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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车厢比起花厅,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闻亭丽连头发丝儿都变得老实了。


    她能听到陆世澄的每一次呼吸,那轻缓的声息,


    空气里仿佛流淌着一种看不见的发黏液体,


    她不大敢动。


    但她脑子可一刻没停。


    这次她算是败北而归了,但她总得为下一次接近陆家制造机会。


    可惜她已是黔驴技穷,这样短的时间内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还好脑子转动时不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车厢里虽然没点灯,


    闻亭丽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她轻轻咳嗽一声,接着又是第二声,像是被晚风呛着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望了望闻亭丽。


    闻亭丽歉声说「抱歉」,


    找了一回没找到,闻亭丽不得不把自己的书袋抬高一点,以便继续对着路灯找,结果一个「失手」,书袋碰巧跌落到两个人的脚边。


    闻亭丽忙俯身去找,


    门房过来帮忙开门。闻亭丽说:“谢谢陆小先生。”


    下车之后又鞠了一躬,未作停留,转身就出了陆公馆。


    刚出去,就听到门内油门响,陆世澄果然很赶时间,微微向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沿着原路开回去了。


    一刻也没多停留。


    闻亭丽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就那样望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半晌才耸耸肩,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学校坐电车。


    回到慈心医院,闻亭丽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到一间公用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等候的间隙,闻亭丽黯然望着对面的慈心医院大门,往常这个时候,邓院长要么在四楼办公,要么在病房里查房,现在却……


    厉成英接起电话。


    闻亭丽握紧话筒小声说:“我刚从陆公馆出来……嗯,是一张报关单,负责报关的洋行名字是「敦普儿」货栈……其他的我没看见。”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不知不觉紧张得出了一点汗,回到病房,她把那枚金光灿灿的奖章给小桃子瞧,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挨个指点奖章上的字,嘴里咿咿呀呀。


    闻亭丽听得直发笑,捉住妹妹的手教她:“傻小桃子,这个字念育yu。”


    周嫂表现得比上回闻亭丽得话剧大赛冠军还要高兴:“先生您看这奖牌,这可是学校发的。要不是读书顶用功,也得不了这头一等的奖,不枉这孩子每天温书到深夜。”


    当晚闻亭丽跟周嫂换了个班,周嫂在医院跟陪护照看闻德生,闻亭丽则带着小桃子回新租的房子里住。


    姐妹俩梳洗完,闻亭丽找出个小球让小桃子抱着玩,自己坐在灯下给每一件贴身小衣的内里仔仔细细缝上小口袋。


    口袋刚好能放下那张支票和银票卷成的小卷筒,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缝好后,闻亭丽对着这堆票子满足地叹口气,加上新得的这张支票,现在她有整整三千大洋的家当了。


    她指着陆世澄签的数字给小桃子看:“认得么,这是八百大洋,姐姐赢回来的,棒不棒?”


    小桃子高高举起手里的球:“姐,棒。”嗓门又清又响,就像嘴里藏着一只小哨子。


    “嘘,嘘。”闻亭丽吓得忙用食指放在嘴唇上,乔太太租的这房子又破又挤,门板尤其薄,夜晚邻居咳嗽一声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个,闻亭丽才不放心把钱放在家里。


    把钱藏妥之后,闻亭丽探手从书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这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自上回搬家她就将这包东西收在书袋里随身带着。


    打开看,里面是零星几件首饰,小小的翡翠耳坠、金戒指、金镯子……


    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摸摸这、摸摸那,嘴里叽里咕噜数着数。当发现只有四件首饰时,小桃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是不是想问姆妈的项链哪儿去了?”闻亭丽小声在小桃子胖鼓鼓的腮边问。


    小桃子一拍手:“项链呢?”


    那块金刚石虽说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却是母亲生前最昂贵的首饰,金刚石下面还定做了一个桃心项坠,里面嵌有母亲的一张小相。闻亭丽每回思念母亲的时候就会趴在床上看项链里的照片,所以小桃子对那条项链印象最深。


    “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回来的。”闻亭丽神秘兮兮在小桃子额头上点了点,打着呵欠歪到床上翻了个身,摊开双臂对着天花板充满信心地说。


    次日上学,闻亭丽胸有成竹等消息。


    结果失算了,并没有任何陆家人过来找她。


    第三天依旧如此。


    闻亭丽有点沉不住气了,正所谓兵行险招,她要不将项链故意遗落在陆世澄车上,如何有机会再跟陆世澄搭上话。可是那天晚上那样黑,万一项链从座位上滚到某个旮旯角,陆世澄发现不了也不奇怪。


    闻亭丽越想越觉得肉痛,正当她琢磨要不要主动上陆公馆讨要时,有人过来找她了。


    傍晚放学出来,闻亭丽照常去挤电车,忽见对面马路有个人冲自己招手。


    “邝先生?”


    邝志林立在车边,含笑看着闻亭丽走近自己。


    “闻小姐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您这是……路过这儿?”


    “下午务实有个董事会要开,我替陆小先生过来一趟,对了闻小姐——”邝志林笑容不变,目光却一下锐利起来,“你最近可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一诧,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前颈:“咦,您怎么晓得的?”


    邝志林不动神色望着闻亭丽,凭他怎么看,闻亭丽脸上的诧异之色都毫无破绽。


    闻亭丽暗中早已拿出了平日在舞台上十二分的演技和精力与其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一阵,邝志林突然微笑道:“敢问闻小姐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恍然大悟:“难不成那天晚上落在陆公馆了?是一条项链,里头有我母亲的照片,是不是被您在陆公馆捡到了。”


    邝志林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红丝绒小包。


    “瞧瞧是这根么?”


