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庚野一句话拿得三停六顿的,语气懒散又嘲弄,等他说完,费文瑄脸都绿了。
这会儿也分不清“我女朋友”和“前师兄”哪一个的杀伤力更大,费文瑄只?觉着满脑袋里都是这俩词,绕着他左右耳朵来来回回地转圈。
转得他气血上涌,脑袋里嗡嗡的。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给他添乱。
“文瑄,这位是谁呀,你?朋友吗?”
“……”
费文瑄扭过头,就见家里给?安排的相亲对?象中的获胜者——他的现任女?友,此刻正拽着他西装袖子,眼睛却晶亮晶亮,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青年。
这个心猿意马的表情费文瑄太?熟悉了。
他之前不?满意这个相亲对?象的外貌条件,约会时?候偶尔想起别枝,也?完全就是这么个反应!
她怎么敢的!?
新?仇加旧恨一块涌上心头,费文瑄恼怒地瞪向?庚野,冷笑了声:“朋友?我可不?会和他这种层次的人交朋友!”
“……”
现任女?友尴尬了下,不?解地看了看费文瑄,又看向?对?面那个清拔峻挺的青年。
庚野本人完全不?介意。
事实上,此刻望着费文瑄这副嘴脸,他耳边只?有别枝那晚喝醉以后的那几句话的无限重播——
[费,文,瑄?]
[是师兄。是讨厌鬼。]
[前男友是庚野,没有别人。]
[讨厌他,因为他说庚野坏话。]
想起别枝酒醉后迷迷糊糊地皱着眉,窝在他怀里,小声又坚定地说喜欢他讨厌别人时?的小表情,庚野唇角就压都压不?下地往上扬。
他轻咳了声,忍着笑偏过脸。
完全没收到预期效果反而好像还被嘲笑了的费文瑄:“……?”
这人有病吧?
被骂了还笑那么愉悦,桃花眼都快弯出月牙弧了,又想勾引谁女?朋友呢!
在费文瑄再接再厉地放狠话前,林哲走过来了。
他原本为了“避嫌”,刻意离着庚野远远的,选了个珠宝店对?角线的位置。
直到方才?费文瑄那一嗓子,给?他惊了一下。
过来前林哲还在奇怪,庚野这些年,比起高中那会儿,那都算得上修身养性了,没见他有心情和人结仇,这是遇上谁了对?他这么大怨气。
临近了,林哲定睛一看,意外地出声:“费医生?”
费文瑄刚准备再开炮,一下子堵在了那儿,呛得脸红脖子粗地憋出来了句:“林par?”
恰巧,逢庚野此刻正转回身,他懒抄着大衣口袋,朝走过来的林哲侧了侧身,衣角跟着划过个漂亮的弧线。
“认识?”
“他爸开私立医院的,去年有个医疗纠纷的案子,我们律所代理的,”林哲皱眉,“你?俩这是……?”
庚野抽手,拍了拍他肩,声音压得低,懒洋洋地,还带点?儿欠:“不?好意思啊,这客户没了。”
“本来也?是帮朋友忙才?接的案子,没了就没……不?是,等等。”林哲察觉不?对?劲。
能叫庚野身上跟打开了个什么奇怪开关似的,忽然?兴奋起来的,他完全不?作旁想,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因为别枝。
林哲扭过头,凭记忆力回忆起庚野跟他提过的只?言片语,表情拧巴了:“他不?会就是你?之前说的,别枝想三你?那会儿,交的那个医生前男友吧?”
“别造谣我女?朋友啊,”庚野懒洋洋地凉了笑,漆眸薄削过去,“他和我女?朋友,最多有个前——师兄妹的关系。”
听着某个被咬得清晰而刻意的吐字,费文瑄刚因为林哲的到来,勉强压下去点?情绪的脸再次涨红了。
“林par,”他皮笑肉不?笑地瞪着庚野,“这是你?什么人?”
林哲正嫌弃地从某个骚得压不?住的人身上收回视线:“这我哥啊,中学同学,发小。”
“中学同学?难怪呢,我就说,林par怎么会跟一个洗车工混在一起。”
费文瑄讥讽地望向?庚野,“你?一个洗车的,还敢进什么金店。来这儿随便选件东西,都够花掉你?辛苦一两年的薪水了吧?是怕钱不?够,还要林par借给?你?吗?”
这几句费文瑄刻意提着声量说的。
珠宝店里又安静,够店员们和他们几个为数不?多的客人都听清楚。
林哲人都傻那儿了。
洗车工?
谁???
店内,几束讶异的目光纷纷往庚野身上落。
费文瑄压着得意,看了眼自己大惊失色的现任女?友后,就冷笑着转回来——
结果又令他失望了。
在费文瑄想象中,应该十分恼火、羞愧、无地自容的青年,不?但没有,反而似笑非笑地低了眼,那人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懒洋洋斜支着长腿,靠到了旁边的玻璃展柜上。
庚野垂眸扫过玻璃柜下,跟着抬手,修长冷白?的指骨随意点?了点?玻璃,对?隔着柜台不?可置信地打量他的柜姐指了一对?戒指。
“这对?,拿给?我看看。”
跟开了个哑火炮似的费文瑄差点?气变声了:“小姐,我建议你?最好先看下他有没有保证金。”
柜台里买东西怎么也?用不?上保证金。
费文瑄说这话就是故意奚落人的。
庚野也?终于如他所愿抬了头,那双漆眸懒懒睨过来:“用不?着,”
不?等接话,他慢条斯理补上了句。
“我女?朋友养我。”
费文瑄:“……”
费文瑄:“????”
——怎么会有人如此厚颜无耻啊?!
费文瑄气得脖子都涨红了,青筋蹦起来:“你?——小枝知道你?花她的钱还花得这么心安理得的吗?!她怎么会看上你??!”
“可能因为,我长得帅吧,”庚野侧了侧身,顶着那张祸害脸,淡定说着最欠偏又叫人无从反驳的话,“枝枝说了,她就只?喜欢我,那有什么办法?”
“你?!!”
费文瑄看着要气炸了。
好在这会儿,林哲终于从那一次又一次的震撼里回过神,他叹为观止地看了庚野一眼:“哥,从今天起,我真是得对?你?的骚气程度刮目相看了。”
庚野眼底那点?压不?住的笑,叫他那双平素总凌冽迫人的桃花眼,这会儿都显得潋滟,他不?在意地低头:“少废话,帮我选选对?戒,我生日还等着给?我女?朋友送礼物。”
林哲:“……你?听听你?这话,小姐,有镜子吗?给?他来一张,照照他这个不?值钱的样子!”
庚野嗤声,眼都没抬,视线依旧系在那些戒指上:“还有这对?,一起拿上来。”
柜台小姐万分遗憾,从面前微微折低了腰,显得五官更清俊隽拔的青年的面孔上压下了目光,她放轻声音:“先生,这一对?比较贵,是我们家今年的限定款……不?然?,您看看旁边这一排?”
庚野难得梗了下。
旁边林哲噗嗤一声乐了,抱着胳膊笑:“我让你?装。”
庚野眼睫低压了压,眸里那点?压迫感就卷土重来:“?我女?朋友花……”
可惜林哲没接这招,扭过了头,已经开始拆他台了。
“费医生,你?刚刚说谁洗车工?他?”
林哲提起来就憋不?住乐,“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但你?知道他开什么车吗?”
“林哲。”庚野懒洋洋地抬眸睖他。
比起让费文瑄这么一个无关人知道他身家,庚野更喜欢对?方误会。
甚至不?介意赏这些醋死?的情敌将来刻在他墓志铭上。
“我管他开什么车,”费文瑄这会还黑着脸,“林par是想给?你?发小撑面子?”
“我给?他撑面子?你?没看出来,他巴不?得让你?觉着别枝养他啊?”林哲躲开庚野侧踢落来那一脚,“就这么说吧,我那律所,刚开始都是多亏了他出资,我才?开起来的。”
“怎么可能?!”费文瑄僵了下,脸色难看,“我之前在这边楼下停车场,亲眼看他在洗车店洗车!”
“啊?”
林哲都好奇了,“你?什么时?候发展了这业余爱好?要不?这样,以后我律所里那几辆公务车,你?包圆了?”
“滚,”庚野冷哂,“你?长得丑,不?配我洗。”
林哲:“……”
“呵,我懂了,”凭借对?好兄弟的了解,林哲冷笑了声,转回去,“又是洗得别枝的车吧?”
费文瑄僵在了原地。
林哲扭回去,嫌弃:“不?好意思,让你?误会了啊,庚野就这欠样——别枝限定版恋爱脑晚期。”
费文瑄咬牙切齿,颇有些不?信不?服的样子。
林哲眨巴了下眼,想起来:“噢,你?之前不?还跟我打听,惊鹊酒吧的内部会员邀请吗?”
顿了下,林哲笑眯眯又坏心眼地往旁边一指,
“惊鹊,他开的。这名,你?细品,和你?师妹是不?是有点?关系?你?下回去直接报他名,管用。”
“?”
庚野眼神薄凉地瞥向?林哲。
林哲改口:“那还是报他女?朋友吧,你?不?是她前——师兄吗?”
庚野顿了下,想了想,略微满意地落回眼。
指骨微曲,叩了叩玻璃。
“这对?。”
“……”
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费文瑄气得手都抖起来。
他眼睛发红地看向?庚野,露出个狞然?又嫉恨的笑:“不?就是个连孩子都怀不?上的女?人嘛,你?还当成宝了,真以为我跟你?抢啊?”
“——”
像是根无形的弦一瞬勒紧。
庚野停在那儿。
一两秒后,他直起身,侧眸:“你?说什么。”
死?寂里。
费文瑄恍然?大悟,笑容更扭曲了:“她竟然?没告诉你?,怎么着,怕你?不?要她啊?也?对?,给?我我也?不?要,卵巢癌,还是遗传性的!谁娶她们家的女?人谁倒了八辈子霉,连个种都生不?出——”
“砰!”
狠狠一拳砸在玻璃柜上,敲碎了费文瑄的余声。在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反应的瞬息里——
青年上前,折膝提腿,当胸一脚。
“砰!!”
费文瑄向?后摔了出去,狠狠撞歪了身后的玻璃柜台,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就佝偻成个痛苦扭曲的虾米。
“啊——”
女?伴慢半拍的尖叫声响起。
庚野上前,侧颜冷峻如刃,眼神寒戾。
他屈膝跪下去,绷如劲弓的膝腿狠狠压顶在男人胸口,带血的指骨拎起对?方衣领,看着那张因为窒息而憋红、青筋在额头暴起的脸。
庚野面无表情地攥拳,提肘。
“庚野!”
林哲陡然?冲上来,拉住他手。
可惜青年眼都没抬,只?一甩臂振腕,就将林哲甩退了好几步。
眼看那完全失控的一拳就要挥下。
林哲惊恐得目眦欲裂:“庚野!你?今晚还想不?想见别枝了!?”
“——”
冷白?皮肉间绽着血的拳峰,死?死?刹停在了费文瑄脸旁,离太?阳穴咫尺。
费文瑄的脸已经是惨无人色的白?,瞳孔惊栗到放大,僵硬地一动不?动停在那儿。
直到庚野松开手,他才?像是吓傻了,哇地一声捂着脖子往后连滚带爬地退开:“报警!给?我报警!!”
“……”
庚野停在原地,一声未发。
半晌,在那片杂乱的背景音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尖锐成高频锐鸣的噪声下,青年阖了阖眼。
垂在身侧的指骨,终于缓缓地,像从冻僵里苏醒。
他轻颤栗起来。
……癌。
原来。
这就是她的秘密-
山海大学东门,斜对?角的街外。
和主干道交汇的街角坐落着一家临街的咖啡馆,落地玻璃内,窗明几净。
今天是周一,这会又临近中午一点?,客人不?多。
别枝和祁亦扬相对?坐着,中间隔着张不?高不?低的方桌,别枝轻翘着叠起腿,有些没情绪地望着玻璃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在她面前络绎不?绝。
直等到祁亦扬点?完咖啡,而服务员离开后。
别枝收回目光,拿出手机,调开了一个小时?的倒计时?,她朝祁亦扬晃了晃手机,就神情淡漠地将手机搁在了桌上。
“说罢。”
祁亦扬缓缓摘下了帽子:“不?要求我删掉视频,你?不?怕我反悔?”
换了平常,别枝一定懒得理他。
但自己说的一个小时?聊天,也?只?能忍了。
于是女?孩从窗外收回视线,望祁亦扬的眼神依旧平静:“参考你?中学时?期的成绩,我愿意相信你?是个有基本逻辑的人——比如,该担心这个问题的是你?,而不?是我。”
祁亦扬一遍遍地捋平了帽子上的褶皱:“为什么。”
“如果你?反悔,在我这里失去了最后一点?可信力,那从今天开始,你?说的,无论是威胁还是别的什么,哪怕一个字我都不?会再听。你?这个人,我也?一眼都不?会再见。”
别枝语气平和地说完,“你?想要这样吗?”
祁亦扬沉默地望着她,望了许久,一声不?发。
而别枝就随便他看。
她就像独自来得咖啡厅,只?要他不?说话,她就能当他不?存在。
直到服务员将两杯咖啡送到别枝和祁亦扬面前,又在这诡异的氛围里,迟疑地看了两人,然?后退开。
别枝尝了口咖啡,微微蹙眉,放下了杯子。
祁亦扬在这一刻开口:“你?还是那么在乎庚野。”
别枝顿了下。
她得说这开场白?有些肉麻得让她不?适:“哦,我还在乎全人类。”
女?孩靠回椅里,淡漠抬眸,“你?如果跟我说你?要毁灭世界,我也?会来。”
“可庚野对?你?就是不?一样、永远不?一样……”
祁亦扬的表情微微扭曲。
他像是在回忆什么,“我还记得那天,期末考,你?拉着林哲往体?育楼跑,疯跑,鞋带开了,头发都乱了,那是第?一次我看见你?那样失控,一点?都不?像你?了——你?明明该高高的,平等地不?在乎任何人!你?偏偏要在乎庚野,为什么?他哪里值得!?”
别枝大概捕捉了一下关键词,确定祁亦扬说的,应该是庚野因为她的事情,在体?育楼里找那个把?她推下楼梯的体?育生那一次。
而这个发现,让她久违地,记起了林哲当时?来找她时?说过的话。
[……上周……楼梯上、是不?是吴——吴成杰!]
[谁说的?]
[祁、祁亦扬……赶紧跟我走——吴成杰这个傻逼……他他妈的要出人命了!]
别枝回过神,眼神微澜:“那次,你?是故意告诉庚野的?”
“是。我故意的。”
祁亦扬阴郁地笑起来:“我就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你?是想他毁了自己吧?”别枝眼神凉了下来。
“是,那又怎么样?我更好奇,他如果毁了自己,你?会怎么对?他?”
别枝沉默。
几秒后,女?孩笑起来:“要让你?失望了,如果是那样,那我后来可能都不?会离开他。”
“……!”
祁亦扬猛地攥紧了拳,上身绷紧。
然?而却又被他自己死?死?摁了回去。
“那你?猜,”祁亦扬低声,有些嘶哑,“时?隔这么久,你?离开他的时?候那么不?留情面、他又为什么会回去追你??”
“你?又不?是真想我猜,”别枝恹声,“不?用铺垫,直说。”
祁亦扬的眼角抽搐了下,他似乎想笑,可惜失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放在桌上:“因为他要报复你?——而且,是我劝他的。”
“?”别枝抬眸。
祁亦扬点?开录音。
背景音嘈杂得很,不?过别枝上周刚去过,所以立刻就听出来了,是在惊鹊酒吧。
而且在录音旁边她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林巧微的。
音乐很杂,难得收录却清晰,庚野那个独特的,干净又沉冽的声线,在其中偶尔出现,总是能叫别枝垂着的眼睫微微动一下。
录音很长,但内容单薄。
无非就是祁亦扬率先提起了别枝这个“前女?友”的存在,跟着冷不?丁刺了几句,又有人起哄,说这个前女?友这么心狠,就该重新?追回来然?后再甩一次。
最后是林哲的一句:“庚野!你?去哪儿?!”
收尾了。
别枝听完,抬眸。
祁亦扬扣下手机:“他那天晚上应该去找你?了吧,不?知道那天你?们发生了什么……”
男人在话音里无意识地咬牙,挤出个冷笑,“如果不?是我,那你?们连那次见面都不?会发生。就这样,你?居然?还能让他再回到你?身边?”
“如果不?是你?,”
别枝等他说完,平静地续改,“也?会是别人。”
“什么?”
“他在等一个借口,你?给?了他而已,”别枝不?在意地撇开眼,“我也?一样。”
祁亦扬攥拳:“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我比较奇怪,你?凭什么会觉得我在乎?”别枝轻笑了下。
她放下腿,微微向?桌前压身:“庚野,你?,林巧微,你?们所有人好像都觉得你?喜欢我?可是真奇怪,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你?甚至都完全不?了解我,谈得上什么喜欢?”
“你?凭什么说我不?了解你??!我比庚野还要了解你?!我关注了你?整整一年,只?要在学校里,我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你?!我比庚野还要关注你?——”
“可你?还是不?了解我啊。”
别枝轻飘飘地截住了他的话音,“如果你?真了解我,就该知道,比起耳听为虚,我从来更信眼见为实。人是种很奇怪的生物,他们总喜欢说言不?由衷的话,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祁亦扬,我自己都如此。”
她顿了下,有些嘲弄也?自嘲地偏开脸:“一句报复,你?觉得我就承受不?了了?你?该去庚野身边录音,那样你?就能听到,比这过分千倍万倍的话,我都亲口对?他说过。”
祁亦扬僵住,像是难以置信地看她。
别枝却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没见过我的自私、狭隘、逃避、懦弱,却妄说喜欢我。”
“那庚野呢?他就了解你??他就都见过?!”
祁亦扬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
别枝却怔在对?方的质问里。
对?。
她怎么忘了。
他早就都见过了……他是最了解也?最知悉她的人,因为只?有他被她的自私、狭隘、逃避和懦弱最深彻地伤害过。
可即便是那样,庚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像条认了家门的傻狗,被套上袋子扔出去一万次、一万米,还是只?知道在袋子松开的瞬间,转头,认准某个方向?,不?要命地朝她跑来。
“——”
别枝呼吸不?平地起伏了下,她别过脸,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将那点?酸涩压了回去。
等那点?情绪平复,别枝转回来,声音微涩哑:“是,他了解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了。”
祁亦扬死?死?扣住了桌子,不?甘心地瞪着她:“那是你?给?他的机会,如果是我,我也?一样能——”
“你?和他从不?一样。”
别枝冷声打断。
“需要我提醒么,你?就是个色厉内荏,只?会用疯狂当外壳,靠对?外发疯抵御对?内空虚的胆小鬼。”
“你?——”
“否则七年前的当初,这七年间、甚至是现在,等不?到庚野出现,你?也?早就来追我了。”别枝毫不?留情地戳破,“你?为什么没有呢?”
祁亦扬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他凶狠地瞪着她,眼神却是僵硬的。
他想闪躲。
别枝察觉,一把?拎住了男人的衣领,将他猛地拉向?了桌子中间:“祁亦扬,你?懦弱到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吗?即便没有庚野,你?也?根本没有勇气追我。他只?是像一面镜子,让你?看见你?有多懦弱地瑟缩在角落!”
“我不?是!”祁亦扬猛地甩开她的手,“我没有!”
