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沈初宜比舒云早听到门被从外?面插上的声音。


    她方才有些恶心, 胸口发闷,对这小阁楼就没那么仔细端详,就连这间厢房也是随手?选的。


    今日宫里人多口杂,生面孔多了数倍不止,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有陌生人跟随, 况且沈初宜方才真的没听到旁人尾随在身?后。


    也就是说, 她们是进了四君子阁后,外?面的人才动手?的。


    “看来,有心之人一直跟着咱们, 就等?这一刻。”


    舒云只是蹙着眉头?,倒也没有惊慌失措, 她来到门前安静听了一会儿, 确定外?面的人已经离开, 才伸手?推了一下。


    那扇枣木门纹丝不动。


    沈初宜道:“莫急。”


    她对舒云招手?, 让舒云取出新的礼服,帮她把衣裳换好。


    她则四下端详这间厢房, 道:“若只是想让我不露面, 这一杯酒就足够了, 还偏要把我关在这里,肯定还会有后手?。”


    舒云心里沉声应着:“是奴婢不够谨慎。”


    “不是你的错, ”沈初宜仔细端详那扇隔窗,难得冷了几分语气, “看来有的人,的确是坐不住了。”


    舒云手?脚麻利, 很快就给沈初宜换好了衣裳。


    沈初宜先去门边看了看, 摇了摇头?:“不行,门是被外?面插上的, 门缝压得很紧,我们推不开。”


    舒云在隔窗边四下摩挲,沉着脸说:“娘娘,隔窗未封,显然此?事对方做的仓促,不能提前在此?处动手?。”


    四君子阁这边有厢房七八间,一楼二楼都有,沈初宜究竟会进入那一间无人能知?,所以窗户是无法提前动手?的。


    甚至这四君子阁都是沈初宜随意?选的,根本就不能提前预判她的行动。


    可以确定,有人一直盯着她,就等?这一刻了。


    沈初宜点点头?,来到窗前,透过雾蒙蒙的白纱窗,能看到对面的三友轩。


    此?刻惠嫔和宜妃都在三友轩,而?她在一墙之隔的四君子阁。


    惠嫔应该不太好挪动,宜妃为了彰显贤惠,要一直照顾惠嫔。


    而?她,被困在四君子阁不能出。


    幕后之人怕是想一箭三雕。


    两处阁楼虽然并肩而?立,却并非是同一栋宫室,要如何?做才能一箭三雕呢?


    思及此?,沈初宜的心倏然一沉。


    沈初宜道:“我们得立即离开这里。”


    舒云马上道:“娘娘,奴婢来开窗。”


    她使劲推开竹纹窗,发现?这竹纹窗上面卡了环扣,只能开一尺见宽,即便?舒云消瘦,也根本钻出不去。


    舒云难免有些着急。


    “娘娘,要不奴婢喊人过来?”


    这会儿前面的宫殿正热闹,觥筹交错,丝竹声响,舞姬们载歌载舞,杂耍艺人卖力表演着自己的拿手?绝活。


    宫人们此?刻都在前殿忙碌,后殿几乎算是空无一人。


    沈初宜站在窗边往下看了看,摇了摇头?:“外?面无人。”


    舒云额头?都冒汗了。


    “娘娘,怎么办?”


    沈初宜深吸口气,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仰头?看向隔窗的拉环。


    那拉环是铁制的,用铁销固定在窗框上,如果能把铁销取出,那就可以顺利打开窗户。


    沈初宜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与其等?旁人来救,她要先把自己救出去。


    她直接取下发髻上的两支发钗,递了一支给舒云:“我们一起,把铁销撬下来。”


    舒云应声:“是。”


    两个人上前,沈初宜踩在窗边的椅子上,直接伸手?就能摸到铁销。


    她很小心,用发钗的细尖插入环扣里,一点点往外?撬动。


    第一下用力时,沈初宜面上就有了喜色。


    “能撬动,抓紧。”


    舒云有些紧张她,忙道:“娘娘您站稳些,要不还是奴婢来吧。”


    沈初宜却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时间不能耽搁。”


    她话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惊呼声:“走水了!”


    沈初宜心中一惊,她仔细听去,能确定走水的地方是对面的三友轩!


    舒云的面色一下子苍白如纸。


    “娘娘,怎么办。”


    她们这个厢房,刚好面向三友轩,从窗户的缝隙里,舒云已经能看到对面燃起的烟尘。


    沈初宜方才就猜想到会有人如此?动手?,如今事情成真,她虽然有些紧张,却并不慌乱。


    想要一箭三雕,火是最好的方法。


    沈初宜深吸口气,道:“我们快一些,火势烧不到这里。”


    沈初宜手?上不停,那根寸长的铁销已经被撬出一半,再有片刻功夫,就能全部被撬出来了。


    此?刻,对面的浓烟已经滚了起来,烟气顺着窗缝往这边的厢房里钻,沈初宜被抢了口气,不由咳嗽一声。


    舒云手?上动作更快,她顾不上手?会不会受伤,拼了命把她那边的铁销狠狠拔了出来。


    “娘娘,”舒云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来到沈初宜身?后,“娘娘,您下来,我来。”


    沈初宜被抢得直咳嗽,她知?道自己不好再坚持,便?扶着舒云的手?慢慢下来。


    舒云直接一步踏上椅子,伸手?就去拔铁销。


    她发了狠,用了十成的力气。


    沈初宜见桌上有茶水,便?取了两块帕子,用茶水打湿,自己捂住口鼻,另一块给舒云。


    她扶着桌子,轻轻安抚腹中的孩子,此


    ?刻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她前所未有冷静。


    这一年来她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走到今日,绝对不能轻易折戟沉沙。


    她跟孩子都会平安无事,舒云亦会无事。


    沈初宜深吸口气,虽然心跳如鼓,可她确实?冷静下来。


    烟雾越来越浓,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乱。


    沈初宜能听到对面传来哭声和叫嚷声,她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但她可以确定四君子阁暂时没有起火。


    但若是三友轩一直烧,一定会烧到四君子阁,若她被关在这里就不自救,结果可想而?知?。


    沈初宜眼眸沉沉的,眼睛里透出冰冷的光。


    这一次,对方是想让她死。


    弄这么大阵仗,下了这么狠的手?,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


    而?且,不光是她。


    对面的三友轩,还有那么多人在。


    就在这时,沈初宜听到咕噜噜的声音。


    救火队和水车都到了。


    沈初宜暂时先松了口气。


    “娘娘,好了!”


    沈初宜抬起头?,在一片烟尘里,看到了舒云有些脏的笑脸。


    沈初宜对她伸出手?:“我们走。”


    屋里屋外?是有高低差的,若沈初宜没有怀孕,她自己就能跳出去,这会儿就不得不谨慎一些。


    她跟舒云一起把厚重的座椅抬起来,舒云用了大力气,直接把那椅子放到了窗户之外?的地上。


    紧接着,舒云就自己先跳了出去。


    沈初宜站在桌上,扶着舒云的手?,自己毫不迟疑地踩在了椅子上。


    从那厢房出来的一瞬间,沈初宜只觉得烟雾更大了。


    这一扇厢房的位置很讨巧,恰好跟三友轩呈掎角之势,她们从窗户出来,从两处厢房正面看,是看不到她们两人的。


    沈初宜刚一落地,只觉得一颗心也落到了地上。


    舒云扶着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娘娘,咱们往哪里走?”


    沈初宜道:“从后面绕出去,顺着四君子阁走。”


    她方才匆匆看过,这三友轩的火灾很蹊跷,因为整个三友轩根本就没有明火,只有一股股的浓烟冒出来,熏得人头?晕脑胀。


    前殿后殿隔着高大的假山,此?时此?刻,前殿恐怕还在觥筹交错,不知?后殿出了什么事。


    沈初宜紧紧攥着舒云的手?,拉着她就往后快步行去。


    舒云见她没有大碍,一颗心也落了地,她稳稳扶住沈初宜,两人很快就来到四君子阁之后。


    走到这里,浓烟就少了许多。


    因为有四君子阁遮挡,烟尘飘不过来,反而?十分清净。


    沈初宜舒了口气,她同舒云对视一眼,此?刻才发现?对方脸上都是黑灰,显得十分滑稽。


    “呵呵。”不约而?同的,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喜悦的确让人难忘。


    沈初宜深吸口气,她摸了摸肚子,发现?小家伙一直都很乖,就夸了他一句:“好孩子。”


    “娘娘,咱们要回到前殿吗?”


    沈初宜垂下眼眸,片刻后,她重新抬起头?来。


    “急什么?”


    沈初宜扶着舒云的手?,两人顺着后面的游廊,一直往边上的八角凉亭行去。


    “今日的事,我们尚且不知?是谁所为,借着这个机会,倒是可以好好观察一番。”


    舒云扶着她在椅子上落座,用帕子帮她仔细擦脸上的灰尘。


    沈初宜注意?到她手?擦破了皮,就道:“一会儿回去用些伤药。”


    舒云点点头?,才低声说:“娘娘,今日的事是否同陈才人有关?”


    沈初宜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


    但今日的起因,确实?是陈才人泼的那一杯酒。


    也恰好就是她进入四君子阁之后,对面的三友轩才走了水。


    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紧锣密鼓的。


    陈才人平日里沉默寡言,人也温柔贤惠,她同沈初宜相处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瞧着同沈初宜没什么矛盾。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知?道背地里陈才人如何?想?


    就连她自己,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比如此?刻,若是真的柔弱单纯,她早就领着舒云回到前殿,哭着求萧元宸为她查出真相了。


    而?不是躲在这里,暗中观察每一个来人。


    舒云身?上带着安神香和药丸,甚至还有一小包点心。


    她道:“娘娘若是饿了,就吃些糕点,看样子,怎么也得再过一刻才能来人。”


    前面可是满殿欢庆时,那么热闹的歌舞,那么欢快的气氛,谁敢去触陛下霉头?。


    救火队已经到了,水车都用上了,浓烟半数被浇灭,这火已经烧不起来了。


    前殿没有危险,就没人敢去禀报皇帝陛下。


    怎么也得把这热热闹闹的宴会办完,才好去说一声。


    但姚多福可不是吃素的,他是最知?道萧元宸的人,一旦姚多福听到风声,立即就会禀报萧元宸。


    到了那时,萧元宸一定会亲自赶到。


    沈初宜跟舒云坐在凉亭这边,有着翠竹遮挡,没有人能看到她们,她们却能看到前面的情形。


    此?时,沈初宜就看到惠嫔被人扶着从里面走出,她面色惊慌,瞧着有些害怕。


    宜妃不在她身?边。


    宜妃的王姑姑也不在。


    沈初宜正在疑惑,就看到惠嫔一把拽住过来救火的姑姑,声泪俱下道:“快进去救人,宜妃娘娘受伤了。”


    ————


    此?刻的碧水丹青殿中,正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时。


    萧元宸今日不过就吃了两杯酒,再有人敬酒,他就直接换了茶。


    他不喜醉酒的感受。


    方才他看到沈初宜对他比的手?势,便?知?道她去后殿更衣,料想到她会在后殿歇一会儿,便?没有多言。


    此?刻他靠在龙椅上,看着眼前这一幕热闹景致,整个人却是抽离的。


    他在看每一个朝臣,想着每一封奏折,计划着明日招谁入宫,又要如何?安排政事。


    萧元宸登基为帝之后,庄懿太后和恭睿太后一起出面,以很强硬的姿态支持他亲政。


    即便?萧元宸早先并非皇位有力继承者?,在朝中也没有多少人脉,即便?他仓促被封为太子,并未有辅政的政绩,但他这个皇帝位依旧稳坐。


    就是因为有两位太后的支持。


    亦或者?说,有以庄懿太后代表的定国?公府作为依托,在萧元宸主?政之初,确实?无比顺畅。


    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萧元宸慢慢摸清官场形势,他才越发觉得举步维艰。


    定国?公府自大楚开年时便?成为勋贵之家,百多年来,定国?公府出过两位皇后,三位将军和两位阁臣,不过那些丰功伟绩都在历史的烟尘里慢慢消散。


    如今,定国?公府似乎并不如何?显赫了。


    亦或者?说,定国?公府没有那么多高位,甚至在凌烟阁中并没有任何?一位李氏族人。


    但定国?公府枝叶繁茂,嫡系旁支皆人口众多,若仔细算来,在朝为官者?超过三十人。


    除了六部及三法司,除了州府乡野,甚至就连钦天监都有定国?公府的血脉。


    这个事实?,让人毛骨悚然。


    纵使这其中许多人早就不姓李,同李氏已经是超过五服的姻亲关系,可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定国?公府一系。


    换句话说,若没有定国?公府,没有庄懿太后,他们也谋不了这份差事。


    庄懿太后一开始就坚持萧元宸亲政,而?她稳坐太后之位,萧元宸即便?不是亲生,也会更尊她这个嫡母。


    这个举动,不仅加深了母子两个之间的关系,也让定国?公府在京中越发稳固。


    有时候,不争反而?才是争。


    萧元宸一边吃着茶,一边偏过头?,看向满脸笑容的庄懿太后。


    他忽然开口:“母后,今日这道水晶芦荟不错,母后可尝尝。”


    庄懿太后笑着看向他道:“好。”


    萧元宸回过头?,重新看向眼前的歌舞。


    他似乎是在欣赏歌姬曼妙的舞姿,心思却早就飘入勤政殿,想着那些政事。


    父皇还在时,宫中的宠妃其实?不少。


    庄懿太后早年就成为太子妃,因其温柔贤惠,公允正直,颇受父皇


    敬重。


    作为一个皇帝,父皇是很清楚如何?平衡后宫和前朝的。


    他尊重皇后,爱重皇后,却唯独不宠爱她,夫妻两个相敬如宾,却唯独少了柔情蜜意?。


    宫中的嫔妃们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前有率先诞下皇长子的庄诚皇贵妃,后有颇受宠的庄慧皇贵妃,也有出身?世家大族的他的母妃。


    再这样的环境之下,作为皇后的庄懿太后不可能一直一帆风顺。


    萧元宸记得很清楚,在庄慧皇贵妃诞下五皇子后,朝中鼓动父皇立储的奏折如雪花飞来,很显然,要立的自然是二皇子。


    庄慧皇贵妃父亲是前朝凌烟阁首辅,其弟为广陵府布政使,其妹为端王妃,其侄尚公主?,可谓是满门荣耀。


    加上她本就有宠,父皇十分偏爱她,以致在五弟刚诞生的那几个月里,前朝风声不停,后宫风雨欲来。


    那时候,母妃总是叮嘱他,在上书房时就安静读书,下课就直接回宫,不要同任何?人说话。


    萧元宸即便?年纪小,却也能清晰感受到宫中的紧绷形势。


    这一切,随着一件事彻底打破。


    天授八年十月,只有六个月的五皇子忽然染上风寒,一连十日高烧不退。


    当时宫里几乎是风声鹤唳。


    谁都不敢多说半句话,那是第一次,萧元宸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家无情。


    后来,五皇子还是夭折了。


    他夭折之后,庄慧皇贵妃痛不欲生,一病不起,彻底没了心力。


    而?宫里的风声鹤唳,也随着一个小生命的逝去,渐渐消弭在岁月之中。


    从那之后,宫里太平了很久。


    父皇雷霆手?腕,再也没有朝臣议论立储之事。


    直到庄慧皇贵妃病愈,重新复起,直到大皇子同二皇子开始夺嫡,宫里才再度陷入血腥之中。


    想到这里,萧元宸揉了揉额角。


    恭睿太后见他这动作,不由放下筷子,淡淡问:“皇帝,怎么了?”


    萧元宸摇了摇头?。


    他正待开口,忽然从后面快步而?入一名黄门。


    那黄门灰头?土脸,满脸惊慌,他一进来就在姚多福耳边急切低语,姚多福脸上挂着笑,一直没有变化。


    等?那黄门说完了,姚多福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如常地来到萧元宸身?边。


    “陛下,后面出事了。”


    萧元宸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


    姚多福不用他问,直接道:“陛下,三友轩走水了,管事已经叫来水车和救火队,正在全力灭火,惠嫔娘娘已经救出。”


    萧元宸下意?识攥紧手?,他声音冷酷而?冰冷。


    “其他人呢?”


    姚多福声音很低,此?时此?刻,他也要笑不出来了。


    “宜妃娘娘还在三友轩中,据惠嫔娘娘所言,宜妃娘娘受了伤,不能行动,孙成祥正在施救。”


    “另外?……”


    说到这里,姚多福的声音一顿。


    “两位小殿下暂时不在三友轩中,但具体在何?处无人知?晓。”


    这一瞬间,萧元宸周身?的气势如山崩海啸,汹涌而?来。


    姚多福的腿都软了。


    边上两位太后娘娘都停下了筷子,有些惊疑不定看向萧元宸。


    萧元宸垂下眼眸,淡淡问:“沈婕妤呢?”


    姚多福咽了咽口水,声音艰涩:“沈婕妤不在三友轩,在四君子阁。”


    “四君子阁暂时没有走水。”


    萧元宸深吸口气,他迅速道:“懿母后,睿母后,今日宫宴时间太久,该至尾声,朕有急事需得处置,还请两位母后同礼王一起主?持剩余事宜。”


    意?思是,让礼王把朝臣赶紧送走。


    庄懿太后面色一沉,她没有问出了什么事,直接说:“皇帝,你自己注意?安全。”


    恭睿太后道:“这里有我们。”


    说罢,萧元宸直接起身?,带着姚多福直接离去。


    等?萧元宸绕过假山,来到走水的三友轩之前时,才看到现?场一片狼藉。


    惠嫔坐在不知?道哪里搬来的椅子上,面色苍白,衣裙上还有点点血迹,一直候着的太医正刘文术正在给她请脉。


    浓烟滚滚而?起,三友轩里外?早就被水车浇了个彻底,火势没有彻底烧起来,却熏黑了三友轩的墙壁。


    瓦片掉落,门扉斑驳,看起来可怖之极。


    宫中的救火队训练有素,正在紧锣密鼓浇水灭火,主?持差事的孙成祥看到萧元宸,立即上前:“陛下,已经派人进入三友轩,已经寻到了宜妃娘娘,但宜妃娘娘被房梁砸到肩膀,不好挪动,派了更多人进入。”


    萧元宸问:“皇子们现?在何?处?”


    孙成祥面色灰白,脸上都是灰尘,他哆嗦了一下,沉声道:“听闻两位小殿下一早睡了两刻,后醒来后觉得无趣,就闹着要出去玩耍,其中两名奶嬷嬷就带着小殿下们离开三友轩,不知?去了何?处。”


    “尚未寻到人,不过肯定不在三友轩中。小的已经派人在花园四处搜寻。”


    孙成祥语速飞快,差点没咬到舌头?。


    孩子们不在三友轩,萧元宸心中微微一松。


    但紧接着,萧元宸又看向边上也被波及的四君子阁:“沈婕妤呢?”


    孙成祥这会儿脸色就更难看了:“方才搜寻三友轩,才得知?沈婕妤娘娘不在其中,而?是在四君子阁,正在派人搜索。”


    言下之意?,就是不知?沈初宜是否还在四君子阁。


    萧元宸心中微沉,他深吸口气,沉声道:“立即调金吾卫,四君子阁中再搜寻一遍,务必尽快把人寻到。”


    这一次,直接动用了金吾卫。


    孙成祥道:“是。”


    萧元宸又深深看了一眼四君子阁,然后才看向惠嫔。


    刘文术此?刻已经松开了手?,萧元宸问:“惠嫔如何??”


    刘文术叹了口气。


    他没有直接说,只是抬眸看向萧元宸:“惠嫔娘娘需得静养。”


    萧元宸心中怒气翻涌,面上却平静如水,他沉声道:“立即送惠嫔回宫,命温郁金立即给惠嫔看诊。”


    惠嫔的眼泪顺着脸颊上的脏污流下。


    她仰头?看向萧元宸,道:“陛下,宜妃姐姐是为了救我。”


    “一定要救她出来。”


    萧元宸点头?,面对惠嫔时,他多少还有些温和。


    “你先回去,好好静养,会无事的。”


    就在此?时,三友轩中传来一阵惊呼声,几人抬着担架,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们一边跑,一边惊呼:“大梁断了!”


    惊呼声落下,巨大的轰隆声响起。


    三友轩真要塌了!


    萧元宸站在假山边,距离三友轩不近,倒塌波及不到他这里。


    可当看到三友轩要往边上四君子阁倒塌的时候,他下意?识就往前冲了几步。


    姚多福和孙成祥目眦欲裂:“陛下,使不得!”


    两个人死死抱着萧元宸,根本就抱不住,边上又来了两名小黄门,一起拖住萧元宸,才勉强没让他冲过去。


    萧元宸从来都没有这样焦急过。


    在一片轰隆隆的声音里,萧元宸的嗓音低沉而?嘶哑。


    “初宜!”


    只有姚多福,听到他在喊什么。


    他的声音落下,对面的三友轩在轰隆隆的声响里,重重砸在了四君子阁上。


    两间雕梁画栋的阁楼,就在和一片斑驳和灰尘里,轰然而?倒。


    萧元宸满心怒火,几乎是心急如焚。


    他愤怒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看着屋舍不断倒塌,看着一切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他的心倏然空了一下。


    萧元宸的表情太吓人,姚多福和孙成祥都害怕了


    孙成祥吓得直接跪倒在地:“陛下,婕妤娘娘不一定在四君子阁!”


    “会没事的!”


    这一刻,萧元宸多么希望沈初宜不在四君子阁。


    无论她在何?


    处,萧元宸都觉得是好消息,他不想在断壁残垣里寻到那双明亮的笑眼。


    平生第一次,萧元宸害怕了。


    第082章 第 82 章


    三友轩倒塌太快了, 让人措手不及。


    而此刻,萧元宸一把推开?姚多福,反而没有前冲。


    他冷静得可怕。


    金吾卫已经赶到,萧元宸立即下令:“迅速挖掘四君子阁, 务必寻到沈婕妤。”


    话音落下, 金吾卫们立即上前开?始搜寻。


    萧元宸面沉如水, 那双桃花眸子黑沉沉的,仿佛氤氲着?无边黑暗。


    就在这时,庄懿太后的声音响起。


    “怎么?会这般?”


    萧元宸深吸口气, 慢慢回过?神身来,才看到庄懿太后和恭睿太后领着?一众妃嫔来到了假山边。


    许多妃嫔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吓得面无人色, 刚被喂了醒酒汤的陈才人此刻已经吓哭出来。


    她紧紧揪着?卫才人的袖子, 站在后面瑟瑟发抖。


    卫才人踮脚往前看, 满脸焦急。


    德妃神情很冷,她的目光也在逡巡, 应该是在找大皇子。


    耿贵嫔和步昭媛都白着?脸, 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都显得惊疑不定。


    白选侍跟在众人之后,她低着?头, 用帕子擦着?眼?泪。


    似乎也很害怕。


    不过?转瞬之间,萧元宸把众人的神情一扫而过?, 然后才看向庄懿太后:“懿母后,幼涵受伤了。”


    此刻他面色虽然沉寂, 但看上去并不惊慌, 依旧沉着?冷静。


    随着?他的话,那几?个宫人抬着?宜妃上了前来。


    宜妃躺在担架上, 左肩一片血肉模糊,狰狞的伤口从她左脸颊蜿蜒而下,一直落到肩膀上。


    她面色惨白,已经昏迷不醒。


    一直守在边上的黄茯苓立即上前,给宜妃看伤。


    庄懿太后看到宜妃的伤势,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往边上倒去。


    还是恭睿太后眼?明手快,一把撑住了她。


    “姐姐!”


