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构-2
阿洛彻底转过身来, 盯了她好几秒,像在确认他刚才没有幻听。
迦涅唇线绷紧向下压。
她一抬下巴:“不论你怎么想,我是队长, 没理由放任队员不管。我也不会让卫队在我掌权期间闹出丑闻。甘泉镇是我处理的第一个事件, 没处理好显得像是我的无能失职。”
阿洛对这个说法没做评价, 快速凭空写:
——你真的要来?
她反问:“你打算阻拦我?”
阿洛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多纠结。
——我的马车?
“可以——”迦涅想象了一下与阿洛同乘,即刻改口,“不, 我先回家拿些东西, 正好小雪好几天没出去兜风了,之后我直接过去。”
他没坚持,点了点头便继续下楼。
“你不带其他人?”
黑发青年抬眼看向楼梯顶端的迦涅,又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哂然摇头。
他不想承认,但如果他们两个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带多少人都没用。
※
时隔大半个月, 迦涅再次来到北部河谷。
千塔城地区四季分明, 暑气减褪,秋意更浓了。山腰处的林木已经染上几笔渐变的橙红明黄, 山下蜿蜒流淌的河川不甘示弱,忠实地映出高阔的天色,蓝得有些妖艳。
开阔的河谷和乡间舒爽强劲的凉风都让骏鹰兴奋,小雪一边飞一边清啸,有力的鹰鸣在山谷间回荡。
仿佛在应和骏鹰的叫声, 甘泉镇外围升起一团橙红色的烟雾, 迦涅调整方向, 骑着骏鹰朝烟雾源头降落。
发信号的果然是阿洛,他已经安顿好自己的车马,半坐半靠在镇外农庄的栅栏上,远看双腿和影子连成异常修长的一条。
迦涅没想到他会等她。在她的预想之中,阿洛大概会率先进去把问题解决得差不多,然后再对她到得太晚冷嘲热讽。
她骑着骏鹰缓慢踱近,阿洛慢吞吞站直了。
看清她的脸,他忘了眨眼。
小雪来时一通尽兴猛飞,迦涅的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也显得很亮。
再加上她换上了浅茶色的骑装,相较宽大优雅的法师长袍,这副打扮更加活泼,没什么名门继承人的压迫感,让她比平日里看起来更符合二十出头的年龄。
“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但戴着手套,什么都摸不出来。
阿洛面无表情地耸肩,岔开话题,指着骏鹰,示意她找地方安顿一下这头显眼的神奇生物。
骏鹰歪了歪大脑袋,盯着阿洛看了片刻,忽然友善地欢叫一声,挨到他边上用头蹭他的身体。
迦涅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雪疯狂对阿洛撒娇,懊恼的情绪顺着血管抵达指尖。乘坐阿洛的马车,和他一路上半句话不说大概也比现在这样要好。
她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又用力。隔着手套,绳索勒得她掌心微微发痛。
小雪对主人内心起伏一无所觉,它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黏人的幼雏时期,热情地绕着阿洛上下左右无死角地表达喜悦。
阿洛原本绷着脸,没几下就被蹭得发笑,抬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和鹰喙。
骏鹰都很聪明,记忆力绝佳,能凭声音气味辨识出以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类,更不用说见证它第一次振翅飞行、陪伴它长大的老朋友了。
阿洛略微抬眸,与迦涅目光相碰。他手上的动作缓下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小雪深感自己被冷落,不满地咕噜着继续去顶他的手心。
“够了。”迦涅干脆从鞍上翻身下来,呵斥着把骏鹰往后扯。
小雪困惑地低鸣,前肢不耐地刨地,还有些不死心,要继续往阿洛那边凑。
正如它不会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很享受飞行的主人情绪会突然转冷,它同样不理解为什么阿洛明明看起来依然很喜欢它,之前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好久。
阿洛从肩膀上摘下蹭到他身上的短羽,摸过骏鹰的手空握了一下,垂落身侧。而后,他索性往旁边迈了一大步,与小雪彻底拉开距离。拍拍手掌,在空气中写:
——甘泉镇有古怪,我放飞的机械先锋都进镇后消失了。步行靠近比较好。
迦涅朝小镇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确实奇怪。初次来访时那股让人不安的寂静再度笼罩了甘泉镇。就连这个镇外的农庄也安静过头了。
而她感觉不到任何昏睡类魔法的气息。
迦涅原本打算骑着骏鹰在甘泉镇上空巡视一圈,但她向来疼爱小雪,现在这情况摆明有问题,她不会无把握地让它冒险。她于是把缰绳绕到鞍上收好,喂骏鹰一把零食:“找个安全的地方玩,回去的时候我叫你。”
骏鹰啄了她的手掌一口,又歪头看了阿洛一眼,展开翅膀飞入山林深处。
“你还发现了什么线索?”
阿洛用行动回答问题,率先往前走。
迦涅翻了个白眼,加快步子追到他旁侧,绝不落到他身后。
北部河谷是玻瑞亚最安全的地区之一,很少有兽灾。因此甘泉镇不仅没有墙体之类的防御设施,甚至没有明确的边界线,随时可以扩张。
镇南有一片夯实泥土的空地,表面撒了细沙。在每周的祈祷日,这里总会聚集起商人和农人们的板车篷车。贯穿小镇的石板主街也从此处向北延伸。
于是这片空地就算是小镇的南侧入口了。
还没走到空地边缘,迦涅就微微扬起眉毛。近旁有非常细微的魔力波动,如果来的是其他人,未必能那么快察觉异常。
这片土地正渗出一股令人不快的阴冷气息。仿若无形的粗壮藤蔓,悄然缠绕住她的脚踝而后往上攀附。
每迈出一步,这感觉就越发明晰。
迦涅立刻勾画符号,凝聚出两个光球飘在身侧。洁净的白光略微压制了土地散发的阴郁气息,但那股正在步入异常地界的紧张感没有丝毫缓解。
阿洛回头一瞥,没有询问她为什么要在大白天召唤光球,只顺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盯着地面看了几秒。
再往前走了片刻,他突然驻足,做了个请她继续的手势。
迦涅凝神戒备,屏息迈出下一步。
没有异常。
她依然站在空地边缘。
不。迦涅余光望见阿洛的身影,瞳仁顿时惊愕地扩张:她刚刚明明向前了一步,但是怎么又回到了阿洛边上?
胸口皮肤传来微微的灼热感,是她贴身佩戴的护身符在发烫。
这枚护符的主要功效是抵御各类幻术邪术,弥补专精龙魔法之人在这方面的弱项。
护符自动生效,这意味着刚才有法术试图操纵她的精神,但没有完全成功!
“有人封锁了甘泉镇,不让外人进去?”迦涅说着又试了几次。每次她都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倒退回了阿洛身边。
这情形在旁观者眼里大概颇为滑稽,但在迦涅恶狠狠的瞪视下,阿洛即便想笑也憋住了,沉默地别开脸。
过了几秒,一行光屑组成的词句从他那里飘到了迦涅眼前。
——我放出去打探情况的装置进入甘泉镇之后,就会突然失灵脱离控制。我试着从几个不同的方向闯进去,全都是一样的结果。
阿洛还顺手涂抹了几笔简笔画,形象地描绘出他的装置闯进甘泉镇的路线。他停顿了好几秒,而后才不太情愿地抬手又写:
——能解析出法术的具体性质吗?这方面你比较在行。
迦涅强压住上翘的嘴角,淡淡应道:“可以。”
说着她调匀呼吸,阖上眼帘,控制着极微量的魔力向外悄然延展,寻找刚才她撞上的法术边界。
阿洛没有打扰她,自顾自站在一步外侧头看风景。
良久,迦涅睁开眼,他立刻侧眸看向她。
“这里异常的魔力波动有两种。一种是从土地散发的邪恶气息。是我不知道的种类,但是让我很不舒服。
“另外一种,也是最明显的,来自隐蔽精巧的高等环境魔法,融合了幻术和空间魔法,主要功效就是封闭、隐匿还有遗忘。普通人撞上这道屏障,大概会忘记要进甘泉镇这回事。”
阿洛闻言眸光微动,领悟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迦涅扯了扯嘴角:“就是你想得那样。这魔法很像是幽隐教会内部的独特传承。”
幽隐教会供奉的是帷幕女士——玻瑞亚信徒最多的正神之一。
千年前的大灾变末期,龙和精灵等神话种族在惨烈的神战中几乎绝迹,原本行走于大地的神明抛弃了玻瑞亚,远渡灵性之海另一端的祂们不再注视这片土地。幸存的神话生物也大都跟随这些神灵离去。
唯有帷幕与传火两位双生女神没有切断与地面的联系,依旧聆听人类的祈祷。
帷幕女士掌管着死亡的帷幕,所有人在生命的尽头都会穿过祂编织的迷梦,忘却一切,精神在祂的神国获得永久的安宁,失去记忆的灵魂则归还灵性之海。
环绕玻瑞亚的迷雾海是帷幕女士的化身,祂的信徒因此视所有的异世界为禁忌,认为来自其他世界的漂流物都会成为摧毁玻瑞亚的种子。
像样一些的村镇都会有幽隐教会的圣所或是教堂,甘泉镇也不例外。
点缀着玻瑞亚各个领国的信仰防线既是庇护,也是监视。
如果有异界之门开启,又或是任何疑似漂流物引发的异常事件,本地的低阶神官往往是处理事件的第一波人。如果她们认为无法独自处理,就会写信上报,请求近旁城市的主教堂派人协助。
迦涅在连片的红屋顶中找到深蓝色的教堂尖顶。她盯着那里看了片刻,又伸手朝无形屏障所在的位置探了探,淡声说:“有引路人先一步来了。”
‘引路人’这个词一出,阿洛就下意识调整站姿,进入了备战态势。她不由失笑。
也很正常。
帷幕女士座下的高等神官们被称作‘引路人’。除了对抗伤人的魔兽,他们的诸多职责还包括封闭与其他世界联通的‘门’,回收危险的异界漂流物,根除来自其他世界的隐患。
银斗篷主张研究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每次行动、每项功勋都等于在公然冒犯幽隐教会。
毫不意外的,当初十三塔卫队成立的最大阻力就来自幽隐教会。
而幽隐教会虽然对所有漂流物持警惕态度,却不会轻易封锁一座小镇,让它在魔法意义上‘消失’。
除非——
阿洛显然和迦涅想到了一处。他往外套口袋里一摸,掌心立刻多了枚灵摆。
灵摆的吊坠呈扇形,像舒展开的鱼尾,一半是黑曜石材质,另一半石材向内剖空,塞满精巧的齿轮部件,相互勾连组合成一个复杂的机械核心。
迦涅紧紧盯着这小物件:这就是阿洛用来寻找异界漂流物的特殊装置,大名鼎鼎的漂流物侦测器。
这是她首次亲眼见到等同阿洛魔法体系基石的独家发明。针对银斗篷的调查报告里有这枚神奇灵摆的手绘示意图,但这装置的实物远比插图要精巧。
随着黑曜石鱼尾灵摆徐徐绕圈,机械核心内部逐渐亮起。它犹如某种精密生命体的人造心脏,正在不疾不徐地重新学会跳动,一点点引导呼吸复苏。
即便是迦涅也无法否认,这一刻,这枚灵摆让她移不开眼。
齿轮清脆地咬合转动过一格又一格。工整的、没有丝毫偏差的机械部件运作起来的时候,有种与魔法阵启动截然不同的独特美感。很快,整个装置都轻轻震颤起来,随即毫无迟疑,它朝着甘泉镇中心的方向猛力摆动。
“那个方向有漂流物?”
阿洛绷着脸点了点头。
迦涅回忆了一下甘泉镇的大致地形。她上次来得匆忙,只对广场上的主要建筑物有些印象:美人鱼酒馆,对面的幽隐教会教堂,议事厅兼镇长住宅,还有一些别的旅社和工匠铺。
而上次,十三塔卫队已经回收了美人鱼酒馆的那台长了鬼脸的‘电话’。装着那古怪东西的箱子至今还在据点存放漂流物的地下仓库。
也就是说……
“甘泉镇又出现了第二件漂流物。”迦涅低语。
不仅如此,新冒出来的这件东西还足够危险,甚至把幽隐教会的引路人吸引到了这里。
——有办法破解封锁闯进去吗?
阿洛问得直接。
迦涅吃了一惊,下意识戒备地后退。
除了幽隐教会内部人士,大多数法师虽然也会在重大节日为帷幕女士献上祈祷,但日常主要信仰的是帷幕的双生姐姐传火女士,那位世俗欢乐、还有智慧与魔法的守护者。
简而言之,法师们与帷幕女士的忠实信徒虽然同样使用魔法,但并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一员。
传说中传火和帷幕这对双生女神是共生又互相牵制的复杂关系,因此法师们虽然隐隐对幽隐教会的人有防备之心,但也鲜有人愿意与引路人闹得不愉快。
当然,迦涅眼前这位绿眼睛青年就是个例外。
在银斗篷时期,阿洛就和引路人们为了争夺漂流物爆发过多次冲突。
见迦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阿洛笑了,他变换出的那行字迹也顿时有些张牙舞爪的嘲弄:
——没叫你和我一起进去。
她恼火地吸了口气。
——镇上状况不妙,露露很可能被困,她是我招揽的,送补偿金也是我指派的,我必须对队员的生命负责。
阿洛绿眼珠快速移动,一番快速权衡后下定决心。
——给我一天时间。
短短同一天内,他第二次向她‘交代后事’: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开门,我就自己想办法闯进去。一天之后,无论是放任幽隐教会处理,叫你厉害的朋友们过来解决事态,或者直接发挥你的专长直接炸了这里,我都不会有意见。
迦涅没有答应,但语气比之前缓和许多:“引路人已经到了,你现在没法吟唱施法,能使用的魔法种类有限,即便能进去,恐怕也很难改变局面。”
阿洛却抛出新的论点。
——现在整座小镇的人都生死不明。一整座。
迦涅眸光闪了闪,嘴唇分开又抿紧,最后选择沉默。
阿洛表情平静到几乎冷酷,握着灵摆金色细链条的手指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很清楚幽隐教会在封锁之后,会怎么‘清洗’封锁区域。
引路人对付源于其他世界的邪恶影响时,手段向来简单粗暴。教会内部的魔法隐匿了甘泉镇,这不是个好兆头。
在一座普通小镇的存亡与维护整片大陆的平稳之间,引路人们永远会优先后者。
迦涅仍旧抿唇不语。
——也是,奥西尼家是幽隐教会的大赞助人,你不好在这种事上给我方便。
迦涅额角一跳,终于忍不住了。她再次冷下脸:“你凭什么觉得现在进去就能解决问题?”
阿洛故作轻松地摇晃脑袋。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可不可能。
他这仿佛要到未知乐园冒险的姿态在迦涅心头点起无名的火焰,她呵地嗤笑:“别装了。比起甘泉镇居民丧生,你更害怕的明明是第二件漂流物被销毁。”
——我确实对招来引路人的漂流物感兴趣。但这和我希望救下尽可能多的人不冲突。
他像是对于需要向她这样深入剖白自己的动机感到疲惫,一口气化作叹息吐出来。
——而且,我都不一定进得去,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这句话末尾的问号他写得尤其大,还闪闪发光地抖动,极具冲击力。
迦涅一怔。
是啊?为什么?
阿洛双眼一眨不眨,视线落定在她脸上。
紧接着,他猛地靠近半步,抓住她的手掌,握得很紧。
迦涅整个人石化了,僵硬地睁圆了眼睛瞪着他,甚至忘了怒斥他突然失礼。
相触的指掌传递的不仅仅是体温,阿洛的声音直接在迦涅脑海中响起,近得可恶,就好像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我自食恶果,连带着被困没法脱身,甚至被引路人抓住或者干掉,不是正合你意吗?”
迦涅这才明白过来:
他实在是写字写得烦了,干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和她建立起魔力连接,将想法转化为魔力波动强行传递过来。
只要她挣脱,或是施加一个简单的防护法术,他就不可能和她这么传递想法。
但她没有。这样和他争吵确实更加方便。
迦涅哈地嗤笑,有样学样地在他脑海里直接出言嘲讽:“如果要假借这种意外事件才能除掉你,我也未免太可悲了。再说了,你留下救人,我撤退,别人会怎么看我?”
阿洛不耐地抿唇:“名声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首要问题。”
迦涅直接给了他一个‘你懂什么’的眼色。
谈话陷入僵局,两人相握的手也因为角力而微微发汗。
“你说得对,救人重要。”
迦涅忽然转变态度,他顿时警惕地盯住她。
“不如这样,我想办法带你一起进去。如果露露·莱诺克斯在里面,我会帮你把她带出来。而作为交换——”她粲然笑开,金瞳闪闪发亮。
她露出这个表情,阿洛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迦涅笑眯眯的,朝阿洛手里的监测灵摆一抬下巴:“事情解决之后,你要把这东西借给我玩一天。”
哪怕弄不明白具体运作原理,一天时间也足够联系可信的工匠,分析这灵摆的原材料构造,试着制作仿品了。
阿洛这个副队长之所以目前不可替代,就是因为只有他能稳定并且准确地找到异界漂流物。但如果有了替代的监测用具,哪怕劣质一些,局面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谋的就是阿洛的独家发明技术。
阿洛整张脸都绷着,眸光快速闪动。
迦涅等待了片刻,慢吞吞地叹气:“我们在这里每多吵一秒钟,局势都可能变化,这点你想清楚。”
做出决断只花了数拍心跳的时间。阿洛咬牙:“好,你开门,我和你一起进镇,结束之后我把灵摆借你一天。但先说好,进去之后你要听我的,不要擅自行动。”
见迦涅有些不以为然,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好意提醒。毕竟大小姐你没有应对危险漂流物的经验。要是在遇见引路人之前,你就犯低级错误中招了,那就好玩了,不是吗?”
