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先前万岁为太子驳了直王的面子,现下自然是要补回来,他一气儿封了直王先头福晋的四个女儿都做多罗郡主。


    本朝公主郡主,大多是出嫁前才有正式的册封,直王几个女儿这样的待遇也算是破格了。


    直王就为了他几个女儿无关紧要的名头,就这样轻易地偃旗息鼓了,甚至没要些别的好处。


    太子只笑他是条好狗,只些啃几口万岁丢下来骨头就甘愿卖命,对着自己疯了一样的咬。


    却不知直王心中如今也是万分挣扎,他同先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故剑情深,如今的张氏万不能及。


    每每想到她就为了他对太子的心结,一心想要一个嫡子,先头的福晋便连年生育坏了身子,就心中愧疚不已,更加怜爱她留下的五个儿女。


    弘昱是男孩也就罢了,先前的四个女儿如今却渐渐长大了,万岁连宫中的公主都能几乎一个不差的送出去抚蒙,他实在不能不担心自己的女儿的未来。


    汗阿玛却并没有松口给他一个承诺,只用了郡主的位号便打发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对君父含怨。


    若是太子妃的女儿,自然是不必和亲的,万岁对太子从小无有不应,只可惜旁人从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明明他是长兄,却偏偏什么都要排在太子后头。他们是满人,汉人的规矩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干系。朝野上下,有几个人服那个太子?


    康熙对百官宽仁,待曹家则更加恩遇。今年小选,他下谕把曹寅的女儿指给了这一代平郡王讷尔苏做福晋。


    江宁织造这样的官补不足亏空,便有卖盐这样更肥的差事,包衣的身份不足,就有了做宗室王妃的女儿。


    皇恩浩荡,曹寅自然就要到京里来谢恩,少不得就要给各皇子府上送些土仪,可要如何给太子送礼,却让他们犯了难。


    往年他们自然是大大方方的,太子往江南伸手,从前万岁不但不制止,还示意他们往太子身边靠,只是如今却不同了。


    他们是康熙亲近的奴才,自然多少感觉的到京中的异变,也不再像往年对太子那样殷勤,舔着脸上去叫太子羞辱。


    太子向来不大看得起曹家,不过一帮奴才,办事也不怎么样,也值得汗阿玛如此费心提拔。


    太子这样的态度,曹寅李煦自然体会的到,已是惶惶不安多年了,只担心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只怕就是翻他们旧账之时。


    若要他们来说,比起目下无尘的太子,自然还是平易近人的八贝勒好。


    为他们和八爷牵线的何焯,是四十二年康熙特授的进士,也是八爷的伴读,他同样是江苏人。这下八爷和江南以曹寅为首的一批文人便更添一层亲近了,八爷才去了江南一趟,锄头便一下挖到了根脚。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皇子里独一份的,最知道即便是主子们看不上的蝼蚁,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所以才有巍峨高山,浩瀚江海。


    四爷对此倒也不是毫无准备,如今江南在明有祜满,暗有戴铎,他也不至于对八爷党的动向两眼一抹黑,静受益,动受损,他只要消息不落后于人就好。


    今年适逢也是祜满上京述职,正事办完了后,自然少不得要来四爷府上一趟。他随着苏培盛的脚步,被引到到书房里来拜见的时候,却见他家女儿正在四爷身旁,笑盈盈地在座上候着。


    两年不见,倒是长进了许多,没有之前那样毛毛躁躁了。他见到女儿,只以为是四爷破例叫宝月来书房和他见面,却不知前院的书房都快成了她的第二个根据地了。


    四爷打定主意要表现出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孤臣模样,户部的事一料理完便闭门谢客,低调的恨不得京里没有他这个人。


    得益于此,这些日子四爷这儿也没有什么外客,宝月盯上了他书房里不少难寻的孤本,四爷也乐得借此勾着宝月来书房陪他。


    宝月好好关心了一番阿玛的身体,又托祜满给额娘也带口信,只说自己和额尔德克一切都好,四爷给额尔德克定下的姑娘她去瞧过,很是满意,要额娘放心。


    祜满汇报了江南的情况,便告退去火器营瞧额尔德克了,现下是多事之秋,在府里待久了到底打眼。


    祜满这几年在任上做的不说多么优异,到底谨慎未出过错,这次述职结果不错,他正好有了由头动一动他的官。汗阿玛也知道江南是一块肥肉,哪个都免不了伸手,只会乐于叫他们的人混在那儿相互掣肘。


    等查账这事的余波料理完了,现下也要到夏天了,万岁自然是照旧奉太后往塞外避暑,为了表示他没忘了两个勤恳办事,反而白被他耍了一通的儿子,这次自然带上了四爷和十三爷。


    除了他们两个和绝不可能被他留在京里名正言顺监国的太子,还额外点了八爷和十四爷。


    临到了要出发那日,十四爷却难得登门了。


    虽然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已经开府一年有余了,但宝月细细回想,十三爷她还在府里碰到过几次,尤其最近来的越发频繁。


    十四爷却是第一次到他们这儿来,这是过了一年才反应过来临着一条街,自己还有个亲哥哥呢。


    十四进来书房,见桌上还铺着画卷,想必是四哥方才还在和府中的侧室画画,打扰了人家闺房之乐,十四心中也是一阵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还是那个,三年了四哥还没厌呢。


    四爷不意他是一个人来的,原先十四在退朝的路上堵他的时候,说的可是他福晋第一回出去心里慌张,要找四嫂问问,他这才没让宝月回避。


    “有什么事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四爷眉头一皱,不会是闯了什么祸吧。


    十四瞟边上的宝月一眼,憋着不肯开口。


    四爷被他这扭扭捏捏的样子弄得更加不耐,就这样的还做春秋大梦想着当太子呢。


    宝月瞧他们两个一眼,便知他们是在互相使性子,十四爷大约是看她在这儿,也不好意思开口,她心下笑他们两个不愧是亲兄弟,这傲娇的样子倒是一模一样。


    她起身拍拍四爷的手,暗示他压着些脾气,便识相回避,“妾这便先回去收拾箱笼。”


    四爷轻轻反握了一下宝月的手,心下默念戒急用忍四字,嗯了一声便让她走了。


    十四看他四哥这副儿女情长的样子简直大跌眼镜,长情也就算了,还这么念念不舍的,倒是没看出来他四哥是这样的人。


    十四爷年纪小,虽也有妻妾,但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事,显然是个没开情窍的。


    见四爷不想搭理他,十四也不见外,自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看你这一年都挺忙的,就没来打扰了”


    “多谢你识相。”四爷讥讽一笑,方才的忍已然早被抛到脑后了,他可不知道十四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你反正有十三哥这个好弟弟么!”十四被他那一笑弄得心头火起,拍着四爷的桌子就站了起来。


    四爷被他这么一惊,也腾地站了起来,十四手劲大,他这桌子可是降香紫檀的!


    看着四爷阴云密布的难看脸色,和眼中压抑不住的凶光,十四终于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理智里扒拉出来自己的来意。


    他讪讪坐下,摸了摸脑袋,语气软和多了,“那你也没叫我帮忙啊,我那天可提醒你了,这事是娘娘一意孤行,你可别怪我。“


    四爷没想到十四居然也会服软了,忍不住稀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咱们十四爷志向远大,哥哥哪能不给你做马前卒呢。”他淡淡道。


    十四爷被他这话弄得满脸涨红,“我承认,我那时被娘娘一说是有点意动,那我这不是冷静下来了么,”他正色地指天道,“我发誓我绝无此意。”


    四爷想都不要想便知其中定有隐情,按十四这个脑子要他自己反应过来,生出些自知之明,那只怕人间一甲子的时间都过去了。


    十四见他沉默不语,知道四爷是抹不开面子,他嘿嘿一笑,用四爷的话说,“还是让弟弟来给四哥牵马吧。”


    “我绝无此意。”四爷静静喝茶,也用十四的话回他。


    “那你指天发誓!”十四半信半疑道。


    四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竟真作势要指天起誓。


    十四连忙把他的手压下来,“我信我信,那我就跟着四哥拱卫太子!”


    “我有十三这个好弟弟了。”


    “啊啊啊!你!”


    宝月后来听四爷说,十四那天被他气疯了。他说给她听的时候,扬眉一笑,神色是掩不住的得意,幼稚极了。


    十四爷不是陈抟,自然也没有人喂琼浆帮他开窍,他能忍着他亲哥哥的嘲讽奚落来低头求和,自然是有比这叫他更难受的事了。


    他那日被娘娘的话一激,心想是啊,做太妃哪有做太后舒服。大哥行他怎么不行,他年纪小,假以时日必定能比大哥更强。


    他怀着雄心壮志回去一思量,要怎么才能当太子呢?那就得先把太子弄下来,于是他兴冲冲地就去找八爷。八哥名声好,又养在惠妃娘娘膝下,请他代为引荐一定万无一失。


    八哥自然是客客气气的接待了他,比他亲哥哥待他和气多了,他想要是额娘生的是八哥才好呢。


    那会儿正是四爷开始查账,九爷索贿事发的时候。他们和睦相处了几日,一块儿吃了几顿饭,直到九哥开始哭穷,大家一块儿在桌子上凑钱的时候,十四心下就觉得有点不对了。


    且不说前头他亲哥在查账,后头自己在这儿拆台子,娘娘要他争,可没让他跟自己亲哥哥斗啊。


    九爷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以己度人,见十四犹疑的神色,只以为他是不想出钱。


    加上才在四爷那受了气,又知道四爷和十四爷素来不和,他带着酒意嘲笑着开口,想激一激十四爷。


    “四哥要是知道他逼我还的钱有十四弟的一份,还摆的起那张阎王脸么。”他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怎么样十四弟,要不要和哥哥们一块做一番大事,叫四哥再也不敢训儿子似的训你!”


    八爷脸色一变,往十四那儿看去,他知道不好却也来不及阻止了。


    十四半响没说话,起身掉头就走了。


    第32章


    十四自小养在宫里,虽然比不上四爷心思缜密,但也不是什么傻子。九爷他们不大看得起他,他自然也发现了,他如今虽身无寸功,却满心的心高气傲。


    九爷说的没错,他是不愿意人说他比不上他四哥,也气四哥看不起他。


    可八哥他们接纳他,也并非是因为他有什么令人侧目的本事,恰恰就是因为他是四哥的亲弟弟,可以让他们利用罢了。


    他认清楚了这事,这才转身就走了。这是他们对四哥能力的一种承认,也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好像反复地在他耳边提醒他,自己就是比不上四哥,难怪人家看不起。长到这么大,最大的用处,居然还是这个生而有之的身份,要倚靠亲哥哥才有值得人拉拢的价值。


    这远比让他去吃四哥的冷眼更可恨,十四挣扎了很久,他立志定要做一点功绩出来,可他思来想去,竟还只有四哥能帮他。


    故而每次下朝的时候,看着四爷大步流星地往户部去,他都有心想去说点什么。


    他跟在四爷后头,不断打着底稿,别人也就罢了,要他对四爷说低头服软的话,实在太难出口了。


    要不你也给我点事做?


    不对不对,求人还是口气好些吧。那就这么说,四哥,我来帮你办户部的差事吧?