    庄懿太后就那样依偎着?恭睿太后,她紧紧握着?恭睿太后的手,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怎么?会如此?”


    黄茯苓仔细看过?宜妃的伤势,低声道?:“回禀陛下,宜妃娘娘的伤口很长,不仅有烫伤,还有割伤,骨头似乎也有碎裂,必须马上医治。”


    萧元宸看了一眼?这里情景,直接道?:“速速送宜妃回宫,姚多福,命人速去梅花坊唤温郁金,她擅长医治外?伤。”


    “另外?命人叫陈南岭,让他给惠嫔保胎。”


    这一连串吩咐下来,萧元宸才看向刘文术:“刘院正,另外?选两名女医,让一并侍奉两位娘娘。”


    一名太医不够,那就派两名。


    萧元宸语气非常严肃:“务必医治好两位娘娘。”


    刘文术神情一凛,道?:“是。”


    这一连串吩咐完,却是把刘文术和黄茯苓都留了下来。


    等众人都开?始忙碌起来,萧元宸才遥遥看了一眼?四君子阁。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回头看向王姑姑。


    王姑姑满身脏污,手上都是鲜血,她满脸是泪,整个人惊慌失措。


    萧元宸看向她:“王姑姑,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的事情这么?大,萧元宸一刻都不想等,就站在这一片废墟之前,直接质问王姑姑。


    王姑姑嘴唇哆嗦了一下,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才惠嫔娘娘……惠嫔娘娘说腹痛,宜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很关?心,便陪着?来三友轩看望。”


    “当时刘院正在,说惠嫔娘娘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那会儿两位小殿下闹着?想去前头看戏,宜妃娘娘就说,让德妃娘娘领着?小殿下去前头,她来照顾惠嫔娘娘。”


    很难得,宜妃还有这般温柔贤惠的时候。


    庄懿太后倒是知道?自家侄女,宜妃虽然喜欢热闹,又热衷于出风头,可她偏偏不喜欢吃酒,也不爱闻酒味。


    今日碧水丹青殿那么?多人吃酒,宜妃也不太耐烦,正巧找个借口照顾惠嫔。


    “后来惠嫔娘娘要歇一会儿,娘娘就去了个隔壁的厢房,也要歇一歇。”


    “没过?多久,奴婢也觉得有些?困,就睡着?了。”


    萧元宸眉峰一凝。


    王姑姑说到这里,面露惊恐。


    “奴婢是被浓烟憋醒的,醒了之后才发现三友轩走水了,当时外?面乱成一团,奴婢才发现娘娘也睡着?了,并且都没醒来。”


    “奴婢叫醒了娘娘,娘娘当时头晕脑胀,却先?关?心惠嫔娘娘。”


    这个时候,王姑姑自然是给宜妃说好话。


    萧元宸没有开?口,他虽然好似在看前面的三友轩,可恭睿太后注意到,他的余光其实一直落在四君子阁。


    王姑姑还在说:“奴婢赶紧陪着娘娘从厢房出来,结果?一出来,就发现外?面浓烟更多,几?乎无法呼吸,娘娘看到对面有一名丫鬟搀扶着惠嫔娘娘出来,就上前扶着?惠嫔娘娘。”


    说到这里,就连庄懿太后都不由惊讶了一下。


    王姑姑苦笑道:“当时娘娘说,赶紧出去才好,结果?因为轩内太热,上方的横梁断落,一下就砸了下来。”


    说到这里,王姑姑抖了一下:“宜妃娘娘下意识推了一把惠嫔娘娘,自己却被砸中了。”


    她说到这里,就连德妃也不由心中一紧。


    不管怎么?说,宜妃都是为了救旁人受的伤,方才她们匆匆看过?,即便那伤能治好,怕也会落下疤痕。


    那可是在脸上。


    一时间,众人都沉了脸。


    王姑姑道?:“娘娘当时就昏了过?去,惠嫔娘娘吓坏了,站在那不知所措。奴婢就让惠嫔娘娘赶紧出去,先?喊人来救娘娘,奴婢自己留下来帮娘娘止血。”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了。


    萧元宸沉声问她:“你不知道?为何会走水?”


    王姑姑摇了摇头。


    她此刻跪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已经站不起来了。


    庄懿太后见萧元宸不说话,就道?:“你起来吧,回去好好伺候宜妃,等事情了结我再去看她。”


    一边的刘三喜上前扶了王姑姑一把,王姑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蹒跚着?退了下去。


    萧元宸此时才看向众人:“都回去吧。”


    另一边,事情全?然不在沈初宜的掌控之中。


    她也全?然不知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初宜原本想要看看是否有嫌疑之人,结果?刚在凉亭坐下,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哭泣声。


    她耳朵很灵,很远的声音也能听见,她让舒云安静下来,自己仔细聆听。


    那哭声,很像是孩子的。


    沈初宜心中一紧,她扶着?舒云的手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前面正在紧锣密鼓展开?的救援。


    “我们先?去寻人。”


    舒云有些?疑惑:“寻谁?”


    沈初宜动了动耳朵,她指着?后面的花丛道?:“那个方向,有孩子在哭。”


    今日除了宫中的两位小殿下,还有宗亲和大臣家的孩子,前面三友轩走水,凶险万分,畅春园的宫人都在前面救火。


    沈初宜担忧有孩子迷路,万一落入花园的水池中,孔怕无人能救。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冲动,可能是做了母亲,让她听不得孩子这样哭。


    无论如何,总得去看一看。


    两个人从花园小径之间穿梭,这边沈初宜从未来过?,不太认识路,此刻绕起来才发现小花园修得宛如迷宫,很容易让人寻不到方向。


    尤其在花园小径的途径之处,还有数个小水池,水池中荷花娉婷,瞧着?十分美丽。


    但沈初宜却很紧张,每个水池都看过?,才算松了口气。


    所幸她耳朵灵验,能听清哭声的方位,这才磕磕绊绊寻到了位置。


    等绕过?一片假山竹林,又路过?一个小喷泉,沈初宜才在一处凉亭里看到了坐着?哭的两个小娃娃。


    沈初宜一惊,上前一看,才发现竟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两个孩子都坐在地上,此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动都不能动。


    就连不怎么?爱哭的大皇子都抽抽搭搭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沈初宜的心揪了一下。


    “大殿下,二殿下,你们莫怕,沈娘娘来救你们了。”


    沈初宜柔声开?口。


    她的声音成功吸引了年纪更大的萧应泽,他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懵懂地看向她。


    所幸这几?日沈初宜见过?他几?次,他勉强记得沈初宜的样貌。


    “沈娘娘?”小家伙哭得嗓子都哑了。


    沈初宜点头。


    她换了个称呼:“泽儿,你们莫要动,沈娘娘把你们救出来,带你们回去找母妃,好不好?”


    萧应泽听到母妃两个字,立即就精神了。


    “嗯!”


    在他边上,萧应鸿也安静下来。


    他哭累了,可怜巴巴看着?沈初宜,委屈极了。


    “疼,疼。”


    沈初宜的心很软,她也顾不上别?的,跟舒云一起上前,让舒云又给孩子们擦脸上的泪,然后就去看萧应鸿的脚。


    萧应鸿瘫坐在地上,一直摸着?脚,看起来特别?疼。


    “鸿儿这是怎么?了?”


    萧应鸿只会哭。


    萧应泽磕磕绊绊说:“摔,摔倒了。”


    沈初宜心中一沉,她面上却摆出温和笑容,勉强蹲下来,问萧应泽:“泽儿,你还能走吗?”


    萧应泽看了看她的肚子,想了想,说:“能。”


    于是,沈初宜牵着?萧应泽,舒云抱起萧应鸿,两个人重?新回到了那七拐八绕的迷宫里。


    沈初宜见萧应泽冷静了下来,就问他:“泽儿,你们为何在那里?”


    萧应泽沉默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困困,醒了,在那。”


    沈初宜心里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问。


    而是带着?孩子们尽快往迷宫外?面走。


    此时,三友轩前。


    太后和宫妃们都各自离去,只剩下萧元宸还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四君子阁。


    金吾卫动作很快,已经有一队人进入四君子阁中,正在全?力搜寻。


    姚多福站在萧元宸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都不敢劝他坐下等。


    时间飞速流逝,萧元宸的面色越发冰冷。


    就在此刻,一道?惊呼声音响起:“这里有人。”


    下一刻,姚多福只觉得眼?前一花,萧元宸已经大步流星来到了四君子阁前。


    很快,金吾卫就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人走了出来。


    显然,此人已经死了。


    萧元宸觉得自己几?乎都要不能呼吸。


    他想上前走一步,迈开?步子的一瞬间,竟是踉跄了一下。


    姚多福忙上了前来,想要搀扶住萧元宸,却被他一手挥开?。


    两名金吾卫把那尸体放到地上,道?:“陛下,是一名宫女。”


    但萧元宸却未放松下来。


    他上前一步,垂眸看着?白布,慢慢弯下腰,就要去掀开?白布。


    伸出手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他忽然意识到,他无比害怕失去沈初宜。


    他以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他希望她长长久久陪伴在自己身边,一生无忧,白头到老。


    此刻,看着?眼?前白布下单薄的身影,萧元宸的心惊慌得厉害。


    姚多福都不忍心看了。


    “陛下……”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陛下”


    萧元宸猛地抬起头。


    他心心念念的那名女子正站在另一侧的花园入口前,她手里牵着?满眼?含泪的萧应泽,正在对他笑。


    阳光宣泄而下,照亮了她脏兮兮的脸颊。


    这一刻,萧元宸如释重?负。


    那些?惊慌失措,那些?担忧害怕都消失不见了。


    他大步上前,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你没事就好。”


    ————


    沈初宜被他一下拥入怀中,还有些?迷茫,直到看到姚多福都老泪纵横,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轻轻环住萧元宸的腰,在他后背拍了拍,如同哄萧应泽那般,温柔地哄着?萧元宸。


    “陛下,我好好的,您安心吧。”


    萧元宸长长舒了口气。


    他的失控只是一瞬,在沈初宜安慰之后,他迅速找回了全?部理智。


    萧元宸松开?手,往后退了退,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沈初宜除了脸上很脏,衣衫也有些?凌乱,但瞧着?精神还算好,应该没有受伤。


    他目光下滑,落到了沈初宜牵着?的萧应泽身上。


    萧应泽仰着?头,一看到父皇,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他本来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萧元宸心里一软,他弯下腰,把儿子抱了起来。


    “泽儿不怕,没事了。”


    萧应泽嚎啕大哭。


    沈初宜都忍不住笑了。


    萧元宸轻轻拍着?萧应泽的后背,抬眸去看萧应鸿。


    却看萧应鸿往舒云怀里缩了缩,抽抽噎噎的,似乎还是很怕萧元宸。


    萧元宸没有问孩子如何,他直接对赶上前来的刘文术道?:“给二皇子看伤。”


    此刻朝臣均已离宫,萧元宸想了想,道?:“去偏殿吧。”


    等众人在偏殿坐下,萧元宸立即让黄茯苓给沈初宜请脉。


    沈初宜便问:“宜妃娘娘和惠嫔娘娘如何了?”


    萧元宸的目光一直落在黄茯苓诊脉的手上,等了会儿才道?:“宜妃受了伤,惠嫔也动了胎气,都需要静养。”


    沈初宜叹了口气。


    这时,黄茯苓道?:“婕妤娘娘并无大碍,也没有动胎气,只是有些?受到惊吓,静养两日就足够了,不需要用药。”


    萧元宸紧锁的眉头微松,他没有立即问沈初宜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向刘文术。


    刘文术的脸色就不好了。


    他仔细查看了萧应鸿的伤势,思?忖片刻,又叫来黄茯苓再看,两人都看过?,对视一眼?,才一起看向萧元宸。


    “陛下……”


    刘文术心一横,直接道?:“二殿下的脚腕错位,应该是跌落受伤的,需要固定好后安静修养,直至痊愈为之。”


    他的面色,可不是那么?简单。


    萧元宸面色微沉:“实话实说便好。”


    刘文术看两个小皇子已经累得睡了过?去,才开?口:“陛下,二皇子的脚即便好了,以后也很容易崴脚脱腕,他的脚踝之前受过?伤,没有好透就再次受伤,已经落下病根。”


    “以后,二皇子也不便习武。”


    此事,萧元宸全?然不知。


    他不自觉又蹙起眉心,今日的变故太多,他已经懒得维持淡漠自如的表象了。


    “全?力医治鸿儿。”


    “泽儿可有事?”


    刘文术深色微松:“大殿下无碍,就是受到了惊吓,吃几?日安神汤便能好。”


    萧元宸点点头,道?:“知道?了。”


    他吩咐孙成祥亲自把萧应泽送去望月轩,让姚多福把萧应鸿送去凤凰台,让他告知太后萧应鸿的病情,因宜妃需要养伤,这期间只能麻烦庄懿太后照料萧应鸿的伤情。


    萧元宸对刘文术道?:“朕记得你的徒弟擅长儿科和骨科,让他专负责医治二殿下,直到他痊愈为止。”


    刘文术道?:“是。”


    萧元宸又对黄茯苓道?:“这两日你值守在桃花坞,谨防沈婕妤动胎气。”


    等这些?都安排完,萧元宸才看向沈初宜:“朕送你回去。”


    沈初宜就笑道?:“好。”


    此刻也不讲究那许多规矩,萧元宸直接扶着?沈初宜上了御辇,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处。


    此刻萧元宸问:“怎么?回事?”


    沈初宜垂下眼?眸,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元宸的手。


    他的手宽厚有力,让人安心。


    似乎只有握着?他的手,沈初宜才觉得勇气十足。


    萧元宸感受到了她的依赖,他回握住沈初宜,道?:“你说,朕听。”


    沈初宜就把自己遇到的事情都说了。


    除了在凉亭等的那一段,其他都是真实的,一句谎言都没有。


    听到四君子阁的房门被锁,萧元宸身上气息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沈初宜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


    一直到从四君子阁钻出来,沈初宜才继续道?:“出来之后,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要去哪里,前面很乱,我就想着?从后面绕过?去。”


    “结果?从后面走


    时,我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今日入宫的孩子不少,后面的花园里听闻有许多水池,要是出了事可不好,便直接领着?舒云去寻人了。”


    “也是意外?,居然会在花园里找到两位小殿下。”


    沈初宜言止于此。


    萧元宸眸色深深,他身上的气息冷的吓人。


    是真的动怒了。


    “如此可见,三友轩并非意外?,那一场火势定是人为。”


    沈初宜有些?惊讶:“真的走水了?”


    萧元宸看她,沈初宜才道?:“一开?始只有浓烟,烟尘非常大,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从窗户逃出,当时三友轩只有烟,看不到明火,我便以为只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并非是三友轩走了水。”


    萧元宸应了一声,道?:“的确走水了,后来三友轩倒塌,把四君子阁也砸塌了。”


    沈初宜才迟钝地意识到,萧元宸当时为何那样激动。


    他以为,自己还在四君子阁中。


    思?及此,沈初宜心中一暖,她紧紧攥着?萧元宸的手,对他道?:“陛下,我这个人惜命得很,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不会轻易放弃。”


    “再大的危险,我都会努力化解,即便是苟延残喘,也会好好活着?。”


    “不许胡说八道?。”


    萧元宸沉声斥责:“不会再有危险了。”


    沈初宜却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萧元宸都没听到。


    深宫之中怎么?会没有危险?


    沈初宜只是对他说:“那就听陛下的。”


    很快,御辇就来到桃花坞。


    萧元宸先?下去,然后伸手把沈初宜小心抱了下来。


    沈初宜还有些?脸红:“陛下,臣妾真的无事。”


    萧元宸却说:“无事也要小心。”


    他把沈初宜送进桃花坞,等沈初宜稳稳当当坐下,萧元宸才弯下腰,把她有些?凌乱的鬓发捋顺,仔细顺在耳后。


    他看着?沈初宜的眼?睛,道?:“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等朕忙完再来看你。”


    沈初宜点点头:“陛下莫要太过?生气,身体要紧。”


    萧元宸难得笑了一下。


    他抹了一把沈初宜的脸蛋,把她脸上的灰尘扫去,然后道?:“早些?安置吧。”


    说完,萧元宸便直接离去。


    等他走了,沈初宜才慢慢放松下来。


    沈初宜见如烟等人都惊疑不定的,便道?:“我们无事。”


    她说无事,如烟等人心里就有了底。


    等沈初宜沐浴更衣,安安稳稳躺在床榻上时,才觉得手脚都有些?疼。


    沈初宜叮嘱舒云给手上上药,就道?:“你先?去歇着?,让如烟守着?便是。”


    这会儿功夫,黄茯苓就进了寝殿。


    她又给沈初宜请脉,然后道?:“娘娘的心性真是坚韧。”


    一般人遇到这样凶险的事情,怕是早就吓得不知所措,沈初宜不仅能自救,还救了两个小皇子,全?须全?尾回来,一点伤都没受。


    黄茯苓说她受了惊吓,那是说给萧元宸听的,实际上沈初宜一点事情都没有。


    沈初宜笑了一下,她沉声问:“黄医正,咱们也相熟多日,有些?话,你可愿意同我说?”


    黄茯苓想到方才萧元宸的表现,想到两人并肩而坐的御辇,她当即便下了决心。


    黄茯苓后退半步,慢慢跪在地上:“臣,全?凭娘娘差遣。”


    沈初宜却笑了。


    如烟上前扶起黄茯苓,殷勤扶着?她在椅子上落座,便安静退了下去。


    沈初宜才开?口:“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但有些?事情,我却想要知晓。”


    黄茯苓心中微松,这才道?:“臣明白了。”


    黄茯苓思?忖片刻,道?:“今日惠嫔娘娘的脉案,不是臣来看的,不过?太医院的脉案臣都能翻阅,之前惠嫔娘娘的脉案臣也看过?,惠嫔娘娘这一胎怀的还算稳固,大约是六月末有孕,至今将近两月。”


    “她的脉案一直平和,不算强健,却胜在平稳,今日会忽然动了胎气,臣也觉得很是诧异。”


    “不过?看刘院正的神色,大约不太严重?,可能只是怀孕早期不适,被酒气一冲有些?恶心,回到三友轩就好了许多。”


    沈初宜点点头,她没有说话,继续听黄茯苓说。


    “后来出事后,臣也给两位娘娘看过?。”


    “惠嫔娘娘可能在三友轩摔了一跤,这一次是真的动了胎气,脉相非常微弱,有小产的迹象。”


    “所以立即就送回去保胎了。”


    “宜妃娘娘的伤……就很严重?了。”


    黄茯苓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听那位王姑姑讲了之后,臣心里便有数,宜妃娘娘是被烧热的房梁砸中,肩膀不说有骨裂风险,主要是那房梁木烧得炙热,不仅划破了宜妃娘娘的脖颈,也把娘娘的侧脸、脖颈和肩膀都烧伤,伤口的面积看起来不算大,但烧伤是很难痊愈的,最少要一年半载才能有康复的迹象。”


    “而且,即便是烧伤治好,也一定会留疤。”


    烧伤无论如何都会留疤,这个是去不掉的。


    即便用宫里最好的烧伤药,疤痕最多淡去一些?,可那被烧毁的皮肤却犹如瘤子,会一直存在于宜妃的左脸一侧,此生都不会康复。


    沈初宜心中一紧,惊讶神色非常明显。


    黄茯苓叹了口气:“另外?,二殿下的脚上也有些?严重?。”


    “以后即便能正常行走,却不能跑不能跳,这辈子都不能习武了。”


    萧氏子弟,无论男女生来便要文武双全?。


    萧应鸿不能习武,已经失去了五成继承大统的机会。


    这一次的火灾,数人有性命之忧,但最大的输家却一定是宜妃。


    她连同二皇子的未来,几?乎尽数葬送在火灾里。


    第083章 第 83 章


    黄茯苓把话说完, 沈初宜就没有再多问。


    她只道:“多谢黄医正?,今日你也累了,去偏殿好好歇息,过了这两日便可回去。”


    黄茯苓起身行礼, 就退了下去。


    沈初宜安静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笑了一声, 此事萧元宸一定会严查,不管最后是否有结果,总要有个交代。


    她现在要做的, 就是好好睡上一觉,把精气神重新歇回来。


    然后才慢慢抽丝剥茧, 把幕后之人一点点寻找出来。


    思及此, 沈初宜便躺了下去, 锦被一盖, 困意?便席卷上来。


    她说是不怕,不累也不慌, 其实还?是很疲倦的。


    刚一躺下, 便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 已是傍晚时分?。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天际一片橘红颜色。


    桃花坞一片安然,整个畅春园似乎依旧是那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


    没有任何?苦难灾厄。


    沈初宜唤了如烟进来, 如烟便道:“娘娘,方才陛下来看?过, 见娘娘睡着, 坐了一刻便走?了。”


    沈初宜倒是不惊讶,她道:“知道了。”


    “听说宜妃娘娘醒了, 闹了一场,太医院用了药才歇下。”


    沈初宜叹了口气。


    论谁是宜妃,都要闹这一场。


    今日对于宜妃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烧伤不仅要留疤,整个治愈的过程疼痛难耐,以宜妃的性子,怕不是要疯了。


    如烟看?了看?她,又说:“陈才人和卫才人方才一起过来,想?给娘娘道歉,恳请娘娘原谅。但娘娘睡着,舒云姐就请她们回去了。”


    如烟已经知晓了经过,她想?了想?,道:“娘娘,陈才人瞧着真?的很害怕,眼睛都哭红了,整个人都是不知所措的。”


    沈初宜点点头,她又叹了口气。


    她不好评价陈才人是否是故意?而?为,但很显然,幕后之人就是借着这件事,一箭三雕,顺手把她也要一起解决。


    沈初宜忽然问:“这一次是否有人遇难?”


    如烟垂下眼,道:“三友轩死了两个宫人,一个是惠嫔娘娘身边的红缨,一个是畅春园伺候的小黄门,另外就是四君子阁伺候的宫人,是一名小宫女。”


    沈初宜有些惊讶道:“红缨居然死了?”


    她思忖片刻,道:“让甄顺去打听一下,这几名宫人的来历。”


    如烟问:“娘娘的意?思是……?”


    沈初宜便说:“当时关门的那个人脚步很轻,要么身量很轻,要么个头很矮,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我以为,可能是一名小宫女。”


    “她敢来关门,一定是被人指使,但若当时嫔妃身边人都在前殿,后殿只有惠嫔和宜妃,这个动手的人,很可能是临时安排的。”


    “一个临时安排的人,肯定没有多少忠心,你说,若是慎


    刑司审问起来,会不会直接招供?”