迦涅同样阴阳怪气地回应:“多谢提醒,但你最好不要太小瞧我,沙亚阁下。尤其在遇到引路人的时候,你还是闭嘴躲起来更好。”
他不搭腔了,在魔法储物袋里翻找了一阵,拉出条看上去的破破烂烂的缆绳,熟练地将一头系在了自己左腕上。
“伸手。右手。”他的心声很生硬。
迦涅爽快向他递出右手,看着他将绳索另一头系在她手腕上,难得流露出好奇之色:“干什么用的?驱邪?还是共享魔力感知?”
阿洛的手指在她腕上停了须臾,传递来信息:“只是一条绳子,拉不断、砍不断、也烧不断,防止进镇的时候出问题。”
“喔。”
原来防的是她进了镇就翻脸不认人。迦涅在内心补充。
阿洛诧异于她突然格外配合的态度,怕她又在筹划什么,松手后用全大写闪光字母警告:
——不要擅自解开。
——否则走散了我还要来找你,额外的麻烦。
迦涅哼了声算是应答。
——开门就交给你了,大小姐。
迦涅立刻付诸行动。
她收起光球,忍受着阴冷的气息,绕着无形的壁障来回踱步。
考虑到现在两人以一根缆绳相连,这也意味着阿洛连带着被她扯着同步移动。而且为了不影响她感知魔力波动,他必须保持站在她身后。
左三步右三步,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重复以上动作。
日头逐渐往河谷的山坳里沉,天边云彩色彩逐渐变浓,阿洛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逐渐僵硬,深呼吸压抑情绪的频次也越来越高。
迦涅就像没察觉他的焦躁,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寻找着隐匿法术的弱点——不愧是帷幕女士座下的神官,对甘泉镇的封锁仿若没有边界环形帷幕,存在感稀薄却稳固,并且会随清风起伏似地变幻挪动。
要破解这道防线,比寻常的环境魔法难度要高上数倍。
在阿洛几乎确定迦涅就是故意在遛他玩的时候,她终于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和位置。
她果断俯身触碰地面,整个手掌贴到泥土里。阿洛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迅速跟着俯低。
嘶哑的龙语从迦涅的唇间有韵律地逐节吐出。
空气兴奋地颤栗,突如其来的强风以她的手掌为中心流淌,不仅将她的衣袍发丝往后吹,也拂得阿洛头发迷眼。
一道明亮的光门从下至上,缓缓勾勒出外轮廓,内侧逐渐充实,而后终于成型。
她空想出了一道能自由进出甘泉镇的门。
迦涅侧眸看向阿洛,习惯性向他无言炫耀她的小小成功。她克制着微笑的幅度,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得意,表情还算放松。
柔和纯净的光从门扉上洒落,光在她的瞳仁里,也在她的脸上、她的发梢上。
阿洛似乎觉得刺目,绿眼珠挣扎地动了动,想要看向别处。但最后没有。
这个对视比一个呼吸更短。迦涅立刻回过神,她嚯地转头直起身,拍掉掌心的泥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起得突然,带得阿洛一个踉跄。
“走吧。你先还是我先?”
阿洛指了指自己。
迦涅耸肩,侧身让出路来。
他谨慎地摸出一把造型奇异的火枪,用枪口探了探光门的虚实,当先穿过去。
迦涅没有刻意保持距离,紧跟着步入门扉内部。
门后昏暗而潮湿,重影迷蒙,隐约有雾。
迦涅忽然惊讶地抽了口气,阿洛立刻回头。
声音的源头、迦涅刚才还在的地方空无一人。
他扬起左腕,半截缆绳顺着他的小臂垂落,左右摇晃了两下。绳索端口平滑光洁,整齐得就像另外半截不曾存在过。
再看向前方,暗影和雾气全都消失不见,黄昏时分的甘泉镇安静地包围他。
这寂静更像是蓄势待发、绷到极致的琴弦,最轻微的拨动都足以让它彻底断裂。这股琴弦般的异质紧张感缠绕着街道,扼紧了这座小镇的咽喉:
主街和小巷都没有人影,烟囱吐出青烟,有人,但没有正常村镇该有的生活杂音;每栋房屋的门都紧闭,每扇窗户都牢牢拉着窗帘,不留一丝缝隙。
宵禁。
阿洛脑子里无端冒出了这个词语。
“那边!”
阿洛嚯地转头。五座民居开外的红瓦顶上,一个青年扶着烟囱,指着他大喊。
不能被抓住,逃了再说。
生存直觉与心跳一起蓬勃加速,阿洛瞬息之间放弃与镇民交涉的打算。
纷乱的脚步声敲碎小镇寂静的同一刹那,阿洛猫着腰一闪,动作轻盈迅速,背脊一下子就贴到了最近的仓库侧边,缩身躲进那个‘哨兵’的视觉死角。
他紧接着在额头胸口勾画繁复的符号,发动隐身术。
“在这里!抓住他!”
“是个外乡人!”
十多个镇民却嚷嚷着,分两个方向,踩着夯土小路直奔阿洛而来。他们有男有女,手里挥舞着厨具农具和棍棒,愤怒在眼睛和脸颊上燃烧,好似见到了在镇上犯下重罪的通缉犯。
隐身术竟然失败了?!阿洛瞳仁骤缩,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搓动手指——最简易的元素魔法,凭空生火。
但无论他怎么尝试,不要说火焰,就连火星都擦不出来!
“快,别让他跑了!!”
这样下去会被左右包抄,地面的路必须放弃。阿洛立刻脚下一蹬,准备翻上高高的仓库屋顶。
平日里有身体强化魔法加持,只要那么一踩地,他就可以轻轻松松跳上二层瓦屋的房顶。但起跳的瞬间,他就知道这次要失败了。
他的躯体格外沉重。
或者说,下肢异常无力。
阿洛没来得及够到屋檐边缘,身体便不受控地下落。久违到有些陌生的坠落感无情地向他揭示事实——身体强化魔法失效了。
他现在只是个比同龄人稍强壮有力一些的二十三岁人类。
砰。
阿洛落地,勉强站稳了没有失去平衡跌倒。
但只是这么一耽搁,神情不善的镇民已经围拢成一个半圆,正向他逼近、再逼近,伸得最长的割草刀已经能映照出他的脸。
危急时刻,阿洛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局面居然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第一,甘泉镇显然出事了,处于战时状态,对外来之人充满露骨的敌意。
第二,他似乎丧失了施展魔法的能力。
第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与迦涅失散了。
第22章 重构-3
“你还能施法吗?”迦涅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问。
没有动静。
“喂。”
依然没反应。
“阿洛?”
迦涅抬头一看, 前方哪里还有阿洛的踪影。
她屏息等待了片刻,环顾四周,确认并?不是阿洛心?血来潮突然玩隐身?捉弄她——先不论?阿洛急着要救人,他?们原本也不再是能这么开玩笑的关系了。
她抬手确认。他?系在她腕上的那根缆绳倒是还在, 但已经从?中间断开, 切面整齐。
好一条拉不断、砍不断、也烧不断的绳子啊。她在内心?嘲讽了一句, 这么做能奇妙地缓解紧张感。
毕竟她现在面临的状况对法师而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她的魔力基盘并?未受损,却?无法从?环境中汲取任何灵性, 也就?不可能为她转换积蓄更多魔力。而她身?体内储蓄的大量魔力虽然还在, 却?宛若突然失去出海口的河流, 茫然地流动着, 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出来。
简而言之,她现在成了空有庞大魔法知识的普通人。
迦涅咬了咬嘴唇,将一开局就?跌倒的挫败感咽了下去。
她在外面的分析不够全面。除了隐匿封锁,这片土地上还施加了多重带有禁锢意味的魔法。
比如只有教会那样规模的组织才有资源施展的大型法术:彻底垄断一个区域与灵性之海的联系,从?根本层面禁绝魔法。
再比如幽隐教会擅长的特?殊防护魔法:为进入某个区域定下条件,比如‘闯入的外来者必然独自一人,结伴而来的陌生人必然失散’。
而最巧妙的是, 这两种法术的魔力波动又恰好被围绕小镇的特?殊封锁掩盖了过去。再强大的法师贸然闯进来, 也难免无计可施。
真想见识一下是哪位设计的这三重魔法。迦涅一瞬间萌发了强烈的好奇心?。又是什么样的漂流物?, 逼得引路人施展这样的法术封锁?
另外,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魔法禁令对魔法道具是否生效, 她需要找机会试一试。
至于和阿洛走散,反倒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他?不在, 她一个人也能应对。
现在迦涅身?处一条陌生的小巷,是甘泉镇她没到?过的区域。
非常安静, 没有人打开窗户和家门。她往墙边缩了缩,藏进拐角的阴影里。
不远处的空地上刚刚点燃篝火,两个手持棍棒的人正来回巡逻。他?们踩着火光的边界行动,小心?翼翼的,不敢踏进逐渐浓重的黄昏一步。
篝火迸发的细碎火星随风飘浮,从?巡逻的人身?边经过,像成群寿命短暂的发光虫,在抵达迦涅藏身?的小巷前就?彻底消散。
迦涅观察了他?们许久,拟定行动思路:她不擅长潜行打探消息,跟踪镇上的人很可能会被转个正着。不如堂堂正正地亮出身?份。
她于是从?魔法储物?袋里摸出了一盏金色手提灯。她叩了叩提灯把手上的漩涡图案,柔和洁净的光便倾泻了一地。
很好,不需要注入魔力的东西还能用。这片土地对魔法的禁绝限制可能只针对活人,。
迦涅提着灯走出小巷,直奔篝火堆。
“谁?!”
“站住!”
巡逻的年轻人紧张地呼喝。
迦涅毫不慌张,熟练地摆出名门继承人的架势:“我是贤者塔直属卫队的队长奥西尼,听说这里出了点问题需要帮助,所以过来查看情况。”
提灯点亮了她的面容和头发,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凛然生威。
巡逻的年轻人原本要冲上来抓人,立刻有些?迟疑。
迦涅又摸出了一枚刻有繁复图样的金色徽章,浑不在意地朝两人抛了过去。
巡逻者谨慎地用袖子包住手指,拿起徽章翻来覆去看了看,再传给另外一人。这金色徽章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但终究也只是一枚饰物?。两人没能研究出什么,交换了一个眼神,手里的棍棒压低又举起,显然拿不定主意。
迦涅自顾自吩咐:“引路人在哪?我要见他?们了解情况。”
“没、没有引路人!”
灯光火光交错,清晰地照出回答的人脸上一瞬间的慌乱。
迦涅和颜悦色地颔首:“那么是我的消息来源出了点错。引路人没有来就?好,看来情况还好控制。”
她叹了口气:“但我总不能白跑一趟。”
两人闻言又有些?僵硬。
迦涅继续发号施令:“现在管理甘泉镇的人是谁?我要见这里的主事?人。”
“那么,那么我带你……您去见镇长。”个子更高?的那个提议。
“好,带路吧。”迦涅颔首。
不能露怯。不能直接询问有没有见到别的闯入者,也不能直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些?都容易露馅。
迦涅盘算着该如何从?同行者那里套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街道两侧。她的目光骤然一凝。
十字街口立着告示板,贴在最上层的是一张通缉令,成色很新,最下方的手写字样是触目的红色:
通缉中生死?不论?!
再看被通缉的人的彩色画像,虽然有些?潦草,但人物?特?征鲜明:酒红短发,女性,大而上挑的猫眼。
正是失踪的露露·莱诺克斯!
※
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珠从?坑洼不平的地牢顶端下落,汇入地表浅浅的水坑,也砸在这间牢房里的囚徒头上脸上。
阿洛睁开眼,茫然盯着昏黑的地牢看了良久。
他?骤然恢复清醒,腾地坐起来,低头打量了片刻自己撕扯出长长口子的衬衣下摆,逐渐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抓到?了这个鬼地方。
被镇民包围之后,阿洛试图解释自己的来意。
让他?惊喜的是,他?身?上的龙魔法终于失效了。
但还是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从?镇民的怒斥中,阿洛猜测甘泉镇似乎连续有人神秘失踪。而他?这个可疑的外乡人之前曾在镇上露过一面,又一上来就?逃跑,自然是可疑得不能更可疑。
没了趁手的武器和强化魔法,一个打十来个还是有点困难。被押送的途中,阿洛两次试图逃跑,结果就?是直接被敲晕了扔到?这里。
这样的结局一半是阿洛有意引导:他?要造成自己如今失去魔法、弱得毫无威胁的假象。如果他?‘有幸’被关押在重要的场所,离开时还能偷偷摸摸打探一些?情报。
一石二鸟。
至于迦涅那边,针对魔法的禁制显然对她更加不利。但奥西尼家的大小姐身?上不会缺少保命的宝物?,但愿她的运气比他?好一些?,能撑到?汇合之前。
阿洛捏了捏眉心?,将离谱的想象驱逐出脑海,转而快速确认随身?物?品:
进甘泉镇时他?手里的火枪理所当然地被没收了,但是腰间的储物?袋倒是还在。不知道如何打开机关的人,只会在里面摸到?几块糖果和银币。
阿洛面色立刻转晴。他?投降被抓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确实没法施法,但不用魔力维持的道具呢?
只要这方面不受限,他?依然有不小的赢面。
阿洛身?上还有个老旧的银质怀表,不知道搜身?的人是廉洁诚实,还是纯粹看不上眼。他?顺势打开表盖看了一眼,决定给自己十分钟,放空思绪,让疲惫的躯体彻底放松。
阿洛在什么环境都适应得飞快。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往石壁上一靠。忙乱的思绪一旦停歇,淡淡的怅然就?再次萦绕他?。
那是梦境的苦涩余味。
对了,冰凉的水珠惊醒他?之前,他?在做梦。
阿洛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吐息化作?白雾。
地牢寒冷,身?体强化魔法失灵,他?久违地感到?寒冷。这份寒意渗透睡梦,让他?梦见一系列与寒冷有关的破碎记忆。
连串的、他?不太?愿意回想的遥远迷梦。
多年前,他?被狠狠推倒在孤儿院中庭地面,他?的背脊贴着冬日?的大地,唯一的庇护是一件粗糙的衬衣。那时占据阿洛心?灵的只剩这么一个简单的念头:
好冷。
“怪胎!”
推他?的人尖声喊。
怪胎。声音远去了,儿时的世界一并?远去,
雪山之上的流岩城成为他?的新世界。
那时奥西尼家加上阿洛总共二十五名魔法学徒,一半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不是唯一的孤儿,最初和大家关系还算融洽。
但从?某一天开始,不再有学徒主动和他?一起进餐或是出去玩闹。
或许因为传言说他?来奥西尼家的途经并?不光彩,也可能因为他?开始正式魔法修习不满一个月,居然就?能熟练施展护身?咒——比他?早一年成为学徒的人都做不到?。
怪胎。古老堡垒的走廊和中庭上,一双双沉默注视他?的眼睛里写着熟悉的词眼。
阿洛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但他?那时候就?拒绝被任何人轻率地定性。
他?走近时,学徒们会谈笑着转过身?去,好像他?是个飘悠悠路过的透明幽灵。但他?恍若不觉,顽固地向所有人搭话。于是其他?人就?东拉西扯,拒绝和他?展开真正的对话,后来干脆假装听不到?他?的声音。
阿洛没有学乖,依然和所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每天,每一餐。与其他?学徒迎面碰上,他?笑着问好,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
这种仿佛活在自己的现实里的抵抗只愈发激怒对方。
阿洛的羽毛笔和墨水总会离奇消失,于是他?提早学会了基础变形魔法,随时随地可以变出书写工具,领会魔法本质的速度让负责教导学徒的法师惊叹。
床铺上经常会多出几个钉子、某些?生物?的尸体,他?为此自学构建魔法护壁,将房间属于他?的一角保护起来。
他?下楼梯的时候容易背后多出一双手、或是一阵足够把人垂落的强风,他?于是悄然精通浮空术,并?且注意锻炼身?体,以便在落地前就?能浮起来。
看着他?的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等着他?失态,等着他?控制不住情绪,愤怒、委屈、悲伤、失落,哪个都行,任何情绪波动都能证明他?被他?们伤害到?的证据。
但阿洛偏不。
大约是他?来到?奥西尼家的第四个月,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多了一双。
矢车菊蓝,属于比阿洛还要小两岁的女孩。但她每次出现,他?几乎都在仰视她。
因为她是家主的爱女、魔法资质出众的大小姐迦涅·奥西尼。她并?不和学徒们一起学习,生活在宽阔城堡另外的区域。
她固定出现的场所只有母亲身?侧,其他?时候像个古堡魅影:
灰棕色头发,穿着让人想起月亮的浅色衣服,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失——长桌的上首、台阶的顶端、塔楼的窗户后,都是阿洛必须抬头才能对视的地方。
和其他?盯着他?的人不一样,与阿洛对上眼神,迦涅从?来不会躲闪,不会匆忙假装看别处。
她大大方方地看他?,并?不掩饰她在观察他?。她略微偏紫的蓝眼睛里有探究,以及一点不明显的戒备和敌意,仿佛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与生俱来的好胜心?让她留意他?,但这种关注并?未改变阿洛的境遇。他?的处境全在她眼里,但她只是看着。
很多次他?们的视线对上,阿洛在迦涅的脸上看到?疑惑。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强硬地欺负回去。她好像确定他?有反击的能力。
阿洛来到?奥西尼家满一年,他?依然没有和大小姐说过话。当然,绝大多数学徒都没有。
至于阿洛,所有学徒都已经不再和他?说话。
满月节前夕的流岩城降下当年的第一场大雪。龙脊山脉的雪比平原上更冷冽。
一群会点魔法的孩童凑到?一起,玩雪的方式奇招迭出:操纵火球在地上融化出图画,把雪花放大十倍冻成摆件带回房间,给雪橇施漂浮咒竞速……诸如此类。
阿洛没有强行加入人群。他?在中庭边缘用手滚雪球,堆出一个朴素的、与他?几乎一样高?的雪人。
赤红近黑的龙脊山脉树莓是眼睛,没有胡萝卜,就?削了一块土豆出来当鼻子,最后用手指画出大大的笑弧。
这是他?堆成功的第一个雪人。他?想那么做已经很久。在孤儿院时他?还太?小,没法独自完成这项壮举。
雪人迎着晃眼的太?阳站了没几秒,砰,一个火球从?后正中它的后心?。
阿洛的雪人傻傻笑着,朝他?溃塌,还没砸到?他?的脚上,就?已经彻底融化了。
肇事?者一脚踩烂了雪人又已经结冻的残骸,反复踩过的冰雪上留下暗色的脏污。阿洛盯着他?,对方还在痛快大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哭了?终于要哭了?”
