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抄家
一场大雨,县中各个人家收谷子的收谷子,收衣服的收衣服,忙把空漏的屋顶拿稻草堵住,抱着被雨声吓醒的小儿轻哄。
然而另一边,尤府之中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关起门来,虽是早过了该安歇的时候,尤府之中却仍旧灯火通明,桌上却还摆着各色酒菜。尤乾敞开着袍子坐在上首,满面酒色,目光迷茫,左边拥着一个杏眼桃腮的丫头,右边腿上坐着当日的白面戏子,哼着曲儿看着前边儿的几个舞女轻歌曼舞,随着一旁乐师的拍子赞道:
“好,好——你们都很好——”
尤乾已然喝高了,两只浑浊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满脸油腻又猥琐的表情,冲戏子张开了嘴,喝下他喂过来的酒水。
“嗯——”尤乾做出回味无穷的模样,拉着小戏子的手道:“美人儿喂的酒就是好喝。”
上回范幺三之事后,他冷落了这小戏子一段时日。可好段时日衙门上没什么动静,赵宝珠还亲笔写了信来感谢尤家替收税粮之事,承诺会尽早起草介绍他去国子学的荐信。尤乾便好了伤疤忘了痛,色心渐渐盛了,便将这戏子又重新召了回来。
他打了个酒嗝,透过迷茫酔眼看着刻意上了妆的戏子,指着他的眼尾道:“你……你这妆上的不好,眼、眼睛还要再勾起点儿——”
那小赵县令,便是一双猫儿眼。那斜斜睨过来的小样子,真是勾地人心痒痒——
尤乾大半副骨头都泡在酒里,没听清小戏子回了句什么,就像跟美人儿好好亲近亲近。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打断了屋内的丝竹之声。只见门外有人提着灯穿过黑暗,疾步走入屋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老爷!大事不好了!”
尤乾一顿,回过头便见穿着轻纱罗群的舞女中间冒出了个满脸皱纹的老管事,此时正一脸愁苦的跪在地上。尤乾皱了皱眉,兴致被打断了后看这场面觉得分外膈应,抬手驱赶道:“滚滚滚——别凑在大爷我这儿惹人烦。”
老管事见尤乾一脸酒色,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得嘴边儿都快起燎泡,只得高声喊道:
“丝、丝厂烧了!!”
原本准备吩咐乐师重新开始奏乐的尤乾闻言猛地一顿,酒顿时醒了大半,回头瞪向老管事:“你……你说什么?”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喝多了酒耳朵不好使,被丝竹之声迷了耳音。那貌美丫头跟戏子见状,已然悄悄退到了一边儿去。满屋的舞女也都不敢做声。只见那老管事满面灰白,颤声道:“丝、丝厂不知怎么烧起了火来,我们得赶紧救火啊三爷!”
这次尤乾是彻底听清了,他霍然站了起来,面上的酒红顿时褪了个干净,抬手指着那老管事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就烧起来了?烧了多少?”
生丝买卖可是尤家的账目上第一号进项。尤家上头两位老爷在时,将这丝厂看的极紧。尤乾再是酒囊饭袋,也知道这丝厂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这、这不是刚刚还下着雨吗?怎么会就着了火呢?
老管事也六神无主,见尤乾的样子,惧怕得声音都低了七分:“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就烧起来了。因下了雨,周围的山倒是没事,就、就是存放生丝的库房——”
哐当一声,尤乾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桌上的酒菜被他带得摔在地上,各类瓷盘盅碗全摔在了地上,酒半数洒在了他自己身上,一时间好不狼狈。
“你……那破荒山关老子屁事!”尤乾气得面色青白,拿起手边的酒盅往老管事掷去:“快去救火啊!都给我去救火!!”
老管事被吓了一跳,幸而尤乾喝醉了酒手上没力气,杯子没能扔到他头上。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外头叫人去了。
尤乾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此时被酒精浸泡的大脑才开始转动起来,丝厂离尤家再怎么骑快马也需一刻钟,报信的这么一来回,再派人过去,厂房估计早都烧空了!
尤乾管着家中的账簿,一想到那些丝值多少钱就差点儿吐出一口老血。他面色青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屋内的众美人,神情一改方才的贪欲,可怖如恶鬼:
“都给我滚出去!!”他扑上前去,将一桌子的酒菜全数扫到了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去救火!都给我去救火!!”
舞女们顿时花容失色,伙同着乐师一帮人乌泱泱往外跑。外面院子此时也乱作了一团,整个尤家上下灯火通明,院子里人头攒动,护院全数出动,将最快的马牵来,拉着一车的水桶往丝厂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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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后,丝厂旁。
赵宝珠等人放了火,便找了一处偏僻地方,看着远处的山路尽头渐渐冒出几点火光,是尤家的人马到了。
而此刻丝厂早已被烧成了空架子。
赵宝珠站在黑暗中,看到迟迟而来的尤家人,眸中寒光闪烁,冷冷哼了一声:“我竟是高估了他们。”
现在就算是尤家将火扑灭,那也什么都不剩了。
赵宝珠远远望见山腰上如长虫般的车马,拉紧了墨林脖子上的缰绳,回过身看向被善仪钳制住的丝厂厂工,垂下眼道:
“柳兄,可以放开他们了。”
善仪闻言,松开压住厂工肩膀的手,将人向外一推,挽了个剑花收起宝剑,抬头看向赵宝珠。
此时放火烧丝厂一时已成。但他直觉赵宝珠还有旁的计划,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高高坐于马背上的赵宝珠,便听闻他向那厂工道:
“还烦请你绕后山领我们到尤家去。”赵宝珠勾了勾唇,看着满脸惊恐的厂工道:“本官听闻尤府有一小角门可直通后院,还请你领我们到那里去。”
那厂工登时瞪大了眼睛,赵宝珠说的如此明白,饶是他也猜到了这位县衙老爷要做什么。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善仪,他先是一愣,接着凤眸骤然亮起,断喝道:
“好计谋!”
此刻尤家大批人马前来救火,也就是说府中必定空虚,赵宝珠带人自后山绕至尤家,即可直捣黄龙!
赵宝珠见他明白过来,目光带了点儿笑,道:“事先未能与柳兄详说,是我的不是。我本顾忌尤家或许察觉是有人纵火,不会派全数人马前来,只现今看来是我高估了那尤乾。如此看来,还是借此良机将他们一锅端了干净。”
谁知善仪比他还要激动,几步上前瞪着赵宝珠道:“大人说这些做什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快快去拿那狗贼!”
赵宝珠闻言勾出一笑:“那便如柳兄所愿。”他拉过缰绳,掉头的同时后头向身后众人振臂一呼:“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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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尤府。
尤乾勃然大怒,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便。府里但凡能走得动、提得动水桶的仆人都被他通通撵去了南山坡救火。此刻尤府上下一片寂静,只剩三两护院,几个走不动的老仆,还有一院子他们三兄弟的各色妻妾。
那貌美丫头和小戏子两人方才没跑出去,两人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尤乾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喘着粗气,面容宛若恶鬼。
在一通发泄之后,尤乾终于冷静了下来,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今日下那么大的雨,怎么会无缘无故烧起火来?
若不是有人故意纵火——
这个念头一出,尤乾骤然宛如醍醐灌顶,猛地打了个冷颤,接着便是滔天的怒火。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放火烧他们尤家的厂子!
尤乾下意识怀疑到了在丝厂看厂子的工人身上。
——难不成是哪个不长眼的做了背弃主子的营生?
他一改方才的狂怒,皱起眉细细思索起来。然而还没等他那脑子转过一个弯儿来,外头忽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啊!”
那声响极他,墙角里的丫头和戏子惊叫出声,又怕触怒了尤乾,生生捂着嘴忍住。
尤乾猛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随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后院中响起尤家妻妾的叫喊声。尤乾听到声响,顿时大惊失色,冲到门口去准备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影正巧撞到他面前。
接着尤乾便感到右肩一股巨力,让他瞬时倒飞出去,后背猛地摔在墙上,登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尤乾痛呼一声,在小丫头和戏子的尖叫声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他还没能睁开眼看清是谁开门就给了他一计窝心脚,就被一直脚踩住了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尤三贼。”
尤乾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神猛然一震动,睁开眼便见一张动心心魄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赵宝珠身披官服,头戴乌纱帽,鬓发因着奔波脱出几缕粘在额前。一张面孔被水汽浸透了,柳眉如墨,朱唇如血,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一双勾着他魂魄的猫儿眼此时宛若淬着毒:
“咱们好久不见啊。”
尤乾长大了嘴,此时连身上的痛都忘记了,讶然道:“小、小赵大人?您怎么会——”
他话还没说完,赵宝珠身后便乌泱泱走进一堆乡亲。陶章上来便自赵宝珠靴下将那尤乾拽起来,陶芮拿了麻绳将他捆住,一个女儿曾被尤乾欺辱最终跳了江的汉子红着眼睛走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往尤乾脸上就是啪啪啪几个巴掌。
“啊!”
尤乾顿时吐出两颗大牙,嘴角喷出污血,满眼惊恐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许多人——他打眼望过去就看见了六、七个自己的仇家。
这些人怎么都来了!
尤乾犹未悔改,噗噗往外吐血的同时还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宝珠:“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大人——”
他此刻连’小赵大人’都不敢叫了。
赵宝珠看着他,简直懒得跟这废物多说,直接一扬手道:“抄家!”
他一声令下,屋中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翻抽屉的翻抽屉,清柜子的清柜子。赵宝珠一脚踩在个凳子上,扬起声音道:
“账目、金银、信件、名册、信件、各色珠宝,通通给我抄!府里尚留的下人、妻妾、子嗣后辈先全数给我绑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送衙门伺候!”
尤乾闻言整个惊呆了,人在巨大的震惊下反而做不出反应,他此时胸口,两臂,下颌脸颊皆痛,在这剧痛之下反而清醒了不少。在多年的养尊处优、横行霸道下已生锈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近日来发生的种种在他脑中连成一线。
尤乾回过未来,脸上忽然骇然变色。
他是中了圈套了!!
放火之人是谁,如今已不言而喻!
尤乾回想起赵宝珠之所作所为,越想越心惊。
他先做出一副与他推心置腹、愿以读书人之礼相交的模样,再以国子学荐信相诱,后杀范幺三以立威,收拢人心,招聚与他尤家有仇之人,而后火烧丝厂,断尤家财路,同时算准了他会着急救火,便趁虚而入,一气将这尤府拿下!!
先礼后兵,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擒贼先擒王!
这一招招,一步步,是谓连环计!
尤乾心中如山崩一般,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手脚发软发麻,像是顿时被人抽走了脊骨,一口气提不上来,脸色顿时灰白下去:
“你、你——”他瞪着赵宝珠,嘴唇颤抖道:“你、你是冲着我的命来的!”
赵宝珠缓缓转过头,眸中冷光乍现:“明白了?”
他盯着尤乾,此刻翠眉朱唇在尤乾看来宛若一只吐着红信的毒蛇:“你不必急。你二哥,你大哥,我们慢慢来算。”
尤乾如落冰窖,最后一丝强撑起来的气力也被抽走,登时瘫软靠在了墙上,自被扇掉了两颗大牙空隙中嘶嘶倒着气,死到临头,他才终于看清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第62章 发难
尤府之中一片兵荒马乱,后院里满是女眷的哭声。除开尤家大爷的夫人是跟着丈夫上州府去了,其余兄弟的妻妾全部被赵宝珠一锅端,用麻绳绑了手一串儿拎出来,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尤家的屋内的各式精致摆件,库房里的金银珠宝更是让人大开眼界,众人将白银一箱一箱地往外搬,想到其中都是剜的他们的油水,更是气的双眼发红,却没有一个悄悄伸手去拿的。赵宝珠给他们说过,这些赃款是尤家也是罪证之一,得和各项账册名目对上才能将尤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数清算清楚。
陶章、陶芮两个如同门神一般在院子里占了个好地儿。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留意着有没有人意图私自逃跑。幸而大多仆人都去救火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跑也跑不快,面对一帮虎视眈眈的壮汉和他们手上的镰刀斧头,逃跑的心还没生,双腿就软了。
善仪跟着赵宝珠走进来,看着一地狼藉的酒菜,皱了皱眉。他平生最看不起酒后无德的男人,且分外厌恶那些铺张浪费的公子哥。没想到这小小县城上的一个乡绅竟然敢有这样的排场,可见他们平日里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踢开一地碎屑,往里面边走边看,忽然就瞅见了于墙角蜷缩着的丫头和戏子。他的目光在那戏子脸上一凝,神情忽然一变,上前几步抓住戏子的领口就将他提起来。
烛光下露出戏子浓妆艳抹的脸,他尖叫着求饶:“大、大爷!求求您饶了我——”
善仪看清楚了,脸色登时黑如锅底,一把将那戏子扔下。随即回身几步走到尤乾面前,一脚朝他的面门踹过去。
“哎呦!”尤乾本已是丧家之犬,被踹了这一脚,鼻子立刻飙出血来。
善仪怒目而视,抬脚还要再踹:“色迷心窍的下流东西!看爷爷我不打死你!”
赵宝珠见状赶忙拦住他:“柳兄,这是怎么了?”
善仪气得面色铁青,回头看着赵宝珠,犹豫了一下,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旋身将那戏子提来,一把扔在地上:
“这老狗竟敢对大人不敬,做出如此下流的混账事来,要我说不如就地打死了了事!”
赵宝珠见一粉衣白面的戏子跪在自己面前,他皱了皱眉,看了戏子一会儿也没明白怎就是对自己不敬了,便抬头道:
“原是这事。他本就是条色欲缠身的畜生,柳兄不必生气。”
善仪见他没明白自已的意思,顿时噎了一下。然而其他人看到了了那戏子面容时就明白了过来,登时面色一变,围上去左一脚右一拳将尤乾围在中间揍。
尤乾见戏子的事情败露,也是面色一白,在众人的拳脚相加下不住地求饶:“各位好汉饶命!”
赵宝珠害怕他们将人揍死了,这尤乾留着他还有大用呢,赶忙将人拉开:“别打了别打了!好歹给我留一条命!”
谁知善仪在后头冷笑一声,’哗’地一下抽出宝剑来,提着剑就要上前:“不若让我就将他斩杀于此!”
赵宝珠吓得赶紧回头去拦他:“哎呦我的好哥哥,你可把这玩意儿收起来吧!”
好一阵混乱之后,事态才平息了下来。待众人收手,尤乾再添两颗空牙洞,整张脸鼻青眼肿,活似一颗猪头。
赵宝珠拦了众人半天,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热汗:“这究竟是怎么了?”
善仪对尤乾虎视眈眈,还是觉得应直接劈了这孙子了事。见赵宝珠还未明白,他皱着眉上前,低头在赵宝珠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宝珠闻言眉梢微动,眼中滑过讶异,移目看了那戏子一眼,疑惑道:“是吗?”
那戏子对这事是门儿清的,自心虚畏惧,此时被吓破了胆,登时磕头如捣蒜:“请大人宽恕!我、*我都是被尤三爷逼的!”说罢他抬起头,竟然抬手猛地扇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我竟敢用这张脸脏污了大人,我有罪,我有罪——”
赵宝珠看他脸上红的白的全都晕成一团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模样,皱起眉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先把他们带下去。”
于是有人将戏子与那丫头捆了,和妻妾一起带了出去。
赵宝珠皱眉站在原地,不知该如此反应。他还是头一回遇上如此事。以往小时候村里的男孩子看他长得秀气,便看轻他,伙同起来欺负他。赵宝珠将他们一一打服了后便再没有此事。怎么现今的一个曹濂一个尤乾老是往男人身上打这种歪门邪道的主意?
赵宝珠细想了想,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生气,便冷眼朝尤乾瞥过去。谁知他一看过来,尤乾便一个激灵,接着细小的水声传来,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唔。”善仪立即嫌恶地捂住鼻子,赶紧道:“快快将他拉出去!”