    “呀,真落在陆公馆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劳烦邝先生专门跑一趟。”


    “不碍事。”邝志林的笑容无懈可击,“我只是有点纳闷这条项链怎会跑到陆小先生的车上去了,据听说,那晚闻小姐明明是去领奖的。”


    闻亭丽的背上悄然冒出一层冷汗,脸上却丝毫不露:“噢,我坐陆小先生的车出来的,我当时在车上找手帕来着,许是不小心把东西从书包里带出来了。”


    当着邝志林的面,她无限珍重地吻了吻那条项链,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绝对发自肺腑。


    邝志林好一阵没吱声,闻亭丽知道他在审视她。但越是邝志林这样的人精,越能够想明白一个道理。假如她有心找借口接近陆世澄,早在上次受枪伤时就会赖上来。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上次她什么也没有做。


    无论是住院期间,抑或是出院后,不管是在邝先生跟前,还是在那位陪护面前,她都从未打听过陆世澄的事。即便过后辗转借用了邝先生的力量,也是因为差点被米歇尔开除不得不如此。


    这其中的种种,邝志林想必也十分清楚。


    为了进一步打消邝志林的疑心,她干脆又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平日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书包里随身携带的。”


    “把首饰放在书包里?”


    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绒袋,当着邝志林的面把项链收进去。


    邝志林眼底的狐疑顿时被惊讶所取代,“我父亲还在住院,我不放心把这些贵重物品放在租的房子里。”闻亭丽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邝志林表情稍松,口吻却依旧很公式化。


    “难为闻小姐如此懂事,不过下次可要加倍当心了。”


    “真要谢谢您。”她趁势从口袋里掏出上回的戏票,“礼拜天晚上黄金剧院要搞一场开业周年庆典,请了黄金影业的大明星段妙卿、沈莺莺上台表演现在外头许多人想抢门票,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两张头等包厢票,这两张票送给您。”


    “多谢闻小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


    闻亭丽难掩失望之色:“上回我代表务实女子中学荣获冠军。所以剧院也为我安排了一场演出,不巧米歇尔副校长要去杭州。所以当晚没空莅临,倘若邝先生能和某位校董能来捧场,学生会感到万分荣幸的。”


    大约是话里的「务实学生代表」打动了邝志林,这次邝志林思索了一下:“实在是不凑巧,这礼拜六我得帮忙筹备一次拍卖义演,为这事,邝某整个周末都有许多事要忙,这样吧,我跟其他校董说一说。届时一定派代表前去观看闻小姐的演出如何?”


    说完这话,邝志林自顾自笑着点点头上了车。


    闻亭丽擦了擦头上的汗,到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又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过去。


    “包律师。”闻亭丽开门见山,“您查一下礼拜六晚上上海什么地方有拍卖义演。”


    两分钟后,包亚明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南洋工商联盟上海分会为筹备物资搞了一场小型晚会,地址在金神父路花园坊,听说邀请了不少达官丽姝,陆家是南洋工商联盟会主席,想必是这次晚会的主办人之一,怎么,陆世澄那边有动静了?”


    闻亭丽唔了一声:“当晚陆世澄和邝志林都会露面,我们这边要不要早些做准备?”


    “礼拜六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包亚明沉吟,“这样吧,我打听打听当晚都邀请了哪些宾客。假如有文艺界的人士参加,我想办法帮你弄一张入场券如何?”


    “恐怕不行……这等义卖晚会通常不会邀请一个穷学生入场。倘若由您强行帮忙弄票子,只会暴露我跟曙光律师事务所关系匪浅,不如这样,我那份拍戏的合同您应该已经看完了,明天我就拿着合同去找黄经理,趁这机会向黄经理讨一张入场券。”


    “也好。”包亚明说,“只是有一桩,拍卖义演往往要求宾客带些值钱的东西做现场献捐,去之前,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合乎你学生身份的拍卖物件。当晚我会派人在门外接应你,如有不妥会立即保护你撤离。”


    闻亭丽却说:“这个您不用费心,我有现成的东西要拍卖。”


    挂完电话,闻亭丽又借着谈合同的事约黄远山见面。


    两通电话打下来,闻亭丽几乎要再次掏出帕子抹汗,她跟陆世澄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想寻机会接近对方,实在是太费力了。


    礼拜六下午,本是温书的大好时光,闻亭丽却忍痛舍出两个钟头用来梳妆打扮,把衣柜里的衣服试了个遍,挑一件嫩黄色法国绸连身裙穿上了,这是她最贵的一条裙子,当初父亲用洋服店的进口面料替她做的,这种衣服平日穿太隆重,参加晚会却正合适。


    换好衣服,她对着镜子将一头丰厚的鬈发梳起来。


    一半系在头顶,用象牙白绢制的大蝴蝶结夹住,剩下的一半头发则披在肩上,装扮完之后,活脱脱像是一束幽艳的嫩黄色郁金香。


    穿成这样,自是不方便再挤三等电车,她提前给祥生车行招了一辆车,到了花园坊,老远就看见前头的公馆灯光如昼,门前迎来送往,聚满了前来赴宴的公子和丽人,柔丝般的音乐从花园里流淌出来,闻亭丽在车里调整一番呼吸,款款推门下车,刚在大门外立定,就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闻亭丽。”


    回头看,竟是乔宝心。乔宝心惊喜地走近握住闻亭丽的手:“你怎么也在这?对了,上次的事究竟怎么弄的,米歇尔都好长时间不来我们家了。”


    “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反正她以后不敢再找我麻烦了,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解释吧。”


    乔宝心长吁一口气:“那就好,只要米歇尔不陪我妈胡闹,我妈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表情一松快,她开始握着闻亭丽的手一个劲打量:“这裙子真好看,不对,你闻亭丽就算穿条破布都好看。”


    她指指那头:“我跟我小表舅一起来的,他在那边同人说话,叫我在这等他。”


    闻亭丽一默,小声说:“我先去一趟盥洗室,回头再找你。”


    却听门前一阵喧哗:“陆家来人了。”


    闻亭丽一眼就看见了众星拱月般的陆世澄。


    不等他走到这边,她悄然朝昏暗的地方后退一步。


    她那身亮眼的嫩黄色连衣裙在人群里本就显眼,这一步又挪得有点刻意。因此陆世澄几乎是立刻下意识朝闻亭丽的方向看了一眼。望见闻亭丽,目光很明显地定了一下。


    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同乔宝心说话,余光却衔住了陆世澄的一举一动,一瞟之下不免有些懊悔,早知道不挪了。


    不过她反应很快,马上回过头去,对陆世澄绽出一个极之可爱的笑容。


    陆世澄若有所思收回视线,向前走了。


    闻亭丽有点忐忑,他不会突然意识到她最近老是出现在他身边吧?