阿洛没说话。
于是对方抬高?声调大叫:“快看,都过来看,怪胎要哭了!”
污浊的雪漫进阿洛的靴子里,打湿袜子。好冷,他?想。
雪块和冰渣从?地上飞起来,冲向还在呼朋唤友的男孩,凝结成一层茧般的壳子,转瞬之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原地封成一个姿态滑稽的雪人。
“杀人了!”有谁尖叫。
另一个人的手臂一扫,阿洛跌坐到?地上。
他?看着人影忙乱地凑过来,敲开雪做的壳子,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身?体还裹着雪,只顾着大口喘气,眼泪流淌下来的瞬间就?因为低温冻结。
‘受害者’喃喃着:“我要窒息了!我差点喘不过气!”
他?明明留出了足够的呼吸空间,阿洛腹诽,但他?什么都没说。
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火焰的人影围过来,许多的拳脚向他?俯冲,雪水渗进他?的衣服里。阿洛还是笑着,语调轻飘飘的:“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雪人。”
“你这个——”
要淹没他?的人群忽然如潮水分开。
迦涅·奥西尼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施展了分海的魔法。
她走过来,长大衣是白色,平顶毛毡礼帽也是白色,栗色毛围领用一枚海蓝宝石领针固定。阿洛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的细节。
喀嚓喀嚓,迦涅踩着碎雪,缓步走到?阿洛面前。
刚刚还叫嚷着的人一个个安静得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迦涅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威严,平时看上去严肃极了。
奥西尼阁下明令禁止学徒用魔法攻击彼此,大小姐一定是容忍不了阿洛破坏规矩,所以才罕见地站出来,要给他?一个教训。
寒风都吹不散的幸灾乐祸无声地流淌开来。
阿洛还坐在雪地里,于是又一次,他?不得不抬头仰视她。
她看了他?好几秒。
“起来。”她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并?非命令的语气。
阿洛没反应过来。
迦涅突然俯身?,大衣下摆陷进灰色的浊雪,立刻多了块鲜明的暗渍。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径自在所有人注视下向他?伸出手:
“你打算让我干等多久?
“起来,阿洛。”
原来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23章 重构-4
“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恶魔吗?”
眼下青黑、胡茬明显的甘泉镇镇长开口就是这么?个问?题。
迦涅沉默了一拍才回答道?:“费米先?生, 大灾变之后,玻瑞亚已经没有恶魔了。”
镇长雷夫·费米闻言搓了一把脸,额头忧愁的三道?褶皱更深了:“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听说还有恶魔之子流落在大地上。而且, 除了是恶魔捣鬼, 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雷夫说着举高了手中的火把。
两人?站在一座谷仓的侧边, 火把与提灯的光照重叠在一起,鲜明地照亮仓库的白泥墙体。
那上面歪斜地勾画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一道?道?犹如鲜血暗沉、又如同?灼烧出来的深褐色线条粗犷野蛮, 让人?怀疑那是什么?野兽的爪子挠出来的伤痕, 但?偏偏又走势繁复曲折, 组成一个空洞的、却生动到仿佛随时会眨动的巨大眼睛。
雷夫隔着眼镜片瞥了这涂鸦一眼, 立刻打了个寒颤,急忙推了推银丝边镜框,别开视线:“这东西是几天前突然出现?的,差不多就是有人?开始失踪的那会儿。您肯定比我们这样的人?更懂这是什么?东西……”
“恶魔之眼。”迦涅喃喃。她说着伸出手,小心?触碰涂鸦边缘。
燃烧的灼热感啪地从指尖直抵额心?。迦涅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沸腾。
她压下将?眼前涂鸦毁掉的冲动,厌恶地揪起眉心?。
确实是恶魔魔法的气息,强烈到无可忽视, 甚至激起了龙魔法排斥邪恶的本能反应。
迦涅毫不畏缩地与古怪的巨眼涂鸦对视, 声音平静:“恶魔之眼看上去吓人?, 但?本身不会伤害到看见它的人?,最多有一些震慑效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警戒记号, 告诉敌人?或是同?类,这里?正受到监视。”
她说了一大通, 镇长在意的却只有一件事:
“也就说, 这确实是恶魔之子留下的对吧?”
迦涅沉默了片刻,放弃对普通人?解释魔法分类的弯弯绕绕:“你可以这么?理?解。”
明显睡眠不足的镇长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未知的危机总是最可怕的。但?迦涅只想大皱眉头:正因为这眼睛涂鸦不是门外汉吓人?用的恶作剧, 事态反而变得更加令人?费解。
恶魔之眼明晃晃地横在河谷小镇的仓库墙上,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以恶魔为源头的三种魔法大类之中,只有幻术被当今的魔法界认可,能够公开使用学习。其他两类恶魔魔法,也就是亡灵法术和?诅咒,都受到严格管控,只在少数掌握了传承的学府和?家?族中流传,严格禁止公开使用。
背负了这类传承的法师即使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冠上类似‘恶魔之子’的污名?。所以他们无论究竟秉性如何?,都往往会选择隐瞒自己?拥有的特殊传承。
究竟是谁这么?大摇大摆地留记号,是疯了吗?不怕引来第一塔卫队那群战斗狂?迦涅腹诽。
而且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她和?阿洛明明是奔着第二件漂流物闯进甘泉镇的,结果现?在呢?
她到镇长家?了解情况,漂流物的消息没打听到,引路人?也没碰见,反倒牵扯进了禁忌知识的麻烦事里?,之后即便能离开这里?,也免不了要为此接受问?询。
难道?那件漂流物来自一个由?恶魔统治的异世界?又或者,这次的厉害漂流物不是物体,是个活着的恶魔?不,这也太离谱了吧……
从进入甘泉镇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按照她的预想展开。阿洛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迦涅最讨厌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控。她越是试图平静下来,夸张离奇的发散想象就愈发停不下来,心?头焦躁的火苗也烧得越旺。
为了对抗失控感,她开始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或者说,是雷夫镇长跟在她身后‘陪同?’,在夜色降临的甘泉镇转了一圈,让她获取到的信息:
“甘泉镇共有八人?去向不明,最早失踪的那个人?大约是十天前失去踪迹的。镇上有两个地方发现?了这样的恶魔之眼。
“现?在镇上所有人?都不敢轻易离开家?门,尤其一到黄昏所谓的逢魔时刻,就开始闭门不出,害怕会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雷夫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唉声叹了一口长气。
迦涅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继续维持自己?的虚假身份,装模作样地感慨:“这似乎和?我来之前听说的有些不一样。早知道?是恶魔魔法,就该让第一塔的人?来了。
是的,她对巡逻队员还有镇长用了同?一套说辞:她是一名?受贤者塔直接命令前来调查的队长。
至于是贤者塔哪个直属卫队的队长,她没说,雷夫也没问?。毕竟即便在千塔城近旁,除了少数卫队狂热崇拜者,没人?会对所有卫队的队长名?字倒背如流。
一枚有贤者塔玄奥标记的联络魔石、一个在普通人?印象里?很有威势的名?门姓氏、再外加对‘内部事务’十分熟络的态度,就足够唬住大多数人?了。
雷夫镇长听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反应,只含糊地解释:“请您原谅,我不会魔法,不太懂这些……”
“除了我之外,这几天镇上还有什么客人吗?”
雷夫银丝边眼镜后充血的双目闪了闪。他像是迟疑了片刻,而后才说道?:“您或许注意到了镇上贴着的通缉告示……”
迦涅维持着淡然的神色,矜持地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振:她几次引导失败之后,总算成功把话题引到露露的通缉令上了!
“那位小姐来镇上的当天晚上,教堂就有重要的东西被偷了,她也消失了。伊莲女士……我们的神官,为了防止小偷转移赃物,不得不封锁整座镇子。可人?和?东西到现?在都没找到。”镇长瞟了一眼墙上的恶魔之眼,再次快速收回了眼神。
“也是那天之后,镇上出现?了恶魔的标记。不少人?都觉得,那位小姐就是恶魔的后裔,镇上人?失踪是她干的,东西也是她偷的,只要把她找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
时间对不上。最早失踪的人?已经消失十天,而露露才失联了三日。
雷夫镇长这番话说得巧妙而模糊,直接将?居民失踪事件、露露到来、教堂失窃和?恶魔之眼全都串联在了一起。但?他的说话方式又似乎在暗示,他并不属于‘不少人?’,不觉得露露真的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假设恶魔之眼确实是那个人?留下的印迹,居民失踪也确实和?她有关,你们打算怎么?阻止她?”
雷夫因为连日熬夜有些浮肿的脸疲惫地抽动了两下:“现?在她不能使用邪术,总会被逼出来的……我们只能这么?想。
可禁绝魔法的封锁生效以来,还有人?在继续失踪。
迦涅没有戳穿对方话语中的诸多漏洞。疑点太多了,贸然打探可能会引得雷夫改变态度。她当然不会害怕和?这么?个普通人?翻脸,但?目前她行动还算自由?,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推进话题,尽可能收集线索。
她就势定下之后的行动:“恶魔之眼也看过了,我想去镇上的教堂和?那位伊莲女士聊一聊。”
不管怎么?说,有东西失窃就直接封锁整个小镇,未免反应过度了。
雷夫挤出一抹不安的笑容,推脱道?:“伊莲女士这两天忙着安抚大家?,每天晚上都在主持祈祷会,可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您不如等明天白天再去。”
他明显犹豫了片刻,用余光打量在另一个粮仓下把风的巡逻志愿者,压低了声音:
“而且,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约莫是一个月前吧,有个古怪的行游商人?来我们这儿兜售东西,因为出价便宜,很多人?都买了东西。”
迦涅立刻想起了美人?鱼酒馆老板对于手头漂流物来源的描述。
也是一个定价策略十分奇特的行游商人?。
“伊莲女士也买了东西。我有印象,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烛台。那之后伊莲女士就把它一直摆在祭台上。虽然烛台都长得差不多,但?那位神秘的小姐失踪之后,祭台上的烛台好像就又换了一个。”
雷夫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晚风与橡树轻轻的交谈中:
“我怀疑之前教堂被偷的……就是那个烛台。”
※
一夜之间,连续两名?甘泉镇居民失踪。
失踪者人?数上升至十人?。
街道?上亮了彻夜巡逻的灯火,即便走在镇长身侧,迦涅仍然能清晰感受到,窗户后、门缝里?、还有其他巡逻的镇民注视她的眼神,充满带刺的猜忌和?防备。
又忙了一夜但?一无所获,雷夫镇长的脸色有些发青。
“我要再在镇上走走,追踪恶魔之眼的来源,”不等雷夫劝阻,迦涅继续说,“时间久了魔力留下的痕迹会消散,要尽快。”
她的理?由?堂堂正正,雷夫迟疑了片刻,在值夜的一个年轻人?中挑了一个精神抖擞的金发女孩,吩咐她继续‘保护’迦涅,自己?先?回家?小睡休息。
迦涅对这安排没做评价,认认真真地用脚步丈量甘泉镇。
她没在镇内找到别的恶魔魔法的痕迹,也没找到阿洛的留下的任何?记号。
要说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让她的‘护卫’领略了一番法师惊人?的意志力——如果有必要,法师们可以硬撑着几天不睡觉。如果有药剂配合,这个记录可以无限延长。
也因此,当迦涅来到镇中心?广场,路过虚掩着门的美人?鱼酒馆时,护卫兼监视她的金发姑娘已经哈欠不断。
“这家?店开着吗?我有些渴了,你一路陪着我也很辛苦了,要不要进去喝点什么??我请客。”迦涅和?颜悦色地提议。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啊,呃,好。”
迦涅莞尔。她摆出这副态度的时候,几乎就没被拒绝过。
“如果是以前,这里?一直到日出都有人?喝酒……也就那老头胆子大,居然没关门。”这么?嘟囔着,对方伸手推开了酒馆大门。
吧台后面隆起一道?趴伏的人?影,在两人?踏入酒馆时慢慢地直起脊背来。迦涅见过一面的酒馆主人?吸了吸鼻子,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了一下。
迦涅的心?跳略微加速。
上次来甘泉镇,她抵达的时候整座小镇已经沉睡。因此这位老者是镇上唯一见过她的人?。
他是最可能提供有用线索的人?,也是她暴露身份的最大危险——如果得知露露和?她实际上是上下级关系,很难说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消失的外乡人?。
迦涅自认为上次对酒馆老板的态度不错,离开前还主动用清洁魔法帮他收拾了酒馆。而且露露发现?了甘泉镇的第一件漂流物,应该与老亨特有一些交情。
或许他对那张通缉令有别的看法。但?也只是或许。
她在赌。
惊诧只是一瞬,酒馆老板熟练地搓了搓手,将?两个杯子飞上吧台:“给你来杯热牛奶?”
金发女孩对于自己?被当作小孩对待颇为不满,抗议地跺了跺脚:“有没有茶?我要站着睡着了。”
“另外这位小姐要什么??也是茶?我这儿的特色是麦酒,但?也有姜汁汽水。”
听到姜汁汽水,迦涅快速眨了眨眼睛。
“那就给我一杯姜汁汽水吧。”她平静地说。
“你之前还有别的客人??”金发女孩踮脚看着老者生火煮水,指着吧台一侧没来得及收掉的空杯子问?。
“到市政厅下面轮值的小子冻坏了,过来讨了杯酒才回家?的,还让我给后面的伙计留门。”老者说着冲门背后悬着的门锁一努嘴。
女孩的神色一瞬间有些紧张,下意识瞥了迦涅一眼。
她就像没有察觉,继续喝着汽水。
“你要的茶。”老者将?一整个茶托盘放到了吧台上,另一手变魔术般端出半个鸡肉馅饼,“昨天剩下的,要是想吃,就自己?拿到壁炉那边去热一热。”
金发女孩揉了揉肚子,与迦涅对上眼神,赧然一笑,端起盘子到壁炉那边去了。
迦涅捏着杯子,略微抬头,老亨特正在擦杯子,很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她用眼神向身侧的空位示意,看向阿洛上次在吧台坐了很久的位置,又无声做了个口型:
市政厅下面?
老人?眼角弯了弯,快速而隐蔽地点了点头,转身整理?摆满餐具的架子。
迦涅轻缓地吐了口气。
这下她知道?阿洛在哪里?了。
刚才那番闲聊里?突然具体的细节确实是说给她听的。镇长似乎对她和?阿洛的关系并不知情,至少无法确认他们是一同?进来的,因此在她没有主动追问?的情况下,选择隐瞒阿洛的存在;
还有刚才说起阿洛所在地时,金发女孩突如其来的紧张,这意味着不止是她和?老亨特,大概很多镇民都知道?市政厅下面关了一个人?……
所以阿洛不仅被抓了,还很可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的。迦涅有些嫌弃,又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发现?去救他的人?是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第24章 重构-5
略显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地?下传来, 一步一步靠近。
有个人单手拿着油灯回到市政厅底层,是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他揉了揉眼睛,连带着把眼下的晒斑那块的皮肤也搓红了,可见是困极了。
一只脚才踏上地?面, 他就迫不及待地?摸出一个烟斗。但他随即想起什么, 后?怕地?嘶地?吸了口气, 往旁边蹿了一步,走进?厅柱火把投下的暖光里, 而后?才放松下来, 抬手借了个火点燃烟草。
就趁这个机会, 迦涅裹紧从头上垂落到脚边的深灰色长纱巾, 一猫腰就钻进?通往市政厅地?下室的洞口。
她走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不踩到纱巾边缘,避免发出任何?可能引来关注的声音。
没走几级台阶,带着潮气和?霉味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同样侵袭而来的,还有一股黏稠的阴冷气息。
甘泉镇的居民似乎认为灯光能够恐吓‘恶魔’,于是主街和?每栋民居里都有至少一间房间彻夜亮着,柴火灯油不要钱一样地?用。市政厅的地?下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 只在楼梯口放了一个旧火盆。
生锈的盆里闷闷地?烧着炭, 黑灰间闪烁的幽暗余烬甚至不足以照亮两步外的情况。
迦涅不确定下面还有没有别的守卫, 驻足倾听了片刻。
滴答,滴答, 只有水滴坠落地?面的轻响。
迦涅等待片刻,缓缓地?拧亮了手提灯旋钮。
她并不担心灯光会暴露她的所在, 因为洁净的灯光并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纱巾是一件魔法物品, 只要它覆盖着使用者的头部,就能够让人始终处在其他人的视觉死角之中。
使用得当, 关键时刻,纱巾的主人可以借它逃得一条生路。
奥西尼家是从幽隐教会那里得到这条‘夜幕’的。正常情况下,它可以折叠为一条腰带,穿在法袍里面。
这原本是伊利斯随身携带的物品,近几年才到了迦涅身上。她此前只用过?一次,而且还是某一次她误以为有敌袭,反应过?度。哥哥贾斯珀找遍了城堡都没找到人,因为难得失态,和?她生了好几天的气。
而今在一座遭到幽隐教会术法封锁的小镇里,这条来自幽隐教会的纱巾终于真正发挥了作用,帮助她从临时住处成功溜了出来,着实有些讽刺。
让迦涅吃惊的是,甘泉镇市政厅地?下居然是个相当规整的小型监狱。金属围栏将地?牢分隔为一个个囚室,最?大?程度利用地?下室的空间,明显经过?精心规划。
但这里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关过?人了。
迦涅踩着地?面浅浅的积水,从空荡的牢房中间穿过?去。
铁栅栏在她的余光中后?退,牢房内变色的被褥扔在简陋的板床上,潮湿发烂的木桶孤零零地?对着墙角发呆。空气中也没有牢狱常有的腐臭,或者说即便还残留些微,也被浓重的阴湿霉味盖过?去了。
她皱着一张脸,忍受着异味,一路走到这地?下监狱的最?内侧。
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阿洛已经想办法逃走了?那么刚才那个看守怎么还那么镇定,甚至大?摇大?摆地?上去抽烟休息?