“你?是喜欢我吗?不?,你?更嫉妒庚野。”
别枝不?在乎地睖退了要跑过来的服务员,又漠然?转回:“你?扪心自问,如果庚野没有和我再在一起,你?还会——不?对?,你?敢让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吗?”
“……”
祁亦扬身体?蓦地一颤。
他像是不?理解,抬头看向?了别枝。
“奇怪我为什么了解,对?吧。”
别枝轻声,“因为我曾经,差一点?就像你?一样——把?自己撕成两种情绪极端的感觉如何?你?的医生没有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双相患者,该如何遵从医嘱,治疗、吃药、甚至住院么?”
祁亦扬僵硬地坐在座椅里,张了张嘴,最后却也?只?是无声地瞪着别枝。
许久后,他才?慢慢低下视线。
别枝藏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松开了。
……赌对?了。
双相,且正处于抑郁发作周期。
在今天见面后,观察他和之前的癫狂情绪完全处于相反极端时?,她就有了这个猜测。
可惜她不?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也?只?能赌了。
这个状态里的祁亦扬,大概能算作他对?外人最无害,也?最无助、所以最容易被攻破心防的时?刻。
“是……我嫉妒他……”
将帽子戴回的祁亦扬拽着帽檐,死?死?压下,声音颤栗而嘶哑:“明明他才?是那个从烂泥阴沟里爬出来的人,明明他才?真正一无所有过,他十几岁以前都还只?是个孤儿院里没人要的野种,从小被人踩着脊梁骨长大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倒下去,被人踩进泥坑里多少次,却还是能什么都不?在乎地站起来……凭什么我却不?能……”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也?不?该问他,”别枝淡声说,“不?如问你?自己,问你?的医生,或者,回去问你?的父母好了。可惜,他们不?会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如果知道他们错了,他们或许就不?会那样做。”
祁亦扬放在桌上的手指按紧,却依然?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
别枝垂眸望着,难得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悯。
却不?知道是在怜悯他,还是差点?就像他一样的曾经的自己:“问到最后,你?会发现,好像没人做错什么。他们给?了你?生命,你?在这个生命里诞生意识,余下是不?可选择的附赠,你?能怪谁呢。连你?自己都是无辜的。”
别枝拿起手机,关掉了上面还未结束的倒计时?。
“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偏偏是庚野吗?”别枝起身,“因为只?能是他,不?会有别人。遇见他,我才?获得走下去的力量,是他教会我直面人生一切厄难的勇气。除他之外,没人给?得了我。”
“你?还问他凭什么?凭他无畏、凭他从不?自卑。”
别枝离开位置,轻如薄风地笑了,“实在不?行,那就凭他是庚野吧,野犬的野。”
“……”
那天晚上。
下班后,别枝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没有做什么,就只?是坐着。
她不?停地回忆着,七年前,七年后,她对?庚野说过的那些话,推远他的那些举动。
越想起,她越难过。
别枝的头一点?点?低下去,后来她索性把?自己的脸埋在掌心里。
她确实太?怕那些风浪了,她亲身经历过一艘父母的船,亲眼见它如何被掀翻、被撕碎、被吞没。
她恐惧无底的深海,宁可藏在自己的小小的港湾里。
她一次次把?庚野推远。
她甚至告诉自己,这样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好,他不?必陪她去经受暴风雨,不?必冒被吞没的险。
可是她忘了,她这个港口有多崎岖,嶙峋,礁石密布,暴雨随行。
他原本就是穿过那些险滩,穿过她为了推远他而掀起的那些风浪暴雨,历经一次次折磨和伤害,才?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他都该遍体?鳞伤了。
她怎么忍心,不?给?他任何知悉真相和选择的权利,就将他孤独地推回那片深海里?
“……”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别枝起身,拎起背包,朝办公室外走去。
别枝一路将车开到了楼下,停好。
然?后她下车。
老社?区今晚似乎停了电,楼道里都黑黢黢的,别枝一边沿着楼梯上楼,一边拿出手机,给?庚野发去了一条消息。
“明晚你?有时?间吗?如果有,那我们见一面,一起吃顿晚饭,好吗?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别枝字字斟酌过,悬停在手机上方的指尖还有点?颤。
等到她踏上最后一节回家的台阶,终于咬咬牙,用力按下。
信息发了出去。
别枝转向?玄关外的楼道,跟着脚步蓦地一停。
她瞥见了墙角,一点?莹莹的猩红的火。
还有夹着那根香烟,在昏昧中轮廓模糊的,那人修长微曲的指骨。
像是验证她被惊滞的念头——
“叮咚。”
黑暗里,那人手机响起一声收讯。
别枝愕然?望向?黑暗里:“……庚野?”
第53章
手电筒冷白的光泼下。
靠坐在墙角的青年长腿一曲一直,清挺的影子就斜斜拓下,落在了?他身后浅灰色墙面上?。
别枝看见庚野曲起的那条腿前,散落着一地烟头。
他在黑暗里坐了不知多久。
而直到此刻,庚野像是才被眼前罩落的手?电筒的光从黑暗里晃醒。
他偏开了?脸。
夹烟的手?抬过眉眼,轻遮了?下。
“枝枝,关一下灯。”那人声线低哑,沉涩。
即便庚野遮了?,别枝还是看见了?。
他半垂睫下的眼白里布着血丝,向来凌冽的眼尾像染上?冬夜的烟火,红得艳丽冷骀。夹烟的手?之外,另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上?,五指松散地低垂着,指骨和?拳峰渗出刺眼的,干涸了?的斑斑血痕。
别枝太久没?见庚野这样狼狈过了?,叫她惊怔在原地。
好几秒后,别枝才醒过神,慌忙关上?手?电筒,她在黑暗里快步跑向他:“庚野?你怎么了??是和?谁打架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问得急,跑得更急。
这条过道她走过千百遍,可她忘了?,手?电筒暗下前,庚野那条伸直的腿还横着。
它在黑暗里绊住了?她,叫别枝往前踉跄了?下。
她顾不得去扶什么,只满心焦急地想立刻去看庚野此刻的状况。
只是预料中的疼还没?有抵达,有人就在黑暗里微微倾身,先?一步托住了?她。
砰。
两道身影叠撞出轻闷的声响。
庚野张开了?手?臂接她,整片胸膛毫无?设防,任女孩撞进怀里的。她弯下的膝腿压在了?他小腹上?,磕得他腰腹微弓,青年低了?低头,喉结下还是没?能压住,滚出声低轻的闷哼。
别枝半扑进了?庚野怀里,懵了?两秒。
听?见他那声克制住的低吟,她有些慌乱地起身,抬手?在黑暗里摸上?他胸膛:“疼吗?我是不是碰到你身上?的伤了??在哪里,我——”
没?说完,她的手?腕被那人夹烟的指骨握住了?。
那点猩红的火,在两人之间?的黑暗中灼灼。
淡青色的薄雾缭绕。
青年的手?很冷,指骨屈折的棱角分明,他就那样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前,并不推远,也不迫近。
像是在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一样。
许久后,庚野才慢慢,慢慢吐出口薄烟。像是确认过后,终于泻下那口气,他偏过头,一边抑着薄唇间?的闷咳,一边松开了?她的手?,将指骨间?夹着的烟按熄在身侧。
“……对不起,”等止住咳声,庚野偏回头,嗓音更哑得低而粗粝,“不怪我抽烟么?”
这短暂的片刻,别枝更确定,庚野的状态太不对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刚刚他握着她的手?是那么地凉,像冰一样,又给别枝一种错觉,就好像她再?伸手?戳一下,他就会像冰那样碎掉了?。
别枝心口发闷,有些疼,喉咙也像堵了?棉花。
她在黑暗里摸索着,慢慢向前,虚攥住了?庚野的外套,又一点点环过。
女孩无?声地抱住了?靠在墙角里的青年。
她声音还是没?能压住那点轻颤:“你到底怎么了?庚野……你是不是哭过……”
庚野没?有说话,他只是将那只烟蒂松开,抬手?,慢慢拢上?女孩单薄的背脊,然后克制而用?力地,将人勒进怀里。
“没?事……没?事的,枝枝。”庚野埋在她颈侧,声线低哑松弛着,抱她的手?臂却越来越紧。
直到冰凉的水滴滚落进别枝的衣领。
烫得她浑身一栗。
在那样黑暗的一瞬里,像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深空,短暂地亮起。
别枝忽恍然了?什么。
她身心俱栗。
“你是不是,”别枝紧紧攥住了?庚野腰侧的外套,声音颤栗难已,“知道了??”
“……”
庚野只是无?声地抱着别枝,将脸埋在她颈窝里。
她颈下的脉搏紧紧抵着他的眉额到鼻骨,它跳动着,每一次都叫他跟着心口轻栗,它如此近在咫尺,如此鲜活,如此触手?可及。
差一点,他就可能永远、永远感受不到了?。
寂静的黑暗里,响起了?压低的,青年难以隐忍的近乎窒哽的换气。
别枝能清晰地感知到,紧贴着她的庚野的胸膛,在此刻起伏有多剧烈,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有多因恐惧痛苦而难以克制地急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抱着庚野的腰腹,手?指在他背后轻轻拍着:“我没?事了?,真的,庚野,我的病已经?好了?。”
“……骗子。”
庚野的声线沉哑,像粗粝的砂纸摩擦冰块。
若是换个时候,一定情绪凌冽又迫人,气势都够吓退的。
但这会,听?起来更像只凶狠又委屈的猛兽,连爪尖都缩着,生怕划伤到抱着他安抚的女孩。
听?他终于肯开口,别枝心里长松了?口气。
她心疼,但忍住了?,轻声驱散这太过消沉郁结的氛围:“庚野,你刚刚是不是趁着黑,偷偷哭了??”
“嗯,做噩梦了?。”庚野终于支起头颈,他抱着她,将她勒在怀里,平息了?情绪的语气松弛下来,“吓得。”
别枝倒是没?想过这个理由。
她顿了?下,才轻叹:“胆小鬼。”
“是……”
庚野嗓音还沙哑着,拖得懒腔慢调,“哪有你胆大。”
他低了?低眸,垂下眼来看她。尚且浸着湿潮水光的长睫黑漆漆地搭下来,在透过窗外,落到走廊身侧的一点点余晖里,眸中映出不设防的柔软。
别枝仰头看了?他几秒,忽然就抬起手?,指尖朝他的眼睛伸过去。
躲避危险该是本能,尤其是眼睛这样最敏感又易伤的位置。
可庚野一动未动。
他只是抱着她,连眼睫都没?撩一下,任她手?伸上?来,指尖落到他长垂的,微微颤着的睫羽上?。
像最后一点天光被覆过。
庚野停了?一会儿,低声,带着未尽的哽窒,他却缓慢哑然地笑了?:
“停电了?,好黑啊,枝枝。”
别枝触着他睫毛的手?指一颤。
庚野在她指尖下合眼,低声:“我梦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我摸不到的手?术台上?……那里是异国他乡,我连国境线都踏不过一步……我就跳进海里,拼命地游,想游到你身旁。”
别枝的喉口被酸涩的情绪胀满,眼窝湿潮:“庚野。”
“是不是因为停电了?,枝枝,”庚野低下头,望着她笑,眼尾长泪划下,“所以梦里才那么黑,我怎么找你都找不到啊。”
“——”
别枝的手?蓦地停住。
巨大的委屈和?难过和?心疼一并涌上?来,将她湮没?,压抑的泪水终于还是在他话声后挣扎着从眼窝里跌落。
“你找到了?。”
别枝紧紧地抱了?上?去,声哽难以,“你找到我了?,庚野。”-
后来别枝回忆起来,总觉得那天晚上?,大概算是她和?庚野各自人生里最狼狈的镜头之一。
对她是之一。
对庚野,大概可以把?“之一”去掉。
因为再?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她都没?有见到庚野哭过,于是想起来就心疼的同时,也会悄悄地一个人遗憾——当时应该给他拿手?机偷偷录下来的。
林哲听?说时深以为然,并为和?庚野自发小认识,却至今没?能见过他一滴眼泪而扼腕叹息了?好几天。
至于庚野么。
那晚从浴室出来后,他就坚持说自己是做噩梦吓哭的。
“……真的,”庚野拦腰抱住了?别枝,将人抵在衣柜上?,“你怎么不信我。”
那头湿漉漉的黑发还往别枝颈窝里滴水。
别枝含笑将他推开:“好,真的,你头发都没?吹干,别蹭我一身水。”
庚野还是不肯放开她。
别枝无?奈地拍了?拍柜门:“你不想换衣服了?吗?你那套衣服都被我扔洗衣机里了?。”
女孩的脸颊不知道是被热水蒸气熏得,还是被某人不知检点,只围了?根浴巾就来她眼前乱晃的画面撩拨得,红得像白里泛粉的水蜜桃。
“你家里,还有我能穿的衣服?”庚野忽然警觉,从她颈窝里把?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上?回落下的那套,你不是还我了?么。”
别枝被他逗笑:“原来你还记得上?次拐走了?我一套衣服?”
庚野长眸轻狭,低了?低腰:“老实?交代?,家里为什么这么多男人衣服?别钰的?”
“不是,是我买的,用?来挂在家里,防贼。”
别枝把?之前在楼下,被老太太们?额外关心叮嘱的事情,跟庚野说了?。
庚野若有所思?:“所以,之前在万象城,刘成志撞见你和?那个不可回收垃圾在一起买衣服,是为了?这件事?”
“是,”别枝停顿,难得转正?脸,正?视庚野,“但你为什么这样称呼费文瑄?”
“……”
庚野冷冰冰地轻哼了?声。
他抬手?,指骨轻蹭过别枝努力仰起来的下颌,“颈椎不好啊,头抬这么高?”
别枝面不改色地拨开他的手?:“谁让你在我家不穿衣服耍流氓。”
庚野:“?”
“不要转话题,太刻意了?,”别枝假装没?看见庚野的眼神,“我生病的事……是不是费文瑄告诉你的?”
庚野没?说话,眉眼更薄冷了?几分。
别枝看了?他几秒,了?然:“而且说的应该很难听?。他是不是把?我不能生小孩——唔?”
别枝被捂得猝不及防。
隔着那人修长微凉的指骨覆面,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本来也不在计划内的事,不需要提,”庚野垂低了?黑漆漆的眸,“懂?”
明明是怕她提起来难过,还跟她装凶。
别枝眼角轻弯了?下。
庚野就松开了?手?,将人在身前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找衣服吧。”
他往后一靠,坐在了?她主卧的床上?。
浴巾被拉开一隙,两条冷白修长的腿懒懒斜着,撑在了?床旁。
庚野倦淡着神色,有点欠地挑眉:“看看眼光。”
“……”
别枝刚准备调侃的心,一下子就绷住了?。
到此刻她才忽然想起来。
剩在家里这套,也就是当时买的另一套衣服,是为什么,她没?好意思?给庚野拿出来过。
见女孩突然在大衣柜前磨蹭起来,旁顾的庚野收回目光,只想给她转移注意力的心思?晃了?晃,被一点逗弄取代?:“怎么了?,你给我买的另一套,见不得光?”
“……不是给你买的,”别枝背对着他,肃然纠正?,“是防贼的。”
“哦,按照我的型号防贼。”
庚野薄唇轻勾,望女孩逐渐覆上?嫣红的耳垂,窗玻璃上?映着,青年笑得一副很不值钱的骀荡模样。
家里确实?找不出第二套男士衣服。
于是,别枝最后还是把?那套衣服给庚野翻出来了?。
庚野是在她的主卧里换的。
别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不安地蹭着拖鞋等,心想幸好廖叶跟组去了?不在家,不然今晚又是……
没?想完。
“咔哒。”
主卧的房门开了?。
庚野拉开了?门,单手?勾搭着皮带,懒洋洋往拉开的门上?靠停,他抬手?在身前虚划了?下:“解释解释?”
别枝装傻:“解释什么。”
庚野低头笑了?,直起腰,朝她走过来。
长裤裤线凌厉直挺,衬他腿型修长。
上?身衬衫松垮,尾摆随意堆在他腰腹处,被皮带束进裤下。扣子只系了?最下面的几颗,上?半截领口大敞,领内衬着件黑色底T,被胸膛撑得起伏流畅,露出冷白又性感的锁骨和?颈项。
——和?那天庚野第一次出现在理学院办公楼时,一模一样。
除了?彼时他自己那套是烟灰色外衬衫,这一套是深蓝色暗条纹外。
别枝脸颊微热,在那人走到面前时,她先?一秒挪开了?眼。
庚野一步未停,长腿将身影直接带来她眼前,他在沙发前俯身下来,带着阴影如玉山倾颓。
最后叫青年两手?轻松随意地一撑,把?别枝“扣”在了?他胸膛和?沙发之间?。
“这套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来着?”
别枝抿唇,耳尖开始散热。
“我想想,算时间?,应该是在我去理学院办公楼找你那一周的,周末?”庚野声线倦懒,刻意压得低哑而戏谑。
别枝终于扛不住,红着脸颊转正?,乌眸湿漉:“我只是,确实?,很赞同你的审美。”
“是么。”
庚野哑声轻笑着,更俯近几分,“是喜欢衣服,还是喜欢人?”
别枝脸颊红透,小声咕哝:“……不要脸。”
“嗯?”庚野低声失笑,“看来只喜欢衣服啊?”
眼下这个状况,别枝既不好意思?承认是喜欢人,又不好昧良心说是喜欢衣服,干脆装哑巴,权当默认。
“行。”庚野点了?点头,似乎放过她了?,就那么直回身。
别枝有点意外。
但她没?多想。
直到晚上?洗漱后,别枝慢慢吞吞从主卧卫生间?里挪出来,看见庚野坐在床边。身上?衣服是整整齐齐,一颗衬衫扣子都没?解,落落大方地敞着长腿,披着月光和?夜色,侧撑着床等她。
别枝莫名嗅出点不安,但还是走过去了?:“你怎么不把?外衬衣脱掉?”
“等你啊。”那人懒慢着语调。
“?等我做什么?”
别枝刚要从他身旁过去,就被庚野抬手?,握住了?手?腕。
他将她拉到自己折膝敞着的两条长腿之间?,声线懒懒的,透着谑弄的哑:“你不是很喜欢这套衣服么,当然要留给你了?。”
“?”别枝一滞。
这会儿想逃,已经?晚了?。
“有多喜欢?”
庚野修长的指骨正?覆过她的,根根穿叠,交插,他倦懒散漫,又不容余地牵握着她。
他拉她的手?摸向他的腰。
月色薄描过,那人清绝眉眼间?笑意骀荡。
“给我脱掉?”
“——!”
但那天晚上?,庚野最后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很紧很紧地抱着别枝,躺在床上?,像是要把?她变回一根肋骨,藏进胸膛最深处,和?心脏贴在一起安放。
别枝起初没?睡着时,还算配合。
可等到睡过去后,大概是本能被拘缚得难受,她从他怀里挪出去了?几次——然后每次都被忽然醒来的庚野察觉,在半夜里,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确认她的存在,把?她抱回身前。
像是怕她会变成泡沫消失不见一样。
反反复复,一整晚,庚野都没?怎么真正?睡着。
等到第二天早上?,别枝醒来时,正?打着呵欠,她转回头,就看见庚野靠在熹微朦胧的晨光里,低眸安静地望着她。
“你醒了??好早啊……”别枝咕哝着,在他怀里翻过身,蹭到他薄T前。
这次离得近了?,窗外透出的光,将他眉眼勾勒。
别枝也看得分明。
他有一条极明晰漂亮的卧蚕线,这会被熬夜后的冷淡乌色染上?颓懒,不见消减美色,反倒更添了?几分意态疏懒,无?意却勾人似的性感。
但——
完完全全,是一夜没?睡的模样。
别枝一下就清醒过来,蹙着眉仰眸看他:“你没?睡着?”