    如烟眼睛一亮:“直接杀死在火灾里,是最好的办法?。”


    沈初宜颔首:“死无对证。”


    “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告诉顺哥。”


    等?如烟走?了,沈初宜垂下眼眸,缓缓吐出口气。


    这件事,沈初宜不以为会查出什么。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这幕后之人隐藏在所有人的身后,她就好像影子一般,许多事甚至都不是亲自动手。


    而?且,她挑选出来的那些人,各有各的问题,各有各的仇家。


    让局面显得十分?混乱。


    沈初宜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对此,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斗志昂扬。


    关关难过关关过,她不觉得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她从不去对旁人出手,是因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归根结底,她心底深处还?有善念。


    她想?要荣华富贵,想?要一生?平顺,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双手染血,去残害无辜之人。


    可若是有人害到她头上,想?要她的性命,她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需要找出这个人,把她直接拔出来,让她再也不能害人。


    沈初宜安静坐了一会儿,长长舒了口气。


    更何?况,她发现那人的手段用错了。


    去对付其他妃嫔,残害他人性命,其实得不到想?要的后果。


    这皇宫里,只要让萧元宸放在心里,那便什么都有。


    所以当了宫妃这么久,沈初宜的心思一直放在萧元宸身上,她攻略的目标只有他一个。


    如今看来,效果显著。


    沈初宜安静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困了。


    她又睡了两刻,才起来用晚膳。


    一晃神,两日过去。


    黄茯苓最后给她诊脉,说她已经康健,沈初宜就让她回去了。


    这两日,宫里似乎风平浪静。


    那一日后殿那么大?的动静,沈初宜不觉得前殿的文武百官一无所知,不过这两日她都错过了同萧元宸的见面,也不知外面有什么言语。


    但在畅春园中,似乎风雨欲来。


    因为宜妃和二皇子的病情,庄懿太后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她亲自动手,开始彻查这一次的事情。


    不过事情太过复杂,一时间?尚未有结果。


    沈初宜借着养胎的借口,拒见任何?人,除了萧元宸。


    这一日傍晚,等?沈初宜用过了晚膳,正?在院子里纳凉时,就看?到萧元宸大?步流星进了桃花坞。


    “陛下?”


    沈初宜撑着摇椅的扶手,这就要起来。


    萧元宸摆手,道:“不用行礼。”


    待他来到沈初宜身边,椅子已经摆好,萧元宸坐下之后,就认真?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微微坐直身体,含笑看?着他:“怎么了,陛下?”


    萧元宸见她笑眼弯弯,梨涡精致,眉宇间?皆是轻松写意?,一颗心也跟着安然下来。


    他摇了摇头,却?没有立即开口。


    晚风吹拂,昏黄的葫芦灯照亮了两人的眉眼,把沈初宜的笑容染上一层温暖暧昧。


    萧元宸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


    沈初宜心中一动。


    她贴了一下萧元宸的手,自己偏过头,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


    “陛下,臣妾健健康康,孩子也平安无事,陛下且放心吧。”


    萧元宸的眉眼似乎也温柔了起来。


    他轻轻应了一声,收回手,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沈初宜的手心很温暖,也很柔软,让人握住就不想?松开。


    “黄茯苓说你已经无碍,朕就来看?一看?。”


    沈初宜道:“臣妾一直都好好的。”


    沈初宜说到这里,眼睛一转,微微往前倾了一下。


    不料她坐的摇椅一晃,沈初宜一个没坐稳,直接就往萧元宸怀里扑去。


    萧元宸吓了一跳。


    他慌忙伸手去接,把她稳稳按在了怀里。


    萧元宸刚想?让她小心一些,就听到沈初宜轻灵的笑声。


    “逗您的。”


    “陛下,事情已经过去,结果尚且还?算好,陛下也要放松一下,不要再绷着脸了。”


    “显老?。”


    萧元宸心里微微一松,他舒了口气,伸手在她腰下一拍。


    “顽皮。”


    沈初宜就又笑了一声。


    萧元宸扶着她坐好,这一次,面容确实舒展许多。


    “陛下,事情如何?了?”


    萧元宸看?了看?她,道:“除了那三名死去的宫人,鸿儿的奶嬷嬷也投井自尽了。”


    沈初宜一惊:“什么?”


    萧元宸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本来是两个奶嬷嬷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可最后你只看?到了两个孩子。”


    当时情况紧急,沈初宜没想?那么多,回来后才发觉不对。


    不过这件事的焦点都在她们三位宫妃身上,关于皇子的部分?被人故意?淡化了,宫里无人敢议论,


    沈初宜以为是怕刺激宜妃,让她无法?安心养病。


    但现在听萧元宸的意?思,此事也有蹊跷。


    萧元宸语气很平淡:“泽儿的奶嬷嬷说,她们两人本来是带着小殿下们去花园玩的,可刚进了花园,鸿儿的奶嬷嬷就一下把她打晕了,她后来便什么都不知了。”


    听到这里,沈初宜忽然心跳漏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这件事比她原以为的严重。


    动手之人甚至连皇子都想?要谋害。


    恰好牵连的就是萧应鸿的奶嬷嬷。


    萧元宸看?到她的表情,知道她猜到了一二,便道:“一开始,朕也怀疑过。”


    “若宜妃真?的动了杀心,那么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她在三友轩中动手,最好的结果是惠嫔跟孩子都出事,差一些,惠嫔也会小产。”


    萧元宸缓缓吸了口气:“再不济,她也能成为救了惠嫔的功臣。”


    所以提前让奶嬷嬷把皇子们带走?,她不是对大?皇子心软,然而?只带走?二皇子就太明显了,一看?就是她动的手。


    沈初宜道:“这样看?,我就是那个意?外。”


    “因为陈才人的不小心,所以我去了四君子阁更衣,可能宜妃意?外看?到了我,所以忙叫了个小宫人,过去把我锁在四君子阁中。”


    “一箭三雕,简直完美。”


    若当真?如此,此刻宜妃就不会躺在那,满身伤痕,而?那个奶嬷嬷也不会投井。


    沈初宜舒了口气:“动手之人真?是聪慧。”


    萧元宸抬眸看?向她:“若不是宜妃呢?”


    沈初宜想?了想?,道:“若不是宜妃,那么以德妃的性子,大?抵也会在后面相陪,德妃会不会去主动救惠嫔,我不知晓,但在我的认知里,德妃和宜妃都不会舍弃自己去救她人。”


    因为被带走?的皇子,德妃宜妃都有,所以这件事,无论是德妃还?是宜妃,结果都没什么不同。


    最终的结果是惠嫔摔了一跤,狠狠动了胎气,需要静养数月甚至更长时间?,尚且不知孩子是否能保住。


    而?宜妃被烧伤,不仅要医治一年甚至数年,留下的疤痕也会让她再无争宠的可能。二皇子脚腕受伤,以后不能习武只能习文。


    无论幕后之人原先?设想?的如何?,最终这样的场面,肯定也会让她满意?。


    唯一无碍的反而?是意?外出现在后殿的沈初宜。


    她不仅自己一点伤都没有受,反而?救了两个皇子,立了大?功。


    若是从沈初宜的角度看?,她成了这件事的最大?赢家。


    思及此,沈初宜倏然抬头,挑眉看?向萧元宸。


    “陛下可怀疑过臣妾?”


    ————


    宫灯昏黄,暧昧不清。


    桃花坞中的花朵依旧婀娜芬芳,晚风之中,摇曳多姿,簌簌作响。


    花园之中,年轻男女风姿翩翩,对坐浅笑。


    简直美如仙画。


    沈初宜就那样凝望着萧元宸,眼神坚定,眉目含笑。


    她那双眼睛,从初见时的那一刻,就从未变过。


    明亮,有神,清澈而?干净。


    比这畅春园的山泉还?要透彻。


    是萧元宸看?过最难忘的眼眸了。


    此刻,她就那样认真?看?着萧元宸,一瞬不瞬,一眨不眨。


    她很认真?。


    萧元宸能感受到她的认真?。


    所以他也很认真?的,毫不犹豫地回答沈初宜。


    “未曾。”


    不知为何?,从头至尾,从永福宫开始,萧元宸就下意?识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对她的信任,似乎从一开始就刻在了心里。


    沈初宜听到这两个字,眼眸中那瞬间?爆发出喜悦来。


    她撑住摇椅的扶手,倾身上前,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多谢陛下。”


    茉莉芬芳充斥鼻尖,萧元宸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宁静了下来。


    萧元宸忽然笑了一下。


    走?水那一日之后,萧元宸一直都是紧绷的。


    对于宫里有人敢做这样的事,他非常生?气,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却?从未表现过生?气和愤懑。


    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只有看?着沈初宜睡颜的时候,他才有片刻放松,也有片刻的庆幸。


    庆幸沈初宜平安无事,庆幸她是如此机智聪慧。


    萧元宸重新握住她的手。


    此刻桃花坞的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许多话都能直抒胸臆。


    面对沈初宜,萧元宸也从不隐瞒。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朕甚至觉得有些歉疚。”


    “是否因朕太过仁和,让那些人肆无忌惮,胆敢做这样大?不韪的事。”


    “害得你担惊受怕,害得她们受伤。”


    “尤其是他们敢对皇嗣下手,实在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沈初宜却?有些惊讶。


    在她的印象里,萧元宸从来都非常笃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从未有过畏惧之心。


    亦或者说,他总是相信,凭借自己,凭借满朝文武,所有的困难都能被击溃。


    无论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归根结底,事在人为。


    若遇事只会退缩,那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但现在,萧元宸并非是退缩,他只是有些歉疚。


    沈初宜没有看?到宜妃的模样的,但她亲眼见到哭泣的小应鸿,那些灾厄,本不应该降临在孩子身上。


    她大?抵能明白,为何?萧元宸会如此了。


    稚子何?辜,凡人何?错?


    沈初宜叹了口气。


    她伸手握住了萧元宸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陛下,有些老?话从来都是对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沈初宜柔声道,“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这两句话有些相悖,可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宫里这么多人,包括畅春园等?园子在内,侍奉的宫人,行走?的侍卫官员总计超过千人,如此多的人,不可能人人都存善心,人人都只做分?内之事。”


    “钱帛、权力动人心,加上威逼利诱,权势压迫,许多人都会扛不住,一起走?向罪恶之地。”


    “错的永远是动手的那些人,错的也总是那些满怀恶意?的心,不是无辜者,也更不可能是受害者了。”


    沈初宜温柔地说:“陛下,这不是你的错。”


    萧元宸并不是要让沈初宜安慰她。


    他的确是心里愧疚,所以才会同沈初宜说一说心里话。


    却?没想?到沈初宜会这样安慰他。


    萧元宸低低笑了一声,他抬起眼眸,看?向沈初宜:“你不生?朕的气就好。”


    沈初宜有些惊讶:“怎会?”


    她顿了顿,凑上前去,用很轻的声音说:“其实陛下,这件事甚至同您也无关。”


    “归根结底,她们会这样动手,为的不过就是那金灿灿的龙椅。”


    “而?陛下,恰好坐在那龙椅之上。”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却?足够坦诚,也足够简洁有力。


    沈初宜想?得很明白。


    宫里的人们斗来都去,不是为了什么恩宠和喜爱,也并非为了萧元宸那一个笑容。


    萧元宸再如何?英俊出色,他也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


    宫妃们这样争斗,为的是更长远的未来,为的是家族荣耀,为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看?看?庄懿太后,看?看?恭睿太后,再看?看?只能去归隐寺修行后半生?的太妃们,如果有的选,谁不愿在宫里被人吹捧孝敬呢?


    绫罗绸缎,锦衣华服,儿孙承欢膝下,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


    无论如何?,都比常伴青灯,吃斋念佛来得自在。


    尤其萧元宸本来就不是个热络性子,他平日里冷淡自持,又忙于国事,几乎没有多少温言软语。


    说实话,相比于十天半月见不到几面的皇帝,宫妃们更喜欢荣华富贵的享乐生?活。


    也可能是沈初宜太过自私冷静,她总觉得自己过得好最重要,那些情情爱爱都是茶余饭后的乐子,当不得真?,也不能算作生?活重心。


    沈初宜这样说,可能怕萧元宸更难过,于是就道:“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为了陛下也说不定。”


    萧元宸:“……”


    萧元宸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跟沈初宜真?的是一路人。


    沈初宜说的这些事,讲的这些话,甚至许多她没有明言的话语,萧元宸都清楚。


    从他被父皇选为太子的那一日起,父皇就同他促膝长谈过。


    这些话,父皇也都教导给他。


    所以这些年来,那些温柔笑意?,那些巧笑倩兮,萧元宸从未动心过。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那些人为的不是萧元宸这个人,为的是皇帝陛下。


    不过换到此刻,沈初宜拿此事来安慰他,反而?让人忍俊不禁。


    萧元宸捏了一下沈初宜的脸颊,道:“这话可不能让旁人知晓。”


    沈初宜笑着点头。


    “陛下心情好些了?”


    萧元宸舒了口气:“好一些。”


    的确是好了一些。


    “宜妃的伤,朕已经让刘文术去问家中的族老?,看?是否有能尽快愈合伤口的膏药,无论如何?,尽全力医治。”


    “至于鸿儿,不能习武,就好好习文,只要努力总不会差。”


    “惠嫔的身体倒是不如看?起来那般康健,”萧元宸顿了顿,道,“只能安心静养,养到六七个月后,大?抵就能好一些。”


    “若是不能,朕也会给她赏赐,让她放宽心。”


    无论事情究竟为何?,无论动手的人是谁,事情已经出了,就要好好补救。


    尽人事知天命。


    沈初宜点头,道:“甚好,甚好。”


    说到这里,她倏然又抬头:“陛下是否查出些眉目了?”


    萧元宸这一次倒真?是放松下来。


    他道:“朕已命慎刑司查过陈才人这几日往来,皆无异样,陈才人自己去求了恭睿太后,诅咒发誓自己绝无害人之心。”


    无论外人是否清楚当日的事,但宫妃们肯定都心里有数。


    沈初宜也被牵扯其中,还?差点就被人害死,意?外让沈初宜进了四君子阁的陈才人,简直吓得夜不能寐。


    就连卫才人瞧着都很害怕,一连两日都登门求情。


    沈初宜叹了口气:“应该不是陈才人。”


    “这么做,岂不是不打自招,她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事的。”


    陈才人自然不是幕后之人,靠她自己,是做不了这许多事,安排不了这许多人的。


    即便她份位不算低,父亲又是国子监祭酒,但同有权势的朝臣完全不同,说起来,陈才人只能算是小户千金。


    她没有这个能力做这些事。


    沈初宜想?了想?说:“她甚至不是这件事中的一环。”


    “臣妾以为,臣妾会去四君子阁确实是意?外。”


    “有心人看?到臣妾进去,才想?要一箭三雕,不过是恰好而?已。”


    萧元宸看?着沈初宜,认真?点了点头。


    这也是为何?遇到事情,萧元宸愿意?同她讨论。


    因为沈初宜足够清醒,足够冷静


    ,也足够聪慧。


    他们两个的想?法?总是一致的。


    这样交谈起来,不仅舒心顺畅,甚至事半功倍。


    萧元宸道:“慎刑司和锦衣卫已经查过其家,其家中上下三十二口,同其他宫妃、权贵之家皆无牵扯。”


    所以,陈才人肯定不是事情一环。


    那一杯酒,当真?是意?外。


    沈初宜不由?苦笑:“我这是什么运气?”


    萧元宸不爱听这话。


    “不许这样讲,从此以后定会否极泰来。”


    沈初宜虽然不这样认为,却?也认真?点头:“那就借陛下吉言。”


    萧元宸顿了顿,道:“若那杯酒是意?外,其实就不用顺着你这边查,归根结底,还?是三友轩那一把火。”


    萧元宸思路很清晰。


    “根据惠嫔的说法?,因其今日不太舒服,所以便多带了红缨,准备让红缨随时照应,在三友轩时,红缨离开了一趟,去给她取安胎药。”


    “等?红缨回来后,她看?红缨跑的有些累,就让红缨去隔壁的厢房休息一会儿,毕竟宜妃也只有一个王姑姑伺候。”


    沈初宜点点头,难怪红缨没有跟着惠嫔。


    “她们的死可有蹊跷?”


    “红缨和那名小黄门都是呛死的,当时三友轩倒塌前,有几扇门打不开,她们都被困在了里面。”


    “至于四君子阁的那名宫女,是脑后重创而?亡。”


    沈初宜眯了一下眼睛。


    萧元宸道:“莫急,慎刑司在查。”


    沈初宜点点头,她知道不会那样快,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有陛下在,我心里就安稳,”沈初宜笑眯眯道,“陛下待我这样好,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萧元宸笑了一下,却?道:“还?不够好。”


    说到这里,萧元宸伸手帮她整了一下有些歪的衣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所以朕,准备再给你送个人来。”


    虽然老?话说的好,但该防还?是要防。


    舒云的确忠心耿耿,可她武功不行,并不是习武的好料子。


    萧元宸看?着沈初宜,慢慢笑了。


    “给你送个帮手过来,以后就当真?可以安心了。”


    第084章 第 84 章


    沈初宜愣了一下。


    “送人?”


    萧元宸颔首道:“慎刑司也有训练有素的宫女, 朕让孙成?祥精挑细选,已经选出一人,再教导几日就?送来你宫里。”


    “以后若是逛园子,出去行走, 记得带上她。”


    沈初宜有些迟疑:“陛下, 臣妾的份位, 不能再加宫女了。”


    萧元宸笑了一下,道:“无碍。”


    他说无碍,那就?真的无碍。


    沈初宜就?松了口气。


    “好, 臣妾谢过陛下。”


    今夜萧元宸是在桃花坞歇下的。


    沈初宜月份慢慢大了,孕期的不适也慢慢多了一些, 除了容易如厕, 还很瞌睡, 用过晚膳就?犯困。


    她同萧元宸说了会儿?话, 脑子就?有些钝了,坐在摇椅上眼皮打架。


    萧元宸的声音慢慢轻了。


    最后他安静下来, 看着沈初宜恬静的睡颜。


    片刻后, 萧元宸弯腰抱起沈初宜, 直接进了寝殿。


    一夜好眠。


    次日沈初宜醒来时,萧元宸已经走了。


    之后几日, 畅春园的所?有宫人都被查了一遍,包括宫妃身边的宫女们也都被一一盘查。


    桃花坞此处也不例外。


    不过沈初宜此处肯定毫无问?题慎刑司的嬷嬷询问?了一个时辰就?走了。


    等这?一轮查完, 宫里暂时消停下来,沈初宜猜测大约有了些眉目。


    心中稍安。


    此时的凤凰台, 萧元宸坐在庄懿太后对面, 正用极为温柔的目光看向萧应鸿。


    萧应鸿缩在庄懿太后怀中,眼睛已经红了, 吓得不敢抬头。


    萧元宸温和道:“鸿儿?,这?几日脚还疼吗?”


    萧应鸿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疼。”


    难得给了反应,萧元宸神情放松些许,他抬起眼眸,对庄懿太后道:“这?几日有劳母后了。”


    自从?中秋之后,庄懿太后要照看萧应鸿和宜妃,又要查这?件大案,一时间心力交瘁,瞧着鬓边都有白发了。


    她神情疲惫,倒是轻轻拍着萧应鸿的后背,垂头看向怀中的稚子。


    “鸿儿?,你为何总是那么怕你父皇呢?”


    萧应鸿低着头,不吭声。


    萧元宸便道:“母后,鸿儿?累了,带他下去歇息吧。”


    庄懿太后点点头,新选出的奶嬷嬷立即上前,抱走了萧应鸿。


    萧元宸注意到萧应鸿的脚依旧上着夹板,小身板似乎也瘦了一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庄懿太后还宽慰他:“无碍的,鸿儿?说不太疼了,刘文术的徒弟于?骨科确实有些妙思,只要腿不疼,鸿儿?就?能睡个安稳觉。”


    “孩子伤筋动骨好得快,他又乖,三五月就?能痊愈如初。”


    宫里这?两?个小皇子,大皇子性格绵软,温柔可爱。二皇子胆子小,尤其害怕萧元宸,倒是都不算活泼好动。


    所?以即便现在上了夹板,萧应鸿也不哭闹要玩,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倒还算乖。


    萧元宸微松口气。


    “母后,幼涵……”


    庄懿太后狠狠叹了口气。


    自从?受了伤,宜妃就?再也不让萧元宸看望她了。


    除了之前宜妃昏迷时萧元宸看过几次,后来怕刺激宜妃,他就?再也不去了。


    宜妃的伤口看起来十分吓人,她不愿意见萧元宸,萧元宸也能理解。


    便只能让庄懿太后多关照一二。


    庄懿太后低声道:“宜妃的伤暂时好不了,因为太过疼痛,日夜都睡不好,这?几日就?连饭都吃不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还好现在到了秋日,若还是夏日,那宜妃就?更难熬。


    萧元宸道:“朕已下旨,寻访民?间神医,看是否有擅长烧伤的大夫入宫给宜妃诊治。”


    “陛下有心了。”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过因这?事,陛下已经多日不入后宫,如今宫里子嗣实在不足,陛下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眼看着二皇子伤了脚,以后怕是于?大统无望,萧元宸膝下便只剩一个皇子两?个公主。


    如今有孕的宫妃有三位,汪才人马上就?要生?了,沈婕妤瞧着也很康健,倒是惠嫔不太好,这?一胎能不能保住都不知。


    如此看来,满打满算也就?六七个皇嗣。


    到了今年,萧元宸都二十三了。


    一晃神四年过去,萧元宸膝下的皇嗣实在少得可怜。


    庄懿太后一心都为萧元宸,看起来是一副慈母心肠。


    萧元宸却顿了顿,道:“母后,宜妃重?伤,惠嫔重?病,鸿儿?的脚一直不好,儿?子如何还有那等心思?”


    若他还想着那些事,那就?太不是人了。


    庄懿太后语气一软:“等一等,还是要添些人的。”


    宫里能侍寝的宫妃瞧着一日比一日少了。


    切不起顾家的姐妹和柔选侍,


    萧元宸却忽然道:“母后,朕想升宜妃为贵妃。”


    庄懿太后愣了一下,不由坐正身体?,眼神也微微闪了一下。


    “皇帝……”


    萧元宸淡淡开口:“母后,宜妃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今精神不济,惊慌失措。她不肯好好医治,朕实在心疼,也想让她尽快康复。”


    “她入宫多年,诞育二皇子,又是母后的堂侄女,亦是朕的亲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升为贵妃,也在情理之中。”


    高祖年间定下的宫妃份位,一直延续至今,四妃之中,以德淑贤宜为排序,德妃最尊,宜妃最末。


    如今萧元宸要升宜妃份位,其实升为贤妃或者淑妃最为合适,可他却要越过德妃,直接升宜妃为贵妃。


    在宫中无皇后的情况之下,贵妃几与皇贵妃无异。


    这?个决定,不仅给了宜妃极大的尊荣,也给了定国公府莫大的脸面。


    即便宜妃不能再侍奉陛下,即便二皇子不能习武,也不妨碍皇帝依旧尊敬庄懿太后,关照定国公府。


    谁听了不说一句母慈子孝,不羡慕定国公府?


    萧元宸一句话,把庄懿太后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原先?的筹谋和预想都化为泡影,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句贵妃之中无法再言。


    庄懿太后垂下眼眸,不悲不喜。


    再抬头时,庄懿太后就?道:“哀家老了,皇帝做主便是。”


    萧元宸淡淡笑了。


    “既然如此,宫里的份位也要变一变了。”


    等萧元宸走了,钱掌殿上前,给庄懿太后倒了一杯茶。


    庄


    懿太后面色比方才还沉郁。


    钱掌殿心里有些慌,面上却不显,她柔声道:“娘娘吃杯养目茶吧。”


    庄懿太后微微舒了口气,才道:“他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与早年间不同了。”


    钱掌殿心中一颤,不敢开口。


    庄懿太后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徽山白菊芬芳宜人,却无法压下她心中的烦躁。


    “一个空荡荡的贵妃之位,不过是表面光鲜而已,有什么用呢?”


    萧元宸这?一手真是厉害。


    宜妃即便成?了贵妃,可她重?伤在床,甚至只能躲在宫中医治,根本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贵妃一不能管宫,二无法耀眼,三无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不过是最精致漂亮的花瓶。


    名声好听极了,全了萧元宸的孝顺和温柔之名,可归根结底,一点实际的好处都没有。


    庄懿太后本来已经选中了定国公府的旁支女儿?,准备再迎入宫中,如今看来,倒是不好再提。


    都已经有了贵妃,还想要什么呢?