迦涅回转身。一旦脱离了灯光照亮的范围,寂静而空无一人的牢狱逐渐没入黑暗,就像是没有尽头。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就在这时,她的头顶后?方突然袭来劲风。
她来不及回头,只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擦过?,纱巾脱落了。而后?咽喉处一紧,有人从后?锁住了她的要害!
再?去找别的魔法物品来不及了,迦涅不假思索,手中提灯一甩,狠狠打在对方腿上,她的脖颈同时后?仰,指甲抠进?对方的肘部,狠命下拉,夺回些微呼吸余地?。
钳制她的手臂迟疑了一下,竟然真的轻易被她拉开了半个手掌的空间。
迦涅来不及顾及这个细节,血液在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生命受威胁的危机感踢开冷静思考,让她脑海中只剩下战斗冲动:
如果?还能施法,她会立刻让整条手臂硬化,靠肘击重锤对方的胸腹。
但现在她只能另一手扬起向后?,凭感觉狠戳对方眼球。
迦涅的手被扣住了,压制她的手臂松开,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是我。”
阿洛?他能说话了?
她愣了一下,却?毫无喜色,冷不防收臂到身侧,朝后?就是恶狠狠的两下肘击,正中对方肋骨。
“呜?!!”耳畔传来吃痛的闷哼抽气。
迦涅挣脱对方的手,转身时顺势又在对方脚上狠狠踩过去,踩了好几脚,然后?才气息不稳地?抬头。
提灯摔出了‘夜幕’的遮蔽,洁净温暖的亮光照亮了青年鸦黑的发丝,还有翠绿的眼睛。
迦涅盯着这张熟悉到让她火大?的脸看了几秒,忽然伸出双手捏住对方的双颊,毫不客气地?往外、再?往外扯,像是要硬生生把他的脸皮撕下来一层。
“哦,看来是真脸,不是伪装术。”她面无表情地念出判断,手还是没松。
阿洛连连抽气:“嘶,痛,是我的错,好了,痛痛痛……”但看他绿眼睛快活闪烁的样子,其实大?概也没有多痛。
“你什么意思?”迦涅蓦地?松手,冷着脸低喝,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阿洛的目光在她肩头搭着的纱巾上定了定,大?致猜出了这件物品的效果?,一边揉搓着被她扯红的脸颊,一边解释:“突然看到地?上积水有了波动,但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还以为这里真的有什么魔鬼,迫不及待来索命了。”
他难得态度良好:“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过?来。是我反应过?度,吓到你了,抱歉。”
顿了顿,他忍不住给自己辩护:“发现是你我就立刻松开手了。”
迦涅沉默了一秒,疑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又能说话了?……算了,不用解释,我大?致猜到了。”
龙语共鸣的禁锢效果?应该和?其他魔法一样,在他们闯入甘泉镇的瞬间失效了。
她又仔细打量两边的牢房,这次发现右手边的那扇铁门?,门?栓在锁定的位置,还有个黑漆漆的锁悬在外面,只是因为外部生锈,颜色几乎和?栅栏融为一体。
再?看好端端站在上锁牢门?外面的阿洛,她心头又是一阵火苗乱窜:“你既然能自己逃出来,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看这样子阿洛早就可以脱身了,她还那么郑重其事?地?过?来救人,白费力?气!
阿洛轻咳一声:“我溜出牢房又回去好几次,放出去很多机械鸟。这样偷听上面来往的人说话比较方便,收集到不少信息,还能麻痹他们,让他们放心地?讨论,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地?被关着。而且,我听说你跟着镇长到处跑,我也不好和?你当众联络或者汇合啊。”
迦涅哑然,别开脸冷哼:“居然那么快被一群普通人抓住,真没用。”
阿洛张了张口,还要辩解,忽然脸色一变,脚尖一挑,灵巧将地?上的提灯抛到手里,而后?立刻塞给迦涅。迦涅困惑地?接过?提灯,下一秒就听到了从上层靠近的脚步声。
刚才的守卫回来了。
“这东西怎么用?”阿洛拈起夜幕纱巾一角,低声问。
迦涅下意识就回答了:“盖住头生效。”
他明显犹豫了,看着她的神色流露出质询的意味。
她剐他一眼,果?断关闭手提灯,自己躲进?‘夜幕’庇护的同时,伸长手臂,将纱巾的另一边拽到了他头上。
阿洛怔了怔,单手从内侧按住了织物,确保它不会因为两人身高的差距滑落,同时看向楼梯口。
抽完烟草的中年人拿着油灯过?来了。油灯的暖色火光照出一张疲惫而麻木的脸。即便是这样的光线下,他脸上的晒斑还是十分明显。
北部河谷的太?阳有那么厉害吗?这个问题冷不防在迦涅脑海中冒了出来。
她来不及细想,充当守卫的中年人已经走到了两人身前。他朝右侧牢房里瞥了一眼,动作熟练,像是已经很习惯那个方向有人在。
他顿时僵住了。
也在这时,阿洛忽然轻轻用手背碰了她的一下。迦涅身体僵硬不动,绷着脸看他。
他用眼神示意,他要动了,她跟紧。
巧妙隐藏起来的两人于是悄无声息地?从守卫的身侧走了过?去,绕到了他的后?面。
阿洛手臂一横,在迦涅身前拦了拦,让她不要动。而后?他猫腰一个滑步,从夜幕下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贴到守卫身后?,利落的一个手刀下去。
中年人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大?概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晕了过?去。
阿洛熟练地?托住对方的身体,防止他摔落在地?闹出太?大?动静。而后?他拉开看上去锁着其实虚掩着的牢门?,将守卫放到了板床上,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可疑的小瓶子,掰开对方的嘴往里面滴了几滴。这还不够,他还摸出一个简单的驱邪铜制护符放在了他的胸口。
最?后?,他体贴地?替守卫盖上了薄被,轻轻带上了牢门?,然后?这一次将它真正上锁。
整套善后?工作做完,全程耗时不超过?两分钟。
迦涅在旁边看着,有些目瞪口呆。她不由怀疑在他们断绝联系的五年里,这个家伙没少干过?这种事?。
阿洛似乎误读了她惊愕凝视的含义,笑眯眯地?一耸肩:“放心,死不了。给他用了点美梦药水,不受打扰的话,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到日落。”
※
美人鱼酒馆和?玻瑞亚各地?的大?多数酒舍一样,大?都备有可供客人留宿的房间。除了宿醉的酒客,不少旅人还有找不到住处的人也会成为这种地?方的租户。
迦涅从二?楼的窗口探身爬进?来,小心地?踩到地?板上,这才将夜幕纱巾扯了下来。
“不愧是大?小姐,住宿条件比我好多了。”阿洛已经先她一步从窗口翻进?房间。他环视这间布置得简单却?还算温馨的房间,出声啧啧感叹,完全不害怕自己的声音会传到门?外走廊上,哪怕那里还坐着一个监视迦涅的‘护卫’。
迦涅没搭理他,检查了一下放置在屋角的四个银质兽型摆件。
简易防护阵还在运作,这间房间目前是安全的,不会遭到窥视,里面的动静也不会传到外面。阿洛眼尖,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了这些机关。
确认完这间房间安全,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迦涅瞥了眼床铺,克制着立刻躺倒的冲动,挑了个离阿洛最?远的角落,靠着墙问:“交换一下情报,然后?讨论之后?该怎么行?动?”
阿洛轻盈地?翻坐回窗台上,冲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一努嘴:“坐下说。”
露露身上背负的盗窃指控和?通缉令,‘恶魔之子’和?恶魔之眼,消失的镇民都失踪在晚上,黄昏到日出这段时间成为需要小心回避的危险时段……
迦涅将她从镇长那里的说法重述了一遍,阿洛一言不发地?听完,而后?才说:
“其他和?我了解到的差不多。恶魔之眼我没有亲眼看到,但你说那上面的气息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至于露露……”
他思考了片刻:“她确实是幻术专家,但没在我和?其他人面前使用过?别的恶魔魔法。”
迦涅不以为然地?抬了一下眉毛。
阿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觉得我招揽的队员会突然转变个性,变成绑架犯或者食人魔。而且失踪的居民去了哪里也是个谜。总之,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说明居民失踪和?她有关。至于教堂的东西失窃,你所说的那个烛台,之后?想办法确认。露露很会躲藏,如果?发现我和?你进?镇,却?至今没有联络,应当有她的理由。”
迟疑了片刻,她轻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露露她可能……”
阿洛垂眸,冷静地?说:“对,她已经遇害也是一种可能。”
房间里沉寂了须臾。
打破沉默的还是阿洛:“我要补充的关键线索还有三条。”
他说着从衣袖里摸出那枚特殊的黑曜石鱼尾灵摆。
启动后?的漂流物监测灵摆表现异常,简直像喝醉了似的,前后?左右毫无规律地?摆动,就像是拿不定主意。
迦涅一挑眉,嘲讽地?说:“所以……依靠你这伟大?的发明找到问题源头,这本该直通谜底的完美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
“可以这么理解,”阿洛遗憾地?一摊手,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觉得是我的发明出了问题。来自其他世?界的气息会让这小东西激动,而它现在这样乱转……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因为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漂流物的气息,把它搞糊涂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谨慎地?说:“甘泉镇土地?确实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阿洛点了点头:“那么就当达成共识。下一条。
“我探听了许多户人家,不止一次,有人感叹日子最?近才终于平静下来,怎么就又出了这样的糟糕事?。”
迦涅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
阿洛弯唇:“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但甘泉镇所在的这片河谷,可是玻瑞亚百里挑一的好地?方。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气候宜人,还很安全。”
他回头,窗外黎明前的小镇因为火光大?盛,有如处在狂欢庆典正中。他的措辞不由自主刻薄起来:“上次来甘泉镇时,‘平静祥和?到无聊’,是它给我的第一印象。”
迦涅想起他驳斥亡灵魔法存在时提到的一个细节:最?近镇上最?大?的新闻,竟然是镇长家的花边新闻。
按照阿洛的说法,平静到乏味的表象下,是外来人无法轻易触及的隐秘。
“甘泉镇这一带过?去发生过?什么?”迦涅试图回想过?去数年的灾害新闻,但一无所获。
“至少过?去十年内没有,”阿洛果?断地?说,“带人过?来回收电话之前,我让芬恩找了找与甘泉镇有关的新闻,乏善可陈。再?往前的事?我没有查,那个时候觉得不必要。”
“甘泉镇过?去可能发生过?什么,但是目前你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对吧?”迦涅侧过?脸,掩饰自己没法控制的哈欠,“这样一座安安静静的小镇,在市政厅下面居然有那么大?的监狱,你不觉得也很有意思吗?”
“对,这也是个疑点,”阿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爽快地?承认自己的疏漏,“我在里面待太?久了,反而忘了监狱本身就是桩怪事?。”
“第三条线索呢?”迦涅催促。
阿洛抬手,向迦涅展示绕在腕部的缆绳:“为什么我们会在进?镇的时候分开,这条不该断裂的绳子断开,我现在想不出解释,但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或许这根绳子本身就不那么坚固呢?
迦涅懒得在这件事?上和?阿洛多争辩,继续推进?话题:“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对方一抬下巴:“你先睡几个小时。”
“哈?到早晨换班的守卫就该发现你失踪了,时间紧迫。”迦涅说着就站了起来。
“但没人知道你离开过?这间房间,还有那条宝贝纱巾,白天我‘失踪’了照样可以行?动,”阿洛态度强硬,语速很快,“你状态不好对你、对我都是麻烦。你体力?究竟有多好你自己知道,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立刻停止思考,立刻睡觉。”
迦涅脸色顿时很难看,绷着眉眼就要反驳。
“操纵意识,刻意忽略身体上的疲倦,催眠自己状态很好,用来维持身体的兴奋状态,”阿洛叹了口气,一瞬间显得有些无奈,“拜托,这是我和?你分享的诀窍。”
迦涅没说话。
“至少现在我和?你目的相同,你不用担心我趁你睡觉对你下手,”阿洛说着从窗口轻巧落地?,抱着手臂观赏房间墙上张贴的画报,声色平淡,“我在地?牢里睡过?了,守夜我来。”
迦涅还是不情愿承认阿洛是对的,但她掩住嘴唇,藏起又一个哈欠。
只能这样了。失去魔法,她能仰仗的就是警醒灵活的头脑。她需要睡眠。
但是……她抬起衣袖,还没凑到鼻尖就不由自主整张脸皱了起来。
只是在地?牢里待了一会儿,整套骑装上就沾上了浓重的、怨灵般阴魂不散的霉味。
阿洛看到了她这个小动作,自觉地?转过?身面壁,甚至异常细心地?捂住了耳朵:“你换衣服吧。”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还有考虑到细枝末节的避嫌姿态,迦涅有些没来由的别扭。
她从魔法储物袋里掏出一套干净衣物,拿起又放下,拎起夜幕披到身上又松手。最?后?她自己都觉得扭捏得可笑,干脆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快速换了一套衣服。
“好了。”她硬梆梆地?宣告。
阿洛还是面朝墙壁:“那你睡吧。要留灯吗?”
“不用。”
迦涅整理了一下随身物品,爬进?了被褥里。陈旧的床垫吱呀叫了一声,被褥上太?阳干净而温暖的气味包围了她。
她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疲惫,眼帘才往下垂,就几乎立刻睡了过?去。
等房间中的另一重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阿洛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来。他扫了眼床铺的方向,被子鼓成偏长的一团,背对他。
他扯了扯嘴角,再?次看向窗外。
日出还相当遥远,巡夜的人也稀少了起来,实在没什么好看。
没多久,阿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也抬手嗅了嗅衣袖外袍和?衬衣的衣袖。确实有一点地?牢特有的霉味,但并不算重,吹一吹就会消散。
即便如此,等回过?神的时候,阿洛已经飞快地?换好了一身新衣服。
将脏衣服叠好放进?魔法口袋里,他偶然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衬衣的白飘浮在玻璃外的昏黑夜色上,一抹醒目的崭新颜色。
阿洛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恼火。
他坐下又站起来,在房间里烦闷地?踱了几步又停下,确认没有惊动睡觉的人。
等他终于进?入守夜需要的状态,半阖着眼,以随时可以跳起来的姿态坐着,已经是良久之后?。
床铺那边悠长的呼吸声却?在这时急促起来。
阿洛立刻睁开眼。
迦涅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整个人往内蜷缩。
他到了床边,不需要俯低细看,就察觉到她正剧烈地?颤抖。
迦涅的脸从被褥边缘露出大?半,额际濡湿。她的脸色苍白,双目紧紧闭着,急促的呼吸间夹杂着含糊的音节,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每个短促的音节都压抑而痛苦。
与发色一同褪去曾经颜色的眼睫急促地?、持续地?颤动。
眼珠仿佛在沉重的帷幕后?挣扎,努力?想要从梦魇的包围中解脱,可无论她怎么颤抖咬牙,双眼始终没有睁开的迹象。
在梦中,白日里法师们刻意排挤到意识角落的压抑情绪和?糟糕回忆,还有追求魔法途中为了锤炼精神不可避免遭受的创伤,都会无情而忠实地?在梦中还原。
也因此,法师相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噩梦折磨,在睡眠时尤为脆弱。
阿洛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空握了数下,抬起,停顿,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向迦涅。
第25章 阴影-1
阿洛向迦涅伸出手?的时?候, 想法异常简单。
更准确地说,他什么都没有想。
下雨了寻找庇荫处,有余钱时?给街角乞丐一个硬币,不需要?多余的考量,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 在他触碰到她之前?,迦涅的双眼便倏地睁开。
她的金瞳还有些失焦。在看清楚周围状况前?, 她就反手?在身?侧被褥里一摸, 指间多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抬臂就挥了出去。
杀意凌厉的雪色弧线自下斜飞, 瞬间直扑阿洛脖颈。
阿洛抬手?,一把抓住了迦涅的手?,连带着隔着她的手?指牢牢裹住了利器。
但只听嗡的一声?,她手?里的小刀震动两下,机关打开,第二段刀片弹出,刀身?竟然霎时?间延长了一半!
阿洛来不及松手?, 虎口顿时?鲜血淋漓。
他没有呼痛, 只皱了皱眉, 声?色严肃:“你清醒一点。”
迦涅身?体一震,双眸瞪大, 恢复了清明。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从阿洛手?上、小刀刃口滴滴答答淌落的鲜血,急促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眼珠快速转动, 她认出美人鱼酒馆二层的房间, 终于完全想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
她要?抽手?收刀,哪知道阿洛手?上的力道只是略微松了一松, 顺势让刀刃离开自己的皮肉,手?指随即向下向侧边滑动,再次紧紧扣住了她的。
“把刀给我。”
这么说着,阿洛的手?指硬生生地穿进?她指掌的缝隙里,强横地把染血的小刀夺走?了。
这一次迦涅没有阻拦。
他从她身?侧退开。啪。搁在桌子上的手?提灯开启,房间里有了光源,被褥和床沿溅开的血花顿时?变得分外艳丽夺目。
星点的血迹从床侧一路延伸出去,像凶案现场犯人的逃离路线。只是血是受害者的。迦涅的视线追着黏稠的赤色,最后?不得不落定在阿洛身?上。
他将刀搁在桌上,熟练地单手?从储物?袋里摸出药膏和绷带,也不坐下,就靠着桌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而后?便开始包扎。
伤口不深,但位置刁钻,即便有药膏也止血缓慢,缠上的几层纱布几乎立刻就染成了深红。
“我——”迦涅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吐出一个音节就停下了。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算大的屋子里弥漫起鲜明的血腥味。在事实?面前?,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
她嘴唇张开又闭合,反复数次,最终只吐出一句生硬的“抱歉。”
阿洛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绕一圈纱布,声?音平静:“你在做梦,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凑近了看一看,想有没有办法叫醒你。是我疏忽,没躲开。”
迦涅已经准备好回答她做了什么噩梦。
但阿洛没有问。
他处理好伤口,充分利用剩下的一截干净纱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起她伤他的那把小刀。把血迹都弄干净之后?,他还拈着刀柄,将凶器凑到提灯前?照了照。
刀当然是好刀,刃面薄滑、挺直且锋利,但更惹眼的反而是柄身?。
正对光源,这把小刀的棕褐色刀柄呈现出温润的半透明质地,火焰般的深红色纹路在内部流淌,隐约包裹着内部的伸缩刀片机关。刀柄尾部还雕刻成龙首的形状。
“有市无价的炎琥珀做刀柄,真?奢侈。”他轻飘飘地感叹了一句。
被这么唐突地一打岔,迦涅愣了愣,于是对方的下一问就有些猝不及防:
“你现在一直带着刀睡觉?”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得不像才?平白无故被划了见血的一刀,又问:“还是说,今天是个特例?”