“……不想睡,”庚野斜支着身,阖了?阖眼,他声音透着几分难掩的倦懒困乏,却还是一点都不正?经?的调性,“第一晚,正?式留宿女朋友家,太紧张了?。”
别枝无?奈,伸手?戳了?戳他:“你一副松弛得快要散架了?的模样,哪里紧张?”
指尖下的胸肌慢慢绷紧。
别枝好奇低眸:“?”
好神奇。
女孩抬手?,又戳了?戳。
庚野:“……”
她头顶,青年气音闷笑了?声,睁开眼,懒懒睨下来:“好玩么。”
“好玩哎。”别枝刚想再?抬再?落。
没?得逞,被那人一把?握住,往身后一扣——
刚刚还斜支着靠在她旁边的庚野就握着她手?腕,把?她压在了?床上?。
这次庚野没?撑起身,故意严丝合缝地压着她。
于是即便隔着薄被,别枝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庚野身体某处的苏醒。
别枝僵在了?那儿,睁大了?无?辜的眼,一丁点都不敢动地望着庚野:“不,不好玩。”
“晚了?。”
庚野嗤了?声笑。
和?那处声势惊人的威迫截然相反,青年声线懒散松弛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似的,“你不是问我,哪里紧张么,现在知道答案了??”
“我错了?。”别枝认错飞快。
停了?几秒,她有点担心地看着庚野眼下的乌色:“你还睡吗?”
“不睡了?。让我靠会儿。”
庚野说着,调整了?下位置,就把?别枝当抱枕似的,压在身下,还阖了?眼。
别枝揉过庚野凌乱的碎发:“是昨晚又做噩梦了?吗?”
“怕做。总觉着一合上?眼,就要掉进那片找不到你的海里了?……”庚野阖着眼,声音懒慢,像是魂游宇宙去了?。
别枝从他碎发间?垂下手?,安抚地摸了?摸庚野的颈后,轻声打趣他:“我还以为,庚老板什么都不怕的。”
顿了?顿,女孩放轻了?声:“我最喜欢你无?所畏惧了?。”
庚野困得眼皮打架,懒声答:“还是换一个吧,我明明怕你。你随便掉滴眼泪……”
余音消止。
几秒后,靠在别枝身上?的庚野忽然抬头,睁开了?困懒的眼,他轻狭起眸:“你刚刚、说什么?”
别枝想笑:“什么。”
庚野有些困倦的懊恼,他撑起上?身,微挑眉:“别想不承认,你刚刚说了?,你喜欢我。”
“不。”
别枝抬手?,轻勾住他后颈。她将人拉下来,吻住了?庚野的唇。
“是我爱你,庚野。”
——
山峦起伏。
朝阳拨开了?昏昧的夜色,从海浪一样堆叠的翳影里冉冉升起。
窗外的朝阳前,庚野俯身,亲吻着女孩微微汗湿的发际,又吻去从她眼角滚落进长发的泪滴。
“枝枝,我想要你知道。”
他的吻覆上?了?女孩的唇,将她的呜咽咬碎,咽下,“死亡该分为肉''体与灵魂两种。”
别枝睁开了?眼,雾蒙蒙的眸底湿潮,她不解地望着他,却来不及发问。
庚野用?一个吻,将她抛入山峦与云海间?。
她看见窗外烈日破晓,冉冉如血,也如新?生。
“肉''体终将消逝。”
庚野低头,吻住别枝,像在她最深处烙下一个誓印:
“除你之外,我的灵魂无?可救药。”
作话:正文到这里,接下来是番外
第54章
趁着廖叶要在外地跟组半个月,这期间,庚野就一直住在别枝租的那处两居室的老房子里一整周都没在惊鹊露过面。
林哲听乔别嘉抱怨起这件事,说某人谈恋爱后彻底当了甩手掌柜,他对此毫不意外,冷笑着给乔别嘉总结:“女朋友上下班车接车送,括弧,他自带;一日三餐,括弧,外卖;白天家政,晚上陪睡新时代家庭主夫,贴人又贴钱。MOON那边的事,在他那儿都得排到副业栏了。
乔别嘉收到以后捧腹大笑,奉为圭桌。
笑完之后,他就极其狗腿地将消息截图保存,并顺手发给了“家庭主夫”本人,庚野。
彼时,庚野正在别枝出租屋那间小厨房里,研究晚饭菜单里,其中一道菜内的面糊部分的制作教
程。
本就空间极其有限的厨房,被他那清拔修挺的身量一衬,越发显得狭小又逼仄起来。庚野一边对着手机里的教程,践行“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基本原则,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找机会把别枝“拐骗”到他在山海市的房子那边。
这个厨房实在太小了,不够他糟践……不是,不够他发挥的。
乔别嘉这个叛徒的消息就在此刻从他手机上方弹了出来,
很不幸,“叮咚”的不是个时候。
庚野那双维持过多项区内精度纪录,可以轻易同步操作总距操纵杆和周期变距操纵杆,在狭窄空间乃至恶劣天气条件下也能精准做出各类快速机动动作的手,就在这声“叮咚”之后,不期然地一抖。
咵嚓。
与预料绝不相符的一大坨面粉,跌进了汤水似的浙淅沥沥的面糊里。
小型面山一座。
庚野:……
压下想把乔别嘉从手机屏幕里抠出来,摁进这坨面山中的烦躁念头,庚野拿起手机,还沾着面的指骨在屏幕上划了划,点开了乔别嘉发来的截图。
看了三秒,庚野冷笑了声。
他原本准备随手把手机撂开,回过头去看看,还能怎么挽救一下他那坨又成了面山的“面糊''只是刚垂了眼,庚野就想起什么。
手机抬回来,庚野往后稍了稍长腿,靠在了厨房推拉门上,在屏幕上随意点了几下。
几秒后,某人那从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朋友圈里,忽然多出了一条新动态
【MOON】
[聊天截图jpg]
综上所述,主业中,副业勿扰。
没用两分钟,朋友圈就连续蹦出来林哲三条消息-
【哲晟律所-林】:?????
【哲晟律所-林】:乔别嘉这个叛徒!!!
哲晟律所-林】:还有你,要点脸行不行,算兄弟求你了!!!你真当我是夸你呢,还骄傲上
、
庚野权当这是单身狗对他幸福生活的妒,行云流水地把人拉黑了
十分钟后。
庚野的手机响了起来。
随着震动声,一串稚嫩的童音从庚野手机里荡出来:“小刺猬,小刺猬,每根刺儿都尖锐,你不碰它它不动,你要惹它它发威……
*注
听到那串专属铃声,水池前,还低着头的庚野就薄勾了唇,他擦干净手上的水,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手机里响起别枝无奈的声音:“你在干吗?
“我?”
庚野顿了下,看了眼狼藉的厨房,决定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今晚继续点外卖。于是他侧过身,长腿靠着水池边缘懒洋洋地开了腔:“我在,钓刺猬?"
“钓什么刺……”对面中止。
可惜还是晚了半句。
庚野低头轻哂:“你看,一条朋友圈就钓上来了。
“庚老板,”别枝轻声恼笑,“你酒吧里天天去蹲你的客人们,也知道你这么幼稚吗?
"哦。"庚野拖得懒腔慢调,似笑非笑,“上钩的小刺猬恼羞成怒,开始人身攻击了在真惹别枝恼羞成怒前,庚野及时收敛,他轻咳了声:“今晚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刘书记说今晚有例会,我猜,可能比正常要晚至少半个小时,”别枝翻了翻记事本,“你晚点再过来吧。
“那我正点去,在楼下等你。庚野:
“可以是可以,但……"
别枝默然了几秒,还是轻声说了出来:“能不能不要开你的那辆车过来?
"为什么?
“它太……扎眼了。"
庚野轻挑了下眉:“歧视它?"
"……"
想起某人前两天靠在那辆在停车场都鹤立鸡群的库里南旁,黑衣长裤短靴墨镜地等她的骚包场还被路过的学生拍照传了论坛,惹起了一大片校内讨论热潮。别枝无奈得扶住了额:“你再开它来两次,全校都要知道,我有个男朋友每天几点来接我上下班
“那不是正合我意?
“庚野。"
手机里响起声低得愉悦的笑:“那我们换车,你开我的,我开你的小自猫。
"?你不要给我的车取奇奇怪怪的外号。
“不许我叫你小刺猬猫,还不许我给你的车取外号,"庚野懒声戏谑她,“你好多霸王条款啊金主。
被某人尾音那句带点哑意,语气骀荡,还微微上扬的称谓戳到,别枝:“"……我上班了,拜拜。
电话挂得利落。
“啧。''
庚野对着手机屏幕遗憾地叹了声。
又逗过了,他也不想的。
但总忍不住怎么办。
思考了两分钟,庚野决定换个人宣泄一下他恋爱里难以克制的兴奋感。
于是刚被拉黑了五分钟的林哲,又被他从黑名单放了出来。
【哲晟律所-林】:你竟然拉黑我你这个狗!!!
【MOON】:.
【哲晟律所-林】:?
【哲晟律所-林】:怎么突然加回来了?
哲晟律所-林】:良心发现了?终于想起兄弟这些年为了你的漫漫失恋期而陪你喝过的酒,脑袋里进过的水?
庚野只当作没看见那句漫漫失恋期,
【MOON】:跟你分享个好消息
【哲晟律所-林】:
【MOON】:枝枝让我开她的小白猫接她上下班
【哲晟律所-林】:?小自猫是什么鬼??
【MOON】:[图片]
像是就等林哲问这句话了,庚野这边咻地一下发出了张图片,
莫名其妙的林哲点开一看,是两辆车并排停放的照片。左边库里南,通体纯黑,哑光碳纤维全车改装,如丛林中巨型养兽伏,极致压迫感无声拉满。右边,一辆白色小轿车,“娇小可爱"
【MOON】:小白猫,枝枝的
【哲晟律所-林】……
【MOON】: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情侣款?
【哲晟律所-林】……
林哲面无表情地扣下手机。
跟了这样一个24k恋爱脑的主人,可怜的库里南,从生下来应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大概是秀恩爱遭了天谴,庚野还是没能如愿染指他心爱的别枝的小白猫
当天下午,真正的主业找上门了
CN飞行俱乐部发来了试飞通知。
“出差?”别枝惊讶。
“嗯,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庚野遗憾,“今晚不能去接你下班了。
"这么突然,”别枝一顿,“怎么,又是领导安排你去参加南水北调?
庚野怔了怔,继而笑了:“你好记仇啊,金主。
“你骗我那么久,我这就算记仇了?”别枝不明显地轻哼了声,"“这次是去哪儿,能说了吗?
庚野顿了下,直言:“北和市,CN飞行俱乐部。可能会在那边待一周左右的时间。等回来以后,我一定听凭拷问。
“好吧。
别枝眼眸微弯,“反省态度不错,,金主给你批假了。
庚野配合地应:“谢谢领导,领导还有什么需要下达的指示吗?
“没有,”别枝停顿,“你记得,注意安全就好。
庚野似乎有些意外,停了两秒,才听见他在电话那边低声笑了:“当然。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
“家室”本人的别枝被噎了下。
“既然你没有要说的,那就该我了?庚野放缓了腔调,听着懒洋洋的,但又带点危险:“领导,你应该知道,自己只有一瓶盖的酒量
吧?
别枝:……
“我不在这几天,你和同事们聚餐没关系,但不能沾酒,"庚野难得认真,“你的酒品比你的酒量还差。”
别枝:“你这是污蔑。
“哦,看来你已经忘了,,上回喝醉以后,是谁把我的腿当跳跳床,是谁差点拽掉了我的浴巾,又是谁要解我的腰带
“停。……我想起来了,谢谢你的贴心,下次不需要提醒得这么仔细。别枝轻磨牙,
隔着手机也听得出她的羞窘,庚野哑声笑了,
别枝试图给自己正名:“而且,我从来不喝酒的,上次是例外。
“真的?那再犯呢。
"当然是真的,如果再有第二次,”别枝想了想,随口道,“那随便你开条件。
别枝万万没想到,她的打脸相第一次“例外”来得如此之快。
彼时,距离庚野离开山海市刚过去五天时间,正是周末。廖叶还在外地跟组没回来,别枝家里难得一个人都没有,她在楼下陪小猫玩了大半天,傍晚才回到家。原计划是简单敷衍过晚餐,刷一部电影,早早上床休息。
结果,计划刚进行过第一步,于雪涵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呜呜呜别枝!!!
别枝接起电话,上来就是一声爆哭
这猝不及防的开场,叫别枝懵了好几秒。
最近她和于雪涵的联系不多,
主要原因是前段时间,于雪涵在公司里加班加点地争取一个小项目,忙得马不停蹄,别枝和她几次联系都觉得她心理压力很大,状态也有些焦虑,之后于雪涵不找她,她也没敢贸然打扰。
连带着,她最近和庚野的感情进展,她也没来得及和于雪涵再提起。
“……去他妈的工作!!!辞职!!!老娘不伺候了!!!嗷呜呜呜呜……”
等别枝回过神,手机那头的于雪涵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别枝连忙放轻声音。
之后,在于雪涵一通夹哭带骂的输出里,别枝终于大概捋清楚了前因后果。
总结起来,就是于雪涵辛苦忙碌了两个月的小项目,最后为同公司竞争组的同事做了嫁衣,竹篮打水一场空,黄了。
而在此期间,她的男朋友——现在已经是前男友——背着她出轨,被抓包后还反咬一口,说是她忙于工作,不懂经营感情和彼此体恤,活该如此。
简单概括:情场失意,职场重创。
现实版《悲惨世界》了。
……我他妈为了这个项目这么拼命,我把我全部的私人时间都砸上去了!!!我没有一点点娱乐和业余生活,我天天熬夜加班,我体检报告全他妈是箭头,草船借都没我的箭头多!!!我是为了什么,最后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凭什么!!!明明是他们不择手段,凭什么随便搞点歪门邪道就能拿走我辛辛苦苦这么久的成果……呜呜呜呜别枝,我好难受……还有那个贱男人……呜呜呜呜呜……
于雪涵哭得伤心欲绝。
别枝只能尽力安慰。
然而这种时候,即便全世界的心理专家都聚齐了也没用,再多的安慰都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
而于雪涵这个高压之后的爆发状态,别枝生怕她自己一个人憋出什么毛病,或者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安慰过后,别枝主动问:“反正你也请假了,不如,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情?
I有snan.:
对面哭得声音嘶哑,吸了声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道:“我要喝酒!!!我要灌死我脑袋里的工作虫!!!我要今晚不醉不休!!!
别枝:……
"?"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何况现在这个状态的于雪涵,别枝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拒绝她的狠心。
于是,半个小时后,别枝在老社区外,坐上了捎于雪涵过来的出租车。
迎面就是于雪涵哭得小金鱼似的肿眼皮。
“嗷呜呜呜呜别枝——"
以及扑了她满怀的泪水与熊抱。
“好好,我在呢……"
别枝安抚地拍着埋在她怀里委屈大哭的于雪涵,同时,在前面后视镜里如蒙大赦的出租车司机望来的眼神里,她歉意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终于解放的司机感恩地看了眼别枝:“还是之前的目的地?
别枝没来得及回答。
“开!!!”于雪涵一抹眼泪,声音嘶哑又豪气干云,"今晚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拦我喝酒!!!"
别枝轻叹:“师傅,麻烦您,按她说的地址就行。
眼看今晚这顿酒是逃不掉了,别枝一边安慰于雪涵,一边在心里发虚。
“随便你开条件”的豪言放出去还不到一周。
她只能庆幸,还好庚野这周出差,发现不了,不然这打脸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这点庆幸并没能坚持多久。
又半个小时后。
沉重的夜色里,别枝的脚步更加沉重。
对着篆刻“惊鹊”两字的黑底招牌,她沉默良久,不死心地扭头:“我们一定要在这家吗?要不要换个……
“不!!!
“那对狗男女就是在这里看对眼的!!!他们说了,这里于雪涵吸鼻子,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酒吧:的美女帅哥最多,西城区最有名!!!我今晚就要在这里!!!来一把惊天地泣鬼神的艳遇!!!"
别枝:
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般不是艳遇。
是遭雷劈。
“怎么了别枝,你不喜欢这家吗?于雪涵泪汪汪地红着眼转过头:"
对着于雪涵小金鱼成精似的泪眼,别枝深呼吸,微笑。
“没事,进吧。
反正,庚野的出差应该还有两天才能结束。
只要他不在,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吧?
与此同时。
山海市,国际机场。
庚野刚下飞机,出了航站楼,
夜色里的机场坐落在山海市以北,迎风南望,半座城市的灯火寥落,犹如无尽夜海中遗落的灯塔,散发着幽微却引人神往的光。
从那片光海里收回视线,庚野坐上了计程车
司机透过后视镜,多看了两眼后座上来的那个长相清绝冷峻的青年:“先生,去哪儿?
"梧秋路32号……
庚野近乎本能地报出了别枝的住址。
跟着便是停顿,后视镜里的青年低头,似乎是打量了下他自己。
说不得风尘仆仆,但也相近了,
要给她惊喜,也该先回住处,把自己收拾一遍才行。
庚野侧抵着额角的指骨撩起,按了按眉心后,他改口,声线透出倦懒哑意:“峰山路,惊鹊酒
“好嘞。
计程车驶入夜色浓郁的机场高速。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集中、心神消耗,乍一松懈,叫庚野此刻倦意如潮。他原本打算在车上小睡片刻,可惜,车刚开上高速没一会儿,他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林哲的电话。
“你还真会选时间,我才刚落地。庚野眉眼间不见意外,将电话接起:
“我邮箱里,CN飞行俱乐部的电子"那是我前面三通电话都没打通,”林哲语气少有地严肃,合同是怎么回事?
庚野停顿:"他们公同起得这么快么。
"真是你的合同??我还以为他们诈骗呢!!!”林哲不解,“不是,怎么回事啊,你真要去CN?
之前是谁说的,飞行俱乐部太玩票,没意义?
庚野半阖着眼,懒腔慢调地支着额,手肘撑靠在车门上:“我。
“那还是你说的,民航客机机长太累,商务机轻松些,行程少,时间自由——不是都要定下了吗?怎么着,你是嫌人给你开的工资太高,侮辱你翱翔蓝空的心了啊?
"滚,"庚野懒洋洋地轻嗤了声,“改主意了,不行?
"总得有个原因吧?
林哲那边响着纸张刷刷翻动的声音,显然是他将电子合同打印了下来,正在重要条款里逐条审看,“CN给你的福利待遇,怎么也竟价不过那些背靠大集团的民航公司吧。而且还是试飞员……什么危险什么困难你选什么啊?怎么着,王牌飞行员一个头衔不够,你还得跨领域,把王牌试飞员的金字招牌也摘了?
"试飞项目的工作时间,短程集中,平日里闲散时间更多。我两地飞,偶尔出差就够了。”庚野困得长睫半拢,冷淡的影拓在他微透倦色的眼睑下。
林哲似乎噎了下:“你干脆把,别枝第一’挂脖子上吧。
"……"庚野阖着眼,懒声笑了,“也不是不行。
林哲那边飞快过完了一遍合同:"“细则我还得再看,不过,你真确定了啊?就CN?