    乔宝心转动脑袋张望四周:“小表舅怎么还不来,这里好热,亭丽你看我的妆是不是要花了?要不我们进去吧。”


    两人将入场券交给门口的仆欧,那边一位身形丰腴的太太朝乔宝心招手:“宝心,你姆妈和你嫂嫂没来吗?”


    乔宝心只好过去打招呼。闻亭丽自己捧着东西走到登记处把要拍卖的东西登记在册,办事员望着她手里的大盒子笑吟吟问:“不知道闻小姐要拍卖何物?”


    “上面这一盒我是代人捐赠的,捐赠人一栏请务必写上陆世澄先生的名字,底下这一盒才是我自己的捐赠物。”


    两名南洋办事员微讶互望一眼,像是有点猜不透她陆世澄是什么关系。闻亭丽坦然以对,做好登记,自顾自到花园里透气。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陌生面孔,她擅长与人交际,却也享受这种偶尔在人群边缘游走的自在感觉,左边转转,右边走走,遇到某个陌生人投来的善意眼神,也不忘含笑回应。


    无论闻亭丽走到哪里,身后总黏着几道好奇的目光,这女孩未语先笑,面孔和身段都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一旦笑起来,笑容仿佛能甜到人心坎里,花园里一帮年轻公子蠢蠢欲动,只因拿不准闻亭丽的来历,才不敢贸然上去搭讪。


    天气热,没转几圈就出了一层汗,闻亭丽到酒水桌上拿起一杯冰橘子水低头酌着,忽听司仪在里头昂声说:“陆世澄先生捐赠十套夏奈尔女士洋装,请大家准备竞价。”


    人们露出惊讶又好笑的表情,纷纷交头接耳:“陆小先生?捐赠女士洋装?”


    “会不会是搞错了,前头不是才说陆家直接捐赠五十万现洋吗?”


    紧接着,里头又念起下一位捐赠者的名字:“闻亭丽小姐捐赠全新德国宝纳华相机一台。”


    宝纳华是现在世界上最先进的摄影机,放在洋行里差不多能卖两千大洋,这数字在今晚一众捐赠品里自是毫不起眼。但年轻人拿此物做捐赠,既体面十足,又不过于奢僭。


    闻亭丽平静接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这是她上回话剧得大赛冠军的战利品,她早有心直接拿相机去换钱,又担心电影协会那帮老学究知道了说她小小年纪一身铜臭味,逢上这样的好机会,不如捐出去筹一笔善款。


    两厢一对比,越发显得陆世澄那「十套女士洋装」有点滑稽。


    接下来不管走到哪个角落,闻亭丽总能听到有人谑笑着议论这件事:“陆家那位小公子不是至今没订过婚事吗,那他那么多女士洋装究竟打哪儿来的?该不会是他平时自己收集着玩的吧?”


    调侃归调侃,陆世澄捐赠的洋装却空前受欢迎,刚放到竞价台上,就有十来名淑女和太太争相出价。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十套洋装最后分别被珠宝大王千金余振华,以及来自天津的名门淑媛袁小姐以高价拍走。


    拍卖的过程中,陆世澄作为南洋工商联盟的大东家全程坐在底下。


    闻亭丽站在后头,一时看不见陆世澄是什么表情,不过背影上来看,他表面上还算冷静。


    签支票的时候,余振华和袁小姐满面春风提出了一个要求:她们要与这批女装的捐赠人陆世澄合个影。


    这回陆世澄没那么配合了,坐在那儿迟迟未动。


    南洋工商联盟的几位理事对陆世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到台上去。


    十套洋装拍出这样高昂的价钱,这是第一喜。作为此次拍卖会的承办方,能受到现场嘉宾的鼎力支持,这是第二喜。双喜临门,陆世澄实在没理由不配合。


    拍摄地点定在拍卖台。


    余振华笑吟吟立在陆世澄左边,袁小姐红光满面站在陆世澄右边,第一张拍完,两位小姐均不满意,异口同声请陆世澄动一动,说这样才能显得她们脸蛋小巧些。


    闻言,陆世澄神色如常,插着裤兜往后退一步,余振华大笑着说「走反了」,陆世澄又耐着性子前进一步。


    闻亭丽在底下差点笑破肚皮,陆世澄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像风月场合里被两位阔太太关照的「少爷」。


    那两位可爱的阔小姐更是笑靥如花,想必连她们自己都没想到有机会搓磨陆世澄。


    不一会,闻亭丽捐赠的摄像机也拍出了一个不错的价钱,竞拍者是乔治洋行的王姓小开,签支票时,这人也要求与捐赠人闻亭丽合影。


    闻亭丽一上台就感觉一道目光叼住了自己,垂眸一看,就能看见陆世澄不动声色看着她。


    那目光是如此沉静,却又意味深长。


    想必他已经知道是她搞鬼了。闻亭丽竭力让自己不显得心虚,却架不过陆世澄目光中的威迫感。尽管他没多久就移开了视线,闻亭丽仍时不时感觉后颈凉凉的,合影之后,王少爷趁势打听闻亭丽在何处念书,又邀她第二日去看电影。


    王少爷这一起头,便陆续有某百货公司的小开、某钱庄经理过来跟闻亭丽搭讪。


    闻亭丽不胜其扰,寻个借口就下楼去寻乔宝心。


    说来奇怪,走廊上原本极热闹,一路走下去却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她正觉得奇怪,猛不防看到楼梯下方立着一个人。


    这人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看样子,他来找她算账来了,闻亭丽脚下一崴,慌忙抓住楼梯扶手,却没能及时收住力,「咚咚咚」接连滑了无数个台阶,径直摔向楼梯最底层。


    绝望之下,她紧紧闭上眼睛,这下完了,她的尾椎骨起码要摔成八瓣。


    岂料有人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一睁眼,是陆世澄。


    她心有余悸开腔:“谢谢。”


    陆世澄闭了闭眼,等她站稳后,向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闻亭丽才意识到自己仍紧紧抓着陆世澄,忙松开手,悄悄一抬眼,陆世澄在那儿睨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对她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先走了。


    闻亭丽佯装平静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陆世澄:记仇.jpg


    闻亭丽:窃喜.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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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再往下便是地下室了,


    过道旁有一间房开门着,陆世澄也不进去,


    闻亭丽跟上去立定,


    “陆先生找我有事么?”