迦涅似乎也被他身?上那诡异的冷静传染了,抱着被子坐着,与他四?目相对,稀松平淡地说:“养成这个习惯有几年了。”
阿洛的绿眼睛有须臾的凝滞。他已经露出想要?追问的表情,随即干涩地眨了眨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其实?就算他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
心知肚明的共识与血腥气一同在室内流淌。因为有灯亮着,彼此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无所遁形。
阿洛像是无法忍受,关闭手?提灯,踱到窗边把窗户开到最大。
夜风卷着秋夜的寒意钻进?房间,吹散了欲言又止的空气,两个人不约而同比刚才?放松了些许。
“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你继续睡,”他略微朝她的方向转身?,但没有完全回头,于是侧脸很好地藏在窗侧朦胧的阴影里,“我在这里影响你睡眠的话,我到外面守夜。对我都一样。”
“和你没有关系,”迦涅将被子拉高到下巴,别开脸,“把窗关上吧,我有点冷。”
于是夜风又被关在了玻璃外面,不满地轻轻撞着窗棂。
见迦涅还坐着,阿洛提议:“需要好梦药水吗?我还有剩。”
她在黑暗中幅度明显地摇了摇头:“我不喝那种东西。”
阿洛失笑:“那你上次还送我。”
“你爱做梦。我不喜欢。”迦涅凉凉地反唇相讥。
他习惯性地抬杠:“哪怕是好梦也不喜欢?”
“好梦醒来之后?,就会知道刚才?的都是假的。”迦涅说完就懊悔地抿住了嘴唇。幸好现在是一天内最黑暗的时?段,她笼着被子缩着,哪怕阿洛保留了夜视能力,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表情。
又是片刻的寂静。
空气像吸水的海洋生物?,又开始沉沉地积蓄重量。
被褥窸窣摩擦,迦涅重新躺下了,翻了个身?,再次背对阿洛。他也重新回到了刚才?守夜的角落。
对话似乎要?就此终结。
“你之前?问我在黑礁三年都在干什么。”
阿洛原本闭上的双眼又睁开了。
迦涅对自己开口这件事十分惊讶似地,一句话说完停顿了好几秒,才?继续说:“我确实?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习魔法上。”
一旦真?正开了头,说下去反而变得简单了。
她不轻不重地、以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在永夜修道院的第一年,我每天都在接受冥想治疗。”
阿洛的呼吸惊讶地缓了半拍。
“算上刚到黑礁的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有一晚是真?正睡着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也没什么特别独特的内情,你应该也听说过,奥西尼家每一代的继承人,并不是严格按照血脉选定的。家主位置每次变动都会见血。上一代家主的孩子会占一些优势,但说到底是各凭本事,赢家通吃。学?徒篡位,事后?才?找个奥西尼家的人联姻,这样的例子也不止一个。”
她轻轻笑了声?。
“我认识的人一下子都成了潜在的敌人。”
所有与她共享一个姓氏的人,母亲的同门?还有学?生……构建她认知中‘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一下子都拥有了一重新的身?份:
潜在的敌人。
又或是潜在敌人可?能的朋友。
梦中是法师最脆弱的时?刻。迦涅不敢彻底入睡,总是在身?边布置下重重防护、预警还有反制的法术。哪怕只是细雪擦过窗棂的响动,她也会立刻醒过来。
一旦离开卧室,迦涅就需要?时?刻在人前?表现得警醒、神采奕奕,强大并且自信。
那段时?间她为此喝了太多提神药剂,后?果就是,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常规配方对她都已经不起作用。
兄长贾斯珀是唯一不可?能与她争夺家族魔法传承的人。
迦涅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信任他、倚重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她可?靠的副手?兼参谋。也只有迦涅知道,她对贾斯珀的情绪远远比这复杂。
每每她在独处时?想到贾斯珀,心底那丝对同胞哥哥的警惕就如同洁白雪地上的枯枝、新衣服上的污渍,想无视都做不到。
有这样的怀疑也很合理,毕竟在母亲出事前?,兄妹两人从来称不上亲近。血亲的退场反而将他们前?所未有地紧密绑定在了一起,两人间也爆发出之前?十多年没能培养出的信任与亲近。
即便如此,她无法忽视残酷的事实?:换作她来刺杀自己,也会从贾斯珀那里入手?。
略显漫长的沉默后?,迦涅用一句话总结刚才?瞬息间在脑海中重演的数年:“其他的细说也没意思,都是你没兴趣听的无聊内斗故事。”
长期睡眠不足,外加龙魔法对施术者的负面精神影响,等到族内的局势基本稳定,她的多疑、神经质和暴力倾向已经接近病态。
“在永夜修道会待了差不多一年,我差不多能正常入睡了。”
不单单是按部就班地入睡醒来,在其他方面——待人接物?、生活节奏、表现在外的性格,她逐步重建她这个年龄的望族法师该有的样子,重归正常。
近乎正常。
迦涅一眨不眨盯着墙上的斑点,金瞳有些空洞。光线昏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的,是旅舍陈年的污渍,还是无时?不刻凝视着她的虚幻眼睛。
睫毛翻动,她收回视线,从熟悉的冰冷寒意中抽离。
“大概是甘泉镇这片土地的不良影响渗透进?了梦里,我才?又有点不对劲,失手?伤到你,”迦涅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回今晚的意外上,“之后?我会注意。”
她翻了个身?,呼出一口气,像要?轻飘飘吹散与阿洛之间凝重停驻的夜色。
“我说这些,只是解释刚才?的事。这些事你之前?不想听,我也没打算讲。毕竟你肯定也能拿出你过得很辛苦的例子。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也不想要?。”
她每个词都说得和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措辞又是那样坚定强硬,没有一丝转圜的缝隙。
阿洛原本微分的双唇便紧紧闭上了。
在他们此前?的争吵里,即便没有掰碎了讲那么明白,这些事实?彼此也都应该一遍遍地温习。但大概身?体上的疲倦和噩梦过后?精神报复性的兴奋,会让人控制不住想做些无意义的事。
比如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意外,比如重申不言自明的界线。
所以迦涅便放任自己说了下去:“比谁过去几年过得更惨很没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但那又怎么样?你会突然转性后?悔离开流岩城,放弃现在的一切,求着古典学?派重新接纳你?”
她好像真?的顺着自己的话想象了一下,再次低低笑出声?。
“不会吧。
“同样道理,你和我讲一百个你被打压排挤的辛酸小故事,我也还是会做该做的事。所以——”
阿洛突然插口:“这种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迦涅不太习惯被人粗鲁地打断,没能立刻拾起截断的话头。
他好像就是吃定了这点,自顾自说下去:“找到问题源头,阻止甘泉镇继续异变,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是一样的。”
她哑然沉默。
“也就是说,活着离开这里之前?,奥西尼家的立场,古典学?派革新派的分歧……这些东西现在都无所谓,不是吗?”
很难反驳。
“我们现在就是暂时?合作,不需要?再多想了,可?以吗?”
迦涅很想再次翻身?,但现在这么做就像是当了逃兵,怪可?耻的。于是她只是将已经拉到鼻子的被子悄悄往上再提了一点,半晌,闷闷地说:
“哦。”
“那就不要?说话了,睡觉。”
“我睡不着了。”这次是实?话。
阿洛深吸口气:“大小姐,你是希望我也给你来个手?刀安眠套餐吗?还是一杯热牛奶?”
“都不要?。”
“……”
迦涅又来回翻了好几个身?。被褥和衣物?摩挲,头发和枕头碰擦,明明没人说话,却好像比之前?要?吵闹了百倍。
阿洛放弃闭目养神,盯着窗外的一个点开始假扮雕像。
“小时?候你经常会讲的那些故事。”迦涅毫无铺垫地来了一句。
阿洛装傻:“什么故事?”
她完全无视他,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说的没错,我得睡觉,听故事催眠。”
“……”明明提议暂时?放下立场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转换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忍耐的叹息,黑暗中再度响起语声?:
“哪一个?”
第26章 阴影-2
迦涅醒来时青灰色的天已经蒙蒙透出薄光。
刚才梦里的场景尚未消退, 她抱着被子?愣愣地走了一会儿神。
她梦见了艾洛博的新年庆典。她当然没去过那?个世界,却听说过那?里的不?少事:
那?里的纪年和时间单位和玻瑞亚差不?多,新年前夜,大批的人群会聚集在高大建筑物或是树木的下面, 傻傻地等着新年到来的那?一瞬。
所?有的灯光霎时间全都亮起, 天空中绽放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焰火, 人群在欢呼声中迎接全新的一岁。
无论是瞬息亮起的光源还是填满天空的焰火,在玻瑞亚, 任何一个魔法师都能?轻易做到。
但对艾洛博人来说, 那?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此具有特殊意义, 值得用作庆贺的手段。迦涅小时候最喜欢的艾洛博故事,就是那?里各种各样的节日。
这也导致她对那?个世界了解得最多的也是节庆,于是在她的想象之中,艾洛博就仿佛是个一年到头都在不?断庆贺的童话世界,无忧无虑,简单好懂。
即便?如?此,她上一次梦见想象中的艾洛博, 也是好多年前了。
大概还是要怪睡着前阿洛讲的故事。
艾洛博新年的这部分大概确实称得上‘美梦’, 只是之后?她梦见的内容, 就是纯然陌生?的东西了。
她飘浮在空中,从?上方俯瞰着一场海边的葬礼。
观礼者?的面貌模糊, 衣服的形制与千塔城近旁常见的略有些差别。最特别的细节是,所?有棺木都放置在小船上, 排开?占据了一整片海滩。仪式的最后?, 死者?的亲人哭泣着将小船推进灰色潮水。
或许这个梦并非偶然,是这片土地的异样侵蚀了她的睡梦。
有必要把这条送进梦里的线索和阿洛分享一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 迦涅才忽然注意到:房间里没别人。阿洛的外衣还搭在椅背上,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洛向来喜欢单独行动。迦涅也不?急着找他,又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去查看走廊上的情况,房门却自己开?了。
阿洛弯腰拖着重物进来,和她对上眼神,镇定地说:“你?醒了啊。”
她定睛看向他带回来的‘收获’,顿时瞪大了眼睛:
赫然是原本守在她门外的志愿镇民,眼下闭着眼睛,被托着腋下在地上拖动也毫无反应。
“有必要吗?”迦涅顿时有些无语。
“让他也睡一觉,方便?我们和酒馆老板聊一聊。”
阿洛对于又打晕一个镇民显然毫无愧疚感,熟练地又是一通安眠加束缚的操作,这次把不?省人事的看守用被子?裹成个蛹,背朝门口放在了床上。
“就按昨天整理?的思路,今天先探一探幽隐教会那?边的情况?”他轻巧地拍了拍手,下巴朝身后?一点,“把这里的防护阵撤了就下去?”
酒馆老板亨特显然早就和阿洛沟通好,眼下酒馆的门从?内锁着,拉着窗帘只留出一道缝隙,一副迎接天亮打烊的样子?。
面善的老者?这次没站在柜台后?,而是坐在吧台最内侧的凳子?上,手里习惯性地擦拭着餐具。
“早上好,”迦涅下楼后?礼貌地打招呼,“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愿意收留这个家伙。”说着她瞥了阿洛一眼。
亨特显然是知?道阿洛被轰轰烈烈缉捕的事的,闻言没忍住笑了,随即正色摆摆手:“那?短头发姑娘明明是来给我送钱的,现?在遇上这种事……能?帮的我尽可能?帮。”
迦涅和阿洛对视一眼。
他靠在墙边,示意她先问话。
“教堂有东西失窃,小镇封锁具体来说是几天前?”
亨特想了想:“就是露露小姐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没法出去了。”
这和雷夫所?说、阿洛从?其他地方了解到的时间点一致。
“我记得你?上次说起那?个行游商人时,提到幽隐教会的人也买了东西?你?还记得是什么东西吗?”
“确实有那?么一回事,”亨特停下手里的活计,回忆了片刻,“伊莲女士……我们这的神官,我看到她也被那?混蛋骗子?骗了,给了一笔钱。但买了什么东西,这我就真不?清楚了。”
“她和商人的那?笔交易数目大吗?比方说,从?钱袋的大小判断……”
亨特摸了摸胡子?:“钱袋子?就是普通大小,看不?出什么,毕竟是神官大人,用的是魔法储物袋。”
迦涅暗自懊恼犯了个低级错误。哪怕幽隐教会的人不会自称法师,也不?至于连个魔法口袋都没有。她一个劲考虑甘泉镇多数人缺乏魔法资质,却漏掉了关键的细节。
她面色如?常:
“伊莲女士说不定是在给教堂购置用具。在商人来甘泉镇前后?,你?去教堂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里面多了或者少了什么东西?装饰物之类的?”
见亨特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迦涅适时补充:“比如?灯具,烛台,金银器之类放在祭台上的东西……?”
酒馆老板闻言又笑了:“进去向帷幕女士祈祷,当然都把头低着看地上,哪里会看纱幕后?祭台上摆了什么东西?”
这次换阿洛和迦涅两个人一起沉默。他们显然都比不上老亨特虔诚,即便?进教堂也没少东张西望。
“幽隐教堂平时看守严吗?”
“谁都可以进去。”
“那?么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小偷……?话说回来,教堂究竟失窃了什么?”
“伊莲女士没说。但都把这座镇封锁起来了,肯定是很重要的法器。帷幕女士在上,那?个小偷可不?会得到安宁的。”
话题于是自然而然转到了负责甘泉镇幽隐教会的伊莲身上。
套话还是阿洛更加熟练,三言两语之间,神官伊莲的形象就逐渐勾勒出来:
她不?是本地人,但在甘泉镇从?事神职多年,至少有十年以上。
伊莲行事低调,教典还有驱邪方面的学问不?错,但性格不?太热情,也不?喜欢和镇上人有过多来往。哪怕是开?解信徒,也总是一板一眼,有些冷冰冰的。
因此她虽然作为神官的能?力无疑合格,受到信徒们尊敬,镇上人却对她并不?感到特别亲近。
这或许也是她十多年依然滞留在小镇层级,没能?继续在教会内部高升的原因。
与伊莲完全相反,镇长雷夫·费米擅长经营人情。他是面包店家的儿子?,因为头脑活络、胆子?大,又和一个富商的女儿结为伴侣,一步步走到了镇长的位置。
这几百人的小镇,他和每户人家几乎都搭得上关系。他笼络人心维持人望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前几个月,他甚至大方地在每个休息日,邀请镇上的一家人到镇长住宅用晚餐。
老亨特明显不?太喜欢雷夫。他很骄傲地宣称,他两次拒绝了雷夫的晚餐邀请。
“他之前几次挑没人的深夜时候去聆听圣训,弄出了一些不?好听的传闻。镇长夫人也是的,竟然不?怪雷夫自己半夜跑出门,跑到教堂台阶前大骂,还把这件事告到了教区那?边。”
迦涅看了阿洛一眼,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哦,那?么看来十三塔卫队上次来甘泉镇时,镇长家新闹的大新闻,竟然就是他和神官伊莲的‘绯闻’了。
“还有一件事,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说镇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怎么又开?始不?太平。封锁小镇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么?”阿洛见没法得到更多关于伊莲和雷夫的新信息了,果断换了个新话题。
“怎么可能?。伊莲女士那?么稳重,之前从?来没像这次那?么大手笔。”
“那?么再早之前,伊莲女士来镇上之前,甘泉镇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亨特错愕地重复:“大事?什么大事?”
阿洛一副只是饭后?闲聊随口说说的样子?:“甘泉镇总不?能?凭空冒出来,总有最先住在这里的人。有先来后?到,就容易有争端嘛,争林地牧场啦,谁家的房子?对着主街啦,不?满意要交给千塔城的税之类的……?”
亨特斩钉截铁地否认:“那?不?会有,因为甘泉镇的大家都是——”
他说到一半就忽然停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他眨动了一下眼睛,向阿洛友好地笑笑,又看向迦涅:“怎么不?问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迦涅后?背上毫无征兆地掠过轻微的颤栗。她像是厌倦了坐着,踱到墙边阅读墙上马戏团画报上的字:
“这次出事之前,甘泉镇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吧?”她听到自己问出没什么价值的废话。
“是啊,”亨特笑着点头,“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雷夫那?家伙,但确实日子?一天天过,也没什么大事,就那?么过去了。”
阿洛手里抛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玩,面色如?常地插话:“说起来市政厅都是什么时候造的?”
“我小时候就有了……吧?我记不?太清了。”
“下面一直空着那?么多的牢房吗?”阿洛发问的同时,坐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他进入了准备态势,随时可以跳起来。
“牢房……”亨特重复了一遍,“啊,那?是——”
他再次卡壳了。无表情的空白再次占据了他的脸。
而后?,过了片刻,他再次露出友好而有一些困惑的笑容:“这就问完了?”