见他这副模样,赵宝珠也懒得再说什么。便命人将尤乾也一起拉下去。
今夜尤府被抄了个底朝天,一屋子金尊玉贵的妻妾都被绑了手塞进百姓自家的牛车里,尤乾为首的等尤家男丁和管事下人连车都没得坐,被铁链捆成一溜牵在车队后头跟着走。若是脚程稍慢一点儿都有百姓手上的铁锹棍棒伺候。
赵宝珠一行人自尤家回程,一路上黑夜中的一条火龙缓缓蜿蜒入城。待车队近了,无涯县内自城门口开始一盏盏亮起烛光。城内的百姓虽熄了灯,但实则谁都没有睡,看着赵宝珠一行人归来,纷纷打开了家门,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车队缓缓驶入城内。
门廊下的灯笼照亮了一张张面孔,也照亮了百姓脸上的喜怒嗔痴。百姓中有人看着赵宝珠凯旋归来,激动地涨红了脸,却不敢大声欢呼,唯恐惊扰了贼人,坏了赵宝珠的事情。而另外有人确实满目愤慨,紧盯着车队中的尤家一干人等,恨不得扑上去亲自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儿肉来。
随着车队逐渐深入,城中人家也一户一户亮起灯来。所有人都如同事先约定好了一般,在一片沉默中迎车队进城。
牛车上的尤氏妻妾本来一路上哭天抢地,此刻见到百姓一双双满含仇恨的眼睛,也不得不渐渐息了声,面上渐渐浮现出畏惧。她们往日里在尤府上穿金戴银,过着王公小姐般奢华的日子,却从未想过被他们压榨的底下人会有什么下场,心中又是否会有怨,自以为能长长久久,世代永继。
谁知今日一朝倾覆,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做之事终于反噬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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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一夜的急雨之后,第二日自辰时起便出了大太阳。
衙门之中,光是将自尤家搜出的东西归类齐整便废了大半夜的工夫。所谓兵贵神速,赵宝珠第二日便连轴转将尤家下头几个重要管事提上公堂,连夜搜集罪证,传唤证人,速速将罪孽最为深重的几人宣判。
此刻,赵宝珠高坐于堂上,堂下跪着尤家的一名管事。
赵宝珠敛着眼,唇红面白,浓睫在颊上落下一片影,虽忙活了一夜面上却丝毫不见疲色,依旧是貌若春花,若画中少年。
然而此刻尤家上下已没有任何一人看轻他。只见赵宝珠敛着眉眼,朱唇轻启,一一读了罪条:
“你自元治十九年自三十二年间欺诈瞒骗,巧立名目,强占多家之土地,陈家三十亩,孙家二十亩,王家六十亩,还有周何李张,各家良田若干,商铺若干,至其家破人亡,数十人于次年寒冬活活冻毙于家中。”
赵宝珠没说出一个字,那管事便颤抖一下,似是知道大难临头,却还抱有一丝侥幸,枯瘦的脸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乞求般的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念完所有罪状,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皮微微一抬,长睫一卷,眸中冷光乍现,随手扔下一只罪签:
“打八十板。”
他声音虽轻,听在管事耳里却如晴天霹雳。
“大、大人!饶命、饶命啊——”
他满脸绝望,这县衙里的衙役都是当地百姓,平日里受尤家磋磨,如今有了机会,哪里会手软!八十大板够将他打死了!
他当即开口求饶,然而还没来得及嚎两声,就被衙役拉住臂膀捂住嘴拖了下去。赵宝珠眼皮都未抬一下,自公文堆中拿出下一本,朗声道:“下一个!”
在公堂通往后院的小门中,阿隆端着药碗探头探脑。见赵宝珠神情冷静,轻轻松了口气,对翠娘道:“老爷今天没发火,看来我上次劝老爷的话还算有用,现在知道收敛了。”
翠娘也探头看了看,却道:“我看未必,大人这是憋着呢,未必是好事。”
阿隆闻言一怔,接着便有些担忧起来。他还是担心赵宝珠的身体,上回的病根还未除,昨日又淋雨,连日的忙碌生气,药也不好好吃。
阿隆长叹一口气,很是人小鬼大地想赵宝珠身边还是缺一个能治得住他的人。那位京城的小姐就很好,有地位有学识的女子说的话总比他这个小孩儿说的要让赵宝珠听得进去些。
另一边,赵宝珠坐于高堂之上,并不知阿隆正在腹诽自己。实则翠娘说的对,看着摆在自己面前尤家一摞摞比半个人高的尤家罪状,赵宝珠的愤怒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赵宝珠冷眼看着这些管事仆人一个个被提上来,满眼恐惧,甚至还有那么一两个试图用钱财贿赂于他,满脸写着「不知悔改」四个大字。
赵宝珠已懒得跟他们废话,他的愤怒化作一股更隐秘的暗火,在心底静静燃烧。他需积蓄力量,毕竟还有两个罪魁逍遥在外。
赵宝珠看着又一个人被拖下堂去,眸底逐渐凝出冷色。
这件事很快便会传入尤二耳中,他必定得先趁现在将这些小喽啰发落了。
县衙门内连着两日灯火通明,赵宝珠连日宣判了数名尤家管事,隔日戴着枷锁牵至菜市口,一个一个当众打板子。当日围观行刑的百姓比范幺三那回还要更多。几个管事探头被绑在凳子上打得嚎叫连天,被他们欺压过的百姓立刻拿出大红炮竹来点,噼里啪啦热热闹闹的一阵响,更有作风彪悍的直接在近处摆起了宴席来。
事情很快传到了尤家。那群去灭火的尤家下人好不容易将火扑灭,可丝厂已然只剩下了空骨架。他们怕尤乾责罚,忐忑地回到尤府,却发现府中已然空了,且各位夫人、管事、连带着各位夫人姨娘也都不见了。众人群龙无首,正在无措之时,便有消息传来那位小赵大人正在菜市口打诸位管事的板子,且已经有几个挺不过去咽气了!
一群人顿时惊呆了,派人过去打探,便见几个管事的血淋淋地趴在行刑凳上。且还有百姓在周围大摆筵席,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见了这样的场面被派去打探的人当场被吓破了胆,赶忙抱头鼠窜。
他一路奔回尤家,将情况全数说了,众人顿时哗然。
他们虽是尤家人,但说穿了就是些仆人,在这家里拿着月钱做事,与尤家也少有主仆成分。更何况现在尤乾是被官府扣押,他们难不成真的打上官府去救主子不成?更何况丝厂烧了,待心狠手辣的尤二爷回来,他们定然讨不到好处。
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大势已去!我们该自求生路才是。”
这句话一出,宛若一个口号,众人立即喧杂起来,一些人开始收拾细软要躲回老家去,令一些准备再在尤家搜寻一下有没有剩下的好东西,有些人犹豫不决,整个院子乱哄哄,只有一两个管事站出来,呼吁众人先把屋子守好,等着尤二爷回来为他们出去。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门外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
“县老爷说了,今尤乾已然伏法。尤家下人但凡有原主动投官者,可将功折罪,有检举有罪之人者,可免死,若有人畏罪潜逃,虽然必诛之!”
那人留下这句话,也没进门,转身就走了。
然而这句话却久久萦绕于众人头顶,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此招将众人的心理把握地死死的。他们中虽然干了伤天害理事情的人不少,但大多也是受了背后管事的指使,而现今好几个管事已经被杀了头挂在城墙上,说明这位县老爷是铁了心要整治尤家。
众人知道自己作为下人身份低贱,若是尤二爷回来,那这一摊子事必定是找他们这些下人顶锅。然而若是将这些管事送了官,说不定落到他们身上的官司还要轻一下。
人心一旦动摇,要松散起来是很容易的。
几个刚才还在大声嚷嚷的主事登时息了声,畏惧地看着周围众人缓缓转过头,朝他们看来。
第63章 杏林
尤家这摊子事花了赵宝珠足足五天才稍有平息之势。他命人去尤家传过口讯之后,隔日又来了二、三十人投案。衙门大狱爆满,赵宝珠不得不连日加班加点,将有罪之人判了,或是杀头或是流放,再将无罪之人拎出来发落。
赵宝珠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拿着公文,抬眼看向站在堂下的女子。
该女子容貌清丽,身形略有些消瘦,面上虽然紧张却并无畏惧,一双美目灼灼看向赵宝珠。
旁边儿’观战’的阿隆等人见这位姬妾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竟然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正在好奇,便听赵宝珠道:
“黄綄,你于元治三十三年被尤乾纳为妾室。”赵宝珠看了眼手上的公文,抬眼道:“但本官听民间有言,你彼时已有婚约,是被尤乾强娶的,此事可属实?”
黄綄闻言,面色立即微微一变,眸中的光亮更盛了些,道:“回大人,是——”她说道一半,眸中竟然闪出泪光,略微顿了一下才看向赵宝珠,哽咽道:“民女是被、被那尤贼强掳去的。”
赵宝珠看着她,遂敛下眼道:“好。”接着他拿起官印,在公文上一案,道:“尤乾强娶民女,算他罪加一等,你且回家去吧。”
黄綄本已做好被刁难的准备,赵宝珠此话一出直接让她怔愣在了当场。她本有婚约,却意外被尤乾看上强娶做了小妾,其中数年间的屈辱挫折难以为外人道也。若是赵宝珠让她呈堂证供,那些乌糟言语传出去,那她也必定声名尽毁,往后难以做人。
然而赵宝珠竟然什么也没问,黄綄一时楞在原地,赵宝珠见她久久未动,抬起头来道:“还不快走?”
看着黄綄满脸不可置信,赵宝珠微微放软了声音:“快去吧,你父兄在外头等着呢。”
黄綄这才回过神,满身屈辱一朝洗清,她想说什么感激的话,然而嘴唇颤抖数次却未能说出任何话来。
她望着赵宝珠,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朝赵宝珠磕了三个响头后便站起来朝衙门外走去。待走出县府衙门,果然看到人群之外的父兄满脸担忧地望着衙门内部,她走上去扑入父亲怀中,终于像幼时一般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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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内,赵宝珠长出了一口气,闭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抽疼的额角。
阿隆见状赶忙上前,帮赵宝珠揉太阳穴:“老爷,您忙了这么时日,休息一会儿吧。”
赵宝珠紧皱着眉头,被阿隆揉的直哼哼:“我头好疼。”语气哼哼唧唧的,有些撒娇的意味。
“待会儿让大夫来看看。”阿隆哄着,赶紧将药碗端上来:“老爷,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赵宝珠看到药就撇嘴,抚开阿隆的手站起来:“先凉着,我等会儿再喝。”
阿隆顿时不干了,在他后头着急地喊:“老爷!你怎么这样!”
赵宝珠没理他,摆摆手走下高堂,路过一旁埋在桌案上的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书生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墨迹。他是之前主动投入赵宝珠挥下的文书加账房先生,秀才程闻脩。
程闻脩猛地见赵宝珠站在自己面前,惊道:“大、大人!”
“辛苦你了。”赵宝珠冲他笑了笑,往桌案上看了一眼:“账对的怎么样?”
程闻脩闻言露出有些羞愧的样子,嚅喏道:“实在对不住大人,这账目实在繁杂了些。我还需多谢时日——”
“无妨。”赵宝珠连忙打断他道:“我知道这账一个人算不过来,你别着急,待我将手上的事办完就来帮你。”
程闻脩登时睁大了眼睛,两颊立即浮起两朵红云:“怎、怎能如此,大人实在不必——”
赵宝珠知道他平日里是个脸皮最薄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必多说,我定然得帮你的。”随即勉励般地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旋身出去了。
程闻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见赵宝珠朝门外走去,偏头朝抱着剑倚在门边的善仪说了句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嘴唇嚅喏两下,最终还是尴尬地合上了。
他本想对赵宝珠说让他好好保养身子,不要老是不喝药,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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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赵宝珠与善仪顺着村路往后山上走去。
善仪走在赵宝珠身侧,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道:“大人还是得好好吃药才是,要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赵宝珠偏头冲他笑了笑,脸色虽有些白,一双猫儿眼却还是闪亮的,他道:“柳兄不必担心,我自小是个皮实的,回头好好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善仪闻言也是会心一笑,这几天连夜提审罪人,赵宝珠熬了几日,他便陪着熬了几日:“这话不错,我怕是也快熬不住了。”
两人便说笑着顺着村道一路往山坡上走去。
青州顾名思义,因着雨水充足,各处绿意盎然。善仪与赵宝珠都是自小在山上顽皮惯了的,爬起山来轻车熟路,善仪走在前,用宝剑劈开枯草,两人一路爬到了山顶去。
谁知一路穿过山林,到了顶处,却蓦然见到一片摇曳的杏花林。
善仪满眼惊艳,叹道:“竟然还有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赵宝珠微微笑了笑,在他身后道:“我早看好了这地方,想到若是什么时候有空,能在这里与友人品茶作诗倒是很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叶府什么都好,就是京城里树木乏惫,不管府院中再怎么做景致,到了冬天还是四处光秃秃的。他在时便想着家乡青山绿水,有那么多的好景致,若是也能让少爷见识一番便是很好。
可惜终究是没有机会。
赵宝珠摇了摇头,看向善仪道:“可惜这会儿没有茶,我也不会作诗。”
善仪闻言笑开了:“大人又说笑了,您是进士,怎会不能作诗?不过——”说罢他低下头,竟然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酒盅来,朝赵宝珠展颜一笑:“茶没有,倒是有酒。”
赵宝珠惊诧地张开了嘴,紧接着双眼一亮,赞道:“柳兄真乃妙人!”
两人在杏林之中找了块略平整些的石头坐下,吃着善仪自后厨中偷出的柿饼下酒。赵宝珠接过善仪手中的酒盅喝了一口,凉沁心脾的酒液顺着咽喉滑入,流到胃里却烧起来。
赵宝珠皱了皱眉:“好烈的酒。”
善仪见状要将酒盅拿回去:“我习惯了喝烈酒,老爷年轻,还是别喝了。”
然而赵宝珠却不还给他,挑眉笑着瞥了他一眼:“虽是烈,却是爽快!”
善仪一愣,旋即笑开了:“大人亦是妙人!”
两人说笑着,远远自山顶俯视,见到城中菜市口一条街上百姓正大摆筵席,如此远都能听到鞭炮声。赵宝珠叹了口气,道:
“光是抓住一个尤乾就高兴成这样,可见百姓苦尤氏之深。”
善仪挑了挑眉道:“大人莫要自谦,您这一串连环计可谓亘古少有,换个人读腐了书的来,怕是连尤乾跟前那几个刁奴都过不去。”
赵宝珠闻言冷哼一声道:“正是往日在此当官之人都是些软骨头,才纵容这尤贼嚣张至此!真要硬碰硬,我不信那些人会拿尤氏一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善仪听着,在心里道,便是这硬碰硬最为难得。换作一般人,纵然不见血,一见那尤氏捧到跟前的金银膝盖也就软了,说不能还凑上去讨好呢。
善仪见多了那些世代官宦,领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却取笑于民。不说什么心系天下,才高八斗,在贵族公子里边儿要找个不行那男盗女娼之事的干净人都难!
善仪道:“如今抄了尤家,就算那上头的什么大爷二爷回来,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东山再起,大人可暂且放心了。”
他是见赵宝珠连日辛苦,便说出这话,谁知赵宝珠听了猛地转过头来,高挑起眉梢:“谁说我还要让他们回来?”
善仪闻言一愣。遂见赵宝珠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
“我既出手,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这一窝尤贼太过歹毒,若放任他们回来,作孽只是迟早的事,不若快刀斩乱麻。再说本县百姓有人命在他们手上的可只一户两户?杀人者人恒杀之,若留他们活着,这世上焉有王法?”
善仪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拧眉道:“听闻那尤二是个心狠手毒的,他远去行商,身边必有不少人马,想来是不好对付。”
赵宝珠闻言,缓缓舒了口气,道:“此事我已知晓,就算是虎毒也尚且不食子,再是丧尽天良之人也有弱点。现今他全家都捏在我手上,还愁没有法子对付他?”
善仪闻言,眉眼微微一动,知道赵宝珠心里已有了计较,叹道:“大人之行思,真乃常人所不能及。”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大人一嗔一怒。皆系于百姓,令人钦佩,可大人也要顾忌自己的前途才是。一两个贼人杀了便杀了,可古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人如此行事,不知青州上头的那位知府大人怎么想。”
见善仪面露忧色,赵宝珠却是笑了笑,道:“那知府是个酒囊饭袋,贪赃污秽之徒,我自第一日便知晓。世上难有两全法,我既下了决心要整治尤家,便必定与他势不两立,不过我也不怕他,他为牟利与尤家官商勾结,私自篡改税法,早已犯了重罪。我已将罪名悉数拟了出来,只待尤家历年的账目清点干净,立即便上交巡抚!”
善仪闻言一怔,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一手,赵宝珠这是直接跳过了州府一级,将尤氏之罪捅到了巡抚上边儿。巡抚有总管州县之权,还可以直谏中央,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然善仪细细想了一圈,还是觉得不妥:“这巡抚大人日理万机,若是有什么错漏——”
他这话说的委婉,实就是不信这些大官儿的为人。若没什么利益关系,又无是亲戚血缘,人家为何要为你一个小县令仗义执言?
然而赵宝珠却坚定道:“我虽不曾认识巡抚大人,可我相信当今圣上之贤明,下边儿的人或有所不察,但巡抚大人乃二品大员,必不会是那奸诈小人。”
他顿了顿,看向若有所思善仪,笑了笑道:“不怕柳兄笑话,我一无出身,二无家财,三而少有才学,我这样的人尚且能入三甲,便证明圣上有公平公正,识人任用之能。若当今圣上是个心中无民的昏君,那我这样的人千百年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他这话中虽有因对皇族的崇拜而夸大的成分,可也是赵宝珠的的肺腑之言。
善仪闻言沉默良久,遂站起身来,朝赵宝珠拱手作揖道:“大人心性之通透,为人之忠勇,品格之高洁,实在令小人心悦诚服,令我等凡夫俗子汗颜。”
赵宝珠自己方才说的振振有词,然而听闻善仪被夸奖,又害羞起来,红着脸起身去扶善仪:“柳兄真是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善仪站起身来,与赵宝珠同坐,主动为他斟出一杯酒来:“我敬大人一杯。”
赵宝珠爽利地将酒接过来喝了,双颊立即腾起两朵红晕,脑子发晕起来,顿时龇牙咧嘴起来:“好辣!”
善仪见状轻笑出声,这小赵大人实在是个妙人儿,虽是少有的英雄人物,却没有架子。到底是年岁小,对贼人手段那样狠厉,对亲近之人却是掏心掏肺,让见了人是又敬佩,又是感激,却也不免担忧怜爱。
他看着赵宝珠,又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个柿饼,问道:“除尤族之事,大人叫我出来,可还有旁的事不便在县衙说?”