"喂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从你刚有转民飞意愿那会算起,TG和远航俱乐部挖了你多少回了,我都数不清,那合同待遇看得我都恨不得扔了律所回去考飞行呢——为什么不选他们?
"CN和相关部门有空中救援的义务合作,每次行动特批我参加,这个在附加条款里。
“啥?
林哲飞快翻了几页,指腹横扫,最后在某一条旁边敲了敲。
他咬牙切齿:“不是,你放着高薪不要,就为了有机会玩命去做这种慈善?直接捐钱不好吗?
“不够。心不诚。
林哲都听茫然了:“什么叫不够?你要干什么?
庚野懒声笑了,声线困乏也倦怠至极,听着随时要睡过去了似的:
“下半辈子我要积善行德。求个福报。
"?求什么?
“就求,庚野低轻着声,“能保我家枝枝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余生顺遂。”
若有什么厄难,尽来找他。
只找他、就够了。
第55章
惊鹊酒吧。
喧嚣的背景音乐里,C区角落,一个最小桌型的卡座内,两个女孩并肩靠着。
“仙女,仙女你说,嗝……”
于雪涵一只手抱着别枝的胳膊,一只手拎着啤酒瓶子,半干的眼泪把松散的发丝黏在脸上。
“这个世界,它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啊?”
别枝无声轻叹着,抬手,只能节奏轻柔而安抚地去拍于雪涵的胳膊。
“凭什么啊,凭什么越没底线的人,越能获利最多……”
于雪涵胡乱抹了把眼泪,“是,我知道,还是怪我不够优秀呗,谁让我没法用实力差距盖过他们的歪门邪道呢?可我没办法了啊别枝,我真的、真的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我就是没办法啊……”
于雪涵哭得声音都有些哑了。
“不怪你。”
别枝轻声说:“我们谁都没办法,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运行的。坏人比好人不择手段,所以只要交付自己的良心和底线,他们就可以换取更多……我们普通人能做到的最好,也只是不妥协了。”
“可是不妥协太累了、太累了,”于雪涵抬手,捶着自己闷胀的心口,“我每次只要想到,他们是怎么抢走我的项目,我就特别讨厌这个世界,也特别讨厌自己,为什么我要固守原则,它带给我的除了折磨还有什么?啊?”
别枝停了几秒,微微弯腰。
她拿起桌上那瓶开了许久的酒,晃了晃,跟于雪涵手里的啤酒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如果是鸡汤,可能会告诉你,它会给你带来内心的安定。”
别枝转回去,忽地笑了,声音很轻地:“安定个屁。”
“?”
于雪涵愣蒙蒙地抬头看她。
大概是受惊厉害,于雪涵连打了两个嗝:“仙女,你下凡了,你都会骂脏话了啊。”
“是你喝多了,才会看谁都像仙女,”别枝玩笑着,回眸却认真看她,“雪涵,我希望你知道,坚守原则、不同流合污,还能做到内心安定、毫不动摇的,那不是好人,那是知行合一的圣人。不要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会累死的。”
于雪涵茫然地眨了眨眼。
别枝轻抿了口酒,些微苦涩的大麦发酵的味道,叫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尖。
但一两秒后,她反而很淡地笑起来了,朝于雪涵抬起酒瓶:“生活就像是酒,尝起来苦、涩、酸、辣,只要不顾底线,不择手段,那就能一瓶瓶全灌下去,灌到最后毫无知觉,越喝越甜,只觉得兴奋——兴奋到麻木,然后在麻木中慢慢就死掉了。”
“知道什么人最痛苦吗?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清醒的人最痛苦。永远、只有清醒的人在痛苦着。沉醉的人都在放纵,狂欢,享乐。”
别枝从晃荡着五光十色的灯火的酒液里,抬起视线,回眸看向于雪涵。
女孩眼眸澄净,清澈。
那些斑斓昏昧的光色掠过她,却好像不能给她染上一丁点颜色。
“你不是问我,坚守原则会给你带来什么?”别枝轻声,“带来挣扎,痛苦,和不麻木。人生只此一遭,你大有选择自由,就像《黑客帝国》里的蓝药丸和红药丸,它们永远都摆在你面前。你随时可以吃下那颗蓝药丸,放任自己在虚幻麻木里沉醉下去,直至人生的终结。”
于雪涵无意识地捏紧了酒瓶:“那你选什么,吃掉那颗代表残酷真实的红药丸吗?”
“我?我觉得……《黑客帝国》其实说错了一点——红药丸不会只吃一颗,”别枝晃着瓶身,靠在沙发里,无声轻笑,“从吃下第一颗红药丸开始,你就会一直、一直,在下一个转角,遇到新的红蓝药丸。”
于雪涵安静了几秒,也抹着眼泪笑了起来:“难怪,这个世界上总是好人不多。”
“是啊,因为给好人的考验太多了。”
别枝盯着酒瓶里折射的光,轻声却坚定,“可是世界规则越是教我逼我引诱我去做,命运越是要一次次把我按进那个烂泥坑里,我越不喜欢、越要反抗——蓝药丸一劳永逸,只要吃下第一颗,就再也不会有了——而我最讨厌没有选择。”
别枝回眸,眼底盈着光,像远星缀在漆黑的帷幕中,熠熠勾人。
那是个轻飘飘的,尾音都上扬的玩笑——
“不自由,毋宁死。”
女孩的眼神却像清锋凛冽。
于雪涵怔愣了许久,终于破涕为笑。
她用力拍着别枝的肩膀:“行啊,仙女,我以为你出国这几年都是出世当神仙去了,没想到你入世比我深得多——好,就敬你说的!老娘就跟这颗红药丸死磕到底了,看谁先磕死谁!”
“那我就敬,”别枝轻撩瓶尾,“敬我们的挣扎,痛苦,不麻木。”
“好!!!喝!!!”
于雪涵咕咚咕咚灌完一瓶,扭过头,昂起喝得酡红的脸颊,她扬声:“小二,上酒!!!”
“……”
别枝含笑扶额。
不过很快别枝就笑不出来了。
于雪涵这一嗓子,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以及酒后的嘹亮,轻易穿透了有些喧嚣的背景音乐。一下子就惹来了周围临近的几桌客人,还有路过的服务生的目光。
那些客人们反应如何,别枝无暇去管。
她只是能明确感知,几个服务生望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达到了一种类似聚焦的效果。
……不妙。
不会是被认出来了吧?
几周前的一面之缘,灯光还那么昏暗,庚野是按照记忆力筛选服务生招人的吗?
别枝拿起酒瓶,垂着眸和于雪涵碰瓶,试图借她来掩盖他们对她可能残有的印象。
没多久。
一个领班模样,和其他服务生穿的制服不太一样的女人走在前面,后面跟了两个服务生,端着果盘和于雪涵点的酒,朝这桌快步过来了。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
别枝扶额的手终于垂下,覆过了死心合上的眼。
好。
她可以提前想“遗言”了。
那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在别枝的桌旁蹲了下来,笑容和婉:“久等了,两位的酒。”
于雪涵这会空得有点迷迷瞪瞪,睁大了眼茫然地看向果盘:“我们没点、嗝,没点这个啊?”
“果盘是我们店里的小赠礼。”女人一边笑着,一边亲自将两个服务生端着的东西,逐一摆在了别枝和于雪涵面前的桌上。
于雪涵讶异地停了两秒,才趴到别枝肩头,以自以为的小声说出了高分贝的“悄悄话”——“仙女,他们店里服务好好哦!难怪这么多客人?”
别枝轻叹:“是啊。”
她不太想面对地转过头,抿了口苦涩的酒。
可惜,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放完果盘后,年轻女人依旧是半蹲在那儿,只是笑容满面地转向了别枝:“别小姐,今晚是和朋友一起过来喝酒吗?我们没听老板提起,也就没做什么准备,是不是怠慢您了?”
“……临时起意,你们不用额外费心。”别枝垂在身侧的手指安静地捏住了沙发皮。
“哪有费心,您也太客气了,我是店里今日轮值的经理,吴颖红,你叫我小吴就好,”女经理笑吟吟的,放轻了声问,“需要给您换到老板惯用的那个桌位吗?”
“谢谢,但不用。”
大约看出来别枝全身上下都在表示拒绝,女经理也笑了:“好的,那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吩咐。”“……谈不上,你们当我不存在就好。”
别枝强作微笑。
女经理点头表示明白:“请放心,不会让他们额外打扰您的。”
眼见对方就要离开。
别枝心念一动:“等等。”
“嗯?别小姐有什么需要?”
“我今晚过来的事情,”别枝抬了下手里的酒瓶,“可以不告诉你们老板吗?他现在应该还在外地出差,我不想他分心。等他回来以后,我自己跟他讲。”
女经理笑容加深:“当然,我们不会单独给老板打电话叨扰他的。”
别枝由衷地松了口气。
“好,谢谢。”
女经理又客气了两句,起身,离开了桌位。
背过身去的时候她没忍住笑了下——
他们今晚确实是不会给老板打电话汇报,因为老板不久前说了,晚上会过来一趟。
当面汇报,也算常情,相信别小姐能体谅。从开启的话题,别枝不由地走了神。
也不知道庚野那边的出差进度怎么样了,以往他晚上会给她发条消息,今晚怎么还没有呢。要不要出去拨一通电话……
别枝还没想完,旁边,于雪涵递过来一瓶新开的酒,豪气干云:“来!继续!”
别枝:“……”
女孩轻叹,接了过去。
尽管女经理和别枝说了,不会额外打扰他们,但显然也提前知会过了整个惊鹊酒吧内的服务生们。
从认出别枝开始,全体服务生基本已经进入了一级警戒状态了。
——不怪他们记忆力好,而是在别枝自己已经忘了的上次酒醉那晚,临近散场后一个小时左右,酒吧里客人都离开了,服务生们基本都亲眼见过,他们那位向来酷哥的老板是怎么任闹任怨,抱着女孩一直哄到最后。
那画面的冲击力,说是毕生难忘也不为过。
未来老板娘,板上钉钉。也因此,当他们看到隔壁桌一个男客人在朋友们的起哄声里,拿着两只酒杯起身走去别枝那桌时,立刻就有人扭头直奔经理那儿,汇报“军情”去了。
女经理刚变了脸,要过去,就接到了安保厅的电话。
她接起,停了两秒:“知道了。”
屁股又坐了回去。
“吴经理,咱们不管吗?”服务生慌得很。
“不用我们管,”吴经理笑吟吟的,“正主到门口了。”
“?”
C区角落。
尽管别枝竭力压着,但还是扛不住于雪涵这职场拼杀出来的海量,对方一瓶她半杯的比例下,别枝依旧觉着有点酒意上头了。
好在这里是庚野的场子,实在不行,她们可以直接去二楼休息。她记得庚野说过,楼上有他的小套房,还有一间客用。
正好,她也一直想知道,庚野这些年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感觉……
别枝正因为想起某个人而觉着心口里酸涩又软陷时,旁边忽然响起个陌生的男声。
“你好啊美女,和朋友一块来喝酒的?”“?”
别枝微微仰脸,看见了个笑得十分轻佻的年轻男人。
“就你们两个人喝,多无聊啊,”男人近距离看清了女孩的长相,眼神更热了,他弯腰靠近,“一起去我们桌喝?我请客,就当交个朋友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别枝清晰咬字,眼神淡漠地转开。
里面,喝得迷糊了的于雪涵正好奇地凑过来:“别,别枝,你认识啊?”
别枝:“不认识。”
“聊一下不就认识了吗?”男人看着仍不死心,“都是出来玩的嘛,美女,没必要这么矜持对不对?”
但凡不是庚野的场子,惊鹊的客人。
别枝大概就直接叫他滚了。
女孩捏在酒瓶上的指尖隐忍地捏了捏,她往里挪坐了几寸,只当充耳未闻。
男人垂涎地望着女孩淡漠而愈显清冷漂亮的侧颜:“这样,美女,我是跟朋友们打赌过来的,只是请你喝杯酒,请完我就回去,行吗?”“酒放下。”别枝没看他,自己提瓶抿了口。
不知道是不是恍惚。
她好像听见了身后酒吧门口的方向,隐约响起了一片躁动。
可惜别枝被身旁的“臭虫”烦得没心情回头。
“别啊美女,你至少喝了我才——”
“给你两个选择。”
别枝终于忍无可忍。
她回眸,眼神凉得像冰,下颌微抬:“要么,放下酒,滚蛋;要么,我直接找经理请你回去。”
“……好,好好好,”年轻男人忍着火气笑了,“我请你的,别客气,随便喝。”
酒杯搁在了别枝面前。
男人扭头往后走。
别枝厌烦地蹙眉,低眸看向那杯酒。
怎么看怎么碍眼。
别枝抬手拿起,刚要拎到离她最远的地方。忽地,身下沙发一陷。
有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
女孩眉眼倏地冷了。
她回眸,眼神薄凉如刃:“你是不是想——”
“死”字未能脱口,被别枝生生咬停。
坐下来的青年生了张清绝冷峻的侧颜。
射灯灯光正从那人身外落下来。阴影叫他五官的立体感更清拔出众,兴许是酒吧里光影太暧昧,消解了那种凌冽的攻击性,模糊晃动的明暗,反而为他眉眼轮廓添了几分秾艳。
尤其那人此刻倦懒着神态,一副毫不设防的散漫,半身靠在沙发里,将倾未倾。
随意瞥过来一眼都像在刻意蛊惑撩拨。
别枝就这么被硬控了三秒钟——
等她回神时候,庚野已然拿起手机,冷白修长的指骨在手机屏侧懒懒抵着,镜头对着别枝,然后下落。
“咔嚓,”他还懒洋洋给手机配音,“拍照,留证。”
青年握着手机,晃了晃:“你完了,别枝。”
别枝恍回神,眼眸里抑着惊讶后难掩的欢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出差结束了吗?”
“?”
庚野轻挑漆眸,侧过身,俯近了睨她,“你不会是觉着,这样就能逃过去吧?”
别枝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刚做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
庚野拎走了她还拿在手里的那个杯子:“没收了。”
青年漫不经心地回扫了眼,定眸还不到一秒,就叫隔壁桌那个男人慌张地扭回头去。
别枝回过神,解释:“我本来也不会喝的。只是想拿到一边,看着太碍眼了。”
“是么。”
庚野转回来,不紧不慢地:“你上周说自己从来不喝酒的时候,语气比现在还要坚定。”
别枝:“……”
沉默了好几秒,女孩露出一个赴死似的决然表情:“随便你开条件,我说到做到。”庚野停住。
一两秒后,他兀地笑了,眉眼间的倦怠都松散掉,压不住的骀荡劲儿冒出头来。
他懒腔慢调地,低声重复了遍自己今晚的开场白:“你完了,枝枝。”
“……”
这一次,别枝却莫名红了脸。
她假装不察地偏过眼。
然后就撞上了另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趴近的,于雪涵紧紧盯着两人的眼睛。
别枝一顿,抬手,在于雪涵像是看直了眼的脸蛋前晃了晃手:“雪涵?”
“……嗝。”
明显喝大了的于雪涵打了个酒嗝,这才迷茫地抬起头,定睛到别枝身上。
然后她呲牙乐了,指着别枝身后,懒叠着长腿的青年:“你旁边那神颜帅哥是谁呀?”
别枝:“。”
这是真喝大了。
连庚野都认不出来了。
学生时代那会,于雪涵可是只要见着庚野,怕是离着三百米就要从她身边脚底抹油准备开溜了。
别枝无奈,看向庚野:“这是我高中同班同学,于雪涵。”“记得,”庚野随手又拿走了别枝手里的啤酒瓶,“下课后总是黏在你身边那个。”
青年靠回身,朝不远处紧紧盯着这边的服务生抬了下手。
对方快步过来。
尽管某人语气平静,但怎么听,都有点醋意。
别枝只能当做没察觉,转回去,试图给于雪涵勾起点清醒记忆:“雪涵,你看清楚,他是庚_"
“啊!!!”
于雪涵一拍巴掌,恍然大悟,“他是你今晚点的男模吧,难怪这么好看!”
别枝:“……?”
庚野:“?”
旁边刚蹲下身的服务生:“?????”
空气死寂数秒。
庚野忽地笑了声,他从靠着沙发的姿势慢慢卷起腰腹,向前折身,手肘懒洋洋抵住了膝腿。那道本就好听的声音像是要抵进身旁女孩耳心里。
轻飘飘的,冷淡又蛊人。
“你们之前喝酒,还会点男模?”
“???”
别枝扭头,“没、有。”
事关人格清白,这一句绝对算斩钉截铁了。
于雪涵对自己造了什么孽毫无知觉,还不怕死地往前凑:“这个可以有!我那么忍辱负重赚的工资,不就该这个时候拿出来,给姐妹潇洒一把吗!”
别枝:“……”
你这不是要姐妹潇洒,是要姐妹死。
于雪涵浑然不察别枝的眼神,她看向石化在桌旁的服务生:“小哥,你们这儿有这业务吗?给我姐妹安排最贵的!”
服务生:“……?”
“小,小姐,我们这儿真的,没有。”
从这颤音上看,服务生现在应该很想把自己变成一只蚂蚁,免得被他们老板以后想起自己是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的见证者。
庚野没让人难做,示意对方端走了剩下的酒。
“哎,哎,怎么走了呢?”于雪涵着急得差点站起来。别枝把人拉住,不忘回头和庚野解释:“她喝大了,胡说八道的,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啊。”庚野懒懒掀起了眼帘。
那个眼神莫名叫别枝心里一抖。
“惊鹊没这个业务,不过,今晚可以破例特开。”庚野低轻着声,笑了。“老板亲自服务,行么?”
第56章
从庚野低着声,口吻懒怠,在她耳边语气随意又散漫地问出那句“行么”开始。
别枝就有种预感:今晚的局面要失控了。
“还是……不要了吧。”
被庚野那样盯着,别枝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地渴。
她掩饰着情绪,别开眼,看都没看就拿起了桌上酒杯,咕咚闷了一口:“有违公序良俗。”
等那口近乎滚烫火辣的灼着食道入了胃,别枝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
她低头,定睛一看。
……拿错了。
不是水,是于雪涵之前点的一杯洋酒。
烈度很高那种。
别枝:“……”
顾不得那种高烈度酒忽然灌了一大口的不适感,别枝涌上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心虚。
她几乎是本能地,从杯子上抬起警觉的视线,然后咻地一下将玻璃杯放了回去。
试图掩盖自己方才的动作。
第二反应,女孩悄然回眸,望向身侧的人。
没被看见。
……是不可能的。
庚野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骨正抬在半空,似乎是打算伸过来阻止她的,但显然没来得及。
酒吧的灯光缓慢地荡过,那人外套早已摘脱,只剩里面的雪白衬底。看制式很板正,像是制服内的衬衣,不过此刻袖扣叫他解了,从腕骨下随意挽起,露出了半截小臂。再由他身形散漫地撑在那儿,就显得松弛又随性。
而袖下的手腕,或是半敞领内凌冽平直的锁骨,青年露在外的冷白肤色很轻易就被酒吧里的射灯釉上了一层暧昧又疏离的光。
落上去了,又未能落在实处。
——无论是水似的光,周遭追逐的视线,还是暧昧漂浮的音乐,好像一切都始终只能和这人隔着一层。
别枝恍惚想起来,从前她就觉着,无论是笑是怒,庚野身上总有种浑然天成的疏离冷漠。
只是他很少在她面前显露。
“好喝么。”耳旁忽响起截好听但冷淡的嗓音。
“?”别枝恍然,定睛,对上了庚野浅撩起的睫下,那双隐晦不明的漆眸。
像要将她摄进去似的。
“不好喝。”
庚野放下了阻拦不及的手,整个人彻底松散下来,他倚在沙发里,就那样临睨着她,声线拖得懒慢:“那怎么,我看你喝完以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在这个眼神下。
别枝莫名地感觉颈后有些发凉。
“不是故意的,”别枝解释,“拿错了。”
“哦。”
庚野慢条斯理应了,长睫一垂,搭在膝前的指骨点了点地上那几个空了的啤酒瓶:“这些,也是拿错了?”