    陆世澄表情平静,闻亭丽却再一次感到后颈发凉,


    一面说一面觑着陆世澄的表情。


    “碰巧黄金影业的影后段妙卿小姐因感冒不能来参加拍卖会,黄姐就把段小姐的票给我了,我想着既是拍卖义演,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陆世澄却再次笑了,这回有点气笑的意思,


    他忍着气左右一顾,


    台球室里并无纸笔之类的物事,他睨着闻亭丽,自顾自抬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自来水笔和银票,闻亭丽意识到陆世澄要做什么,慌忙摁住他手里那张银票:“您又要在这上面写字吗?您没有名片么,写在名片上岂不是更好?”


    陆世澄二话不说把银票从她的手里抽出来,闻亭丽咬了咬唇:“银票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写字的。喏,这给您,陆小先生要教训我什么话,写在这上面即可。”


    她从小手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双手递给陆世澄。


    陆世澄静了片刻,一把接过闻亭丽的小本子。


    一打开,上面全是一行行手写的英文功课,他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


    “这里可以写字。”闻亭丽凑过去帮陆世澄翻到后面的空白处,又自行退回原地。这是她用店里闲置的帐簿裁出来的,故意裁得极小,这样她平日坐电车时可以拿在手里背单词。


    他很快就将本子还给她,上面龙飞凤舞多了几行字:


    【托闻亭丽小姐的福,现在全上海都知道我有收集女士洋装的怪癖。希望闻小姐下次做这种事之前可以提前跟陆某打个招呼。】


    闻亭丽满脸愧疚,低头嗫嚅道:“我倒是提前跟陆小先生打招呼,但我既没有您的电话,也联络不到邝先生,今晚在门口见到陆小先生我本来想同您商量一下。但您身边围了太多人让我没办法开腔。”


    陆世澄把本子又一次抽回来。


    【没有下一次了。闻小姐,上次因为我私人的缘故连累你受伤,针对此事,我由衷向你道歉。闻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可以一次性提出来,就如上次米歇尔校长针对你时,你做的那样。但我不希望闻小姐下次再打着陆家的名头做任何事。】


    写完这段话,陆世澄把本子还给闻亭丽,没再看她,径自越过她的身侧走向楼梯,看样子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极小的啜泣声,回头看,就见闻亭丽在那儿捧着小本子黯然哭着。


    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边哭一边委屈巴巴地说:“原来陆小先生知道我上次差点被务实开除的事,好意思说什么「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可以提」,嗬,陆小先生净说大话!那次要不是我自己想办法,我早就被人撵出校门了。”


    陆世澄在原地一动不动睨着她。闻亭丽的哭声里半点乔装的成分都没有,看样子是真伤心。


    “提,我跟谁提?”闻亭丽抽抽嗒嗒,“是!上次我是想借着领奖的机会在陆小先生面前混个脸熟。但我这样做无非是怕改天米歇尔校长又找我麻烦,可当日我不过跟陆先生商量一下退洋装的事,你都不肯理会我,可见你生怕我心里藏奸!我哪敢再对你们提什么要求?真要是提了,陆先生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想我呢。”


    陆世澄身子一动,再次退回到她身边。


    闻亭丽控诉归控诉,却不想叫陆世澄看自己这副鼻红眼肿的狼狈样,忙把头转到另一边,手中忽一空,陆世澄又一次把她的小本子抽走了。


    本子还给她时,上头多了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


    闻亭丽不明就里,噙着眼泪防备地觑他一眼:“八月底参加联考。”


    【毕业前,如果学校有人再找你麻烦,你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卡片递给闻亭丽。


    闻亭丽胸口一阵急跳。


    那是邝志林的名片——上海实业界一半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然而,当着陆世澄的面,她心里越是欢喜,面上就越不能流露半分。于是不情不愿接过名片,仍在那里哭,只是手里不忘紧紧攥住名片。


    陆世澄本以为她这下不会哭了,岂料她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不由得别过脸去,半晌,对着闻亭丽的脚下指了指,闻亭丽虽然忙着哭,余光却注意着陆世澄的神态举止,好奇之下顺着低下头一看,谁知自己脚下什么都没有,再抬头,陆世澄径自上楼去了。


    想了一想,闻亭丽才明白过来刚才那个手势的意思。


    【闻小姐在这儿慢慢哭吧。】


    闻亭丽觑着陆世澄身影消失的方向,噗呲一声含泪笑出声,举起手里那张名片,小声咕哝道:“真希望永远没机会找你,因为我可不想再遇到什么麻烦。”


    也不知道陆世澄听没听见这话,反正那脚步声很快就远去了。


    闻亭丽用帕子抹干眼泪,心情愉悦地上楼去。


    不管怎么说,这一趟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楼上依旧热闹非凡,不,甚至比先前更热闹了。


    大门口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白龙帮的老帮主曹振元不请自来。


    客人中,一半忙着上前打招呼示好,另一半却是退避三舍。如非必要,谁也不想跟这样的地头蛇沾上关系。


    曹帮主不是空手来的,他居然带了一对古董花瓶过来捐献。这举动分明是主动向陆家示好。换作别人家,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得承下这份情。