方才赵宝珠叫他一起出去,善仪便猜到他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是什么事,还得避着人。
赵宝珠见他问,脸色骤然一红,羞红混着酒红,满脸像是混着红米蒸出来的软糕。善仪见了心中一惊,心想这还要问什么事,值得羞成这样?
赵宝珠红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撩起眼皮看了善仪一眼,嘴唇嚅喏几下,像是实在不好开口般犹豫道:“我……我有一事想请教柳兄,还请柳兄恕我冒犯之罪。”
这话善仪更不明白了:“大人这是什么话,凡有什么要问的,大人直说便是。”
赵宝珠闻言,犹犹豫豫地看了善仪一眼,接着靠得近了些,俯下身在善仪耳边用最为低微的声音道:
“我……我想请教柳兄——”赵宝珠支支吾吾,咬了咬下唇,见善仪一副疑惑的样子才最终咬牙道:“我想知道男子和男子,是怎么回事。”
第64章 相思
善仪还真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蓦地一愣。
赵宝珠见他怔愣连忙道:“我、我绝没有对柳兄不恭的意思——”他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只是好奇……”
善仪回过神来,好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这有什么不能问。”他看着赵宝珠支吾的模样,心想果然是尤乾那个老脏货给人心上留了个疑影儿。善仪眸色暗了暗,想以赵宝珠的姿容,还是要将此事说清楚,若遇上不长眼的也好有个计较。
于是他便抬眼看向赵宝珠,低声问道:“你可知男女是怎么弄的?”
赵宝珠见他说得如此直白,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顶,嘴唇嚅喏几下才道:“自然知道。”然后又小声说:“柳兄悄声些,可别被旁人听去了。”
善仪闻言挑了挑眉,还羞上了,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人。
“说起来也差不多。”
到底是顾忌赵宝珠脸皮薄,便抬手示意赵宝珠靠近,俯首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赵宝珠俯身过去,脸上先是茫然,旋而大惊,接着面色几变,眉头皱得似快打结,片刻后似是再也听不下去,霍然自石凳上弹起。
“这、这——”
赵宝珠惊异地瞪着善仪,嘴唇颤抖着未说出一句话来,遂愤然甩了一下袖子,转头在原地踱步起来,好几圈后才堪堪停下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善仪:
“这……这怎么使得啊?”赵宝珠眉头紧皱,愤愤道:“天下怎会有如此之事?”
善仪看着他一副天塌了的小模样就觉得好笑,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赵宝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越发让善仪忍不住,最终捧腹大笑起来。
赵宝珠被他笑得又羞又愤,恼怒道:“你笑什么!”
善仪这才堪堪止住笑声,用拇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哎呦喂我的好大人,您也太乖了。”
赵宝珠面色几变,沉默了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怎么知道居然是——”
赵宝珠猛然顿住话头!他都说不出口。
善仪好笑地看着他羞臊的模样,双手往后撑着石头,朝赵宝珠挑了挑眉,道:“这有什么?男人,嘛,又生不出孩子,不就图一个爽?”
赵宝珠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绯红瞪着善仪,这男子笑起来眉目璨燃,若晴阳照雪,这样仪表堂堂的一个美男子,怎么说的话这样糙?
赵宝珠兀自站了半刻,才冷静下来,复走到石头上坐下。
善仪见他眉头紧皱,一副苦思的小石头像,便故意逗他道:“这就羞啦?那京中世家公子乱七八糟的招数多得很,我都还未与你详说呢。”
谁知赵宝珠猛地转过头,目光凝在善仪脸上,惊诧道:“难、难不成,曹大人他——”
善仪闻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赵宝珠想歪了什么,冷嗤一声:“他敢!”
赵宝珠这才松了口气。他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又瞅了善仪两眼,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惑,还是问出了口:“柳兄如此人物,怎么肯——”
在赵宝珠的认知里,大丈夫当顶天立地,男子与男子,有悖人伦尚且不论,光是作为男子在另一男子面魅惑邀宠,做小伏低,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赵宝珠奇怪以善仪这般潇洒倜傥,刚强果勇的性子,如何乐意受他人摆布,落得一身污名?
他话未说透,善仪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混不吝地哼了一声,凤眸中光华流转:
“这有什么?他们狗眼看人低,把我当个玩意儿,殊不知做这事谁爽谁有理,他玩儿了我,我难不成没玩儿他?我们彼此彼此。”
这一席话听得赵宝珠发愣。
对于善仪说的话,他听得半懂,可男子的洒脱之态却让他胸中却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意,赵宝珠不禁道:
“柳兄真是豁达之人。”只是话实在糙了些。
酒喝完了,柿饼也吃完了,善仪便顺手捡了根花枝衔在嘴边,对赵宝珠道:“不过我这样的人,是随意惯了的,大人这样的正经人可别把我的话当真。若是哪日有男子对您起意,大人定得先告诉我,我一剑劈了他!”
赵宝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本想说不会有男子对自己起心思,但话真到了嘴边,又不知为何未说出口,神色还有些发怔。
善仪未注意到他的异样,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待会儿要天黑了,夜风吹起来可凉得很,我们快些下山去吧。”
赵宝珠一个机灵,抬头一望,果然见天上乌云聚拢,似是要下雨,便赶紧和善仪下山去了。
果不其然,赵宝珠与善仪前脚刚刚进入衙门,后脚外边儿便下起瓢泼大雨来。
赵宝珠回了衙门也没闲着,他出门前便说过要帮书生程闻脩算账,两人便点了几盏油灯,伏案将算盘拨地哗啦响。两人这样一忙活便忙到了深夜,其余衙役和后厨做饭的翠娘都回家去了,两人还在清账。
阿隆端着新熬好的药出来,见两人眉头紧皱,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两张面孔映着烛光的样子,差点儿没把药碗摔了:
“老爷。”阿隆稳了稳心神,将药碗放到赵宝珠手边,劝道:“老爷,夜已深了,您还病着、快快歇息吧。”
“什么病?”赵宝珠头也不抬地税收驱赶他:“我的病早好了,一边儿去!”
旋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抬头一看还正和手上的账册死磕的程闻脩,又往外看了眼天色,道:“是晚了。闻脩,你不若先回去。”
程闻脩闻言霍然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眼睛道:“那怎么行?大人还未歇息,草民怎么能歇?”
赵宝珠于烛光下看到他的脸,噗嗤一声笑出来,隔空朝他脸上点了点:“还不回家?我看你都糊涂了!”
只见程闻脩面上赫然横着一道墨印,还不偏不倚正在上唇处,看着十分可笑。阿隆看了也笑起来:“哈哈哈哈好!程秀才成老秀才了!”
程闻脩一愣,这才抬手朝自己面上摸了一把,看着满手的墨迹,瞬间两颊通红。
赵宝珠看他变脸看得有趣,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程闻脩一抬头,便见他在烛光下笑得开怀,倒也不生气,而是好脾气地摸了摸脸,看了眼赵宝珠,道:“让大人见笑了。”
见他这般,赵宝珠倒不好意思笑了,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我说真的,你快回去吧。剩下的不多,我一个人就够了。阿隆,你去拿盏油灯,送程秀才出门。”
阿隆应下了,去之前还横了一眼赵宝珠:“老爷必得把这药喝了,要是我回来这碗还在这儿摆着,那今晚老爷就别想算账了!”
赵宝珠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抬手就作势要敲他的:“你这小子,还拿捏起我来了——”
阿隆闪身躲过,又朝赵宝珠做了个鬼脸,这才拿了油灯*去送程闻脩。程闻脩似是很不想留他一个人处理这些账务,一步三回头,被阿隆推着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家去了。
两人走后,赵宝珠又重新埋首书案之中,一时间衙门里只剩下算盘清脆的小声。阿隆送了人回来,果然看到赵宝珠手旁的药碗一口都没动,药碗面儿上飘着几根药材杆子,早没了热气。
阿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跟赵宝珠跳脚:“老爷!你又不喝药!”小孩儿一张黑脸都气得白了:“您怎么能这样呢!说话不算数!”
赵宝珠见真给人气着了,心虚之下赶忙哄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喝。”说罢端起一碗冷药就灌了下去。
阿隆登时一惊,旋即气得直跺脚:“哎呦我的老爷!那药哪里有冷吃的?药性凉得很啊!”
赵宝珠一愣,接着眨了眨眼,做无辜状:“这喝都喝了。”
“哎!”阿隆拿他没办法,小大人似的狠狠叹了口气,又怒瞪了赵宝珠一眼,遂转头去后厨给赵宝珠蒸百合银耳红枣汤了。
赵宝珠看着他好笑,放下碗,便又投身于账本之中。
夜渐渐深了,县衙内的灯火一只燃到三更,赵宝珠才终是点清楚了账,于尤家之巨贪有了个定数。全数清点完之后,赵宝珠站在书案前,看着宣纸上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数字,沉默良久。烛光打在赵宝珠沉默的面孔上,照亮一双燃着怒气的黑眸,赵宝珠神情紧绷,脸上烛光明灭,一时不知该恨多年来在此地盘踞生根的尤家,还是该恨世代贪赃枉法的官员。
他越想越气,禁不住一掌拍在书案上,怒道:“蛇鼠一窝!都该刨出来喂狗!”
谁知这一声似是将先行被赵宝珠赶回去睡觉的阿隆给惊醒了,赵宝珠动作一顿,不敢再出声,待听到后房里没有动静才放下账本,悄声将灯灭了回了后院,简单擦洗一下就歇息了。
赵宝珠废了一天的精神,几乎是头一粘到枕头上睡着了。
本来睡得好好的,然而不知因为吃了冷药,还是药性根酒性冲撞了,睡到半夜竟做起梦来。
赵宝珠在梦中眉头紧皱,先是梦到那尤氏不知怎么的又出了大狱,光天化日之下欺压百姓,他生了大气,冲上去一脚将那人踹了个仰倒。赵宝珠将他翻过来,竟看不清那贼人的面孔,虽看不清,却知道这是尤家的人。旁边儿围着看的百姓也看不清面孔,但赵宝珠怒气上头,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梦里,只一味地揍人。
他这边儿正揍得起劲儿呢,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
‘宝珠。’
那声音空灵至极,语气有些严厉,赵宝珠一听就知是谁,惊喜地转过头来。
他一转头,果然看见叶京华长身玉立,站在一片雨雾中。四周围观的百姓不见了,地上打滚的尤家人也不见了。四周蓦然冷清了下来,赵宝珠眼中只余下叶京华一张如玉般的面孔,眉间轻蹙,微微敛着眼看他。
“少爷!”
赵宝珠看见自己很惊喜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叶京华,梦中他似是失了理智,张嘴便道出真心话:
“少爷,我好想你,这么多时日,你怎么连看我都不来看一眼?”
若是清醒时,赵宝珠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
然而梦境乃虚幻之地,真似假,假似真,赵宝珠不能自控,眼看着自己不仅投身在叶京华怀中,两条手臂还如爬山藤似的越缠越紧。
然而梦中的叶京华却不知怎么回事,待他平没有往日温柔,只一味地站着,低敛着眉眼看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赵宝珠急了,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叶京华依旧不说话,一双瞳眸淡然若水,冷凝似冰。赵宝珠被他的态度弄得更加着急,竟鬼迷了心窍,不知为何凑上去拿脸去贴男子玉似的面孔。
“为什么不理我?少爷不疼我了吗?”
梦中的赵宝珠觉得委屈极了,本意只是想凑近些看清叶京华的神色,然而一阵慌乱中,不知怎么弄错了,他竟一下子贴到男子薄而粉的唇上。
谁知嘴一亲上,叶京华的神情忽然就变得温柔如水起来。
旁边儿的雾气浓了,隐隐有股雨水润在土里的水腥气,湿淋淋地环绕在他周围,赵宝珠迷糊着,只感到一双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背。
他不清醒,还搞不清状况,双手勾着叶京华的脖颈,只觉得疑惑。少爷为什么要脱他的外袍?这雨雾里可冷得很呢。
是冷得很,且越来越冷,赵宝珠打了个冷颤,忽然一睁眼,醒了过来。
冷白的月光自窗外照在他面上,晃眼得很。耳边隐隐传来草丛中蟋蟀蚂蚱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夜风中带着初秋的冷意,抚在赵宝珠面上,将他的一头热汗吹得凉了些。
赵宝珠榻上愣神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在梦魇中他将被子掀到了地上,这才觉得冷。
赵宝珠呆了一会儿,缓缓坐起来,下了榻去捡地上的被子,然而站起来又觉得口渴的厉害,干脆便将鞋袜穿上,到后厨去倒水喝。
赵宝珠睡到一半骤然惊醒,还有些迷瞪瞪的,半闭着眼睛一路走到后院,自水缸里摇了半瓢水来喝。
甘甜而凉丝丝的泉水下肚,赵宝珠才清醒了些,还是觉得口渴,弯腰再准备舀一瓢来饮。
然而就砸这时,他耳边忽然听得’嗑嗒’一声。
赵宝珠舀水的动作一顿,忽然感到眼尾处一片光亮闪来,他定睛一看,发觉是一枚玉佩掉在了地上,青色的玉石在月光下闪着细腻的光彩,上面刻着一个「慧」字。
赵宝珠心中一惊,这是叶京华给他的玉佩。
这枚玉佩贵重,他平日不敢露在外头,只贴身带着。方才舀水时不经心,应是顺着袖口滑落了下来。
赵宝珠生怕给摔坏了,赶忙俯身去捡起来。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耳旁忽然轰隆一声,接着眼前一阵发白,仿若福至心灵,梦中种种忽然全数乍现在他脑海之中!
赵宝珠顿时如遭雷击,面上血色褪去,手一抖,木勺登时掉在地上。
“咔哒”
随着一声脆响,勺中的泉水泼洒在地上,沾湿了赵宝珠的靴子。
然而赵宝珠此刻连躲也不知道躲,只张着唇楞在原地,七魂六魄全数离体,使他惊恐慌乱不能自已。
就在此时,后屋里的阿隆听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走出来,见赵宝珠站在后院里,揉了揉眼睛道:
“老爷,你干什么呢?夜里可凉呢。”
赵宝珠这才浑身一颤,魂魄归位,嘴唇颤了颤,勉强镇定道:“我,我口渴。找点儿水喝,你快回去睡吧。”
阿隆困得要命,见赵宝珠站在水缸边上,便也没起疑心,嗯了一声,便转身回屋里去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赵宝珠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水缸照映自己的面孔。一圈圈的涟漪散开,赵宝珠看见自己脸上连夜色都掩不住的绯红。
赵宝珠虽未经人事,却不是蠢人,且心思通透。善仪早上才教他的男子之事,晚上就做了这么一场梦,赵宝珠心里已然清楚。
他竟然对叶京华有了非分之想。
本是没想起来,但那玉佩又偏生摔在了眼前,点明了他的灵台,这下情丝再无处可藏,连带着他初次知事时那场模糊的梦也一齐全想起来了!
赵宝珠在院中踱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首先感到的羞愧难当,抬手便给了自己啪啪两个巴掌。叶京华是他的大恩人!他救他于危难,好吃好喝供奉,学识文采皆倾囊相授,如此大恩大德,他竟然用这样的歪门心思回报!
无耻之尤!赵宝珠咬着牙暗骂自己。
然而还没等这股子羞愧消下去,他心口便骤然一阵剧痛。
赵宝珠浑身一震,张开嘴大口呼吸,指尖麻痹不能动,肢体僵硬如顽石,宛若犯了什么急症,身体都不由他掌控。
赵宝珠扶着水缸,深深吸了两口气,才觉得有了丝力气,赶忙快步走进屋里。
他刚在榻边儿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两滴泪便落下来。
赵宝珠眼睁睁地看着两滴泪砸在手背上,晶莹的两团,没多久就连成了一片,再多时整个手背都湿润了。
赵宝珠一手揪着领口,哭得说不出话来。心口的疼痛与他初离京城,自远处与穿着状元袍的叶京华遥遥相别之时感到的痛楚是同根同源,却要比那时还要……厉害上百倍。
京城的一场大雨迟迟而来,却终是浇湿了他。
这份情不醒悟倒也罢了,可一旦醒悟,赵宝珠便知自己乃是痴心妄想。叶京华那样的人物,京城一别,他恐怕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难有,更不用说他们两人都是男子,这种妄悖人伦的事情,光是想想他都觉得是亵渎了叶京华。
赵宝珠抽泣一声,用力擦了把眼泪。虽是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过是妄想,可感情上,他的心还是疼得厉害。
这份情意,若是当下察觉,还有终止之法,然而他终究没有那慧根,待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情根已然深种,再无可回转了。
可赵宝珠到底不是那痴人,哭了半刻,便也停了下来。
既没有回转的余地,那他便默默保有对叶京华的这份情意便好了。绝不可因这卑劣心思,而负了少爷曾经对他的恩情。
赵宝珠手里握着那慧字玉佩,毫无睡意,心中默默怀念与叶京华相处的点点滴滴,竟然就这样在床榻边上枯坐了半夜,与月光相伴,生生熬到了晨曦之时.
隔日,清晨
阿隆起身做好早饭,叫了好多次都不见赵宝珠出门,有些着急地在门外转悠。难不成是病又重了?
