儿似的。原本他还粗心大意,以为就是两个小子感情好,没想到这不是做兄弟,是在做夫妻!
赵父拿眼睛瞥着叶京华,内心叹了口气,心道也好,找个有担当有力气的男人,能照顾他家小宝。要是找个娇娇弱弱的女娃子,两个人裹在一块儿,叶父真怕两个人日子过不下去。
“既然这样,你们便成亲吧!”赵父是个爽快人,自己想通了,便一拍桌子同意了这门亲事。
叶京华面上一喜,当即站起来,要朝赵父拜下去:“岳父请受小婿一拜。”
“诶。”赵父一把扶住了他,没让叶京华拜下去:“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还得拜呢,这样我们就算是扯平了!来,快坐,坐着我俩喝酒——”
叶京华被他拉着坐下来,这下更是对岳父劝的酒来者不拒。赵父一高兴,早就将赵宝珠的嘱咐抛在了脑后,原本是客人还得顾忌着,如今是女婿,还不得把这小子好好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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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坐在屋里等两人说完,却迟迟没有等到叶京华。在等待中,他刚才喝下去的那半杯烈酒在胃里蒸腾,赵宝珠的头开始发晕,同时又觉得夜里越来越冷,不知不觉之间就爬上床榻,缩进了被窝里。
被窝里太暖和,没一会儿,赵宝珠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宝珠被一股寒气惊醒。
他正睡得舒服呢,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双微凉的手,将他紧紧扣住,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赵宝珠模模糊糊地醒了,摸到了腰上的手,哼唧道:“……凉。”
“凉吗?”叶京华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同时腰上的手也挪开了:“不碰了,别冷着小宝。”
赵宝珠模糊地觉得叶京华的状态有些不对,接着突然清醒了过来——对啊,他刚刚还在等着叶京华呢!
他回头一看,借着月光见叶京华蹙着眉,闭着眼躺在他身边。赵宝珠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发觉那里的皮肤有些烫:
“少爷,我爹为难你了?怎得脸这么烫?”他凑上去,像小狗似的耸了耸鼻尖,闻到了一丝酒味:“爹爹灌你酒了?”
叶京华没睁眼,反手捉住他的手,塞进被窝里:“和岳父……喝了酒……”
他喝酒不上脸,故而让人觉得海量,实际上已经醉得不清,此时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在被窝里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岳父说,要我照顾好你……要我们成亲。”
“爹爹答应了?”赵宝珠,很是高兴,凑过去在叶京华脸上啵了一口:“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少爷。”
在他心里,叶京华就是天下最完美的人。学问,人品,姿容,等等一切。
叶京华感到他靠过来,下意识地抬臂将人圈住,微微抬起眸:“叫我什么?”
赵宝珠伏在他胸口,没听懂,疑惑道:“少爷说什么?”
“你该叫我什*么?”叶京华眸色沉沉,因着喝醉了,目光有些直愣愣地定在他身上:“我们成亲……你该叫我什么?”
赵宝珠先是一愣,接着回过味来,脸颊有些微红,咬了咬下唇,道:“少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然而叶京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喝醉了酒似乎让他变得更加执拗,搂住赵宝珠的手用力将他箍住,紧盯着他不放。
赵宝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很快败下阵来,主动靠近了些,双臂环住叶京华脖颈,低低吐出两个字:“……夫君。”
这个称呼说出来,他的脸比醉酒的叶京华还烫。
叶京华似是才满意了,嗯了一声,将赵宝珠揽入怀中裹住,连腿也要压着。等将人在怀里安置好了,他拍了拍赵宝珠的背,还在他耳边低声道:
“乖娘子,睡觉了。”
赵宝珠的耳朵也连带着红了,觉得醉酒的叶京华比平日里还要更让他招架不住。
第96章 太子
后面几日,叶京华都在赵家歇着。
赵宝珠一开始还怕家里太寒酸,他住不惯,可过了几日,见叶京华竟像是十分闲适的样子,也就放下了心。
赵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且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村里的雪还没化,大多人家还在休息之时,他就已经去山上砍柴打猎去了。邓云和陆覃天天轮流着跟着他上山打猎,眼看着人都结实了不少。
这天,赵宝珠刚睡醒,就听闻赵父洪亮的声音:
“小宝,小宝,出来吃饭!”而后又是:“女婿!我女婿呢?”
他在外头大呼小叫的,倒让里头的赵宝珠红了脸,急急跑出去,冲赵父瞪眼:“爹爹!小声点!等会儿叫人家听去了——”
赵父正放下背上有半个人那么高的柴火,放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抬头憨憨地笑了笑:“我们住得远,谁听得见?没事。”
自从叶京华在他哪儿过了明路之后,赵父对他的接纳出人意料的迅速,没几天就开始一口一个女婿得叫,赵宝珠试图制止也没用,就随他去了。反而,叶京华听着倒像是挺高兴似的。
“岳父。”
就在这时,叶京华跟着从里间走了出来,随手拿一见大袄给赵宝珠披上:“仔细吹着风。”
而后他抬起头,看着赵父砍得那有半个人高的一捆柴,顿了顿,道:
“岳父辛苦了。”
赵父笑呵呵地搓着手:“不辛苦,不辛苦。”又把今天陪他上山砍柴的邓云扯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女婿带来的邓小子很不错啊,干活真利索!”
邓云在这些天的操练下结实了不少,就是被晒得更黑了,闻言嘿嘿笑了几声:“赵伯父谬赞了,我砍得还不如伯父的一半儿多呢。”
“诶——”赵父摇了摇头,仿佛很欣赏地看着他:“你才多大,多干几年就干熟了。”
邓云听了这话,倒真像是受了鼓舞似的,赵宝珠在旁边看得好笑又无奈,感觉再多待几个月,邓云就真要变成农户了。
他觉得好笑,没想到叶京华竟然把这些话记近了心里,一整天看着都有些淡淡的。赵宝珠后来也看出他心里有事,便去问他:
“少爷,你怎么了?”
叶京华一开始还不说,被赵宝珠缠着问了好几遍,才答道:
“岳父……是不是喜欢会干活的?”
早些时候赵父对邓云的夸赞,让他生出了些危机感。叶京华自然有很多优点,可在这小村子里一项都用不上,他可即兴作出锦绣文章,但赵父大字不是一个,恐怕远没有邓云砍的那半捆柴能讨赵父欢心。
叶京华有点担心他不会干活,被岳父嫌弃。
赵宝珠目瞪口呆,没想到叶京华还会多这个心,笑道:“这是哪门子话,没有的事。”
叶京华还是不说话。
赵宝珠见状,反倒有些急了:“少爷,你可别是想去干活吧?要是让皇上知道你被我连累地去做那些事,恐怕要砍我的头呢!”
让叶京华陪他住在这儿,赵宝珠已经跟不好意思了,一想到让叶京华也去砍柴喂鸡,赵宝珠就头皮发麻。
“别说胡话。”叶京华揽了揽他的腰,道。可从神情上看,他还在盘算些什么,似是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次日,赵宝珠就在赵父身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赵父背着柴火,手里抓着两只野兔回来,胸前晃荡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体。看着有些像叶京华送给他的那只西洋画筒。
“爹爹,这是什么?”赵宝珠好奇道。
叶父很是高兴,拿起胸前的长条状的物什道:“这个东西好啊!这是女婿送我的镜子,带上看得老远了,亏得有这个,今儿这两个兔子被我从几百里外就瞅着了!”
原来是叶京华连夜从聘礼箱子里翻出了这个西洋镜子,这也是皇帝赏赐的洋人物什,戴上就能看得很远。
赵父果然非常满意,大笑着拍了拍叶京华的肩膀:“看看我这个女婿,真好!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
叶京华回以微笑:“岳父喜欢就好。”
不知是不是赵宝珠的错觉,他从那笑容里觉出了几分志得意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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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赵宝珠和叶京华像是迎来了又一个休沐,天天就是喂喂鸡,放放牛,然后就是躺在草地上数云朵。因着儿子女婿在家,赵父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天到晚身上有使不完的牛劲,将打猎砍柴生火烧饭包圆了不说,还把年前新打来的鹿皮炮制了,给赵宝珠做了顶鹿皮帽子,叶京华也没落下,得了双鹿皮靴子。
其实叶京华哪里缺得了兽皮靴子?但赵宝珠看他也挺开心的,第二天就穿上了。
这天,赵宝珠将水牛阿福赶去吃了草,看着天气好,便顺手将它赶到了旁边儿的一条小溪里,让阿福将身上的污垢洗洗干净。
阿福已经是头老牛了,非常温顺,整个身体没入清澈的溪水中,长长地哞了一声,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珠半阖着,很是惬意的样子。
赵宝珠心疼地摸了摸老牛的脑袋,抬起头,便看见叶京华坐在不远处的树下。
那是一棵高而大的大榕树,树叶随着微风,发出窸窣的沙沙声。
叶京华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坐在树下,手上不知拿了什么在看。一头长发用只玉簪耸耸挽着,几缕乌发垂在两侧,玉面照雪,好一个无双公子。
赵宝珠仿若受到蛊惑,悄悄走过去,便见叶京华手上拿着一片树叶,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少爷在干什么?”
赵宝珠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儿,问道。
叶京华抬起头,对他微微笑了笑,遂拿起那片叶子,道:“我以往看见别人做过,就想自己试试。”
随即,他将那片扁而平的树叶放到唇边含住,微微敛下眼,下一瞬,悠扬的乐声自他口中响起。
赵宝珠睁大了眼睛看他。
叶京华缓缓吹着叶笛,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映出一片阴影,那乐声悦耳极了,赵宝珠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但心里十分喜欢。
待一曲毕,叶京华抬起眼,笑了笑道:“这叶笛我也是头一次吹,吹得不太好。”
这天下哪里有叶京华做不好的事?赵宝珠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少爷吹得极好!”遂扯了扯叶京华衣袖,凑近他撒娇道:“少爷再吹一曲,好不好?我还没听够呢——”
叶京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伸手将赵宝珠揽进怀里,不一会儿,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
赵父新得了叶京华送的西洋镜子,正是新奇的时候,今儿一天早又钻进了山里,打了一只膀大腰圆的獐子回来。他正扛着猎物往回走呢,就听见了这声音,登时疑惑道:
“谁在唱歌啊?”