    但此刻负责招待曹帮主的邝志林,却只笑呵呵坐在那儿签支票,他愿意代表南洋工商联盟会出钱买下这对花瓶,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曹帮主入会。一旦接纳白龙帮,联盟会的其他老成员起码有一半会退会。


    曹振元倒也沉得住气,手持烟杆在大厅里阔步慢慢踱着。无论他走到哪一块,那一块的宾客都会流露出些许惧意,末了曹振元立在落地窗户前捋了捋雪白的长髯,讶道:“怎么没瞧见陆公子?曹某另有好东西想请陆公子帮忙过目。”


    邝志林笑道:“邝某也正寻我们少爷呢。”


    闻亭丽挤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就听到身后的宾客小声议论:“瞧,陆世澄压根不买白龙帮的账,陆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龙帮那些手段在陆家面前全无作用,听说白龙帮做梦都想跟陆家搭上关系做点买卖,只恨没有门路,闹到最后,这位老帮主不得不舍下脸亲自出马了。”


    这时,一个人从曹振元身后绕出来附耳对曹帮主低声说着什么,俨然在帮忙出主意,闻亭丽目光一紧,邱大鹏!


    邱大鹏比之前足足胖了一圈,笑容可掬,油头粉面,身上那套西装一看就是高级定制的,站在人堆里比旁人更显眼。


    看曹帮主对他的态度,邱大鹏似乎已混成了白龙帮的小头头了。


    闻亭丽不自觉攥紧了拳头,邱大鹏一扭头也看见了人群中的闻亭丽,出其不意地,他冲闻亭丽笑了笑,笑容还算收敛,却让闻亭丽寒毛直竖。


    不一会,南洋工会的理事过来请宾客们到花园里欣赏节目,闻亭丽无心再逗留,刚要走,前面那个姓王的小开再次缠上来:“闻小姐这就要走了吗?你还没答应我的邀请呢。”


    闻亭丽眼下哪有心思应付这人,只管低头向外走,这王姓小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闻小姐,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呀。对了,刚才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见你。”


    有人接话:“人家去了何处,用得着向你汇报么?”


    一看,乔宝心挽着孟麒光的胳膊在那边。


    那姓王的小开气呼呼道:“孟先生,我跟闻小姐说话,又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偏要跟她说话,闻小姐,还未问令尊在何处高就呢。”


    闻亭丽和孟麒光同时要开腔,却有人笑着截过了话头:“闻小姐的父亲么,邱某倒是熟得很。”


    闻亭丽面色一沉,白龙帮的人过来了,哗啦啦数十号人,如同乌云压境朝花园中心涌过来,头顶的夜空仿佛都暗沉了几分。


    “这就是属下上次跟您老人家说过的闻小姐。”邱大鹏忙着为曹振元开路,同时笑吟吟望着闻亭丽。


    曹振元眯了眯眼:“小姑娘灵啊。”


    “确实,这样标致的孩子属实少见,不怪我家那个臭小子老在心里惦记。”邱大鹏叹气,“可惜闻小姐瞧不上凌云。”


    曹振元微愕:“连凌云都瞧不上?”


    邱大鹏苦笑:“闻小姐心气高得很。不怪她,怪凌云自己不争气。”


    曹振元蔼然摇头:“那是过去,最近凌云也在学着在帮里管事了。不论学问还是本事都已是今非昔比,你再好好问问这小姑娘的意见,说不定小姑娘又愿意了。”


    邱大鹏笑道:“还是您老人家见事明白。也好,等下我就亲自送这个孩子回家去,亭丽,你跟凌云之间有点误会,路上邱伯伯正好跟你好好聊聊——”


    孟麒光冷冷打断邱大鹏:“曹帮主——”


    曹振元走到孟麒光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麒光啊,许久不见你了。”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围住闻亭丽,乔宝心有些无措,试图将闻亭丽护在自己身后:“你们——表舅。”


    孟麒光沉着脸便要朝这边走,却被曹帮主死死扣住肩膀:“难得今晚这般热闹,跟我这老东西坐下来叙叙旧,来,我们到那边去。”


    闻亭丽瞬间被一帮人团团围住,不由得暗自攥紧拳头。


    可越是情势紧急,她的脑子越是转得快,忽一眼瞧见前方穿过花园的邝志林,忙扬声说:“邝先生,您刚才不是说校方会派车送学生回学校吗?请问车在哪里?”


    邝志林一愣。


    闻亭丽趁势推开众人走到邝志林面前,背着所有人的面,将手里的名片在邝志林的眼底悄悄露出一角。


    “邝先生。”她屏住呼吸小声说,“请帮忙找人送我回家。”


    邝志林面上更加惊讶,那是他的名片。除了他自己,只有陆世澄可以作主将他的名片递给其他人。


    澄少爷何时——


    他惊疑不定凝视着闻亭丽,又看看闻亭丽身后虎视眈眈的白龙帮。仅仅犹豫一秒钟,便露出笑容做出回应:“不错,务实有校车可以送闻小姐回家。我正要派人找闻小姐呢,我们走吧,车在那边。”


    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回过头给了乔宝心一个宽慰的眼神。乔宝心正是满眼担忧,忙走到闻亭丽的耳边极小声地叮嘱了几句。


    闻亭丽点点头:“嗯,我知道,你别担心,我走了。”


    曹帮主和邱大鹏面面相觑,可当着邝志林的面,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开了花园。


    第23章


    邝志林办事极麻利,


    不仅如此,邝志林自己也在车前候着。


    “闻小姐。”


    人一少,


    闻亭丽恳切地看着他说:“谢谢邝先生。”


    邝志林回头淡淡看向花园里白龙帮那帮人,


    “把闻小姐送回家。”


    闻亭丽二话不说钻上车。


    车一发动,她才发觉自己双腿有些发软,


    白龙帮果然不敢招惹陆家,回去的路上,


    司机先把闻亭丽送到白尔路的租处,闻亭丽回寓所换了衣服,


    一进病房,闻亭丽绷紧的神经一松,瘫坐到床边椅子上,


    陪护在对面小心翼翼觑着闻亭丽:“闻小姐,你怎么啦?怎么看上去杀气腾腾的。”