他心里着急,正想推门进去之时,却见门从里面打开了来。赵宝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与往日一般穿着官服,头发却有些乱,自额前耷拉了一缕下来。
阿隆看到他便一惊:“老爷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他观赵宝珠面色发白,眼下浮现青黑之色,双眸雾气漫漫,整个人气色不好,也有些没精神的模样,顿时忧虑道:“可是寒症犯了?定是老爷不好好吃药的缘故。”
赵宝珠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斥道:“胡说,我没病。”遂转身出了屋子。
阿隆急忙跟着他走出去,两人坐在餐桌旁吃饭,见赵宝珠一手拿着包子啃,粥也大口喝,似是胃口还不错,才缓缓放下心来。
看来不是病了。
阿隆默默想到。但依然觉得赵宝珠面色不对,便一边吃饭一边打量,细细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赵宝珠没主意道他打量的神色,边吃着饭,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近日可还有京城的信寄来?”
阿隆闻言一愣,接着骤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蠢蠢蠢!他是怎样一个蠢人!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既不是生病,又是这幅憔悴的模样,还能是什么?必定是那位京城的小姐叫老爷犯了相思病了!
他心思急转,口上不忘答道:“未见有信来。”
赵宝珠登时皱起了眉,他寄出去的信,算算日子早该到了,怎么少爷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呢?
而此情此态看在阿隆眼中便更加作证了这「相思」一说。他心底窃笑,看看、平日里显得一副阎王似的模样。真要说起心上人连收不到信也要计较!男人,男人——
阿隆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朝赵宝珠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为什么,以老爷的性子,写的信定然是公事公办。先说对人家如何如何感激,再说到任拜官之喜,最后说不必担心,整封信便结了!一句贴心的话也没有,所以人家才不愿回信来呢!”
他煞有其事地说了一通,赵宝珠立即瞪眼道:“胡说什么!”
然而遂又顿了顿,仔细回想一番,似是还真被阿隆说中了。他那时并未看清自己的心思,那信里还真就是公事公办,光是对叶京华的感激之词便写了三页纸,还再三让他不必挂心,真就一句体己话都没有。
赵宝珠越想脸色越难看,半响后,瞥了阿隆一眼,道:“那……我再写一封?”
阿隆笑得比田间的油菜花儿还灿烂,非常狗腿地去拿了纸笔来:“您写,写多少封都行!越多越好!”
姑娘家都喜欢甜言蜜语。那小姐见了老爷的信,还不知会如何欢喜呢!
第65章 活捉
赵宝珠听了,沉思片刻,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对阿隆道:“你给我拿点儿纸笔来。”
阿隆大喜过望,蹦起来去就往前边儿去了,回来时手上拿了厚厚一大叠,又极殷勤地为赵宝珠磨了许多墨汁出来。
然而待赵宝珠真的站在桌前,提笔对着纸,却久久没有下笔。
阿隆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出了满头的热汗,急急催道:“老爷,你倒是快写啊!”
赵宝珠耳尖都红了,闻言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一下子将笔放在了桌上:“你在这儿我写不出来,我晚上再写!”接着旋身便往外头走。
阿隆一怔,接着大为光火起来,跟在赵宝珠后头嘟囔:“老爷也太小气了!老爷成日里在朝堂上逞威风,十个人也说不过您一个,怎么到写情信上头就写不出来了?哼,老爷真没用!”
赵宝珠原本沉默走着,听了这不像样的话猛地转过身,抬手作势要往阿隆身上拍:“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放下去,赵宝珠又忽得想到什么,眉尾一颤,瞪着阿隆道:“不对,你、你是怎么知道——”
他可没曾对阿隆说过叶京华的事,这小子怎就知道是要写情信?
阿隆用双手护住头,撩起眼皮看赵宝珠,眼珠滴溜溜一转,撇嘴道:“老爷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一看老爷腰上挂的小玉兔就知道了,定是那有情之人为您雕的。还有那封信,若不是牵挂老爷,怎会有人劳烦写上了那么多?”
赵宝珠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两颊猛地涨红,没成想阿隆这小子如此机灵,竟被他看出来了。然而转念一想,心里有发起苦来,少爷对他如此之好,他却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
赵宝珠面色几变,遂叹了口气,道:“别胡说。并不是那样的事。”
阿隆见他的神色,缓缓放下手来,有些疑惑。这又是怎么了?大人真是磨叽!两人分明你有情我有意,还要互相猜来猜去,人生短短几十载,容得他们在这儿琢磨来琢磨去?但他也理解,约莫是那位京城小姐门楣高,老爷自觉不能匹配,故才如此犹豫。
阿隆想着倒觉得赵宝珠十分不易,见他坐在公案边,垂着头沉默不语,还以为是他伤心了,赶忙凑上去劝道:“老爷别伤心,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缘分到了,情缘自己便来了。”
谁知赵宝珠一手抚着额头,挑起眼帘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疯话呢?快些帮我拿官印来。”
阿隆一愣,怎么又要官印了?“老爷,这儿不是在说信的事吗?”
赵宝珠皱着眉,眉眼间一片沉郁,若有所思道:“正是信的事。这么多日我一封信都未收到,里头定有猫腻,这账目单子还不能贸然交与驿站。”
没说到这里之时,赵宝珠尚未察觉。然而细细一想却猛然觉出其中的不对。无论翰林院里再怎样繁忙,应当不会连写封信的空隙都没有。他相信叶京华的为人,不会连回信都没有一封。
青州偏僻,且路途遥远,驿站还在邻县才有,中间说不好有什么周折。他将尤家的罪证全都整理出来,是定要送到巡抚大人手上的。如今看来交与驿站倒是不妥,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那万事便皆付诸东流了。
赵宝珠越想越心惊,皱着眉抬起头,对阿隆道:“不成、你去给我把人都叫过来!”
阿隆简直服了他了,方才还在说京城小姐的事,现在又拐到公事上去了!活该人家小姐不愿理他。阿隆虽心底腹诽,也不敢耽误赵宝珠的事,赶紧出去叫人了。
待人都到齐全,便见赵宝珠皱着眉头,手里捏着厚厚一叠清理出来的尤家账目,缓缓环视堂下众人,道:“这些罪证,还需一人快马亲自送到巡抚大人手上。现今尤二尤大尚未伏法,本官不便离开本县,你们何人愿往啊?”
堂下站了满满一屋子的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怔。接着众人对视一眼,渐有三四个走上前来。
陶芮头一个站出来:“老爷!我愿意去!”
赵宝珠还没说话呢,陶章便先伸手拽他:“你去什么去?那是要去见巡抚老爷,你这个没读过书的大老粗,连事情都说不清楚!”
陶芮一听,热血上头的脑袋凉下来,这才想起来是要去见那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登时打了个寒颤,有些讪讪地看向赵宝珠。俗话说,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先不说以他的口齿能否将尤家这一桩惊天大案从头到尾说清楚,怕是待他见了巡抚老爷,当即就心神震颤,什么都说不出了!
听陶家兄弟这么说,另外几个汉子也不敢出声,他们也都是些没读过书,且终身连这县城也没走出过几步的。
这时,书生程闻脩站出来,朝赵宝珠作了一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道:“大人,草民愿往。”
众人遂看向他,接着都眼前一亮:“是了,程小子正好!”
程闻脩是个秀才,读过书,人也长得体面,这事儿叫他去再好不过。
然而赵宝珠却无奈地看向他:“闻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不会骑马啊。”
程闻脩登时一愣,接着满脸骤然涨红。众人也这才想起来,是了,程闻脩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秀才,又怎能做那快马加鞭之事呢?
就在此时,一清亮声音自外传入:“我去!”
赵宝珠抬眼看去,只见一宽肩窄腰的身影大步跨入,披风随着脚步掀起又落下,正是一身骑装的柳善仪。
“柳兄!”赵宝珠双眼一亮。
善仪玉面含笑,直接穿过众人走到公案前,朝赵宝珠伸出手:“还请大人交与尤家罪状。”
赵宝珠看着面前风流倜傥的男子,目光微微一凝。其实早在起了这个心思时,他便知道这事非柳善仪莫属。要确认尤家罪证交付于巡抚手中,该人选既得识文断字,又得见过世面,还得快马加鞭,路上若遇刁难得有平事之能。而在他能用之人中只有善仪有这等见识,且还行走于江湖,可赵宝珠到底担忧那曹濂派来的追兵——
然而善仪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微微笑了笑,道:“大人不必担忧。那人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他看似随和,实则是最冷清冷意的,但凡行事皆衡量得失利害,如今我躲了这么些日,他定是不会再费人马银力来追我。”
赵宝珠闻言,眉头一松,却还是不太放心:“纵然如此,终是不妥——”
谁知善仪见他犹豫,皱眉沉声道:“快快拿来,莫要多话。大人若认我这个朋友,便无需跟我龃龉这些。”
听了这话,赵宝珠一怔,遂抬头看向善仪双眼,眉眼微动:“柳兄,你此次仗义援手之恩,我永世不能忘。”
善仪接过他手上厚厚一叠的罪状,也敛下眉目,看着赵宝珠极认真地说:“大人万万不要这样说,我是为了我的心。”
随后他俯下身来,将披风抚开,单膝跪地拜别赵宝珠:“大人请放心,我人在罪证便在,必定将此物递于巡抚大人手上!”
说罢他一起身便出去了,几步便跨出门外。赵宝珠急忙让阿隆去送,谁知阿隆才刚刚追出去,众人便听见后院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墨林的身姿如利剑破云霄,善仪赤红披风飞卷,自府门一路朝城外奔袭而去。
赵宝珠急步行于门前,望着善仪的背影,紧紧蹙起眉。若不是此刻他走不开,他定与善仪一同前去。
然而就在善仪墨林的身影方消失于城门后,马蹄掀起的沙尘还未完全消散,便见一片迷茫中忽然隐约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只见那人跌跌撞撞,一路从城门跑来。近些还能看见他形容狼狈,头上布满了汗珠,神情惊恐。
赵宝珠一看心口便一紧,那正是他设在郊外的暗探!
“阿隆,快去端水来!”
见那人跑到近前,赵宝珠一边儿吩咐阿隆去打水,一边急急道:
“怎么?是不是不好了?”
探子一路狂奔而来,然而气都还顾不得喘匀,就对赵宝珠道:“大人!不好了!那、那尤江要回来了!”
赵宝珠听了,神情立即一凛,急道:“就他一个?还有多远?”
探子道:“他似是得了消息,一人率先骑马朝这边儿来了,大约二刻就到了!老爷,您一定要小心,那尤江定是冲着您来的!”
在场众人闻言都齐齐一惊,陶章陶芮当即面色一变,回屋就要去抄家伙。阿隆被吓得脸都白了,’啪嚓’一声将手里的水碗摔了,去拉着赵宝珠往回走:“老爷,我们快些躲起来吧!那尤江可不是好惹的——”
“少扒拉我。”赵宝珠挣脱开来,目光在众人紧绷的脸上扫过,面上没有一丝忧惧之色,反而还挑了挑眉,冷声道:“我还真怕他不是冲着我来的。”
说罢他将阿隆提溜到一边儿,回过头,朝陶氏兄弟喊道:“去把铡刀给我推出来!”
·
无涯县城外,与郊外田里劳作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着一骑着高头骏马的壮汉沿着乡道奔来,扬起一路烟尘。因他急行之故,许多碎石被马蹄激起散落到了田地里,可众人也不敢抱怨,只因此壮汉的相貌极好辨认,那便是他自右眼到嘴角处有一道狰狞刀疤,证明此人正是尤家恶人之首、悍匪尤二郎尤江!
此人凶名远播,无涯县内无人敢惹。
众人看着他一路策马向城内奔袭而去,都大约知道是尤氏被抄家的消息传出去了,一时间都为赵宝珠捏了把汗。那尤江是个最不讲理的莽夫,也不知道这一遭小赵县令能否抵挡得住。
尤江这边儿则是要气炸了。
得知消息时他正带着商队自梁县折返,本来不出三日就能回到无涯县,没成想半路竟然得知消息,那新来的县令竟然带人查抄了尤府,还把他的三弟尤乾连带着所有家眷一起关进了大牢!更有省着,他们尤家的钱篓子——南山蚕丝厂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报信之人只说不知如何就起了火,可尤江听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那新县令搞的鬼!
这事实在是大大出乎了尤江的意料。他们一族消息灵通,早就知道朝廷有意派官前来,不仅如此,他们还从青州知府口中得知来的是个新科进士。
对于这个新县令,尤家上下都未放在眼里,一是尤家大哥特意打听过,知道这个进士是穷苦出身,既无背景,又无家财,而且年纪未及弱冠,还是个妥妥的生瓜蛋子。二是无涯县换过的几任县令,无一不是被他们拿捏得死死的,因此尤江是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就赵宝珠到任之时接了个消息,转头就忘到了一边儿。
谁知再得知消息,竟然是后院起火!
尤江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新县令走马到任才不出半年,就烧了他们的丝厂,还把他们的家给抄了!
此等奇耻大辱简直像一个耳光狠狠抽在了尤江脸上。他自诩地方一霸,到头来竟然被一个青瓜蛋子、小小一县令摆了这么大一道!也不知谁给那县令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对他们尤家下如此毒手!
尤江本就是心肠歹毒之人,被如此下了脸面,心中顿时恨极了赵宝珠,咬牙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那小儿剥皮抽筋,以解他心头之恨!
尤江满腔怒火,一路狂奔至无涯县,一如城门便向县衙的方向奔出。
待进了城,无涯县内户户门窗紧闭,极其安静,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尤江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要找赵宝珠算账,顾而虽然注意到了却并未留意,觉得是这些愚民是听闻了他要回来的消息,一个两个都躲着不敢出来。
然而就在他一路纵马,眼看着就要到县衙之时,马前忽然出现了一股人流。尤江不得不扯住缰绳,皱眉看着面前的人,发现他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走。
这时尤江才注意到城中的铺子都没开店,家家户户也似都是空的,他皱着眉左右看了看,终于生出几分疑惑。遂翻身下马,随便抓了个人揪着衣领提起来:
“你们在搞什么鬼?!”
路人一抬头见是尤江,差点儿被吓得尿出来,在尤江瞪得似铜铃般的眼睛下颤着声音道:“我、我们去菜市口看砍头。”
尤江一听这话,神色立即一沉:“什么砍头?砍谁的头?快说!”
那人被吓得不轻,生怕尤江一个不高兴将他的头拧下来,极其小声地道:“小、小赵大人要砍尤三爷和各位夫人的头,铡刀已经拉到菜市口了——“
这话’轰隆’一声打在尤江耳边,他脸色骤然一变,把那人往地上一推,遂翻身上马,一勒缰绳,掉了个方向朝菜市口奔去。
在惊怒之下,尤江几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那狗官竟然如此大胆!他们尤家一家子都在他手上,若是他去晚了——
尤江越想越心惊,马匹被他打的嘶鸣不断,一路冲到了菜市口,隔着二里地就看见了在日头下闪着寒光的大铡刀。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被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仔细一看,那铡刀的刀刃上似乎还带着血迹。
尤江心里猛地一沉,顿时目眦尽裂,翻身跳下马,直接揪住围在最外头的一人将其掀翻,奋力朝中间挤进去:
“都给老子滚开!”
众人惊叫连连,人群中硬是被他挤出一条路来。尤江满面通红,喘着粗气挤到了最前头,然而抬头一看,却并没有在铡刀下看到尸首,又转头往四周望,竟也没看到尤家人的影子。
而这时他正站在百姓包围的最中央处,尤江忽得一顿,缓缓回过头,便见包围圈外,他的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不好!
尤江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已经太晚了,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
“抓住他!”
刹那间,所有百姓一拥而上。陶章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率先一个飞扑,两只臂膀狠狠钳住他的脖颈。
尤江措手不及,眼珠登时暴起,下意识就想反击。然而他再是勇武,一人也抵不上这么多人的力气,很快就被拥上来的百姓制住手脚,又不知被谁从身后踹了一脚,整个身体宛若一堵墙似的倒下,激起了一地尘埃。
见尤江倒地,周围的百姓皆欢呼起来。
“尤贼倒了!尤贼倒了!”
“快快压住他!”
“我这儿有绳子,快拿去将他绑起来!”
“陈小子,你按住他的脚!”
众人七嘴八舌,不到半刻就将尤江五花大绑。
见他彻底倒了,众人都纷纷拍掌庆贺起来,还有人趁机往尤江脸上踩了好几脚。到了这个地步尤江哪里还会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根本就没有尤家人被处斩,这些人都是托儿,跟那狗官勾连一条藤儿地来算计他!
他就算被按在了地上,还挑着眼睛瞪着众人,蛮牛似的喷着气,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尤江在无涯县积威甚深,众人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人群瞬间冷了一刹那,接着离得近的几人不禁露出畏惧的神色,后退了几步。
尤江见状,眼中不禁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他就知道这些愚民向来胆小如鼠!
然而就在此时,一双云纹蓝布靴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尤江一愣,还未来得及抬头去看靴子的主人是谁,就被一脚重重踢在了鼻梁上。
“噗嗤”一声,尤江的鼻子飙出血来。
“还敢看?”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道。
尤江抬头一看,便见一着官服的俊秀少年站在他面前,脸上似笑非笑。众人见他前来,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方才的畏惧退缩一扫而空,氛围顿时松快起来:
有压住尤江的青年朝赵宝珠邀功:“小赵大人,您放心踢,我把他抓得牢牢的!”