走进了,才发现是女婿在给他的小宝吹笛子。
赵父站在远处,看着小宝的头搁在女婿肩膀上,那姓叶的公子哥正用一片叶子吹小曲儿,两人皆是俊秀无双,坐在大树底下像幅画似的。
赵父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半响后转头回了屋,将肩上的獐子’砰’地一声放在地上,嘟囔道:
“吹曲儿能干什么?都是他们斯文人搞的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
而后瞥了眼屋外,又长叹了一声。到底是他们读书人会唬人,说话又好听,还会搞这些七七八八的,这不,就把他的小宝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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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么在乡间消磨着时光,又过了几日,赵宝珠怕叶京华在家里呆着无聊,便准备带着他去村子里逛逛。
已有好几个月大的雪团也跟着出来逛。
雪团被赵宝珠抱回家时,赵父一看就心疼地不得了,隔日就提着东西去隔壁老沈家换了羊奶来,装在牛皮袋里隔着水烫热了喂给小狗喝。雪团好吃好喝,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已是条半大的狗子了。
它圆头圆脑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胸前的皮毛尤其丰厚,昂首挺胸得跟在赵宝珠身后的样子可爱极了。
老赵家的邻居看到小狗,都很喜欢,不住地拿出东西喂它吃。正好赵宝珠也不是空手来的,一边儿在村里走,一边给周围的人家散果子:
“李婶!”赵宝珠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站在门口的妇人,笑着道:“当年闹雪灾,您送了我们家三筐木炭,真是谢谢您了!”
李婶双眼含着泪光,低头看了眼赵宝珠给的东西,登时推拒着不要收:“那算个什么,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不能要——”
赵宝珠却坚决要给:“不算什么,您就收下吧。”
李婶道:“你这孩子,那天不是已经给过我们东西了吗,你才当上官,有多少钱能这么使?”
赵宝珠听了这话,一愣,接着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叶京华。叶京华回以微笑,赵宝珠心里便有了数,回过头对李婶道:
“他的算他的,我的算我的。”
李婶没听懂他这话,茫然地将东西收下了。过了半响,等两人都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这才意识到那天他们收到的东西是那位叶姓的大人给的,顿觉小宝的这个同僚也太友善了些,怎么还跟着给东西呢?这般做派,不像是朋友,倒像是两口子走亲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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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也不管乡亲们怎么想,就这么一家一家拜访过去,到了一家门口,却怎么敲都没人来应门。
“咦?张叔张姨不在家吗?”
赵宝珠疑惑地踮起脚往院门里看了看,见似是真没人在家的样子,便回头对叶京华道:
“少爷,我们去他们田里看看吧。”
叶京华自无不应,手上还帮赵宝珠提着要给的东西,点了点头:“好。”并且示意后面拉着小车的陆覃跟上。
几个人便往田埂上走。此时正是化雪的时候,不少田地已从冬日的雪层里露了出来,需要挖出槽沟排水,准备好开春耕作。
赵宝珠一走到田地边,便远远看着其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低着头耕田。离得这么远,也能看得出那男子身极高,他穿着身精干的麻布短褂,健壮的手臂举起锄头挥舞而下,凿在土地上的闷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铁牛哥——”
赵宝珠大声喊他,田里的人像是听见了,停下了动作,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
见他朝这边走,赵宝珠放下了手,回过头对叶京华道:
“这是张叔张姨家的铁牛哥。想是他们不在,找他也是一样的。”说罢,顿了顿,又补充道:“铁牛哥是张叔张姨家捡来的,虽不是亲生儿子。,但是又识字又能干,人可好了!以前就是铁牛哥教我读书,我觉着他学问极好,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考科举,可惜铁牛哥说什么也不走。”
说到这里,赵宝珠还觉得有些可惜。在他知道这位铁牛哥识字之后,就常常拿着自己的文章找他讨教,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铁牛哥学问极好,总是能给他一些非同一般的建议。赵宝珠如获至宝,三天两头地就往老张家跑,铁牛哥人也很好,总是不厌其烦地教他。
当赵宝珠上县城去考乡试时,本也想劝铁牛哥跟他一起去,铁牛哥却拒绝了。
赵宝珠还记得当时铁牛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情没搞清楚。”
闻言,赵宝珠也不好再劝。他知道这个铁牛哥是张叔张姨在山里捡到的,似是摔着了,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连自己姓什么、名字叫什么都忘了。赵宝珠只好一个人上了县城,而后又上了京,只是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这位铁牛哥。
叶京华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荒郊野岭的,竟有连赵宝珠都觉得学问好的人?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抬头望去。
只见田野间,那高大的人影渐渐走进,阳光自云层中射出,在他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窝上一闪而过。
叶京华的眼角猛地一跳。
“铁牛哥!”没等男子走到近前,赵宝珠就迎了上去。
名为’铁牛’的男子见他跑过来,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好久不见,小宝长大了,高了许多。”
说罢,他又像是抱小孩似的,捉住赵宝珠的腰将人挟起来:“嗯,也重了。”
他以往见到赵宝珠,总觉得这孩子太瘦弱了些,明明是个男孩儿,却总也长不高,脸只有巴掌点儿大,虽是惹人疼,看着终究是不大妥当。如今倒是好多了,高了些,眉目也张开了,看着是个俊秀儿郎的模样。
“铁牛哥!”赵宝珠忽然被他抱起来,吓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来!”
男子闻言,笑了笑,依言将他放下来,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发顶:
“怎么?还跟哥见外起来了?”
赵宝珠红了红脸,以往他和铁牛哥是很亲近的。再小一点的时候,铁牛哥还常常将他抱起来抛到空中再接住,两人跟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可现在他是有家室的人了,赵宝珠也渐渐意识到,他既和叶京华做了夫妻,就不能再跟别的男子太过亲近。
“哥别这样,我都长大了。”赵宝珠嗔道,遂心虚地回头看了眼叶京华,他知道少爷是个心细的人,故不想叫他多心。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见叶京华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极其严肃,目光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而是盯着他身后的铁牛哥。
叶京华面色冷白,一双星眸中神色沉肃,下颌绷得极紧。
赵宝珠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骤然一愣,像是看见了在叶府初见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叶二公子。
“……少爷?”赵宝珠呐呐出声。
忽然,空气中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赵宝珠转头一看,见是陆覃扔下了装贺礼的小车,忽然转身跑了。
他一向稳重,此刻的背影看着竟然有几分慌张。
赵宝珠茫然地看向叶京华,却见他依旧没有看向自己。
叶京华沉默着,上前一步,手轻轻拉开赵宝珠,将他隐隐护在身后。
下一瞬,赵宝珠诧异地看着叶京华屈膝,竟然跪在了铁牛哥面前。
他抬起双手举在身前,低下头,唇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臣,参见太子殿下。”
第97章 忆往昔
好几息内,赵宝珠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什么太子?