    他还在酝酿着,可话未出口的时候,四爷早已走远,他连四爷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见了。


    四爷那些日子里日日为了户部查账的事悬心,对身后这道灼热又纠结的目光当然是毫无察觉,十四爷跟在他身后又不出声,就是给他盯出一个洞来也没用。


    就在他纠结反复的时间里,又有十三跟在四爷身边,看他们二人其乐融融,手足情深的样子,十四也不免泄气了。


    算了,其实真要他去查户部的帐,他大约也是查不来的,十三和四哥算学都好,心思也细,难怪他们投契。


    他放弃的实在很快,闲散到郁郁地蹲在自己府里揪草,草坪都被他拔出一个光秃秃的坑来,他擅长武艺兵法是不错,可如今四海平宁,他能上哪去施展武艺。


    他福晋完颜氏简直不忍直视,十四爷再这么犯傻下去,他这双辣手就要往自己的花上伸了。


    “要我说,爷还不如去求四哥呢,人家可不会卖了你还要你掏空银子回报。”


    完颜氏心中也是忿忿地,府中是她管家,这些银子自然也有她的一份。何况她如今已有身孕,十四爷休想将她孩子的东西散给旁人。


    “你少管我的事!”十四有种被揭穿的恼羞成怒,一副不想和她多说的样子。一天天地就看着眼前这点银子,就这点出息能懂什么,他的大事岂是一个妇人可以随意评论的。


    “那爷倒是别和我说啊。”完颜氏冷笑一声,这人天天晚上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的,倒累的她一个孕妇觉都睡不好。


    十四想说点什么却还是闭嘴了,完颜氏如今跟刚进门的时候那贤良淑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她不过是就仗着自己有身子了,娘娘对这个孩子也看的紧,他忍还不行吗。


    他愤愤起身就往侧福晋舒舒觉罗氏那儿去了,“我不和你说,我走,行了吧。”


    完颜氏才懒得搭理他,意思意思抬手行了个礼,便扶着侍女的手回去了。他这一身的火气别泄在自己身上就行,这一胎只要是个男孩,谁还管他以后去哪。


    待到户部查账事毕后,十四到底还是在下朝的路上把四爷堵住了,热汤他喝不上,总不至于冷饭也没有一口罢。


    在四爷平静打量的目光下,他忍着心中的羞耻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我福晋托我来问问四嫂去塞外要带些什么,不知可方便去四哥府上一晤?”


    才怪,他福晋再过三个月都要临盆了。


    四爷并不关心十四府上的事,只是转念一想,玉娘不爱同府中的人打交道,也许这些妯娌们交际往来会好些?


    “我这几年带的都是府中的侧福晋。”他直言明说,若十四的福晋不乐意和侧福晋打交道,那他也不勉强,免得反倒叫玉娘因为身份平白受辱。


    十四大喜过望,胡乱点着头应下了,压根没管他那个随意找的借口。


    只可惜这一面,只吃到了他四哥的铜墙铁壁,莫说热汤冷饭,连茶也没有。


    十四来过府上的第二日,御驾便从畅春园起行。


    一路上途径蒙古各部的时候,宝月突然发觉,若说太子在出巡江南的时候颇得文人拥护,那直王在蒙古也俨然算得上众望所归了。


    自康熙始,本朝对于蒙古的态度,从来是拉拢和分化并存。


    科尔沁草原的蒙古人并不认同汉人那套立嫡立长的理论,在他们看来,伟大的恩赫阿木古朗汗的嗣子,自然应当是最勇猛的巴图鲁。


    比起外表文雅俊秀的太子,还是骁勇善战的直王更令他们信服。


    就连他们供上的皮毛,牛羊,酒肉等物,太子与直王得到的数目也所差无几,而这本身就是对太子在众兄弟间独尊地位的一种蔑视。


    得知此事,御帐中并没有降下雷霆之怒来,只是方一离开科尔沁部,便见直王在御前磕头谢恩。


    万岁下谕,将他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棱,明年三月完婚。


    雷霆雨露,谁又分得清呢?直王不能不得意,却也不能太得意了。


    太子从御帐里出来,掸了两下袍子,在直王身前走过。


    十三爷见了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妹妹八公主,今年也十七岁了,万岁却迟迟没有为她赐婚的意思。


    他胸口沉闷的很,草原上平野辽阔,日月高悬,然而却也是天高风急,草木都被狂风压得直不起腰,乌云沉沉地就要从天上掉下来。


    他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见色棱娶到了郡主,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的翁牛特部自然不愿落后,他们牵着牛羊,捧着珍宝,到御帐中向恩赫阿木古朗汗进奏。


    “我等绝域微末之人,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德,不能仰报万一也,全族上下愿为皇上效死。”


    万岁大悦,次日宴请蒙古诸部后,为翁牛特部杜棱郡王仓津与八公主指婚。


    载歌载舞,烹牛宰羊,一片祥和喜乐,君臣无间的氛围中,十三笑着起身为妹妹谢恩。


    他在席间不停地把酒当水一样的咽下,散了后只说遭逢喜事,还没有喝够,便拎着酒来帐子里找四爷。


    “四哥!我今日心中高兴,想请你喝酒。”十三满面红光,嘴角牵着笑,脚步虚浮,已然是醉了。


    四爷没说话,吩咐苏培盛他们在外头守着,他拍拍十三的肩膀,拿来酒杯满上。


    凝滞默然间,二人几壶酒下去,十三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富贵非吾愿啊!”


    四爷无法安慰他,如今再说什么也都是空话,也只能一杯一杯地陪着十三喝。


    不知积了多少空壶,十三已醉的不省人事,一头猛地磕在桌子上也恍然未觉。四爷尚且还有几分清醒,便叫苏培盛进来伺候十三洗漱,抬他到隔壁帐中歇下。


    十三被苏培盛扶着将要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迷蒙地睁开眼睛,眼含一点晶莹,盈满的是清醒的痛苦,“我对不起我额娘”


    弦月寒照,乌鹊惊起。四爷默然无话间,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四爷起来时正欲去隔壁看看十三,苏培盛便来报说十三爷已经一早回去了。


    四爷便派一个小太监送了些提神的薄荷膏和养胃的药材去,十三的福晋去年才新过门,不知收拾行李的时候够不够妥帖,东西全不全。


    万岁赐婚,这是喜事,十三今日可不能因身体不适以至于在御前失仪,他不能心含怨愤,表现出一点不高兴来。


    宝月从帘里探出头来,要那小太监再加上一顶防风的帽子,这几日草原上风大,十三爷一早回去,若受了寒容易头疼。


    四爷见宝月起了,便招呼她来用饭,“昨日没吵着你罢。”


    “哪儿能呢。”她很难得地善解人意道,心中也满是怜悯,“十三爷十四岁就没了额娘,还要照顾两个妹妹,想必这些年来也是殊为不易。”


    四爷很照顾十三,也未尝不是这方面的缘故。十三年少遭变,命途多舛,但却仍然是一腔热血,不因为万岁的怜惜庸碌苟活。


    除却是为了给两个妹妹争一口气,他本也是一个心怀抱负,秉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


    只是君命无二,他们的这点微力,不过是蜉蝣撼树。莫说是万岁自己的女儿们,连老十的福晋都能是博尔济吉特氏,万岁都舍得,他们身为人臣人子,又岂敢有怨?


    “汉唐多有以宫女或者旁支宗室女子和亲的,我大清以公主许之,待蒙古还是太优容了。”


    顺治削弱蒙古后妃的地位,康熙推行盟旗,分而治之,都是在逐步抑制蒙古的权力。待到日后真正天下一心,四海顺服的时候,也许就不必再嫁公主抚蒙了。


    “那有什么分别呢,依旧会折进去无数不幸的女子,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宝月摇头,无论是什么人和亲,不都是和亲吗,难道只要不是皇室公主,便可以视若无睹吗。


    四爷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她天真,“若要到这样的地步,非得是天下大治不可,岂是几代帝王的努力便可以达成的?”


    “那就叫蒙古诸王迁到京里来,许以高官厚禄,另派官员治理蒙古部族。”宝月想起乾隆朝和敬公主的待遇,稍退一步。


    “国力强盛,有足够的武力威慑时,便可以这样。”四爷注视着远方,轻叹一口气,以如今朝堂的习气,实在言之过早了,“道阻且长啊。”


    “那四爷要加倍努力才是,”宝月在他怀里仰头朝他笑,抬手喂他一块糕点,“到那个时候,我才敢放心的生女儿呀。”


    四爷失笑,握住她的手,在她莹润的指尖轻吻一下,“我给你瞧瞧八字,看你将来什么时候能生女儿如何?”


    第33章


    “算命若这样有用,八爷府上也不会至今没有孩子了。”宝月白他一眼,莫非是八福晋也不想生么。


    “你又怎知,他们没找过江湖术士呢,”四爷勾唇一笑,眼中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甚至还收养了老八伴读何焯的女儿。”


    时下风俗多有无子便收养亲戚好友健康的孩子,以求带来子嗣福气的。当年万岁爷五个孩子夭折了四个,便收养了恭亲王常宁的女儿,此后果然子息渐丰。


    后来皇子公主们序齿的时候,万岁还将那个女孩列为大公主,便是如今的纯禧公主。不但大公主受宠,她的额驸班第也深受万岁信任。


    “我听闻八爷钟爱福晋”后世的传说中,据说是八爷和八福晋情深,八福晋又爱嫉妒,不许八爷有别的女人,因此没有孩子。


    宝月突然有些羡慕,八爷对八福晋一心一意,即便多年没有孩子也甘之如饴,若是她也一直没有孩子呢,四爷会不会去找别人?


    “你瞎想什么呢,他府中的侍妾比我多得多,不过都是些没有名分的罢了。上回他带回来的那六个江南丫头,莫非都是在院子里摆着的?”


    四爷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若是有孩子还好,即便有一个也是有。可若是一直没有,老八再沉溺于私爱,也不可能为了他福晋绝后啊。


    “那我要是一直没有孩子,你也会这样吗?”宝月才不关心八爷的事,她只固执地盯着四爷,想要四爷一个回答。


    “我已经有弘晖和弘昀了,并不像老八那样颗粒无收。”四爷摇头,最需要一个孩子的其实是宝月。


    “你得有个孩子才行,玉娘,”他将宝月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絮絮叨叨地同她分说,“无论我将来到哪个位置,我都比你大七岁,若我先走了,弘晖弘昀都有自己的生母,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一说孩子这个话题,宝月就神色不对了。要她生,她也不愿意,随她去吧,她又担心自己怀不上,四爷哑然失笑,哪有这样难伺候的姑娘。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宝月突然冷静地道。


    四爷对她无论大小事都无所隐瞒,除却她的来处,她不想再在这些事上欺瞒于他,“我不是想要孩子,我只是不想你以后去找别的女人,你说好只会有我的。”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抓住他胸口的衣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你不能有别人,说好只有我的。”她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


    “在你看来,这是最重要的吗?”四爷觉得她实在天真幼稚,却又不免有些自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比让你永远过这样顺顺意意,不必向别人低头的生活更重要吗?”