另有人叹道:“大人真是算无遗策,他还真来了。”说罢也有样学样地朝尤江脸上踹了一脚:“我如今也有机会教训这尤贼!日后待寿数尽了下去见祖宗,我也有个说法,我给父兄都报了仇了!”
赵宝珠负手而立,朝众人点点头:“今儿多亏了大家才能将此人捉拿归案,待此事结后有赏钱奉上。”
说罢他不顾众人的推辞,冷冷瞥了一眼尤江,一甩袖子道:“还请诸位帮我将这贼人押回衙门,即刻升堂!”
·
同时,尤乾等人已经*在县衙大牢被关了数日。
这衙门大牢也是经年失修,赵宝珠来后只着重加固了木栏铁锁,至于牢房里头的环境,他可没那个闲钱去修整!
赵宝珠想得明白,既已是下了狱的罪人,那什么苦都该老实受着!那些个无罪之人还等着他的银子改善生活呢,这些罪人便在狱中好好享受自己犯下的苦果吧。
而这打头的就是尤氏一族。要知道尤家在无涯县盘踞已久,尤乾自生下来就是过的锦衣玉食,仆从环绕的日子,哪里受过这种苦?这牢里连张草席都没有,终日湿冷不说,还虫鼠遍布,一日只得一顿饭,米还都是馊的。
尤乾起初还不愿吃,衙役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干脆也懒得给饭,这些熬了尤乾三天,才让他知晓了挨饿的滋味。
衙役来提他的时候,尤乾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馊饭,待听到要将自己带出去时,他吓得饭碗都掉在了地上。
难不成是赵宝珠终于要杀他的头了?
尤乾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这几日赵宝珠将他身边得用的管事全都审问了个遍,该发落的全数发落了,就是对他没有只言片语。尤乾自知大难临头,在这种无声的心理折磨下已快丧失理智,现今一听赵宝珠要提他出去,尤乾下意识地以为时候到了。
然而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大哥二哥来救他了呢?
二哥有血勇,大哥有手段,只要他们中一个能将那赵宝珠治住,他们尤家便有再起的可能!
抱着这一丝希望,尤乾在一路被衙役带出大牢之时都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然而待他们一路穿过后院,走到公堂之上,看到被五花大绑压跪在中央的尤江之时,尤乾提起来的那一口气终是散了。
尤乾面色惨白,瞪着满脸是血的尤江,差点背过气去:“二、二哥,你怎么也——”
尤江听到他的声音,一转头便见尤乾已经与他上回见时判若两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宛,仿佛骤然老了十几岁。
尤江惊怒道:“三弟!你、你怎么成这样了——”他面色一变:“那狗官对你做了什么?!”
尤乾简直要当即晕死过去,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的时候吗?!
这时,坐于上首的赵宝珠冷淡的声音传来:“正好,你们兄弟好好叙叙家常。”
尤乾悚然一惊,抬头望去,便见赵宝珠坐于上首,面上啜着浅笑,猫儿眼中却寒光闪烁,挑眉朝下面儿尤江旁边的空地呶了呶嘴:
“来,让他们并排跪着,好好亲近亲近。”
第66章 终审
尤乾于是被压着跪到了尤江身侧。
赵宝珠坐于上首,看他们两个一人面色灰败,一人眼瞪如铜铃,看得津津有味,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过一圈,幽幽道:
“说啊,怎么不说了?”
此时阿隆正站在赵宝珠身侧,瞥见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猛地打了个颤。
老爷如今气势是越来越吓人了。
约莫也是被这些贼人气的恨了,阿隆鄙夷地看了眼堂下。只见那尤江不知是没听懂赵宝珠言语里的讽刺,还是没将赵宝珠放在眼里,竟然真的和尤乾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起话来:
“三儿,我婆娘呢?”
尤乾耷拉着眉眼,碍着赵宝珠在上头,本不敢说话,但他到底还存了一份幻想,希望这个二哥能如神兵天将带他们冲出这县衙,便小声道:“二嫂和姨娘们都在大牢里关着呢。”
而后又即刻道:“二哥,你怎么会被抓住了?你带的那三十几个人呢?”
尤江闻言’啧’了一声,面色难看地答道:“都在后头呢!”家都被抄了他哪里还能坐得住,车队拉着货物走不快,都被他远远甩在了后头。
尤乾闻言简直两眼一翻白,差点喘不上来气厥过去。
他这个二哥但凡读点兵书,都不会做出这等只身一人闯敌营的事儿!
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也算是管家多年,知道尤家里的那些个家丁下人都是些什么货色。全都是些冲着钱来的蝗虫,要论衷心,那是半点儿都没有的!
这便是尤家之中靠歪门邪道发迹家族的不足之处,子嗣学识不佳不说,还德行浅薄,这样的族人自然会吸引唯利是图的刁仆,自此上行下效。好时摧枯拉朽,但一有风吹草动,便一泻千里了。
尤乾正欲哭无泪,便听到赵宝珠轻飘飘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三十人?”
尤乾骤然一愣,接着一抬头,便见赵宝珠一双猫儿眼中精光闪烁,转头便吩咐程闻脩道:“去对对名册单子,给我清点出来。”
尤乾一瞬如落冰窖,他方才太焦急,竟然一时说漏了嘴!尤乾在大狱里被折磨了这些日子,心气儿没了,魂也散了,如今看赵宝珠如看怪兽,一举一动都能让他的心肝发颤,见赵宝珠要去清点名册,下意识觉得他怕是要在阎王殿里去点名字,把那些人的寿数都划去了!
尤乾被自己的臆想吓破了胆,登时俯下身开始朝赵宝珠磕头:
“大人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真的知错了!大人饶命啊!”
尤江看着尤乾磕头如捣蒜的模样,惊诧于赵宝珠竟将自己的弟弟吓成了这幅没出息的模样,一时恨极了赵宝珠。
他不像尤乾男的女的腥的膻的都能下嘴,因而不能欣赏赵宝珠的美。只觉得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竟然被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摆了一道,简直是里子面子全都丢没了。
赵宝珠回过头,见尤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瞪着自己,心下立即冒出一股暗火。
这贼人在公堂之上竟然还如此嚣张,可见其毫无改过之心,虽这辈子修了人身,却和那山林野兽没什么两样!
虽心里已有了火气,赵宝珠面上却不显,稍稍往后靠了靠,手往桌上点了点: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他盯着尤乾,眸中冷光闪烁:“你们三兄弟,两个已在这儿了。就是不知那大哥什么时候也能来衙门里坐一坐,你们一家子好阖家团圆。”
尤江本就满腹火气,哪能听这话,瞪着赵宝珠道:”你个狗官!不要欺人太甚!”
今日提审尤江尤乾两兄弟,在场的百姓比之前还要多出数倍,几乎是全县城的人都来了。听尤江竟然一口一个狗官,都是怒不可遏,当即喧嚷起来:
“尤贼!你不要太嚣张!”
“真应该割了他的舌头。”
“怎么不把他的嘴堵住?就让他如此侮辱大人!”
一时间衙门外民愤沸腾,尤江见这些懦弱愚民如今竟这般嚣张,转头朝他们怒瞪,谁知竟迎头被不知什么人冲面门砸了个鸡蛋。
“你们!”
尤江一时怒不可遏,可来不急发难,就被人迎头砸了个鸡蛋。
赵宝珠在堂上冷眼看着尤江脸上一瞬的空白,心底嗤笑一声。遂清了清嗓子,朝衙门外的百姓略一抬手。
众人随即肃静,喧闹声一下子平息下来。
此等场景被尤乾看在眼里,又是一份心惊。他现在也算是回过味儿来了,自赵宝珠到任之后每一步棋都是看准了才走的,斩杀范幺三、查抄尤家,火烧丝厂,已让赵宝珠的声明达到顶点,小小一个未及弱冠的县令,竟然能得如此民心!
尤乾心中忽然冒出’天命’二字,身子顿时晃了晃。他们家的气数,怕是真的要尽了!
然而同时,尤江却没这个觉悟。他咬着牙转过头来,顶着一脸的碎蛋壳子,抬头瞪向赵宝珠:“不劳你费心,我们兄弟自有团聚的时候。”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脸上的刀疤跟着他的神情扭曲起来,道:“我算是看清楚了,你现在得了意,在这无涯县一手遮天。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待我们大哥将真佛请来,我看你还能怎么嚣张!”
赵宝珠听到这话,眸色一暗,他自然知道尤江口中的’真佛’是谁。那尤家大哥约莫也得了消息,现在定是正在州府上疏通关系呢。
赵宝珠心思转过几圈,然还没来得及继续问,那尤江忽得眼眸一转,竟然猛然暴起。
他积蓄了一身力气,陶章竟然一时没按住,让尤江挣脱了朝一旁清点名册的程闻脩扑过去。
“啊!”
程闻脩措手不及,被尤江一口咬住耳朵,刹那间惨叫出声。尤江此人异常狠毒,竟然一口便咬下了他耳朵上的小半块儿肉。
“啊、好疼——”程闻脩受了惊吓,一下子捂着受伤的耳朵倒在地上。
陶章陶芮赶忙追上来,一左一右按住尤江。尤江’呸’得一声将肉块吐出,嘴边儿还挂着血丝,一副茹毛饮血的模样,眼睛一个一个扫过在外面围观的百姓。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都息了声,皆为尤江的残暴所摄。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来。
“鼠辈安敢!!”
赵宝珠带着滔天怒气自公堂上冲下来,一脚踹在尤江的后膝窝上,将他踹跪在地上,接着便是一耳光甩在尤江脸上。
“啪!”
这巴掌赵宝珠是抡圆了棒子打的,饶是尤江粗皮厚肉,都被打的偏过脸去。
赵宝珠瞪着他,急怒之下胸膛上下起伏,转身拿开程闻脩捂着耳朵的手一看,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回身便又给了尤江一巴掌,来了个左右对称。
尤江何时被人这样甩过巴掌,生生反应了两瞬才意识到赵宝珠做了什么,顿时双眼充血,不可置信地瞪向赵宝珠:“你——”
谁知赵宝珠怒发冲冠,火气比他还大,竟然两手拽住尤江的领口,硬生生将身高八尺的尤江拽得离地了两寸:
“我看你是要找死!!老子还立在你前头就敢咬我的人!好哇、既然你要做疯狗,本官就先拔了你的满口狗牙!!”
说罢他往尤江脸上啐了一口,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扔,连陶章陶芮都没拉住,尤江头磕在地上,顿时摔了个眼冒金星。
赵宝珠气得柳眉竖立,卯足了力气,直接朝尤江两腿之间下三路用力一踹!
“嗷!!!”
这一击但凡是个男人都禁受不住,尤江登时两眼暴突,夹着双腿在地上哀嚎着打起滚来。
衙门外的人见了如此滑稽的场面,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捧腹哄笑起来,方才的惧怕一扫而空。他们怎么忘了,这无涯县中谁厉害得过小赵县令?有这位大人亲自下场,神魔下来也得下跪求饶!
尤江在众人的哄笑之中涨红了脸,他此时心中恨极,身上却痛得摆不出架子来,却仍不愿服软,一双眼瞪着赵宝珠:
“你……你还能得意几时?待大哥和知府老爷到时,就是你这狗官人头落地之时!”
陶章陶芮阿隆,连带着蹒跚着站起来的程闻脩,听了这话都是一凛,然而赵宝珠却全无惧色,瞪着尤江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再不老实交代,此刻便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尤江神色骤然一凝,便见赵宝珠眸中怒火喷薄,一字一句道:
“你放心,我定不让你黄泉路上孤单,你不是骨头硬得很吗?那我就叫你弟弟先下阎罗殿去帮你探探路!”
说罢他骤伸手抓住一脸惊恐的尤乾的领口,将他硬生生拖到自己面前,眉眼飞扬转头高喊道:“拿刀来!我要亲手剜他的肉!”
尤乾一听这话,立即吓得骨头都软了,一个年近半百的大男人在赵宝珠手下哭得满脸涕泪横流:“大人、大人饶命啊!求大人手下留情——”
尤江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一时间也楞在当场。
赵宝珠双眸冒火,回过头冷笑:“怎么,你着急了?不用急,我先剜了你的肉、再扒了你哥哥的皮!!”
他这句话听在尤乾耳中宛若地府回响。尤乾眼中映出赵宝珠的面孔,瞳仁极具缩小,喉中发出抽气的’嘶嘶’声,两眼一翻白便晕了过去。
尤江眼见着如此场景,眼角在惊怒与一丝压在心底的畏惧之下失控抽搐。看着软倒在赵宝珠手中的弟弟,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就算在州府上头的大哥再有本事,他们如今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宝珠想杀他们,不过是心念一动的事。
他心头的提起的气一松,脸色骤然灰败下去,终究是服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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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尤江尤乾二人的审问进行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方才结束,期间二人抖露的阴私秘事令人咋舌,在场众人不禁一一心惊于尤家的胆大包天,其中有广为人知的,也有之前的疑案、冤案,还有不声不响就没了踪影的人家,细细算起来竟然大半都得算在尤家头上。
一时间民情激愤,待堂审散了,还纷纷议论着。
审问完毕,尤江尤乾二人被重新投入大狱。赵宝珠皱着眉,坐在程闻脩身旁,皱着眉看着翠娘为他上药。待血污洗净,露出底下的伤口来,可清晰看出程闻脩的耳廓上缺了一小块儿肉。
赵宝珠看着心里愧疚极了,叹了口气道:“看起来是要留疤了,闻脩,我对不起你啊。”
程闻脩哪里敢受这个歉意,转过头皱眉道:“大人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这只是小伤。”
他看着赵宝珠忧虑的面孔,眸中柔色涌动,想起方才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颊上渐渐泛起些微不可查的红色,低声道:
“我……我还要谢过大人为我出头。”
“这是哪里的话。”赵宝珠皱眉道:“你是在我手下办差的人,我必不能让那贼人欺负你。”
程闻脩闻言,心中流过一股暖流,只敢看了赵宝珠一眼,便敛下眸去。
阿隆在一旁,也拍了拍心口感叹道:“方才真是把我也吓了一跳,还是老爷勇武,若是换了我是绝不敢冲上去的。”
说罢他拧起眉,后怕道:“只是这尤江留着到底是个祸患,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老爷还是快些将他处置了好。”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面色平静,低声道:“明日晨时,将尤江尤乾处斩。”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阿隆虽说要处置,却也没想到这么快,一时愣住。而程闻脩却是霍然变色,’腾’地一下从座上站起来,看向赵宝珠道:“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赵宝珠似是料到了他会反对,缓缓抬起头来,便见程闻脩急得涨红了一张脸,皱眉低声道:
“此刻那尤家大哥在州府上,这件事知府大人定然知道了。若是大人此刻杀了尤乾尤江,那彼时知府问起罪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现今捏着他们两人,就算那尤家大哥和知府一气来问大人的罪,也得顾忌着两个兄弟的性命——”
赵宝珠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一丝惊讶,待他说完了,才撩起眼帘,道:“正是如此,我才必得现在杀他们。”
他眸中一片清明,看向骤然愣住的程闻脩,缓缓道:“待知府前来,这两人的头可就砍不动了。”
程闻脩听了,一时间神色震动,嘴唇几番张合,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半响后,他长叹一声,身子摇晃几下,扶着额角缓缓坐回了凳子上。
第67章 上州府
赵宝珠听了尤江尤乾二人在堂上之言,便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尤家大哥不会再靠近无涯县半步。
尤乾尤江二人能落在他手里,一是尤家自认高枕无忧,没有防备,二是由于尤乾之懦弱平庸,尤江之鲁莽冲动。然而这尤家大哥作为掌家之人,是个有心机又城府的,如今两个弟弟都折在他手里,他绝不会知难而上。对他来说,上上策不外是扇动青州知府来给赵宝珠施压,彼时他不放人也得放,说不定还得将查封的家产全数奉还。
所以赵宝珠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知府出手之前让这两贼人头落地!
程闻脩也听懂了赵宝珠的言下之意,神情甚为复杂,几番挣扎之后还是道:“这……但若是杀了他们,待知府与那尤大一齐发难,大人便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了啊。”
程闻脩满腔忧虑,他极佩服赵宝珠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然而他更想让他为多自己的前途想一想,不要因为尤家之事,将自己推入那万劫不复的地步。
赵宝珠望着程闻脩的眼睛,知道他是关心担忧自己才会如此劝解,眸色柔下来:“闻脩,莫要担心我,也不一定便会到那个地步。”
程闻脩猝不及防与他对视,顿感一股酥麻从脊背窜上,他一时间脑袋空白,想说的话都忘了。然而下一瞬,他便见赵宝珠神情一变,低眉敛目,从座上缓缓站起:
“再者,本官绝不与贼人做交易。”
他负手而立,俊秀的眉目间一片坚定,眸中寒光闪烁:“既抓住了贼人,便定要让他们为罪偿命,若为了我一人之前途便让这两贼逃脱罪罚,一不能安民怨,二不能平民愤,那我有何脸面做这什么县官!”