赵宝珠的目光自叶京华的发顶移开,转到铁牛哥身上,发觉他也愣住了。
他的五官是十分硬朗的英俊,和叶京华俊美得有些过分的眉眼不同,被他们叫做’铁牛’的男子五官方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陷,长着双虎目,鼻梁挺立于面中,不笑的时候其实气势十分刚硬,但他平日里脸上都带着笑,只让人觉得老实忠厚,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很喜欢这个高大又温和的年轻人。
此时,他一言不发,面上的笑意褪了,身上的气势流泻出来。
赵宝珠才惊觉他的眉眼看着,竟然与当日在皇宫中地见的元治帝十分相似。
赵宝珠眉梢一抽,顿时胸口一沉,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胃里。
他的’铁牛哥’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面上的神情逐渐从茫然变为沉肃。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叶京华,缓缓闭上眼,良久之后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京华。”
他道。
赵宝珠的心头猛的一跳,眼看着’铁牛哥’俯下身,将叶京华从地上扶了起来,朝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我——”他话头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孤都想起来了。”
叶京华顺势站起来,姿态依旧十分恭敬,道:“见殿下无恙,臣喜不自胜。”
一旁的赵宝珠这才反应过来,当即也要往地上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眼疾手快,扭头一把将他扶住,稳稳抓住了赵宝珠,没叫他跪下去
“不必多礼。”
赵宝珠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脑中充满了纷乱的想法,张家的铁牛哥竟然真的是太子?怎么会如此……然而赵宝珠想到,他上京赶考之时听闻太子已失踪了三年,如今算来,就是四年,张叔张姨在山里捡到了铁牛哥,也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年前。
赵宝珠脑中飞速运转,回忆起了早年间的诸多细节,铁牛哥的学问极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刚被捡到的时候,也不会做农活,身上还有类似被镰刀划伤,才刚刚结痂的伤口——
赵宝珠所在的山南县赵家村已临近边界,翻过重重山脉,就是禅国,而铁牛哥正是在那匹山脉中、最接近赵家村的一座山里被找到的。
一切细节,全都对得上,赵宝珠越想越心惊,他到底是官员,想得比常人更深远些,已经开始担心起来这么多年村子里的人没有察觉他的身份,让堂堂太子殿下在这个小村庄里委屈了这么久,还让他做农活,会不会被官府治罪。
一时几人间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赵宝珠转头一看,见是陆覃带领着一票叶家家仆,正急速朝这边跑过来,将几人所在的这块田地团团围住。
原来陆覃是去叫人了。赵宝珠恍然大悟,却还是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不觉向叶京华身后缩了缩。
太子见了,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像是早已习惯有这么多人。
不如说,他在看到叶京华时,以往作为太子的回忆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他这四年来在赵家村平静的生活反倒像是一段幻梦了。
待所有人都站定,叶京华道:“殿下,这些都是叶家家仆,还请准许他们保护在侧。”
找到失踪多年的太子并不是小事,叶京华的警惕是十分适当的,太子点了点头,道:“劳你费心了。”
叶京华道:“此乃臣之本分,殿下不必言谢。”
而后向陆覃看去,后者接收到指令,便领着几个人走进张家的院子里。赵家村氛围很好,邻里关系都不错,村中夜不闭户,叶家人一推门就开了。几个人进去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叶京华向太子道:
“请殿下进屋暂避。”
太子点了点头,从田埂上下来,朝张家的院子里走去,刚要跨过门槛,他顿了一顿,回头道:
“还请你家的人走一趟,去县城将张家夫妇接回来。”
张叔张婶今日一早就上山南县城赶集去了,故而家里只有太子一人。也幸好他们老两口不在,要不骤然遇见这个场面,还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呢。
叶京华闻言,颔首道:“臣遵旨。”转而便命人发信鸽,先让歇在县城的叶家人将张家夫妇找到,再好好给送回来。
太子点了点头,这才转头走进屋内。
叶京华跟在后头,赵宝珠愣了愣,慢一步也跟了上去,两人也往张家的院子里走去。
在进门之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冰冷的右手,安抚似的捏了捏,赵宝珠一怔,抬起头,便见走在前头的叶京华略微偏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赵宝珠的心忽然就安稳了下来。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叶京华都会护着他。
他回握了一下叶京华的手,也笑了笑,两人像是有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子中。
张家的屋子修得很朴素,甚至还没有赵父一手搭建的屋子大,张家夫妇命苦,成亲数十年来也没有子嗣。张叔身体不算强壮,家里虽然有祖田,却无法耕种,夫妇俩只能靠在山脚下种一点辣椒为生。还是捡到了’铁牛’之后,他们夫妇的日子才好起来,屋子里有好几处破漏的地方都是有他帮忙才勉强修好的。
此刻,太子坐在屋子中央的木凳上,抬头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神情有些复杂。
他好歹在这里住了四年,骤然找回记忆,心绪没那么容易平复。
叶京华和赵宝珠都没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之后,太子才回过神,赶忙朝两人道:“京华,小……宝珠,你们都坐。”
叶京华和赵宝珠这才落座。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位’太子殿下’,见他神情复杂,眉目间似有感伤之意,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太子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往日里和铁牛哥关系亲密,知道这个哥哥是最心善的,对张家夫妇十分孝顺,可他骤然成了太子,竟叫赵宝珠心里有些没底。但仔细想想,元治帝是明君,以往东宫太子也是素有贤名,结合他们以往的相处,赵宝珠觉得这位太子应该是个纯善仁厚的人。
在他们面前,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抬头看向了叶京华,问道:
“朝中如何?”
叶京华先是答道:“朝中一切都好。”而后删繁就简地将近四年朝中的大事向太子叙述了一番。
叶京华叙述地非常清晰,可以说是无一遗漏,当说到宸妃晋位贵妃之时,赵宝珠一凛,暗自为叶京华捏了把汗。
要知道最近,朝中叶家风头无两,见元治帝似是有认命的意思,朝中某些心思活络的大臣隐隐有拥立新君的苗头,赵宝珠怕这事说出来,太子会介意。
太子听了,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是听闻叶京华自请出宫,年前才终于下场考了科举之时,还叹息了一声:
“是孤连累你了。”
叶京华忙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看着他,忽然一笑,道:“孤知道你,你避嫌是假,恐怕躲懒才是真。”
叶京华闻言,也抬起头,冷峻的脸上浮现一点笑意:“殿下这么说,臣不敢驳。”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登时缓和了不少。赵宝珠在旁边看着,察觉两人言语中的熟稔,也松了口气,看来以前邓云跟他说少爷和太子殿下关系很好,倒是没有骗他。
实际上,太子也并不介怀宸妃晋位之事。于私,宸妃是在他母亲——先圣懿孝善皇后薨逝十余年后才进的宫,因而他并不介怀元治帝对宸妃的宠爱,甚至还有些庆幸父皇能在晚年有贴心之人陪伴。于公,他失踪了整整四年,元治帝另寻储君并无不妥,甚至就算元治帝将五弟立为太子他都并不意外,更何况只是给宸妃晋了个位份。
再者,他确实与叶京华交情甚笃。
早在叶京华受命入宫伴读之时,元治帝就是冲着要将叶京华培养为太子的心腹臣子去的。因者皇后早逝,皇后的母家曹家又是个无甚根基的新贵,且皇后的嫡亲大哥曹尚书能力十分一般,元治帝怕儿子往后独力难支,一心想从京中贵戚中给儿子扒拉个能臣,叶京华自然就成了其中最出挑的一个。
让太子与叶京华绑定,不仅于国事有益,也有利各大世家的平衡。元治帝虽怜爱幼子,却也知道五皇子自小太过娇惯,不是挡皇帝的材料,前头的那几个他更是提都不想提,若太子与叶京华能搞好关系,待他百年之后,宸妃与五皇子也算是有了依靠。
而这两人也不出他意料,十分投缘。两人都是京城新一代中的佼佼者,说得到一块儿去,更难得的是在政见上也十分一致,眼看着就是对能合力开辟盛世的明君能臣。
叶京华道:“臣已命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入京城。不过益州偏僻,若等皇令下来耽搁太久,恐生变数,为殿下安全考虑,不如尽快与我们共同返京。”
太子返京无疑是件大事,待消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的眼睛要盯在这上头。益州偏僻,深山巨谷中本就不安全,与其坐等,不如趁着消息还没传开暗中返京更加安全。·
果然,太子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你说的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启程。”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跳,明日?那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
按理来说,收拾人马,将事情准备齐整也需要时日。但叶京华没说什么,只点头道:
“臣遵旨。”
太子见他一口答应,笑了笑,道:“你办事孤是放心的。”然而随后,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疑惑:
“说起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看了眼赵宝珠,狐疑道:“你……是跟小、宝珠一起来的?”
赵宝珠一听,刚放松没多久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猫儿眼也瞪圆了,结巴道:“回、回太子殿下,臣是跟少、叶大人一起来的——”
太子见他说一句话磕巴了好几次,,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道:“别紧张,慢慢说,可别把舌头给咬掉了。”
赵宝珠被他开了玩笑,更加不好意思,脸颊红得几乎能滴出水。见他这幅模样,太子笑得更厉害了,叶京华见状接过了话头,道:
“臣是与赵大人一起来的,此乃事出有因——”
说着,他便将青州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宝珠因着羞臊,一句话都不敢说,就差把头埋到胸口上了。他听着叶京华回话,发觉他着重说了两人在公务上的往来和青州的贪污之事,倒是没怎么提两人私下有什么交情,登时松了口气。
他可还没准备好让当今的太子殿下知道他与叶京华的关系。
太子听闻青州之事,皱紧了眉头,似是有些不忿:“竟有此事,这地方作乱之风,是得好好整治整治。”
他在赵家村生活了这么多年,亲眼目睹民生之多艰,比起以往对底层百姓生活的感悟更上了一个层次,自然是看不过这种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
他沉沉地说了句,继而看向叶京华与赵宝珠,神情缓了缓:“幸而有你们辅佐父皇,将那贼人斩草除根,此事办得极好。”
叶京华与赵宝珠忙道:“殿下谬赞。”
“不必谦虚。”太子一摆手,看向赵宝珠:“说起来,还未恭贺宝珠,想来你是考中了进士吧?”
赵宝珠红着脸道:“是,托殿下和叶大人的福——”
叶京华接着道:“赵大人与臣乃同榜进士,听闻赵大人要回乡,臣知蜀道艰难,故来送他一程,谁知竟偶然找到了殿下,也是托殿下与赵大人之福。”
他这话,也算是为自己为什么会和赵宝珠一同出现在赵家村给出了个解释。
太子听了,也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向赵宝珠:
“宝珠的确是有福之人。”
第98章 再启程
赵宝珠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不出话:“太子殿下谬赞了,臣、臣不敢受……“
他见太子待自己如此温和,有些庆幸他的’铁牛哥’还是如往常一样,另一边又有些惶恐,没想到他竟早早就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当朝太子,还跟对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还叫堂堂太子教他读书——这等殊荣,一时将赵宝珠砸得晕了头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叶京华很快岔开了话题:“还有一事未曾请问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是如何沦落到此地的?”
太子也看向了他,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沉声道:“当日战事焦灼,禅国军队忽然偷袭,我军被逼入山谷,又遭禅国歹民自高处投掷重*石,死伤惨重……还是常将军拼死为孤断后,才争得了一线生机,孤不得不遁入深山之中,又抛下盔甲,只着内袍,装作村民这才逃过追兵。后来孤不慎坠落山崖,撞到了头,醒来时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太子说到这里,很是感慨,他摔伤脑袋的同时,还摔伤了腿,在山崖地下动弹不得,几日间全靠着雨水和周边的杂草过活,幸而张家夫妇刚好路过,将他捡回家去,还替他疗了伤。他在赵家村中,被当作’铁牛’的时光里,什么都没想起来,却一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茫然,仿佛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直至今日,见到叶京华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姓李,名瑱,乃当朝元治帝与先圣懿皇后所出嫡子。
太子万般感慨,拍了拍腿,道:“许是孤命中该有此劫……幸而村中百姓纯善,对孤多有关照,特别是张家夫妇,他们救了孤的性命,于孤有大恩。”
赵宝珠在旁边儿听着,松了口气。有了太子这句话,算是为这件事定了性,想必待太子返京也不会有官员为难赵家村的百姓。
叶京华道:“殿下受苦了。”
就在这时,外边儿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叶家仆人进来通报,道:“张家夫妇到了。”
闻言,三人都转过头来,其中太子眉目微微一动,却到底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抬了抬手道:“请他们进来。”
仆人转身出去,不多时,扶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走了进来。
张家夫妇本来在县城上摆摊卖辣椒,忽然被一群人围了起来,坐上了他们这辈子都未见过的软轿马车,被拉回了赵家村。他们一路上被这架势吓得不清,一进门,目光就盯在了坐在中央的太子身上,有些慌张地道:
“铁、铁牛,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家里这么多人?”