    宝月也不知道,也许是她并没有吃到不顺意的苦,长到这么大,她最烦恼的事,就是嫁的太远,双亲不在身边。


    “也许以后我会后悔吧,但现在,是的。”她点头,从心而答。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像一只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蝴蝶。


    在她执拗清澈的目光中,四爷平静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他噙着一丝春风一样的淡笑,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我很高兴,玉娘。”


    他捂住她的眼睛,可情绪却在他的耳根泄露,他双臂收紧,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说过的,只有你一个,无论如何都只有你。”


    疾风推动着草浪,金色的日光散落在草原四处,他们依稀还能听到塞外的姑娘高声歌唱着蒙古的情歌,隽永悠长。


    那天过后,宝月有种后知后觉的黏人,但凡四爷只要无事,她便要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四爷面上不说,心里却受用极了。


    天天在帐子里也是无聊,宝月便缠着四爷带她出去跑马,难得带琼琚出来,平日里这匹雪白的马儿关在府里只怕要闷坏了。


    陪她畅快地玩了一日后,平常就懒得挪动的宝月果然又累趴下了。四爷正巧担心十三的情绪,便也邀十三出来骑马,看看塞外的景色也许会让十三心情开阔些。


    十三倒是很快就答应了,只是他们的马才踱出营地,就看到直王也在骑马,还带着一位娇客,正是他同样也要在明年抚蒙的长女。


    他们面面相觑间,十三叹了口气,主动向前给直王请安问好,“弟弟见过大哥。”


    直王也不似从前一样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他嗯了一声,甚至也点头给他们回了礼。


    “我带我家大格格出来跑马,你们自便就是。”他面色沉静,看得出没有什么精神。待他女儿给四爷和十三打了招呼,就带着女儿走了。


    “大哥家的大格格落落大方,从前就听闻他家的几个女儿爱骑马。”四爷见十三心情低落,有心要岔开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我八妹妹身子不好,也不爱跑跳,真不知她能不能适应漠南的生活。”十三联想到自己的妹妹,神色反倒更加黯淡了。


    见四爷神色尴尬,颇觉自己说错了话。十□□倒主动笑了笑,他策马驱鞭,往前疾驰而去,“走吧!四哥,咱们看谁打到的猎物更多。”


    他们两个在外头纵了一天马,最后自然是十三赢了,他的骑术就是在众兄弟间也算是出众的。


    十三神色虽然不显,但每箭都入木三分,可见心中仍未平静,只是一边是不可违背的君父,一边是额娘留下的妹妹,他又能怎么办呢。


    待到连枫叶都从艳红变成枯黄,打着卷儿从树上落下的时候,便是肃杀的冬天又来了,京城里的北风像刀一样的刮人,冷的要穿过皮肉透进骨里。


    这一年去宫里拜完年,他们正要告辞时,德妃娘娘身边的周嬷嬷突然叫住了宝月和福晋,她手上捧来了两个小盒子。


    “这是八公主和十公主的手艺,特意请我转交给四福晋和侧福晋。”


    八公主和十公主,正是十三爷的两位妹妹。


    八公主即将出降,送东西来自然是为了还在京中的哥哥和妹妹。


    宝月心中一时唏嘘不已,四爷和十三爷交好,八公主有心送给福晋并不奇怪,可连自己也有份,便知道她是用心打听过的了。


    宝月好好收下,回去后便拿东西出来给四爷看,一盒子的绣品,样样都是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心血。


    四爷心中也是感叹不已,嘱咐她好好收着,“前两年十三跟着太子和我出巡参政的时候,她们也差人给我和太子送过东西。”


    “自敏妃走后,就只有她们两个和十三相依为命,实在不容易。”他叹了又叹,分明都是金枝玉叶,却这样小就懂事了。


    年后没多久,十三就被万岁安排进了兵部做事,也算是因为八公主之事安抚他一番。


    公主抚蒙是雷霆,那么十三的差事就是雨露。他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万岁是无情的天象,有时却也会漏下来一点仁慈。


    地上的凡人惧怕雷霆,却又渴求雨露,对待君父,他怨不得,爱不得,只有敬。


    四十五年的春天来了之后,四爷总算开始计划带着宝月和孩子们住到园子里去了。


    “如今朝堂上斗的太狠了,老八他们手段实在激进,我还是躲一躲的好。”四爷这些日子闲的发慌,甚至还开始给她画眉毛,兴许画画不错的人在这一道上也颇有天赋,画完的确是像模像样的。


    宝月揽镜自照,对他的手艺很是满意,一边应着他的话,“八贤王的名声在外,就是我也有所耳闻。”


    “万岁和太子尚在,直王也还没倒呢,就开始求贤名了,”四爷摇头,显然是觉得他这一步走错了,“伯王和安亲王可不能保他一辈子。”


    宝月不知道四爷是怎么去跟福晋说的,但福晋对四爷把弘晖带走的事并没什么意见。李氏倒是担心不已,不想让弘昀离开她身边,强烈恳求四爷把她也带上。


    她不能去前院,就到宝月这儿来堵四爷。这日四爷正和宝月在用膳呢,玛瑙就说李格格来了,宝月横他一眼,总不是来找自己的。


    她把四爷往外一推,“爷自去见罢,我还要吃饭呢,可不想倒胃口。”


    四爷轻飘飘瞪她一眼,好歹在奴才面前给自己留些面子。他不动如山,又端起碗来,“要她等着,我还在用饭呢。”


    宝月见他赖着不走,也没再说什么,再吃了两口就躲到书房里去了。


    四爷见她走了,这才放下碗到前厅里去,李氏已在那候着了。她探头一看,见侧福晋并没有跟在后面,心下也一松。


    “你有什么事?”四爷在上首坐下,让她免礼。


    “四爷,大格格您要带走也就罢了,只是弘昀还小,实在不能轻易离开妾的身边啊。”她泪盈于睫,哀声恳求道。


    “平日里弘昀在前院书房里也是十日回来一次,在圆明园也是如此,有什么分别?”四爷不明白她在唱的是什么戏。


    李氏表情略微僵硬,可是那边只有侧福晋一个人,她怎么能放心啊。


    “四爷,侧福晋毕竟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不若还是带上妾一同去吧。”在四爷的目光下,李氏顿时底气不足,声音渐渐微弱起来。


    四爷放下茶盏,很真诚地同她说,“宫中的孩子五岁就离开母妃了,溺子如杀子,你这样教养弘昀,他将来难堪大用。”


    李氏还想挣扎一下,“可弘昀从小身体弱,又爱哭闹”


    “他身体到底弱不弱,你我心里都清楚。”四爷不欲再和她多说,他起身离开,“弘昐的事在前头,你谨慎些是对的。但他是龙子凤孙,岂可如羔羊一般豢养。”


    李氏失语,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一时浑身发寒,他知道弘昐的事?


    第34章


    可以称得上双喜临门的是,去年宝月向四爷提起的牛痘一事终于有了回音。


    四爷派去寻访的人在福建一带找到了如宝月所说患有天花的牛,待牛身上的痘壳脱落后,又在当地找了未出天花的人试验——


    “等等,这些人可是自愿的么?”宝月心下一紧,皱着眉毛问道,从上回苏培盛的事情开始,她便有些杯弓蛇影。


    即便她记得牛痘是完全没有危险的,但也不应以势迫人。


    “我叫他们找了几个流民,许之金银粮食,重赏之下,自然有勇夫。”四爷被她打断了话也没生气,反而好脾气地同宝月解释。


    看着宝月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玉娘真是一颗菩萨心。”


    宝月被他夸的脸刷的一下就变红了,几乎要滴下血来,她讷讷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她的心态只不过是普通人的心态,分明是你们这些统治阶级太不拿人命当回事了,她这一点所谓的慈悲,又能有什么用呢。


    “哪里夸张了,若是牛痘之法果然有效应,玉娘活天下百万人也。”四爷不但没有住嘴,反而接着使劲往她身上堆好听的话,刻意要羞她。


    “不许再说了!”宝月双手捂住他的嘴巴,这东西原也不是她发明的,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又是爷派人辛苦寻访,就是有功德也不该是我的。”


    他听了这话发出闷闷地笑声,随后又轻叹一口气,摩挲着她的脸庞,“玉娘雅量过人,男子亦多有不及也。”


    宝月只想让他住嘴,四爷这完全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就说了几句话,在他眼里就变成一个光辉灿烂的女圣人了。


    “这件事我会上报给汗阿玛,太医院下设有查痘章京专门主持痘症之事,后面的事我们便不必再管了。”


    即便这事表面上看上去与朝政并无关联,只是一件利于民生的好事。但四爷一向是恪守人子人臣之道,除了万岁安排的事,其余的无论大小,事事请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幼儿便是。


    “折子我写好了,亦有提及你,不必担心功劳没有记到你身上。”四爷笑着把折子拿给她看。


    “府中侧福晋瓜尔佳氏慧性淑德,于闺中窃闻,臣闻此奇事,大为惊异,遂派人查访”宝月翻开折子一看,所幸四爷的言辞并不算夸张。


    “玉娘慈心惠遍,委屈你了。”四爷轻抚着她的头发,他觉得这‘慧性淑德’四个字是远远不够衬她的,可贝勒府的侧福晋再用别的字就是逾矩了。


    即便是他,在这事上也只能表现的是出于好奇寻访,而非刻意要求贤名功绩。


    宝月听他夸得实在羞愧极了,横他一眼红着脸走开了。


    康熙看了四爷递上来的折子后很重视,大清刚入关这些年天花之祸屡见不鲜,死伤千万,连先帝顺治也是死于天花。


    当年他能成为新的天子与捱过了天花也不无关系,甫一登上皇位便下了大力气治理,现下盛行的人痘之法就是他派人实验后普及开来。


    康熙特命院判孙之鼎等人专门处理这事,为示嘉奖,即便牛痘的实验结果还未出来,他也在四爷搬到园子里的第一日驾临于此。


    现下宝月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叫它圆明园了,康熙到园子里用过饭后,不但给圆明园赐名,又亲自为园中各地题了十几首诗作。


    四爷自然是立刻把御笔挂了上去,甚至还用康熙的字体写了一副对联给他看,四爷练了几年,已经颇有康熙的形意了。


    他的马屁可谓是拍的毫无痕迹,果然令康熙圣心大悦,载兴而来,载兴而归。


    宝月这边只收到了一些惯例的赏赐,康熙自然也没有要召见儿子妾室的意思,能因为那个折子记住她的姓就不错了,即便她真有什么功德,也只会被算在四爷身上。


    就像康熙的每一个妃子一样,她也只能依附于四爷才会留下只言片语。所以那些因为自身的才华而留名的女性多么伟大啊,她们凭借自己超凡的能力冲破了封建制度的桎梏。


    有时候她也想是不是应该像小说里一样,做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才不复来此一遭。


    四爷很开明,愿意和她分享政事,甚至会采纳她的看法,但其实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才是这个时代女人的常态。


    他心怀天下,胸有沟壑,她也想对得起他这份特殊的信任。


    有这个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支持,牛痘的试验成果很快就出来了,牛痘的效用得到了太医们的证实。


    以往免疫天花使用的是人痘,幼儿免疫力低,仍然会有致死的风险,但牛痘症状轻,风险几乎没有,即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能安然无恙。


    康熙得到结果龙颜大悦,立刻派人从宗室开始推行牛痘之法,这是不下于止战治河的功绩。他特意将四爷宣到宫里,说要赏他一个郡王封号。


    四爷自然是固辞不受,在下首恭谨回道,“儿子不过是一时新奇,贪图玩乐,汗阿玛不怪罪儿子轻率已是大幸,岂敢再受恩典?”


    “何况此事都是因为汗阿玛重视痘症,表率天下臣民,牛痘又是汗阿玛一力主持推行,儿子实不知有何功。”他万分敬仰地看着上座的君父,恳切地说道。


    饶是康熙这样老辣的政客也被他说的一愣,这些话要是他那些幼子说出来,他自然十分受用。


    但四爷都要三十岁了,在朝堂打了十多年滚了,要他相信他真是赤子之心,那也太荒谬了。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可不跟他玩什么三辞三受的把戏,“你果真别无所求吗?”