别枝:“……”
偏在这个时候,于雪涵摸不见桌上的酒,趴到桌底翻了半天,兴奋地坐起身。
“找、找到了!!!”
一提装在金属篮里的“漏网之鱼”,德国黑啤,还真被她翻出来,重重放在了桌上。
于雪涵豪迈地一挥手:“来!仙女!我们继续!”
别枝都不用回头,就能感觉身旁那种叫人气短的压迫感了。
“……”庚野望了几秒,开口,声量不高,听着也懒懒散散的,“还喝么。”
左边是男友,右边是醉鬼闺蜜。
别枝痛苦地纠结了一番,自觉贴近庚野,放轻了声:“雪涵最近失业又失恋,心情不好,在山海市这边只有我能陪她……”
她停住,竖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第二根。
“就再喝两瓶,好不好?”
庚野漆着眸色,默不作声看着女孩那两根细白的手指。
几秒后,青年低头揉着后颈,缓声笑了。
“行,你喝。”
“……”
无比漫长的两瓶酒,逐渐癫狂的闺蜜,以及身边毫无动静的男朋友。
别枝越喝越晕乎,心里怦怦跳得不安。庚野还是跟从前一样招人,即便这桌是在C区角落,但他过来时候,大约也有许多客人见着了。酒吧内传得遍开。
鉴于庚野在,没人敢明面上直剌剌地往这儿看,但暗中投来的视线也够多了。
而且时间一久,总有人忍不住想上前来撩拨两句。
不过无一例外,在他们近身前,就被垂眼坐在那儿的青年抬眉懒扫。
只消被睨上一眼,那些人就从直奔改成过路了。
角落里这么半晚上,愣是被“路过”了十好几回。
庚野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别枝怀疑庚野有点生气了,但她没证据。
毕竟她以前只见过庚野跟别人发狠,对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有生气之类的反应。
而且,谁生气会像现在这样……
趁着最后一杯,有些恍惚又被酒精刺激得大胆了的时候,别枝悄然回过头,盯着庚野。那人就懒叠着长腿,半靠坐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手还搭在膝上,跟着酒吧里流淌的,节奏暧昧张弛的背景音乐,他指骨一起一落,懒洋洋地打着节拍。
打得有一下没一下,眼神若有似无地系在她身上。
如果说是刻意撩拨,那他眉眼间都没多少情绪,有些冷淡又懒散,笑也不明显,只薄薄的唇线微扬。
但就是,莫名的骀荡又蛊人。
像个解了封禁的男妖精。
别枝正腹诽着,冷不丁,撞进了那人挑眉望来的漆眸里。
庚野点着长腿的指骨一停。
观察两秒,他轻眯起眼:“这就醉了。”
不是疑问,是个懒懒散散,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那人搭在膝上的手腕撩抬,借光对上腕表:“四十八分钟,零二十三秒。”
庚野一顿,从腕骨上方撩眼,似笑非笑地透着冷。
“行啊,酒量见长。”别枝这会已经有些恍惚了:“没醉,真的。我还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清醒的人不会强调这个。”
庚野轻嗤了声,眸光撇过她,在她身后落了下。
她那个叫于雪涵的朋友喝得更多,状态也更不如,这会已经趴到桌上,没什么反应了。
庚野叹了声气,微微卷腹,随手就拿走了别枝还想抬起的酒瓶。
别枝“唔”了一声,蹙眉回身压过来:“还没喝完……”
“没收。”
懒声下,庚野手腕一撩。
酒瓶很轻易就被举到了别枝够不到的地方。
别枝垫了两下,还是没够着,她神色肃然地坐回来,几乎是跪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朝着庚野:“浪费,不好。”
“挂我的账。”
庚野说着,朝随时注意这边的服务生示意了下,让他们过来收拾残局。别枝察觉他眼神旁移,眉心蹙紧,她双手一抬,扶住了庚野的脸,就将人转向自己。
庚野停顿,不作声地撩眼。
不远处快步过来的服务生们:“——?”
他们僵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别枝浑然不觉自己这个动作有多拉仇恨,还试图说服庚野:“节约粮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粮食?”
庚野轻慢地挑了下眉。
“嗯,”别枝指了指被他拿在身外的酒瓶,“大麦酿的,粮食,液体面包。”
“行,懂得挺多,”庚野气笑了,“听你的,不浪费。”
别枝眼睛亮起来。
她双手垂下,等着庚野递给她。
没等到。就见那只酒瓶被那人修长指骨懒懒抵握着,抬起,一同仰起的还有庚野线条清晰分明的下颌。——余下的酒被他仰脖喝了。
偏偏喝的时候,那人黑漆漆的眸子半垂着,还一瞬不瞬地钉在她的脸上。
“我刚刚喝过……”
别枝试图提醒,余音却消匿了。
随庚野喉结轻慢地滚动,不明显的吞咽声像某种性感蛊人的撩拨,空气被他紧黏着她的眼神无形拉扯,别枝脸颊跟着泛上灼灼的热意。
没扛住,别枝想转过脸。
但也没成功。
最后一口抿住的同时,庚野轻捏住女孩下颌,将她转向自己。
在那双微露惊愕的琥珀色眸子里,庚野看见自己身影扩大,清晰。
他俯身吻在她唇上。
酒液浸润过唇舌间,别枝没能全然接住这个吻,唇角溢下一滴。
只是不等她抬手去擦,庚野就低了低身,错开了吻。
他薄唇下移,力度轻浅地压在她下颌上,被浸湿的吻凉冰冰的,却又如同烫人的烙铁。
烫得别枝一颤,惊慌睁眸。
正见那人舌尖藏掠回唇间。
不知是不是卷着那滴沾湿了她下颌的酒液。
“……!!!”
这个念头叫别枝脑袋里哄的一声。
更晕乎了。
庚野却似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他懒慢地直回身,指腹轻蹭过女孩唇角,随意地问:“还满意么。”
“什么……?”别枝懵望他。
“对今晚0729号男模的服务,客人还满意么?”庚野声音被酒浸得微哑,冷淡,慵懒又勾人,“满意的话,记得给个五星好评,下回再来光顾。”
别枝此刻如果还神思清醒,那就能察觉,庚野最后一句“再来光顾”里凉意颇浓。可惜她醉了。
于是别枝不但没避险,反而迎“危”而上——
“你好熟练,”女孩轻着声,怀疑地轻眯起眼,她趴到他耳旁,“你可以悄悄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
“告诉你什么。”
庚野抬手虚拢着别枝,免她跌下去,同时朝过来的服务生抬了眉眼,他神色淡然,无声示意他们安排人送已经醉倒的于雪涵回去。
别枝趴得更近了,微灼的呼吸轻浅地,直往他耳心钻。
“你真是第一次出,出……”
她困惑地重复。
庚野看他们将人扶出去,今日轮值的女经理吴颖红隔空表示自己会亲自去送。
青年点了点头,这才落回眼。
听别枝还在迷糊,庚野笑了:“出什么?”
“啊,”别枝恍然,跟着又不确定了,“出台……么?”“……”庚野,“?”
停了几秒,那人在酒吧暧昧舒缓的法语歌里低声笑了。一边笑,他一边缓声懒调地重复,“出台……?我是违犯公序良俗,那你是什么,要违法么?”
酒意上头的别枝晕乎乎的,掰扯不清这逻辑,只含糊地趴在他耳边小声念着什么。
听声量,也困了。
“行,出台就出台,”庚野轻叹,抱着女孩起身,“送你回家。”
“不……不要。”
别枝蹭在他颈侧,埋了埋脑袋,“去楼上,要回你的家。”
单手抱着女孩,弯腰去给她拎包的庚野停顿了下,轻挑眉:“你确定?”
“回……庚野……家。”
庚野怔停着。
几秒后,他低垂下眼,声线轻哑:“好。”
在如何收拾一只小醉猫这件事上,庚野发现自己有驾轻就熟的趋势。譬如,当他从浴室里出来,看见离开前被他放进被子里盖好的女孩,此刻正抱着他的被子坐在床中心时,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了。
甚至庚野还低头笑了声。
事实证明,他吸取前车之鉴,提前在浴室换上新的衬衣长裤这件事,有多明智可取。
这次,至少不用担心浴巾会被某只偷袭的小醉猫在他猝不及防时差点拽下来了。
庚野笑着,一边拿毛巾擦湿漉的碎发,一边敞着衬衣走向深灰色的床。
折膝前,青年轻提了提膝下的长裤,然后他就在那张低矮的床前蹲了下来。
刚好够和床上困得蔫耷的女孩平视。
“枝枝,”庚野低声,逗她,“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闹觉?”
“闹……觉?”
这个词汇对别枝来说显然有些超出词库。
她绷了几秒,摇头,“听不懂。”庚野于是更忍俊不禁,他扔开了手里的毛巾,朝她抬起手臂:“过来。”
前方陷阱。
别枝虎起脸,慢慢松开被她紧抱着的被子。
陷阱……
女孩往前弯腰,趴过去。
陷阱就陷阱吧!
别枝向前一扑,撞进庚野怀里。
虽有些意外她的动作幅度,但庚野依然稳稳接住了她,被她撞得微酸的胸膛间轻震起笑:“我还以为你要捕猎呢。”
“……硌。”
别枝咕哝了个字,蹙着眉从他怀里抬头,又低着脑袋,似乎聚精会神地在研究什么。
庚野歪了歪头,看见女孩掌心里,躺着他吊在身前的那块木牌。
因为衬衣敞着,没系扣,很轻易就被她捉在了手心。
她低着头说了什么。庚野没听清,但耐性极好地,他抱着她微微后仰,靠在床边的地板上。
“嘀嘀咕咕,说什么。”
他没忍住,抬手蹭了蹭女孩微红的耳垂。
别枝躲了下,没躲开,就蹙着眉仰脸:“庚野说,这是他前女友送的。”
她把它举在两人之间。
庚野听了,左侧凌眉轻挑了下,“还记着呢。”
“嗯,因为嫉妒。”
女孩虎着脸,对着两人间的木牌凝视许久,慢慢张口。
啊呜一声,她咬住了木牌。
庚野:“?”
愣足了两秒,庚野笑出了声,胸膛都跟着轻震,他抬手去拿她咬着的木牌:“要硌掉牙了。”
喝醉酒的别枝格外固执,怎么都不肯松口。
庚野忍着笑,又真担心她戳到她自己,连声低哄了半天,才终于把那块雷击木从别枝口中“拯救”出来。
迎着月光,明晃晃的一排小牙印。
庚野越看越想笑,最后靠着床抵着额头,笑得停都停不住。
见眼前的青年笑得恣意,半湿的黑色碎发在他冷白的额前轻晃,月光盈盈地摇在他眼眸里,叫那双桃花眼潋滟又勾人,一派平素里没人见过的风流骀荡。
别枝认真看了好一会儿,蹙眉:“你勾引我。”
这句也逗,但庚野实在笑得累了,就懒洋洋地半勾着桃花眼:“行,我的错。”
别枝更蹙眉:“你不守夫道。”
“?”
庚野支在额前,懒抵着眉的手指动了动,蹭过弧度凌冽的眉骨:“这盆脏水可不能乱泼,除了你,我谁都没勾引过。”
“……哼。”
别枝仰脸,一副“给你点厉害瞧瞧”的神情。
她从他身前侧趴过去,蹭过他腰腹,没见青年眉峰忽然抽跳了下,原本懒骀散漫的神色也紧起两分。
“找什么。”庚野嗓音有些哑了。
“……找到了!”别枝攥着手机,直回身,“你的罪证。”
庚野轻舒气,叹笑:“看看。”
别枝在手机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到了录音界面。
连着戳了几次,她才对准了播放键,将那天下午林巧微来理学院办公楼找她的录音放了出来。
[原来,那晚是你。]
[是呀,那就是我和庚野见面、喝酒、睡觉的第一晚呢,][他在床上超猛的。]
“……”
庚野越听,眉眼越冷。等到最后一段,他眼底早已经薄凉得像挂了霜色。
等录音播完后,他轻慢地拿指骨托抵起女孩的下颌:“你信她的?”“不信。”
别枝说完,小声咕哝了句,“但还是很气。”
庚野:“气什么。”
“……”
别枝闷了半天,趴到庚野肩前,他衬衣本就没系扣,大片敞着,冷白又性感凌厉的锁骨也半露未戮。
她抬手,轻拨开遮了他半截锁骨的衣领。
“气她说你床上很厉害。”
“还气,气我没资格问你,在我之后有过多少女朋友……”
最后一声渐渐低了,轻了,气息也近了。
别枝咬上来时,庚野半点不觉意外。
但她力度轻得叫他疑惑。
他以为这该是个泄愤的撕咬,也做好了被小刺猬猫的刺和爪牙弄得见血的准备,可是她眼神那么凶又委屈地扑下来,却收着九分九的力。像被珍重至极,又像被小猫轻舔过。
隔着胸膛,庚野的心在别枝的这一“咬”下,柔软得近泥泞了。
只有她,依然只有她——即便时隔这么多年,即便见过他再多凶戾模样,她还是像从前,小心翼翼地,极尽可能想他不受一点伤。
庚野听见自己叹出的声息抑着微颤,他抬起手腕,轻拢住女孩的后颈:“谁说你没资格问?你可以问,随便问……算了,现在问了你也不记得。”
他一顿,“没关系,枝枝,我会让你知道。”
可惜如庚野所料,别枝此刻晕乎乎的状态,确实听不懂他的解释。
咬完了,她慢吞吞直回身:“你以前就这样。”
“嗯?”
“不守夫道。”
“……”
话题又绕回来,庚野低头,哑声失笑:“我错了。”
面对喝醉了听不懂的小醉猫,显然道歉是最捷径的。这句听懂了。
别枝眉心微微舒展:“那,要罚你。”
“行,怎么罚,都听你的。”青年懒着声音,一副不在意任她处置的模样。
别枝沉默了好几秒。
久到庚野都要以为她是醉得睡过去了,正要弯腰去看,才听见女孩声音很轻地开口:“罚你以后,以后都不许受伤。”
庚野微怔了下,喉结轻涩地滚动:“枝枝,别怕。虽然这些年没有你,但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语气故作轻松,像个漫不经心的玩笑。
“骗人,”可别枝却喑哑了声音,她低着头,不知什么时候,女孩的指尖摸上了他敞开的衬衣下,腰腹处那道浅淡了的伤疤,“那这里呢。”
别枝抬头,望着他,慢慢红了眼圈。
“这里算怎么回事啊……”“……”
在女孩那个湿潮又难过的眼神下,庚野的心也跟着像落了雨,湿重又泥泞。他眼睫轻颤了下,咽下那些涩哑的情绪。
然后青年笑着,故意戏谑她:“我家枝枝,心疼我啊?”
“嗯。”
眼圈通红的女孩用力地点下头。
这一次是她主动抬起胳膊,抱住了他,“不要受伤,庚野,好不好?”
在女孩额头抵着的位置,青年修长脖颈前,喉结低而深地滚动。
许久后,头顶响起他的声音。
“……好,我都答应你。”
庚野低声,轻缓,又难得认真着,像在许一个要刻进骨里的誓诺。
“为了别枝,庚野不受伤。”清晨,漏过百叶窗的日光葱茏。
别枝睁开了发涩的眼皮,艰难地辨识着眼前的画面,以及脑海里残留的碎片。两秒后,女孩就木了脸。
怎么、每次喝醉、醒来都是这里?
还都半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多少有点心理阴影地,别枝掀开被子一角,低头看了看。
然后她松了口气。
还好,至少这次穿的不是庚野的白衬衫。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忽地,别枝感觉身侧柔软的床下陷了一截。
她眼皮一跳,掀开被子就本能想跑。
然而已经晚了——
女孩握着被角的手,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扣住,一点点压了回去。
隔着薄薄的被子,一具带着晨起躁热的修长躯体压了下来。黑漆漆的眉眼间,压迫感十足。
庚野嗓音沙哑:“醒了?”
别枝被难以言喻的危险抵着,立刻闭眼:“没有。”
“没事,梦游也行,不耽误。”庚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吻她的颈。
别枝屏息,没敢问不耽误什么。
她觉着昭然若揭了。
庚野:“有件事,我还是要澄清下。”
“什、什么事?”
“关于我在床上表现如何这方面,只有你一个人有发言权。”
庚野缓撩起漆眸,似笑非笑。
“但我看你好像忘了。这样,距离你明早上班,刚好还有二十四个小时,趁这空档,我帮你复习复习?”
第57章
在这件事上,庚野对别枝向来是狠话放得凶,真到实操上却隐忍得厉害。
别枝能猜得到,多半还是因为她的病。
看到庚野凌厉漂亮的眉骨上染着薄薄的一层汗,眉却皱着,神情沉迷又克制,分不清是欢愉还是痛苦的模样时,别枝就觉着,或许她该跟庚野科普一下。
比如,这个病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可惜她选的时间不太对。
当意识到这点时,别枝微颤的指尖已经情不自禁地覆上青年的眉弓。
庚野的眉骨高,眼窝也深,别枝每每抚过时,总觉得指尖下像是座苍劲起伏的青山,昂扬蓬勃,又岿然无畏。
他总是有能够震撼她的生命力。
这一点,也体现在他身体的许多部位。譬如凌冽的眉眼,脖颈上绷紧的筋络,掐在她腰窝的修长有力的指骨,小臂上蜿蜒绽起的脉管,劲弓似的腰腹,以及——
“呜。”
又是半声呜咽。
别枝微仰起脸,眼角泛起湿潮的红。琥珀色的眸子里也像是淋了一场薄薄的雨,瞳孔变得乌黑而湿润,她就那样哀哀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庚野修长的指骨就覆在她唇前。
——他的手显然就是罪魁祸首。
和别枝曾经专门去研究过的科普知识里不同,小资料里明明说,男生们喜欢伴侣在这时候的声音,声量越高,越能满足他们奇奇怪怪的自尊心。
但庚野不一样。
他好像听不得她出声,总是帮她手动消音。偶尔几次阻止不及,那人眉眼间掠过去那种近乎发狠的情绪总是拨得别枝心弦莫名紧得颤栗。
而且有时候,不让出声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甚至还会——
“……别看我。”伴着耳边那声被欲''望浸染得沉哑至极的嗓音,别枝不怎么意外地,迎来眼前昏暗下来的光线。每到这种时候,别枝就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夜航的小舟。
遇上了暴风雨的前夕。
那场暴风雨总是在黑暗里降临,挟裹着足够撕碎她的力量。她听得到风声骤烈的呼啸,听得到船身被海浪一次次拍打得将要碎掉的泣吟,听得到克制在无尽深黑与汹涌浪潮之下的海的低鸣。
它们合力,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将那叶单薄又颤栗的小舟送上黑夜里那片汹涌浪潮的巅顶。
然后在巅顶,她窥见那一线撕破整片昏黑天际的白昼极光。
黑暗冲尽,光如块雪泻临。
终于风平浪静。
在天地骤明的那片白光里,别枝过了好久好久,才从未尽的栗然里将意识一点点拢起。
眼前依然是被庚野指骨覆拢着的昏昧。
别枝觉得自己出息了一点点。
至少这次坚持着清醒到最后了,没有像上次那样,在那片叫天地昏寂的暴风雨里就失去意识。不过这个念头才刚起来,她就再次感觉到,刚停息不久的海面下再次酝酿起的可怖。
“……!!!”