    若她一意孤行,反而容易引起众人的侧目,仿佛定国公府有多大的野心。


    从?中秋出事的那一刻起,庄懿太后的心情就?十分沉重?。


    至今日,庄懿太后终于?明?白,无论动手的人究竟为何,最后的输家一定是定国公府。


    思及此,庄懿太后手上一抖,那杯茶就?狠狠砸了出去。


    “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当真是翻脸无情。”


    钱掌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这?话可不好说。”


    庄懿太后深吸口气,道:“你告诉定国公,务必寻到良医,一定要治好二皇子。”


    “若是不成?,就?让他自谋出路吧,我年纪大了,只是个无用的老太婆,管不了太多事。”


    钱掌殿磕了个头:“是。”


    萧元宸从?凤凰台出来,又去了一趟望月轩。


    今日秋高气爽,惠风舒畅,德妃正领着萧应泽在读书。


    她声音平和,读书声郎朗入耳,很是动听。


    萧元宸缓步而入,就?看到德妃素衣单钗,正抱着萧应泽说笑。


    “见过陛下。”


    见萧元宸进来,德妃忙起身,抱着儿?子见礼。


    萧应泽也笑,对萧元宸伸手:“父皇,抱。”


    相比萧应鸿,萧应泽同萧元宸亲近许多。


    萧元宸抱过儿?子,问?:“泽儿?这?几日可好些了?”


    德妃福了福,道:“谢陛下关心,泽儿?好了许多,只是晚上经常梦魇,睡不太好。”


    萧元宸应了一声,轻轻拍着萧应泽的后背:“泽儿?,有父皇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萧应泽咧嘴笑了一下。


    他是个很乖巧温顺的孩子,犹如名品兰花,名贵美丽,优雅别致。


    如今尚且不足两?岁,却已很稳重?,行走坐卧都很规矩。


    萧元宸轻轻拍着萧应泽的后背,垂眸看向德妃。


    德妃安静站在一边,表情平静,不仅没有忽然见到皇帝的喜悦,也没有受了委屈过后的憋屈。


    她就?是很平静。


    犹如深夜里的静湖,所?有的波涛都隐藏在湖面之下,让人看不出端倪。


    “德妃,近来宫中事多,朕已奏请懿母后,允你重?新掌宫。”


    闻言,德妃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萧元宸。


    萧元宸面容平静,那双眼眸漆黑无比,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笃定。


    德妃慢慢升起一股喜悦来。


    她再度福礼,道:“谢陛下宽仁。”


    萧元宸弯腰,把萧应泽放到地上,让他自己去玩。


    “德妃,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朕会命耿贵嫔、惠嫔、端嫔及步昭媛同你一起管宫,若有难处,可来寻朕。”


    这?一句,已经算是温言软语了。


    德妃眼睛微红,她哽咽一声,终于?露出动容神色。


    “是,谢陛下。”


    ————


    德妃重?新起复,宫中形势再度逆转。


    沈初宜即便不出桃花坞,也知道最近这?几日畅春园是风雨不止。


    原先?备受冷落的望月轩,如今再度热闹起来,沈初宜听闻卫才人等都去道贺。


    尚宫局和御膳房的话事人也登门?,全凭德妃差遣。


    沈初宜借口称病,并没有出门?,也没有去恭贺德妃。


    她不想凑这?个热闹。


    她也早就?看出来,这?宫里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凑的。


    还不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桃花坞里躲清闲。


    沈初宜轻轻摸了摸肚子,淡淡笑了:“别说,这?孩子来的真是时候。”


    舒云也笑,道:“娘娘,陈才人又递了拜帖,还是想见一见娘娘。”


    沈初宜想了想,道:“让若雨走一趟,就?说我今日都得空。”


    下午时候,等沈初宜午歇起来,陈才人刚好到了。


    半月不见,陈才人瘦了一大圈,瞧着人都有些脱相了。


    沈初宜吓了一跳,忙握住她的手:“你这?是病了?”


    陈才人被她一握,眼泪瞬间下来了。


    她难堪地用袖子遮了遮脸,眼泪止都止不住。


    “娘娘,妾对不起娘娘。”


    这?句话带着泪意,听得人心里发酸。


    从?入宫开始,陈才人就?是最沉默的那一个,她不太受宠,却也没有彻底失宠,一月里能见皇帝一回,好歹不叫人忘了她。


    她温柔和气,看起来有些怯弱,却到底没有坏心思。


    沈初宜看到她这?一眼,便彻底肯定陈才人一定是无辜的。


    那一杯酒肯定是意外。


    因为陈才人的眼睛里,没有害怕,没有担忧,只有浓浓的愧疚。


    差点害死两?个人的愧疚。


    沈初宜也感受过失去朋友的滋味,对于?红豆和路淼的死,她至今都不太能释怀。


    她的确洒脱,也的确坚强,可那到底是两?条鲜活的生?命,生?命之火熄灭了,就?再也亮不起来。


    此刻的陈才人亦是如此。


    她会如此,就?是因为心里实在愧疚,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谁想害死另一个人。


    尤其沈初宜还有孕在身,若是她当时没有逃离,那就?是一尸两?命。


    这?良心债背在身上,一辈子也摘不下去。


    沈初宜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用帕子帮她擦脸上的泪。


    “你闺名叫什么?”


    沈初宜忽然问?。


    陈才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妾名叫青穹,苍穹的穹。”


    沈初宜温柔笑笑:“好名字。”


    她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陈才人的手,在椅子上落座。


    她没有去坐主位,反而坐在了陈才人的身边,亲自给她倒了一碗茶。


    “这?是杭川白茶,清热解渴,你品一品,看看是否喜欢。”


    这?应该也是今年的贡品。


    陈才人宫里自然是没有的。


    她被沈初宜引着坐下,又木讷地端起茶来,直到有些清苦的茶汤涌入喉咙,她才回过神来。


    陈才人面上一红,有些急切:“娘娘,您不怪妾吗?”


    沈初宜接过她手里的茶,又看了一眼若雨,才重?新看向陈才人。


    “我为何要怪你?”


    沈初宜眉目含笑,声音轻灵,她面容在秋日里几乎要发光,让人挪不开视线。


    即便是女子,陈才人也觉得沈初宜实在美丽如画。


    说不嫉妒是假的,可对于?一贯沉默寡言的陈才人来说,沈初宜的美丽动人,她的温柔雅致,陈才人更多的是羡慕,而非嫉妒。


    她羡慕这?样的人,却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陈才人抿了抿嘴,她低声道:“那一日的一杯酒,差点害了娘娘和小殿下,我真的很害怕。”


    这?半个月,她茶不思饭不想,回忆起那一日,心里就?如同被火烧着。


    她差点害死两?个人。


    这?个认知让她愧疚痛苦,夜不能寐。


    沈初宜却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青穹,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名字,大约想让你如同青蓝苍穹那般,清透干净。”


    她肯定地道:“你已经做到了。”


    陈才人愣了一下:“娘娘。”


    沈初宜眸色幽深,却有着让人心安的笃定。


    “那一日的一杯酒,全是意外,你吃醉了,你的行为不受你自己控制,”沈初宜道,“


    我去后殿更换礼服,同样也是意外。”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锁门?和点火的人,她们的恶意,才害了那么多人命。”


    “青穹,那不是你的错。”


    听到沈初宜坚定的言语,陈才人抽了一下,瞬间泪如雨下。


    这?几天的憋闷和愧疚几乎要把她吞没,此时此刻,她才终于?觉得如释重?负。


    沈初宜没有原谅她,也不接受她的道歉,因为这?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真好,真好。


    陈才人紧紧握着沈初宜的手:“娘娘,您真的很好。”


    沈初宜温柔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路淼。


    “我不够好,若是我足够好,早就?应该见你了。”


    沈初宜道:“可最近畅春园形势不明?,我若贸然见你,反而会有风言风语。”


    这?件事至今尚未有定论,沈初宜不能那么痛快就?见陈才人,否则会落人口实。


    她顿了顿,道:“还好,你一直坚持不懈,你应该感谢你自己,你自己足够好,足够善良。”


    陈才人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不想哭,哭泣实在太难看了,可沈初宜的话太过温暖,让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沈初宜没有打断她,让她安静哭了一会儿?,直到她最后都开始抽噎了,沈初宜才用帕子帮她擦脸。


    “好了,哭过这?一场,这?件事就?翻篇,以后不能再提。”


    陈才人用力点头:“好。”


    这?会儿?若雨才上前,手里端着一个打托盘,上面摆了好几样点心。


    “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先?吃一碗银耳莲子羹去去火气,然后再用两?块点心,慢慢把肉养回来。”


    沈初宜犹如对待妹妹那般,温柔对待她。


    陈才人被她这?样关照,脸上一红,心里竟是泛起一抹甜来。


    “谢娘娘。”


    沈初宜看她终于?吃了起来,才放下心,道:“叫娘娘太生?份了,以后叫我姐姐吧。”


    看看人家卫才人,不管熟悉不熟悉,上去就?姐姐妹妹地喊,那亲热劲儿?谁都比不了。


    之前她那么巴结宜妃,如今宜妃重?病,她反而不去了,听闻这?几日一直往望月轩跑呢。


    沈初宜想到卫才人,又看看腼腆温吞的陈才人,终于?还是开口:“以后你少同卫才人牵扯。”


    陈才人愣了一下,她把最后一口银耳莲子羹吃下去,才低声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却又想利用我。”


    她只是性子温吞,却又不是真傻。


    “可若我不同她一起,就?没人同我一起了,”陈才人沉默片刻,道,“显得我太冷清了些。”


    沈初宜却道:“我也从?来不同旁人走动,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青穹,你若不怕,就?来寻我玩。”


    这?个不怕,指的是沈初宜之前被人暗害。


    同样作为宫妃,沈初宜如今得宠又有孕,盯着她的人多,并不算很平顺。


    陈才人却立即高兴起来。


    “姐姐不嫌弃我,那我以后得空就?来同姐姐说话。”


    说到这?里,陈才人自己偷偷笑了一下。


    把陈才人哄好了,沈初宜心里也放松许多。


    宫里这?么多宫妃,她不想谁都怀疑,能多一个朋友,就?不想多一个敌人。


    尤其陈才人很合她眼缘,两?个人秉性也相和,如今能成?为朋友,倒是好事一桩。


    沈初宜陪着陈才人又吃了两?块点心,就?道:“那日你怎么会吃醉?”


    说到这?事,陈才人满脸认真。


    “姐姐,其实那日的事,也是有些蹊跷的。”


    “你别看我这?样,吃一坛女儿?红都不会醉,以前在家中时,都是我帮着母亲挡酒的。”


    沈初宜不由坐直身体?,认真听她道。


    “所?以那日在碧水丹青殿,我觉得随意吃两?杯酒无事,就?吃了,结果吃了之后我就?头晕脑胀,手脚都不听使唤。”


    “那时候卫才人说要来给姐姐敬酒,我就?稀里糊涂过来了,一伸手就?坏了事。”


    沈初宜神色微沉:“此事你可禀报了?”


    陈才人用力点头:“禀报了,慎刑司来询问?时,我就?实话实说了,不过后来慎刑司的管事姑姑同我回禀,说再去查当日用酒,发现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沈初宜也能想到。


    当时事情那么乱,前殿朝臣又多,趁乱把酒带走也无不可。


    沈初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记在心里。”


    她顿了顿,又拍了一下陈才人的肩膀。


    “事情已过,你无需再自责,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最要紧。”


    陈才人抬眸看向沈初宜,眼睛亮晶晶的。


    “是,我会好好听姐姐的话。”


    一晃神,日子就?到了八月末。


    原本这?一趟畅春园之行在八月末就?要结束了,不过如今宜妃不易挪动,惠嫔也还在养胎,萧元宸也不急着回宫,直接把畅春园的行程延迟到了九月中旬。


    等那时再回宫,倒也不算晚。


    在一切真相查清之前,萧元宸先?下了几道圣旨。


    第?一自然是升宜妃为从?一品贵妃,赐住延华宫,提前命营造所?和尚宫局修葺延华宫,以待贵妃回宫居住。


    第?二则是升耿贵嫔为贤妃,赐住绯烟宫。


    第?三封惠嫔为从?三品熙嫔,仍旧住在荷风宫后殿,暂时不搬入永福宫。


    永福宫不太吉利,如今已经封禁,看来暂时还不会让宫妃居住。


    第?四升步昭媛为昭仪,仍住长春宫前殿。


    第?五升汪才人为正六品婕妤,仍住望月宫后殿。


    第?六升白选侍为充容,改住绯烟宫偏殿。


    自然,沈初宜此次也有晋封。


    她被封为正五品昭仪。


    这?个昭仪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沈初宜救了两?位皇子,立了大功。


    让人意外的是,萧元宸不仅晋封沈初宜为昭仪,还额外给了一个封号。


    纯。


    纯正美善曰纯,专一质朴曰纯。


    这?个字,完全阐述了萧元宸心中的沈初宜。


    听到这?个封号时,沈初宜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原来在陛下心里,我如此美好。”


    第085章 第 85 章


    如?今后宫之中, 诸位妃嫔都是论资排辈。


    基本而言,有功劳的份位高,无功无过但有宠的也能一直升位,剩下的就跟着年景升一升, 谁都没落下。


    不过在熙宁一朝, 在所有后宫妃嫔之中, 只?有沈初宜拥有封号。


    纯是寓意很美好的封号,不算很郑重,却足够纯净, 这个封号让很多人都生了羡慕之心。


    沈初宜自己?也是知晓的。


    不过这一次宫里?升位的人很多,她这个封号在李幼涵的贵妃之前, 顿时又显得逊色不少。


    贵妃的份位, 是沈初宜一开始没想到的。


    不过听到这一封封的圣旨之后, 沈初宜心里?大概便有数。


    萧元宸借着这一次的机会, 彻底打消了定国公府再送女儿入宫的想法。


    沈初宜品着茶,同舒云低语。


    “原瞧着陛下同庄懿太后母子慈孝, 可如?今看来, 有许多事咱们都不知。”


    舒云声音也很低:“陛下并非是翻脸不认的性子, 当年陛下能上?位,庄懿太后出了不少力。”


    “这几年, 陛下也一直捧着庄懿太后,事事以庄懿太后为先, 已相当孝敬了。”


    萧元宸能有今日?,一是大皇子和二皇子斗得两败俱伤, 二也是因定国公府的鼎力支持。


    毕竟作为嫡母, 庄懿太后看中萧元宸,先帝也不可能会忽视这个儿子。


    “不过陛下本身足够优秀, 也正因此?,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沈初宜说着,忽然道?:“如?此?看来,恭睿太后更?不简单。”


    如?今宫中说起太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庄懿太后。


    恭睿太后同宫妃关系冷淡,平日?里?很少有好脸色,总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对庄懿太后和皇帝,对旁人从来不假辞色。


    沈初宜回?忆起刚来畅春园时萧元宸说过的话,偶尔闲谈中他提及的母后,从来就只?有恭睿太后一人。


    舒云也道?:“娘娘


    所言甚是,睿太后娘娘不声不响,却把陛下保护得这样好,没有被当年那场夺嫡风波牵扯,如?今宫里?平安喜乐,陛下稳坐皇位,睿太后娘娘功不可没。”


    舒云在沈初宜身边侍奉半年,这期间,沈初宜学?习,她也跟着学?习,眼界和心智绝非常人能及。


    同沈初宜议论起此?事来,也说得头头是道?,丝毫不差。


    沈初宜抬眸看向她,浅浅笑?了。


    “舒云,你越发厉害了。”


    舒云有些?羞赧,道?:“娘娘份位越来越高,奴婢若不努力,如?何能好好侍奉娘娘?”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沈初宜一听,便说:“徐姑姑来了。”


    舒云一喜,忙扶着沈初宜起身,一起走出寝殿。


    徐姑姑眉目含笑?,她领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宫女站在院中,正同如?烟说话。


    见了沈初宜,徐姑姑就领着那名宫女给她见礼。


    “见过纯娘娘,娘娘万安。”


    这一声纯娘娘,真是亲切至极。


    沈初宜忙对她伸出手,徐姑姑就上?了前来,一把扶住了沈初宜的胳膊。


    她仔仔细细看过沈初宜的面容,心里?才安稳下来。


    “娘娘如?今身体康健,小殿下也茁壮成长,奴婢心里?着实高兴。”


    过来畅春园之后,徐姑姑从来都没有登门过,不过该有的关心一样不少,甄顺打听来的消息,一多半都出自徐姑姑。


    今日?借着机会,徐姑姑才登门。


    沈初宜也很想念徐姑姑,她依偎着徐姑姑,难得显露出几分孩子般的稚气来。


    “姑姑,我好想你。”


    徐姑姑眼眸有些?红,却到底没有落泪,她拍了拍沈初宜的手,道?:“娘娘,这是陛下钦点的宫女,原在慎刑司当差,如?今调到娘娘身边做大宫女。”


    沈初宜升至昭仪,舒云除了月俸翻倍,依旧还是司职宫女。


    除此?之外,舒云和若雨都升为了一等宫女。


    甄顺借着这光,也升到了司职内侍,不过他越发精进,倒是不如?以前张扬,反而低调许多。


    沈初宜因有封号,身边宫女可多一两人,故而这临时调拨过来的大宫女,倒也不算逾制。


    难怪当时萧元宸说无碍,原来在那时,萧元宸就筹谋好了一切。


    沈初宜抬起眼眸,仔细打量眼前的宫女。


    这名宫女身量很高,比甄顺还高小半个头,她身体修长,面容清冷,皮肤微黄,瞧着很是健康有力。


    并不是很好亲近的长相。


    被沈初宜这样一看,那宫女便安安静静行福礼:“奴婢见过纯昭仪娘娘,奴婢姓任,名叫鸿雁,娘娘万福金安。”


    任鸿雁。


    真是好名字。


    沈初宜笑?了,道?:“鸿雁,以后长春宫便是你的家。”


    她没有说那许多废话,简单一句,倒是让鸿雁愣住了。


    “是。”


    鸿雁福了福,才抬眸看向沈初宜。


    “娘娘,奴婢精通八卦拳和太极掌,也精通刀剑,往后娘娘若要出宫,可带上?奴婢。”


    沈初宜眼睛一亮:“你好厉害。”


    任鸿雁默默红了脸,轻咳一声:“娘娘谬赞了。”


    沈初宜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她道?:“你先去休息吧,如?烟,你带着她认认人。”


    如?烟利落地道?:“是。”


    等人都走了,沈初宜才挽着徐姑姑,亲亲热热进了寝殿。


    “姑姑这几日?可好,之前那许多事,可波及到姑姑?”


    徐姑姑道?:“奴婢一切都好,娘娘不用操心奴婢。”


    说到这里?,徐姑姑看了一眼舒云,舒云就忙去关上?了殿门。


    徐姑姑压低声音道?:“娘娘,纵火案怕是查不出来了。”


    沈初宜心中一凛,有些?不解:“为何?”


    瞧太后和陛下的架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十几日?恨不得把畅春园翻个天翻地覆,最后难道?就不了了之?


    不可能的。


    徐姑姑面色有些?古怪,片刻后才道?:“这事也是我老姐妹说的,娘娘就一听,当不得真。”


    沈初宜不由坐直身体。


    “先帝还在时,最是偏宠慧贵妃,这个娘娘应该是知晓的。”


    沈初宜自然知晓。


    慧贵妃的风光,如?今回?忆起来,宫里?的老人还能说上?半个时辰不重复。


    只?可惜,再宠爱也无用,最后花落恭睿太后头上?,让三皇子摘了桃子。


    徐姑姑娓娓道?来:“论宠爱,庄慧皇贵妃比庄懿太后要强一些?,论身份和尊荣,庄懿太后又略胜一筹。”


    “论家世,两家不相上?下。”


    徐姑姑顿了顿,道?:“先帝虽宠爱庄慧皇贵妃,却也爱重庄懿太后,多年以来,即便太后娘娘膝下无子,先帝也从未说过改立的话。”


    “皇后同样是国本,便是皇后无子,也不会轻易改立,即便前朝的大臣们整日?里?争论太子,争论储君,却无人争论皇后之位。”


    因为皇后一早就定下,不仅是先帝的原配,多年来毫无错处,甚至她仁慈爱民,在坊间颇有口碑。


    可太子就不同了。


    因为朝中并无太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优秀聪慧,大皇子占了长,二皇子占了宠,无论选谁,似乎都是可以。


    所以关于夺嫡之事争论多年。


    “直到庄慧皇贵妃诞育了五皇子。”


    膝下有两个皇子的妃嫔,只?有她一个。


    这一下,胜利的天平直接倒向了她,也倒向了二皇子。


    徐姑姑声音非常低,只?有三人能听清。


    “岂料五皇子忽然夭折了。”


    “五皇子生下来时十分康健,足有六斤重,是个很健康的婴儿,”徐姑姑道?,“忽然一场风寒就夭折,实在让人心中生疑惑。”


    当时最主要的嫌疑人一共有两个。


    第一次被危及到皇后之位的庄懿太后,以及被危及太子职位的大皇子。


    不用徐姑姑说,沈初宜也想到了。


    “当时庄慧皇贵妃痛苦万分,哭求陛下务必要查出真相,那时长信宫中风声鹤唳,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那一个月宫里?死了几十名宫人,就连前朝的官员都死了数名,都是牵扯此?事的。”


    “后来,忽然一夜之间,调查的事情就结束了。”


    沈初宜不由坐直身体。


    “当时此?案就以五皇子的确因风寒而亡结案,先帝直接下了圣旨,宫中上?下,朝野内外,再不能议论此?事。”


    “就连庄慧皇贵妃也不可。”


    沈初宜叹了口气。


    难怪庄慧皇贵妃从此?一病不起,因为自己?儿子的死,皇帝不允许再查下去了。


    也就是说,要么事情真的就是意外,无辜的孩子的确受了风寒,要么就是事情牵扯到了不能牵扯的人身上?。


    权衡利弊之下,皇帝不想查了。


    无论哪一种?,都令庄慧皇贵妃不能接受。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即便陛下再宠爱她,再喜欢他们的孩子,最后被舍弃的依旧还是他们。


    秤杆的一端,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


    沈初宜抬眸看向徐姑姑,问:“当时宫里?人是如?何猜测的?”


    徐姑姑叹了口气,才说:“宫里?人不敢议论,但心里?都有数,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是庄懿太后所为。”


    “后来二皇子被下狱,此?生再无夺嫡希望,庄慧皇贵妃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她嘶吼着咒骂庄懿太后。”


    “说她……”


    徐姑姑道?:“说她就连无辜稚儿都不放过,难怪一生没有血脉子嗣,难怪定国公府无后,只?能让旁支继承。”


    “她说,她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庄懿太后。”


    “她要让她永无宁日?。”


    这些?话,不知道?是庄慧皇贵妃疯了,还是病入膏肓,只?能拿皇后发泄,但字字句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庄懿太后一系的确没有至亲,她的兄弟皆年轻殒命,定国公府只?能由旁支堂亲继承。


    沈初宜长舒口气:“如?今这桩案子,同当年的事有关?”