    闻亭丽回过神,若无其事拿起柜上的脸盆:“我去打点水。”


    这一小会工夫,足够她把一切都想明白。邓院长昏迷不醒,父亲更是指望不上。


    要对付邱大鹏,


    她慢慢在走廊上踱着,


    “请问刘护士长在吗?”她笑问。


    捱到熄灯时分,刘护士长果然寻过来了。


    “闻小姐,你出来一下,傍晚你不在,汤普生大夫给你父亲换了几剂新药,我帮你说一句。”


    一出病房,刘护士长就把闻亭丽领到后头一间空置的库房,推门进去,厉成英在里头等着。


    闻亭丽迅速掩上门:“您怎么在这儿?我正要给您打电话。”


    “我刚回上海,听老包说你独自去参加拍卖会,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特地赶到花园坊外面守着,会场里有我们的人,白龙帮的人找你麻烦时,我们的人全看见了,本想令人把你接出来,眼看邝志林派车送你才作罢。先不说邝志林,看样子邱氏父子对你还没死心?”


    闻亭丽恨恨然嗯了一声。


    厉成英眼神凌厉了几分:“邓院长出事前就曾叮嘱我们关照你,只因不便暴露你与我们的关系此事才耽误下来,我会尽快找一位中间朋友


    闻亭丽试探着说:“可是外界都知道包律师是邓院长的好朋友。如此一来,大家不免会怀疑我跟邓院长早有私交,陆家那边听到风声自然也会防备我,那样我还如何调查刺杀的事?”


    厉成英微笑:“假如没有今晚的事,我们这边的确不好动,出了今晚这样的乱子,倒正好可以为你们


    听完此话,闻亭丽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厉成英心中一动,笑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这样做?刚才你托刘护士长找我,就是跟我商量对付邱大鹏的计划?”


    闻亭丽甜笑着,没否认。


    厉成英赞许地点点头:“请记住,懂得保护自己最要紧。正想问你呢,你是怎么说动邝志林护送你走的?陆家虽然从不买白龙帮的账,却也不喜欢插手别人的闲事。”


    闻亭丽大致说了一下以陆世澄的名义拍卖洋装的事,说到最后,她耸耸肩:“反正是费了好多工夫才跟他搭上话。对了,您查清那间「敦普儿」洋行的底细了吗?”


    “是一间信誉极好的德国老洋行,货仓设在武汉,那日一从你这得到线索,我就动身去了武汉找当地的朋友,托人查了几日,总算弄到了一份敦普儿最近三月的报关单,这一查才知道,这家最近并未承运过药品。”


    闻亭丽莫名松了口气:“所以……不是陆世澄做的?”


    厉成英眉头仍蹙着:“调查敦普儿期间,有一桩意外收获。敦普儿洋行本由姐弟二人共同经营,几年前姐弟俩因经营理念发生分歧,自此一分为二,弟弟以「力最时」之名在不少城市开了新型货栈,为了从姐姐手中争夺老顾客,对外宣称可以承办一切货物,敦普儿不敢承办的钨丝等贵重金属,「力最时」却可以代为报关和承运,我们在敦普儿未查到药品转运的迹象,却意外在力最时的货仓查到了一点线索,顺着往下挖,查到


    闻亭丽一愣:“可是……那张敦普儿的报货单是在陆世澄的书房发现的,敦普儿姐弟已然分家,陆世澄既然选择继续跟敦普儿合作,又怎会与新分家出去的「力最时」建立业务关系?”


    “这件事不外乎两个解释:陆世澄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如此;另一种解释是,委托力最时承运药品的的确是陆家人,但不是陆世澄。”


    闻亭丽想了想:“难道是陆老先生?”


    厉成英缓缓摇头,“近些年陆鸿隽已经不大管事了,但陆世澄有两个叔叔,人称陆二爷和陆三爷……陆二爷前年因一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那位陆三爷却还活在世上,只不过被陆世澄打压得无法动弹。倘或这件事不是陆世澄指使,那么或许与陆三爷有关。”


    “这位陆三爷现在何处?”


    “在北平养病,但他应该留了不少眼线在上海。假如那批药是陆三爷的,那么这次刺杀很可能就与陆世澄无关了,他们叔侄俩几乎是势不两立。”


    闻亭丽点头不语。


    厉成英看看自己的腕表。“今日实在是不早了,我长话短说吧,你极聪明,才几日,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重要线索,陆三爷那边我们会立即着人去查,我过来除了跟你说这件事,也是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从陆世澄和邝志林口里听到什么线索。”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摇头:“陆世澄虽然把邝志林的名片给了我,但他好像很烦我,我猜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他了。至于邝先生,他的嘴巴就跟上了封条似的。”


    厉成英苦笑:“嘴不严的人,也不可能成为陆世澄的心腹。不急,老包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最多再熬两日就能安排你和他「见面」,消息传出去,邱氏父子自然不敢再骚扰你。这两日你出门当心些,我会派人到你学校附近守候,你是五点半放学对么?记得留意一辆白色的洋车,那是我们的人。”


    厉成英拿起手提包就要走,闻亭丽忽道:“厉先生,我想同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


    “枪。”


    厉成英错愕回身。


    闻亭丽极严肃地望着厉成英:“您有!对么?”


    “你要枪做什么?”