怎么又——那点令她战栗的惊悸尚未笼罩回来。
别枝就被海浪推回了岸上。
覆在她眼前的手终于拨开,庚野低头,在她眉心轻缓地烙了个吻。
“我先去趟浴室。待会回来,再抱你过去。”
即便没听到那隐忍难歇的浪潮,别枝也听得出,青年嗓声里那种欲念未尽的压抑与沙哑。她来不及想,抬手要握住他手腕。
但女孩的手此刻实在没力,几乎只是搭了一下,就差点跌落回去。
庚野反手,勾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攥在了掌心。
他起身的动作停住,微皱着眉伏下来:“哪里不舒服?”
“不是,”
别枝有些艰涩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微红着脸颊,往里面别开了眸,没有去看他。
“我的意思是,我还可以……你不用,自己去浴室。”
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到最后的声音轻得已经快散了。
庚野似乎怔了下。
这个答案显然他不曾料及。有个刹那他眉眼间溢出清绝蛊人的笑色,只是很快,又被强忍而克制的皱眉覆了过去。
庚野伏在别枝颈侧,隐忍地笑了声。
他将她手腕勾起,到她自己面前,给她看她自己还颤着的纤细指尖:“你还可以,你确定?”
别枝脸颊更烫,心慌地攥起。
某种意义上她很确定——
再来一次她一定就会像上次那样丢人得昏睡过去。
庚野看得出女孩在这方面的荏弱和好欺负,不由地更低声笑起来。痛苦与欢愉交织撕扯着他,他却像入了蛊上了瘾,极力压制着,到近乎自我折磨的地步。
“不要在这件事上心疼我。”
青年修长指骨轻划过女孩泛红的眼角,脸颊,最后到柔软的唇,下颌,纤细脆弱的颈。
他——停留,又以细碎的吻取代指腹的温度。
“不是折磨我,就该是折磨你了。”
别枝得承认,她心慌得厉害,但还是不愿见庚野那种克制到痛苦的神情。低哑的笑声,伴着那人凌长的指骨覆过她眉眼。
他在她唇上烙下轻浅的吻:“不,你不行。”
“……”
别枝心里泛开一种莫名的羞恼。
甚至差点就要勾起她的好胜心了。
“而且,忍着些也好。不然……”
庚野轻吻了下她的耳垂,低低的,轻哑又性感的笑音就钻入她耳心,带着点克制的恶意。
他缓声,慢条斯理地:
“我怕爽死。”
“——!!!”
在女孩一瞬绯红蔓延、拉过薄被整个把她自己盖住了的无声抗议里,庚野愉悦低哑地笑着,起身,朝浴室走去。
别枝模糊觉着,自己那晚醉酒以后,好像问过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可是任凭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到底和庚野说过什么。过去了一周,在别枝都快要将这件事当作自己酒后的梦淡忘了的时候,庚野忽然提起,周末闲暇,他要去西华市办点事情,想别枝陪他一起。
西华市离山海市不远,有一百多公里,走高速的话,两个多小时的单程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周末两天,足够他们轻松往返,还可以在那边住一晚。
别枝想着周末没什么遗留工作,只当是约会了,就答应下来。
周六上午,别枝接到庚野的电话,下了楼。
从单元楼里出来,第一眼就望见了那辆停在楼前,和周遭老社区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纯黑库里南。
以及车前斜倚着的那个,穿着休闲白衬衫和蓝牛仔裤,外套了件宽松黑色夹克服的青年。
别枝有些迟疑地停住:“你不会是要开这辆车去西华市吧?”
庚野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走了别枝的背包:“你不能总歧视它,要对它和小白猫一视同仁。”
别枝现在已经习惯了庚野给她那辆白色小轿车的外号了。
见庚野开了副驾车门,朝她眼神示意,别枝确定了这事没有什么余地,只能坐进车里。庚野绕过车前,进了驾驶座。
“今天情况特殊,只能委屈你的小白猫躺一躺地下车库了。”
正系安全带的别枝意外地回眸:“特殊?”
庚野问:“你知道平凉山那座道观么?”
别枝一怔:“你是想带我去上香?”
她当然知道,平凉山那座道观极有名气,许多香客不远千里都要专程去那边上香祈福。
不分节假周末,那边常年人满为患。
就连别枝都有印象,自己很小的时候,在母亲林雪棠还能行动自如时,她还陪着去过一次。
只是香客们的心愿太多了,她替母亲许的那个,大概没能被听到。
“不是上香,”庚野停顿了下,“是还愿。”
想起那时的林雪棠,让别枝有些出神。
连带着对约会的期待情绪也跟着淡了淡,她没有再问,只轻声应:“好。”……
庚野之前打电话邀约时,和别枝说过,今晚会在西华市住一晚,让她带上换洗衣物。
别枝以为的“住一晚”,自然就是住在酒店里。
但没想到——
望着那座在暮色的山道旁渐渐显出轮廓的道观祥云牌坊,别枝怔然地回头:“你不是说,我们明早再来还愿吗?”
“是明早,”庚野对上她眼神,“今晚住观里。”
“?”
道观里香火鼎盛,即便临近今日的结束时间,祥云牌坊下的香客们依然是络绎不绝。
别枝坐在车内,眼睁睁看着车身从道旁掠过,没入郁郁葱葱的丛林山野间。
沿途过了两次有保安亭的设卡后,柏油路上已是人迹罕至。
这条车道显然和游客们的都不同。
到此时,别枝才有点明白,庚野出发前随口说的那句“今天情况特殊”的真正意思了。“是按照车牌号准入么?”别枝问。
“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小姑的面子,”庚野语气随意,“观里有几座大殿,翻整修葺都是她出资,也给观里捐过几件功德。观里留了片小院,她每年会过来清修几日。”
别枝听得默然。
虽然庚野轻描淡写,但她也猜得到,每一笔修葺和每一件功德后,怕都是个骇人的天文数字。
也就难怪,普通香客们排成了望不到头的人行天梯,庚野却能开着库里南畅通无阻地直入观里。
库里南停在了道观的停车场内。
别枝表情复杂地望着窗外。
庚野瞥见她神色,有些忍俊不禁,靠着车门弯下腰来,睨车里的女孩:“怎么了,信仰崩塌?”
“……谈不上,”别枝停顿,“就是觉着,道观里有停车场这个东西,有种一下从云上仙山掉进了凡俗里的感觉。”
庚野低哂,走过去给别枝扶着车门,等她下车。
下车不远,就是个小道士模样的少年。“福生无量天尊,”小道士朝两人捏了个作揖礼,“两位信士,请随我来。”
山野间暮色将落。
别枝和庚野走在小道士身后。
庚野和小道士聊过几句,似乎是关于他那位小姑,还有一些上香供奉之类的事。
别枝闲散听着,直到两人都没了交谈的意思。
她望着身旁寥落幽静的林景,明显选材用心的料子铺砌的石板路,这才回过头,问身旁的庚野:“你认识这位小道长?”
“见过几次。”
别枝讶异地看他:“几次?”
“怎么了?”庚野见她神色,不由地笑,“需要这么惊讶么。”
“我不记得你信这些。”
别枝委婉地说。事实上,该说是依庚野从前那种恣肆妄为的脾性,她怎么看他也和信仰搭不上半点边。
他只信他自己还差不多。
“家里人信,”庚野似乎对提起庚家的人十分排斥,眉峰不明显地皱了下,“前面有一年,给我爷爷七十寿上香,被迫跟着来了一趟。”
“然后?”别枝难能好奇地往他身旁凑了凑。
“然后什么。”庚野懒下眉眼,那点厌倦情绪也散碎了,他低眸睨着她,“想听什么?”
“你以前完全不信这个,现在还会自己跑来,总该有个变化的原因吧。”
别枝若有似无地将视线往他颈边悬着的那根黑绳上落。
等与他眼神撞及,女孩又自然平静地挪开了目光,像只是无意。
庚野唇角抬了抬,也不拆穿她。
“嗯,是有个原因。”
“……”
别枝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她觉着不提及过往七年里的经历,该是她和庚野的一种默契,可是又总忍不住在意。会是什么人。
在什么样的时间里,忽然改变了他的习惯,还让他心甘情愿戴上他最不喜欢佩戴的绳坠饰品。
“别胡思乱想。”
身侧那人忽然出了声。
别枝回眸,板着脸:“我没有。”
“是么。”
庚野笑着,跟别枝停在小院子前。
直等到小道长交代完事情,离开了,他才一抬手,把要进院落的别枝堵在了青砖墙下。“不听了?”
庚野低着声,像种哄骗,“不是很好奇,我那个变化的原因么。”
别枝很想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谁在意”。
可惜说不出。
默然几秒,女孩像是终于妥协了,微恼着眸仰脸睦他:“听。”
庚野一怔,笑了起来。他牵起别枝的手,有些轻车熟路地,将人领进了小姑庚汝兰清修会来的这座院落里,一边过门廊下,走向居卧,他一边缓声慢调地给她讲那个小小的“变因”。
那天他确实是被迫跟来的,老爷子七十大寿,庚家的人少有地聚得齐整。
而庚野那天的情绪要比平常更差。部分是因为他确实从来不信这些,寺庙道观一贯过而不入,而顶着太早起而没睡醒的困倦,这种繁冗琐碎的流程只会让他觉着暴躁难抑。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他在前一晚刚在庚家闹了个大的。
所以忍到最后一环,循流程让每人抽一支当年的愿签时,庚野的最后一丝耐性已经岌岌可危了。
直到他抽出来第一支签,签上说,“愿君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庚野就怔在了那儿。
那一刹那后道观深里晨钟乍响,如迷雾破晓,庚野恍然从那片昏昧的林光里醒过神。
他面前,捧签的道长惯例说着套话:“福生无量天尊,愿信士得偿所愿。”
若是换以往,庚野要嗤之以鼻。
可彼时握着那根竹签,看着上面的那句签语,庚野忽然就觉得,也不是不能信了。哪怕就只是为了那句话。
就为了找不见的那个人,将来有一天,真能与他“岁岁常相见”。
“……只是因为一支签?”别枝听庚野三言两语带过,总觉得缺了什么,“签上写了什么,很准吗?”
“嗯,很准。”
庚野抬手,轻蹭过眉骨。
在别枝出口问签语前,他带走了话题:“明早要起得很早很早才行,今晚你住这屋,早点休息。”
别枝只好按捺下那点好奇心:“好吧。”
第二日确实起得很早,太早了。
深秋的早晨本就天亮得晚,别枝踏出居卧时,外面天空都还是青蓝色的。
庚野却像是在外面等了她很久。
他今天难得衣着肃整又庄重,平日里的骀荡懒散半点不见,叫别枝都有一丝丝不习惯,她只好努力压住了哈欠,却抵挡不住频频袭来的困倦。
行那三叩首的稽首礼时,别枝差点磕在软垫上昏睡过去。
除了幼年,别枝就没有过祈愿的经历,更别说还愿了。
还过愿之后,她又跟着庚野还有专来领他们的道长,到了一座古朴庄重,搁着灯火长案的大殿。来的路上,别枝才知道,庚野在道观里供了一盏长明灯,每年都会过来。
而庚野供的那盏长明灯,就在那座殿内的主神像前。
这一次别枝只需要在殿外看着。
亲眼目睹庚野神情平静地取香,点火,持香,礼拜……他全程自然而娴熟,显然并非一回两回,以至于整个场面落在别枝眼里,都莫名有种荒谬感。
——换旁人再正常不过,可那是庚野。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没在他身上见过守矩和持重两个词。
别枝心里的好奇彻底压过了瞌睡虫,她想等他供灯后,她一定要旁敲侧击地问出来——那支签语上究竟写了什么,竟给他下了这么厉害的“蛊”。
供灯仪程漫长,陪别枝等到殿外的,还有一位与庚野最熟识、日常帮他照料长明灯的道长。
别枝和那位道长在殿外的银杏木下闲聊,说起庚野供的这盏灯,道长似乎颇有感慨:“这盏长明灯在观内供了六年余,风雨不误。”
别枝顺口问了一问:“庚野供的长明灯,求的是什么?”
道长一顿,望了她一眼:“平安。”“……啊?”
别枝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仍旧有点恍惚地扭过头去看殿内持香的庚野。
她觉得从今天开始,她可能得认识一个崭新的庚野了。
见庚野终于结束了持香礼拜,别枝轻叹了声笑:“当初玩机车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这么惜命。看来年纪确实是蛮可怕的东西,能叫庚野都服软。”
旁边站着的那位道长终于确定了什么:“信士不知晓?”
“知晓什么?”别枝回眸。
道长静声作礼:“这盏长明灯下,灯座上篆着的,是你的名。”
“_”
别枝怔在了原地。
庚野从殿内迈出,走下台阶时,见到的就是跟丢了魂儿似的站在银杏木下的别枝。
直到他停在她面前,女孩竟然都没回神。
“困成这样,”庚野没忍住,抬手轻捏了下她脸颊,“站着睡过去了?”
“……”
别枝抬眸,望见的就是庚野终于恢复如常的,懒怠散漫的笑意。“你戴着的那块,姻缘木,”别枝涩声,“也是在这个观里求的?”
庚野停住,笑意敛下,他回眸望她。
别枝忍着眼角鼻尖的酸涩,笑着仰脸:“我都忘了问,你今日来,还的是什么愿?”
“……”
银杏木下,天光也静默许久。
庚野终于动了。
青年低头,抬手,摘下了脖子上那根从不离身的黑色绳坠,从衣领内拉出了那块雷击木牌。
“本来想等离开前,再找个机会跟你说。”
庚野将那块雷击木牌递给别枝,故作玩笑似的散漫,“不是好奇我抽的那支签吗?签语也在里面。”
别枝指尖微颤,接了过去。
雷击木牌带着他的体温,躺在她掌心。单折木扣,可以从侧面打开的。
别枝轻栗着眸,动作轻慢,小心翼翼地将木牌拨开。
姻缘木展作两页。
左片篆着她的名,别枝。
右片篆着五字愿语。
——岁岁,常相见。
“……”
那股酸涩终于再压不住,冲进了眼窝里,叫莽撞的泪水跌落,猝不及防地摔碎在她掌心。
深色的雷击木被洇湿了一角。
“怎么还哭了?”
庚野醒神,皱起眉,他本能地上前了半步,将别枝扶着颈后拥进怀里。“……”
她说不出话,哽咽着将脸埋到他身前,那块衬衫很快就湿透。
“枝枝,你该恭喜我。”
庚野轻叹着,将别枝拥紧。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声线低哑,“恭喜我,终于得偿所愿。”
第58章
按照原本计划,庚野和别枝是准备从道观出来后,到平凉山山腰那间小有名气的素食餐厅吃完午饭,然后就直接离开西华市的。
然而计划没赶上变化。
在别枝研究面前这道刚端上来的,究竟是一份菜还是一颗盆栽的时候,他们的二人包厢内,庚野搁在小桥流水造景的长条桌案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庚野拿起手机,望见来电显示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微微皱了下眉。
别枝不自觉在“盆栽”上方悬停了也并不怎么想落下去的筷子。
她给了他一个眼神问号。
“你先吃,”庚野起身,离开餐厅的梨木圈椅,“我接个电话。”
“……”
别枝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
庚野没有离开包厢,只是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缓步走到了包厢最里侧的窗前。
这间餐厅为了贯彻素食主义的“朴素”风格,从装潢设计到用材都非常返璞归真,譬如窗帘,就是很复古的幔帐设计,米白色的麻布斜斜垂坠在那儿,被半山腰微凉的山风拂得轻动。
不知道是谁的电话,庚野虽在看见的刹那皱了眉,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厌倦,至少让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程中,他基本只偶尔有应声作为答复。
直到临近通话结尾。
别枝听见了庚野懒散里勾起一点意外的低声:“你回国了?”
“……”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庚野侧了侧身,漆眸睨向房间内,“我要问问她。”
“……”
“是啊,我本来就全听她的。”
“……”
“看不惯是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刚好叫他学会适应一下社会规则。”
“……”
“什么规则?规则就是他不是太阳,不可能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
别枝听得轻慢地眨了下眼。
没任何来由地,她敏感地察觉到,手机对面,应该是庚野最不愿提起的“家人”。不过这一位似乎还算关系缓和。
至少,能让庚野坚持一分钟以上而不挂断电话。
别枝正想着,站在窗前的青年那边,以一声冷淡不屑的低哼声,将通话收了尾。
庚野迈着长腿,半垂着眼皮,神情有些倦懒又闷躁地走回桌旁。
“我小姑回国了,刚巧在西华市。”
他修长指骨微曲着,轻点在梨木桌案上,声音有几分放缓的不确定:“她想约你喝个下午茶,你想去吗?”
别枝怔了下:“只有我和她?”
女孩的肩背微微打直。
像是只警觉的,不动声色就绷紧了肩背的猫咪。
察觉这一点叫庚野神色稍霁,极淡的笑意拂过他漆黑深沉的眸里:“怎么可能,如果你要去,那我当然会陪你一起。”
别枝屏住的那口气略微松弛。
庚野补充:“如果你不想去,那我就回绝她。”别枝迟疑了下,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她知道他和家里的人关系紧张,只从过去的庚野那儿,还有前些日子的祁亦扬的话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别枝猜到大概的原因。
她不想自己成为一道桥梁——让那些他不愿接近的、曾经伤害或者辜负过他的人,可以以她为由,半胁迫地靠近他。
而这点念头,即便别枝不说,庚野和她对视两秒,也能体察大略。
青年低眸,不明显地笑了下。
真奇怪,那些因为庚汝兰提起他爷爷和其他庚家的人,而难以克制地郁积起来的负面情绪,如此轻易地,只她一个眼神,就消散掉了。
他情不自禁绕过长桌,走到女孩的圈椅旁。
在她起身前,他折膝蹲下来。
“我本来是觉着,没必要让你和庚家任何一个人见面,反正以后也不会有多少联络,”庚野停顿,长睫半垂,“不过我小姑说,在其他人那里,认真谈恋爱都是要见家长的。如果我不带你见任何家人,会显得不够真诚。”
别枝听得莞尔:“你什么时候还在意过别人是怎么做的了。”
“和你有关,我当然在意。”
庚野想都没想,随口即答。别枝微怔,垂眸莞尔:“庚野,你的情话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这算哪门子情话。”
庚野微皱眉,按着她的圈椅两侧的扶手,忽然从她身前半蹲的姿势掠起,像只迅捷狡然的豹子,却不是扑猎,而是轻和地在她唇上落了个吻,“去吗?”
青年按着她身旁两侧的扶手,将她整个圈在椅里,半折着腰,低着漆黑的眸眼。
姻缘木没有再收入衣内,此刻就垂在他颈下,随他方才动作的余波而晃荡着。
像某种蛊惑。
“……去。”
出口情不自禁。
别枝回神后,自己也觉着意外。
由于家庭影响,她向来对长辈与晚辈式的会面最是敬谢不敏——
在脱口而出前,别枝都没想过自己会答应下来。
想了几秒,别枝又有点看开了。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会不由自主地,哪怕违背本性地,也想要更了解他、了解得再多一点。庚野这一次放缓了动作,该离开又不舍,他在她唇间留恋地吻着:“好,等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别枝曾经天真地以为,从那个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下来之后,人生里应该就没有任何波澜,能叫她产生类似紧张的情绪了。
直到现实给了她清脆的一巴掌。
“……你手怎么这么凉?”