    康熙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寒意。


    四爷不慌不忙,他早有准备,康熙的怀疑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盯着康熙充满压力的视线垂头拱手,羞愧道,“汗阿玛曾说儿子喜怒不定,儿子羞惭不已,如今儿子年近三十,窃以为性情已定,恳切汗阿玛将此语免予记载。”


    房内凝滞的气氛瞬间一松。


    “朕当年不过勉励之语而已。”康熙看到四爷满脸通红,朗笑不已,当即就把起居注官张廷玉喊来,当着四爷的面,命他删去当年的这条记载。


    四爷自然是红着脸谢过君父圣恩。


    “好了,你跪安罢。”康熙带上玳瑁眼镜,显然是准备开始批奏折,他朝四爷点了点头,满意地让四爷走了。


    四爷从畅春园里出来,到了马车中才长舒一口气,看万岁最后的反应,这一步他应当是走对了。若是一个臣子也就罢了,作为一个成年的皇子有这样大的功绩,实在很难不令君父忌惮。


    何况如今老八在外头贤名遐迩,他何必跳出去和他相争,做第二个太子和直王。不过是一个郡王的爵位罢了,难道以他自己的本事,还当不得么。


    “你先使人去传话,叫侧福晋到门口等我,”他掀起帘子对苏培盛吩咐道,“就说我带她去街上逛逛。”


    原先他问宝月怎么不爱出去,福晋尚且还会出去和妯娌们交际,每个月也要回几次娘家。宝月却说她家人也不在京城,出去还要去正院和孙嬷嬷那儿拿拆开的对牌,实在懒得麻烦。


    现下到了园子里就她最大,不必她再去拿什么对牌了,天天闷在家里可不行,之前那段时间他忙也就算了,现下既然有时间陪她,还是带她多出去走走的好。


    马车停在圆明园门口的时候,四爷却见候在门口的人穿着云水纹样的锦蓝袍子,头戴一顶嵌着红宝石的小帽,身后还垂着个假辫子。


    “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四爷眼里漾出笑意,嘴角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一些,伸手把她拉上车来,“你这张脸可不像个男人。”


    “真的吗,我已经把眉毛画的很粗啦。”宝月熟稔地从马车的抽屉里掏出来一面她原先放在这里的镜子,她捧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明明也还算是个玉面小生。


    “但凡有些眼力的一眼就看出来了,只盼着我今天不要碰到熟人,否则怕是从此就要名声扫地了。”四爷拿书卷敲了敲她的脑袋,轻轻挑了挑眉毛无奈笑道。


    很可惜,四爷是个乌鸦嘴,他们才到一家买各色话本子的书屋里,就碰到了四爷的熟人。


    不过在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碰到的是十三爷。


    十三见他们二人联袂而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从容地对他们笑道,“原来是四哥和小四嫂,不意能在这儿碰见。”


    两相打过招呼后,十三见宝月疑惑地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他垂眸回避宝月的眼睛,低头解释道,“温恪喜欢听戏,蒙古没有戏班子,我便想买些话本子给她解闷。”


    温恪正是前些天礼部定下来给八公主的封号。


    他答话间,四爷警告的看了宝月一眼,要她不许直勾勾地看人家,宝月这才讪讪侧身躲在他身后。


    四爷听了他的话一时也不免有些伤感,送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十三最近也清瘦了许多。


    “何不为公主选一个会说书的侍女或者太监解闷呢,想来会比看话本子生动些。”宝月在四爷背后建议道,她在玩乐一道上是最讲究的,就是四爷都没有她会享受。


    十三拱了拱手,牵起笑来,“我替温恪多谢小四嫂关照。”


    “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四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如今年年都要去热河,也并非没有再见的机会。即便你不陪驾,只要我在,我必定替你去问候温恪。”


    “多谢四哥。”十三眼眶微微泛红,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数度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四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两句就主动告辞,“你且忙去,我和你小四嫂便不打扰你了。”


    十三润着眼睛,点头朝他行礼,目送他们离开。


    第35章


    “我可真是看不懂你,四哥,连郡王都不能让你动心。如今我们兄弟中可只有大哥一个郡王,你要是得了这个爵位,咱们何必再担心八哥他们!”


    十四听闻这事,心疼地简直像活剐了他的肉去,头一个冲到四爷府上来,拍着桌子就质问他哥哥。


    却只见四爷仍然悠悠地翻着手中的南华经,并不搭理自己。


    十四爷一时更急了,“四哥你该不是读经书读傻了吧,还真超凡脱俗,要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了。”


    四爷凉凉地瞥他一眼,终于放下经书,“谁跟你是咱们,我又担心老八什么。”


    “好啊,跟你亲弟弟还装傻呢,咱们可是亲兄弟,一个额娘生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十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四下巡视,却没法从四爷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


    四爷把十四桌前的茶壶拎走,不让十四再续茶,一副赶客的意味,“结党营私是违背皇父,天地不容,咱们兄弟才干平平,只需安心忠于君父太子便可永享太平。”


    “我真是看错你了,咱们生在皇家,岂能只想着太平一世!”十四觉得四爷未免也太没志气了,难怪额娘要鼓动他呢,要靠四哥,以后还不知道要跟谁去低头。


    “你和三哥年长,怎么反倒如此怯懦,汗阿玛喜欢大哥,不就是因为他像我们满洲男儿有血性么!”十四忿忿不平,还想再劝劝四爷。


    看四爷依旧头也不抬,不为所动,十四气冲冲地撂下茶杯就走了。也不是什么好茶,堂堂一个四贝勒,至于这样吝啬么。


    宝月这才掀开帘子从里间出来,四爷时常要在书房里议事,宝月进进出出的也不像个样子。


    四爷索性就把原来收藏书画的隔间收拾了一下,宝月不在的时候也方便他累了去休憩。


    四爷待十四走后才不装忠君爱国的乖儿子、好弟弟了,“我可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要是都说给他听了,只怕明天就能被他卖给老八。”


    宝月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原来丢在案上的书卷,“十四爷还年轻么,他对你说的话传出去也算是大逆不道了,总不至于为了拖你下水,自己也要跳河里来吧。”


    德妃偏心幼子,故而四爷才会和十四生隙,但其实这几次接触下来,她倒觉得十四对四爷这个哥哥还是有几分濡慕的,反而是四爷心防甚重,对十四满怀芥蒂。


    “这谁知道呢。”四爷一声冷笑,不愿再多提十四的事,“三哥也搬到熙春园了,欲在园里设宴,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宝月无奈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两人别扭的关系终究是因为德妃,除了德妃,谁也没法彻底解开他的心结。


    “我倒是无妨,只是其余几位贝勒爷带的都是府中福晋吧,我过去会不会不大合适?”宝月神色间还有几分犹豫。


    四爷看她并非一口回绝就知道有戏,他状似满不在乎道,“可园子里如今只有你在,你不想去的话我等会派人把福晋接过来就是。”


    “我去!你都不怕丢脸我担心什么。”宝月被他一激果然上钩。


    四爷把她抱了个满怀,伏在她脖颈间闷闷地笑起来,“玉娘又漂亮又贤惠,哪里会给我丢脸,何必妄自菲薄。”


    宝月就知道是中了他的计了,但也罢了。她本来也在想着能不能做些什么,天天待在府里的确不是个道理。


    她这夜连忙请孙嬷嬷来,细细问了三爷府上的情况。


    三爷有除了福晋外还有一个侧福晋田氏,另外还有几个妾室,也不乏富察氏这样的大姓,到时候来接待她的多半是这位田侧福晋,但若是忙不过来,也可能是位格格。


    女眷们都在一处,别的福晋不说,三福晋是女主人,定然是要碰到的。


    “侧福晋不必担心,咱们满人没有汉人家里那么多规矩,您大大方方叫一声三嫂就是。”孙嬷嬷看出宝月的担忧,安慰她道。


    宝月担心碰到不好惹的,但其实福晋们连自己府上的妾室都未必斗得过来,岂会有闲心管人家府上的。


    她听了孙嬷嬷的话才稍稍放下心来,告诫自己赶紧调整一下心态。古代的小妾是合法的,也不是她非要来做小妾的,不能再一想到要见其他阿哥的福晋就心虚了。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第二日他们用过午膳便从园子里出发。


    四爷诸位兄弟的园子都拱卫在畅春园旁,三爷的熙春园自然也是如此,坐马车过去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门口有三爷身边的贴身太监和一个年长的嬷嬷候在那里,他们认得四爷的车驾,立刻上前接过苏培盛手中的帖子,想伸手扶四爷和宝月下来。


    四爷挥手示意不必,那公公见四爷自行下去后对着马车里伸手,四爷府上的侧福晋扶着他的手臂从车上下来。


    好一对郎才女貌,情意绵绵。


    那公公打了个千儿,对四爷道,“咱们三爷和几位爷都在主善斋前厅,奴才给四爷引路。”


    他又朝宝月这边一拱手,“几位福晋都在后厅,这位刘嬷嬷引您进去。”


    熙春园的地理位置是他们几个兄弟的园子中位置最好的,地处清河故道,在万泉山林之间。


    宝月跟着那位刘嬷嬷一路走来,只觉得春风骀荡,树影摇动,神清气爽,难怪会被康熙取名为熙春园。


    再过了一面游廊,便有一个身着紫衫,打扮富丽的女子在绿荫下等着,那女子见宝月到了面前,忙忙伸手拉住宝月的双手,“好妹妹,我久闻你的大名,只恨今日才见。”


    宝月一下子就想到两三年前给伯王福全办事时的八福晋,只是这个女子神色却并不倨傲,言语也很和气。


    “怪我心急,竟不曾交待来处,我是三爷府上的田氏,妹妹且随我来。”


    宝月正犯难间,田氏立刻笑盈盈地同她介绍自己,正是三爷那位侧福晋。田氏很自在,显然是在这样的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宝月不免有些羡慕。


    “田姐姐好,姐姐叫我宝月就好。”宝月也朝她露出一个笑来,若是遇到来者不善的,她还能强装一点气势出来。田氏对她笑颜以对,她便立刻露了自己其实不善交际的馅。


    田氏眼中不免闪过一丝讶然,她这样的人精自然能看出来宝月有些腼腆,未料到传说中的瓜尔佳氏竟是这样的性子。


    “妹妹跟我走,我带你去见我们福晋。”田氏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引着她往里走去。


    宝月突然觉得太热情了也不太好,有些太难招架了。


    她跟在田氏后头,穿过了两道垂花门,很快就到了厅中,各府中的女眷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话,其中不乏有些在年夜见过的。


    这次熙春园中的宴会看起来氛围很是轻松,倒不像是在宫里过年时那样,即便大家带着笑,也肃穆庄重的叫人难喘一口气。


    田氏引着她到三福晋的面前,瞧着和福晋很是亲昵和睦道,“不负福晋所托,奴才把四爷府上的瓜尔佳妹妹带来了。”


    三福晋是一等公朋春之女,据孙嬷嬷说虽是显贵将门出身,却很有几分诗才,和三爷也是举案齐眉。


    三福晋也执起田氏的手拍了两下,甚至还同田氏玩笑,“带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来,想必是不辛苦的。”


    田氏乐不可支,笑的前俯后仰,“福晋向来最知道奴才的秉性了。”


    “妹妹且随我府里这个去玩罢,若有招待不周的可要告诉我。”三福晋这才转过头来和宝月说话,话中和田氏的亲昵仍然不减分毫。


    田氏在一旁大呼冤枉,“奴才何时办不好福晋吩咐的事,必定把妹妹照顾的妥妥贴贴的。”


    “多谢福晋关照。”宝月插不进去她们两个的话里,也只好笑着行了一礼,就跟着田氏走了。


    “宝月妹妹不必如此客气的,咱们福晋心慈又和气,你只管叫她三嫂便是。”田氏很细心地注意到宝月的拘谨,又想到她从前几乎从不参加她们的宴会,就知道她的确是个不爱交际的。


    “田姐姐和你们福晋相处的很好。”宝月不知该说点什么,心中又实在好奇,还是冒然问了出来。


    “否则府中有孩子的格格们这样多,怎么偏偏我是侧福晋。”田氏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


    宝月觉得很奇异,四福晋那样严防死守,处处挑刺的,才像是她想象里正常的妻妾关系。


    田氏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转而提起宝月的事来,“我听说妹妹国色天香,是四贝勒的心头珍宝,真想见一见是什么品貌。可惜这么多年竟没有缘分瞧上一眼,今日可算让我见到了妹妹的真面目!”