往日里,铁牛是个极其可靠又贴心的孩子,他们老夫妇腿脚不好,每每他们回家,还没进门铁牛就要来扶。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铁牛看着他们,没起身,也没说话。
老夫妇惊慌又无助地看着他,忽然感觉铁牛身上有什么变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都变得陌生起来。
还没等他们再开口,赵宝珠先站起来扶住了他们,低声道:“张叔,张姨,这位是太子,要称殿下。”
张家夫妇怔然,这才想起来来时的路上叶家的下人曾跟他们说过,铁牛是失踪的太子,他们来时神情恍惚,竟是忘了。
如今赵宝珠一提醒,他们才又想起来。可、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铁牛,竟然是当朝太子?
老夫妇在惊诧之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都在颤抖,可此事容不得他们不信,就算是远离京城的小老百姓也知道,对皇族不敬是要砍头的。
老夫妇双眸含泪,蹒跚着便要朝地上跪:“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见状,终于自座上站起,疾步上前扶住老夫妇,没让他们跪下去:“不必多礼。”
他将两位老人搀扶到桌边坐下,抬起头,环视周遭,道:“传孤的命令,张家夫妇于孤有大恩,为尽孝悌之道,往后他们见孤不必跪,诸人皆需尊他们以长辈之礼。”
太子发话,周遭登时刷啦啦跪倒一片,齐呼遵旨。
张氏夫妇坐在中间,见如此阵仗又是一番惊讶,他们茫然又无助地看向身旁的男子,还是想不明白他们身边儿温厚老实的铁牛,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眼含锋锐,面露威仪的太子殿下。
·
太子一声令下,叶家的下人如陀螺般忙得打转,开始整理回京的行李物什,一直忙碌到入夜,才堪堪准备了个大半。
赵家,赵宝珠正在与赵父道别。
赵父听闻他们明日就要走,很是惊讶:“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不是说月末才走吗?”
太子的事情如今还不好让太多人知晓,故而赵宝珠不敢说出实情,只能道:“朝廷有事,急召我们回京——”
赵父闻言,虽是万分不舍,可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只能将小儿紧紧抱入怀中,蒲扇般的大手反复摩擦赵宝珠的头顶和背脊:
“小宝,爹舍不得你啊。”
赵宝珠闻言,立即红了眼圈,道:“我也舍不得爹爹。“
益州这么远,这是还是叶京华求得了皇命,才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往后官员日日都要在朝中当值,他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乡见爹爹一面。
赵宝珠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眨了眨眼,卷翘的睫毛上便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来。
叶京华看着心疼,上前去,一手放在赵宝珠的肩上,温声道:“既然这样,不如此番就带岳父一起回京如何?”
这话一出,赵氏父子都齐齐愣住了。叶京华敛下眼眸,缓缓道:“益州天险,道路曲折,与其父子分离,不如将岳父接进京中荣养,也免去岳父相思之苦。”
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想法,还是受了太子的启发。前些时候太子便找到他,说要带张氏夫妇一起上京。太子感念张氏夫妇年老,又没有子嗣,实在不放心将他们留在村子里,干脆一起带回京城。待他归位,给老夫妇找十个仆人伺候都是小事一桩,子嗣之事更是不难解决,随便挑一个好的过继便是。
叶京华听闻此事,直呼先前他是晕了头——怎么就没想到把赵父也一同带回京呢?
这样一是能哄赵宝珠开心,二是他实在不远赵宝珠次次都冒险跨越蜀山回家探亲,想到也许什么时候就会再遇上落石,叶京华就遍体生寒。
赵宝珠闻言,先是怔愣,接着便是大喜:“是啊!少爷说的对,我怎么没想到?”他转而抱住赵父,央求道:“爹爹,你也同我们一起回京城去吧!”
赵父听了,面上也浮现出喜意,但很快又皱起眉:“可……家里怎么办?有好几头母猪就要生了——”
赵宝珠闻言,想了想道:“这倒也好办,让隔壁老沈家帮我们看着屋子,猪和鸡鸭可以卖了,实在舍不得的,就让老沈家帮忙养着——”
说到这儿,他略一顿,有些忧愁地看向叶京华:“可是少爷,爹爹是在村子里住惯了的,到了京城若是日日拘在家里,爹爹一定不会高兴的。”
赵宝珠担心赵父在京城里住得不适应,爹爹在村子里,天天就是种田打猎,若去了京城,这些可就都没有了。
叶京华闻言,略一思索,便道:“这倒也好说,京郊有几个庄子,虽不似这里天地广阔,却也有些牛羊田亩,若岳父不弃,不若就将那几个庄子交给岳父打理。”
他这话虽说的轻巧,实则叶家世代清贵,自然也是京城一等一的大地主,账上良田庄子铺面无数。叶京华说话间,心里已经将家里最拿的出手的田庄扒拉了一遍,想出了几个有山有湖,景色优美的地界,准备一回京就将地契拿给赵父。
只要能讨好岳父,让赵宝珠不用老是往外跑,他什么东西给不得?
赵宝珠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闻言大喜,回头向赵父道:“这太好了!爹爹,你跟我一起回京城吧!”
赵父闻言,确实有些犹豫。不夸张地说,他们赵家一脉往上十几代人都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终其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他在村子上呆惯了,乍听了要上京城去,心里怵得慌,二则他也舍不得老屋,这儿是他的根——
但是,赵父转眼看见赵宝珠充满希翼的眼神,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咬牙,狠下心肠:
“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家乡再好,没了妻儿,就他一个单身汉孤零零的,又有什么意思?赵父是万事以小儿为先,见到赵宝珠脸上骤然绽放的笑容,心里那点儿不舍也就被冲刷掉了。
“爹爹!”
赵宝珠激动地扑进赵父怀里。
“好,好,爹爹的好小宝。”
赵父将他一把搂住,两条结实的手臂抬起,像小时候似的将他往空中抛去。叶京华见了,眉梢微不可查地一颤,面上绷紧了些,很有些心惊肉跳,幸好赵父稳稳地将儿子接住,将他放了下来。
“少爷!”赵宝珠一转头又扑进叶京华怀里,蹭着他的颈窝撒娇:“少爷,我好心悦你……”
叶京华将他抱了个满怀,面上才浮现出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发。
赵父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赶紧背过身去收拾东西,心里却暗自有些悻悻。
他不是没长眼睛,看叶京华紧张他儿的那样,一边儿心悦,一边儿又有些不服气。小宝是他抱着长大的,不过抛一抛玩儿,还能摔着了不成?
·
夜晚,赵宝珠和叶京华忙里忙外,到了三更才堪堪歇下。
赵宝珠确实没有睡意,他想着能跟爹爹一同回京就很开心,紧紧抱着叶京华一个劲儿地在他胸口蹭:“少爷……少爷待我真好,我心悦少爷——”
叶京华环着他,掌心一下一下抚摸着少年顺滑的长发,听着他一口一个’少爷’,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行了。”终于,叶京华拍了拍赵宝珠的屁股,低声道:“睡觉,再不睡,就别睡了。”
赵宝珠一顿,接着忽然碰到了什么,神情登时一变,有些脸红地伏在叶京华怀里乖乖地不敢不动了。
叶京华搂着他,手有力地抚过他的背脊,次日事多,他到底没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赵宝珠却是睡不着,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脑袋里全是纷乱的思绪,半响后叹道:“真没想到铁牛哥竟然是太子。”
现今想起来,虽然有诸多疑点,但在几年间他与’铁牛哥’相处之时,是真没觉得这个又高大性子又温和的大哥哥有什么不对。他是真心将铁牛哥当成兄弟相处,因着他学问好,还十分仰慕他。
想起往昔种种,赵宝珠不禁有些唏嘘:“铁牛哥人可好了,以往我念书时,有什么问题,他都是知无不言。”
他跟叶京华念叨着铁牛哥的种种好处,低声道:“有一次……在田地里我腿上扒了个水蛭,还是铁牛哥帮我撬下来的。”赵宝珠道:“如今,倒是全都不一样了——”
他想着,遂又道:“不过,我看着太子殿下人也很好,并非是不念旧情之人。”
从他对张家夫妇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是很仁爱的,赵宝珠觉得他认识的那个铁牛哥并没有完全消失。
然而,一直静静听他说话的叶京华此时却开口道:“往后跟他说话要小心,他是储君,并非常人。”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往叶京华颈窝里靠了靠:“我知晓,太子殿下,是储君,我往后一定要好好当差,可不能让太子殿下伤着了——”
他说着说着,困意上涌,便在叶京华怀里睡了过去。
黑夜中,窗外传入风吹入山谷的声音,听着格外空旷悠远。
叶京华眼中半点睡意也无。他搂着赵宝珠,手一下下拍着少年的后背,宝珠是寒门出身,不知宫中阴私,只知道要敬重皇族,为天子效忠。然而能在宫廷斗争中脱颖而出的岂有简单的人物?真的良善之辈又哪能稳坐太子宝座十余年,而同时年长的相王、平王纷纷为皇帝所厌弃?