    徐姑姑道?:“是。”


    “如?今已经查出点火之人,那人是个五十几许的老嬷嬷,已经在畅春园侍奉多年,她自


    己?说庄慧皇贵妃曾有恩于她,她一心怨恨太后害死庄慧皇贵妃,所以看到宜妃在三友轩,便直接放火。”


    “她想要害死宜妃,让庄懿太后痛不欲生。”


    ————


    沈初宜微微蹙起眉头。


    她睫毛浓密卷翘,在眼睫上?扫下一层阴影,让她那张绮丽多姿的脸更?添三份缱绻。


    但她的眼神却是凝重的。


    同第一次见时相比,沈初宜已经大不相同。


    不是身份,而是气质。


    沈初宜这样垂眸深思?的模样,让徐姑姑不由想起一个人来。


    那沉静的气质当真是一般无二。


    徐姑姑声音极低,犹如?耳语一般,继续说着:“那个老嬷嬷说,自己?不想让太后好过,所以要害宜妃,也要害陛下,因为当时惠嫔也在三友轩,她还有了身孕,把她一起害死真是一举三得。”


    沈初宜不由轻轻敲了一下椅子扶手。


    不知不觉间,她也学?会了这个习惯。


    “也就是说,三友轩的案子是她所为。”


    “那两个小殿下呢?她是否知晓两个小殿下当时也在三友轩,那名奶嬷嬷为何要把两个小殿下带走?”


    徐姑姑摇了摇头:“对于小殿下的事,她一概不知,说她一直暗中躲在三友轩后厢房之外,只?能看到宜妃和惠嫔,对于前头的事情也不知情。”


    徐姑姑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她也不知晓娘娘在四君子阁,那个房门与她无关。”


    线索的那条红线,慢慢在沈初宜心中清晰起来。


    “按理说,她已经五十几许的年纪,应该可以出宫去庄子上?荣养了,为何还在宫中?”


    徐姑姑道?:“她也是命苦,早年就被调去畅春园,在畅春园伺候了多年,的确如?她所说,当年先帝同娘娘们一起去畅春园避暑,庄慧皇贵妃很看中她,那几年她很是风光。”


    “后来庄慧皇贵妃和庸王出了那样的事,即便是畅春园也不敢沾染,她被人排挤,慢慢就过得不如?意了。”


    “那时候她刚要到出宫荣养的年纪,却已经落得在碧水丹青殿做扫洗的差事,无人记得她,也无人帮她说话,就只?能在畅春园继续当差。”


    沈初宜叹了口气。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滤清思?绪,道?:“难怪,此?事不好查了。”


    再查下去,已经被遗忘十几年的旧事是否还要重提?


    这绝对不是庄懿太后愿意看到的。


    沈初宜缓缓睁开眼眸,她道?:“幕后之人好算计。”


    徐姑姑抬头看向她。


    阳光明媚,丝丝缕缕落在沈初宜精致的眉眼上?,她目光平和笃定,那双漂亮的凤眸中好似有满天繁星。


    从来都是璀璨夺目的。


    她道?:“这一场火,大抵就是这人放的,两个小皇子的事,还有四君子阁的房门,绝非她所为。”


    徐姑姑顿了顿,也有些?豁然开朗。


    “那人利用了她。”


    沈初宜颔首,或许,一早就有人知晓了她的怨恨,便想要借着她的手,把想要除掉的人都除掉。


    一把大火,能烧死很多人。


    也能烧灭许多证据。


    沈初宜思?忖片刻,道?:“我以为,两位殿下的事情另有蹊跷。”


    “但四君子阁的事情,暗害我的事情,应该同此?事有关。”


    “若非知道?一定会起火,否则即便锁了房门也无济于事。”


    徐姑姑心中一凛。


    沈初宜抬眸看向她:“姑姑,那名小宫女您可知道?什么?”


    这案子明面上?不再继续查,但对于萧元宸来说疑点颇多,沈初宜相信他不会放弃所有的线索,一定会追查到底。


    但有些?线索,沈初宜不想直接问萧元宸,她通过自己?的人脉手段知晓是最好的。


    因为她想要反击。


    谁要害她,她自然要杀回?去。


    只?有永绝后患,才有永远的平安。


    当然,这些?事如?何能叫萧元宸知晓呢?


    毕竟在萧元宸心里?,她可是纯昭仪。


    徐姑姑不用她解释,立即就明白?了。


    “那名宫女是慎刑司在查的,不过奴婢打听过,那宫女名叫小桃,十五岁,刚入宫三年。”


    “她是后颈被砸中而亡的,根据搜救的金吾卫所言,他们进入倒塌的四君子阁时就已经死了,她是被压在房梁之下的。”


    沈初宜问:“地点在何处?”


    徐姑姑想了想,说:“应当是娘娘被关的那间厢房的对面厢房。”


    沈初宜垂下眼眸,仔细回?忆,道?:“她应该不是去寻我的宫人,大抵就是她锁上?的房门。”


    “锁上?之后,她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守在门前,怕我从前门逃离。”


    “她是被人提前安排在那里?的,并且她不知道?会有火灾。”


    若是知晓,一定不会老老实实等在哪里?。


    徐姑姑神情一凛:“娘娘的意思?是,她是被人杀害的。”


    沈初宜点头:“很有可能。”


    她淡淡道?:“我可以确定陈才人不是这计划中的一环,我会去四君子阁更?衣,纯粹是意外。”


    “当时我可以去三友轩,但我不想同惠嫔和宜妃牵扯,就选了无人的四君子阁。”


    “一切都是随意的。”


    徐姑姑面容凝重,她道?:“如?此?说来,当时一定有人观察娘娘,看到了娘娘的动作,又知晓那老嬷嬷的事情,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临时派了个小宫女过去,想要一石二鸟。”


    沈初宜颔首。


    徐姑姑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真是恶毒至极。”


    “当时三友轩走水,外面很乱,我同舒云一直在想办法离开四君子阁,对于外面的动静并不清楚,根本不知是否有人去害那名宫女。”


    “看来她们一早就做了准备。”


    现在死无对证,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当真是心狠手辣。


    沈初宜想了想,道?:“那宫女应该一早就同幕后之人有牵扯,否则她不会立即就听令行事,毕竟我是婕妤,谋害我这个婕妤也是死罪。”


    徐姑姑思?索片刻,道?:“娘娘,奴婢回?去找人查一查,娘娘放心,一定谨慎。”


    “姑姑,您不用太过着急,能查出来就查,查不出来也别把自己?牵连进去,我们自己?最重要。”


    徐姑姑点头:“奴婢明白?。”


    沈初宜舒了口气。


    “这件事查不出结果,倒也还好。”


    否则,不知又有谁要同路淼当时那样,在绝望中死去。


    沈初宜同徐姑姑说了会儿话,给了不少赏赐,叮嘱她注意身体,就亲自送她离开了桃花坞。


    等徐姑姑走了,沈初宜才叫来鸿雁,同她说了会儿话。


    鸿雁道?:“娘娘放心,奴婢会保护好娘娘的。”


    沈初宜就笑?了。


    “你这样好的身手,在宫里?岂不是屈才?”


    鸿雁倒是没想那么多,她一本正经道?:“娘娘,奴婢十三岁入宫时瘦瘦小小的,若非慎刑司的马姑姑看奴婢是学?武的料子,奴婢也学?不来这一身本事,如?今学?有所成,能侍奉娘娘,是奴婢的荣幸。”


    这鸿雁看起来十分耿直,未曾倒也很会变通,不是个蠢笨之人。


    如?此?看来,萧元宸是用心选择的人。


    沈初宜点点头,问:“你多大了?”


    鸿雁道?:“奴婢二十了。”


    沈初宜想了想,道?:“距离你出宫还有五年,若是这五年我能平平顺顺,孩子也能健康长大,到时候我就请陛下开恩,你若是想去锦衣卫或金吾卫,便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鸿雁整个人都呆住了。


    等了很久,她才有些?结巴地道?:“娘娘,当真?”


    沈初宜浅浅笑?了。


    “自然是当真的,”沈初宜道?,“你习武这样认真努力,一看就是真心所爱,空有一身才学?耗费在深宫之中,岂不是可惜?”


    鸿雁直接便跪了下来。


    她给沈初宜行过大礼,才道?:“谢娘娘恩典,奴婢想去……六扇门。”


    沈初宜眨了一下眼睛,道?:“六扇门也很好。”


    桃花坞多了鸿雁,就连若雨都觉得安全?许多。


    沈初宜平日?里?不需要那么多宫人围着伺候,她们都各司其?职,在桃花坞时,舒云要操心里?外之事,大多都是如


    ?烟和若雨伺候在身边。


    春鸢很聪明,跟着舒云一起管库房,打理得井井有条。


    顿时就显得鸿雁无所事事。


    她入宫之后学?的都是拳脚功夫,对侍奉人的事情并不擅长,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沈初宜便让她跟着若雨侍奉膳食,没几日?鸿雁就做的极好。


    一晃神就到了九月初。


    九月中旬就要回?宫,这几日?宫人们都在忙碌收拾行李。


    这一日?沈初宜正在院子里?读书散步,鸿雁陪在她身边,亦步亦趋跟着。


    沈初宜读书很认真,一时间有些?忘情,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是萧元宸扶着自己?。


    “陛下。”


    她眨巴一下眼睛,顿时欣喜起来。


    “陛下不是很忙碌,怎么过来了?”


    最近萧元宸前朝事情颇多,已经有十日?未曾踏入后宫了,即便入后宫,也不过就是看望一下熙嫔和沈初宜,要么就是同两位太后说说话,其?余人都见不到他的面。


    萧元宸拿走她手里?的书,有些?无奈道?:“你要散步就好好散步,要读书就坐下读书,这样一边走一边读,摔倒怎么办?”


    沈初宜眯着眼睛笑?了。


    她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可爱至极。


    “有鸿雁呢,”沈初宜道?,“鸿雁武艺可好了。”


    说到这里?,沈初宜忙道?:“多谢陛下。”


    萧元宸挑了一下眉,道?:“才想起谢朕?”


    沈初宜四下张望,见宫人们都垂眸看着脚尖,无人过来打扰,便也踮起脚,在萧元宸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陛下。”


    萧元宸抿了一下唇,显得不是很满意。


    “人是朕亲自选的,是这一批宫女里?武艺最好的。”


    沈初宜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可片刻后,她还是握着萧元宸的手,举起那本读了一半的书。


    书页之后,是纯昭仪柔软的唇瓣。


    秋风吹拂,阳光灿灿,花儿在花坛中摇曳绽放,树上?枝叶簌簌作响。


    喜鹊倏然飞上?枝头,叽叽喳喳叫了两声。


    自然是在报喜。


    萧元宸的眉眼也跟着染上?一层暖意。


    他伸出手,一把把沈初宜揽进怀中。


    圆鼓鼓的肚子就突兀地挡在两人之间,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亲密热情。


    直到过了许久,沈初宜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膛:“陛下,孩子踢我了。”


    第086章 第 86 章


    九月中旬, 圣驾回?銮。


    沈初宜坐上马车,离开了居住数月的桃花坞。


    她没?有回?头看,只安静坐在马车里,垂眸看向前的雕刻缠枝纹的门?扉。


    马车咕噜噜转动, 前后?都是行走之声, 路程中四周侍奉的宫人很多, 却是鸦雀无声。


    很安静,很寂寥,也让人心静。


    来时无声, 去也无言。


    畅春园几十个日夜仿佛黄粱一梦,如今到了梦醒时分。


    沈初宜安静坐了一会儿, 就道:“我歇一歇。”


    因要照顾贵妃和熙嫔, 这?一趟回?宫的时间选的不早不晚, 也没?有让文武百官兴师动众过来护送, 只皇室自己上了马车归京。


    沈初宜今日倒是不觉得困,不过路途漫长, 能躺着就不坐着了。


    如烟给她摘下发?冠, 帮她取下霞帔, 扶着她慢慢躺下。


    矮榻上放了软软的垫子,沈初宜躺下也不觉得硌得慌。


    很快, 她就进入梦乡之中。


    等再醒来时,已?入圣京。


    马车一路通过朱雀大道来到朱雀门?前, 彼时沈初宜已?穿戴妥当,端坐在马车之内。


    如烟和舒云坐在马车里陪她, 车外是甄顺和鸿雁。


    很快, 马车就在长信宫瓮城中停下。


    等沈初宜下了马车,才发?现文武百官皆在朝天门?前立守。


    宁王和礼王站在文武百官之前, 恭迎太后?及陛下。


    贵妃和熙嫔都不在此?处,陛下格外开恩,免了两人的礼数,已?经直接被送入各自宫中安置休息。


    此?时在朝天门?广场上,站在太后?身后?的便是德妃和贤妃。


    两人之后?便是沈初宜和步昭仪,在他们身后?,则是白充容、陈才人及卫才人。


    这?是第一次沈初宜站得这?样靠前,也是第一次看清宁王的长相。


    宁王是先帝的长子,比萧元宸大将近七岁,如今已?三十而立,是个沉稳消瘦的中年男子。


    他垂着眼?眸,消瘦苍白,鬓边已?经染上些许白发?,看起?来病弱又苍老。


    同身边年轻的礼王一起?给萧元宸见礼时,需要礼王小?心搀扶,否则他是站不稳的。


    沈初宜记得,这?位宁王的脚坡了。


    在繁琐的恭迎礼之后?,沈初宜重新上了马车,马车顺着熟悉的宫巷前行,终于回?到了长春宫。


    阔别三月,犹如阔别三载。


    这?三月的世外桃源过惯了,重新回?到狭窄逼仄的长信宫,沈初宜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仿佛一瞬从南天门?落入凡尘。


    等沈初宜坐在长春宫后?殿西配殿的主位上时,看着众人恭贺见礼,才慢慢回?过神来。


    沈初宜含笑道:“这?几月本宫不在宫中,有劳芳草和小?麦打理宫事,有赏。”


    周芳草等人也给沈初宜见礼:“恭喜娘娘升位。”


    沈初宜便道:“今日都累了,早些休息吧。”


    回?来长春宫的第一日,躺在熟悉的拔步床上,沈初宜难得有些失眠。


    腹中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她若是长时间平躺,会觉得腰酸背痛,晚上总要翻身。


    她安静躺了一会儿,然后?便翻了一下身,侧躺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外面忽然传来如烟的声音:“娘娘,可是失眠了?”


    沈初宜笑了一下,说:“你陪我说说话?吧。”


    于是如烟就掀起?帐幔一角,坐在矮榻上,在昏黄的留灯下看着沈初宜。


    跟年初刚认识时相比,如烟沉稳内敛许多,她少?了几分急迫心思,做事越发?老练。


    沈初宜问她:“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如烟愣了一下。


    “娘娘?”


    沈初宜看着她,道:“原本你是第一个来我身边伺候的人,可后?来人越来越多,如今我身边以舒云为首,现在又来了鸿雁,你只能暂时还做一等宫女?。”


    沈初宜平铺直述,她问她:“要是我,我会委屈的。”


    如烟没?有迟疑,她道:“委屈的,一开始的确有些委屈。”


    侍奉沈初宜,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沈初宜不喜欢旁人隐瞒她,只要足够忠心和坦诚,根本不需要小?心翼翼。


    如烟侍奉她长达半年,这?半年里两人朝夕相处,她已?经很明?白沈初宜的性子了。


    与其?骗她,不如把心里事都讲出来。


    明?明?沈初宜只比她大两岁,却仿佛长辈一般,总能把话?说进人心里。


    如烟有时候觉得,就因如此?,陛下才这?样爱重娘娘。


    因为有些话?,如烟听着都很感动。


    更何况是陛下呢?


    不过她却又知道,即便说了那样重情重义的话?,但沈初宜自己却很理智,她不会为陛下动心,头脑发热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这对于一心向上的如烟来说,简直是最好的事了。


    所以现在,既然沈初宜问了,那如烟便也直白回答。


    “不过也就委屈了两天,后?来看到娘娘给的赏银,就又不委屈了。”


    “反正无论奴婢是什么职位,奴婢都比其?他的同级宫女?过得好得多,衣食住行,赏赐恩宠,奴婢都有。”


    “最近奴婢时常觉得很幸运。”


    沈初宜份位暂时就卡在昭仪,最快大约要等到年末孩子生?了才能升为嫔位。


    到了那时她身边的宫女?才能跟着升一升。


    但她对身边人又格外好,给的月俸几乎都是翻倍的,伺候她也从来不需要绞尽脑汁讨好。


    做好自己的差事,忠心不二,坦诚直白,就已?经足够了。


    所有人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不需要大家曲意逢迎,也能靠努力过得很好。


    在这?皇宫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如烟笑了一下,道:“娘娘不知道,春鸢刚来那几日,每天晚上都偷偷哭,觉得自己很幸运。”


    沈初宜却叹了口气。


    以前得过得多难,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幸运的呢?


    沈初宜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宫女?生?涯,如今再想起?来,那些艰难和困境似乎都已?是过往云烟,做不得数了。


    可她不觉得自己幸运。


    因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而来,不是靠天赏赐,也并非贵人恩赐。


    最重要的是身边有他们这?一群人,同她一起?努力向上。


    沈初宜握住如烟的手:“如烟,你不需要觉得幸运,因为你有今日,不是因我恩赐,只因你做的足够好。”


    如烟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平日里也是笑脸迎人,让人看了也想跟着笑。


    如烟笑着说:“是,就知道娘娘会这?样讲。”


    沈初宜也笑了起?来:“臭丫头。”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沈初宜就道:“你去歇着吧,我也困了。”


    一夜好眠。


    回?宫后?两日,沈初宜才重新习惯长春宫的生?活。


    温姑姑再度登门?,开始给沈初宜授课。


    不过三个月不见,温姑姑发?现沈初宜自己读了很多书,而且做了很多笔记,不由?很是感慨。


    难怪这?位纯昭仪这?样得陛下喜爱,努力的人永远不会错。


    一晃神,就到了九月末。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起?来,尚宫局送来了冬装,次日,陈才人就登门?了。


    她一进入正殿就搓了搓手,笑道:“一路走来都觉得冷了。”


    沈初宜穿着刚做的衫裙,外面套了一件满绣的褙子,她坐在椅子上,正在慢条斯理做针线。


    比之初见时,沈初宜略有些圆润,显怀也越发?明?显,整个人身上的气质更温婉。


    “知道冷还不多穿一件褙子。”


    沈初宜笑着说。


    陈才人利落给她见礼,然后?便坐在边上,看着沈初宜手里的绣活。


    沈初宜样样都好,唯独一手绣活不怎么样,陈才人来的次数不算多,可偶尔过来,都能看到她孜孜不倦做绣品。


    要么是袜子,要么是荷包,偶尔还做一下帕子。


    只是她绣活比缝补更差,那帕子上的花纹歪歪扭扭,实在不像样。


    “姐姐若是不喜,就不要做了。”


    沈初宜却道:“不是不喜,但做不好也要做,万一能做好呢?”


    陈才人不由?心里感叹,还得是姐姐,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她想了想,才道:“姐姐,近来卫才人他们都去看过贵妃娘娘了,咱们是不是也得去一趟?”


    沈初宜的手一顿,她倒是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都去过了?”


    陈才人如今已?经不跟卫才人来往了,她只偶尔过来长春宫,同沈初宜说说话?,偶尔步昭仪也在,三个人就一起?打一会儿牌。


    以前陈才人很怕步昭仪,可这?几次相处下来,她发?现步昭仪只是面冷,不善言辞,人倒是挺好的,便也放下心来。


    三人倒是成了宫里另外一个圈子。


    “就连汪婕妤都去过了,就姐姐和步姐姐还有我没?去过了。”


    汪婕妤马上都要生?了,沈初宜之前见过她一回?,发?现她整个人浮肿得厉害,三月不见更胖了,沈初宜还同黄茯苓说过这?件事,黄茯苓只能叹气。


    “汪婕妤总是饿,不叫她吃,就饿的整夜睡不着觉,实在没?办法,太医院才给开了药。”


    “可结果并不显著,”黄茯苓道,“刘院正很发?愁,同陛下禀报过多次,陛下也劝过汪婕妤好多次,汪才人只能忍两日。”


    她毕竟有孕,好多重药都不能用,吃得那些药效果微乎其?微,太医院都怕适得其?反。


    沈初宜一想起?她大得吓人的肚子,就打了个寒颤。


    陈才人唤她:“姐姐?”


    沈初宜回?过神来,道:“既然都去过了,咱们就也去,下午我同步姐姐说一声,咱们明?日就去看望贵妃娘娘。”


    陈才人一听就放心了。


    “好。”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热闹声。


    “娘娘,”舒云掀开门?帘,快步而入,“汪婕妤要生?了,太后?娘娘叫各宫都不要过望月宫探望,等在宫里便好。”


    沈初宜心中一凛:“可是不好?”


    舒云叹了口气:“汪婕妤难产了。”


    ————


    汪婕妤的难产,一早就在沈初宜的意料之中。


    她努力过,也劝过,可事到如今命运依旧走入到这?个境地里。


    这?不是世事无常,这?是无力挣扎。


    沈初宜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腹中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


    沈初宜惊呆了。


    她这?个小?宝贝,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般到了五六个月就要胎动了,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元宸每次都要在她肚子上听好一会儿,最后?无奈道:“不愿理我。”


    沈初宜就会安慰他:“连我都不理,更何况是陛下了。”


    如今在这?样突兀时候,这?孩子居然动了。


    她忽然摸了摸肚子,感受到孩子翻了个身,似乎跟她一样也很不安。


    沈初宜深吸口气,轻轻抚摸着腹中的孩子。


    “宝宝乖,会无事的。”


    陈才人见她面色有些变了,忙道:“姐姐莫要太过忧心,宫里有这?么多经验老道的迎喜嬷嬷,汪婕妤会无事的。”


    她是怕沈初宜自己害怕,立即跟着安慰起?来。


    沈初宜看着她笑了一下,道:“你也莫要惊慌,先回?去吧,贵妃的事情须得改日,等日子定了我让宫人通传你。”


    陈才人就起?身,她看了看沈初宜,很坚定地说:“姐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沈初宜不由?笑了一下。


    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让若雨取了自己的一件褙子来,让她穿上:“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冷热。”


    陈才人很不好意思地走了。


    等她走了,舒云才低声道:“不仅去了四个迎喜嬷嬷,还去了四位太医,太医说孩子太大了生?不下来。”


    沈初宜叹了口气。


    “你让人关照着些,有消息就来告诉我。”


    “娘娘,您无碍吧?”


    沈初宜摸着肚子,半响后?才道:“没?事。”


    舒云有些担忧,她叫了芳草和如烟过来陪着沈初宜,自己才出去忙。


    这?一等就到了傍晚。


    沈初宜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一碗瘦肉粥,吃完后?就在靠坐在贵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做着女?红。


    窗边的刻香烧了一截,犹如落雪一般散落香盘,寂寥无声。


    沈初宜放下帕子,抬头看了一眼?时辰。


    距离汪婕妤发?动,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


    这?么久了,还没?生?下来吗?


    沈初宜有些心神不宁。


    她正要开口,舒云忽然快步而入:“娘娘,汪婕妤生?了。”


    沈初宜一喜,忙道:“汪婕妤如何?孩子还好吧?”


    舒云犹豫了片刻,道:“汪婕妤大出血,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倒是小?公主异常健康,足有十斤重。”


    沈初宜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怎么就弥留之际了?


    之前见她还是好好的,面色红润同自己说话?。


    沈初宜手里的帕子随风而落,轻轻飘在了地上。


    帕子上只绣了一半的平安如意纹断断续续,再也成不了全图。


    “唉。”


    她一时间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落下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又传来脚步声,如烟的声音响起


    ?,片刻后?刘三喜满头是汗跑进来。


    “娘娘,汪婕妤娘娘想要见您?”