程闻脩闻言,心下巨震。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竟因担忧赵宝珠的仕途,将无涯县百姓的利益放到了一旁。这些年无涯县众人如何受尤家蹉跎,他也是亲身经历了的,然而他尚忘记了此等苦楚,赵宝珠竟然牢记于心,还不惜以自身前途冒险也要为百姓声张正义。
程闻脩顿时羞愧难当,同时对赵宝珠的钦佩到达顶点,方才一瞬的轻浮心思都被放到了一边。他缓缓站起,正色看向赵宝珠,深深弯下腰作了一揖:
“大人高义!草民愿一生追随。”
赵宝珠闻言觉得有些好笑,道:“一生追随?那科举怎么办啊?”
程闻脩一愣,还真像是一时忘了自己还有秀才功名这回事,呆呆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本就是逗他的,见他这幅模样,’噗嗤’一下笑出声,摆了摆手道:“跟你说笑的,快些回家去吧,今日我害你受了伤,早些休息。”
程闻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待大堂上众人都差不多散了,赵宝珠才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来,在堂上来回踱步。
之前那些话阿隆听得半懂,见赵宝珠神情焦急,便也跟着着急,小尾巴似的跟在赵宝珠身后转悠:“老爷,你怎么了?都忙了一整天了,还是先把饭吃了吧。”
赵宝珠闻言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他现在干着急也没什么用。
一切,都要看是尤大先劝动知府,还是善仪先将他收集的罪证交与巡抚了。
·
次日,尤江尤乾于菜市口处斩。
几乎全县的人都来围观,连周围许多乡上的人都丢下农忙时节手上的活路,一路赶到县城内,就为了那叱咤风云的尤家二贼人头落地。
赵宝珠也出席观礼,这回比上回脸色要镇定许多。
尤乾本就是个胆怯懦弱的人,见了铡刀直接晕了过去,而那尤江在被拉去行刑台路上时还嚣张得很,但死到临头,还是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陶章手起刀落,两位在本县声势浩大的爷,在刀锋下也就是一滩污血,两颗头颅。
众人刹那间高呼起来,多年大仇得报,皆是兴奋地手舞足蹈。赵宝珠站在他们中间,一时间周围人磕头的磕头,说好话的说好话,个年轻力壮的青年竟然还簇拥过来,将赵宝珠抬了起来往空中抛了几下,还是周围的长辈训斥,青年们这才讪笑着向赵宝珠告罪。
赵宝珠有些狼狈地抚了抚自己歪掉的官帽,好脾气地笑了笑:“没事,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高兴。”
几个提着自家儿子耳朵的妇人这才作罢。
今日尤贼受死,无涯县家家户户但凡稍有家资的,都杀了猪杀了鸡鸭,在各家屋外大摆筵席。赵宝珠一路从菜市口到衙门里走,一路都在谢绝各家的邀约。他上任也有好几个月了,又招了翠娘在衙门里做饭,所以百姓们大多对他的口味有些了解:
“小赵大人,来俺这儿吃饭,俺娘烧了肉!”
“大人,带几个南瓜饼子走吧!”
“小赵大人,到我们家吃吧,我娘子卤了鹅——”
赵宝珠一时宛若落入了盘丝洞的唐僧,只不过诱人的不是美女,而是各类喷香菜肴。大伙都知道赵宝珠喜甜,且爱吃肉,遂都用各类点心肉菜诱惑他。
以往半刻钟就能走完的路,赵宝珠硬生生走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突围时,他和阿隆两个人拿了满手的食物以及点心。
阿隆右手拿了只油嘟嘟的肥鹅腿,侧头看赵宝珠拿着两块排骨吃的香甜,自己也咬了一口,随即低声道:“这可如何是好,翠娘姐姐定是已将饭菜烧好了。”
赵宝珠三两口啃光两条排骨,道:“那有什么,都吃了便是。”
阿隆闻言有些惊异地看了看赵宝珠,他跟着老爷两人一路吃过来,已经很饱了,老爷竟然还能再吃?”老爷这两日似是胃口很好。“阿隆咬了口鹅腿,道。
赵宝珠又三两口吃掉一块黑米糕,回头看了看一片喜庆祥和的百姓,眸色微暗:“不吃饭哪有力气打仗?”
阿隆闻言一愣,接着笑了笑,道:“老爷说笑了,如今贼人都砍了头,哪里来的仗打呢?”
赵宝珠转回头来,神色微微一变,目光顺着县道看向城门外,低声道:“且看着吧,不久便到了。”
阿隆听得云里雾里,虽不能完全理解,却从赵宝珠的神情里看出了些风雨欲来的味道。
·
接下来一连三天,无涯县中风平浪静。赵宝珠快刀斩乱麻,将尤家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其下霸占的良田铺面等财产都按着名册还回了百姓手中。陶章陶芮两兄弟的肉铺也终于得返,两人商量之下,准备由陶芮继续经营肉铺,陶章则继续在赵宝珠这里当差。
此时已步入深秋,然而无涯县像是终于迎来了春天一般,尤家这座大石一旦移开,勤勉坚韧的百姓立即焕发出新的生机来。
被赵宝珠付之一炬的丝厂现今已种上了新一茬的粮食,漫山遍野的绿色看着便让人觉得心里暖和。
正是农忙时节,赵宝珠在衙门里也待不住,此刻正皱着眉头站在田边看百姓们耕种。
“哎呀,你这人,怎么插秧苗都不会!”
赵宝珠在田边站了片刻,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裤脚就从田埂边跨了下去,自一少年手中将秧苗抢过来:“你看着,苗是这样插的,你插的那样密,苗怎么长得好呢?”
赵宝珠说着亲自弯下腰插了两排秧苗,偏头朝少年道:“像这样,看懂了没?”
一穿着短打粗布衣裳的少年站在一旁,整张脸涨得通红,似是极不好意思,见赵宝珠看过来,极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周围正在田间农作的百姓见了这场景也停下手上的动作,向少年打趣道:“白狗儿,还不快谢谢小赵大人。”
名为白狗儿的少年闻言,干净窘迫地朝赵宝珠道:“谢谢大人。”
这少年的父母都被尤氏所害,这几年已经流落到了居无定所的地步,全靠乡邻接济,吃百家饭才长到了今天。查抄了尤家的财产之后赵宝珠便将他家的几亩田地归还给了白狗儿,只是放心不下这小孩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时常就要来看看他。
“小赵大人,今儿个天气凉,您快回衙门休息吧,白狗儿有我们看着呢。”
“是啊,他那点儿田,一会儿我帮他弄了就是。”
人们见赵宝珠堂堂一个县官老爷还亲自下田插秧,纷纷劝他回衙门。
赵宝珠却是笑了笑,道:“无妨。”又亲眼盯着白狗儿插了几排苗才放下心来,上了田埂。
然而他刚刚走上去,还未来得及穿上鞋袜,便忽然在乡道尽头看到了阿隆的身影。远远看着阿隆面色发红,边跑边向他喊:
“老爷!不好了、州府上来人了!他们有好多人——”
赵宝珠心中咯噔一下,面色骤然一变。
·
待赵宝珠与阿隆走回县衙门,远远便看见府门已经被一众身披盔甲的官兵围了起来。见赵宝珠走过来,众官兵都朝他的方向转过头,一时间场景十分渗人。
阿隆被吓得紧紧贴在赵宝珠身侧,双手揪着他的衣摆,赵宝珠面色沉肃,回身摸了摸阿隆的头,小声道:“别怕。待会儿进去你就站到墙边儿去,不要出声,知道了吗?”
阿隆满脸恐惧地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宝珠身后走进衙门。府兵们一路从门外绵延至门内,赵宝珠一进门便看见陶章等衙役被府兵看着站在一旁,见了赵宝珠,他们纷纷神色紧张地抬起头来。陶章张了张嘴,刚想对赵宝珠说些什么,就被他微微摇头的动作按了回去。
赵宝珠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随即向公堂内走去,远远便见公堂上坐了一个人。
只见他着青色官袍,却未戴乌纱帽,白面细眼,正端着一盏茶在喝。
赵宝珠一见便知不是尤大,而他虽着官服却未戴乌纱帽,便知这人恐怕是青州知府手下自行任用的幕僚之流,并不是朝廷任用的正经官员。
对此人的身份约莫有了推测,赵宝珠微微呼出一口气,刚跨过门槛,那人便偏头看了过来。
“哟。”见赵宝珠走进来,那人做出一副急切的模样,干净放下了手上的茶盏,转头露出一个笑脸:“这位就是县令赵宝珠赵大人吧。”
赵宝珠走近,目光在他面上微微一凝,淡声道:“不知有贵客来,有失远迎,还请先生见谅。”
那人依旧一副笑面儿,道:“大人客气了,我哪里算得上什么贵客。”话虽说的谦虚,他的屁股却像是粘在了座上似的,赵宝珠进来也没有一丝要起身相迎的意思。
赵宝珠也没去坐,就这么站着问道:“不知先生为何而来,还请告知。”
那人闻言,也不急着答,反而又将茶盏端了起来,吹了吹茶水面儿,道:“大人真是个急性子。”说罢他幽幽喝了口茶,才道:“我乃州府上一从事,今得了知府大人的令儿,前来询问税银一事。”
听闻税粮二字,赵宝珠眸光闪了闪,这借口找的还挺好。遂道:“还请从事回大人,上季税银我已全数收理整齐,回头便差人送到州府上。”
谁知那从事听了,面上笑容微冷,道:“税银事关重大,我本次来,便是想请大人跟我亲自走一趟,将这要紧的东西送到知府大人手上才好啊。”
赵宝珠闻言,心中冷哼一声。按律法,上一季的税银可等到下一季再上交,虽然要紧,可也不需要一县长官亲自护送。只不过是要逼迫他上州府所找的借口罢了。
赵宝珠面上冷了几分,朝门外示意,道:“那外头的府兵是?”
那从事笑容不变,道:“听闻近日有山匪作乱,知府大人为了大人的安全着想,特意遣了这些人来护送。”
名为护送,实为监视。赵宝珠心里明白事情已成定局,也懒得费那口舌之辩,淡淡道:“既是如此,还请待我去换身衣服。”
闻言,从事本想拒绝,然而一看赵宝珠裤脚上粘的泥,神色微微一滞,眼中极快地闪过鄙夷,道:“自然,我就在这儿等候大人。”
赵宝珠便转身去里间换衣服。他换衣服倒是没什么旁的心思,就是真的想换一件衣服。然而正在他自柜子里拿出了条新裤子之时,头顶上的窗户忽然发出碰碰两声。
赵宝珠抬起头,一打眼便见一个人如同最敏捷的猫儿一般缩着身子钻入窗户中,’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竟然是阿隆。
“你干什么?”赵宝珠一惊,接着立即皱起眉,低声斥道:“我不是叫你在外头等着吗?”
阿隆抬起头,两双圆眼里盈着泪,伸手便抱住了赵宝珠的腰:“老爷,是知府老爷要害你是不是?我同你一起去!”
赵宝珠闻言一愣,没想到阿隆竟然看明白了,遂笑了笑说:“又说胡话。你就在这儿和陶章他们一起呆着。”
见阿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小孩儿的额头,“你别忧心,我是朝廷派到这里来的县官,他们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当场打杀了我。若真要问我的罪,我也有我的道理,他们一时还奈何我不得呢。”
阿隆听了心中更加难受,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也不全是不知事的孩子,也知道那官府里头有各种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不管怎么说都不肯松开赵宝珠的衣角:“不!要是大人不带我去,我、我现在就跟他们拼命——”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泪,倔强地看向赵宝珠,孩子气的脸上竟然显出一分锐利来:“我*还会开锁,若是老爷真被下了大狱,我就带大人逃出来!”
赵宝珠没想到阿隆在关键时刻还有这样的胆气,见他如此坚定,犹豫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道:“好吧,你同我一起去。但凡有什么不好,你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懂了吗?”
阿隆点了点头,遂擦干净了脸上的泪,待赵宝珠换好了衣服,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那从事见赵宝珠走出来,他笑着从座上站了起来:“大人若都收拾齐整,那咱们便启程吧。”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我想带着这小厮一同去,不知知府大人是否介意。”
那从事自然未曾把阿隆这个小孩儿看在眼里,只瞥了他一眼便道:“自然不会。”他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道:“只是知府大人吩咐过,人马尽量从简,大人若想带着这小厮自无不可,只是旁的人便不必了。”
赵宝珠闻言,知道他们是顾忌着陶章等人,便道:“我只带他一人。”
听到这话,旁边儿的陶章等人立即焦急地看过来,陶章下意识地想要往前冲:“大人——”
府兵见他有异动,立即刀剑出鞘。赵宝珠心中一紧,赶忙喝道:“你们都给我在这儿等着,不许跟上来!”
陶章闻言顿住动作,额上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地看着赵宝珠,然而赵宝珠却没再看向他。
那从事见状呵呵笑了一声:“看来大人是个聪明人。”
说罢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眼天色,道:“天色也不早了,还请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赵宝珠面色冷淡,点了点头便跟着他往外走去。然而就在两人跨过门楣之时,那从事忽然回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
“还有一事,知府大人嘱咐过要问大人。”他笑着道:“不知尤江尤乾此时在何处啊?”
赵宝珠闻言心神一动,所谓图穷而匕首现,这从事最终还是揭示出了知府的本意。赵宝珠心中冷嗤一声,抬起头来,朝从事微微一笑:
“知府大人可是有事要问那两个罪人?着实不巧,他们被判了斩立决,前几日已经行刑。”
赵宝珠语气平常,仿若在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一般。
然而那从事先是一怔,接着脸上骇然变色,瞪大了眯缝般的眼睛:“大、大人说什么?”
赵宝珠眸光一闪:“我说他们已命归黄泉。”
那从事这才信了,一时间面色几变,嘴唇张合几下,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可、凡是死刑命案皆需上报州府,再经由刑部核查,大人怎可动此私刑?!”
面对诘问,赵宝珠神色纹丝不动,道:“按法典律令,凡是涉及十种大罪的犯人,无需复核便可立即行刑。尤江尤乾二人犯侵吞良田以作商用,官商勾结,不敬尊法,杀人十余四条,按律即刻当斩!”
赵宝珠所引用的法律条文乃前朝初年所设,为的是规范当时盛行的土地兼并,乡绅豪强与官府勾结之风。此律在本朝并未废止,更不用说尤家作孽多端,光是被尤江当街砍杀之人就有数十余之多,这等恶性犯人本就可由官府判斩立决,即刻行刑。
然而那从事却未想到赵宝珠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不仅直接斩了尤江尤乾二人,还敢当他的面就说出了’官商勾结’四个字。
真是反了!!
他面色难看得吓人,恶狠狠地盯着赵宝珠半响,才冷哼了一声道:
“此事我必得即刻报于知府大人,到时候——哼!”他此刻也再没了之前的悠闲,疾步走到门外,令府兵将马车牵来,对赵宝珠也没了笑脸:“还请大人上轿。”
赵宝珠神色不变,带着阿隆上了马车。
阿隆紧紧贴在赵宝珠身边:“老爷,咱们要去哪?”
赵宝珠安抚般地将他搂紧了些,低声道:“我们要去州府衙门,不久便到了。”他怕阿隆害怕,顿了顿,温声哄道:“那衙门修得极其气派,你就当成是去玩儿。”
阿隆眼圈通红,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般缩在赵宝珠怀中,摇了摇嘴唇。他又不是几岁稚童,怎会被这种话骗过去,情况如此危险,怎么当做是玩儿呢?
一队人马一路行至城门外,忽然起了骚乱。
赵宝珠在轿子内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将侧边小窗上的帘子撩起来,朝外一看,便见马车后面不知何时聚集了众多百姓。他们也不上前,就远远缀在府兵的后面儿,一双双眼睛盯在马车上,朝里头喊叫:
“小赵大人、小赵大人——”
“是不是小赵大人在里头?”
“你们这些狗官!要带小赵大人去哪?!”
那从事也听见了骚乱,自前面儿的轿子里探出头来,看见这么一大波人当即惊了一跳,当即怒斥道:“这些刁民!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还不快将他们打出去!”
府兵闻言,立即要走上去抵挡百姓,赵宝珠哪里能看得下去,当即探出头去:“都不许靠近!”