他心思百转,凝视赵宝珠的侧脸,低下头亲了亲少年睡得泛粉的脸颊,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
罢了,到底有他护着。
叶京华默念一声,也缓缓闭上了眼。
·
次日,叶家的车队浩浩荡荡,全部人马严阵以待,自村头排到了村尾。
这次的阵仗之大,幸而是在赵家村,人口少,否则换了个大点儿的地方,定会引起骚乱。
赵家村中的村民都站在门前,茫然地看着自村头排到村尾的一大队人马,但这些人送过他们东西,他们知道这些人是小宝的那个同僚从京城里带来的,故而没有太恐慌,只是疑惑得问:
“这是搞啥勒?搞这么多马干什么?”
有人答道:“听说是张家的铁牛要带他们老两口一起进京勒,还要赵熊八,也要跟他家小宝一起去。”
“哦,这样嗦。”听了这话,众人明白过来,叹道:“小宝心真好,还带着铁牛他们家一块儿去。”
乡亲们还以为是赵宝珠要带张姓一家进京的。老张家日子过得不好,他们全村都是知道的,前些年都差点儿活不下去,幸好捡了铁牛这么个能干的儿子,他们的日子才好点儿。
众人纷纷道:“都要上京城去享福了——”
他们说归说,心中倒是没多少嫉妒,因为张家赵家这一走,家里的鸡鸭牲畜都分给了他们。两家都是实诚人,连钱都没要他们的,只让乡邻间帮忙把屋子看好。张、赵两家都是厚道人,故而乡亲们也很乐意投桃报李,一时都兴致勃勃地蹲在村口磕着瓜子看热闹。
待赵父走出来,一大堆人都跟着起哄:
“熊八,你要享福去咯!”
“得亏生个好儿子,你这粗人也有坐马车的一天,哈哈哈”
“熊八,没了你,那一山头的菌子可都归我咯——”
赵父走出来,瞪圆朝他们一挥手,声音洪亮:“去去去、都去采你们的菌子去,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瘦猴似的能吃多少!”
众人知道他在开玩笑,赶也赶不走,还是蹲在路牙子旁边儿哈哈得看他笑话。见赵父没坐过马车,那么大的块头在轿子前头手足无措,有人过来帮他打帘子,又因为赵父身量抬高怎么打都打不上去,好不容易上去了,赵父所在的轿子像是不堪重负似的歪了一歪。
众人登时笑得七倒八歪,赵父在轿子里听见了,伸出头来怒瞪他们:“笑什么?都给我起开——”
见他生气,众人采有说有笑地散开。赵宝珠倒是有些忧心赵父不习惯坐轿子,担忧道:“爹爹,是不是轿子太小了?”
赵父坐在轿子里头,高大的身躯有些委屈地佝偻着,闻言连忙摇头:“不小,不小,刚刚好。”
他对面坐着张家夫妇二人,他们两个都瘦小,两个人挤在马车里还觉得十分宽敞,多了许多地方呢。
张家夫妇倒是有些庆幸他们能跟赵父坐在一处,好歹是乡亲,互相也有个照应。他们这两天遭遇巨变,一会儿是养了好几年的儿子忽然变成了太子,他们实在惶恐,跟赵熊八这么个强壮的老相识在一块儿也能安一安他们的心。
“熊八啊,真是委屈你了。”张父看了看他,道:“要不然,还是把家伙放到别处去吧,这样你坐着地方也大些。”
没错,赵父收拾了一晚上的东西,最后竟然只带了他的两把镰刀,一把杀猪刀,还有一把自制的木弓。旁的什么也没带,问就是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这些家伙什是他的老伙计,不能不带上。
赵宝珠也劝道:“张叔说得对,爹爹就给我吧,我给你好好放起来,不会丢了的。”
赵父却抱着镰刀不肯撒手,吭哧吭哧道:“不、不用。”
赵宝珠见他这幅模样,眉毛一竖,抬手就将他手里的刀夺了过来。赵父目瞪口呆,被赵宝珠劈头盖脸地呵斥了一顿:“爹爹把刀带在身边,待会儿轿子碾到了石头,不当心伤着自己怎么办?不许拿着!”
赵父那么大的块头,在儿子面前却一点儿气势都没有,像只委屈的大熊:“嗯,都听小宝的。”
赵宝珠哼了一声,收缴了赵父的三把刀,只将木弓留给了他:“爹爹好好坐着,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跟小年说。”
小年是专门遣过来照顾赵父和张家夫妇的叶家下人,得到赵父的点头后,赵宝珠还是放心不下,又转头和小年细细吩咐了一遍吃穿用度上的细节,小年赶忙一一应了,赵宝珠这才算是勉强放心。
将三人安顿好,赵宝珠才转过身,准备朝自己的轿子走。
然而他刚一转身,便忽然看到太子正站在不远处,含笑地看着他。
赵宝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上前俯首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安。”
他弯着腰,小心翼翼道。只是过了许久,太子都未叫起。赵宝珠等了好一会儿,有些奇怪,悄悄地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正巧对上了太子有些揶揄的目光。
“宝珠如今也大了。”
他将赵宝珠扶起来,笑了笑道:
“孤看着你行事甚有章法,觉着有意思,就多看了一会儿,宝珠莫怪。”
赵宝珠闻言,两颊不禁红了红,心里却觉得铁牛哥变成太子之后性子变得古怪了,他有什么好看的?
太子倒是真心觉得看赵宝珠做事有趣。之前他看赵宝珠像看个小孩儿,读书的时候是乖乖的,比别的男孩子都温顺文静,但到了饭点,或是有什么有趣的事,哗啦一声撒丫子就跑了,像只快活的小兔子。如今见他长大了许多,照顾老人,在他跟前行礼都像模像样,倒是比之前稳重许多。
太子笑了笑,似是还想说什么,后头却传来了陆覃的声音:“太子殿下,您的轿子准备好了。“
太子闻言,转过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们主子。”
陆覃站在不远处,身子俯得更低了:“殿下言重了。”而后让开了一步,朝太子道:“殿下请。”
太子见状,便回头朝赵宝珠道:“既这般,你就也回去吧。”说罢,他便走过去上了轿。
赵宝珠见那轿子看着很宽大,虽然太子身量高,走进去也堪堪没碰着头,长长松了一口气。幸好这次东西戴的多,挤一挤倒能腾出些空轿子出来,若是他和叶京华两个人一顶轿子就来了,此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陆陆续续都上了轿子,差不多到了启程的时候。
赵宝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空旷的轿子里外头珠帘晃动,有些孤单。
叶京华一大早就先领着人马去了县城上,为的是提前安排好那边的事宜,因此这时只有他一个人。自从两人通晓心意后,还没怎么分开过,赵宝珠一时竟觉得有些无聊,头一歪倒在了软枕上,他昨夜也没怎么睡,不多时便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他快要陷入深眠之时,外面儿忽然传来声音,让他一个打挺就醒了过来。
那个声音说:“赵大人,太子殿下叫您到前头去。”
第99章 下棋
赵宝珠闻言一愣,认出是邓云的声音,一骨碌就从轿子里爬起来了:“太子殿下?”
他赶紧将微乱的鬓发理了理,又将衣袖理整齐,赶紧跳下车,对邓云道:“太子叫我去干什么?”
邓云也是面露疑惑,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罢,他又压低了声音,向赵宝珠道:“要不然还是等少爷回来了再说吧,我回去跟太子殿下说你还在睡觉。”
赵宝珠闻言瞪了他一眼:“那怎么行?”显得他很惫懒似的。
邓云缩了缩脖子,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也不敢再出馊主意,陪着他一路走到了前面的马车前。
太子所在的马车自然是最大的,旁边围着一整圈人马,将轿子护得严严实实。赵宝珠靠近轿子便,朝里头叫了声:“太子殿下。”
里头传出男子低沉的声音:“是宝珠吗?快进来。”
旁边的下人帮他撩起帘子,太子的马车自然是最高最大的那一架,赵宝珠不得不踮高了脚,才爬了上去。
进了轿子,赵宝珠也不敢抬头,顺势就跪了下去:“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低着头,听到耳边传来男子一声叹息:“行了,快起来吧。”
赵宝珠低低道了声’是’,一抬头,便见太子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唇角带着些笑意:“你如今倒重规矩得紧。”
赵宝珠一听这话,想起自己之前在’铁牛哥’之前放肆的样子,登时红了脸,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呢,知道些什么——
“臣、臣以往年少不知礼数——”赵宝珠磕磕巴巴,低下头道:“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见状更加无奈,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敢跟你这个小夫子多说。”他继而拿出一个软垫放在自己对面,朝赵宝珠道:“坐吧,陪孤下两盘棋。”
赵宝珠闻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太子面前的矮桌上放了一个棋盘。他登时一愣,遂慌张道:“殿、殿下,我不会下棋啊。”
他知道这些个京城的皇亲国戚,显贵公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往日里叶京华有时也会和曹濂下棋,但赵宝珠是半点儿也不会。他念书已是花了十二分精力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学这些?
太子听他推辞,倒也没生气,而是温和地笑了笑:“无碍,孤教你便是。”
好歹是太子,赵宝珠也不敢太推辞,想着是太子一个人坐车坐得太无聊,想他陪着解解闷,便硬着头皮坐了下来:“那、那臣斗胆,请殿下赐教。”
太子微笑,也没说什么,自棋篓中拿出一颗棋子:“你执黑子。”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接过棋子,心中忐忑,害怕自己学不会惹怒了太子。然而,真等讲解起来,太子倒是十分耐心,声音低沉而和缓,一点点详细地教他规则。赵宝珠一开始还有些紧张,慢慢地便放松了下来,无他,实在是太子跟他说话的态度跟以往教他读书时一般无二,还是那般温和体贴。
来回行了半句棋,赵宝珠便学了个七七八八。待他头一次围住了太子的白子将棋子都吃下之后,赵宝珠惊喜地抬头看向太子:
“殿下,我学会了!”