    沈初宜有些回?不过神。


    “我?”


    刘三喜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道:“陛下让奴婢来接您,请您立即去望月宫。”


    沈初宜也只是怔忪片刻,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直接起?身,道:“走吧。”


    早秋风凉,夜里的长信宫过分冷寂。


    今日天阴,满天星斗借被乌云遮盖,就连皎月都藏在云中,只有余晖洒向大地。


    沈初宜身上披着一件薄斗篷,也没?有重新梳妆,直接就出了长春宫上了轿子。


    刘三喜直接道:“起?轿。”


    轿子走的有些快,可见的确很急。


    沈初宜被颠了几下,倒是没?有喊停,她紧紧攥着轿子的窗棱,问外面跟着小?跑的刘三喜。


    “怎么回?事?”


    刘三喜低声道:“娘娘,这?会儿两位太后?和陛下都在,德妃娘娘、贤妃娘娘和端嫔也都在,汪娘娘这?一胎生?得太艰难,最后?几乎是用命拼了孩子出来,现在用金针续命,已?经没?有回?天的可能了。”


    “她醒来的时候说只想见娘娘,陛下就让小?的接您来了。”


    沈初宜心里沉甸甸的,有些发?闷。


    她无声叹了口气:“那就快些走吧。”


    刘三喜道:“是。”


    一路小?跑,等来到望月宫时,刘三喜跑的脸颊都红了。


    沈初宜已?经习惯了轿子的颠簸,扶着鸿雁的手下了轿子,站了一会儿才站稳。


    她刚要进望月宫,抬眸就看到萧元宸站在空无一人的前院里。


    他仰着头,正在看天上星辰,可今日这?样的阴天,只能让皇帝失望了。


    沈初宜稳了稳,才迈步往里走。


    萧元宸听到脚步声,定睛向她看来。


    那一瞬,星光却好似重聚在他眼?眸中。


    萧元宸大步流星来到沈初宜以身边,直接握住了沈初宜的手。


    “初宜,里面……”


    他想说里面都是血腥气,怕沈初宜害怕,可人是他让接来的,他不忍心让汪婕妤希望落空。


    那太可怜了。


    沈初宜没?有笑,她只是拍了一下萧元宸的手背,道:“我去见见汪妹妹。”


    萧元宸深吸口气,道:“好,朕陪你。”


    男子不宜入产房,但今日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无人敢开口质疑。


    沈初宜跟着萧元宸进了正堂,抬头就看到两位太后?面色疲倦,靠在椅子上垂眸不语。


    德妃和贤妃坐在边上,两个人都落了泪,显得很是哀伤。


    哭得最伤心的是端嫔,她几乎都哭得起?不来身了。


    看到萧元宸接来了沈初宜,庄懿太后?才抬起?眼?眸,看向了她。


    “纯昭仪,进去陪她说说话?吧,她要什么都答应她。”


    沈初宜颔首,她跟着萧元宸一起?踏入了产房。


    血腥气扑面而来。


    闷闷的,沉甸甸的,让人难过至极。


    沈初宜不觉得太过难受,她心里实在难过,对于血腥气的抗拒就淡了几分。


    萧元宸稳稳扶着她的手,一直小?心看着她的面色。


    在他意料之中的,沈初宜依旧坚定。


    她几步就来到屏风之后?,不顾产床上的血污,直接就坐了下来。


    汪婕妤躺在那,她平静看着眼?前熟悉的帐幔,整个人犹如苍白的纸灯笼,只剩下一层精致的外皮。


    内里空荡荡的。


    她的血早就流干了。


    沈初宜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亦晴。”


    沈初宜叫了她的闺名。


    汪亦晴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垂下眼?眼?眸,她那轻飘飘,空荡荡的目光落在了沈初宜的脸上。


    她嘴唇早就没?了血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姐姐。”


    她说了这?一句,声音气若游丝,一点力气都没?了。


    “对不起?姐姐,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沈初宜眼?泪坠落,她怕自己听不清汪亦晴的话?,使劲擦了一下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的名字很好听的。”


    汪亦晴笑了一下。


    她费力的喘着气,全身上下动不了,就只能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向沈初宜。


    “姐姐,我求你个事情,好不好?”


    沈初宜哽咽道:“你说,我都答应你。”


    汪亦晴又笑了。


    行将就木时,她身上似乎已?经不觉得痛苦了。


    灵魂飘在九天之外,只剩下最后?一缕残魂,交代往后?余生?。


    “姐姐,我生?了个小?姑娘呢。”


    “我方才看了,白白胖胖的,特别可爱。”


    “还好是个小?公主呢。”


    沈初宜用力点头,她道:“你快些好起?来,你还要陪着她长大呢。”


    “哈哈。”


    汪亦晴笑了一下,她说:“我不成了。”


    她想要去握住沈初宜的手,可无论如何做,她都动不了了。


    就在这?时,沈初宜寻到了她冰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的手好温暖。


    汪亦晴说:“姐姐,我怀孕这?么长时间,只有你同陛下说,让陛下关心我的身体。”


    “我一直都记得的。”


    “可你也不听我的话?。”沈初宜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了。


    汪亦晴无奈地笑了一下。


    她从来都是木讷羞涩的,在宫里毫不起?眼?,平日里几乎连笑都不会。


    命运终途,即将离开人世时,她却学会了笑。


    有些话?,她也没?办法说了。


    她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姐姐,我知道姐姐要生?了,无暇旁顾,所以……”


    汪亦晴努力往边上看了看,确实在看不清了。


    她只能问:“陛下在吗?”


    萧元宸开口:“你说,朕在。”


    汪亦晴就道:“陛下,臣妾是否可以请陛下下旨,让恭睿太后?娘娘养育三公主?”


    沈初宜愣住了。


    萧元宸也没?有立即回?答。


    她们都以为汪亦晴会让端嫔教养三公主,而非特地恳请恭睿太后?。


    但现在,她的这?个请求却又不那么突兀。


    萧元宸没?有迟疑太久,很果断道:“朕答应你。”


    汪亦晴松了口气。


    她又重新看向沈初宜,道:“姐姐,这?宫里的人,我最喜欢姐姐,也最感谢姐姐,所以想求姐姐帮我照看三公主。”


    “看护她好好长大,以后?寻个好夫婿,幸福快乐一生?。”


    “好吗?”


    沈初宜的眼?泪又模糊了眼?睛。


    “好。”


    她哽咽着,却无比坚定的点头。


    她紧紧握着汪亦晴的手,道:“你给孩子起?了小?名吗?”


    汪亦晴顿了顿,道:“起?了的。”


    “叫乐乐吧。”


    汪亦晴说着,眼?泪终于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是我用命换来的,我没?福气,不能陪着她长大,就希望她平安快乐。”


    沈初宜道:“我会好好照看她,你放心。”


    “嗯。”


    “我就知道的,姐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交给姐姐,我放心。”


    说到这?里,汪亦晴忽然开口:“陛下。”


    “我要死了,能跟你说句心里话?吗?”


    萧元宸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他道:“说吧。”


    汪亦晴看着帐幔上的百子千孙图,缓缓闭上了双眼?。


    “陛下,人生?苦短,珍惜眼?前人。”


    说到这?里,汪亦晴最后?那口气散去。


    她安静的存活于世,最终也安静地魂归故里。


    熙宁四年九月三十。


    婕妤汪亦晴薨。


    第087章 第 87 章


    沈初宜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同汪亦晴一共没说过几句话, 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可汪亦晴的死还是让她?满心?伤痛。


    她?是真的很难过。


    萧元宸沉默片刻,最?终长叹一声。


    他行?至沈初宜身边,弯腰把她?扶起来, 松松把她?环保在怀中?, 轻轻拍她?后背。


    “初宜, 哭过这一场,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沈初宜点点头,她?用哽咽的嗓音在萧元宸耳边问:“陛下, 亦晴真的只是因为贪食吗?”


    宫里?人?人?都?说汪亦晴嘴馋,说她?爱吃, 太医院如何控制, 陛下如何规劝都?不管用。


    最?后还是把自己吃的太胖, 孩子太大生?不下来, 这才导致难产。


    但沈初宜不信。


    她?不是没见过曾经?的汪亦晴。


    那时候的她?纤细窈窕,若是贪口舌之欲, 以前怎么不胖呢?


    萧元宸的目光凝视着?已经?没有声息的汪亦晴, 眼眸中?的寒意翻涌。


    最?终, 他只是告诉沈初宜:“此事朕会给她?一个交代。”


    “初宜,一会儿出去, 朕如何说,你如何听。”


    沈初宜心?中?一紧。


    眼泪渐收, 她?沉默半晌,道:“是。”


    等沈初宜情绪稍微稳定过后, 萧元宸才领着?她?出了产房。


    外面的人?已经?听到了哭声, 见萧元宸面色沉寂苍白,便知道汪婕妤已经?故去, 端嫔顿时哭得撕心?裂肺,整


    个人?都?要喘不过气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堂屋里?回荡,一直在宫里?寂寂无闻的汪亦晴,到底在离别人?世这一日,得到了这样如潮水一样的眼泪。


    萧元宸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痛惜。


    他安静站在门边,一手扶着?低头垂泪的沈初宜,一边看向众人?。


    他的目光在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最?终看向庄懿太后和恭睿太后。


    “懿母后,睿母后,汪婕妤遗言……”


    萧元宸难得也?哽咽了一下:“她?恳请把三公主交由睿母后抚养。”


    这话一出口,哭声骤然一停。


    沈初宜的目光一直隐约落在端嫔上,她?看到端嫔先是一愣,随即竟是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


    她?在害怕。


    这个小公主不归她?来养,她?应该伤心?难过,应该惋惜无奈,唯独不应该害怕。


    她?为何会害怕呢?


    沈初宜收回视线,没有再继续看。


    倒是恭睿太后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她?看向庄懿太后,沉吟片刻道:“姐姐,你看?”


    庄懿太后也?一直在擦眼泪,即便萧元宸开了口,说了这样让人?心?惊肉跳的话,她?脸上的悲戚也?丝毫不变。


    等恭睿太后开了口,她?才重重叹了口气。


    “也?好。”


    “如今我要教养二皇子,还要看顾贵妃,分身乏术,三公主尚且在襁褓之中?,我一时半刻倒真无精力教养好她?。”


    “汪婕妤倒是想得周到。”


    沈初宜听着?她?仁慈温柔的嗓音,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背后发寒。


    “妹妹,三公主就有劳你了。”


    恭睿太后忙道:“是,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养三公主。”


    如此说完,事情便也?就到此为止了。


    萧元宸依旧没有坐下,他再度看向众人?,道:“懿母后,睿母后,今日有劳两位母后,夜已深,尽早回去安置吧。”


    说罢,他又?看向其?他妃嫔:“德妃和贤妃也?先回去,端嫔。”


    萧元宸点了端嫔的名字:“这一日你辛苦一些,一会儿尚宫局、礼部和宗人?府都?有人?过来,务必要让汪婕妤体面离开。”


    端嫔泪流满面:“是。”


    说罢,萧元宸扶着?沈初宜直接往外走:“散了吧。”


    等沈初宜跟萧元宸一起坐上步辇,还有些懵。


    “陛下?”


    萧元宸淡淡道:“朕先送你回去,然后再来望月宫主持丧仪。”


    之前在畅春园时,路淼的死不太光彩,她?份位又?实在太低,丧仪一切从简。


    可汪婕妤是诞育皇嗣而亡,且已是中?三位的娘娘了,她?的丧仪定会体面而隆重。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


    秋日的风寒冷刮过,带起一片烟尘和喧嚣。


    圣京的秋日很干燥,风冷寒寂,刮得人?遍体生?寒。


    沈初宜坐在御辇上,只觉得那风刮得她?脸上生?疼,因刚落了泪,脸上甚至有些麻痒。


    萧元宸见她?用帕子捂着?脸,便帮她?把斗篷的兜帽戴在了头上。


    “冷吗?”


    沈初宜道:“还好。”


    于是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


    等回到长春宫,舒云忙领着?如烟给沈初宜净面,萧元宸就坐在边上,看宫人?们围着?沈初宜忙碌。


    沈初宜心里头难受,也?无暇旁顾,等被宫人?们摆弄完了,才发现萧元宸就默默坐着?,宫人竟然连茶都没给萧元宸上。


    沈初宜这才道:“舒云,快给陛下上茶。”


    萧元宸道:“不用了。”


    他行?到沈初宜身边,牵起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温热,这才稍稍安心?。


    他低垂着?头,眉眼精致,犹如最?珍稀的水墨画,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然而此刻,那双桃花眸中?的星辰也?被乌云遮盖了。


    “你好好歇着?,不要胡思乱想,朕今夜要守在望月宫,明日再来看你。”


    沈初宜却?摇了摇头。


    她?伸出双手回握住萧元宸的手,仰头看他。


    回来这一路还是被风刮了脸,沈初宜的脸颊有些泛红,在昏黄的宫灯中?显得尤其?怜弱。


    但她?的神情却?从来都?不娇柔。


    沈初宜安静看着?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持。


    “陛下,若是伤心?就哭出来。”


    萧元宸呼吸一滞,片刻后,他淡淡笑了一下。


    那笑只扯动他的唇角,爬不上他的眼里?眉梢。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


    沈初宜握着?他的手,忽然说:“等到了殡宫,也?有路淼陪伴她?,倒是不孤单。”


    萧元宸安静片刻,说:“是啊。”


    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唯有那双手紧紧握着?彼此。


    萧元宸静立许久,最?终才道:“你早些安置,朕走了。”


    沈初宜点头:“陛下务必保重。”


    萧元宸忽然伸出手,揉了一下她?的头。


    “你不用担心?朕。”


    说罢,萧元宸大步流星走了。


    沈初宜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忽然发现不过一月,萧元宸的腰身更?细瘦一些。


    他瘦了许多,人?也?越发沉稳内敛,身上的气势更?是不怒自威,同去畅春园之前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沈初宜叹了口气。


    舒云端着?安神汤进来,先伺候沈初宜吃了,然后才让宫人?上了热水,让沈初宜洗漱。


    沈初宜一边洗,一边道:“汪婕妤请恭睿太后教养三公主。”


    舒云沉默片刻,说:“倒是眼明心?亮。”


    沈初宜叹了口气:“是啊。”


    不得不说,汪婕妤给三公主寻了最?好的去处。


    舒云取了桂花玉颜膏,给她?涂在脸上。


    “娘娘,汪娘娘寻您过去所为何事?”


    今日是由鸿雁陪着?沈初宜去的望月宫,回来后萧元宸又?在,只有此刻才能说说话。


    沈初宜道:“她?让我多看顾三公主,顺便感谢我之前帮过她?。”


    “仅此而已。”


    舒云道:“汪娘娘还记得那件事啊。”


    舒云说完,主仆两个都?沉默了。


    等沈初宜躺到床榻上,舒云就坐在床边的矮榻上,撑着?下巴看沈初宜。


    “娘娘,睡吧。”


    沈初宜整了整被子:“心?里?堵得慌。”


    舒云想了想,就道:“那奴婢也?陪娘娘说说话,已经?许久都?未曾说过了。”


    沈初宜忽然道:“我想起父亲过世的那一日。”


    她?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说:“父亲很不甘心?,也?很不舍得,他怕他走了之后,我们孤儿寡母无人?照料,以后日子会十分艰难。”


    舒云安静听着?。


    沈初宜一边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自从父亲走后,最?初那几年她?还会哭,可日子长了,似乎伤痛都?已经?忘记。


    现在直面汪亦晴的死,让沈初宜心?中?的不舍和悲伤都?被激发出来,忽然又?想起已经?过世多年的父亲来。


    “可是亦晴不太一样。”


    “她?很平静。”


    舒云顿了顿,道:“大抵是因为心?安吧?”


    沈初宜偏过头看她?。


    舒云用帕子帮她?擦掉眼角的泪,笑了一下。


    “因为三公主有陛下,有睿太后娘娘,还有娘娘您的关?心?,即便没有母亲在侧,她?也?不会受委屈。”


    “她?是放心?离去的,所以很平静。”


    沈初宜长长舒了口气。


    “可我却?觉得不甘。”


    “为什么呢?”


    舒云握住沈初宜的手。


    她?的手并不粗糙,做了司职宫女之后,许多粗活重活都?不需要她?做了,可常年做活导致粗大的骨节却?依旧改变不了,同沈初宜手上的茧子一


    样,都?是曾经?岁月的痕迹。


    “娘娘,奴婢以为,汪娘娘早就想过这一日了,她?孕后期那个模样,陛下和太医院连番劝阻却?也?无计可施。”


    “所以到了最?后这一日,她?很平静,因为已经?预想过这一天了。”


    沈初宜一颗沉寂的心?,慢慢被理智拉回来。


    她?忽然道:“当时亦晴说,还好是个小公主。”


    舒云愣了一下,片刻后,她?后背一阵阵的发冷。


    “娘娘?”


    沈初宜道:“若是个小皇子呢?”


    这个问题,舒云是回答不上来的。


    但沈初宜却?慢慢有了思绪。


    怀孕之初,有孕之时,谁也?不知最?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即便太医院医术高超,也?断不了男女。


    汪才人?家世普通,父亲只是个县令,家族距离圣京很远,坐船都?要两日才能抵达。


    她?的怀孕,几乎是她?人?生?里?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亦或者是最?不幸的开端。


    有人?想要汪亦晴的孩子。


    或许汪亦晴一早就觉察到了。


    为母则刚。


    她?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所以……


    所以她?顺其?自然,顺遂他意,最?终诞下了一个十分健康的孩子。


    她?不怕死,她?想用自己的命,自己的遗言给孩子换一个明亮的未来。


    沈初宜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砸在了床铺上。


    “她?怎么不说呢?”


    舒云道:“娘娘,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证据啊。”


    ————


    沈初宜沉默许久,道:“是啊。”


    “太医院都?查不出来,陛下三番五次诘问也?没有头绪,就连汪亦晴自己,也?从来不说受过什么委屈,吃过什么苦,亦或者有谁逼迫过她?。”


    从何查起?


    这世界上千人?千面,人?人?皆不相同,可能她?偏巧就是孕期容易发胖的体质,就连太医都?无力回天,最?后的难产也?从来不是有人?真心?期盼。


    沈初宜苦笑一声:“难道就真是因为背运吗?”


    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意外呢?


    或许人?人?都?同沈初宜一样,期望她?健□□下孩子,而非一命换一命。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沈初宜对此不抱期望了。


    沈初宜道:“我不会忘了这件事的。”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不会忘记。


    她?也?会好好照看三公主,让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长大。


    舒云应了一声:“那娘娘更?应照顾好自己,咱们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知道一切的真相,才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


    沈初宜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很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好。”


    因吃了安神汤,沈初宜最?后到底还是睡着?了。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沈初宜醒来时,已过辰时。


    她?躺了一会儿,才叫了起。


    如烟领着?若雨伺候她?起身,舒云在边上道:“娘娘,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都?已入宫,开始安排汪娘娘的丧仪,宫中?的殡宫暂时安排在安宁殿,明日起可以上香祭拜。”


    沈初宜点头,问:“陛下呢?”


    舒云就道:“听闻昨夜陛下一直在望月宫,直至清晨才去上早朝,一夜都?没合眼。”


    沈初宜叹了口气。


    “封号还没定吗?”


    “还没下旨,应该会有礼部和陛下一起定夺,估计要等上几日。”


    但这一道圣旨却?没有让汪亦晴等太久。


    这一日下午,刚过午时,圣旨便宣召各宫。


    婕妤汪氏柔诚嘉慧,忠孝双全?,诞育皇嗣有功,然天年不永,早失恩泽,今封为从二品贵嫔,赐封号为静,七日祭结束之后,暂时停灵皇陵殡宫。


    沈初宜看着?这封圣旨,道:“静贵嫔吗?”


    贵嫔这个封号,其?实有些出乎意料,按照往年旧历,一般忽然薨逝的妃嫔都?会高升一级,汪婕妤诞育皇嗣有功,要再升一级。


    她?原本只是婕妤,若要升位,最?多升为嫔位都?是格外恩重。


    如今直接升为从二品贵嫔,直接封到了主位娘娘上,论谁都?想象不到。


    即便是个已经?故去的妃嫔,可这也?让宫中?人?议论纷纷。


    也?正因她?追封为贵嫔,故而这一场丧仪格外隆重,宫中?非贵人?行?走的宫巷都?挂了白,望月宫也?挂上了丧幡,算是给了这位静贵嫔最?体面的丧仪。


    “也?挺好的。”


    过了昨夜,今日沈初宜的精神好了许多,虽比平日少了许多笑颜,却?到底没有那么颓丧。


    决定好的事,她?就努力去做,永不后悔。


    舒云知晓她?很是坚强,如今看来,真的让人?敬佩。


    此时的乾元殿,萧元宸刚见过最?后一名朝臣。


    他面色有些疲惫,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没有休息好。


    年轻的朝臣躬身见礼,道:“陛下,还望陛下多多休息,保重龙体。”


    萧元宸颔首道:“爱卿有心?了。”


    这是萧元宸今岁新提拔上来的阁臣,只有二十八岁,却?是当之无愧的天纵奇才。


    他叫井平宴,是耕读之家出身,三岁启蒙时就能过目不忘,因其?太过天才,以至于一路读书都?有富户资助,他十六岁便中?举人?,十九岁便直接拔得头筹,状元及第,一路连中?三元,这在整个大楚一百六十八年中?,是唯一的一位。


    别看今年只有二十七岁,可当官却?已八载。


    这八年中?他政绩显赫,百姓口碑极好,萧元宸根本不用力排众议,就能把他直接调回圣京。


    可以说,他几乎是熙宁这一朝的文曲星下凡。


    萧元宸看向他,问:“近来凌烟阁如何?”


    井平宴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关?心?,凌烟阁还是老样子,姜首辅同闻首辅两位皆是鼎力国祚的能臣,有两位大人?在,阁中?虽很繁忙,大家却?是齐心?协力。”


    这话说得真是四平八稳。


    萧元宸难得露出平和的笑容来。


    其?实近来井平宴也?有所察觉,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自从畅春园归来,笑得越发少了。


    虽说他以前也?笑容寡淡,但气势其?实是略有不同的,若说以前的他还是套着?刀鞘的利刃,现在的他就只剩下利刃了。


    通身上下皆是锐利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井平宴被萧元宸这样一笑,心?跳骤然加快,后背一层冷汗。


    萧元宸的这个笑容让人?胆寒。


    “陛下……”


    萧元宸放下手里?的御笔,仰头靠在椅背上,平静看向井平宴。


    “定国公府,可有头绪了?”