众人一听,人群中的喧闹立即一静。赵宝珠的目光在人群中一张张面孔上滑过,眸色柔了些,缓声道:“农忙时节,大家都忙,不用送我了,都快回去吧。”
少年清冽的声音随着秋风送入众人耳中。听了他的话,众人没有再上前,然而也并未退后,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城门下,宛若又一道城墙,走出许久,都还能看见他们目送车队的身影。
那从事也不是傻子,看到这番场景,又平添几分心惊。这个赵县令所得民心确实让人不得不防备,如此看来,果然还是该早日除掉,以绝后患。
·
由无涯县至青州府,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不出半日,众人便抵达了青州府。赵宝珠由轿子上下来,立即被毒辣的日头晃了眼睛。今日是少有的晴天高照,灿烂的阳光照在青州府城的白墙黑瓦上,更显得华美异常。
阿隆还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府邸,简直比那尤家的庄园还要大上许多,一时惊诧地合不上嘴。
赵宝珠在他身边低声吩咐:“待会儿进去了别说话,也别抬头,我行礼你就行礼,什么多余的动作都不要有,听懂了吗?”阿隆紧张地点了点头,也不敢拉着赵宝珠的衣角,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宝珠后面。他也不敢抬头,目光盯在脚底的青石砖上,但飞快左右瞥着,怒气看清周围的地形,预备事情已有不好就带着赵宝珠逃跑。
一行人沉默地行至屋外,那从事停下脚步,朝赵宝珠抬起手,似笑非笑道:“小赵大人,请吧。”
赵宝珠对他连眼神都欠奉,微微吸了口气,抬脚跨过门楣。
州府衙门还是跟之前一样幽暗,跨过门楣,帘子在身后垂下,光线便一下子幽暗起来。
赵宝珠敛眉凝神,忽得觉得有些奇怪,这衙门中点的香似乎与上次不同。
他没太在意,缓步走到堂前,朝堂上之人俯身作揖:“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按元治朝礼仪规制,下官首次到任拜见上峰需要下跪呈情,而后便不必再行跪拜之礼。然而就算是礼制规定要跪,赵宝珠也不愿跪这个利欲熏心,和贼人沆瀣一气,贪赃枉法的上官。
他身后,阿隆’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虽然害怕,然而实在想看看这个坑害他们老爷的狗官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还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然而这一抬头,阿隆便骤然愣住了。
他看着那端坐于高台之上,正一脸冷色垂眸看着他们家老爷的官员,嘴巴不自觉张开,狠狠吸了一口气。
这狗官怎么长得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第68章 重逢
阿隆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堪堪唤回神志。
不、不行,就算狗官长成一副仙人模样,内里照样是满腹黑心烂肺,他决不能被外表迷惑!
阿隆深深低下头,用力摇了摇头,在心底暗骂了好几遍’狗官’坚定心智,同时对赵宝珠起了深深的敬佩。老爷心性果然不同于旁人,竟然能不受外表的迷惑,坚定看穿了狗官的歹毒心肠,他果然还是修炼不够,如此轻易地就移了性。
另一边儿,赵宝珠扶手作揖了半天,都没听到叫起的声音。
这他也料到了,这知府与贼人勾连,此番叫他来就是问罪的,定要先来了下马威。
赵宝珠心底冷笑一声,双臂稳稳抬着,礼仪一丝不乱,就这么静静站着。
公堂上没有一丝人声,空气中泛着秋季的凉意,夹杂着一股子冷香,送至赵宝珠鼻尖。赵宝珠越闻,越觉得不对劲,心下逐渐升腾起疑惑来,这个香怎么和少爷一贯用的这么像?
下一瞬,屋外忽然传来喧闹声,仿佛是有什么在打抖见踢翻了花盆,脆响下伴随着那从事惊恐的喊声:“你们干什么!大人、大人——唔!”
赵宝珠一听到动静,心下一凛,很想回头去看看。但上峰没有叫起,他不敢有动作,只能竖起耳朵留心着门外。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州府衙门里头还起了内讧不成?
然而就在这时,上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赵县令。”
冷冷淡淡的三个字。
赵宝珠抬在身前的两条手臂猛地一颤,宛若听到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抬起了头。
赵宝珠的目光直直往那高台上看去,骤然便对上了一双冷如霜雪的眼眸。
他日思夜想之人此时正端坐于公案后,身着玄色图案飞鹤官服,玉白星眸,素白修长的右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正一下一下扣着书案。
赵宝珠如遭雷击,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那上首之人垂眸看着他,面上不悲不喜,宛若一尊玉像,目光在他呆愣的脸上停顿片刻,才淡声道:
“赵县令初次拜见本官,按律应跪。”
赵宝珠听到了这句话,又似是没听见,神智恍恍惚惚,一般身体落在地上,另一半则飘在空中。
阿隆站在赵宝珠身后,见状有些急了,跪着便伸手拉了拉赵宝珠的衣角,压低了声音急道:
“老爷、老爷,狗官叫你跪呢。”
他一时情急,口无遮拦把’狗官’二字都说出了口。心里急切地想怎么老爷刚才还好好的,现在也成了这一幅没出息的模样!难不成也被那狗官的相貌迷惑了?
赵宝珠这才醒过神来,目光深深凝在上首之人面上,猫儿眼中眸光流转,嘴唇抖了抖,良久之后,才堪堪挤出几个字:
“下、下官失礼了。”
他说罢,立即敛下眼,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
然而还没等到他的衣角触到地面,就听闻上首再次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
“起来吧。”
赵宝珠动作一顿,他此时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闻言又乖乖站了起来,像个无措的孩子般站在原地,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阿隆,可怜的阿隆被这一通往来官司吓得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会儿看看高台上面色冰冷的狗官,一会儿又看看站着也不出声的赵宝珠,那点儿小脑仁都要冒烟儿了。
难不成当官儿的都是这样说话的?阿隆自以为看懂了关窍,愤愤想到,这狗官说一句话就要将人晾在一旁半天儿,真当是歹毒。
还一直盯着他们老爷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真讨厌!
阿隆刻意挑出了刺儿来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狗官。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躲在赵宝珠身后。
他看着那狗官盯着自家老爷,面上似是透出几分薄怒,薄唇微张,冷声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赵宝珠闻言,身子立即抖了抖,接着猛然抬起头,一双猫儿眼瞪得大大的,似是不愿意放弃眼中任何细节一般凝视叶京华的面孔。
他好似是瘦了些,赵宝珠想到。
两人虽只有数月不见,可赵宝珠早已做好了一辈子都难再见到这人的准备,因此骤然看见心中之人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顿觉恍若隔世,仿佛在做梦一般,连欣喜都不敢欣喜太过,害怕自己一忘形,眼前这人就会如水中落月般忽然散了,
他呼吸急促,胸口发紧,喉间哽咽,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才得以说出一句话:“少……大人怎么会在这?”
他脑袋打结,话说到一半才改口,导致说出来的话没头没尾,不伦不类。阿隆一听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头都要埋进胸口里,我的老爷啊!不论你心里在恨、又怎么敢这样说话呢!
问一个知府为何在这儿?这、这不是威胁要罢他官的意思吗?
然而下一瞬,他便听到那狗官宛若金玉相击般的声音响起:“我为什么在这儿?”
那狗官语气淡然,听着很不得劲儿:“这话还得问问赵大人您。”
阿隆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心中的诧异又增了几分,这话怎么听着……听着阴阳怪气的?不像是上官责问下属,倒像是耍脾气似的。
他茫然无措,转眼瞥向赵宝珠,却见他面上亦十分茫然,瞪着一双大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我……不、下官——”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嘈杂起来。阿隆回头一看,便见一高大的男子从外头撩开帘子进来。只见他身高八尺,身披银甲,腰佩宝剑,一副武官打扮。他走入堂中,抬眼便看到赵宝珠,略怔了怔,随即笑道:“这位便是赵县令吧。”
赵宝珠回过头,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还请问大人是——”
那男子爽朗一笑,抱拳对赵宝珠道:“我乃辽东司校尉,名曰蓝烁,乃奉辽东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擒拿贼人尤佥。”
赵宝珠闻言一喜,眼眸骤然亮了几分:“原来是校尉大人,这么说来——巡抚大人是看了我的信了?”
蓝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接着偏过头道:“幸而有柳兄弟快马加鞭将大人收集之罪证呈于大人,不然我等都还被蒙在鼓里!大人请放心,巡抚大人定会此事上书谏于皇上,彼时这尤佥定逃脱不了责罚。”
这一番话听得赵宝珠眼眸越来越亮,兴奋地双颊都泛出血色来:“当真如此?这、这真是太好了,还请蓝校尉替我谢过巡抚大人之大恩。”
蓝烁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偏过头,朝屋外招了招手。一行兵士从门外走入,手上提着被五花大绑的从事,以及后头锦衣华服的一男一女二人。
赵宝珠打眼一看,便知道那男女就是尤家大哥尤佥夫妇。他们二人应当是恨透了赵宝珠,被押着进来时还在瞪眼,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几眼,就被人一剑柄敲在了太阳穴上。
“大胆!”只听一清脆男声响起,赵宝珠抬起眼,便见善仪站在两人之后,居高临下道:“狗贼死到临头还敢不敬,小心我剜了你们的眼睛!”
尤佥夫妇这才敛眸不敢多言。
“柳兄!”赵宝珠见到善仪,大喜过望,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笑容来。
善仪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大人,小人幸不辱命。”
蓝烁抬起手豪爽地拍了拍善仪的肩膀,道:“柳兄弟年纪虽轻,却十分勇猛,一到这人便亲自上阵擒住了那尤佥,我看身手倒是比我麾下那些个还要利索些。”
他说罢,刚放下手就偏过头,道:“啊,知府大人,这二贼我便交与您处置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猛地回过头,便见叶京华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蓝烁正是在冲他说话。
一见到叶京华,赵宝珠的目光便黏在他脸上不愿移开了。他一边儿看着,一边儿还分心想到蓝烁的话。
知府大人?是谁?
赵宝珠痴痴看着叶京华,这才发觉他戴了官帽,还穿着官服,眼眸忽得闪了闪,卷翘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少爷成了知府?
他诧异地张开嘴,然而还没等他将事情一一想明白,就见叶京华点了点头,接着转过脸,淡声吩咐:“将他们下狱。”
他一声令下,立即从府中各处冒出来几个青壮男子,将尤佥夫妻二人扭送了出去。赵宝珠目送着他们出去,注意到这些男子并没有穿衙门府兵的服侍,而还是穿着叶家下人的衣裳。
这些约莫是叶京华从叶府带出来的人。赵宝珠舒了口气,他向来相信上行下效这话,原本的知府是那样的人,这些府兵是万万不好轻用的。
蓝烁见状点了点头,又道:“不知那陈斯那边——”
陈斯正是那青州知府的名讳,赵宝珠听了,心下一动,抬眼看向希翼叶京华。难不成不止尤贼,连那知府巡抚大人也要一起处置了?
叶京华微敛双眸,道:“还请蓝校尉替我回禀巡抚大人,容我些许时日彻查衙门,彼时会连罪人及罪证一齐奉上。”
蓝烁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口中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叶京华抬起眼,又道:“还请蓝校尉再告知一事,请巡抚大人稍缓上书之事。现今贼人已被扣下,暂且有喘息之余地,待我将衙门清整完毕,再将罪证全数疏离齐整,再一齐上书圣上,方能将前情后事陈述明白。”
蓝烁听了这话,略微思索一瞬,甚觉有益:“这样更好,还是知府大人思虑周全。大人放心,此言我定然带到。”他说罢,看了看门外,道:“天色也不早了,既然此事已平,我便回营去了。”
叶京华道:“蓝校尉千里驰援,不胜感激。”说罢他敛下眸,向蓝烁抬起手,示意他先行:“我送蓝校尉出门。”
蓝烁很是受用,见叶京华如此礼待于他,心中十分妥帖,要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官儿,而是新科状元,当今一朝执宰之子,当朝贵妃之弟,那可是皇帝的小舅子啊!能得这样的青年勋贵送如此情面,蓝烁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地出了门。
而赵宝珠等人被留在了屋内,他一路目送叶京华的背影到门外去,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赵宝珠收回目光,这才发觉善仪正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赵宝珠顿觉尴尬,脸颊一红:“柳兄。”
善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外,皱着眉走上前来道:“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叶二公子怎么会在这儿?”
赵宝珠也是满眼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他看向善仪:“我一来,便见少爷在了。原来的知府呢?”
善仪听他口中称谓,略微一怔,而后接着道:“我与蓝校尉一同前缉拿尤贼,谁知半路上刚好遇到了叶二公子的车马,说是来上任的,叶二公子一进门就将原本的知府扣下了。”
原来少爷真是来上任的。赵宝珠微微张开唇,神情却更加茫然了。怎么会这样呢?少爷是状元,此时应该在翰林院中任职才是,怎么会外放成了青州知府呢?
第69章 知府
赵宝珠与善仪面面相觑。
两人谁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宝珠是真的茫然,然而善仪却若有所思,眸光微闪,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门外,面上闪过一缕深思,可到底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荒谬,暗自将心思压了下来。
阿隆跟在后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知道是老爷搬的救兵来了,他们应该是没事了。
这么说来刚刚那个长得跟神仙似的官老爷不是那狗官?
阿隆这样想着,忽得松了口气,脸红了红,为自己方才在心底骂错了人而感到些许羞愧。是啊,那样矜贵俊逸的一位官老爷,怎么会是坏人呢?
阿隆年纪小,就喜欢长相好的人。
如今知道叶京华不是以前那个坏官,心中便立即对这位新知府老爷生出许多好感来。
屋内几人各有心思,堂内一时无言。
片刻后,门外响起脚步声。
人都还没进来,赵宝珠便猛然抬起头,一双猫儿眼发着光望向外头。
只见一只手拂开帘子,叶京华的面孔穿过阳光,遂出现在之后。
赵宝珠一看心里便涌出一股热流,只觉得叶京华手也好看,人更好看。少爷瘦是瘦了,眉眼却似更好看了些,穿这身官袍十分有气势。他的目光粘在叶京华身上,一路看着走进屋内,连睫羽上的一点儿光亮也不放过。
叶京华却没看他。
只见他低敛眉眼,微微侧着脸,站定在离赵宝珠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派淡然。
赵宝珠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心下震颤,只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再蠢笨不过的,竟然没第一时间认出少爷来,方才他看起来一定是蠢极了。
赵宝珠正暗自懊悔呢,便听闻一道冷声传来:“赵县令。”
这声音里暗含威势。
赵宝珠蓦得打了个抖,这才想起面前的不仅是少爷,还是自己的上官,赶忙俯下身作揖,
“是。”
叶京华缥缈的声音传来:“你今日前来辛苦了,陈斯之事我自会查证,你先回去吧。”
赵宝珠一听,便愣住了。少爷要他走?可——
他们才刚刚见面,许多话都没有说。
赵宝珠不是很想走,犹豫地看了叶京华一眼,抿了抿唇,道:“……知府大人,无涯县上一季的税粮还在外头。”
叶京华并没有看他,而是负手立于窗边,微微偏头看着偶然落在窗沿上的一片落叶。
“账册呢?”
赵宝珠一愣,遂从怀里拿出账册,上前几步双手奉于叶京华。
耳边传来衣袖摩擦的窸窣声,赵宝珠于视野中看到一片玄色的官袍,腰上拴着的香囊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接着一只手伸过来,从他手上接过了账册。
叶京华收回手时,拇指上玉扳指轻轻在他手上碰了碰,赵宝珠的心也跟着跳了跳。
他收了账册,倒也不看,而是回过头去,复道:“回去吧。”
赵宝珠这下再无话可说,只好低头称是,带着善仪与阿隆退了出去。
几人一踏出门去,便有穿着叶家家仆服饰的人围上来,朝赵宝珠恭敬道:“大人,还请让小人们送您回无涯县。”
赵宝珠闻言一顿,有些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人,终是点了点头:“好吧。”
他们是坐前任知府的马车来的,也未曾牵墨林来,也只能坐叶京华的马车回去。
三人被一路请到门前,便见已有人牵好了两匹高头骏马,后头栓了两座软轿,旁边站了四五个马夫。赵宝珠一看便急忙说:“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们坐一辆马车便是了。”
那人闻言一怔,接着略微游移了一下,遂低头道:“是。大人请上轿。”
赵宝珠于是带着阿隆与善仪坐进了轿中。
阿隆一进去便长大了嘴巴,贴在赵宝珠身边儿瞪大了眼睛看着马车中的陈设,忍不住叹道:“老、老爷,这个轿子怎么这么好?”
这座轿子可比他们来时坐的好多了!不仅大上许多,各处座椅边角、棚顶都用柔软的皮子布料细细包起来封地严实,一丝寒风都漏不进来。座位上铺的也都是软垫,放了数个软枕,整间马车内都是清淡怡人的香气。
阿隆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物什,一时拿着座上的软枕,用手摸上头的刺绣,一时又东摸摸西看看,像只兴奋的小狗。
善仪见过世面,比他镇定不少,却还是有些惊诧,感叹道:“这叶二公子来当个官儿,是要将他的叶府也都搬过来吗?”
他心底感叹。那姓曹的也算是如今京中清贵之首,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叶家。这叶二少爷排场之大,赖宫中贵妃与圣上眷顾,可还有叶氏一族百年世家积累,那一件件物什,都不是一般勋贵能拿得出手的。
赵宝珠还有些发愣,听到善仪的话,抬头道:“我看他们似都是叶家的家仆,但我都不认得,看着眼生得很。”
善仪闻言回过头道:“我倒是见过几个,看着像是叶相本家伺候的人。”
赵宝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心中立即安稳了许多,州府衙门虽大,可到底是比不上京城。有妥善的人跟着来照顾,他放心许多。
“可少爷怎么会来当知府呢?”
赵宝珠甚为疑惑:“真奇怪,翰林院没有事情要干吗?”
善仪听了这话,看了赵宝珠一眼,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赵宝珠并未注意到,他低着头,心中震惊之下却也有些失落。好不容易跟少爷见了面,还未说两句话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赵宝珠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方才,少爷似是跟他生分了许多。
阿隆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急忙拉着赵宝珠问道:“老爷,你们在说什么啊?您跟那个神仙一样的知府老爷认识吗?”
赵宝珠闻言笑了笑,眼中泛出些许柔色,对阿隆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位京中的大恩人吧?就是那位知府大人。”
阿隆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位大善人!”然而随即他又有些疑惑。真奇怪,那位大善人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那怎会有与老爷适龄的女儿呢?