他高兴起来,一时放松了不少,连’我‘都脱口说了出来,脸蛋红扑扑的,猫儿眼睁得溜圆,样子很是可爱。
太子勾了勾唇角,心想这还差不多,比方才吓得那个鹌鹑样子好多了,遂认可地点了点头:“宝珠聪慧,学什么都快。”
赵宝珠闻言,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殿下总是这般夸臣,臣不敢当。”
以往他向’铁牛哥’请教学问时,他也爱这般夸奖他,赵宝珠每回都大受鼓舞,往张家跑的愈发的勤了。
太子闻言,笑了笑,只道:“当得。”
说罢将棋盘上棋子全都扫到了棋篓子里,抬眼朝赵宝珠道:“再来一局?”
赵宝珠搞懂了规则,倒是品出些趣味来,闻言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对太子道:“殿下不必留手,臣陪殿下好好下一回。”
太子见他这幅样子,挑了挑浓黑的眉锋,压下舌根的笑意。面儿上看着是长大了,里头却还是小孩子,这才刚学会,就敢叫他’不必留手’了?
太子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八风不动,将黑子递给赵宝珠:“好,那宝珠便好好陪孤下一局吧。”
这一回,赵宝珠便下的艰难多了。不像之前,太子时不时会故意喂他子,这回太子真没留手,赵宝珠下棋如同其人,喜欢入阵冲杀,可棋下的还很青涩,太子随意布了个陷阱,就让赵宝珠陷了进去。
太子眼见着赵宝珠的眉头越蹙越紧,落子越来越慢,勾了勾唇。
很快,赵宝珠便一子也落不下去了。他眉头锁得死紧,双手环在身前,绷着一张小脸,嘴也微微撅着,一副严肃的模样。
太子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落子。但他倒也不着急,所幸略微歪了身子,一手抵着额角,饶有兴味地看着赵宝珠烦恼的模样。
“殿下稍等。”赵宝珠手里拿着一枚棋子,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定能破此局!”
太子喉结微动,咽下喉中的一声低笑,轻声道:“好,不急。”
说罢还看了眼他手上拿的棋子,看着倒是怕他等会儿想着想着把棋子往嘴里塞。
赵宝珠这边儿还在冥思苦想呢,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自轿子外响起:“太子殿下,叶大人回来了!”
太子闻言,看向账外,果然见一道人影在外面儿,赶忙道:“快请进来。”
赵宝珠一怔,接着意识到外面儿的人是谁,也回过头。
他话音刚落,一股冷风便吹了进来,帐子掀起又放下。叶京华行动利落地走上马车,目光先落在赵宝珠身上,再看到两人间的棋盘,最后才落到太子身上。
他掀开披风,单膝下跪,朝太子道:“殿下,县城的人马已安排齐整,不必过多停留,今夜便能抵达益州州府。”
见他进来,太子微微直起身,笑着点了点头:“好。”遂道:“京华,这么大清早的,真是辛苦你了。”
叶京华站起来,垂眸道:“殿下言重了。”
说罢,目光暗中扫向了赵宝珠。
赵宝珠此时连下到一半的棋也忘了,碍着太子在场,也不敢说话,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叶京华。
叶京华右手小指微微一蜷,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看向棋盘:“殿下在和赵大人下棋?”
“是。”太子点了点头,微笑着看了眼赵宝珠:“宝珠不会下棋,孤闲来无事,便想着教一教他。”
语气倒是很熟稔似的。
叶京华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眼睫微敛,道:“臣与殿下也许久未下过棋了。”
太子闻言,叹道:“是啊。”叶京华在宫中做伴读之时,两人常常切磋棋艺,可以说整个宫廷之内棋艺最高的便是他们两个。只不过后来他出战,后又失踪了这么些年,确实是许久未下棋了。
这么想来,太子倒是来了些兴趣:“也好,不如京华陪孤切磋一局?过了这么些年,你的棋艺必定是更精进了。”
叶京华口道:“不敢。”人却在棋盘边坐了下来。
见状,太子便抬了抬手,向赵宝珠道:“宝珠,你便先回去吧。孤改日再继续教你。”
赵宝珠闻言,有些舍不得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心想好不容易见着了今天的第一面,这人却要下棋。但当着太子的面,他终究是收回了目光,低头道了声’臣告退’,便走出了马车。
他一下马车,便见邓云、陆覃两个人杵在跟前,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有些紧张似的。
赵宝珠疑惑道:“怎么了?”
陆覃见他神色无恙,顿时调整好了表情,向他道:“赵大人,我送你回马车。”邓云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
赵宝珠眨了眨眼,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外边儿的风冷得很,他便很快将这点疑惑抛在了脑后,跟着两人回了自己的马车。
待看着赵宝珠好好地回了轿子里,陆覃、邓云二人才松了口气。邓云心有余悸地看了陆覃一眼,小声道:“幸好没出什么事,刚才见少爷那副样子,我都不敢说话。”
陆覃闻言,眉头一蹙,回头道:“不要多言。”
邓云被训斥,只好闭上嘴,却暗中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心想这人又人五人六地装起来了,方才明明也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们都没想到叶京华会忽然带着人马从县上回来。原本的计划是太子的车队跟县城上的人马就在县城会和,不知是叶京华想赶紧将太子护送回京,还是因着舍不得赵宝珠的缘故,急忙着就带人回来了。
一回来,话还没说两句呢,一听邓云说赵宝珠被叫到了太子的马车里,脸上一下子就变了。
那神情,邓云现在想起来都发憷。他许久未见过叶京华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了。
说是愤怒,也不太准确,更像是一种复杂的情绪——邓云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简直像抓着夫人红杏出墙的男人似的。
不过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邓云自己摇了摇头否认了。那可是太子,约莫是少爷担心宝珠一个人在太子面前不知如何应对、失了礼数,这才急急进去。
邓云这般想着,松了口气,转身去给赵宝珠拿温水和安神香去了。少爷今早临走之前就吩咐过了,说宝珠昨夜睡得晚,怕是没休息好,要他点一些安神香好好补一补觉。太子也真是,偏要这个时候叫人过去,害得宝珠觉也没睡,现在可得好好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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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太子马车中却是另一番气象。与方才太子和赵宝珠对弈时的随意不同,轿中,叶京华与太子相对而坐,面上都十分严肃。
太子一改方才随意的姿态,双手撑在膝头,略微躬*身,高大的身形带着些许压迫感。叶京华跪姿端正,背脊挺直,面色冷白如同玉像,脸上神情很淡。
棋盘上的光景也是大不相同。赵宝珠留下的残局是黑子左右突刺,却被白子牢牢截断在其中,然而此刻,原本七零八落的黑子却已拧成了一条巨龙,深深刺入白子腹地,已将赵宝珠先前的颓势扭转了大半。
太子反倒是有些头疼的模样,他盯着器具,左手轻轻摩擦了一下额角,抬眸看了眼叶京华。
叶京华垂着眼睫,看不出在想什么。
纵然到了如此地步,他脸上也一丝得意之色都无。
太子笑了笑,执起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许久后,棋盘上最终落局。
太子险胜一子。
叶京华眼睫微颤,道:“太子棋力不减。”
太子长舒一口气,向后靠了靠,挑眉看向叶京华:“怎么?你现在对孤也没有实话了?”
这局是接着赵宝珠先前的残局下的,方才赵宝珠输的可不止这么点,叶京华接手后力挽狂澜,只输了他一子,这局谁胜谁负非常明显。
闻言,叶京华笑了笑,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他方才就是在恭维太子。
太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到底是生疏了。”他在赵家村干农活干了这么些时日,棋艺自然是拉下了,但体格倒是练的更加结实了。太子默默回味,只觉得实在是造化弄人,不过也算是幸运,他到底是活了下来,能够不负江山社稷。
见太子沉默,叶京华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
半响后,太子回过神,朝他道:“你先回去吧,一大早得跑那么远,你定是乏了,还劳烦你陪孤下棋。”
叶京华遂起身,道:“殿下言重了,确保殿下的安全乃臣之本分。路途尚远,往后若殿下往后还想下棋,臣愿奉陪。”
太子笑道:“好,你定要好好陪孤磨砺一番棋艺才是。”又道:“行了,快回去歇着吧。”
他面带笑意,说话间十分温和,一举一动确实不负太子仁厚之名。
叶京华俯首道:“容臣告退。”遂转过身,要往轿下走。
然而就在他撩起帘子,方要下轿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不过京华,你跟宝珠看起来交情似乎很好?”