    井平宴慢慢调整呼吸,他沉声道:“陛下,定国公如今人?在太常寺,任寺卿,看似是个正三品的闲职,但李氏一系在朝中?可谓是人?才济济。”


    这些萧元宸甚至都?同沈初宜简单说过。


    定国公府根深叶茂,历经?百多年繁衍生?息,至今已成气候。


    这也?是为何当年先帝不废后的原因之一。


    定国公府的族人?看似都?不算起眼,最?高的官职只是太常寺卿,太常寺主持祭祀等事宜,根本不算是重臣。


    可在三法司和六部,在各州府甚至戍卫之中?,定国公府的人?却?不算少。


    萧元宸也?是先帝提点他时,他才意识到定国公府不是轻易就能扳倒的。


    他们已经?成就了自己的势力。


    或许凌烟阁中?并无定国公府的门人?,可他们却?散落成星,在无数个朝臣身边,发挥自己的影响。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一旦他们想要做什么,那带起的风潮简直


    不容小觑。


    萧元宸至今都?记得父皇在病榻上对他说的话。


    他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面容枯槁而衰败,早就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他看着?萧元宸,目光倒是有别于往日的慈爱。


    “你是这么多皇子里?最?冷静清醒的一个,”父皇道,“也?是最?聪明的那个。”


    “父皇选你,不是因为你母后选了你,而是父皇真心?觉得你适合做继承者。”


    这句话让萧元宸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就道:“父皇,儿臣一定夙兴夜寐,慈爱百姓,泽被万民。”


    “儿臣不会让父皇失望。”


    皇帝笑了一下。


    自从重病,他整日寻医问药,身体的沉疴让人?痛苦,他已经?许久都?不曾笑过了。


    他艰难伸手出手,在年轻的儿子头上摸了摸。


    萧元宸那时尚且不满十八,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皇帝看着?儿子,仿佛在看曾经?年轻的自己。


    “朕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翻看史书,你能自己寻到答案,朕望你把这些错误一一屏除,不再重蹈覆辙。”


    做皇帝这件事,是唯一不能教导的。


    无论他说什么,告诫什么,等到萧元宸自己坐在那把龙椅上,所有的前尘过往再不能妨碍他。


    那张龙椅吞没了所有人?的欲念,也?包括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萧元宸却?道:“父皇没有错。”


    皇帝又?笑了一下。


    “皇帝也?是人?,怎么不会错呢?”


    “元宸,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要冷静,理智,绝对不能意气行?事,”皇帝说,“你要好好教养自己的孩子们,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皇帝的语气颇为沉重,带着?那份有气无力的衰败,带着?行?将就木的惋惜。


    萧元宸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就落了泪。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哭泣过了。


    “哭吧,”皇帝说,“你哭过,以后就不能再哭了。”


    之后,皇帝说了许多事,交代了许多安排,最?后他道:“你的母后……”


    皇帝沉默好久,才道:“你要注意定国公府,默默看着?他们,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是有机会,就连根拔出。”


    说这话时,皇帝是前所未有的狠辣。


    “父皇……”


    萧元宸当时都?不知要如何回答。


    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母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人?人?称颂的神仙眷侣。


    可父皇说的许多话,都?击碎了他心?中?的曾经?的印象。


    “元宸,看一个人?,不能只看她?如何笑,你要看她?如何狠。”


    “若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也?要记得狠心?。”


    “朕就是心?太软,才留下这样的祸害。”


    萧元宸并不天真,他虽然只得十八岁,十八岁之前,他一直都?安静读书,从来不沾染朝堂之事。


    如今忽然被牵扯进风浪里?,他也?从不惧怕,反而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萧元宸很快便道:“是,儿臣明白。”


    说到这里?,萧元宸抬眸看向父皇。


    他很认真道:“父皇,儿臣会做的很好,父皇放心?便是。”


    皇帝脸上重新浮现出慈爱的笑容。


    “你不愧是淑妃的孩子,”他喃喃自语,“淑妃也?是这般性子。”


    “元宸,父皇这个皇帝其?实做的并不好,若我来教你,也?教不出明君来,你可以同太傅、阁臣、甚至是你的母亲学?习,慢慢摸索出属于你的那条路。”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谋定而后动,你不能着?急。”


    “要稳。”


    萧元宸弯下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是。”


    回忆就此终结。


    此刻,萧元宸重新看向井平宴。


    井平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臣已寻到定国公府一系六名外官的罪证,可陆续下狱,另外还有五名官员将致仕之年,但朝廷一直都?是挽留留任,没有开恩允许致仕。”


    “此外……京官中?也?有一位牵扯进贪墨案中?,但此案被留中?,一直没有交到御前。”


    “京中?是谁?”萧元宸并不生?气,他平静问。


    井平宴紧紧攥着?手,道:“是定国公三弟李锚。”


    萧元宸垂下眼眸,思忖片刻道:“证据确凿吗?”


    井平宴道:“是。”


    长久的安静之后,萧元宸淡淡道:“督办吧。”


    井平宴躬身行?礼,一个头磕下去,道:“诺。”


    第088章 第 88 章


    次日, 沈初宜精神好?了一些。


    她同步昭仪商议过后,叫了林婕妤和陈才人,一起去了安宁殿。


    安宁殿位于懋勤殿东南,位置在前朝后宫之间, 殿中有前后两门, 宫妃从?北门入, 朝臣命妇从?南门入,互不干扰。


    沈初宜几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到了。


    除了静贵嫔原本宫中侍奉的宫人, 还有几位妃嫔命妇到场,沈初宜刚一殿中就?看到德妃和贤妃, 还有面色苍白的端嫔以及白充容等人。


    命妇沈初宜都不认识, 瞧着都很面生。


    听到宫人通传声, 德妃抬起头, 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沈初宜。


    沈初宜的面色也不太好?,瞧着夜里应该没?有睡安稳。


    德妃微微叹了口?气:“沈妹妹有孕在身, 上柱香就?回去吧。”


    沈初宜福了福:“见?过德妃姐姐, 见?过贤妃姐姐。”


    在安宁殿, 众人也没?有寒暄,简单点头行礼就?继续烧纸。


    沈初宜上前给汪亦晴的灵位上了三炷香, 然?后同众人一起行礼,这才跪坐在边上的铺团上, 开始安静烧纸。


    一时间,殿中只用细细碎碎的诵经声。


    佛道道场都摆设在殿中, 一边是佛, 一边是道,各说各的经, 各保各的安。


    沈初宜听着经文声,一颗心逐渐安宁下来?。


    她在心里同汪亦晴说了许多话,等手里的纸钱烧完,便扶着舒云的手艰难起身。


    她行至德妃身边,低声道:“娘娘,妹妹便先回去了,娘娘保重身体。”


    德妃点点头,道:“去吧。”


    沈初宜慢慢往外走,路过端嫔时,她低头看了一眼?。


    端嫔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身衣裳。


    她面容憔悴,眼?底都是红痕,显然?哭了很久,已经顾不上仪容了。


    沈初宜不是没?见?过端嫔同汪亦晴在一起的模样,那时两人真的很要好?,她们?一入宫就?分到了同一宫中,因意气相合一早就?成了朋友。


    相伴四年,感情大抵比任何?人都要深。


    如今忽然?分别,相必端嫔心里很是难过。


    沈初宜脚步微顿,她慢慢俯下身,对端嫔道:“端嫔姐姐也请节哀。”


    端嫔抬起眼?眸,用那双无神肿胀的眼?睛看向她。


    此刻的端嫔早就?没?了体面。


    她的发髻都有些凌乱了,因事发突然?,她头上的发钗都是临时换的,凑不成对。


    “多谢你。”


    端嫔声音低哑,她忽然?问:“亦晴……同你说了什?么?”


    临别时的遗言,汪亦晴没?有同她说,反而极力?要求喊来?了沈初宜。


    端嫔不解,心里更多的是难过和愤懑。


    她们?相伴四载,命途终结,汪亦晴一句都没?给她留下吗?


    她不想跟她分别,不想同她说话,不想看她最后一眼?吗?


    思及此,端嫔的眼?泪再度落下。


    沈初宜垂眸看着她,只说了一半:“她只是谢我之前的举手之劳。”


    “其?余的都没?多讲,都是在同陛下说话,她放心不下三公主。”


    沈初宜没?有再多说。


    端嫔颓丧地坐在地上,她发丝凌乱,嘴唇苍白。


    “就?这样啊。”


    端嫔沉沉地叹了口?气。


    她坐在那,木讷地烧着纸,神情看起来?十?分恍惚。


    可能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为汪亦晴难过的。


    沈初宜觉得端嫔这样瞧着很是不好?,她看了一眼?端嫔的姑姑,后退两步低声道:“李姑姑,端嫔姐姐这样不成,一会儿叫太医来?看看,用了药,得让她睡上片刻。”


    李姑姑叹了口?气,道:“是,多谢纯昭仪。”


    沈初宜的点头,同步昭仪对视一眼?,见?她对自己颔首,便离开了安宁殿。


    回到长春宫,沈初宜坐下歇息片刻,精神终于好?了一些。


    一炷香上完,她心里安静祥和许多。


    她静了静,去了书房继续读书习字。


    萧元宸到的时候,就?看到她穿着一身素


    衣,正站在桌边习字。


    沈初宜是很勤奋的人,至今怀孕六个多月,依旧保持每日习字一个时辰的习惯。


    不过肚子?越来?越大,有些妨碍她的站姿,她要经常调整才能把每日的习字坚持下来?。


    萧元宸看她揉了揉腰,便对姚多福摆手,安静进了书房。


    沈初宜一门心思都在习字,没?有听到脚步声。


    等她发现时,萧元宸就?已经站在身边了。


    “心乱了。”


    萧元宸道。


    他看着沈初宜的小楷,认真点评:“笔端太过锋利,字形有些偏移,凌厉太过,洒脱不足。”


    沈初宜浅浅笑了一下。


    “随意写的,多谢陛下指点。”


    沈初宜叹了口气:“我心里的确乱得很,有一口?气没?出出来?,憋得慌。”


    萧元宸知道她语义为何。


    萧元宸取过她手中的笔,扶着她在边上的椅子上落座。


    “这件事,朕已有定论,暂时不能为她鸣冤,以后也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


    这样说来?,萧元宸大概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沈初宜没?有追问,她道:“以后的公道太迟了。”


    萧元宸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转了个话题:“你如今月份大了,写一刻就?歇一歇,莫要太过勤勉。”


    沈初宜点头,她抬眸看向萧元宸,不由?关心道:“陛下今日可歇了歇?瞧您眼?底都有青黑了。”


    萧元宸也浅浅笑了一下。


    “中午歇了一会儿,好?了许多。”


    他说到这里,道:“你想去送她吗?”


    沈初宜想了想,问:“时间久吗?”


    之前宫妃薨逝、先帝驾崩时,沈初宜不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那些大场面根本轮不到她。


    她不知道出殡要有多少丧仪,要耗费多久。


    萧元宸道:“大约要两个时辰,不过中途可以休息,等把殡宫送出宫门,就?算结束了。”


    沈初宜就?说:“那我去送送她吧。”


    萧元宸应了一声。


    两个人安静一瞬,沈初宜没?有挑起话题哄他,萧元宸也没?有同她说闲事。


    帝妃二人就?这样安静坐在书房里,看着满室寂静,心也慢慢宁静下来?。


    很奇怪,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气氛。


    仿佛这样不说不动,不闹不玩,也未尝不可。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沈初宜才道:“陛下今日可还忙,要不再睡一会儿吧?”


    萧元宸倒是没?有迟疑:“那就?歇一歇。”


    他一整夜没?睡,中午说是躺了一会儿,其?实根本没?睡着。


    现在头痛欲裂。


    身体极度不适的情况下,姚多福一问他是否要休息,他反而第一个想到的是沈初宜。


    昨日说要来?看她,不能食言而肥。


    现在同她一起坐在书房里,安静看着幽幽燃着的沉水香,萧元宸一颗心静了许多,脑子?里的锤子?也不再没?命敲打。


    听着沈初宜轻声细语的说话声,萧元宸确实觉得有些困顿了。


    他从?不委屈自己,困了就?睡下。


    等躺在熟悉的芬芳中,萧元宸几乎没?有停顿片刻,直接便沉入梦境之中。


    沈初宜就?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萧元宸比之前的确瘦了一些,有其?他那张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岁月的棱角,显得尤为锐利。


    以前的皇帝陛下沉稳内敛,偶尔看起来?十?分冷漠疏离,却很少会让人心惊胆战。


    他是天潢贵胄,生来?便矜贵持重,很少会有不体面的时候。


    即便已是九五之尊,却一直端方优雅。


    现在的萧元宸就?仿佛锋利的长刀,刀锋寒芒毕露,似已沾染了无数血污。


    沈初宜安静看了一会儿,才起身放下帐幔,慢慢退了出去。


    萧元宸没?有睡太久。


    等他再醒来?时刚及黄昏。


    此刻天地一片昏暗,帐幔紧紧拢着,泄不进一丝天光。


    萧元宸掀开帐幔看了一眼?,然?后便收回手,重新回到了静谧的拔步床内。


    这张床,沈初宜一定很喜欢。


    帐幔用的不是寻常的百子?千孙图,而是葡萄缠枝纹,瞧着清清淡淡的,似乎能闻到葡萄的芬芳果香。


    枕头应该是特地为他准备的,高矮同乾元宫的一模一样,这大概是姚多福的手笔。


    被褥不软不硬,恰到好?处。


    萧元宸不由?翻了个身,适才看到另一个枕头下藏着一个小荷包。


    那荷包瞧着手艺不太好?,布料也粗糙,上面只绣了一个福字。


    萧元宸伸手拿过荷包,鬼使神差地,他打开来?看了一眼?。


    荷包里有一个平安扣。


    平安扣上系着五帝钱,应该是用来?压邪祟祈福的。


    这一看就?不是宫里的常物,应该是沈初宜母亲给她的。


    萧元宸把这荷包收好?,摆放回原位,掀开沈初宜经常用的软枕,就?看到枕头下海藏了一个略大一些也更精致的荷包。


    这荷包的料子?一看就?是宫里的妆花缎,颜色清淡,很是素雅。


    荷包没?有绣纹,但手艺扎实,看起来?很是结实耐用。


    萧元宸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沈初宜的手艺。


    沈初宜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很实用,从?来?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个荷包很轻,里面似乎空空如也。


    方才的荷包都看过,这个荷包萧元宸便也直接打开。


    拔步床很是昏暗,有些东西萧元宸都看不清楚,荷包打开之后,一时间竟没?看清里面有什?么。


    等到他伸手摸了摸,才有些惊讶地从?里面拿出两股头发。


    一股是很整齐的,长短大小都一致,应该是直接从?发尾剪下来?的,用红丝线系着,很是规整。


    另一股看起来?有些散乱,长短不一,应该是不同时间收集的。


    这一股也用红丝线系着,两段头发系在一起,打成了一个如意结。


    萧元宸忽然?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把那两股头发攥进手心,用自己手心的温热把它们?融为一体。


    不用只字片语,也不用如何?去揣测,萧元宸很清晰就?明白了这个荷包的意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其?中一段头发是沈初宜自己剪下的,另一段凌乱的碎发,是他的。


    每一次两人同床共枕后,沈初宜都细心收集了他的头发,用红线紧紧系在一起,放在平平无奇的荷包里。


    她就?那样摆放在床头,陪伴着她度过深宫里的每一个晨昏。


    或许今生她永远不能同萧元宸结发为夫妻,可在她心中,两人已然?是夫妻。


    汹涌的潮水涌上心头,萧元宸只觉得自己漂泊在心湖之上,滔天巨浪拍打着一叶孤舟,让他在风雨之上飘摇。


    不知来?处,不知归处。


    他就?那样被困在小舟上,任由?风浪拍打,他本来?应该慌乱的。


    可扪心自问。


    他一点都不害怕。


    反而在这狂风暴雨里,感受到了久别的甘霖滋味。


    喜悦和幸福一瞬充斥他心间,让他那平静如死海的心湖重新复苏。


    下一刻,沈初宜的声音从?帐幔外传进来?。


    萧元宸下意识藏好?荷包,转身来?看。


    一丝天光泄入,照亮满室幽深。


    沈初宜站在床榻边,她眉眼?柔和,唇边含笑。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变了位置的枕头划过,然?后便落在萧元宸的面上。


    “陛下,睡得可好??”


    第089章 第 89 章


    萧元宸的确睡得很好。


    他的头没有那么疼了, 这会儿也不?觉得恶心?难受,萧元宸撑着手坐起?来:“几时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有些低哑。


    沈初宜没有叫宫人进来,自己在寝殿里忙碌。


    “已经酉时了, 陛下睡了一个时辰呢。”


    沈初宜笑着说, 取了外衫过来, 又要费力弯下腰给萧元宸拿鞋。


    “你?别动。”


    萧元宸忙出声制止。


    话音落下,他已经穿着袜子踩在矮榻上,一手扶住了沈初宜。


    “朕自己来。”


    萧元宸说着, 一边道:


    “你?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注意。”


    萧元宸自己穿好了鞋, 接过外衫穿上, 他自己系扣子, 沈初宜给他系腰带。


    “臣妾身体好着呢, 这些事?都能做的,没什么大碍。”


    她细碎说着, 又道:“方才姚大伴去传膳, 晚膳就在宫里用吧。”


    萧元宸:“嗯。”


    他看沈初宜做事?费力, 便直接握住她的手,按着她在贵妃榻上坐下。


    “你?不?用忙。”


    萧元宸年少时都是自己做这些差事?, 他不?太喜欢那些贼眉鼠眼?的小黄门伺候他,直到?年纪略大一些, 姚多福来到?身边,萧元宸才让他近身伺候。


    萧元宸其实是个很挑剔的人。


    等?衣衫穿好, 萧元宸才来到?贵妃榻边, 伸手就要扶沈初宜。


    沈初宜便把手递给他,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不?过还是笑着说:“陛下,臣妾只是怀孕,又不?是重病,除了弯腰和下蹲稍有些费劲,其他行动如常。”


    说起?来,沈初宜的身体的确很是康健。


    即便已经六个多月身孕,还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产,但她的四肢依旧修长纤细,并不?显得过分笨重。


    萧元宸知道,沈初宜的饮食一直控制得很好,每次用完膳,她至少要在院子里散步两刻,等?到?手脚都微微出汗才回去歇息。


    这个习惯让她身体健康,没有其他宫妃看起?来那样苍白无力。


    黄茯苓负责沈初宜的脉案,每隔一旬就会上报萧元宸一次,沈初宜的所有脉案萧元宸都仔细看过,如今想来,她的确身体康健,没有大碍。


    不?过,想到?静贵嫔……


    萧元宸还是道:“朕知道你?身体康健,比寻常宫妃要矫健得多,可你?也要注意身体,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才好。”


    沈初宜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细心?的时候,不?由笑了一下:“是,谢陛下关?心?。”


    晚膳都是好克化的面食,萧元宸只简单吃了一碗牛肉汤面就打住了。


    沈初宜胃口也不?太好,只吃了小半碗南瓜粥,又吃了几个水晶虾饺,其他膳食都没动。


    等?用过了饭,萧元宸陪着沈初宜散步消食,就要离开了。


    “你?好好休息,这几日就别去安宁殿了。”


    安宁殿里哭声一片,萧元宸怕沈初宜去了更?难受。


    沈初宜点点头,道:“臣妾每日就上一炷香,烧过纸钱就回来。”


    虽然汪亦晴被追封为贵嫔,但她毕竟不?是皇后,也非皇贵妃,不?需要宫妃命妇们日日入宫为她哭丧,宫里也没有这个规矩。


    诸如陈才人等?每日都去跪上两个时辰,是因为份位低,沈初宜本就不?需要守灵,更?何况她还有身孕,其实都可以不?用去安宁殿。


    不?过沈初宜瞧着,宫妃们每日都去,无论如何,最后这份香火情分还在。


    萧元宸自己都每日过去上香,倒也没有多说。


    他站在那颗已经结满石榴的石榴树下,垂眸看着沈初宜。


    今日依旧天色昏暗,天上乌云遮蔽,星月不?明,庭院中除了隐约宫灯,再?无其他光亮。


    沈初宜的面容在黑夜里模糊不?清,但萧元宸依旧能清晰描画出她的眉眼?。


    他忽然弯下腰,轻轻把沈初宜搂在怀里,把下巴放到?她肩膀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沈初宜微微有些吃惊,片刻后,她伸出手,环住了萧元宸的腰。


    有别于年初时候,此刻她的手已经无法交握在萧元宸身后了。


    肚子里的小家伙横在父母之?间,让两人少了几分亲密,却多了些许温馨。


    小家伙也好似刚刚醒来,此时忽然伸出手,在父亲有些过分坚硬的腰腹上拍了一下。


    萧元宸倏然睁开眼?睛。


    沈初宜也往后站了一下,吃惊道:“孩子动了?”


    萧元宸微微松开沈初宜,他垂下眼?眸,看着沈初宜的肚子。


    片刻后,萧元宸那双温热的大手贴在了沈初宜的肚子上。


    沈初宜的心?跳是那么清晰,伴随着她的心?跳,是另一个微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是一个小生命茁壮成长的声音。


    下一刻,小家伙的小巴掌就打在了萧元宸的手心?里。


    轻飘飘的,好似羽毛一般,在手心?挠过。


    萧元宸慢慢笑了起来。


    被乌云遮盖了的星辉,此刻慢慢映入他眼?眸中。


    他轻轻摸着沈初宜的肚子,垂眸去看她的眼?睛。


    “疼吗?”