庚野是在到达庚汝兰给了他地址的那间私人会所的停车场后,等别枝下了车,他牵住她的手,才忽然察觉这一点的。
青年侧眸,望了几秒,忽地笑了:“枝枝,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我没有,”别枝绷着脸,嘴硬,“是天气太冷。”
庚野没忍心拆穿她,就只愉悦地低眸笑着。
他单手解开扣子,拉开大衣,在别枝听见声音而不解望来的视线里,庚野握着女孩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拽,然后将她凉冰冰的手塞进了他大衣内。
紧贴着柔软的毛衣,别枝的指尖几乎能感觉到他劲瘦而紧绷的腰腹。
“……!!!”
女孩眼皮猛地一跳,薄薄的脸皮跟着立竿见影地红了。“庚野,”别枝轻咬牙,低声,“公众场合,你……注意点影响。”
青年懒洋洋地垂睨着她:“我给我女朋友暖手,怎么就不注意影响了?”
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腰,叫她贴向怀里。
长款大衣被掀开,最后干脆将身前女孩完全包了进去。
隔着薄款的毛衣,别枝都能感觉到庚野胸膛到腰腹,肌肉起伏出张弛有力的弧度。
庚野低头,下颌微抵着别枝头顶,像亲密纠缠的合欢树,他嗓音低哑又愉悦地笑着:“这样呢,还冷么。”
别枝红着脸:“……”
要自燃了谢谢。
在那间私人会所的楼下等了两分钟,等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亲自下来接到他们,别枝和庚野就跟在那位助理身后,一起进了会所的电梯。
助理刷卡,按下楼层,然后就不存在一样地站在角落。
缓缓上升的电梯厢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心跳声。庚野牵着别枝的手,轻挠了下她掌心:“别紧张。”
“嗯。”
似乎是为了宽别枝的心,庚野想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开了,助理率先踏上门外铺在长廊上的柔软地毯。
而庚野侧了侧身,嗓音低低地压到别枝耳旁:“我小姑,和庚家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你不用担心。”
别枝也能察觉。
她猜如果今天换了一个庚家的其他人发出这个邀约,庚野都不会问她——不,他更可能都不会接那通电话。
由此,别枝也生出点好奇,就放轻了声音问:“哪里不一样?”
庚野略作思索,然后勾起个十分群嘲的薄冷的笑:“她说人话。”
别枝:“?”
助理:“?”
被助理推开茶室的门而露出来的刚巧走到门口的庚汝兰:“……?”一分钟后。
只有三人留下的会所茶室包厢内,隔着茶海桌案,庚汝兰冷笑着看对面的青年:“我,说,人,话?”
茶室里似乎开了暖风,烘得空气暖涨,人也懒洋洋的。
庚野靠在沙发椅里,随意地岔着长腿,他眼皮半垂不抬,声线更懒:“领会主旨。”
“你的主旨算夸我还是我骂我呢?”庚汝兰依然没放过他。
庚野懒懒掀起眼:“你喊我带枝枝来,是为了给我上语文课的?”
那点“再说就走了”的威胁意思,浅淡清冷,又溢于言表。
庚汝兰似乎是被气笑了,转向别枝:“就他这狗脾气和耐性,你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庚野皱眉:“当面给我上眼药水?”
不等庚汝兰再开口,他轻嗤了声,偏过了脸,“你也不想想,我对她和对你们会是一个标准?可能么。”“……”
原本还有点紧张的别枝,在进到茶室内五分钟后,已经从面试状态转向看戏状态了。
这姑侄俩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跟唱戏似的,给她留下的能插话的缝隙都不多。
但,感情也确实不错。
而且庚汝兰和别枝想象中的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衣着休闲,也不着饰品,看起来四十出头,没什么架子。
除了五官底子和气质之外,从头到尾都称得上一句朴素。
就连姑侄俩的相处模式好像也更像朋友多一些。
别枝观察了几分钟,就大概能理解,庚野进门前那句“她说人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一番插科打诨下来,茶室里的气氛完全和缓了。
庚汝兰在和侄子互相嘲讽的间隙里,时不时拨来几句给别枝,不冷落她,也无关痛痒,都是些闲聊似的零碎话题。
就好像今天不是什么见家长,而是来开茶话会的。
这样的“茶话会”开过了半个小时,换过一轮的茶叶也沏到了第五泡。庚汝兰侧低着头,往公道杯里滤水,语气平淡如常:“我看你们感情稳定,年龄也不算很小了,考虑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别枝顿了顿。
终于来了。
庚野侧眸瞥过她,然后才转回去,他语气懒散随意:“别操心。等到婚礼,总会喊你的。”
“听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庚汝兰冷笑了声,抬眼。
庚野似乎听不出嘲讽,坐得四平八稳,眼都没抬一下。
“不客气。”
“……”
庚汝兰忍了,不再搭理他,而转向别枝:“婚不婚礼的,可以不急。不过孩子,最好还是三十岁前要。”
茶室里,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别枝下意识地垂了眸,轻攥住手。
庚野垂下腕骨,在桌下的椅旁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用修长指骨很轻易地抵开了她要掐向掌心的指尖,改作手腕交错,十指相扣。
庚汝兰并未察觉桌下的动静,仍在说着:“……我也算是过来人了,这两年比较遗憾的事,就是没趁年轻弄个孩子玩玩。最好是三十以前,实在不行,三十五也可以。再往后,可就没那么多精力折腾一个小孩——”
“我丁克主义。”
未尽的话音,叫个冷淡懒散的声调截断了。
庚汝兰手中公道杯的出水跟着一断。
茶室内寂静。
连别枝都有些微愕地望向庚野。
庚汝兰先是扫过别枝,继而望定在侄子身上:“你什么时候还有这么洋气的毛病了?”
庚野懒洋洋地半垂着眼,把玩别枝的指尖:“醋性大,没办法。”
庚汝兰放下了公道杯,温润的瓷质在茶海上碰撞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她靠回椅子里,眯起眼打量庚野:“你不是说,你全听她的?”庚汝兰一顿,转向别枝:“我怎么看着,她好像不知道你还是个丁克主义这事呢?连问都不问,你就自己拍了板,先斩后奏了?”
“……”
庚野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
他轻挑起眉,眼神嘲弄,冷淡,又多了几分凌冽:“情''趣,别管。”
庚汝兰察觉什么。
以前总有人说,庚野是庚家出的第一头狼崽子,和家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他张狂,躁戾,野性难驯,没有半点教养和持重守矩。
但庚汝兰比他们更了解庚野。
她很清楚,多数时间里,这头狼崽子懒得搭理任何事,也没那个兴致跟任何他不在意的人计较。
只除了,他觉着自己的领地被冒犯到的时候。
譬如此刻,即便庚野就那样懒懒散散的,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椅子里,敞着长腿,垂着胳膊,一副随时要睡过去的模样。
但庚汝兰却好像听见了,狼崽子喉咙里抑着的,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的咆哮。
……真护食啊。庚汝兰好气又好笑,但很明智地,她没有再碰这个话题,转转向就绕了过去。
之后又是盏茶的闲聊时间,直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礼貌地敲开门,提醒了一刻钟后的电话会议的事情。
庚野本就坐得烦躁了,借势要走。
庚汝兰也没再留他们,只是在他们起身后,示意助理把一早准备好的檀木盒子取来。
“我这知道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精挑细选,就只准备了这么一件。”庚汝兰拉过别枝的手,就将敞开的木盒往别枝手里搁,“可不许说不喜欢啊。”
檀木盒的软布里,躺着只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
即便别枝在翡翠方面全然外行,看不懂什么种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只镯子价值不菲。
“庚阿姨,这个我不能收。”
木盒敞着过来,别枝推搡都不能,生怕一个来回,给它推到地上了。
庚汝兰显然故意为之,笑眯眯地把盒子按在她手里:“长辈送出去的礼物,你们小辈可没有推辞的道理。也别总阿姨阿姨地叫了,你跟庚野一样,喊我小姑就是。”“小……小姑,”别枝有些生涩地喊完,还是想拒绝,“但是这个手镯我真的不能收。”
“叫小姑了,怎么还这么生分客气。”
庚汝兰语气一转,改作声叹气,“庚野他母亲过世得早,身边也没亲近的长辈,也就我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这镯子啊,算是我代他母亲送给你的见面礼,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这样我才放心把他交给你啊。”
庚野原本懒倚着门框,低着头颈等这边结束。
听见这句,他撩起长眸,懒懒嗤了声:“什么叫把我交给——你嫁女儿呢。”
庚汝兰的限定慈祥表情敛下,嫌弃地看向他:“一看你就没有别枝靠谱,把你交给她,我都怕惹人厌烦。”
“扯淡。”
庚野懒腔慢调地笑,“嫁就嫁,枝枝宠我。”
“……你给我留点脸吧。”
庚汝兰一副没眼看的表情转回来,把木盒替别枝合上,拍了拍:“就当是小姑提前给你垫一笔精神损失费了啊,孩子。”
被姑侄俩这番插科打诨下来,别枝早没了拒绝的余地。她只能生疏地道谢,收下礼物,然后跟庚汝兰告别。
庚汝兰叫助理送他们下楼,庚野拒绝了:“我们宝贵的二人世界已经被你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哪怕一秒钟,都不要想多蹭。”
说完,他懒散又潇洒地背着身抬了下手,算是道别,就陪着别枝下了楼。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
“这只镯子,应该是我奶奶留给我小姑的遗物,”庚野语气松弛,听着并不在意,“是她很喜欢你的意思,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谢谢你,本来是没有,”别枝从庚野那儿抽回手,改成双手平端起盒子,“现在有了。”
庚野低哂了声。
不过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直到进停车场前的一路,别枝都神色严肃地双手抱着盒子,愣是避开了庚野数次想要牵她的手。庚野看向檀木盒子的眼神逐渐不爽。这种不爽,终于在别枝上车后达到了巅峰一
庚野忍了半下午,这会儿送女孩到了车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给她扣上安全带,下一秒就是俯身凑过来亲别枝。
别枝起初还微仰起下颌来迎合他,只是刚到庚野有点意乱情迷,握着女孩手腕的指骨开始用力,身体也倾压向她时,就忽然被两人中间一只硬邦邦的盒子给硌住了。
“?”
庚野低眸,不爽地要把它扔到一旁。
还没离手呢,就被别枝按住了手:“别乱扔,万一摔碎了——”
庚野顿住,轻狭起长眸:“接吻重要,还是它重要?”
别枝不解地看他:“当然是它重要。”
庚野:“?”
“这可是你奶奶留下的遗物,对你小姑的意义也不一样,她交给我,万一在我这儿摔了,怎么对得起她们?”“……”
庚野低眸,望着被女孩拿回掌心,双手平端的檀木盒子。
停了几秒钟,他眼神徐缓上移,声音懒散地靠进了车门里:“行,我小姑比我面子大多了。”
别枝不解抬眸:“什么面子?”
“一样是翡翠,她送的,你就这么小心妥帖的,”庚野轻舔过犬齿尖,眸光微深,“我送的翡翠手串,就早不知道被你扔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
别枝顿在那儿。
她指尖无意识地轻捏住木盒,垂眸。
“那可是我给你准备的成人礼,挑了那么久,都打算把机车卖掉了,明明说好这辈子不许摘。”庚野低了低身,靠到别枝颈侧,有些克制不住汹涌的醋意。
声音也跟着哑了下来。
“说摘就摘了……小没良心的。”
别枝听到庚野最后一句,低落,沙哑,还带点藏得很深的凶狠和委屈的声音。她想起他送出翡翠手串那天,也是这样的。
在他那辆被她亲手报废掉的机车前。
[打完我就砸车,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别怕。]
[老子拿命换的,这辈子都不许摘。]
他凶巴巴地说完,然后又轻轻揉她红透的掌心,问她。
[疼吗。]
“……行,还走神。”庚野对她情绪最敏感,这会儿察觉了,更是恼火。
别枝回过神,就能感觉到颈侧那人呼吸微灼,贴覆上来的薄唇张开,他像是气极地要用力咬上来。
可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改作一个隐忍的吮吻。
吻得别枝心里都软了。
小刺猬猫的刺,还是慢慢被吻得柔软下来。
别枝松开了檀木盒子,伸出手,她拽起庚野的指骨,轻覆上她自己的腕骨,还有上面的那条红绳。她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在异国街头,被骑车抢劫的未成年拖拽出去,也死死攥着珠串不放的刚成年的女孩。
散落满地的翡翠珠子,狼狈而无声滚落的泪,她跪在异国他乡的街边,一颗又一颗,用勒出血痕的手指从泥泞的路旁将它们捡起。
就像是一颗颗拼凑起她和他的回忆。
她紧紧攥着它们,从未放开。
“……没摘。”
别枝轻声,偏过脸,她微颤着睫,亲了下怔抬眸的青年。
“庚野,你一直在。”
第59章
“没摘,是什么意思?”
庚野像是有些回不过神,停了好几秒,他才嗓音发哑地问。
青年低眸去看别枝握着他指骨叫他覆上的那根红绳,停了几秒,他漆黑的眸子轻颤了颤。
那个从未敢想过的猜测慢慢浮现,叫庚野无意识地攥住了别枝的手腕。
“这是……我送你的那根珠串里的绳子?”
别枝迟疑了下,轻点头。
“……”
尽管有所猜测,但被验证的第一秒,庚野还是难以置信。
他知道从重逢以来,这根红绳就从未离开过别枝手腕。
也是因此,在误以为费文瑄是别枝男朋友的那段时间,庚野一度把这根红绳当作是别枝和某任男朋友的纪念,几次醋海翻波。
即便后来误会释清,他也只觉着它对她是有什么别的特殊意义。
但庚野从未想过,它的意义会是他。
“庚野,我希望你不要觉得遗憾。”
别枝轻勾住俯在身前的青年的肩颈,她仰起脸,在他身影投下的翳影里,望他的眼眸安静而熠然,“对我来说,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即便是最难熬的时间里,我也是攥着它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话音停顿,女孩的眼睫压低了点,像是羞于启齿,但终于还是启齿:“我把它当作牵在你和我之间的线,从来没有真的放开——”
最后一个字来不及说完,别枝低扣的下颌被那人抬手托起来,那个动作的力度算不得温柔,带着难以克制的情绪和积压已久的汹涌澎湃。
座椅骤然被调作仰角,别枝来不及适应失重,就被倾身探入车内的庚野紧跟着压在了副驾里,承接下他激烈又放肆的吻。
猝不及防下,别枝被亲得有些窒息,她下意识地抬手抵住他胸膛想要推拒,却在下一秒,就被庚野紧扣住手腕,半点缝隙没有地压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
他前所未有地像个暴君,不容反抗,不留余地。
她唇舌间的每一毫厘他都要侵占,她皮肤上每一寸他都要浸染自己的气息。吮,咬,吻舐,如果别枝的羞耻感是一张纯白的画布,那此刻就已经叫庚野用整个颜料盘的颜色涂抹,粗粝的毛笔甚至要将画布磨破。
一个吻就极尽攻城略地,这也是别枝第一次见到了庚野在这件事上真正的不加掩饰的攻击性。
过度刺激带来的恍惚里,别枝模糊地想,这似乎是他们重新在一起以后,庚野第一次这样失控——失控到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在极度羞耻里迎来一场车内的暴风雨。
别枝甚至有点庆幸,庚野之前确实克制得厉害。
否则按照眼前这个势头,如果他尽兴施为了,那她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嘀——”
不远处的汽车鸣笛声,骤然响彻停车场内。
也叫停了库里南副驾上交叠在上的身影。
庚野僵停了几秒,薄唇轻张,缓缓松开了叫他牙齿衔咬住的她领前的扣子。
可怜的小毛衣扣坠着半断的线头,一副随时要脱落的模样,昭示着它差点替主人提前承受的折磨。
“……对不起,枝枝。”
等庚野回过神,才发现被他扣下的女孩是被欺负成怎样一副凄惨模样。像是被叼回虎穴的猎物幸存于被彻底吃掉的前夕。
被泪水湿透的睫羽下,她眼尾沁着红,而就连被他紧扣在肩外的手腕上都烙着清晰细碎的印痕。
因为羞耻而紧紧阖上的女孩的眼睫轻颤着睁开了,她紧咬过唇角,垂下终于被他松开的手。别枝没说话,别过了脸,望着窗外轻轻揉着还带着余麻的手腕。
庚野埋在她颈侧,叹息尚带着因为克制而微颤的余音。
“我刚刚……”
“庚野。”
女孩的语气平静,透着轻微的喑哑。一定要说情绪,最多是末尾,有一点难分辨的咬牙。
她还是偏着脸望窗外,耳尖一点点沁上嫣粉。
“你不需要道歉……这很正常,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还要适应一下你的节奏。”
车内寂静了片刻。
这次耳边仍是一声低低的叹。
庚野望别枝颈窝里压了压,蹭得更紧,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刚刚我差点压着你在车里做了,而这里是停车场,哪里正常?”别枝哽住,长发间的耳尖更红得欲滴。
庚野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
然后他低声叹:“枝枝,别太纵容我了。”
“我也没有很纵容你……”
“疼么。”庚野用指腹轻捻了捻她耳垂上,在刚刚失控里都被他重点关照过而留下的印子。
在那一贯低得令人发指的痛点下,别枝没忍住轻抽了口气。
庚野哑声叹:“还说没纵容我。下次用喊的,咬的,踢的,踹的,怎样都行。不能放任我欺负你,记住了么?”
不等别枝回答,他先皱了眉:“前两个还是不要了,我怕我更兴奋。”
别枝努力转开红透的脸颊,装聋作哑。
“听话,”庚野亲了亲她耳垂,嗓音懒哑地玩笑,“不然,枝枝会被我欺负坏掉。”
“……”
别枝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只听不懂人话的与世无争的小猫。尽管没有答应庚野做那些粗暴反抗,但回程路上,把自己团在副驾的别枝还是神色严肃地思考了一下,今晚差点失控的因素是什么。
思索过后,她得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
庚野,似乎抗衡不了她的主动。
多数时间他擅长自我克制,甚至自制力强悍到了有点变态的地步。
只有一种例外。
她的主动,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剂致命的兴奋剂。
这种主动不限于是她的言行还是心意。
区别只在于前者带来的影响尚能克制,譬如庚野在床上尽可能不许她发出声音,甚至不敢看她湿透的眼眸。而后者,由她性格而极少展露,一旦出现,往往就是摧枯拉朽。
不过这时还只是别枝的猜测。
真正验证是在一个月后,别枝付出了整个周末没能离开时卧房套房的惨烈代价。
可惜现在的别枝并不能预知。
两个多小时的归程后,庚野在傍晚时,将库里南开进了别枝租住的老社区。晚上六点多,正是深秋里天刚擦黑。
廖叶已经结束了跟组,回到家里和别枝同住,庚野自然是不方便再上楼了。
车停在楼下。庚野送别枝到了单元门外,还是不由地牵着女孩的手,又转了圈,看她手腕上那根红绳:“珠子为什么摘掉了?”