叶京华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
他身后,过来接应的陆覃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差点将手上拉起的帘子滑落,他赶忙低下头,掩住自己的神情。
马车内,太子面上带着浅笑,像是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一句的样子。
叶京华的神情亦是十分自然:“是不错。”他看向太子,语气低缓:“如今像赵大人这般性情赤诚,为政勤勉的官员已是十分难得了。”
太子闻言,眉尾一动,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确实,宝珠是个实诚的孩子。”
现今朝廷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太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细细想来,那些个京城里所谓的书香世家,大家公子,大多都是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货色。光是靠叶京华昨日向他简单的叙述,太子便知道他失踪了四年,不知多少人都早已改换门庭,此番回京,定是有一番波澜的。真想起来,那些人还不如他亲手教出来的宝珠来的好,又勤勉又乖顺,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心思。
这么想来,倒是不怪叶京华与他交情好,想来两人也是投缘。
太子想着,倒是笑了笑,抬头朝叶京华道:“我往日糊涂着,只教他读书,也没想到要教他官场之事。宝珠性子直率,你们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往后还请你多多看顾于他。”
太子这番话说的很是关切,然而外头的陆覃听着,冷汗’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叶京华这次没有立即回话,面上冷白,看不出什么情绪。
两人间一时留了段略微尴尬的沉默。
太子微微蹙眉,还以为是他嫌麻烦。也是,叶京华他是知道的,最是个冷清冷意之人。要他照顾旁人,也许是有些勉强他了。
他方要开口,叶京华却忽然道:“臣遵旨。”
见他答应下来,太子愣了愣,而后松了口气。也不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还是旁的什么,但能有叶京华的这句话,他倒是能放心些。宝珠年纪小,不知世间险恶,此番和他一通回京必定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的,到时候若没人帮他,宝珠恐怕会被旁人算计了去。
太子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甚好。”
叶京华也点了点头:“臣告辞。”
陆覃忙帮他掀起帘子,看着叶京华走出来,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也赶忙跟上去。
轿子外的帘子垂下,将太子的身影隔绝在内。
叶京华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陆覃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静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才太子殿下说那句话,他心中就大叫不好。陆覃自认和邓云那等棒槌不同,对自家少爷,他虽不能说是全然了解,但也算是熟悉他的习惯。叶京华自小便聪慧过人,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掌控欲极强,叶府上下无人能忤他的意,也无人敢染指他的东西。
旁人觉得他大方,不过是由于叶京华对于大多数的事物都可有可无,他人看得极重的东西,他也许想都不想就能给出去的。
但真正上了心的,怕是旁人碰了一根毫毛他都要记在心里。
方才太子对赵大人态度亲昵,必是惹得少爷不快了。陆覃心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他跟着叶京华走到马车前,刚要服侍他上车,却忽然见他顿住脚步,侧过头,道:
“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他语气有些冷:“让邓云别往太子面前凑。”
陆覃心头一跳,赶忙点了点头,眼见着叶京华撩起帘子,上了马车,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大概能知道叶京华为什么要让邓云离远一些。说起来,对于赵宝珠和叶京华的事情,邓云比他们都清楚。而他又是个没心计的,今儿在太子面前他都差点露出马脚,要是邓云被太子看出什么,肯定是守不住的。
以防坏事,还是将他打发远些的好。
陆覃在马车外站了半刻,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想太子殿下其人果然十分厉害,真是慧眼如炬,不出一日便看出他们少爷和赵大人关系不一般。此番试探,也只有少爷能糊弄得过去了,看来往后在这位殿下面前还需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才是。
同时,马车内。
赵宝珠睡得正香。
他昨晚没休息好,学下棋又废了一番心神,一回马车便睡意上涌,此时正像只小猪似的睡得分外香甜。
忽然,一股冷气吹进来,赵宝珠打了个机灵,模模糊糊地醒了,转头便闻到了股熟悉的冷香。
“……是少爷吗?”他困得迷迷糊糊,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定在他面前,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宝珠没察觉到有些凝滞的气氛,闭着眼直起身,一下子就扑到了叶京华怀里:
“……少爷。”赵宝珠的脸埋进男子怀中,嗅着他披风上冰霜的凉意,手在他的袍子上摸了摸,道:“怎么这么凉?外头下雪呢……”
叶京华垂下眸,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原本心中是有气的。但他一进来,赵宝珠眼睛都还未睁开呢就上来抱他,还关心他冷没冷着,可爱的模样让他心中十分妥帖。
叶京华闭了闭眼,罢了。他与’太子’相识得早,有一两分亲近也正常。
“离远些,小心着凉。”
叶京华将他推开些,将身上沾着雪水的袍子除下,换了身衣服,又去拿汤婆子暖手。赵宝珠坐在一旁,还半困着,眼见着叶京华好不容易回来,却不跟他说话,也不许他亲近,有些委屈地瘪了嘴。
叶京华方将手捂热些,身上的寒气褪去了些许,便听到赵宝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可以抱了吗?”
叶京华动作一顿,回过头,就见赵宝珠老不高兴地坐在一边。见他回头,赵宝珠似是认为他同意了,便乖乖地蹭了过来,依偎进叶京华怀里。
叶京华心头一颤,手下意识地就搂了上去。赵宝珠在男子温热坚实的胸膛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蜷成一团,像是终于安心了似的,很快就睡了过去。
叶京华搂着他,听着怀里人轻缓的呼吸,心中的万般思绪骤然消散。
罢了,罢了。
他搂着人躺到了软榻上,抚了抚赵宝珠的乌发,也闭上了眼睛。纵有千般手段,万般筹谋,他现在只想陪着赵宝珠好好睡一觉。
第100章 路上
护送太子上京的车队一路日夜兼程,力图尽快将这位殿下送达京城。
可益州实在是险远,再快马加鞭,也得花不少时日。
一路上,除去最开始教他下棋那一回,太子再没叫过赵宝珠过去。倒是叶京华常常就要到前头去,赵宝珠知道,他们大概是有朝政上的事情要商量。
他虽然做官的日子尚浅,却也知道这次失踪的太子忽然回京,是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待消息传出去,那些长舌头的朝臣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呢。旁的不说,元治帝必定是很欣喜的。看着先前的情形,四年了还未找到人,元治帝心中约莫是有些认命了,只是嘴上还不愿承认,如今以为已去了的太子忽然失而复得,元治帝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里,赵宝珠就就想到车队后面的张氏夫妇,不禁叹息一声。
自从太子恢复记忆后,就甚少到后头去。
虽然车队上下都对老夫妇十分尊敬,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怕路上因着颠簸将老两口弄病了,但张氏夫妇依旧每日都盼着能见儿子一面。
然而太子却并不如何露面,只每日遣跟前伺候的人,早晚各一次去向老两口问安。
故而张氏夫妇总是哀哀切切地找赵宝珠问:“小宝,铁牛他……不、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有空,能见我们一面啊?”
赵宝珠心酸极了,每每都要将老两口请进轿子里好好安慰一番,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拿去给赵父,都一定要给张氏夫妇带一份。
老两口眼巴巴的盼着儿子的模样看得人心里不好受,可赵宝珠也大概知道为什么太子不轻易见他们。
张氏夫妇是早就将他当儿子了,可太子的爹却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当朝皇帝。
这可不是说笑的,试想要是老两口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待进了京当着元治帝的面儿张口就称太子为自己的儿子,那元治帝会怎么想?皇家血脉不容置疑,太子是也只能是元治和先皇后的嫡子。
再者,皇家好面,张氏夫妇要还是一口一个铁牛的,传出去也不好听。若是因此引起什么波澜,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怨了。
太子归位,终究是要跟张氏夫妇割席的。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当断不断,让张氏夫妇对他抱有希望,不如保持距离,让他们尽快接受他们已经失去’铁牛’这个儿子的事实。
果然,张氏夫妇多日不得见太子,渐渐的也不去找赵宝珠问了,只是看着十分消沉。
赵宝珠心中不忍,却又心想太子虽然仁厚,这么一看,也是个十分有决断的人。不过储君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和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必定是不一样的。
遂又想到他自己恐怕也在张氏夫妇之列,太子也不能继续当他的’铁牛哥’,自然也需要疏远些。这样想来,太子再没有找过他,倒也不难理解了。
赵宝珠叹息一声,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太子其实后来又找过他几次,不过都被叶京华找借口回绝了,几次下来,太子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还是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也就没找他了。
赵宝珠也就感叹了这么一下,很快就不纠结了,铁牛哥是一回事,太子又是一回事。既是太子,那就是他的主子,他办好差事便是了。
近日来叶京华正在教他下棋,赵宝珠本就被跟太子学的那一次勾起了兴趣,路上又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学的津津有味,待车队走出蜀山之时,他的棋已下得像模像样。
走出蜀山,他们山谷外的一个名叫平年的小镇驿站略作修整。
经过这些时日,叶家的仆人已经习惯了伺候叶京华与太子两位主子,很多事情不需要叶京华再亲自去一一吩咐。他倒是乐得清闲,坐在驿站旅店的窗边,倚着桌子与赵宝珠下棋。
赵宝珠眉头紧锁,双手环在胸前紧盯着棋盘,一幅苦恼的样子。
叶京华也不出声催促,半闭着眼睛靠在窗台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赵宝珠见他这般闲适的模样,不服气地咬了咬后槽牙,盯着棋盘冥思苦想,终于在白子的包围中找到了一线生机,眉头立即一舒:
“啪!”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宝珠落下棋子,挑眉看向叶京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接招。
叶京华听到动静,这才缓缓起身,睁开眼,目光落在棋盘上,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赵宝珠看见他神情的变化,一时非常得意,高高的仰起下巴,看着叶京华神情非常慎重,思考了许久才落下了一子。
赵宝珠倒是越下越顺畅,在棋盘上打得叶京华节节败退。棋盘上,黑子深入白子腹地,最后算起来,竟然整整胜了叶京华五个子。
“哈哈!”赵宝珠十分得意,手往桌子上一拍,道:“看看,是少爷小瞧我了吧?谁叫你掉以轻心?所以才输了我这么多。”
叶京华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良久叹息一声,向后靠了靠,抬眸看向赵宝珠:“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来我得小心了。”
赵宝珠被哄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哼哼两声道:“少爷输了,今日少爷要许我吃两块蜜饯。”
叶京华一手撑着额角,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无奈似的:“好吧,可不许太晚吃。”
赵宝珠大胜得归,高高兴兴地转身去隔壁屋里找邓云拿蜜饯了。因他老是偷吃蜜饯,屡教不改,眼看着当初无涯县百姓给他包的那一大堆都吃了大半,叶京华不得不狠下心,将蜜饯全部没收代为管理,赵宝珠每日只能领自己的’份例’。今日倒是好,他下棋赢了叶京华,还能多吃两个。
见他开开心心地走了,叶京华面上佯装的无奈褪下,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他轻轻摇了摇头,靠回了窗边,闭目养神,手上拿着珠串一颗一颗转过去。面上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脑子里面都是繁复的思绪。太子回京,不是小事,他得在回京前将事情都想清楚了,彼时才不会手忙脚乱。
就在此时,驿站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嘈杂。
叶京华蓦地睁开眼,回过头,微微掀开窗帘,往下一看,便见一队骑兵正从道路尽头往驿站疾驰而来,声势很是惊人。
叶京华的眉头一蹙,微微眯起眼睛,朝士兵背后看了看,神色又稍稍放缓。
这时,门外也传来略微慌乱的脚步声,两下急促的敲门声后,没等他应声,陆覃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神色非常紧张,急促道:“东北方忽然出现一路骑兵,速度很快,已经到驿站下了!我已让他们都出去——”
陆覃显然吓得不清,他害怕是有人图谋不轨,要在太子入京之前将他截杀在此地。
叶京华回过头,镇定的目光落在陆覃面上:“叫他们不许轻举妄动,这队人马多半是通州守军。”
陆覃一愣,听闻是正经守军,心登时放下了大半,略一思索,道:“少爷是说,这些人是皇上派来保护太子殿下的?”