就好像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被偷走了脑海里酝酿成型的想法。一同消失的还有片刻之前的记忆。
“我想想……”这么说着,阿洛手里的金币忽然失去准头,当啷一声砸落地面,咕噜噜朝着迦涅那?边滚过去。
“哎。我身上就这一枚金币了。”他立刻跳下吧台凳,也去追滚动的金色。
“出门只带一个金币不?觉得太寒酸了吗?”迦涅动作比他快,踩住了金币,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作势要把金币朝阿洛那?里踢。
“别踢,又滚跑了。”阿洛已经到了迦涅身前,他伸臂拦住她,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副把她往金币反方向推的样子?,自己侧身笑嘻嘻地蹲下去,作势要去拦截金币。
在俯身下来的瞬间,他趁着酒馆老板看不?到他的脸,低而清晰地对迦涅说:
“看影子?。”
迦涅一脸鄙夷,侧身让阿洛低下去捡钱,看似不?经意地朝亨特的方向一瞥。
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晨曦为酒馆染上一层清透的澄黄,翻在桌子?上的椅子?、其他家具,还有三人的影子?都斜斜地落在有些油腻的木地板上。
亨特的影子?很短,几乎缩在高脚凳投下的细长影子?内部。
乍一看,这只是因为亨特坐着的位置靠里,几乎照不?到光,影子?不?可避免地扭曲折叠。
但只要仔细端详,就会立刻发现?那?影子?实在短小得过头了:
亨特的影子?,分明没有头部。
第27章 阴影-3
即便是迦涅, 乍然见到?这种?情形,也不可避免地浑身一僵。
为什么老亨特会有无头的影子?
他……还活着吗?
她控制着表情,等阿洛捡起金币站起身,在他脸上看到?同样的疑问。
出众的魔法理论素养这个时候反而?成了妨碍, 瞬息之间?, 迦涅竟然无法确定老亨特身上的异常是哪一种?。
在玻瑞亚的魔法理论体系之中, 影子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具有丰富重?要的神秘象征。
仅仅是影子出问题, 就有太多可能的解释了。
而?最让迦涅憋闷的是, 明明她拥有鉴别解决灵异事?件的知识和能力?, 现在却?有心无力?。如果在外面?, 她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术把问题根源试出来。哪怕是阿洛,恐怕也有不少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
但他们现在受魔法禁制束缚,两个法师施不了法,处处被动。
总不能直接朝亨特扔个有净化功效的魔法道具,看看他会不会受伤露出狰狞面?目吧?
就算亨特已经成了怪物,可以粗暴地杀出去解决,那么甘泉镇其他人呢?他们身上有没有问题?也要一起不由分?说地都?干掉?
魔法储物袋很方便, 但毕竟不是无限的宝库;更不用说, 他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不是来解决可能出问题的人的。
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先?撤。
迦涅还没有所动作, 阿洛已经开口了。
“哎呀,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一夜没睡, 不好再打扰你休息了, ”他说着不紧不慢地将那枚宝贝金币塞回储物袋里,摸出怀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冲迦涅一个眼神,“我?们上楼拿个东西就走。”
他果然也觉得眼下开溜为上。
亨特倒是没阻止他们,站起身来往吧台后?面?绕:“我?给你们拿点面?包和奶酪带走吧?躲躲藏藏不方便吧?”
“我?怎么好意思白住还白拿呢?”
阿洛还没推脱完,酒馆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虽然是清晨,但甘泉镇的巡逻志愿者轮值显然没有断过,立刻就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而?后?就是紧张的呼叫。
发生了什么?
迦涅盯紧了亨特,与此同时,阿洛闪身贴到?窗户边上,小心地让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来了一大波人,还有更多人在过来。”他这么说着,却?是也回头看向了酒馆老板。
突然被两个人一起盯住,老者愣了愣,也明白了他们在怀疑什么,苦笑着举起双手:“不是我?叫来的。”
阿洛一扣眉心:“对,如果你要对付我?们,我?们怎么躲得过夜袭。”
亨特没计较,压低声音:“你们快从?后?门走。”
然而?这个选项几乎立刻就消失了:“我?绕后?门!你们几个继续叫人,实在不行就砸窗户进?去!”
“亨特?亨特!亨特!快出来,恶魔盯上你了!”与此同时,正门外面?的人大叫着开始撞门。
酒馆大门的门栓还撑得住,但也在越来越重?的冲击下震得一跳一跳,也令人心惊肉跳。
亨特听他们要砸窗,顿时有点急了,扬声呼喝:“搞什么外面?的小子!一大早闹什么?!谁要是敢砸窗户,回头谁就给我?把窗玻璃舔干净!”
砸玻璃的石头顿时停了。
“亨特?你没事??别废话了快出来!恶魔在你这墙上做了标记!”
美人鱼酒馆外墙上出现了恶魔之眼?偏偏是这种?时候?
迦涅凝神闭了闭眼。和雷夫之前带她去的现场不同,即便只?是一墙之隔,她也感觉不到?任何恶魔魔法的气息。
她闭眼又睁眼的片刻功夫,门栓好像又被撞得松了一些,厨房深处也隐约传来了门板遭受撞击的响动。
亨特也顾不上礼貌了,大吼着不那么礼貌版本的“我?马上来开门”,一边疯狂朝两人使眼色。
“我?从?后?门冲出去把人引开,你披好那条纱巾找机会逃,之后?找机会在教堂附近汇合。”阿洛果断道,说着就要往后?厨冲。
迦涅扯住他的衣袖:“再被抓住,这次他们肯定会把你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收。”
普通人哪怕不懂魔法原理,也知道法师身上有各种?各样神奇的东西。一旦意识到?魔法物品并不受甘泉镇大型魔法阵的禁锢,他们就不会和上次那样对阿洛松懈。
而?要是真的失去了身上所有的魔法物品,他就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了。
迦涅能立刻想清楚的道理,阿洛不可能不明白。
“我?没兴趣,也不一定有能力再劫一次狱,”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紧绷却?也坚定,“这座小镇情况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都暂时合作了,要逃就一起逃。”
阿洛脸上罕见显露出惊愕,像是一时间?忘了怎么回答。
但迟滞也只?有极短暂的片刻,他当即拉着她往酒馆楼上跑。
“好,那就一起逃。”
两人一口气跑上了酒馆顶层。
说是顶楼,其实就是个坡顶的小阁楼,三角形窗户锁着,窗下墙边堆满了底楼酒馆还有出租客房产出的杂物,从?破烂家具酒具到?变色的床单枕头应有尽有。
阿洛左右看了看,进?门右手边的墙边站了两个破衣柜,靠窗的那个半扇门卸下来了。
他探头进?两个衣柜快速却?仔细看了看,里面?挂着的衣物倒是保存完好,但大都?是女装,看款式相当过时。
他果断抽身:“刀给我?。”
迦涅没问他要刀干什么,摸出来就递过去。
阿洛调转方向前进?,直接用双腿在杂物堆里开出了一条通往窗户的捷径。
他只?顾着以最快速度抵达窗边,也不在乎踢到?东西,两把断腿的椅子倒下时撞上一个废汤锅,咣当一声,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迦涅戒备地回头看。楼下的呼喝声好像短暂停了一下,随即更响了,老亨特似乎在和好几个人大声争论。
与此同时,阿洛毫不客气地用上迦涅的防身小刀,暴力?破坏窗户锁。
炎琥珀做刀柄的昂贵利刃对上生锈的金属部件就像切黄油,原本卡死的窗户顿时哀鸣着打开一条缝。
阿洛豪迈地往外一推,迫不及待挤进?来的的秋日冷风立刻吹起了地上、杂物上的结成一团团的灰尘,阁楼顿时像是下了一场黑灰色的雪。
穿过这纷扬飞舞的肮脏雪絮,窗户外赫然延展出一条清晰的逃生路线:
酒馆这侧靠着密集民居,从?这阁楼小窗爬出去,可以险险地跳到?下面?的另一栋二层民居的屋顶,然后?顺着屋顶往前跑,寻找更低矮的建筑物回到?地面?——
迦涅见状懊恼地抿住嘴唇。这条路线有个前提,那就是落足要稳,不能顺着屋顶斜坡滑落。阿洛肯定没问题,但她就不一定了。
难道他想背着她跳?太乱来了吧?
咚咚咚,迦涅惊得差点跳起来。急促的脚步沿着楼梯向上,直冲楼下的客房,门被敲得震天?响。终于有人冲上二楼了。
“出来!”
来搜查的人大概心急火燎,一时没察觉走廊上的守卫不见了,光顾着疯狂让二楼的陌生访客开门。然后?就是乒乒乓乓的敲击的声音,好像不止是房门,走廊的墙壁也在遭受钝器的打击。
不止是二楼,酒馆外边的小巷里也传来同样的梆梆的诡异敲击声。
阿洛听到?这动静脸色顿时一变。
迦涅紧紧盯着阁楼的楼梯口,一手拿着夜幕纱巾,另一手搭着身上的储物袋,快速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上的魔法物品。
再一转头,她看见阿洛已经开好窗,踩着板箱一只?脚都?踏上了窗台,当即也要跟过去。哪知道他眯了眯眼睛,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蓦地跳下来,转身拉着她离开了窗侧。
“斜右边屋顶上有人上去了,比这里高,会被看到?。”
他立刻抛弃已经开辟好的路线,作势要拉她钻进?门坏了一半的那个旧衣柜。
迦涅一惊。屋顶走不了就必须在这里暂避,但为什么要选这个坏了一半的衣柜?
迦涅来不及询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楼下便传来惊呼:“这里!都?上来!凯在这里!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被阿洛打晕裹成一条蛹、被藏在楼下房间?床上的守卫被发现了。
“和刚才一样,仔细搜一遍!”
迦涅攥着夜幕的手紧了紧。她好像明白刚才开始的锤击声是什么了:用棍棒确认所有肉眼看上去没有异样的角落。看起来镇民已经意识到?他们有能够隐匿身形的魔法物品。
如果是这种?搜法……即便是夜幕纱巾这样的遮蔽,如果被戳到?,手持棍棒的人还是会有触及异物的手感,会立刻露馅。
阿洛却?不管,拿过夜幕纱巾就披在了两人头上,随后?,他拽着她往破衣柜的深处挤,穿过悬挂的旧衣物,硬生生和她一起挤进?了完好的那扇门后?。
衣柜空间?本就不充裕,他们两个人还偏偏要挤在唯一完好的那扇门后?。以阿洛的个头,在衣柜里站直都?困难,于是他不得不略微侧身,朝她低下来。
这下迦涅等同被夹在了衣柜内壁和阿洛之间?。
一边是冷而?坚硬的衣柜内壁,一边是青年温热的躯干,却?因为他全?神戒备着外面?的情况,肌肉维持发力?,于是即便隔了衣物,贴着也感觉硬梆梆的。
反正不太舒服。
她不禁往衣柜角落再缩了一点,为了掩饰这个小动作似地,同时发问:“你确定躲这里?!”
阿洛的吐息好像是擦着她耳朵上方过去的:“之后?解释。”
楼下的骚动还在继续,或许会蔓延到?阁楼,或许不会。未知的等待分?外磨人。
迦涅讨厌这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更讨厌只?能被动躲藏。
她悄然将手伸进?储物袋,准备再摸个东西出来。最糟糕情况下,能让人立刻倒地,给他们创造逃跑契机的那种?。
但她凭感觉摸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平日里她用魔法基本能解决所有问题,随身携带的魔法物品都?具有极高价值,用于在非常时刻保命。
而?夜幕纱巾是其中效果最温和的一件。
其他的么……即便甘泉镇不用改名焦土镇,也足够让美人鱼酒馆变成烤海鲜酒馆了。太高调激进?,只?适合用作实在无法解决事?件的最后?手段。
——把能布魔法阵的地方都?炸了,那么魔法阵自然就解除了。
阿洛察觉了她犹豫不决的小动作,居然理解了她在为什么发愁,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按住:“用我?的。”
说着,就有一个瓶装物塞进?了她的手里。
“烟雾瓶。如果被发现了,闭上眼,扔出去。”
“嗯。”
然后?两人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沉默地等待这轮搜查过去。
楼下的人搜查得分?外仔细,这导致躲藏中的搜查目标等得也格外煎熬。迦涅调整呼吸,试图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她于是冷不防意识到?,决斗意外爆破塔楼的冲击过后?,她刚刚恢复意识的场景和现在有一些微妙的相似:
都?是受限的视觉,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还有紧贴的身体。
但那时候她魔力?耗尽又气又累,根本没余力?注意别的细节。现在却?不一样了。
衣柜里的东西似乎受过打理,状况尚好,但免不了有灰尘堆积的味道,以及混在里面?的淡淡霉味。她穿过衣物钻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但现在有夜幕轻纱包裹隔绝,相比霉尘味,离她更近的反而?是阿洛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香薰气味来自阿洛的衣服,干燥洁净的草木香气,以及若有似无的淡雅花果香。
迦涅立刻认出来,是千塔城有名的香薰工房‘丰饶角’的招牌作品第七号,因为能长久遮盖各种?魔法材料的气息广受法师,尤其是男性法师欢迎。
身上有魔法材料怪味固然不体面?,但香气就是一种?宣言。
尤其当组成香味的材料是昂贵的、可以用来制作魔法药剂或是物品的时候。
明明她以前拿母亲的丰饶角香氛瓶子往他身上喷的时候,他躲都?来不及。现在倒好,拿出来的换洗衣服上都?有丰饶角家的香味。
“你倒是有钱买香水。”迦涅想到?就以极低极低的声量说了出来。
阿洛还是听到?了。
他明显僵硬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他们正处在可以闻到?彼此衣服上香味的距离。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没法对此保持沉默,维护自己贫穷尊严似地和她耳语:
“我?自己做的仿品。正好利用魔药剩下的边角料。”
非常离谱,但在阿洛身上又莫名合理。迦涅反而?不知道是胡说八道还是真话了。
这种?时候注意到?这种?无聊的细节本身就很不应该,她懊恼地检讨自己,这显得她不把眼下的危机当回事?。
迦涅顿时不说话了,朝阿洛衣襟的反方向别开脸。
但是还是闻得到?香味,而?且阿洛一说,好像他身上的气味真的和丰饶角七号有点微妙的区别。她克制住多嗅两下鉴别的冲动,又往衣柜的死角里缩了缩,想要和他创造点聊胜于无的距离。
这么一动,衣柜就轻轻晃了晃。
阿洛急忙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露在卸掉的半扇门外的衣裙因为柜子里的动静轻轻摇曳,而?后?,终于逐渐不动了。
片刻之后?,通向阁楼的木台阶急促地吱呀作响,两个年轻人冲了上来。两人手持新削的木棍,戒备地凭空就戳了两下,熟练地转身,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
“镇长说了,他们估计会隐身,不要大意了,每个角落每个空档,不管看上去有没有东西,全?都?要仔细摸一遍。”
其中一人直接抡起棍棒,对着杂物堆深处一阵敲打。剩下那人看到?门边的第一个衣柜,啪地就拉开了柜门,往衣服里又是一通乱捅。
下个就是他们所在的衣柜了。
迦涅屏住呼吸。阿洛蓄势待发,他身体的紧绷她感觉得一清二楚。
木棍末端拖在地上,随走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这噪音和脚步声一同来到?他们藏身的衣柜旁边,停住了。
第28章 阴影-4
两个货真价实的魔法天才窘迫地挤在一个破衣柜里, 就为了躲避普通人的追击——这?样的荒谬事?件如果?并非亲身经历,迦涅都难以相信。
但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并且尚未结束。
外面?的人片刻没有动静,似乎正在打量这?凄惨地失去了半边门板的衣柜。
迦涅手?上用力, 她必须准备好, 随时?可以丢出烟雾瓶。
而后突然地, 笃的一下,木棍抬高, 穿过悬挂的衣物, 敲中衣柜内壁。
阿洛一动不动。
笃, 又是一下, 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检查的年轻人好像打算给自己找点乐子,玩闹般地上下移动木棍,隔着衣服敲打衣柜。
敲了片刻他就停手?,似乎没有打开柜门继续的意思。
或许这?就算检查过了,对?方会偷懒, 放弃确认另外半边衣柜。这?个乐观的念头同时?出现在两人脑海之中。
但下一刻, 木棍擦着虚掩的衣柜门, 朝着门后的衣柜内部戳来?!
迦涅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骤停了:那人站在原地,维持着半边柜门闭合, 打算这?么继续检查下去,会被发现!
阿洛却陡然一侧头一收手?臂, 与迦涅严密贴合着压向衣柜角落。
木棍擦着他的右耳, 笃,又是一下, 戳中了衣柜内部,但也?戳了个空。
这?一闪避阿洛的反应极快,惊险却精准,仿佛游刃有余。但迦涅听得到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怦怦的鼓动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也?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和她不相上下。
而两人甚至没有松口气的余裕,因为吱呀一声,衣柜的幸存的左半边门终于还是动了起来?,即将被彻底打开。
“该死,窗原本是锁着的!他们?从屋顶逃了!”
搜查杂物的另一人这?时?失声惊叫。
“你看,有脚印,还有血迹,没错了,肯定是从这?边跳下去了。”
迦涅陡然意识到,刚才阿洛用利刃开窗,跳上窗台才下来?,恐怕都是故意留下破绽,就是为了引导来?搜查的人自己发现。
衣柜外的人闻言立刻转身,和同伴一起去查看窗户那边的情况了。他们?很快发现了被砍断之后,扔在地上的窗锁。
“他们?从屋顶逃了!快追!”