    闻亭丽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静:“今晚您和包律师把一切都考虑到了,结果拍卖会上还是出了一些乱子,您不大清楚邱氏父子的为人,我却相当了解他们,邱大鹏吃了闷亏,这两天一定会想办法探知我和陆家之间是否有交情。若被他发现陆家与我毫无瓜葛,定会再来找我麻烦,我需要一件能够防身的武器。而且,即便有曙光律师事务所庇护我,也总有照顾不到的一天。万一他们纠缠我时您和包律师都不在上海,我希望——我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说完这话,闻亭丽屏息等待着,可她终究失望了,只见厉成英摇摇头:“不行,你不会射击,枪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


    “我可以学!”闻亭丽目光里透着坚定和急迫。


    厉成英却很坚决:“你说的情况我们会好好斟酌,但这绝非小事,回头等我们好好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闻亭丽还要再说,厉成英却二话不说拉开门出去了。


    ***


    第二日闻亭丽坐车上学时,慈心医院门口果然多了一辆白色的洋车。


    闻亭丽上电车,这辆白汽车立即跟上来。


    闻亭丽进务实中学,白汽车就不着痕迹地就停到街对面。


    这一切落入闻亭丽眼中,让她安心又感激。尽管厉成英不肯给她枪,但在保护她安全这一块却毫不含糊。


    弄不到枪,闻亭丽只能暂且将心里的那个对付邱大鹏的计划搁置下来,踏踏实实上了一天学。


    傍晚放学时,班主任柳苑华公布了上礼拜的小考排名,这次考试的排名基本可以预估联考时的成绩。


    班主任一走,学生们沸腾起来。“闻亭丽,你还没想好要报哪里吗?”燕珍珍忙着问她。


    闻亭丽面前摊着一沓招生剪报,闻言摇摇头,换作往常她一定会大大方方说自己立志像邓院长那样学医科,而今为了避嫌,也不敢在好朋友面前说实话。


    “要不我们一起报考圣约翰的戏剧系吧?”赵青萝兴冲冲坐到两人面前,“这次你考了班上第九名!柳先生都夸你进步很大,以你现在的成绩说不定可以试一试圣约翰。”


    闻亭丽:“分数还是有点差距的,等下次考完再看看,你不打算念教育系啦?”


    “圣约翰也可以选修教育课。”赵青萝说,“经历过上次的话剧比赛,我对戏剧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将来我想做一名戏剧导演,多导一些有社会意义的话剧,燕珍珍你呢?”


    燕珍珍百无聊赖的样子:“我的志愿从来没变化——搞文学,可是我有的选么?我爹希望我跟他一样搞外交,早就规定我只许在政治系和英文系里这两个专业里挑。”


    闻亭丽跟赵青萝对视一眼,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平时经常私底下写写文章或小说,闻亭丽从她抽屉里拿出一沓手稿,很可惜地说:“那你的小说呢?”


    “埋掉,以后都不写了。”燕珍珍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呢。我要惩罚我爹,他亲手扼杀了一个文学家。”


    “别呀,就算你学别的专业,又不是不可以继续写小说。”


    三个人约好了礼拜天去赵青萝家里好好研究填志愿的事,说了这么久的话,闻亭丽比往常迟了三十分钟才出来。所幸那辆白色的洋车仍停在附近,只是车上的司机不似早上那样沉得住气,竟立在路边频频向校门内张望。


    眼见闻亭丽出了校门,这人才不动声色重新上车。


    闻亭丽挤上电车,一径坐到伯顿路,从这一站下车,再转一趟电车就到慈心医院了。


    刚下车,忽听身后传来凄厉的刹车声,路边行人说:“哎哟,后头那两辆洋车要「打架」了。”


    闻亭丽向后瞧,一辆黑色洋车突然横穿马路,一下拦在那辆白色洋车前面。


    紧接着,黑色洋车上下来几个白龙帮的人团团围住那辆白车。


    闻亭丽心一沉,莫非叫白龙帮的人看出这辆白车是专程来保护她的了,她急忙跑到路边电话亭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助手,包律师此刻并不在事务所。


    闻亭丽紧接着给厉成英打电话,然而不等电话接通,对面突然有两个白龙帮的人朝她这边看过来。


    闻亭丽见势不妙,挂断电话抢先跳上一辆黄包车,催说:“慈心医院,拜托师傅快一点!”


    只需捱过这一阵,厉成英那边一定会派人过来解围。


    黄包车载着闻亭丽拐过一个弯,又过一条马路,前方出现一条僻静的巷子,这是最近的一条路。这时,前方巷口突然出现几个人拦住去路,清一色的银白色短褂长袴,个个口里都叼着烟。


    师傅不明就里,赔着笑脸说:“小兄弟,请让一让。”


    那几个人却流里流气笑起来:“让?挡路的不是你们吗?”


    不等师傅拖着车向后退,后方又来几个人堵住退路。


    一帮人围拢过来推推搡搡,动作和语气凶蛮得很,眼看要将师傅搡倒在地,闻亭丽突然从车上跳下来。


    那人这才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邱舵主在车上等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闻亭丽心中暗恨,咬牙随这帮人走出巷子,前方果然停着一辆车。


    车窗摇下来,露出油头粉面的一张阔脸,邱大鹏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


    “亭丽啊。”邱大鹏掸了掸手里的雪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邱伯伯在后头叫你一句,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闻亭丽看看四周,这地方离慈心医院已经很近了,于是笑道:“邱伯伯是专程来医院探望我爹的吧?他可是托您的福才变成现在这样,都到门口了,你不去瞧瞧他么?”


    邱大鹏脸皮比城墙还厚,摆摆手说:“兄弟早就想来探望大哥,奈何大哥对兄弟误会太深,贸然进去探望,只怕大哥急火攻心,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凌云的事——”


    他脸色忽一阴:“托你的福,凌云被孟先生的人打得全身没一块好肉,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上还有几处骨头未好,可怜这孩子,被打成这样还日夜惦记着你。大夫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今日邱伯伯特地令大东楼的师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就为了招待你。你和凌云在饭桌上把误会解开,只要你在,这孩子不论是骨伤也好,心病也罢,全都能养好。”


    说着冲手下人一摆手,闻亭丽冷笑:“我和邱凌云之间实在是没什么误会,他究竟为何挨打,他自己心里清楚,再说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您这话该去跟孟先生说。”


    邱大鹏眯了眯眼:“邱伯伯知道,你如今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仗着有人撑腰早不把邱伯伯放在眼里了。可惜,今日既然在此地撞着了,邱伯伯势必得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凌云还在家等着呢,快把闻小姐请上车。”


    闻亭丽急得四面张望,捱了这么久还不见包律师和厉成英的人过来。


    这一愣神的工夫,两边的人就要把她拖上车,她愤然一挣,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到处找公共电话亭。


    邱大鹏眼睛极尖,一眼就看见了名片上硕大的「邝」字,他却不似上回那般忌惮,只轻蔑地哼笑一声:“拉幌子拉上瘾了?邱伯伯已经打听清楚了,陆家根本不认识一个姓闻的。上回人家看在你务实学生的份上帮你招一回车,没想到你又来这一招,邝先生知道自己跟你很熟么?”