阿隆皱起眉,然而忽然又想到,不是女儿、那便是妹妹了!那位知府大人是如此的器宇轩昂、貌比潘安,想必定有位姿容出色,宛若天外飞仙的妹妹!
阿隆自以为参破了秘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正好!现大善人被派来这青州任了知府,刚好利于赵宝珠,只要老爷嘴甜一些,好好讨好一番这位大舅子,想必迎娶小姐也是不日之功了!
·
叶家的马脚程甚快,黄昏之时赵宝珠一行人便回到了无涯县。待到了城门口,赵宝珠惊觉那些聚集的百姓竟然没有离去,而是纷纷带了吃食蔬果坐在地上,看样子是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远远见了有马车来,众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向马车,一脸戒备之色。
那气势汹汹的一帮人,连前头架马的车夫看了都略有游移。
赵宝珠见状赶忙拂开帘子,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出去:“都在这儿堵着做什么?都快些回去吧。”
众百姓一见是赵宝珠在车内,神色一下子变和缓了下来,纷纷让出了道路。马夫也十分灵醒,放慢了速度,缓缓打马走入人群,以免马蹄溅起灰尘来污了百姓的衣服。
“是小赵大人回来了!”
“大人、大人没事吧?可是有人为难您?”
“快点儿回去告诉你爹,小赵大人回来了——”
待马车走近,众人都拥上来与赵宝珠说话。赵宝珠坐于窗前,看见道路两旁百姓真挚纯善的面孔,心下不禁松快了许多,这才想起尤家全族至此终于全数落网,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欣喜来,面上露出一点微笑来:
“我什么都好,你们都快些回去吧,啊?”
这一路招呼打下来,马车是越走越慢,待入了城,一群少年还跟在马车后头边跑边笑闹。赵宝珠见状哭笑不得:
“这些皮小子。”转而回头对阿隆道:“待会儿到了衙门先拿了水给他们喝。”
前头驾马的马夫见了这一番场景,也十分感慨:“赵大人真是民心所向。”
当着叶家人的面儿,赵宝珠反而不好意思了,待马车停在衙门前,便干净带着阿隆与善仪下了车,阿隆人下了马车,手却还拽着车上的软枕不肯撒手。
那马夫看见了便笑道:“若是喜欢,大人便给他便拿去吧。”
赵宝珠见状更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涨的通红:“这怎么行,阿隆、快撒手!”
阿隆见老爷生气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然而那马夫看了这一幕,神情却有些意味深长起来,主动拿了那软枕递给阿隆:
“大人便拿着吧,往后——”他顿了顿,看了赵宝珠一眼,低声道:“大人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赵宝珠见状也不好再推拒,只好让阿隆接过的软枕,又掏出几十个钱来给马夫买茶喝,却不想马夫说什么也不肯收,利落地上马走开了。
赵宝珠望着他,疑惑地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待马车走远,他回过头,便朝衙门内走去。
然而一进衙门,赵宝珠便觉得有些不对。
衙门里安静极了,明明他们上州府之前,陶章等人*都在,这会儿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赵宝珠皱起眉,有些忧心地大步朝里头走——难不成之前那些府兵有人对陶章他们不利?
然而他急速行至公堂内,刚一跨过门楣,便见到一个清俊挺拔的人影坐在堂下。
他手上端着一盏茶,却也没喝,听到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下,才转过头来。
竟赫然是叶京华本人。
第70章 看病
赵宝珠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天后才能出声: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他脱口而出后,立即觉得不妥,抬手俯下身来要作揖:“不,大人——”
然而他腰还没弯下去,就被一双手虚虚扶住,“好了。”
赵宝珠抬起头,就见叶京华站在离他面前只有半寸的地方,一双琉璃双眸垂下,静静看着他。
赵宝珠一时屏住呼吸,心情慌乱之下舌头打结:
“少爷,你——我——”
叶京华只虚虚扶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他背着双手,立于赵宝珠面前,目光长久地凝在他面上。
许久之后,他眉尾间才微微一动,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赵宝珠的面颊:
“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一碰,手便顺着面颊滑到他肩上。
叶京华紧皱着眉,不错眼地看着他,走进了一步,双手握住赵宝珠的肩头,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臂膀,越摸叶眉头便皱的越紧,
“瘦得只剩骨头了,到底怎么回事?”
赵宝珠来无涯县这几月来大事不断,中间生了场病,又日夜操劳,故而虽吃的不少,却清减了许多。他也到了年纪,这数月来开始抽条,还长高了不少,这样一看就更显得瘦了。原本圆润的脸颊肉都消了下去,削尖的下颌生得楚楚可怜,加之眉目张开了些,整张脸更显出清秀精致来。
然而这看在叶京华眼里,只觉得他瘦得厉害。往日里精心养出来的一点儿肉都全没有了。
赵宝珠并不觉得自己瘦了,且背后还站着阿隆与善仪叶京华便这样拉拉扯扯,往日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还能和少爷亲近,而今却是羞臊极了,有些慌张地躲开了叶京华的手,退后了一步:
“我、我没瘦,是少爷看错了。”
他一后退,叶京华的手骤然落了空,颇有些尴尬地顿在半空中。他抬起眼看赵宝珠,见他低着头也不看自己,面色骤然一沉。
阿隆低着头不敢看,然而善仪留着心,却是看见了,一时心里’嚯’了一声。
还真不知这叶二少爷还能有这样一番模样。
赵宝珠正羞恼地说不出话来,低着头耳根都红了。
然而叶京华垂眼看着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胸膛狠狠上下起伏了两下,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在这儿任职,现我来了,也不带我看看?”
赵宝珠闻言抬起头,一双猫儿眼亮了起:“怎么会!”他兴奋地两颊泛红:“我这就带少爷在各处看看。”
说罢也全忘了善仪与阿隆还在身后,便领着叶京华朝衙门里头走。他们身后,善仪面色复杂,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神色莫辨。阿隆见他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在原地踌躇了半息,还是将软枕往善仪怀中一塞便跟了上去:
“柳兄帮我拿着,我去看看!”
善仪猝不及防,接了软枕,看着上面的刺绣,眉梢一挑,面色更加古怪了。
·
此时,赵宝珠正兴冲冲地指着公堂上头挂着的牌面给叶京华看:“少爷,你看,这是我新买的牌面。”
说罢又去指旁边儿的桌椅板凳:“这些都是新买的——”
谁知叶京华站在一旁,低声道:“先去你房中看看。”
赵宝珠闻言一愣,随即放下手,这才想起来。这些物件当然是叶家的更好,他在这儿显摆个什么呢。赵宝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那我领少爷去后院。”
赵宝珠带着叶京华去了自己的房间,待打开门,他就更不好意思了。银钱他都拿来修整前头了,后头就没怎么整治,用的都是上任知府留下的老物件,床上的也都是旧被褥,不过都是洗干净打扫整齐了的,还不算太看不过眼。
赵宝珠可不想让心上人觉得自己是个邋遢鬼。
然而赵宝珠小心翼翼地去打量叶京华的脸色,却见他紧皱着眉头,唇角拧得死紧,侧脸冷白。
“你就睡在这种地方?”
男子冷硬的声音传来,赵宝珠顿时一愣,接着茫然道:“这、怎么了?这里挺好的啊。”
叶京华话说出了口,似是也注意到这话不合适,复又拧起唇,沉默地打量这间屋子。
见他不说话,赵宝珠也不敢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虽知道赵宝珠是苦出身,叶京华极力放平心态,却依旧是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顺眼。地方太小,东西太旧,门窗都不严实,被褥还那样薄,晚上睡着怎能舒坦?
叶京华看着赵宝珠榻边儿放着个瘸腿的小方凳,上面孤零零地放在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竟连盏像样的油灯都没有。
叶京华胸口发紧,面沉如水,在小屋中踱步了一圈,忽然转过眼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被他看得心里一突。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叶京华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出屋子去。
“少爷?”赵宝珠被他拉出去,疑惑地抬起头,然而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见一大队人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被褥、油灯、软枕等物。
赵宝珠登时看呆了:“这、这是做什么——”
叶京华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些,也不看那些家仆,对赵宝珠道:“再带我去后厨看看。”
赵宝珠即刻被吸引了注意,感到男子修长的手指环住自己的手腕,还小幅度地晃了晃,一时间心神晃动,心尖儿一阵酥麻,待再醒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后厨门前。
后厨也是上任县令留下来老锅老灶。翠娘是个勤快的姑娘,后厨里的各类锅碗瓢盆都刷得锃亮,各处都收拾地很干净。叶京华进了后厨,原是眉头紧皱,待看见了不远处草笼里关的鸡鸭,和地上水盆里养的几尾大鱼,蒸笼上吃剩的大馒头,面色才稍微好看些。
看来还不至于饿肚子,那怎么会瘦成这样了?
叶京华皱着眉转过头,目光落在赵宝珠面上:“平日里都吃什么?”
赵宝珠闻言一愣,道:“就、就平常饭菜啊。”
叶京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就在此时,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两人后头的阿隆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儿,他现在也看明白了,这位大舅子对他们老爷可是关心得很呢,两人必然是至交好友!他想通了这点,便一个踏步走上前,十分狗腿地道:
“知府大人,老爷平日里早上起来都要吃三个馒头,两个鸡蛋,两碗小米粥,一碟小菜,中午吃三碗大米饭——”
阿隆嘴皮利索,人又机灵,叽里呱啦报出一大串菜名来。赵宝珠在一旁拦都没拦住,顿时羞臊得手脚都僵了,瞪眼看着阿隆——这小子!怎么好像他吃的很多一样!
然而叶京华听了,眉目却渐渐舒展。
听完阿隆报菜名,叶京华转过身来,手往赵宝珠面颊上轻轻摸了摸:“吃得也不少,怎就瘦了这么多?”
赵宝珠一路上被他动手动脚,整张脸都涨红,两腮更是如鲜嫩可口的西瓜仁一般娇艳欲滴,虽是羞臊,却又不舍得躲开,便抬着一双猫儿眼盈着水光望着叶京华。
叶京华见他这幅样子,心尖儿就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想将赵宝珠狠狠抱在怀中揉搓一般,又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上。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苦香忽然顺着秋风飘到了叶京华鼻尖。
他眉梢微动,转眼一看,忽然注意到墙角里的一尊石炉,上面放着一台小锅,里面是熬干了的药渣。
叶京华登时眉头一跳,“谁在熬药?”
他蓦然转过头来看向赵宝珠,语气有些急促:“你病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自他初秋淋了场雨后感染风寒,之后病虽是好了,却时不时还有些咳嗽,故而药也一直熬着,只不过赵宝珠觉得自己已然好了许多了,便喝一顿漏一顿,常常药都放凉了还在处理案子,阿隆也拿他没办法。
这下抓着机会,阿隆顿时来了劲。
他治不了老爷,难道大舅子还治不了吗?立即高声告状道:
“老爷初秋时便病了,却一直不好好吃药,故而到了今日都还没好全呢!”
赵宝珠一听便张大嘴,嘴硬道:“你说什么胡话,我的病早好了!”
阿隆如今有了倚仗,也不怕,回嘴道:“老爷别再狡辩了,我昨天夜里还听见您咳嗽了!”
赵宝珠这几日夜里确实时常咳嗽,闻言也不好辩驳,只能睁着大眼睛瞪阿隆。
然而另一边,叶京华却是骤然黑了脸,
赵宝珠忽然感觉手腕上一痛,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叶京华急促的声音:“生病了为什么不说?!”
这句话不仅急,还带着丝怒气。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说话了。叶京华目光冰寒,在他面上停留一瞬,便让赵宝珠感到如刀割一般。
叶京华看他一眼,接着转过头,对一家仆道:“速去将齐大夫带来。”
那家仆应了声,转身便出去找人了。
叶京华又回过头,对阿隆道:“去将你们老爷吃的药方子拿来。”
阿隆先是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接着立即点了点头,转头出去找单子。不知为何,老爷的这位大舅子长得贵气不说,说的话也极有分量,听在耳朵里就让人下意识地想要服从。
阿隆急急奔出去,翻箱倒柜地将赵宝珠素来吃的药的药方找出来,又拿了一袋大夫配好的药材,这才回身往后院走。
然而待他一进门,却愣住了。
赵宝珠的卧房还正待人修整,叶京华和赵宝珠便只能坐在后堂的椅子上。
然而后堂那么多把椅子,他们两个人非要挤一把。
阿隆一进屋,就看见叶京华坐在椅子上,将他的老爷抱在腿上,两人肩靠着肩,手牵着手。
阿隆心下一突,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真奇怪,这大舅子和老爷竟然如此亲密?
而同时,赵宝珠也听到了阿隆急匆匆的脚步声,登时身子一抖,试图将自己的手从叶京华手里拿出来。然而他刚一缩手,叶京华抓着他的手便一紧,让他动弹不得。
“少爷。”赵宝珠臊得不行,低声道:“快放开我,叫小孩子家看了多不好?”
然而叶京华跟听不懂人话似的,手似铁钳似的箍着他,一点儿都不肯松。他将赵宝珠的两只手都捂在手心里,却还觉得他的手凉:
“放什么放?”
他的声音冷极,赵宝珠被冻得一颤,不敢动了。
他现在身上披着外袍,靠在叶京华怀里,在近处感受到叶京华胸膛用力起伏,像是怎么吸气吐气都缓不下心中的怒气似的。
赵宝珠如今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方才在州府上少爷便对他不阴不阳,等到了这儿,更是听他说一句话就要生气。赵宝珠心中本就愧疚,当日不告而别算一层,自己心生了歹念又算一层。如今见叶京华生了大气,更是吓得如鹌鹑般,往日里脚踢乡绅拳打流氓的气势都没有了,小猫似的窝在叶京华怀里。
两人就这样呆了片刻,后面儿的家仆装饰好了卧房,一行人安静地退出来,皆是眼观鼻鼻关心,绕开叶京华走和赵宝珠的椅子走。
叶京华面沉如水,待人都走了,默不作声地就站了起来。
赵宝珠也跟着被抱了起来,吓了一大跳,双手下意识地就搭在了叶京华肩膀上,惊道:“少爷!”
叶京华根本不理他,抱起赵宝珠大步流星地便走回卧房中,将他放到了榻上。
此时的卧房已经大为不同,软榻上布置了上好的被褥丝枕头,桌椅油灯等物件全数换了个遍。然而赵宝珠此时却无意注意这些,他满脸惊愕地瞪着叶京华——少爷、少爷怎得忽然变成这样了?
要知道往日叶京华是最有礼数的,一举一动皆不疾不徐,全是一派公子贵气。然而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全无顾忌,动手动脚不说,竟然还、还抱他!
赵宝珠面上羞臊,然而心底却又暗暗有些欣喜,一时脸红如苹果,睁着一双猫儿眼瞪着叶京华。
正好此时叶京华命人去找的大夫到了。只见一个灰袍男子从门外急步走入,虽步履急促,神态却依旧泰然,瘦削的脸上眸中神情睿智,一进门,便对叶京华行礼:
“老夫见过叶二公子。”
叶京华眉头紧蹙,焦急下却仍是不失礼数:“齐大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待齐大夫直起身来,叶京华便让开一步,朝赵宝珠示意:“还请大夫为他诊治。”
齐大夫闻言转过脸,便看到了靠在榻上的赵宝珠。他的目光刚落在赵宝珠面上,眉心便微不可查地一蹙。
自古以来,医术最重的便是观闻问切四字。
齐大夫走进几步,接着油灯的光亮,细细观了赵宝珠的面色,接着坐下来,对赵宝珠道:“这位大人面色不好,可是近日心绪浮动,夜不安眠?”
赵宝珠闻言一愣,他近日一直忧心尤家之事,心中有事晚上都休息不好,今日事情一朝解决,又骤然见了叶京华,确实是心绪大起大落。
有叶京华在一旁,赵宝珠含糊道:“也……也就是这几日。”
齐大夫点了点头,又道:“还请容老夫为大人切一切脉。”
赵宝珠只好递出手。
齐大夫敛下眼,手往赵宝珠腕上一搭,眉头又轻轻一颤。半息后,他收回手,看了眼赵宝珠,道:“大人近日可是时常有胸口发痛之症?”
赵宝珠一听,登时目瞪口呆:“大、大夫怎么知道?”
他话一出口,便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打在自己面上。赵宝珠头也不用回便知道是叶京华在看着自己,登时心下一紧,语气立即弱下来:
“也,也不是太经常。”
齐大夫闻言了然,点了点头。站起来,直接转身向叶京华道:“二公子,这位大人应是之前感染寒症,病根未除,寒气积于内,才有此心悸之症。不知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药?”
阿隆立即将村医药方递上:“我们老爷一直吃的是这个药,大夫说要一日吃三次,可老爷吃三顿就要落一顿,故而风寒一直未好。”
齐大夫接过方子,细细看了一遍,道:“这方子药力虽是强了些,对这风寒之症也是够了,可如今大人郁气纠集,是外强中干,这药便显得太烈了些,不仅不能温补,还会加剧心悸之症,长此以往——”
他说到这里,话头一顿,抬眼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长身立于旁,此时脸色难看得要命,见齐大夫看过来,他长眉下压,道:“有什么话,齐大夫直说便是。”
齐大夫闻言,心里有了底,直截了当道:“长此以往,恐怕于寿数有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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