    宝月被她说的双颊一红,更添光彩。田氏只觉得呼吸一窒,熙春园里的花儿都被她比的失了颜色。要她是四贝勒,也必定将这样一个美人日日放在眼底看着。


    “那我的面目可还算让姐姐满意?”宝月嘴角漾起俏皮的笑意,田氏明艳大方,实在很难不令她感到亲近。


    “这是自然,刚刚见到妹妹的时候,我可真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田氏很夸张地捂住胸口,宝月被她逗的笑个不停,也渐渐放松下来。


    第36章


    田氏一路引着宝月在园中游览,熙春园中柔山秀水,多种玉兰海棠,春风一来,就像锦绣一样地堆满了铺着石板的道路。


    待大致逛过了一圈,她便拉着宝月的手道,“妹妹不爱出门,各府上的妯娌们妹妹大约也不认识,今日随我去认认人罢。”


    宝月自然应是,她便带着宝月到一院内的暖阁中,那儿还坐了不少年轻的女子,大约都是各位阿哥府上的侧室。


    田氏带她在一个熟人面前坐下,正是原来在塞外见过的太子侧福晋李佳氏。


    还不等田氏开口介绍,李佳氏柔柔笑道,“我原先在塞外见过妹妹,妹妹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宝月笑着回礼,她这样的性格叫人想忘记都难。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李佳氏身边的正是十三爷府上的一位格格,也姓瓜尔佳。她站起来要朝宝月行礼的时候,宝月才发觉她小腹圆润微凸,应当是已有身孕了。


    宝月连忙要她免礼,小心地让她坐下。


    再细细一看,果然别的桌子上也是如此,阿哥们有自己的圈子,他们的女眷们便也相应的玩在一处。


    “十三爷听说今日小四嫂要来,特意要我替他和公主道谢呢。”瓜尔佳氏语笑嫣然,瞧着很机灵活泼。


    “那可得谢谢我们三爷把人请来了,李姐姐说是不是?”田氏一面招呼丫鬟再取些点心瓜果来,一面在桌上谈笑风生道。


    “正是呢,咱们这位瓜尔佳妹妹是个江南闺秀,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佳氏也跟着调笑起宝月来,“可巧你们两个都姓瓜尔佳,又跟了一对再亲密不过的兄弟,真是有缘。”


    饶是这样还不放过她,田氏又接着笑道,“这个小瓜尔佳妹妹已有身孕了,大瓜尔佳妹妹的好消息想必也不远了。”


    这话多少有些冒昧了,宝月倒是没什么感觉,李佳氏却担心她听了难受,连忙另扯了一句话把话题转走了。


    田氏说完后也立刻反应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她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她拿起酒杯道,“是我轻狂,还请妹妹见谅。”


    随后便一口把酒饮尽了。


    宝月只好也回她半杯,笑着说无妨,这个她倒的确不怎么在意。


    接下来一日无非就是赏景,看花,听戏,坐在一桌的相互玩笑,谈论些八卦,聊聊孩子们,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临走的时候田氏还特意叫住她,把她三岁的儿子弘景叫出来,她拉着弘景的手对他说,“快喊姨娘好。”


    弘景乖乖地被她牵着,奶声奶气的跟着他额娘说,“姨娘好呀。”


    宝月一下子就想起了额保,她上次回杭州见到额保他才六岁,如今也三年过去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


    田氏见她神色怅惘,还以为她仍然有些伤心方才她的话,连忙把弘景塞到宝月怀里,歉疚道,“方才是我不好,常有人说抱抱健康的孩子能送子来,妹妹抱抱弘景,说不得过几日便有了。”


    宝月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有这样的误会,但也不好解释自己刚才是想弟弟了,只好抱着弘景道,“多谢田姐姐。”


    弘景不怕生,在她怀里也只眨巴着眼睛看着她,还朝她笑。


    宝月心中不免一软,摸遍身上只有一个金锁勉强还算适合男孩子,便拿出来递给他,“弘景既叫我一声姨娘,这是姨娘给你的,弘景收下好不好?”


    田氏连忙推辞了两句,见宝月坚持才作罢。


    见宝月真要走了,田氏又拉着宝月的手说,“四贝勒宠爱妹妹,孩子迟早会有的,妹妹千万别担心。”


    其实她也不是很担心……宝月干笑两声,谢过田氏的好意,这才回去了。


    宝月感觉今天像是来认人的,她这才知道像田氏这样性格开朗的也常常约人到府中办宴,各府女眷们多少都出来过几次,她不爱出门从未来过,倒像个异类。


    只是认识的人多了,便免不了要记下些人情往来,譬如十三爷府上这位和她同姓的瓜尔佳氏。


    她约莫是在十一月左右生产,自己和她也算是认识了,加上四爷和十三爷交好,她就少不得要备下礼物,到时过府去恭贺。


    她回去后便和四爷说了这事,四爷见她发愁,好整以暇地提点她道,“不然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放一个叶嬷嬷在你身边?”


    “叶嬷嬷是内务府出来的,京中各府的事心中都多少有数。只可惜我们玉娘是个蜗牛,偏要待在壳子里,怎么也不出去。”四爷眼中闪过一道促狭的笑意。


    宝月一时间尴尬不已,人家是个有本事的,结果被她安排去管她的库房了,真是大材小用。


    “叶嬷嬷到我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才刚入府呢,四爷怎么就给我安排人?”宝月突然觉得不对,那时候他们还没见过呢,四爷是这种对每个人都这么细心周到的人吗?


    再细心也没有这么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妾室打算的,还有她的院子也是,简直像前院的套院,几乎从以正院为轴心的后院里独立出来了。


    再加上福晋屡屡对她表示不满,却没有实际伤害她的举动,究竟是没出过手,还是出手了却没成功?


    四爷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跟她说了实话,“福晋原先做过一些错事,我不大放心,你是宫里指的,我本就打算用你来牵制福晋。”


    宝月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四爷一开始就对自己这么好。


    只是这也太难为他了……还得为了牵制福晋卖身呢,原来还真有为国做鸭的,等以后年羹尧横空出世,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待传说中的年贵妃呢。


    四爷本还担心她听了自己有利用她的心思会生气,他谨慎地看她一眼,结果却瞧见了她眼里闪过的异色。


    他一眼就看出来她这个天马行空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阵失语。


    “瞎想什么呢,我若要扶个靶子起来,不过翻翻手的事,哪里用得着对你这样掏心掏肺的。”


    四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好气地拿书卷敲了敲她的头,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对她的好是一点也看不见。


    他自问为她打算的比起自己的儿女来说也不遑多让了,世上如自己这样对待妻子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甚至想过,即便她被自己养坏了,他也愿意为她兜住。不过是因为只要看她一眼,他满腔的意气也化作了春水。


    宝月捂住脑袋低头,心虚地挪开眼睛,专心研究起他衣袖上的绣花来。这上头的四爪蟒绣工精妙,翻云吐雾,真有气势呵呵呵。


    “我看你惫懒的很,一点府里的事不想担,也就随你去了,否则何必看着叶嬷嬷在你院里管着库房养老?”可惜她是个没志气的,他拨了拨她脸颊边的头发,揽过她的腰肢,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恨她不懂自己的苦心。


    “我现在变勤快啦,”宝月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牵着他的袖子,朝他讨好的笑笑,“我也想为你做一点事呀。”


    “只要你天天高高兴兴地就好,我哪里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四爷紧紧将她揽住,不意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听了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不适应。


    他的耳朵到脖子那儿红成一片彩霞,“倒像我是个没本事的,要靠女人裙摆的人一样。”


    宝月暗自窃笑不已,他就只管嘴硬吧。


    她趴在四爷怀里,撑住他的胸口直起身来,在他喉结上猛地啃了一口,“只要四爷永远都对我好,我就高兴。”


    “我绝不负你,”他轻笑一声,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一双凤眼闪着湛湛精光,捉住她那一双放在自己胸口的爪子,将她扯回自己怀中,“好玉娘,也让我高兴高兴,好不好?”


    他和她脸颊相贴,耳鬓厮磨间,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像是在她耳边吹气,让她心慌不已。


    他的吻先是轻轻地落到她的眼睛上,一路如蜻蜓点水一般啄过她的耳垂、鼻尖、唇角。待宝月渐渐放松的时候,他却突然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地从颈边向下吻去。


    她如同断颈的天鹅一般难耐地高高仰起头颅,终于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再也无法忍受。


    宝月目光涣散,呼吸急促的感觉要死掉了,她伸手在空中胡乱慌张地抓了两下,终于扯住了他的辫子,用最大的力气试图将他从身前拉开,“不……”


    “好玉娘,你要的。”他被扯得头皮一麻,微微喘息间,带着莹润的湿意落在她的唇角。


    他把辫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拨开她脸上汗湿粘黏的青丝,露出一双水意迷蒙的眼睛,眼角还噙着泪珠。


    他又怜又爱地舔掉她脸上的泪水,喉间依稀还能感受到一丝苦意。随后他便将怀中这一团温玉抱起,往房中走去。


    宝月陷在锦衾之中,又被他拉住双手放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她手下是他腹间垒块分明的肌肉和勃然奔涌的血液。


    在昏昏沉沉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清明的感叹,四爷虽然只能拉四力半,但身材还挺好的。


    第37章


    也不知田氏的嘴是开过光还是怎么的,不过过了半个多月,宝月就觉得身体不适。


    四爷早起带着府里三个孩子读书的时候,宝月在睡觉。


    待四爷的亲授课结束了,便由府里的先生带两个阿哥读书,大格格回去跟着嬷嬷学琴棋书画。


    将近巳时,四爷回到九洲清晏的时候,宝月还在睡觉。


    他细细一回忆,这些日子宝月和他同吃同住,饭量比原先小了许多不说,每日12个时辰少说有一半在睡觉,又总说觉得身上没力气。


    他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却不好直接叫人来诊断,免得像上次一样又是误会,倒像是他催着宝月生孩子一样。


    他把埋在被子里睡做一团的宝月翻出来,给她掖了掖被子,摆了个睡得舒服些,不会压到肚子的姿势,随后便悄悄出去,把玛瑙珍珠两个喊到外间来。


    “你们主子这些日子除了胃口不好,乏力又多睡,可还有些别的什么?”四爷摸着手里的珠串,这还是早些年宝月送他的,上头的流苏穗子都掉了几根了。


    他匆匆拨了两下便罢手,拿起茶盏来放在手中却没有喝一口,心中满是希冀中又有些心慌意乱。


    玛瑙和珍珠在下头对视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玛瑙先开口道,“算上今日,咱们侧福晋已有三十多日不曾换洗了。”


    珍珠也笑着跟道,“四爷心细如发,奴才等正准备今日提醒侧福晋,报给您请个太医来瞧瞧呢。”


    他哦了一声,还有些木木的,手中的茶汤却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半碗茶几乎都要泼了出去。


    玛瑙和珍珠正等着他的指示呢,半天也没听到他再说句什么别的话,玛瑙大胆提醒他道,“四爷您看要不现下便请人来瞧瞧?”