    其实有点疼,不?过孩子不?太用力,沈初宜就摇了摇头:“还好。”


    她也伸出手,跟萧元宸的手交握在一起?,轻轻安抚肚子里的小家伙。


    “难得活泼了一些。”


    沈初宜笑了。


    “我还怕他太文静,以后不?爱闹可怎么办。”


    萧元宸低低笑了一声,待及此时,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


    他低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沈初宜的额头,那双桃花眸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看着这一大一小,声音也是春风化雨。


    “好孩子,乖一点,莫要折腾你?母亲。”


    一晃神?就到?了静贵嫔出殡的那一日。


    自从进入秋日,圣京已经十数日不?曾落雨了,未曾想到?了静贵嫔出殡这一日,圣京倒是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一场大雨犹如天倾,即便打伞都寸步难行。


    面对这一场大雨,沈初宜原本以为自己实在没办法去送一送汪亦晴了。


    不?过吉时之?前,大雨渐缓,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虽没有停歇,却能出门了。


    沈初宜衡量片刻,还是决定去送一送汪亦晴。


    毕竟这是最后一次离别了。


    以后若要再?见,须等?她百年之?后,或许还能再?见一面。


    沈初宜带着鸿雁和如烟,鸿雁扶着她,如烟打伞,三个人一起?出了宫门。


    意料之?中的,步昭仪一直在等?她。


    “姐姐,走吧。”


    沈初宜还是叫步昭仪姐姐。


    虽然她算上封号已经比步昭仪份位高了,但步昭仪教?导她读书习字,不?说是师徒,却也胜似师徒。


    这情分是不?会变的。


    步昭仪点点头,她自己撑着伞,一步步往前走。


    “你?小心?一些。”


    “好。”


    两个人一路安静走着,很快就来到?西一长街,当一几人一起?拐入南巷时,路上能见到?的人就更?多了。


    除了贵妃和熙嫔,所有的宫妃都来了。


    无论活着的时候有多不?对付,人死之?后,一切恩怨情仇似乎都化为乌有。


    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高兴时候的一颦一笑,只有一声声姐姐,一句句安好。


    即便落了雨,她们也没有留在宫中,反而?一起?出了门。


    雨幕之?下,是一个个素色身影。


    她们行走在雨帘中,如同重复的幻影,分不?出你?我他。


    众人只简单点头问安,走了没多久,又看到?了贵妃和熙嫔身边的大姑姑。


    她们人不?能到?场,心?意却到?了。


    众人进了安宁殿,今日来的命妇很多,朝臣也不?少。


    同汪家沾亲带故的官员都到?场了,除此之?外,宗人府的宗亲也都在。


    沈初宜都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心?里不?由有些感?叹。


    一直安安静静的汪亦晴,如今也是热闹了一回。


    虽然外面小雨淅沥,但丧仪却一板一眼?举行着,每一个步骤都肃穆安宁。


    佛道的诵经声越发清晰,清脆的法铃仿佛响在耳边。


    所有仪式都行完,萧元宸也到?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常服,除了腰上挂了一枚玉佩,再?无其他装饰。


    萧元宸没有给静贵嫔上香,却也来送她最后一程。


    等?丧仪都结束,送葬的队伍便要启程赶往天柱山皇陵。


    萧元宸特?地命宗令端亲王妃主持丧仪,宁王作为副祭,陪同一起?前往天柱山,给足了汪亦晴体面。


    丧铃叮铃铃响着,诵经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棺椁抬起?的那一刻,哭声震天而?响。


    礼部丧仪官高声道:“起?,行。”


    厚重的棺椁沉沉而?起?,十六名力士稳稳抬起?,随着唱诵声一步步往前走。


    萧元宸走在众人之?前,身后就是宗亲及诸位妃嫔,一行人沉默离开安宁殿,在阴郁的天色里缓慢前行。


    整个天地犹如被水墨浸染,就连朱红宫墙都失去了鲜活色彩。


    白色的幡帐在黑压压的苍穹中飞舞,纸钱随风而?飞,伴着雨水犹如风雪。


    汪亦晴出殡这一日却是个阴雨天。


    当真是世事?无常。


    沈初宜一步步走在宫道上,抬眸看着眼?前厚重的紫檀棺椁。


    她在心?里说:“亦晴,你?放心?,三公主很好。”


    “前日我去看过她,是个又漂亮又乖巧的健康宝贝,笑起?来的样子特?别乖,跟你?生得很像。”


    “太后娘娘很喜爱她,许多事?都不?假他人之?手,照顾的非常用心?,陛下也经常看望。”


    “你?放心?吧。”


    最后这一声落下,一阵冷风吹拂而?来,一直缠绵了半日的阴雨忽然停了。


    沈初宜仰着头,从白幡遮天蔽日的空隙里,看了一眼?沉寂的天色。


    风雨将停,乌云吹散,似乎马上就要阳光普照。


    沈初宜的心?也跟着松快下来。


    送葬的队伍很快就来到?了宫门口。


    萧元宸看着端王妃和宁王,道:“务必周全。”


    两人行礼,随着最后一声唱诵,棺椁缓缓离开玄武门。


    哭声重新响起?,呜呜咽咽,好不?凄凉。


    萧元宸站在宫道之?前,看着那棺椁逐渐被深长的宫门吞没,沉默不?语。


    站在众人之?前的萧元宸,此时的身影是无比萧瑟的。


    端亲王上前,沉声道:“陛下,今日风急,该回了。”


    萧元宸点点头。


    他回过身,看着身后黑压压一群人,目光从沈初宜身上一扫而?过。


    他道:“散了吧。”


    ————


    一晃神?就到?了十月中。


    等?宫里卸下白幡,恢复往日的桃红柳绿,汪亦晴薨逝带来的沉寂也慢慢被宫人遗忘。


    沈初宜三月有孕,至今已有七个月,大约来年元月就要生产。


    不?过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臃肿,依旧身形轻灵。


    这一日早晨醒来,她先让若雨去知会林婕妤和陈才人,然后才洗漱更?衣,坐在堂屋里用早膳。


    舒云站在一边,等?若雨和鸿雁把膳食都摆好,才低声道:“年姑姑来了信,说这几日前朝劝过陛下好几次。”


    沈初宜捏起?筷子,道:“这有什么好劝的?陛下也不?是能听旁人的性子。”


    这两月来陛下都未踏足后宫,一开始还好些,毕竟宫里出了这么多事?,等?到?了十月中,朝臣们就有些着急了。


    不?过如今是秋日,各地开始秋收,秋税,秋收之?后又要操心?寒冬中百姓过冬的事?宜。


    边关?粮草告急,各地开始统筹征收,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事?,萧元宸待在乾元宫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几乎不?踏足后宫。


    不?过从中秋那一日火灾之?后,萧元宸就很少来后宫了。


    后来汪亦晴又难产而?亡,萧元宸大抵心?情不?愉,依旧没有翻牌。


    除了隔三差五看望两位太后和孩子们,便是看望有孕的熙嫔和沈初宜,其他的宫妃几乎见不?到?萧元宸的面。


    这跟以前雨露均沾的皇帝可是完全不?同的。


    若说他完全没这柔情心?思?,倒也不?恰当,这两月来他倒是隔三差五就陪沈初宜吃一顿饭,说几句话,偶尔还回去御花园散步,倒还挺温馨。


    赏赐也时常有之?,瞧着并不?是寡心?寡情的模样。


    沈初宜如今身子重,加上他国事?繁忙,就没怎么去过乾元宫,日子倒是过得平静安宁。


    这种?情况,前朝的大臣们自然坐不?住。


    说起?来这虽然是陛下的家事?,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家事?就是国事?,如今宫中子嗣稀少,小皇子只得两个,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一心?国朝的老大人们自然心?急如焚。


    不?过,更?多的还是为着自家。


    舒云就道:“年姑姑说……”


    她弯下腰,声音很低:“贵妃娘娘母家的姻亲谏言,说后宫空虚,妃嫔太少,还望陛下来年再?开选秀,充盈后宫,为皇室孕育子嗣。”


    定国公府最近不?是很太平。


    有关?联的官员相继被夺职下狱,年长的朝臣们也都被荣恩致仕,最重要的是定国公的三弟因贪墨被下狱,定国公府几番筹谋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这还是萧元宸看庄懿太后和贵妃的面子松了手。


    这种?情况下定国公府怎么能不?着急。


    可这话若是他们自己说了,就显得太过招摇,最后还是绕了个弯。


    沈初宜道:“陛下怎么说?”


    舒云道:“陛下让他们家先算好今年皇庄的出息再?说,算不?明白明年就可以不?用做这个御行走了。”


    沈初宜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了。


    以前的萧元宸难得还会客气几句,现在的他几乎是锋芒毕露。


    除了他赏识的朝臣,多余的废话一概没有。


    萧元宸的转变,令朝臣们都紧了紧心?神?,以前萧元宸是少年天子,年轻温和,朝臣们心?里难免有些轻慢。


    四载过去,这种?轻慢慢慢减少,至今几乎已再?无踪迹。


    沈初宜慢条斯理吃着素三丝春卷,酥脆的饼皮在口中炸开,胡萝卜的鲜甜涌入口中,配合的恰到?好处。


    “陛下跟以前不?同了。”


    舒云道:“是。”


    说到?这里,舒云欲言又止。


    沈初宜抬眸看她:“有什么不?好说的?”


    舒云就笑了一下,道:“娘娘,近来尚宫局和御膳房都很勤勉,往咱们宫里走动的比德妃娘娘宫里还多。”


    这是自然的。


    沈初宜虽然怀有身孕不?能侍寝,可她显然是陛下如今心?里最惦记的人,后宫所有妃嫔见陛下的次数,都不?及她一人。


    加之?陛下这两月都未踏足后宫,对沈初宜的格外宠爱就显得特?别突兀。


    宫里面踩低捧高是常事?,德妃是正二品妃又如何?膝下有大皇子又如何?纯昭仪也有孩子,无论生下是男女,陛下爱屋及乌,难道还不?会更?偏爱这个孩子?


    虽然如今沈初宜不?管宫事?,可宫里的大事?小情,总有人往长春宫里报。


    步昭仪挡过几次,舒云也挡过几次,还是有挡不?住的时候。


    沈初宜道:“我知道了。”


    她同舒云道:“再?来人一律不?让进长春宫,无论是谁都不?行。”


    舒云点头:“是。”


    沈初宜想了想又说:“明日我去一趟乾元宫,同陛下说一说此事?。”


    许多事?情,沈初宜从不?会自己费力解决。


    有萧元宸在,有太后们在,哪里要她自己出面呢?


    说完这事?,沈初宜的早膳也用完了。


    在院子里走了两刻,林婕妤和陈才人就到?了。


    林婕妤比陈才人还沉闷,她面容生得普通,也不?爱说话,见了沈初宜都要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岁贤妃落水那一日,顾庶人跟林婕妤一起?散步,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一年,林婕妤依旧没有长进。


    沈初宜看着她安静站在后面,不?由叹了口气。


    陈才人身上穿着夹棉的褙子,一身衣裳倒是很素静,她一进来就搓手:“如今越发冷了。”


    林婕妤赶紧跟在后面行礼:“姐姐。”


    沈初宜笑了一下,道:“你?们略等?一下,步姐姐到?了时辰才会出门,这会儿肯定在读书。”


    步九歌是个做事?非常有规律的人,说几时就是几时,不?早也不?晚。


    沈初宜前些时日去同她说话,得知她最近颇有心?得,已经开始写自己的著作,便不?再?多去打扰。


    陈才人拉着林婕妤在桌边落座,给林婕妤倒了一杯茶:“林姐姐,吃杯热茶吧。”


    林婕妤安静点头:“多谢。”


    陈才人虽说也腼腆,但跟林婕妤一比几乎能称得上是活泼好动了。


    尤其在熟悉的人面前,陈才人还有些小孩性子,会跟沈初宜撒娇。


    林婕妤却全然不?会。


    陈才人同林婕妤同住一宫,之?前林婕妤是鼓起?勇气才同陈才人说,以后若是要去看望贵妃和熙嫔娘娘,能否带上她,她自己是不?敢去的。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事?。


    几人坐了一会儿,沈初宜换了一件厚实宽松的大袖衫,又穿了一双夹棉的踏云履,几人便出了门。


    一出殿门,冷风便迎面而?来。


    圣京的冬日风大干燥,一阵阵的冷风刮过,能让人遍体生寒。


    沈初宜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一日比一日冷了。”


    再?过几日就要烧火墙了,一晃神?,一年匆匆而?去。


    几人见过步昭仪,一起?往贵妃的延华宫行去。


    同在西六宫,沈初宜和步昭仪都没叫步辇,四人一起?步行来到?延华宫前。


    延华宫宫门大开,门口守着一名小黄门,一见沈初宜几人就行礼:“见过纯娘娘,步娘娘,林娘娘和陈小主。”


    沈初宜等?人一早就上了拜帖,今日是掐着点过来的,小黄门自然知晓。


    “王姑姑方才有些事?,谢姑姑马上就到?。”


    他话音落下,一名年轻的姑姑就出现在宫门前。


    这位谢姑姑身量很高,瞧着很是结实有力,面容非常干净,眼?眸明亮有神?。


    沈初宜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被萧元宸选来特?地照顾贵妃的。


    谢姑姑人很年轻,力气又大,贵妃耐不?住疼的时候都是谢姑姑帮着她换药,贵妃能接受她侍奉。


    “见过几位娘娘小主,”谢姑姑行过礼,道,“方才贵妃娘娘刚吃过药,在歇息,娘娘们得略等?一等?。”


    沈初宜道:“娘娘身体要紧。”


    自从贵妃受伤之?后,沈初宜已经两月未曾见过她了。


    之?前在畅春园,她情况很不?好,所有宫妃都不?能探视。


    回到?宫中之?后,沈初宜几人原本要去看望她,被事?情耽搁,就拖到?了现在。


    其实贵妃并不?喜欢其他宫妃探望她,可若不?探望,宫妃们却又有不?敬之?嫌,于是只能这样相互折磨。


    沈初宜几人被谢姑姑安排在花厅落座,宫人们立即上了茶水点心?。


    谢姑姑道:“娘娘们略坐,奴婢去去就来。”


    等?她走了,两名小宫女便进来侍奉,贵妃的大宫女碧荷也上了前来,对沈初宜等?人道:“娘娘若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沈初宜见碧荷瘦了一大圈,眼?底一片青黑,便叹了口气。


    “娘娘可好些了?”


    贵妃的烧伤不?好治,即便萧元宸从宫外延请名医,依旧没办法让贵妃立即好转。


    只能用最好的药,尽快让她免除疼痛。


    可烧伤的皮肤要刮去腐肉再?生新肉,一层刮一层,一日痛一日,那日子简直难熬无比。


    贵妃以前是多么娇气的人,如今受了这么大的罪,简直痛不?欲生。


    碧荷勉强笑笑。


    “还好。”


    她顿了顿,道:“太医院给开了安神?散,用了之?后娘娘能小睡几个时辰。”


    安神?散跟安神?汤不?一样,药效极强,这种?药还不?能多用,时间久了就戒不?掉了。


    沈初宜同步昭仪对视一眼?,步昭仪道:“用金针不?行吗?”


    碧荷摇了摇头。


    “一开始是用金针的,陈医正和温医正都用过,后来时间久了,渐渐没什么用,才迫不?得已用了安神?散。”


    碧荷一时间不?由说的有些多。


    她意识到?的时候,忙福了福:“是奴婢多嘴了。”


    延华宫这样的情景,碧荷又是贵妃身边侍奉的人,这两个月简直是煎熬,她瞧着精神?也不?是很好,恍惚之?下说错话也情有可原。


    沈初宜柔声安慰:“无妨,你?放宽心?。”


    她顿了顿,道:“你?也坐下来歇一歇吧,脸色是真的不?好。”


    纯昭仪一贯心?软,对宫人们格外好,这个宫里人都知晓。


    碧荷也实在撑不?住,她在绣凳上坐下,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沈初宜正要再?问问贵妃的事?,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


    “啊!”


    那声音嘶吼着,带着难以言喻的痛处。


    “为何不?让我死?”


    第090章 第 90 章


    那竟是贵妃。


    沈初宜自然记得贵妃李幼涵的声?音, 她平日里总是喜欢阴阳怪气说话,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尖刻,不过她的嗓子还是很清亮的。


    若是正常说话,也算得上婉转动听。


    但此刻, 贵妃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恨和不甘, 她太疼了?, 疼得几乎要活不下去。


    贵妃这样嘶吼一声?,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为?什么,”贵妃哭得声?嘶力竭, “为?什么!?”


    没见到面,沈初宜也能感受到贵妃的痛苦和崩溃。


    沈初宜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碧荷听到这声?音都打了?个哆嗦, 她忙站起身, 有些不知所措。


    “纯娘娘。”


    她下意识看向沈初宜。


    沈初宜往后看了?看, 见此处瞧不见贵妃的寝宫,便?柔声?道:“王姑姑和谢姑姑一直在侍奉娘娘吗?”


    碧荷道:“是。”


    沈初宜同步昭仪对视一眼, 两?人很快便?交换了?一个眼神。


    无需多言, 彼此便?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沈初宜便?道:“今日不太凑巧, 娘娘可能不太舒适,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碧荷松了?口气。


    延华宫出了?这样的事?, 的确不好招待几位娘娘,传出去还要叫人笑话贵妃娘娘。


    沈初宜便?站起身来, 步昭仪就对碧荷说:“你同娘娘说一声?,让娘娘好好修养, 妹妹们改日再来。”


    说完这话, 步昭仪扶着沈初宜就要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发出巨大的轰隆声?。


    只听“嘭”的一声?, 有重物落地,狠狠砸在了?地砖上。


    沈初宜愣了?一下,她脚步微顿,就听到嘭嘭嘭的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人身形单薄消瘦,一身素白的中衣宽宽松松,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


    长发遮挡了?她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人就站在门口,逆着光,犹如?一道残影。


    她似乎也没想到这里有人,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初宜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贵妃。


    两?月不见,贵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左侧的长发遮挡了?她所有的伤痕,也遮挡住了?她曾经明艳的面容。


    碧荷慌得不行,她忙上前?两?步,唤了?一声?:“娘娘。”


    贵妃倏然偏过头,阴鸷地看行碧荷,她伸出手,狠狠在碧荷胳膊上拍了?一下。


    “你怎么不伺候我?”


    碧荷很疼,却不敢哭:“娘娘,娘娘们都来看您了?,奴婢陪着等您得空。”


    贵妃再度偏过头,目光沉沉看向了?沈初宜。


    沈初宜大着肚子,尤其显眼。


    贵妃深吸口气,她忽然抬起手,顺了?一下右侧的发丝。


    紧接着,她慢慢整理衣衫,有些佝偻的脊背也挺直起来。


    此刻,她似乎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


    沈初宜注意到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似乎很疼,但她还是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纯昭仪,”贵妃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步昭仪,林婕妤……陈才人吧。”


    贵妃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你们来看我了?啊。”


    同方才的崩溃嘶吼不同,此刻的贵妃还有着从前?见过的高贵优雅。


    她仪态端方站在花厅门口,然后轻轻开口:“姑姑没同我说,怠慢妹妹们了?。”


    她言笑晏晏,行色如?常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里生寒。


    沈初宜刚要说话,却被?步昭仪轻轻握了?一下手。


    步昭仪往前?走了?半步,恰好挡在了?沈初宜面前?。


    她对贵妃行礼:“娘娘病中,妹妹们心中十分惦念,又?不敢随意打扰娘娘,犹豫多日才敢来娘娘宫中叨唠。”


    步昭仪的声?音依旧有些冷,可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动听。


    “如?今看娘娘精神尚可,妹妹心里当?真是放松不少?,还望娘娘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如?初。”


    这都是最四平八稳的祝福之语,若是常人,一定会说几句客气话回应。


    但贵妃从来就不是常人。


    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她不用挥手,赶到的谢姑姑已?经搬来椅子,请贵妃落座。


    贵妃坐在她们面前?,虽然衣衫简单,面容狼狈,可姿态却依旧拿得很高。


    她昂着头,犹如?


    高贵的仙鹤,从来不曾落入凡尘。


    她道:“来都来了?,坐下说话吧。”


    若是仔细听,能听出贵妃的声?音有些哑,左颈的伤应该也影响了她的声音,她需要很努力才能维持声?音的清澈。


    沈初宜跟步充容坐下之后,林婕妤跟陈才人才小心翼翼坐下。


    贵妃看着她们,忽然笑了?一声?。


    “康复如?初?”


    她重新看向步昭仪:“步九歌,没想到你也会说玩笑话。”


    步昭仪抬起眼眸,平静看向贵妃。


    “李幼涵,不过是受了?伤,又?不是死了?,怎么就不能康复了?”


    两?个人年少?便?相识。


    亦或者说,贵妃、德妃、熙嫔和步昭仪都是圣京有名的贵女,她们从小相识,已?经认识彼此超过十年光阴。


    不说宫中如?今的身份地位,单单唤一句名字,也把两?人一下拉回童年时光。


    她们几人之中,德妃最年长,步昭仪最年少?。


    贵妃最骄纵,熙嫔最耿直。


    四个性?格迥异的人,年少?时便?相互看不过眼,如?今入了?宫,更要争个高低对错。


    虽然步昭仪不愿与她们争斗,可身处深宫之中,所有的争斗都逃避不开。


    年少?时的那些碎梦,早就不复存在。


    已?经有很久没有人唤她们的名字了?。


    贵妃自己有有些恍惚。


    不过这恍惚只是一瞬。


    肩膀上的疼痛让她窒息,也把她从回忆中剥离出来。


    贵妃深吸口气,又?笑了?一下:“你老是这样。”


    “从来就不知道什么谦逊和委婉,也从来不管什么尊贵有别,想做什么都能肆意地做。”


    “我没有贵妃说的那么好,谢娘娘夸奖。”


    步昭仪淡淡道。


    贵妃又?笑了?。


    她的笑容很扭曲,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显然被?烧伤的伤口依旧疼入心扉。


    碧荷站在她身后,眼泪顺着脸颊潸然而落。


    挨打不哭,被?骂不哭,看到贵妃疼,她却落了?泪。


    贵妃像是听到她的抽泣声?,凶狠地道:“哭什么,没出息。”


    方才还喊着不想活了?的贵妃,现在却仿佛坚强得像个战士。


    碧荷上前?,哽咽一声?道:“娘娘,您出来许久了?,回去休息吧。”


    贵妃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她不敢动,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


    “无碍。”


    她道:“许久没看到老朋友,说会儿话也好。”


    碧荷看向谢姑姑,谢姑姑就对她点头。


    延华宫并不冷,一早就烧了?火墙,贵妃可以少?穿一些衣裳,方便?换药。


    这会儿贵妃依旧穿着单薄的中衣,瘦骨嶙峋坐在那,瞧着甚至有几分可怜。


    可她强撑着那股子贵妃气势,从来不喜欢旁人可怜与她。


    贵妃看着他们,道:“之前?静贵嫔出殡,你们都去了?吗?”


    见贵妃似乎平静了?,步昭仪也不再拦着,沈初宜便?道:“娘娘,咱们都去了?,也瞧见了?王姑姑。”


    沈初宜顿了?顿,道:“陛下也去了?。”


    “这样啊,”贵妃看着前?方,看着健康的她们,她忽然问,“热闹吗?”


    沈初宜安静看向贵妃,贵妃离她们太远,又?逆着光,沈初宜看不清贵妃的容貌。


    不知道她在笑,还是在哭,亦或者面无表情,只淡漠询问一句。


    沈初宜垂下眼眸,道:“不热闹。”


    “一点都不热闹,那一日落了?大雨,乌云遮蔽,”沈初宜叹了?口气,“鞋子都湿了?。”


    贵妃沉默好久,才道:“这样啊。”


    “我都不知道最近下了?雨,要冬日了?。”


    众人坐了?一刻,也只同贵妃说了?几句话,步昭仪便?起身,道:“娘娘太累了?,早些休息吧,妹妹们告退了?。”


    贵妃似乎也撑不住了?,道:“嗯。”


    她扶着碧荷的手慢慢起身,站在那让碧荷给她整理衣衫,等衣衫整理好后,才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没有回头。


    “过几日,还来吗?”


    下午西去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微风吹拂,牵动了?她厚重的发丝。


    沈初宜此刻才看到,她左脸颊以下一直到衣领处,都是染了?血的纱布。


    鲜血和纱布几乎要混成一体,犹如?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疤痕,盘踞在贵妃身上。


    贵妃目光平视前?方,她扶着碧荷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很坚定。


    依旧维持了?贵妃的优雅。


    步昭仪回答:“改日我来看你。”


    宜妃又?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离开了?。


    等她走了?,沈初宜等人才沉默离开了?延华宫。


    从延华宫出来,一直走来很久,等来到长春宫前?,林婕妤才低声?开口。


    “贵妃娘娘很疼吧。”


    怎么可能不疼呢。


    沈初宜叹了?口气:“都回去休息吧。”


    等进了?长春宫,沈初宜才看向步昭仪。


    “姐姐,还好贵妃娘娘愿意见你,以后若是得空,去看看她吧。”


    步昭仪方才答应贵妃,此刻才道:“不去了?。”


    沈初宜有些意外:“姐姐?”


    步昭仪没有看她,只看庭院中那颗生机勃勃的四季桂。


    四季桂一年四季都能开花,今年运气好,到了?十月依旧盛开满树洁白。


    因?常年开花,所以四季桂并不芬芳,香味是非常寡淡的。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呢?


    步昭仪凝望着那棵树,半响后才道:“她要见我们一面,得忍着疼。”


    步昭仪难得笑了?一下。


    “算了?。”


    沈初宜回到后殿,刚一踏入门扉,却看到萧元宸正坐在书房里读书。


    他只穿了?一身玄色圆领长衫,身姿颀长,清俊优雅。


    “陛下?”


    萧元宸抬眸看他,脸上表情温和许多。


    他对她伸出手,等把沈初宜拉倒身边时,才环着她的腰腹,把耳朵贴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


    “宝儿,是父皇,今日乖不乖?”


    他随口喊了?个小名。


    沈初宜笑了?一下,感受到孩子翻了?个身,道:“陛下莫要逗他,一会儿我该用不好饭了?。”


    萧元宸没有松开她,只安静抱着她,沈初宜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萧元宸的头。


    “陛下。”


    “你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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