各个州府的守军无诏不得出,除了皇命之外没人能使唤得动这些军队。元治帝自继位以来便将军权抓得极紧,经过几十年的治理,民众对各地的正规军还是有些信任的。
果然,叶京华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抵是如此。”
陆覃听了,赶忙转过身去吩咐叶家的人不许擅动,不要因误会冲撞了守军。谁知他一出门,刚好跟要往里进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陆覃赶忙道:“草民鲁莽,冲撞了太子殿下。”
太子倒是没介意,抬了抬手让他继续去做自己的事,目光越过他,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亦看向他,略微点了点头。太子便笑了笑,低头进门,口中道:“算算时日,父皇也应收到消息了。”
显然,他也认为来的人马是元治帝派来接应他的。他向来十分信任叶京华,若是他们两人都认为来人是友非敌,那事情应该就大差不离了。
故而太子的姿态十分放松,走进来,垂头看了看窗边矮桌上的棋盘:“你方才在下棋?”
说罢他仔细看了看这局棋,倒是皱了皱眉。这占优势的黑子看着不像是叶京华的风格,劣势的白子虽看得出几份痕迹,却事漏洞百出,水准比起叶京华的棋力差了好几个档次。
太子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微微挑起眉:“这是谁下的棋?”
叶京华略微一顿,回过头,伸手随意将棋盘抚乱:“随意摆的罢了。”
太子见状,抬起头,神色有些狐疑。然而就在这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太子也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只听见那有些沉重的脚步声,连带着盔甲与剑鞘相击的清脆响声,一路自楼下传来,最后在门前停下。接着,门外传来一声闷响,似是有谁单膝跪在了门前。
“臣通州守将王文清,求见太子殿下!”
门外传来一男子洪亮的声音,似是激动中夹杂着些紧张,声音有些颤抖。
太子转过头,道:“宣。”
门外的人呼吸一滞,而后自地上站起,几乎是有些小心地推开了驿站旅店的木门。
随着老旧木门发出的嘎吱声,一个身披盔甲的高大男子疾步走入,到了太子跟前,才敢抬头看了一眼。待他看清了面前这位身高八尺有余、剑眉深目,神情温和的年轻男子时,通州守将神色巨变,微微张大了嘴,‘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臣、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行了跪拜大礼,额头贴在地上,声音颤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竟、竟然真是太子!
要知道在太子失踪的头两年中,皇帝找人几乎找疯了。彼时西南地区所有未被清算的官员每日就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整理各地报上来疑似发现太子行踪的报告,再一一去寻。这其中,由巨大的利益驱使,寻来与太子音容相貌相似之人谎称找到太子的不计其数,还是元治帝几次扑空,大怒之下以意图混淆皇家血脉的罪名将几个江湖骗子抓起来凌迟处死、再诛灭九族,这种事情才少了些。
然而整整四年之后,就在这大多数人对找到太子已不抱希望之时,一封急信忽然秘密送入皇宫,竟言太子殿下在益州山南县某个村庄里被找到了!
元治帝当即大惊又大喜,连夜下令让距益较近守将前去接应。通州守将因曾在太子出兵禅国之时见过这位殿下一面,此次被点了将,连夜靠着叶家人提供的路线图找到了叶京华的车马。
元治帝此次之所以这么快就下令,也是因为信任叶京华的缘故。叶家正正值鼎盛,可没必要为了一点恩典去犯下欺君之罪。
可当通州守将真的见着了太子本人,他还是万分惊骇,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没死!他心中惊涛骇浪,按在地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然而随即却是狂喜——
只要能将太子全须全尾地送入京城,他的仕途必定坦途一片!
通州守将激动得双眼发红,在这个太平盛世,这简直就是从龙之功啊!这个机会他必须得抓住!
“将军快快请起,”太子上前亲自将通州守将扶起,温声道:“可是父皇派将军来接应孤?”
通州守将头埋得极低,态度极其恭敬,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正是。末将奉皇帝之命,带领通州守军,护送殿下回京!”
说罢,他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双手奉于太子面前:“这是皇上着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衣物,还请殿下查验。”
太子垂眸一看,便见通州守将呈上的正是他的几件旧衣,还有一件太子朝服,登时神情微动,叹道:
“父皇竟还替我留着。”
经过四年,这些衣物看着还近乎崭新,连太子朝服上的东珠都光彩熠熠,可见元治帝常年叫人仔细保存着这些物什,慈父爱子之心可见一般。
太子将东西手下,神情更和缓了些,温声道:“辛苦将军了。”
通州守将俯首道:“末将不敢。”接着,他又抬起头,看向叶京华:“不知这位可是叶大人?”
他虽未见过叶京华,可对这位宰相家麒麟儿的姿容才貌有所耳闻,见太子身边有位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的公子,便觉着应该是他
叶京华点了点头:“正是。”
通州守将又问:“不知益州出身的赵大人在何处?”
闻言,叶京华眉梢微微一动,刹那间神思转了几圈,口中道: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赵大人水土不服,身上不太好。若是将军有什么事,我等可代为转达。”
听到这话,旁边的太子略微一顿,有些奇怪地看了叶京华一眼。
他前几日可还看见赵宝珠跟只白狗一起在田地里撒欢呢,这就病了?
通州守将不知内情,也没起疑,点了点头:
“也好,既然赵大人病了,末将便交与叶大人。”他清了清嗓子,从包裹中拿出两个木匣子,朝叶京华道:“皇上有令,叶大人与赵大人寻回太子殿下有功,各自赏银万两,待护送太子回京,更另行有赏!”
叶京华闻言,眉梢微微一动,倒是没有太惊讶。万两白银虽多,到底只是钱财,不过能从其中窥探出元治帝对此事的态度,看来皇帝并没有起疑心。
叶京华敛眸,附身朝京城的方向行礼:“臣谢过陛下恩赏。”遂回过身,结果两匣子银票,道:“劳烦将军了,我会代为转交给赵大人。”
通州守将笑着将东西交给了叶京华:“好说,好说。”看着那满满一匣子的银票,有些艳羡地咽了口唾沫。可转而又想到只要将太子好好送入京中,定也少不了他的赏钱,心里也就平衡了。
将银票交给叶京华他是放心的,天下谁不知叶家府上由皇上和宸贵妃赏赐下来的各色宝贝放都放不下,他必定是不会贪图这点儿银钱的。
通州守将将命令带到了,又询问了一番太子接下来的路程,见一切都妥当,便下去安排人马了。
待他出了门,屋里沉默了一瞬,太子斜过眼看向叶京华:“你也太小心了些。”
他看着友人波澜不惊的面孔,道:“父皇开明,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他与叶京华相识多年,方才一看就知道他在说假话,找借口不让赵宝珠到前头来,不就是怕元治帝对他不利吗?
叶京华闻言,笑而不语。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太子又失踪了整整四年,虽然元治帝是明君,但爱子心切,若是因此多心倒是不美。按元治的性情和他先前表现出的对赵宝珠的赏识,叶京华觉得生出事端的可能不大,但在赵宝珠的事情上,再小心也不为过。
见他不答,太子也没有追问。叶京华自小便是这样,对凡事都有自己的一番自己的成算,有时使些小伎俩,知道无伤大雅,于是问他便也不答,小小年纪就一幅小大人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感叹道:“孤先前不过一句话,你倒是对他护得紧。”
叶京华听了,神情微不可查地一动,淡声道:“既应了殿下,臣自当尽力。”
太子闻言笑了笑,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道:“行了,快将父皇的赏赐拿给宝珠吧,也叫他高兴高兴。”
叶京华也浅浅笑了笑,俯首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待他离开去找赵宝珠,太子便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门一关,他坐到窗边,垂下眼,面上露出几分深思。他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现今细细一想,那幅棋局中的黑子倒有些像宝珠的手笔。那白子自然就是叶京华,不过装模作样的,频频失手,一看就不是认真下的,恐怕是哄着宝珠玩儿。
思及叶京华对赵宝珠回护的态度,太子一时皱起了眉,这两人不免也太亲近了些?
他坐在窗边,将思绪在脑子里过了两圈,这一路上叶京华都和赵宝珠住在一辆马车里,到了驿站才会分开。不过本来车队住了他、张氏夫妇与宝珠的爹爹,空间有些吃紧,倒也无可厚非。
太子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终究是把事情放在了一边。现在上上下下伺候的都是叶家的人,虽然做事恭敬勤勉,但到底不是他的人,也不好叫他们去打听什么。
一切待回京再说吧。太子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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