    “对,张起麟,你去拿我的牌子”四爷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放下茶碗,便要叫张起麟去太医院请擅长千金科的太医来。


    “且慢,”张起麟还没出去,四爷就叫他停下,“你先在外头等着,等你们主子醒了再说。”


    张起麟连忙应下,到外边走廊下去等着四爷后头的指示,有两个小丫头来给他倒茶,请他到隔间休息,他也不敢挪动,喝了茶便杵在那儿晒太阳。


    这么些年了,四爷和侧福晋的情谊他都看在眼里,侧福晋的事他是一点不敢怠慢的,不见那苏培盛就因为一念之差,在四爷那儿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这才有了自己的机会。


    他引以为戒,对侧福晋比对福晋还要周到殷勤,可今天听到四爷的话还是心中一惊。


    四爷这句‘你们主子’是对自己说的吗,究竟是四爷一时过于高兴昏了头说错话了,还是他心中早已做此想法,不过是今日才脱口而出?


    就连从前掌管府中事务的福晋都不能算作他的主子,他的主子从来只有四爷一个人而已。


    四爷不许他们出声,生怕吵到了侧福晋休息。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张起麟不敢再深想,无论四爷究竟是什么想法,都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宝月一觉睡到差不多要吃午膳的时候才悠悠转醒,只觉得头重身子轻的,身上乏力的很。她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现下已经到饭点了,喊了两声玛瑙,想问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听到里面依稀传来一点动静,还不等外间的玛瑙有反应,四爷头一个从座上下来往里头冲去,走的太急,手上的手串在桌子上一撞,磕到了他的腕骨他也恍若不觉。


    玛瑙和珍珠只好赶紧默默地跟在四爷身后,这学过骑射的人耳朵果真灵敏些。


    宝月正要起来呢,胳膊在床上一撑,四爷就冲进来把她往怀中紧紧揽住。宝月被他捏着肩膀按在怀里,还不甚清醒带着睡意的脑中神思一清,这是怎么了,四爷怎么这样焦急。


    还不等她去问,四爷已经沉沉地开口,“玉娘,你最近身上很反常,我请个太医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她想到最近自己身子不太舒适,只以为自己是生病了。


    宝月倚在他怀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很是纳闷,她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是自然,岂能讳疾忌医?”


    四爷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全然忘了自己方才恍惚的样子,连忙要张起麟快去,一边又叫人端了燕窝粥上来,盯着她喝完了才放下心。


    他仗着宝月不知道,反而嘲笑起她来,“傻玉娘,你大约是有了。”


    宝月被四爷牵住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小腹上,她感觉脑中一团混沌,自己身上比往常要燥热许多,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焦躁忧虑。


    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太医来了后,由着四爷拉着她的手腕伸出帘外,怔怔地让太医诊了脉。


    那太医上了年纪,吐字却很清晰,掷地有声地宣判着结果,“回禀贝勒爷,帘中贵人脉象圆滑,往来流利,的确是喜脉,约有月余。”


    “好,好!”四爷大喜过望,连忙问那太医,“她身子可有什么不适?平日里膳食上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烦请一并说来。”


    “贝勒爷只管放心,这位主子身体康健,没有什么旁的,只需如常注意不用寒凉之物即可,臣将这些东西列个单子,府中膳房小心便是。”


    那太医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碰到这样身体康健的孕妇对他来说也算是喜事,阿哥们高兴,他们也不必担心必须得说些不中听的话给自己惹来白眼。


    见那太医欲告辞,四爷连忙起身,示意张起麟去送他,宝月却以为四爷要走,死死拉住他的腰带,不许他离开一步。


    那太医会心一笑,识相地垂眉敛目,低头跟着张起麟出去了。


    四爷被看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一面却努力抑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他们一出去,他便立刻回头握住宝月的手,话语中难掩激动,“玉娘,咱们要有孩子了。”


    宝月努力牵动嘴角,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揪住四爷的衣袖,看他这样高兴,她不想扫他的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四爷捧起她的脸,定定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问道,“你还是害怕吗?”


    “也许是吧,我只是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最终汇成一句话来,“我会不会做不好一个额娘?”


    四爷摸摸她的脸,感觉有些凉,便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笑着安慰她,“玉娘有这样的顾虑,便足见将来一定是个好额娘。”


    他看宝月仍然眉头紧锁,心念一转,便又故意说道,“快别多想了,小心身子,我这个阿玛难道是做摆设的?你若是担心管不好,将来只管丢给我就是。”


    “胡说!”宝月果然立马振奋起来,“除了我这个,你还是三个孩子的阿玛,我的孩子却只有我一个额娘,岂能丢给你管。”


    四爷已经习惯她的语出惊人了,若要计较,早就计较不过来了。何况宝月若能打起精神,不再恹恹地也正合他意。


    “我不是说过么,我会做一个公正无私的阿玛的,”他搂着宝月畅想着,“将来我亲自教他写字读书,一定要让他做个无愧于天地祖宗的伟男儿。”


    “为什么不能是女儿,四爷不喜欢女儿吗。”宝月凉凉看他一眼,揪住他虎口的那一块软肉。


    就她这点力气还不够给他挠痒痒的,四爷任由她掐着,却仍然装出一副吃痛的样子,“怎么会,若是女儿,我就教她弹琴作画,好不好?”


    “女儿就不可以写字读书?”宝月仍然不满意,瘪着嘴道,“我就知道四爷也是这样的,我们女人不过是你们男人的附属品罢了,每天关在宅子里争风吃醋才是正经,多读些书都是乱了纲常。”


    她声音低低地,眼里含着一汪泪水,眼见着就要落下来,好不可怜的样子。


    四爷忙忙地拿了帕子为她擦去泪水,只差指天盟誓以示清白,“青天可鉴,我何曾这样想过,便是我平日里那些心思,除了我自己也就只一个你知道。”


    这点宝月的确无法反驳,四爷待她的珍重,就好像一个仍然是赤子之心的孩子,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珍宝和爱都堆在了她的面前,即便这个孩子在感情上本也是一个不富裕的人。


    四爷见她雨声渐停,终于放下心来,在她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柔声嘱咐道,“好玉娘,有孩子的时候不许哭,不吉利。”


    话音未落,他便在猝不及防间被宝月一把从床上推了下去,好一个趔趄。


    “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为什么有了孩子,连哭笑都不能由己了,”宝月瞪他一眼,别过头去,“四爷请回吧,妾身体不适,要好好休养。”


    四爷是万万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触她一个霉头,若要等到她生产了才不继续这么呛人,还有这么久的日子,他可要怎么过。


    他默默站在床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自己搬了条椅子坐在边上,他拉住宝月的手,被她甩开两下也锲而不舍地重新紧紧握住。


    他终于开口,语气里还隐含着一点委屈。


    “这里是九洲清晏,你要我回哪里去?”


    第38章


    “”


    宝月也知道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她默默翻过身去,要再说过分的话就要伤了情分了。


    四爷最知道她平日里嘴上厉害,其实最心软不过,果然看她在被子里磨蹭几下,就往边上滚了两滚,在外头留出一个空来。


    这自然是给他留的,四爷理所当然的坐了回去,这就算是和好了。


    “娘娘生了我们六个,如今身体也很好。玉娘也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宝月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静静地嗅着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心中的燥郁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实在意外,一时也升不起什么慈爱来,甚至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心中复杂的心绪,她一边想着,一边就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四爷第二日一早便入宫去给娘娘请安,问过德妃最近的情况后,他稍默一会儿便又开口道,“儿子府上的瓜尔佳氏有孕了,特意来给娘娘报个信儿。”


    德妃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很快笑着应道,“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真是好事。”


    四爷又接着说道,“瓜尔佳氏是初次开怀,她身子总是不适,反应也很大,儿子不免想到额娘当年怀着儿子的时候,这才知道额娘当年的辛苦。儿子实在不孝,这些年来竟没有回报额娘万一。”


    德妃被他这话说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那些年她受过的委屈又能对谁去说呢?


    “有你这话,额娘便心满意足了。”


    四爷也没有想到向来平和温柔的德妃情绪突然如此激动,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德妃身边的周嬷嬷连忙端上湿帕子来,一边安慰她,“四爷是来报喜的,若是叫人看见娘娘反而在哭就不好了,四爷心疼娘娘,娘娘也要顾惜四爷的声誉啊。”


    见德妃果然被这一句话劝住,四爷心中更是复杂难言。


    他亲手拿过盆中的帕子递给德妃,正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德妃却已经接过帕子擦了眼泪,心绪平息后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冷静。


    “倒叫你见笑了。”也恢复了从前的疏远。


    四爷略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很难得的情绪外放,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额娘,从前是儿子不好,往后”


    “万不要这样说,”德妃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四阿哥的孝顺我都看在眼里,是我近日身体不适,有些失态了。”


    四爷难得打开心门,却遭到德妃这一通回避,她显然不想再提从前的事。


    他也不是热情的性子,带着情绪的时候没说出来,便再也开不了口,只好转头说起其他三个孩子的事来,不再提起原来的话头。


    他们又草草说了几句,周嬷嬷便轻手轻脚端上一盏提神茶来,“娘娘昨日睡得不好,且进些茶养养神罢。”


    四爷话音一顿,身为人子,自然不可能看着额娘为了强打精神招待他还要用浓茶提神。


    他心下滋味难明,也明白周嬷嬷端茶来的意思,便主动告退道,“额娘且以保重身体为要,儿子府上有事,就先告退了。”


    他僵着脸转过头去,从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宫殿里走了出来。


    德妃定定坐在座上看着四爷离开,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才在口中泄露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来,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地落下,依稀可以见到年轻时的风华样貌。


    周嬷嬷是最懂她的心思的,知道她要强,不愿在四爷面前显露自己对他被皇帝抱走给孝懿皇后的心结来。她抚着德妃的胸口轻叹一口气,谁心里不苦呢,不过是造化弄人。


    历来祖宗家法如此,主位之下不得抚养亲生子,她们宫里的四阿哥,宜妃的五阿哥,良嫔的八阿哥,万哈琉庶妃的十二阿哥,一个也没有留下。


    只是良嫔和万哈琉庶妃只一个孩子便罢了,偏偏她们娘娘先有六阿哥,又有十四阿哥。比起时时叫她想起那段日子而伤心痛苦的四阿哥,她略略有些偏爱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周嬷嬷实在劝不住德妃,只好拿了几个滚熟的鸡蛋来,好歹明日不叫人看出来。


    四爷一路纵马,风驰电掣地到了圆明园,下了马才想起来今日原本是想问问娘娘有没有什么帮孕妇调理身子的方子的,只是经过这样的插曲,他自然也没脸再问了。


    他沉着脸往九洲清晏去,临到了门口又怕自己一身煞气影响到宝月的心情。他脚步略顿,正要转身就走,却突然听到里头宝月和玛瑙的声音传来。


    “您怎么不开心呢,有了子嗣是天大的好事啊。”玛瑙见宝月这一天都茶不思饭不想的,唯恐她思虑过多伤了腹中的孩子,连忙劝解起她来。


    宝月沉默了一会,她轻抚了一下小腹,这里面,住了一个不知样貌的小东西。


    “一旦有了孩子,你也只顾着孩子了,谁还关心我呢?”


    玛瑙心中一惊,竟然从宝月身上感受到了仿若四爷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她正要跪下请罪,却被宝月一把拦住。


    “我不是怪你,只是世情如此罢了,”她倚靠在床头,声音细细地,居然让四爷觉得有些冷漠,“我无法爱一团血肉胜过我自己,我担心生下来了就要为他的一辈子负责,可如果我做不到呢?这岂不是一种罪过吗?”


    如果这是一个女儿,要嫁到蒙古去,她要怎么办?如果这是一个儿子,他想做世子,想做太子,她要怎么办?她要为了这些去改变自己,去斗,去抢吗?