忙乱的足音和叫喊声顷刻之间就下楼远去了。
衣柜里的两个人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谨慎地等待着,害怕还有伏兵会回头杀上来?。
过了片刻,仍然一片寂静,阿洛猛地松开迦涅,灵活地一猫腰钻出了衣柜,因为走得有些忙乱,他直接脱离了夜幕纱巾的遮蔽,到了外面?才想起来?还要隐藏身形,只能驻足等迦涅跟上来?。
“走。”
‘夜幕’重新隐匿了两人的身形,他们?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位,轻手?轻脚地回到二楼。
迦涅住过一晚的客房门大?敞,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半个人影都没。
刚才那两个搜查的年轻人一通大?喊大?叫,酒馆里的人几乎清空了,通往底楼的路顿时?畅通无?阻。
他们?就像是玩踩影子游戏的孩童,阿洛在前,迦涅紧跟在后,躲在同一块纱巾之下,小心?地绕过酒馆底楼的凳子桌子,从吧台边和亨特大?声争吵的镇民眼前经过,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却一无?所觉。
两人就这?么缓慢却无?人知晓地,一步步靠近酒馆正门,悄然走了出去。
一离开酒馆,阿洛立刻反手?抓住迦涅的手?腕,拉着她就是加速一路小跑。
他娴熟地挑没人的路线,斗折却通畅地穿过广场,拐进小巷,东穿西折,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与幽隐教堂同一片区的街上停下。
而后,他们?注意着来?往的行人,小心?地爬上一辆空置的货运马车,踩着车顶登上民房屋顶,躲到某家后院苹果?树的树荫里,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视野开阔、又有遮蔽的落脚点。
“呼……”
两人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下意识看向对?方,竟然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迦涅仍旧习惯性一手?紧紧抓着夜幕纱巾,防止它掉落。这?么一对?视,她蓦地意识到阿洛还牵着她的手?。她面?无?表情地抽手?,阿洛立刻松开她。
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略微撩起纱巾打量美?人鱼酒馆那边的状况。
酒馆外墙上多了一团巨大?的图案,隐约是眼睛的形状。
恶魔之眼。
“我从地牢里消失,你也?不见了,你过夜的房子外面?还多了那么一幅显眼的涂鸦作品,看来?我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通缉令了。”阿洛心?态良好,见状甚至开了句玩笑。
迦涅对?此不做评价。她过了片刻才说:“摆脱追兵,你好像很有经验。”
刚才那个状况,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或许可以依靠夜幕侥幸躲藏,却绝对?没法立刻想到怎么制造假线索,将追兵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阿洛轻笑:“一个身上没几个银币,被大?家族公开驱逐的学徒,开头几个月可是很难熬的。”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纱巾灰色的阴影恰好掩饰了表情微妙的变化:“而且,从小我就很会捉迷藏。”
迦涅一怔,他却已经跳过这?个话题,径自给她分配任务:“注意一下过往行人的影子,我看广场更远处的,以那边那栋蓝色门框的房子为界线,你看下半靠近这?里的。”
说完,他就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单筒望远镜,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她很想反驳为什么是他布置任务,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大?的谜团之一。最?后她只能翻了个白眼忍了。
正如同太阳升起后会落下,人站在光里就会有影子,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地成立,简单得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因为这?样,撇开站立等待之类百无?聊赖的时?刻,很少有人会时?时?刻刻注意他人和自己的影子。
迦涅和阿洛沉默地看着广场上来?往奔忙的镇民。
或许因为一到夜晚只有巡逻队结伴出门,白天的甘泉镇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美?人鱼酒馆外很快围了好几层议论纷纷的人,气氛一度激烈得几近失控,还是雷夫镇长从市政厅跑出来?,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散开的镇民采购的采购,巡逻的巡逻,去幽隐教堂祈祷的人更是不少。
等广场上再度平静下来?,迦涅和阿洛交换眼神,彼此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问题远比他们?预想得更为严重。
竟然不止一个镇民的影子不完整。
或是和老亨特那样缺失头部,或是脑袋被剪刀从耳朵斜切了一部分,甚至有夸张的影子直接没有上半身。
而更多人的影子远看没有问题,只有走近了或是拿望远镜盯着打量,才会发现和主人不完全一致的细节:失踪的帽顶,少了一块的发髻,诸如此类……
“影子完全没有问题的人竟然是少数。”迦涅喃喃。她不由自主往树荫外挪了一点,冒险从纱巾下探头,快速查看自己的影子。
幸好,没有问题。
阿洛收起望远镜,冷静地分析道:“甘泉镇居民的影子为什么出问题?这?是第一个问题。从魔法理论的角度,你有什么高见?先从影子在魔法层面?上的意义来?说。”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询问她的学术看法,迦涅反而有些不适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不在嘲讽,而是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
收敛起一瞬间微妙的情绪,她淡然回答:“肉|体,灵魂,精神,三者组成构成生命的三角。
“灵魂是生命的起点,源于灵性之海。
“躯体顺应灵魂成型,是灵魂的容器也?是牢笼。
“肉|体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体验,也?就是人们?称为情感、记忆、知识的这?些东西,它们?组成精神,塑造精神,却不等同精神的所有。因为拥有肉|体,灵魂与灵性之海失去了联系,而精神就是灵魂与灵性之海维持沟通的纽带。”
“先有灵魂,而后才有肉|体和精神,灵魂决定了身体和精神能够拥有的形态。这?些是古典魔法理论基础中的基础,你总不会全忘了吧,”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我知道你现在似乎对?这?个理论有一些看法,但请你先保持沉默等我说完。”
他笑了,单手?撑着额角看着她,另一边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而在这?个理论体系下,比较大?众的解读是这?样的。影子它存在,却又不像血肉之躯那样触碰得到,可以视作精神的具象体现。说得形象一些,就像肉|体是灵魂的容器一样,影子也?可以视作精神的容器,或者说……一部分精神的容器。
“所以很多邪恶的术法,比如恶魔魔法中的恶咒,就会针对?影子下手?。因为只要影响它,就可以影响影子主人的精神,甚至于说肉|体和灵魂。”
阿洛安静地听她讲到这?里,终于开口:“这?些我都知道,有没有比较小众的解读?”
迦涅没忍住瞪他一眼:“玻瑞亚不同地区,也?有许多不同与影子有关的传说,不少是大?灾变前的神话种族遗留下来?的。比如精灵族就是没有影子的,所以影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反而是邪恶、不洁净的存在。”
阿洛又插话了:“哦对?,信使确实不喜欢影子,上次多米恰好飞到我的影子里,尖叫得吓我一跳。”
妖精是精灵族的从属亚种,保留了相当?多的精灵习性。
“矮人似乎对?影子没什么讲究。龙飞翔时?投下的影子被视作不祥之兆。与恶魔相关的传说里,除了刚才已经提过的恶魔魔法,恶魔族似乎能够在这?个世界和影子的国度之间穿梭,也?经常戏弄扭曲其他生物的影子,至于影之国是什么样子……”迦涅耸了耸肩,“恶魔绝迹了,所以没人知道。”
说了那么一大?通魔法理论,迦涅有些口干舌燥,暂时?停住。
阿洛立刻笑眯眯地摸出一个玻璃瓶递过来?,她拧开,竟然是姜汁汽水。
“昨天顺手?从亨特那里拿的,呃……要来?的。”
迦涅沉默地喝了几口汽水:“所以我说的这?些有用吗?”
“说不定很有用。异世界有不少在玻瑞亚已经绝迹的东西,比如精灵和恶魔之类的,或者类似的存在。多知道一些事?总没错,不是吗?”
奥西尼家学徒们?被迫疯狂学习各种知识,往往就是因为家主伊利斯这?么一句轻巧的话语:
多知道一些总没错。
迦涅沉默地看向别处。她很怀疑她刚才说的那些阿洛其实全都知道。
阿洛眸光闪了闪,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甘泉镇居民的影子变成这?样有多久了?这?是第二个问题。”
迦涅于是也?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这?个小镇明明有好几百人,我和你都会偶然注意到的细节,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也?不正常。”
阿洛颔首:“这?是第三个问题。”
“不对?,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是意识到了就会忘记——”迦涅脸色微微一变,“甚至消失?”
“要确认你这?个假设,只要找老亨特或是随便哪个影子有问题的人,让他们?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了。”阿洛称得上冷酷地说道。
迦涅讶然看向他。
现在他们?面?临的疑问太多,失踪的人、缺失的影子、恶魔魔法、漂流物,还有失踪的露露……事?件重叠杂乱,谜团众多却缺乏交集,而他们?又因为无?法使用魔力,欠缺理清每个谜团的手?段。
拿镇民当?实验品虽然残酷,而且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却无?可否认,是一个可贵的、可以立刻付诸实践的办法。
这?个方案也?确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没想到阿洛会这?样将它说出来?。
他见状耸了耸肩,淡然地补上一句:“但是当?然,我不可能那么做。”
迦涅嗤笑。哦,原来?是怕她坚持要那么做,索性先抛出这?个缺乏人性的方案否决掉。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着。我要去幽隐教堂看看。你打算怎么行动?”
“我很想打听一下失踪居民消失前后有没有异状,但现在这?状况,估计不太可能,镇子太小了,哪怕易容也?很难骗过去。”
阿洛说完,转头朝幽隐教会尖顶的方向一抬下巴:“我们?先跟着祈祷的人混进教堂看看?或许可以偷听一下他们?的祈祷。”
※
接近午饭时?间,进出幽隐教堂的人比早晨明显减少。迦涅和阿洛披着夜幕纱巾,等到一个空隙,就悄然从正门踏入了甘泉镇的幽隐教堂。
教堂呈长方形,共两层,天顶漆成深灰蓝色,玻璃用珠光暗色涂料涂抹,只有细微的日光能透进来?,即便在白昼,也?让人仿佛行走在多云的夜晚。
走道两侧沉默站立着两列细长高挑的柱子,像一根根纯白色的蜡烛。
灰白渐变的半透明纱幕从高高的墙顶垂落,遮住了墙面?,只在通向二层的楼梯处挽起。若隐若现的微光在帷幕后闪烁着,仿若雾气深处的一座座灯塔。
踏进教堂的信徒无?不低垂着头,排成一列,看着地上黑色的石砖行进。
走道的尽头便是轻纱阻隔的祭台了。帷幕女士的雕像站在祭台后方,祂的面?貌永远隐匿在重重帷幕之后,站在象征尘世的这?一侧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
眼下只有一对?夫妇站在祭台前小声祈祷。他们?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堂内部扩散,撞上有寂静效果?的纱幕,没有回音,闷闷的,像是从遥远的水下传来?。
两人走到祭台边缘就谨慎地停下。
祭台上确实摆了两个烛台,但藏在帷幕后看不清楚。贸然深入祭台后方并不明智,那里往往有警戒的机关。
迦涅看向阿洛,进来?之后他就掏出了那枚漂流物侦测灵摆。和之前一样,一半黑曜石一半机械部件的灵摆胡乱摆动着,并没有因为进入教堂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阿洛带着疑问意味地冲她抬起眉毛。
迦涅摇了摇头。
至少现在,她没能发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幽隐教会的设施内部当?然有许多魔法运转的气息。她察觉了数重安定精神、隔绝外界喧嚣的环境魔法,都是幽隐教堂该有的布置,一般依靠镶嵌在建筑物内部的魔法机关维持。
而即便这?里的环境魔法真的有什么问题,幽隐教会的传承本就擅长隐匿,比普通的法术更加难以细致地侦测解读,即便是迦涅也?未必能察觉。
阿洛摸出纸笔,在她眼前写:晚上想办法闯进来?,到神官居住的区域看看?
迦涅却没搭理他的提议,手?肘一翻顶了顶他,示意他抬头看,动作有一些僵硬。
阿洛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通向二层的楼梯上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美?丽女性,头披纱巾,是幽隐教会神官打扮。
这?位神官面?带微笑,只站了片刻,便默默无?言地转身登上阶梯。她走得很慢,但仪态优雅从容。
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时?候,白袍女人突然停下,再次回眸,准确地看向迦涅与阿洛所在的方向,朝他们?点了点头。
这?下两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她确实能看到他们?。
而且,她好像在邀请他们?过去。
第29章 诅咒-1
接受邀请, 还?是立刻离开?
迦涅和阿洛在彼此眼睛里看到同一个答案:跟上。
夜幕纱巾在这里无效,即便离开这里,这位神?秘女性依然可以看破他们的伪装。
更?何况,现在求稳不会为局面带来任何改变, 他们两个谁都不想?拖时间等?待救援, 宁可亲手解决甘泉镇的问题。
所以当然要行动。
哪怕那意味着冒风险。而风险对他们任何一人都绝不陌生?。
迦涅索性收起夜幕纱巾, 放轻步子,径直朝着楼梯走去。阿洛两步并做一步, 作势要冲在她前?面。她侧身?一拦, 斜睨他的那一眼里满是嘲弄的笑意。
“和幽隐教会的人打交道, 你就歇歇吧。”
身?为幽隐教会眼中钉的魔导师阁下哑然看了她几?秒, 一言不发地?走在了她身?后。
在祭台前?祈祷的夫妇听到人声,有些诧异居然有人在帷幕女士尊前?交头接耳。但等?他们转头看,迦涅和阿洛脚步飞快,早已经消失在了阶梯转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二楼台阶口,看着两人靠近。
走近了端详,她的眼角眉梢都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这无损她沉静的美?丽。她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眼睛却与浅发色并不匹配, 反而是幽沉的灰黑色。
这双眼睛因为虹膜颜色过深, 几?乎找不到她瞳孔的边界。
迦涅怔了一下。接受了幽隐教会内部传承的高级神?官大都有这一特征。而根据雷夫还?有亨特的描述,伊莲已经滞留在这座小镇多年。
难道她并不是伊莲, 是来到甘泉镇的高层?
她瞥了阿洛一眼,却见他视线微垂, 加上难得长时间保持缄默, 竟然显得相当虔诚谦逊。这当然是假象,她立刻反应过来, 他在趁机检查这位神?官的影子。
教堂内部光线迷离,但足以照出浅淡的阴影。
没有问题。
再?抬眸,迦涅与白袍女性对上眼神?,心头微微一突。
对方却好像没察觉他们刚才?在观察什么,又或是根本不在乎,径自转身?打开一扇房门,再?次安静地?邀请他们走近。
门后是一间会客厅。
迦涅扫视陈设,变换着雾气的图样在墙上闪烁,环绕着简洁雅致的桌椅。她大致做出判断:是平时用来招待镇上和近旁的重要赞助者的房间。能使用这种房间的神?官,至少是这间教堂的主事者。
房门阖上,亚麻色头发的神?官第一次开口了:“我?等?待二位来访很久了。沙亚阁下,”她的目光在迦涅的头发和脸上停顿片刻,“请容我?猜一猜,您大概是奥西尼家的小姐,新成立的那支卫队的队长吧?”
迦涅对于自己和阿洛被认出来倒不意外?,坦然点了点头后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伊莲,二位可以这么叫我?。”
眼前?这位就是伊莲?迦涅刚才?的猜测立刻就被推翻了。她难掩惊讶之色。
伊莲见状了然:“看来您已经听说了一些我?的事。只是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故事了。请坐。”
这副不论什么事都平静处之的态度,倒是十分符合迦涅对于幽隐教会中人的刻板印象。
“您刚才?说已经等?我?们很久了,这是什么意思?”一落座,阿洛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伊莲回答得坦然:“封锁甘泉镇的护壁遭到突破,我?不可避免会察觉。”
阿洛刚才?这么一问意在试探,结果对方就那么坦荡地?承认了是她封锁了小镇,并且明示她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迦涅阿洛二人闯入。
他抬了一下眉毛,还?要继续发问,迦涅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于是下个提问的就成了迦涅。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伊莲幽邃的眼睛:“隐匿、驱逐、遗忘,再?加上对灵性之海的隔绝,我?之前?还?在奇怪怎么这里一下子就有四重大型魔法,原来这里有一位出色的神?官坐镇。”
伊莲仍然淡然自若,既不故作谦虚,也没有炫耀自己实力的意思:“这样一座小镇作为隐退养老的终点,对引路人来说很不错。”
不仅仅是高级神?官,还?是隐退的引路人……?伊莲每说几?句就会爆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迦涅顿时感觉有些棘手。
引路人的实力基本可以与魔导师等?同,而且他们往往精通攻击、束缚还?有净化的魔法,身?上也少不了这些功效的物品。如?果真的和伊莲敌对,以迦涅身?上的储备,可能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取胜。
而在她的余光之中,阿洛一听到‘引路人’,明显坐直了些微。不论他之前对伊莲是什么看法,现在显然对她满是戒备。
迦涅继续礼貌地?试探伊莲在当下事态中扮演的角色:“我们无意介入幽隐教会内部事务,只是有别的事必须在甘泉镇做,因此贸然闯入。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执行教会内部的指令。”
对方答得直白:“不,封锁甘泉镇是我?个人的决定。”
迦涅一愣,也索性放弃委婉绕弯:“那么,可以告诉我?们您那么做的原因吗?是为了困住恶魔魔法的施术者,还?是追回来自异世界的漂流物?”
伊莲微微一笑,再?次坦荡地?回答:“两者都是我的目的。”
迦涅再?一次地?语塞了。又一次。
平静温和,但也自信冷静,并且用敞开的姿态和惊人事实屡屡打乱对话的节奏。不知不觉间,这番对答中的主动权就一点点地?流向了伊莲。
这位退役的引路人即便扔到擅长勾心斗角的千塔城里,也不可小觑。
雷夫他们在伊莲这里讨不到好、甚至对她心生?怨恨,似乎也是很好理解的。
“您不惜对上级隐瞒,也要把甘泉镇发生?的一切藏起来,是这个意思吗?”迦涅的态度也随之更?加强硬。
“在其他人眼里,恐怕就是这样。但是现在不断有居民失踪,又有恶魔之眼和漂流物,镇上的异常,二位应当也有所了解。如?果我?不立刻着手应对,我?以前?的同伴们恐怕很快会赶过来善后。”
阿洛张了张口,显然找到了这番说辞中反驳的孔隙,但不知怎么选择了沉默。
伊莲侧眸看着墙上象征帷幕女士的简洁徽记,脸容平静而坚定:“那对甘泉镇而言并不好。”
对引路人作风的批评由幽隐教会内部人士自己说出来,迦涅和阿洛都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雷夫·费米应该已经和您二位讲过事情?经过。我?猜想?,他的说法中应该多有遮掩。我?希望二位能成为我?的助力,所以能回答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迦涅眯了眯眼睛,没有按照对方的意思逐个提问:“那么麻烦您把镇上发生?异变的前?因后果和我?们讲述一遍吧,线索太多,我?们都有点头大,正需要您解惑。”
“在沙亚阁下和您的伙伴们造访甘泉镇之前?,距今一个月前?,有位特别的行游商人来到甘泉镇。他兜售的商品中有两件不应该出现在玻瑞亚的东西。经营酒馆的亨特·桑购买了其中一件,上次沙亚阁下来回收的就是那件。
“另一件被镇长看中了,但他在购买之前?向我?提了一句,我?于是抢在他之前?买下了那件不祥之物。准备将其封印,等?待专人前?来回收。”
这和镇长那边的说法完全?是两个版本。
“既然您当时就察觉有两件漂流物,为什么不一起截下?”阿洛也顾不上迦涅的反应了,似笑非笑地?发问。他在与引路人争夺漂流物方面有极为丰富的经验。
伊莲像是没察觉他话语中的软刺,淡然坦然地?回答:“亨特买的那件我?判断没有任何危险,他想?花钱买一个希望,我?没有理由去阻止他。”
阿洛立刻追问:“也就是说,另外?这件有相当的危险性?”