别枝顿住。
这个问题果然还是来了。
即便是在一起后,她也没有告诉庚野红绳来由的原因,就在这儿了。
当年隐瞒庚野,一个人孤身到异国他乡去手术治疗,是她自己的选择。
现在别枝也不想拿来诉苦,或者叫庚野额外担心。
但她更不想对他再有任何隐瞒或者谎言。
庚野大约是察觉了她格外长的沉默:“怎么了?”握住她手腕的指骨微微收紧,“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也没有。”
别枝斟酌着开口,将当时的那件事尽可能轻化地讲了。“……那边就是这样,治安会比较乱,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了。我怕再发生这种事,就把翡翠珠子都收在了首饰盒里,只留下了这根红绳戴在手上。”
怕被察觉当时所亲身体历的那种无助,恐慌,难过至极的真实情绪,别枝说完以后,才敢去看庚野。
青年沉默地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腕,他一动未动地站在天边那抹霞色前的晚风里。
像是平静。
但别枝分明看见,庚野低压着的眼睑微微颤动,颈下绽起凌长的筋络脉管,如弦绷弩张,昭示着平静下的戾然汹涌。
——就像她知道他听到真实情况会有的反应,他也清楚,从她口中尽可能轻描淡写的过程,该是放大多少倍的惊险和恐惧才算还原的经历。
那时候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异国,举目无亲朋的他乡,她最无助无望的时候,能求助谁呢。
“……”
庚野的喉结沉涩地滚动。
别枝轻蹙眉:“庚野。”那人停了几秒,才慢慢抬眸。
身前的女孩扑入他怀中,她靠上他起伏剧烈的胸膛,轻声安慰:“都过去了,真的。有些事情总要一个人经历过才能长大的……而且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吗?”
庚野也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攥得发颤的手,指骨张开,轻拢住女孩单薄的腰背。
青年颤着声线,叹出积郁的气息:“我知道。”
庚野知道,时间不能倒流,已经发生过的伤害无法弥补。可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觉着痛楚,愤怒,更后怕。
就是因为伤害在过去的她,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只是站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回望着,倒影里映着的那个过去的女孩的剪影,她一个人彷徨在那座灯火绚烂又冰冷的陌生国度,想象她该是多么地孤单无助。
他多想伸手将女孩孤独的倒影从冷冰冰的河水中鞠起。
可他不能。
“……”庚野低抑着的冷白的下眼睑,慢慢被情绪浸得泛红。
他抱着女孩的手臂到指骨都收紧。
庚野想说什么,只是喉咙却沉涩得一个字都无法出口。
情绪是会传递的,在相爱也相知的两人之间,不需动作、声音、眼神,只是沉默就足够。
尽管别枝看不到庚野的神情,只靠在他怀中,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汹涌得快要克制不住的悲楚。
别枝眼窝里没来由地泛起湿潮,她轻别过脸,将呼吸闷进他大衣里,掩饰自己的鼻音。
“下月初,是我妈妈的忌日。”
女孩停顿了几秒,轻声:“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吗?”
“……好。”
庚野终于出声,“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别枝微怔,仰脸:“什么事?”
“我想听你讲,这些年,我的枝枝一个人在国外……”庚野顿住,喉结抽动。
他掩饰地轻笑,盖过声线里的颤音:
“是怎么过来的。”
补个作话,我觉得这段好好笑:下个番外是《破茧》里提过的那段和游烈换车见家长。
之前看到有读者奇怪,为什么庚野在《破茧》里给那位家长留下的印象会是“天生坏种”。
因为,要见的这位家长是廖文兴——别枝她舅,庚野高中教导主任,见证了庚哥最混不吝完蛋玩意儿阶段的最大受害者:)
廖文兴:那个让我和全校领导血压飙了三年的金毛坏种真的要来抢我外甥女了
廖文兴:=皿=
第60章
林雪棠的忌日在十二月二号。
前几年别枝在国外,中间没回来过,母亲的坟茔那边,一直是她托在专门的机构打扫照料。
隔了七年,这也是她第一回 去给母亲上坟。
和别枝不一样,林雪棠生在一个父母恩爱和睦的家庭。别枝的外公外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且都是高知,夫妻多年感情很好,家里只有一儿一女,廖文兴随父姓,林雪棠随母姓,廖文兴比林雪棠小几岁。
别枝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他们过世得很早。她听舅舅廖文兴说起过,外婆身体一直不太好,而外公身子骨硬朗,那些年家里事无巨细,外公从来没有让外婆操劳过一点。
也因此,外公在一场急病里,短短三个月就从安康走到过世,给了整个家庭无比沉重的打击。
林雪棠就是在那一年遇上了别枝的父亲,别广平。
然后跟着他,她离开了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山海市,去了遥远而举目无亲的北城。
别枝后来也曾不无恶意地想,兴许就是那段时间的痛苦与悲伤无助,叫林雪棠蒙蔽了眼睛,没有看清被她托付终生的这个男人,和她的父亲完完全全地不一样。外公去世几年后,外婆查出了遗传性卵巢癌,也匆匆便撒手人寰。
那一年别枝才刚两岁,外公对她来说只是一张陌生的黑白照片。至于外婆,别枝的记忆里或许模糊有过她曾哄她入睡的声音,可是模样,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对林雪棠,最至亲的两人的离世也只是她最后一段噩梦人生的开始……
等到十年后,林雪棠终于在饱受身心折磨,和母亲因同样的病而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廖文兴将她葬在了北城。
没有回老家,也没有留在她读书的山海市,而是选择了和别广平相爱、结婚、又被抛弃的那座城市。
廖文兴说过林雪棠的遗愿,她自述是死后也没脸去见自己的父母,就不葬故乡,更无颜面对曾经的自己,也不归山海,所以决定永远地留在陌生的北城。
可别枝仍会想,她或许还是不甘。
不信当初向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怎么会变了心,连再见她一面都不愿,所以才要留在他和他的新婚妻子生活的城市,亡者等一个未亡之人。
这些事情是在林雪棠忌日的头两天,飞北城的飞机航班上,别枝对庚野一点点讲起的。
她以为自己会义愤,为母亲的错付和别广平的心狠,但说完她才发现,再翻覆起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这些情绪,她却很平静,内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一丝波澜。
庚野全程只是握着别枝的手,少有作声地听着,脸上是那种在他身上从来找不到的,近乎平和温驯的神态。
直到别枝讲完,庚野终于开口:“所以,七年前你才什么都不说就跟我分了手,自己一个人去了国外。”
他去找她的眼睛:“你认为,我们会和你父母一样?”
从沉湎的往事里,别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庚野从来聪明,只是性子不驯又散漫,他向来懒得应付那些人际之间的事情,只用最简单粗暴的攻击性作为回应,但敷衍不代表他看不明白。
譬如此刻,她明明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一针见血。
梗了几秒,别枝解释:“你和别广平当然不一样。”
“别广平。”
庚野慢条斯理地跟着她重复。别枝抿了抿唇。
她心里就算曾经短暂地把别广平当作父亲,现在也早已没有了。但她鲜少在人前直接显露,对庚野,大概是太不设防的原因。
“好,明白了。”庚野轻捏了捏女孩柔软的手心。
“?”别枝不解,“明白什么了?”
“你的家庭成员关系,以及你对他们的感情。”不给别枝误会的机会,庚野像漫不经心地补充,“挺好,不,应该说比我设想的最好也要好——这样,就没有人比我更亲近你。”
别枝听完,偏过脸笑了。
直觉这点笑里的情绪和自己有关,庚野抬手,轻捏着女孩下颌,将她望向飞机舷窗外的脸转向自己:“笑什么?”
“笑你啊,”别枝轻飘飘地说,同时从下往上抬眸,好奇地觑他,“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个没心没肺的渣男?”
“知道,但没关系。你了解我,其他人怎么看我不关心。”
庚野神色都懒怠,却还是攥住女孩的手指,一根根细致地摩挲着,像要记住她的每一寸骨肉与肌理。
“在家庭关系这件事上,我没资格安慰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喜欢虚情假意——对我而言,家庭,亲情,血缘,这种遇到好人的随机程度比中彩票都要低的幸运,却要赌上一辈子的感情,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事情。”
别枝这一次确实有点好奇了。
她凑近去看他,快要到他眼皮底下,好像这样就能越过那人长得过分也密匝得过分的眼睫,去看他眸里最深处的真实情绪。
庚野懒懒靠在飞机座椅里,任她看了许久,直到他逐渐勾起薄唇,声线微哑:“还没完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应该是威胁。
但又实在不够冷淡,反倒是叫他眼底掀覆的笑意一漾,沾上点似有若无的撩拨意味。
别枝也终于确定了,坐回去:“你是真的,完全没有过一点渴望亲情?”
“……”
对着女孩那双犹有不甘的眼眸,庚野勉为其难地,多做了那么片刻的沉思。
——思索他前二十七八年的人生里究竟有没有过她说的渴望。
半分钟后。在别枝期盼的眼神里。
“没有。”
庚野不知道想起什么,不但没勾出亲情的渴望,反而叫青年眉眼微戾,凌冽薄凉地笑了。
“国内通过任何方式都无法从法律意义上直接断绝亲情关系,一直是我的人生遗憾之一。”
“……”
静谧数秒。
别枝偏开脸,再次轻笑出声。
庚野轻眯起眼,如法炮制地将女孩的脸又一次转回自己。
这一次他指腹细致摩过她唇下,眼底威胁意味颇重:“嘲笑我?”
“不是嘲笑,是钦佩。”
浅淡的笑意叫女孩弯下的眸眼都潋滟。
“庚野,你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心里的恶劣和负面一点都不掩饰地露出来?”
庚野靠回去,不在意地淡淡挑眉:“我一向这样。”也对。
别枝想。
他确实向来如此,好与坏都从不加遮掩,也不觉得该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而自生唾弃或卑微。
想完,别枝认可地点头:“我要向你学习。”
“好的不学,学坏的。”庚野轻嗤,终于还是没忍住,趁空乘刚走到帘子后,四下暂无人看,他指腹一捋就扯起了安全带,俯身过去,在邻座女孩的唇上烙下个吻。
微灼的舌尖若有似无地撩拨过她唇缝,企图撬入,却被回神的别枝躲开。
“这是在航班上,”别枝语气肃然,白净的手掌推抵在他胸膛前,“庚野,你要点脸。”
庚野气笑了:“没有,不要。”
“我有,我要。”别枝温吞又不容拒绝地,把人一寸寸推了回去。
庚野只能轻咬着犬齿尖,忍着有点躁戾的笑,慢腾腾倚了回去:“……行。下了飞机再跟你算账。”
别枝权当没听到。而事实上,下了飞机,这账也确实没能算成——
从廊桥出来,别枝刚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就在震动声里连收了几条消息。
以及几通未接来电。
好巧不巧,都是别广平的。有些人就是经不得念起,明明她一年都不想提起他一次。
女孩眼角还残存的笑意,就随之冰消雪融似的,在航站楼大落地窗的阳光里弥散一空。
今天周六,后天的周一才是林雪棠的忌日。
为了来北城给母亲祭拜,尽早准备好一应物品,别枝特意提前两天过来了北城,还额外向学校请了周一周二的两天假。毛黛宁拍着胸脯说帮她带班,让她放心地去。
而别广平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显然也是预料到,今年林雪棠的忌日,她会亲自来北城了。
比起逃避困难,别枝更习惯迎难而上。
尤其她不想别广平这种情绪炸弹,不可控地在某个时刻突然落到眼前,随时随地干扰她的心情。
于是别枝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一边给庚野眼神示意,一边任由他牵着,而她冷冷淡淡地垂了眸,将未接来电拨了回去。对面接起来得还算快。
别枝不想跟别广平有任何寒暄或者唠家常之类的开场白,所以接通的第一秒,她就毫无起伏地开口:“刚刚在飞机上,没接到电话,有事吗?”
对面,别广平似乎被噎了两秒,才讪讪道:“你阿姨叫我问问你周一的安排……飞机?你回北城了?”
“是来,不是回,”别枝纠正完,又耷下眼帘,“我来给我妈上坟。”
别广平在对面呼吸不平了几秒,换个时候他大约早忍不住拿出他当父亲的威严来训斥两句了,不过听见后半句,他就又逼着自己压下火气。
“你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别枝顿了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撩起眼,看向自己的男朋友。
男朋友长得过于出彩,即便是走在航站楼里,来往的旅客行人间总是有被他的长相招惹了眼神的小姑娘们,或单个,或两两议论着,频频朝他回头。
庚野是全然不在意的,也半点偶像包袱没有,顶着一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漫不经心地打呵欠。凌长清绝的眉眼下,毫不掩饰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上个月底CN飞行俱乐部通知入职,庚野在北城待了两天,直到昨晚,半夜的飞机才从北城赶回山海市。今天一早,他就要再陪着别枝飞回来。
得知此事的林哲毫不客气地开了嘲讽:“陪睡不够,还得陪飞。不到24小时还额外折腾一个来回,咱们庚机长可真行。”
庚野对此番言论不屑一顾,就懒洋洋回了条语音:“你个单身狗,懂屁。”
林哲差点气死。
虽然昨晚只睡了俩小时,困得要死,但庚野乐得折腾。能提前半天看见别枝,让他觉着自己的寿命都跟着延长了一天,这点快乐确实不是林哲这种单身狗能理解的。
不过别枝也不太理解,尤其是今天一早在单元楼下看到庚野那副靠着墙根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眼底乌色分明,别枝看得都有点心疼。
她想说这次干脆不要他陪了,让他在家休息。
然后某人怎么说的来着……“不行,”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里,庚野靠在她肩里,半阖着眼,声音倦懒低哑,“就这么鸽了丈母娘第一次见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
别枝没忍心告诉他。
按照林雪棠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观念,她如果在世,能见得到庚野本人,那喜欢他的概率大约也是趋近于零的。
“别枝?”别广平略沉下去的语调,将别枝飘远的思绪勾了回来。
与此同时,她视线里,困懒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庚野侧过脸,对上了她没来得及挪开的眼。
大概是周遭那些视别枝于无物的目光实在惹得他有点烦了,而女朋友望着他发呆的眼神又实在太可爱,庚野没忍住也没想忍——
他忽然弯下腰,在女孩唇角轻亲了下。
别枝:“!!!”
猝不及防被偷袭了。
而且不等推拒,某人已经得逞地勾回肩背,看着满意又愉悦得不行。
——周遭被伤害的单身狗们的目光立刻纷乱地挪开了。别枝慢吞吞咬了下唇角,睦过庚野,才转回手机里:“不是。”
别广平皱眉:“什么?”
“我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别枝握紧了庚野的手,“还带了我男朋友。”
“……”
走在她身旁,青年那张清隽侧颜上,薄薄的唇线扬起个分明的弧度。
不知道是不是别广平对她有男朋友这件事太没心理准备了,连来意都没说,那通电话就匆匆结束。
从机场出来后,庚野带别枝到了他在北城的住处。
那片社区坐落市中,紧邻长安街,典型的繁茂流金地,看起来也些年份了。
见庚野对北城似乎轻车熟路,别枝本来就有点意外,得知他在这边还有房产后,她就更神色古怪了:“你是有过打算,要在北城定居吗?”
“没有,”庚野同别枝到了门外,“偶尔有需要,会过来一趟。”庚野说这句话时,神情和语气都有种叫别枝熟悉的冷淡。
她若有所感地回眸:“有需要?”
庚野解了门禁,替她扶门,他懒着眉眼回身:“老头……我爷爷住北城。”
别枝恍然,并决定假装没听见庚野前面那个出口了半截的大不敬的称呼。
只是她这边刚要进门,迎面就先撞见了玄关内闻声赶过来的,一位家政阿姨打扮的中年女人。
对方望见别枝,一惊:“你是……”
没说完,就看见了别枝身后替她拦着门的庚野,那一惊立刻转作一喜:“野哥儿?你什么时候回北城来啦?老爷子还不知道吧?”
别枝:“?”
进门几分钟后,别枝弄明白了大概情况。
屋里这位曹阿姨是跟在庚家多年的老人了,性格爽利,知根知底,庚野爷爷安排她每周末过来给庚野这座空置的房子打扫打扫卫生。
赶巧,这周末就撞上了。庚野似乎对这事颇有微词,但到底没朝曹阿姨一个做不得主的发火,只一通电话拨到了他爷爷那儿,爷孙俩隔空对峙战火纷飞。
别枝在旁边看热闹。
她少见庚野这副模样,很像是从孤高冷傲的头狼突然变回了炸毛的幼狼——
莽撞,张狂,好斗,凶悍。
满身的狼毛都像钢针一样竖了起来,随时一副要扑上去的战备状态。
旁人看他这副模样,大概怎么看怎么怕。
别枝却只觉得太可爱了。
——情侣滤镜有八百米厚。
那通电话结束得有些猝然,别枝看热闹的行径就被庚野逮了个正着。
庚野把别枝拖到身前,想欺负她来着,却反被她亲了几下就哄去床上。
“乖乖补觉,”别枝把被子都给他拎上来了,“我可不希望后天带只熊猫去见我妈妈。”庚野气笑了,抱着她亲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放走。别枝离开卧房前,给他拉上了遮光窗帘,掩好被角,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曹阿姨在餐厅列晚饭的备选菜单。
见别枝出来,她把刚倒好的玻璃杯里的山泉水给别枝送过去:“别小姐,你跟野哥儿是不是高中同学呀?”
别枝有些惊愕:“他提起过吗?”
“嗨,野哥儿不跟我们说这些,只是家里都知道,野哥儿有个念念不忘的姑娘,高中末认识的。毕竟当初因为你的事儿,野哥儿和老先生在宅子里吵得可凶……”
说到一半,曹阿姨慌忙捂住了嘴,“你瞧我这,见野哥儿回来一趟,太高兴了,什么都往外说。别小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不然野哥儿知道我在你这儿摆弄这些话,该发火了。”
别枝却有点懵:“庚野爷爷知道我么?”
“那是当然的咯,”曹阿姨想都没想,“要不是因为别小姐你,野哥儿当年哪可能听老先生的话,乖儿乖儿地进什么飞行部队哦?”
“因为……我?”“是呀,那野哥儿跟老先生犟了这么些年,那可是他头回服软。后来我们才晓得,他是为找不见你,实在没办法了,才求到了老先生跟前来。”
曹阿姨叹了口气。
“老先生也是心狠哪,明知道你出了国,还是拿你的去处这事儿,逼着野哥儿过了招飞,进了部队。在役军人哪能出国唷,老先生分明是特意的,等入伍通知下来,知道野哥儿没退路了,他这才跟野哥儿摊明,说你出了国了。”
不知道想起怎样的一幕,中年女人面露不忍:“我从野哥儿十二岁被领回来就照顾他,什么时候见他跟那晚上似的,难受成那个样子……一晚上家里砸得稀里哗啦,闹得鸡犬不宁,我都怕他跟老先生拼了命……”
别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稍想象了庚野彼时攥着一丝希望却又被彻底埋进绝望里的心情,她都觉着脑海里震荡得空白,心口涨涩又酸疼。
难怪他明明考上了飞行学院,却没读完。
难怪他那样最散漫,难驯又不服管教的性子,竟然会“想不开”地给他自己捆上锁链,套上脖套,任人牵制着进了部队,去磨脾气砺心性。
庚野那样桀骜的性子,在处处讲规矩守方圆的部队里,不知道要多吃多少屈和苦。他那些年会是怎么过来的呢……
别枝越想越难过,呼吸都有些不畅。
“我猜,老先生那会儿也是不想野哥儿这样找你,等你,”曹阿姨摇头,“不过现在没事儿了,自打野哥儿进ICU那一趟,给老先生吓坏了以后,他——”
“I……”
别枝面色苍白地抬眸,“庚野什么时候进过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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