    “如果你不爱孩子,又为什么要生下来呢?”四爷推开房门,带着失望的质问,定定地看着她的方向,却不知究竟是在向谁发问。


    玛瑙大惊失色,跪下便是一个头狠狠磕了下去,“都是奴才惹侧福晋伤心,侧福晋如今有身孕,神思无属,这些话并非她的本意啊,还望四爷明察。”


    四爷见玛瑙如此惊慌失措,他稍稍清醒,担心吓到了宝月,还是软下眼神来解释,“我不是”


    “你先退下吧,玛瑙。”宝月察觉他态度有异,安抚地朝玛瑙笑笑。


    玛瑙犹豫不已,但见四爷态度已经软了下来,加上宝月神色坚定,还是退了出去。只是到底心中担心,守在门口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宝月这才轻叹一口气,她对四爷道,“我知道,四爷是想起娘娘了吧。”


    她把话在肚子里咽了几回,却终究还是选择撕开了这个疮口,“因为没有选择。”


    “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为什么十四就可以呢?”他眼眶渐渐发红,洇出一点泪来。


    宝月沉默着朝他张开了双手,四爷走了过去,小心地紧贴着她,以一个可以听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的温度,却不会压迫到她腹部的姿势。


    “娘娘在有选择的时候,有了十四爷,”她轻轻抚摸着他紧蹙的眉心,“就像我被你选择了之后,有了这个孩子。”


    “即便如今我对这个孩子没有那么多感情,但他们是爱,是期盼。”


    而我是惶恐,是不平,是怨恨,四爷闭上眼睛。


    他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总带着一点希望,可如果他的亲近只会让娘娘伤心,注定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也许不要相互靠近,才对两个人都好。


    恰恰是四爷决定要硬下心来的时候,隔天德妃娘娘派周嬷嬷送了赏赐来,除了惯常的补品,还有几个正是四爷那日想去求的调养方子。


    “咱们娘娘的娘家历代在内务府做事,有一些前明留下的方子传下来,都是有益于孕妇的,其中也有产后调理的。娘娘知道四爷不好开口,特意派我给侧福晋送来。”


    四爷拿起那几张方子,试图在上面找寻从前的痕迹,在他还在额娘肚子里的时候,额娘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吃下这些药膳补品,对待这个终究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呢?


    “替我多谢额娘,我下回进宫再去看她。”四爷朝周嬷嬷一点头。


    “奴才不敢受贝勒爷的礼,”周嬷嬷连忙侧身避开,“只是容奴才多嘴一句,您和娘娘到底是亲生的母子,血浓于水,有些事情过了多年,娘娘也有苦衷,还望四爷多体谅娘娘,这些事何不就此翻过呢?”


    宝月下意识地回头看四爷一眼,果然见他面上神色平静,捏着方子的手背上却隐隐有青筋鼓起。她向前一步牵住他的手,四爷下意识回握一下,神情很快轻松下来,“这是自然。”


    “娘娘对你是有愧疚的。”待周嬷嬷走后,宝月徒劳地试图圆一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是周嬷嬷自作主张,她不过是代为传话罢了。


    “也只有这个了。”他如今反倒真的平静下来,“大约是没有缘分,也许是命吧。”


    宝月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扯开这个话题来,她笑着说,“我尚且自己都没有想明白这个孩子,就要先安慰你。”


    四爷明白宝月心中所想,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但它的特殊性是来自它的母亲。


    “我对他,是屋乌之爱,我愿做司马炎。”四爷反手和她双手相牵,他抵住她的额头,定定抵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呢喃。


    宝月勃然色变,司马炎的儿子就是著名的晋惠帝司马衷,因为母亲杨皇后显贵又深受司马炎宠爱,即便他‘甚愚’也做了皇帝。


    他即便是想要表达是因为自己才期盼这个孩子,这样的比喻未免也太过分了。


    “你想让你的孩子是个傻子?”宝月冷哼一声,挣开他甩着帘子进去了,“还是你觉得我明不逮远,爱溺私情?”


    “是我的错。”他连忙跟上她,又去牵她的手,他今日大约是脑子发昏了,有光烈皇后和文德皇后在先,怎么偏偏举了杨皇后的例子。


    第39章


    为了那日四爷的一时嘴快,他这些日子亲抄了好几卷经书,就为了叫满天神佛原谅他的失言。


    宝月是忠实的唯物主义者,她是不信这些东西的,断然拒绝了和他一同抄经。


    如今她身上旁的反应没有,就是昏天黑地的睡觉,四爷抄了经书还跑去研究医理,知道了女子怀孕的时候,只嗜睡的话,已算是好过的了,这才放下心来。


    宝月不由感叹,果然能做皇帝的人旁的都可以没有,独独精力充沛这一项必得越过凡人。


    只是又过了一个多月,她嗜睡的症状渐消,如今已有三月,胎也算是坐稳了的时候,四爷却得了一个要出远门的差事。


    康熙怜惜八公主,特意选了十三及与十三爷亲近的四爷为她送嫁。


    这一来二去没有三四个月不能回来,等到四爷折返京师,那时宝月的肚子已然很大了。


    他实在不舍,不能看到她的肚子一天天胀起来深觉遗憾,更多的,则是担心宝月一个人在家里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宝月不知道他这个爱操心的心态究竟是哪里来的,自己也没有让他不放心到这个程度的份儿上罢。


    “四爷只管放心就是,有孙嬷嬷和叶嬷嬷在我身边,又有娘娘的方子,我又能有什么事?”


    四爷只摸了摸她的头,他想了想,“你带着孩子们回府里去如何,圆明园在郊外,请太医来终究不方便,外头的大夫我也不放心。”


    他实则是有另一层隐忧,宝月若真在外头出了事,福晋便会甩的干干净净的,若宝月在府里,她反而会有所顾忌,不敢生事。


    宝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并不愿意答应,“四爷思虑固然周全,但福晋不是泥人,她若真有心害我,这次忍下来了,也会有下次,若她无心,岂不是平白猜忌她。何况我与她也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呢?”


    见四爷不说话,她又上前一步,圈住他的腰身,伏在他怀里说道,“四爷好不容易把几个孩子带出来松快松快,就为着我的事又要带回去,岂不失了怜子的本意,又让李格格和福晋寒心?”


    教人以为他为了自己才挪动孩子,岂不是白费了他当时的苦心。


    他这回却没再听她的话,将宝月紧紧揽在怀里,唯独她的事,他不能冒一点险。


    “若我不在圆明园,本就该将孩子们送回府里,你的身子更是不容闪失。福晋要如何想,我顾不得了,若要说我有猜疑,也是她犯错在先。”


    宝月轻叹一口气,四爷和福晋的关系已是无可转圜,既然四爷心下已有计较,她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也没有为了福晋去叫四爷失望的道理。


    “我知道了,到了府里我自己也会小心的。”


    四爷缓缓牵起一个笑来,摸了摸她披散的长发,“玉娘长大了。”


    他到底还是把宝月彻底推到了福晋的对立面,原先他总是想着纵着她也无妨,可是她实在太天真柔软了。


    以为和福晋各居一地,就能相安无事,却不知道对福晋来说,宠爱事小,事关她和弘晖的利益才是大事。


    如今见宝月有了身孕,福晋是绝不会甘心的,如今搬进园子里的时间不久,里头的人鱼龙混杂,他又不在她身边,这次不由得他不小心些。


    待他办完差事腾出手来,把园子里料理好了,以后她若再有孕,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离四爷和十三爷送嫁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月,敏妃不在了,公主的仪制嫁妆都是礼部和内务府在商定准备。


    四爷索性带着十三光明正大地去监工,力求最后这半个月不出什么差错,风风光光地送公主出去。


    宝月这些日子既然身上爽利了,过些日子又定下了要回府里去,田氏再来请她去说话的时候,她便立刻答应下来,迫不及待地要最后再出去玩玩。


    这次十三爷府上的瓜尔佳氏在府里养胎,李佳氏也没来,田氏这日是亲自在门口等着宝月,单邀她一个人来玩。


    她见宝月身边的玛瑙珍珠甚是小心地扶着她,脚下又穿了一双软鞋,动作间对小腹也多有回护,心下便有了猜测。


    “好妹妹,你这是?”田氏会心一笑,忙忙拉过宝月的手道。


    “姐姐的嘴大约是开了光的,你们家的弘景前世大约是观音座下的仙童。”宝月无奈轻叹一声,笑着应下了田氏的猜测。


    “不枉我一见到妹妹就心生亲近,你我果然有缘份。”田氏高兴极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若非这两个孩子出自同宗,但凡宝月肚子里是个女孩,那必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要指腹为婚的。


    田氏引着宝月到她到一个院子里去,一路上提醒她小心脚下的石子门槛的,体贴的不行。


    “多亏这个孩子,才能劳动姐姐今日这样体贴我。”宝月笑着打趣她。


    “冤死我了,我可是上回听十三爷府上那位瓜尔佳妹妹说你在街上遇上十三爷的事,就知道你是爱听戏说书的,”她委屈地看着宝月,波光盈盈地,“这才趁着前些日子咱们三爷做寿,央着福晋把戏班子多留几日,请你来看呢。”


    宝月不免为她的细心感到心惊,在她看来,田氏的交际能力可比如今外头交口称赞的八福晋要强的多,与她相交的人,就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自己和她才见过几回面,田氏就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了她的喜好,甚至落落大方地说出缘故,不让人心生被窥探私事的警惕。


    小小一方后院中,可真是卧虎藏龙,田氏没能留下名来,反倒是被世俗的身份和三爷连累了。


    待他们二人落座后,田氏又叫人拿上水来,“咱们家三爷雅好文墨,讲究他那点风雅,这水说是什么稀罕的山泉水,我是个俗人,不懂这些,索性叫妹妹来品鉴一番。”


    宝月一入口,便发现与寻常白水无异,便知田氏是不敢给她喝茶,只让她喝无味的白水,这未免也太小心细致了。


    宝月领受了她的好意,这时前面的戏台子上,田氏口中的戏班子恰好也准备好陆续粉墨登场了。


    “这班子人是从苏州请来的,最擅昆曲,听说妹妹家在杭州,想必应当和妹妹的喜好。”


    宝月很是惊讶,古代车马难通,关山路远,南北风俗差异大的简直像两个国家,京中是从来不流行江南一带咿咿呀呀的昆曲的,三爷怎么会想到从江南请人来。


    也许是三爷个人的喜好与京中人不同罢,宝月也没多想。


    她们听过一曲后,宝月赞不绝口道,“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思凡一折唱的有如林籁泉韵,荡气回肠,这等技艺,非大家名师不能学。”


    三爷在文墨上讲究便罢了,在戏曲这样多为女眷闺闱,寻常百姓之中流行的休闲爱好也这样精细?


    宝月心下狐疑,朝田氏看去,却见她笑盈盈地意有所指道,“正是呢,八爷过寿也请她们去,还来我这儿来要人呢。”


    宝月这下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三爷在借她们的口给四爷和太子传话呢。


    田氏赏了角儿们银子,一面又笑着和宝月道,“听戏也原非今日最紧要的,我对妹妹一见如故,我们又这样有缘分。不论别的,还望以后妹妹多来和我玩。”


    “这是自然。”宝月也难得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三爷和四爷并没有什么冲突,即便是有,也不应该涉及到她们的交际。


    宝月回到圆明园后,待四爷晚上回来,便同他转告此事,四爷也并不意外。


    他拿来了一些戴铎的信,中间甚至还夹杂两封她阿玛的,“老八在江南的手伸得很长,曹寅并一帮江南文人不停地为他造势,他在那边也算是颇有名望。三哥在修书,手下也有一帮文人,大约是有所耳闻。”


    “三爷大约是想让你为太子传话,你要去转告太子么?”