“是。”
伊莲这次只回答了一个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位前?引路人似乎对阿洛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气氛顿时有些冷。
“请您继续说,您购买了那第二件漂——来自其他世界的物品之后,发生?了什么?”最后反而是迦涅出来打了个圆场。
“甘泉镇的居民有一些难以释怀的往事,那么多年下来关系仍旧很紧张。那件物品……一个烛台,与恶魔有一些渊源,有精神?上的效果,恰好可以用来适当缓和矛盾。”
伊莲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感情?变化。
“这也是雷夫的心结。他来找我?,请求我?在那不祥的烛台被回收前?,用它调解镇上两家人的矛盾。我?常年倾听所有人的祈祷,也清楚他们各自的内情?,就心软同意了。
“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伊莲迎上阿洛的目光:“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只借了四次,但在雷夫心里,那东西本来就该到他手里。所以他就动了心思,决意要将它彻底留在甘泉镇。”
她浅淡的笑容第一次透出寒意来。
“他请专家帮忙,在我?同意最后一次出借烛台时做了手脚,想?办法破除了这里的防御手段,进来将它偷走了。发现失窃,我?就立刻知道是雷夫做的。
“如?我?所料,他继续滥用了那东西的力量,导致有镇民开始失踪。局势开始失控,为了不让引路人过来处理,也为了抓住窃贼,封锁是我?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迦涅蹙眉:“如?果是镇长请人偷走了那烛台,以您的能力,直接夺回来并不困难。”
伊莲淡然撩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迦涅面前?。
迦涅和阿洛都惊诧地?盯住她的前?臂:上面赫然爬满了可怖的深红色印迹,略微凸起,就像是有一条长虫,正在皮肤下缓慢地?蠕动,将身?躯扭曲堆叠,盘成诡异可怖的形状。
“恶咒……”迦涅差点伸手轻触印迹,考虑到对方是个陌生?人,立刻收住动作。
恶魔魔法之中当今禁绝的邪恶法术,对施术对象施加深刻伤害的恶咒,因为隐蔽又恶毒,是几?乎所有法师唾弃的手段。
“我?没想?到雷夫有相当强大的帮手,第一次对峙就受了伤。不瞒二位,现在我?很难离开这间教堂,否则无法克制伤势。而仅凭我?的说法,根本无法撼动雷夫的人望。”
迦涅眼眸微微闪动,她轻声推导起来:“所以您施展禁止使用魔法的大阵,却并没有彻底禁止使用魔法物品,就是为了钳制雷夫请来的‘专家’,给自己留下一丝行动的空间……他叫来的也是法师?”
“没错,”伊莲将衣袖拉好,“那位帮手二位可能也不陌生?。”
阿洛面色微变。
她在同一时刻转向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帮助雷夫·费米偷走烛台的,沙亚阁下,正是您的伙伴。她……是叫露露没错吧?”
第30章 诅咒-2
银斗篷核心成员一下子成为伊莲口?中的犯人, 阿洛克制着情绪,沉声反问:“露露有什么理由要帮费米镇长偷东西?”
伊莲微笑:“您比我更加熟悉露露小姐,这个问题不该由我回答。”
阿洛的绿眼睛恼火地亮起来。
伊莲又?补充:“镇长邀请那?位小姐到家里做客,这是不少人都亲眼目睹的事情。只要问问老亨特和他那?里的常客, 就可以确认我说的是真话。”
阿洛并?未动摇:“受邀去做客, 和成为共犯偷盗那?件漂流物?。这是两回事。”
迦涅给出一种假设:“露露·莱诺克斯小姐或许是假装同意雷夫·费米的提案, 实际上?打算把偷出来的烛台带回十三塔卫队。她不应该那?么做,但这不代表她和镇长是一边的……”
伊莲却?坚定地摇头:“我在这座教堂内抓到的盗贼就是露露小姐。”
“战斗中她对我下了恶咒, 然?后狼狈逃走。随后我立刻发现, 原本放在祭台上?的烛台被掉包了, 于是不得不立刻封锁了全镇。”白袍神官说着隔着袖子触碰手臂上?的邪恶伤痕, 恶咒对身?体也会?造成相当大?的痛苦,她的秀丽的眉毛不由轻轻蹙起。
见阿洛还要反驳,她摇了摇头,先?一步指出自己说法的软肋:“很遗憾,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您当然?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相信我,选择相信您更相熟的伙伴。
“但沙亚阁下, 您真的了解她吗?”
阿洛戒备地盯着她, 并?未接话。
“即便我已经离开第一线, 也没沦落到在帷幕女士的注视下轻易受伤的地步。”伊莲的目光滑过墙上?用特殊颜料绘制的闪光雾气,坦然?自信地宣告。
“那?位露露小姐身?上?背负着恶魔魔法的家族传承, 而且是相当强大?的一支。”
迦涅错愕地看向阿洛,他也是一脸讶异。
他的眼珠随即微微移动, 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去注意到的奇怪细节。他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伊莲的微笑加深了:“恶魔魔法的传承之所以成为秘而不宣的禁忌, 就是因为持有者很容易失控,在灵魂和精神层面向恶魔靠近。传承带来的力量都有代价, 力量越是强大?,向人索取的价格就越高昂。”
她冷不防看向迦涅:“奥西尼小姐,您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
阿洛的身?体一震,下意识转向迦涅。
两人对视的那?瞬间,他的脸上?是空白的。
“你的意思?是,传承带来的改变……并?不只是外貌上?的。”阿洛的声音很轻,但无端让人不安。他在回应伊莲的话语,但因为紧盯着迦涅的金瞳,更像是说给她听。
迦涅垂睫避开他的视线。她再次抬起头时?目不斜视,神色冷然?:“伊莲女士,您说得太多了。”
“啊,我疏忽了。在法师之中,这好像是个严格保守的秘密,”伊莲叹了口?气,“但沙亚阁下都晋升魔导师了,我以为他肯定有机会?接触这种层面的秘辛。”
但是没有。
正?因为阿洛·沙亚开创的机械魔法体系是真正?全新的,哪怕是同样呼吁革新的法师,也不会?轻易向他透露继承家族传承的代价。
让绝大?多数人以为家族传承是天降的好事,是最多带来外貌改变的益处,这样更加有利——这是拥有强大?传承的家族共同守护的底线。
既然?是代价,就有可能成为弱点。尤其对于法师来说,在精神层面的隐患尤为危险。
没有法师会?轻易露出自己的软肋,哪怕对方是盟友也不例外。
“恶魔魔法的传承先?不论,引路人接受的神圣传承同样有代价。”伊莲再次看向墙上?的圣徽,脸上?的微笑显得有些空洞。
“引路人意味着走在所有人前面,率先?通过隔绝生死?的帷幕,成为行走在人世的彼方之人。穿上?这身?白袍的那?刻,我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名字,以及与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过去。”
迦涅也是第一次知?道幽隐教会?传承的代价,一时?之间忘了打断伊莲。
“女士,您说的这些让我受益匪浅,”阿洛带着讥讽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但我更需要露露拥有恶魔魔法传承的证据。”
伊莲也不动气,仍旧按照她的节奏推进对话:“我确实绕了点远路。我想说的是,我很清楚传承的代价,所以能理解露露小姐为什么会?在接触那?个烛台之后失控。
“它与恶魔有渊源,她无法抵御诱惑、忍不住想把它占为己有也很自然?。”
阿洛已经懒得装客气,直接逼问:“你已经两次提到它和恶魔有渊源,但是始终没有明确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烛台,又?为什么会?让人消失。”
“我能理解您很着急,但我会?一件一件说。”伊莲终于略微沉下脸色。
迦涅没有介入两人的交锋,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伊莲的反应。要让这位神官流露出不快,也需要相当的能耐。
“二位或许听说过影之国的传说。”
迦涅讶然?眨眨眼,这个话题不久前她才和阿洛说过:“我只知?道恶魔可以自由出入影之国。至于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书上大都说得很含糊。”
伊莲莞尔:“这方面的知?识在幽隐教会?没有断绝。恶魔可以出入影之国,却?并?非那?里的主人。
“影之国的影子并不仅仅指每个人都拥有的影子。生命的阴影,确切说精神的阴影——负面的感情和回忆,每个人、每个生命的精神阴暗面,全都存在于影之国。
“用二位更加熟悉的话来说,那?是一个与玻瑞亚相连的异界。正?常情况下,没人能进入影之国。”
迦涅侧眸看向阿洛。他没有继续和伊莲抬杠,但也不愿意乖乖受教,于是摆着一张冷脸听着。
“那?件不祥之物?的力量恐怕就来自影之国。用它照亮一个人,那?个人的影子就会?悄然?燃烧一些,原本存在于阴影中的悲伤痛苦也会?消失。”
伊莲翻转双手,看着指掌落在的桌面上?的影子,黯然?垂眸。
“之前雷夫每周都会?邀请特定的镇民去他家,我也会?参加那?些晚餐会?。在那?些客人祈祷时?,雷夫会?离开房间,我趁着所有人闭着眼睛使用那?件物?品,消除了他们难以释怀的记忆。”
“镇上?影子有问题的可不止雷夫的客人。”阿洛立刻道。
至少老亨特就绝对没有接受过雷夫的晚餐邀请。但他却?失去了影子的头部,也明显丧失了过去的记忆。
伊莲再次心平气和地回应:“烛台被偷走之后,镇上?大?家的影子才都开始出问题。”
“那?么失踪的人呢?”
“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猜想当一个人的影子燃尽了,那?个人也就消失了。”
迦涅皱了皱眉。
伊莲看向她:“您有什么看法吗?”
“所以,露露偷走烛台之后并?没有将它交给雷夫,反而继续用它燃烧镇上?人的影子?”
而雷夫那?边的希望落空,又?要和他邀请的露露撇清关?系,于是索性发布通缉令?
这样事情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我不清楚露露小姐偷走烛台之后有没有和雷夫碰面。无论那?个烛台如今在谁手里,镇上?的异常还在加剧,足以说明他们都在继续使用它。”
阿洛忍不住又?反驳了一句:“或者,那?东西自己失控了。”
伊莲不咸不淡地回答:“那?也是一种可能。”
等待了片刻,她重新微笑起来:“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阿洛这时?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将表盘朝向迦涅。她会?意:“大?致情况我们了解了,您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现在没法离开这座教堂,但也不会?让二位空手去面对棘手的敌人。”伊莲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绒布袋,推到迦涅面前。
“不需要注入魔力就能使用的强力神圣符文?,是恶魔魔法的天敌,我身?边也只剩下这两枚了,相信您会?找到合适的时?机使用它们。至于您手里的那?条纱巾,只会?在幽隐教堂内失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使用。”
“至于那?个烛台……找回它之后,您可以留着它。”这句是对阿洛说的。
伊莲交代到这里,起身?送两人离开这间会?客室:“其他的二位就不用担心了。甘泉镇这些事的责任……我会?承担。”
阿洛闻言一扯嘴角,不做评价,转而瞥了迦涅一眼。她一抬下巴让他出去,他无声笑了,也不纠结她要单独问什么,率先?迈过门槛离开。
伊莲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站在门边。阿洛一离开,她仿佛也觉得气氛松快了许多,声音里隐约的冷硬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平静温和:“奥西尼小姐?”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甘泉镇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直接问雷夫会?更加方便,毕竟是他们亲历的事。”
迦涅斟酌着措辞发问:“那?么最初在雷夫家……失去了一部分影子的镇民,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当然?,倾听祈祷之前,我都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放弃最痛苦的那?部分自己。”
这个答案和她的问题有微妙的偏差。
迦涅于是追问:“仪式结束之后呢?他们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伊莲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不会?。”
顿了顿,她轻声说:
“知?道自己遗忘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忘记了什么,那?样反而最痛苦,您觉得呢?”
※
大?约因为幽隐教堂里太过昏暗,再次走到外面,哪怕隔了一层披纱,迦涅也缓了缓才习惯上?午的日光。
今天的甘泉镇是个大?晴天。
两人重新找了一个隐蔽的落脚点——这次是有恶魔之眼图样的粮仓背面。巡逻的志愿者因为忌惮恶魔的标记,即便经过也是绕得远远的,反而方便他们轻声讨论。
迦涅把伊莲赠予的黄金符文?拿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把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可疑的地方,没有追踪或是窃听的小手段。
她想了想,将其中一枚符文?递给阿洛。
他无言收下。
迦涅多看了他一眼,却?没问他怎么突然?沉默起来:“伊莲的说法,你怎么看?露露会?是偷走烛台的窃贼吗?”
“她很少谈论自己的事,但我不觉得她是那?样的人,”阿洛说到这里忽然?迟疑起来,他唐突地笑了一下,“但我不了解的事比我想象中更多。她或许真的有恶魔魔法传承,她可能真的失控了,谁知?道呢?”
迦涅没立刻接话。
一拍古怪的沉默。
她佯作不觉,径自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我想去镇长家仔细搜查一遍,你再试着联络露露。”
“已经做了。”阿洛的应答反常地简洁。
她学着他的口?气回了单音节:“哦。”
阿洛抿了抿唇,补充:“所有队员都认识我的机械鸟。露露要是想联络我,知?道怎么做。”
他像是将原本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改口?继续讨论眼下的事件,因此句子中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伊莲的说法……很通顺,但是正?因为太通顺了,反而有不自然?的地方。当然?,以我的立场,我对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忍不住挑刺。”
迦涅却?没否定他:“坚持封锁甘泉镇这件事确实很古怪。伊莲不想让幽隐教会?高层知?道这里的事,希望保护甘泉镇,不想招来引路人,可以理解,说得通。
“但让露露带着那?麻烦的烛台离开甘泉镇,然?后再想办法追踪,比如另外发布悬赏,那?样对镇民来说明明更好。幽隐教会?的耳目众多,但要瞒上?几天也不是那?么难。”
锁住甘泉镇,也意味着将随时?会?爆发的危险源头困在了这里。
自相矛盾。
伊莲的说法相当有说服力,却?并?不像是事情的全貌。
雷夫的故事版本何尝不是这样?貌似可信,但又?隐约有古怪。
“雷之前和我说过,不论是什么案子,永远不能相信自己的委托人,每个委托人都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严重性。”阿洛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讲了这么一个律师笑话,他的表情终于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
“那?么接下来优先?解开封锁?我不喜欢按照那?位引路人的意思?行动,如果真的能破除封锁,镇民也可以离开避难。”
迦涅闻言怔了一下,她倒是没有立刻想到疏散所有人。她只是单纯觉得如果离开这里,她做事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
“这种大?阵的关?键位置都会?小心隐藏起来。你找得到魔法阵的阵眼吗?”阿洛这么问,等于承认凭他的感知?能力,他寻找不到阵眼。
迦涅却?没法享受他难得的诚实示弱。
因为她也做不到。
与灵性之海隔绝之后,法师对魔力波动的感知?也会?大?大?衰退。现在他们就有如在耳朵上?蒙了厚重的围巾和帽子,隐约听得到声音,但是要准确定位就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发明过什么测定最佳施法地点的小道具?”
阿洛愕然?沉默了一两秒:“你的意思?是……”
“现在甘泉镇与灵性之海隔绝,但肯定有一个地方例外。”
“隔绝灵性之海的那?层屏障的源头?”
“对。这样大?规模的魔法不可能仅凭魔石发动,必须调动环境中的灵性才能维持下去。也就是说,在阵眼依然?能够发动魔法。”
而那?也是现在甘泉镇为数不多称得上?‘最佳施法地点’的位置。
阿洛恍然?,露出‘怎么自己没有想到’的懊恼表情。
迦涅一昂下巴:“所以?你带那?个道具了吗?”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有。”
她差点翻白眼给他看。
对方可恶地噗嗤笑出声:“但我可以现做一个。”
这么说着,他就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大?拇指指甲大?的机械甲虫,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和零件,开始就地拆解再加工。
迦涅撑着膝盖,作势要起身?:“那?我先?去镇长家看看?”
“等我一下,不会?花费很久。”
迦涅想了想,重新坐了下来。她单手撑着脸颊,维持着漫不经心的态度,看着阿洛做事。
只是片刻功夫,甲虫就已经没有甲虫样子了,成了一堆大?风一吹就会?滚走的细小零件。
阿洛不再说话,全神贯注,拿着镊子的手极稳,手腕起起落落。
他的动作毫不迟疑,稳定且有目的性地夹起细巧的金属部件和各种有魔法用途的材料,拨弄一下这里的弹簧和齿轮,又?调整几番那?里的宝石位置,看上?去毫无关?联的部件在他的手里逐渐有了骨骼和内脏。
迦涅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阿洛做这种手工活。
当初的小爱好已经发展出了一门完整独特的魔法体系,他摆弄机械小发明的样子却?仿佛和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区别。
迦涅闭了闭眼,别开脸不再看他。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阿洛冷不防开口?了:“所以,奥西尼家的传承,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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