    “太子自然知道此事,从内务府到江南,老八给太子的威胁如今渐渐比大哥还大了。”四爷皱眉,如今的局势越发混乱,只是人心向背的事,太子即便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何况太子日日在万岁的眼皮子下,也做不得出格的事,只能眼睁睁老八势大。


    “三哥不过是要表表自己依旧顺从太子的心罢了,虽是闭门修书,心倒是一点不静,还在宦海沉浮。”


    “不说这个了,”他又笑着从中间挑出祜满的另一封信来表功,“我前几日正要给你,只是恰好碰上你有孕的事,现在拿出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宝月翻开一看,正是祜满往上调了一级,如今已是从二品的副都统了,里头多少有四爷活动的干系,便特意来信感谢四爷。


    她也不能说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很高兴,到不了他想象里喜出望外的程度,平平地看过,谢了四爷就罢了。


    四爷见这事都没在她这儿讨到一个笑来,不由叹道,“玉娘可真是难讨好。”


    “那要我为了这个千恩万谢,衔草结环地报答你就好了?”宝月把信丢回他手里,轻哼一声,“我若为家里求官,只怕你早就厌了我了。”


    “玉娘岂能这样想我,”他才不认这顶莫名的帽子,“我可从来不曾以什么《女则》一类的书来要求你。”


    宝月说的像是她日日小心翼翼地侍奉他,不敢提携娘家似的。天地良心,分明是他天天伺候着这个小祖宗。


    第40章


    四爷在和十三爷出京送嫁前,就把宝月和几个孩子一同带了回去,福晋自然是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心中恨他欺人太甚。


    “四爷和大阿哥可算回来了,福晋可要去门口接一接,办个洗尘宴?”云筝听闻这事,趁着伺候福晋梳妆提议道。


    福晋冷冷地讲手上的发梳丢回匣子里,如今她连面上的功夫也不想做了,宝月还在那车上,她要是去接,接的是谁?她受得起吗,也不怕折了她的寿。


    “有什么可喜的,四爷这是拿我当奴才使唤呢,作践我还嫌不够,若她的孩子是个男孩呢,是不是就要让我的弘晖腾位子?”


    “福晋万不可这么说啊,若是四爷不在,侧福晋出了什么事,咱们万世也难清白了。”


    云筝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前些日子四爷和侧福晋不在府里的时候,福晋每日绣绣花样子,出门同福晋夫人们交际,眼见着心气平和了许多,怎么又起了这心思来。


    她早就不清白了,否则四爷把瓜尔佳氏送回来做什么呢?


    福晋嗤笑一声,已然听不进去了。


    云筝还想再说,这时胡嬷嬷端着一盆水上来,将云筝挤到后面,胡嬷嬷虽然也不赞成这时出手,但知道绝不能和福晋顶着来。


    “咱们还是先见过大阿哥罢,侧福晋那儿不过才三个多月,有的是时间好好筹划。”


    想到弘晖,福晋这才渐渐平下心绪,她对着云筝道,“若李氏她们来问要不要去府外迎,只说我身体不适,叫他们自便。”


    云筝只好退下传话去了,福晋又对胡嬷嬷说,“待四爷他们回来了,先领弘晖到我这儿来。”


    然而并不等胡嬷嬷去领弘晖,四爷回了府里,亲自把弘晖送回了前院。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侧福晋若在府里出了什么事,我只来问你。”他也不多话,待弘晖一回自己的房里,便开门见山地给福晋撂下一句话来。


    福晋虽然早知道四爷的来意,听到他这话仍是心底一寒,若不是为了瓜尔佳氏,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院子了。


    “问我?你要怎样问我,去禀告万岁,再休了我?开国以来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左不过已经是这样了,她也不想再说违心的软话。


    他还能怎么样?就是再看不上她,她也是福晋,她的儿子也是嫡子,往后也只有她能和他放在一桌上受子孙的香火供奉,他们一辈子都要绑在一起。


    “我是不能去跟汗阿玛告你,因为你的错处,就是我的错处。”


    不等福晋因为他这状似服软的话勾出一个笑来,四爷冷漠的话很快就像一支箭一样的直插她的心里。


    “你要是做了,我就告诉弘晖,你都做过些什么,宋氏的两个孩子,还有一场风寒就没了的弘昐。”


    “弘晖也是你的孩子!”福晋不敢置信,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惶恐,他不能这样。弘晖只是个孩子,怎么能听这样的话。


    “若不是因为弘晖,我岂能忍你到现在?”四爷的声音像刮骨的北风一样朝她扫来,“前面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但若是你再出手,就休怪我无情。”


    等她回过神来,屋里早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福晋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碗他没动过的茶,明明夏日燥热,心口却呼啦呼啦地灌着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推开房门。


    “额娘,我要有新的弟弟妹妹了。”弘晖很轻快地跑到她的身边,她摸摸他的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活泼的样子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长高了很多,已经有了少年人的影子,福晋一时竟然被刺得有些双目发痛。


    “是,弘晖喜欢弟弟妹妹吗?”她的手在他头上颤抖。


    弘晖沉默一瞬,小心地看她一眼,并没有正面回答福晋,“胡嬷嬷说瓜尔佳额娘不好,她欺负你,是真的吗,额娘。”


    胡嬷嬷低下头来,垂在身侧的手开始轻轻地抽搐。


    “没有,没有,”福晋落下泪来,明明是你阿玛在欺负我,可我又怎么能说给你听,“你在园子里的时候,她对你好吗?”


    “我不知道,她平时从来不靠近我们,但有一次弘昀想去湖边玩,她说不可以,阿玛也说她说得对。”弘晖乖巧地答道,其实他觉得瓜尔佳额娘并不像坏人。


    “她没有欺负我,是嬷嬷在胡说,”福晋牵出一个笑来,平静地擦去脸上的眼泪,她没有理会在一旁跪下的胡嬷嬷,“你先去休息吧,等瓜尔佳额娘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你带着他和弘昀一起玩,好不好?”


    “好,阿玛夸我,说我很有哥哥的样子。”


    弘晖很高兴,这次额娘说了和阿玛一样的话,想来他们应该已经和好了。


    福晋心下稍安,摸了摸他的头,笑着看他离开了。


    宝月回到小院里的时候,只觉得恍若隔世一般,也许是在圆明园住惯了,她竟然会觉得这个院子有些狭小。


    还没有收拾妥当,就有人来报李氏来了。


    “你告诉她,四爷去正院了。”宝月挑了挑眉,弘昀和大格格都回她那里去了,她还能来找谁?


    “李格格说正是来找侧福晋的。”玛瑙也很意外。


    这确是稀奇事,她撂下手中的东西,“请她去花厅吧。”


    李氏在厅里稍候片刻,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宝月慢步进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向她道谢,“多谢侧福晋在园子里的时候替我照顾一双儿女。”


    宝月很意外李氏居然也会说这样软和的话,但她并不想领下这莫名的功劳。


    “我并没有做什么,他们的事都是四爷在亲自打理,生活上也有孙嬷嬷带着贴身的太监侍女照料。”


    四下一时很安静,李氏嘴皮子抖了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妾听闻侧福晋有身孕了,特来道声恭喜。”


    “多谢你。”宝月笑了笑,命玛瑙拿些赏赐来。


    “不敢要侧福晋的赏,只是妾听说过些日子四爷要去为八公主送嫁。如今……大格格也十三岁了,不知贝勒爷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李氏等闲见不到四爷,福晋那儿她是不想去的,稍一犹豫,还是宁愿来找宝月打听消息。


    宝月这才明白她的来意,看着李氏愁眉不展的样子,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有了孩子,一时心软了许多。


    “李格格只管放心,这事四爷自有计较,府上拢共就这一个姑娘,四爷怎舍得她去塞外受苦?”她语气很温和地安慰着李氏。


    得了这话,李氏却仍然有些隐忧,她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如果侧福晋这胎是个姑娘,她的大格格可就没有那么金贵了。


    要她说,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13岁定亲实在也算不得早。


    “你若是想早些定下来,那是不行的。宗室的亲事都需得上报宗人府,要自己悄悄办了,四爷是要被问责的。”


    宝月看李氏忧虑中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担心她想岔了,还是提前给她打一剂预防针的好。


    “怎么会呢。”李氏干干一笑,她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事。


    待四爷从正院回来后,宝月便向他提起了这事,“李格格今日来同我打听大格格的婚事,大约是公主郡主们抚蒙一事令她担心了。”


    “你跟李氏说,且让大格格今年逢年过节要去宫里的时候都报病,我再找个机会去求一求汗阿玛。”四爷想起这事也很忧心,大格格身体不好,原本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了,若我肚子里的也是个女儿,将来可要怎么办才好,”宝月趴在四爷的肩膀上,她声音闷闷地,“这个时候,才觉得是男孩也是一件好事。”


    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不由轻叹一声。


    “我挣这些功名,也是为了不叫我的女儿如同今日直王的女儿。”四爷心中也沉沉地,如同坠着一块石头。


    他们都是万岁的奴才,是待宰的牛羊,只有万岁,才是天下的主人。


    可明天他就要走了,今晚他不想只说这些令她悬心的话。


    “好啦,”他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她,“快别想这些事了,今日折腾一天了,你还不累呢。”


    他转身把宝月抱到怀里,却被她的体温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这样烫。”


    他疑心她是生病了,捧着她的脸去瞧,可她的脸色却很正常。


    “还说呢,大约是这个孩子的缘故,如今也八月了,偏还不许用冰!”她一张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偏要特意往他怀里钻。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最好多烫烫他。


    四爷的眉眼舒展开来,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细碎笑意,都要当额娘了,还成天这样幼稚。


    “用冰自然是不行的,且忍忍罢。”他任由宝月在怀里作乱,只捏捏她脸颊上的软肉,安慰她道。


    大约是他们贴的太紧了,身上都开始发汗,宝月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感觉热的不行,四爷还没有反应,她就先忙着要从他怀里离开。


    四爷虽也由着她去了,但他一只手却没松开,只紧紧的握着宝月,两人手心里汗津津的。


    宝月还是挣扎了两下,只是四爷实在不松手她也无法,见她不住的说热,他又拿了床边一柄扇子来轻轻给她扇着风。


    两人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夜风温柔,连窗外的星星都在轻轻地闪烁。


    也许是心静下来了,连窗外的蝉鸣也不觉得吵闹,可若是心静下来了,怎么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呢?


    “玉娘为我受苦了。”他声音中还含着一点喑哑,他的手那样用力,让宝月都觉得发烫,脸上也烧了起来。


    “我受苦也是为它受苦,可不是为了你。”她别过头去,落在她脖颈间的视线和牵住她的手一样滚烫。


    “好。”他闷笑一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它往后若不听话,我替你教训它。”


    “你要多小心,知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又说。


    “不要贪凉,秋天了要记得加衣裳,你晚上总是爱滚来滚去的,要小心压到肚子……”


    “我知道啦!”宝月最烦他唠叨,“你跟外头的蝉一样。”


    “很烦吗?”四爷闷闷闭嘴,他才说了几句,“那我不说了。”


    他起身把灯灭了,又回来牵住宝月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宝月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黑暗中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到时候要是你一个人睡不好,就要丫头陪你睡。”


    宝月其实也没睡着,她在盯着上头的帐子一笑,知道他一定也是舍不得,才这样喋喋不休地说话。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借着月光找到他的眼睛,她轻轻在他的眼角吻了一下——啊呀,位置不大准,好像落到耳边了。


    她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温热的呼吸叫他的心脏都跟着屏息,“我知道了,你明日还有事呢,快睡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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