    闻亭丽之所以拿出邝志林的名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眼见一帮人重新围过来,瞪着眼睛说:“熟还是不熟,当面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只要告诉邝先生我在甘家巷遇到了大麻烦,他绝对会派人过来。你们还是趁早走吧,省得回头吃大亏。”


    说罢,她疾跑几步钻进最近的电话亭,拿起话筒作势要打电话。


    假模假式拨了几个号码,却不肯把全部号码拨完。


    这回不必邱大鹏拆穿闻亭丽,几个喽啰也大笑起来:“这小姑娘不得了,花架子摆得够足,刚才差点被她给唬住了。”


    邱大鹏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抬了抬手:“诶,别笑话这孩子,让她打。”


    闻亭丽脑中飞转,这当口她又能给谁打电话,燕珍珍?赵青萝?乔宝心?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把她们扯到这么污糟的事情中来。


    邱大鹏耐心告罄,冲手下人摆摆手,一帮人呼啦啦围住电话亭。


    “快出来吧!”闻亭丽心一横,当着众人的面拨起了邝志林名片上的号码。


    一帮人愣住了。


    打过去,那边却无人半天没有接电话。


    白龙帮的人再次公然发笑:“闻小姐怎么不开腔?你不是要跟这位「邝先生」说你遇到麻烦了吗,来来来,我们好心替你报地址,「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那人故意捏着嗓子尖声说话。闻亭丽焦急地等了几声,便要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一惊之下,险些没握稳话筒,看这架势那头似乎有人,她吓得忙说:“我、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然而那边却久久没人吭声,她万般无奈,只得挂掉电话。


    ***


    库伦路的某间寓所,陆世澄刚进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响。


    他随手把西服外套扔到沙发上,这是邝志林的私宅,电话轮不到他来接。


    一个钟头前,邝志林约他在此见面。谁知刚到楼下,力新银行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请邝志林过去处理,邝志林下楼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车走了。


    偌大一间寓所现在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不奇怪,每回邝志林向他汇报要事时,都会把附近的闲杂人等提前清走。


    电话依然在响。


    陆世澄置若罔闻,案几上放着茶水,他欠身拿起一杯水喝了几口。


    渐渐地,陆世澄觉得那铃声比雷声还吵。


    他不耐地瞥瞥自己的腕表,这个点正是饭点。也许,那边的人有什么急事找邝志林?


    终于,他起身拿起电话。


    刚把话筒放到耳边,里头传来几个男人的调笑声。


    “我瞧她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这期间,话筒边有个人的呼吸一下下重重拂在麦克风上,听上去极为焦灼。


    陆世澄握着话筒静静等待,那头的谑笑声越来越放肆,打电话的人却始终一句话都未说。


    陆世澄垂眸看看手中的水杯,突然将其搁到桌上,力气故意大一点,发出咚的一响。


    电话那头果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倏地一默,忙说:“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


    “你所谓的邝先生在哪呢?”一伙人大笑着拉开电话亭的门,“这下你还有话说吗?


    闻亭丽不等对方拉扯自己,反身用肩抵住门。


    “你们懂什么,刚才接电话的是那位陆公子!陆家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众人越发笑得打跌。


    “我说我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


    闻亭丽虚张声势:“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再等个十分八分钟不就知道了?万一我说的是真的,你门就不怕陆家找你麻烦?”


    邱大鹏将雪茄扔到脚下踩了踩,拉长了声道说:“听她的,那就再等一等,假如你真能请动陆先生,你帮邱伯伯引见引见如何?”


    闻亭丽心头微松,她不信十分钟后厉成英的人还找不过来。


    拖得一刻钟,是一刻钟。


    十分钟过去,邱大鹏等得脸上泛起了油光,巷子口也不见有人来。


    很好,他像个傻子似的又被这孩子耍了一遭!一扭头,他没好气地说:“把她给我拖到车上去!”


    闻亭丽拼命抵住电话亭的门,然而,一个人怎敌得过这帮流氓。就在她即将被强拽出去的那一刻,巷口诡异地一静。


    巷口悄然多了个人,这人插着裤兜立在那儿,一副刚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夕阳照在巷口,把那人的腕表照得熠熠生辉,这个人先是半信半疑朝里瞧了瞧,看清里头的情形,面色一淡,朝一行人走过来。


    邱大鹏僵在了原地。几个流氓闻声一回头,也似被定住了。


    闻亭丽的表情更是见了鬼似的,“陆、陆公子。”


    众目睽睽之下,陆世澄径直走到电话亭前,向前一伸手,几个流氓愣愣地缩回自己的爪子。就这样,陆世澄毫不费力地拉开了门。


    闻亭丽几乎是一个箭步从里边跳到陆世澄身前。


    这时,邱大鹏终于回过神来,眼看陆世澄目光扫向自己,忙腆着笑脸向后退:“误会!一场误会,亭丽,邱伯伯就不送你了——”


    剩下的那几个流氓也是如梦初醒,随邱大鹏一窝蜂跑到车边,纷纷跳上车,轰隆一声驾车跑了。


    闻亭丽现在顾不上管邱大鹏,因为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大白天见鬼也不会比在这里看到陆世澄更让她吃惊,刚才她不过是信口胡说,难不成那电话真是陆世澄接的。


    “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陆世澄眼看白龙帮的人一下子跑了精光,这才回头上下打量闻亭丽,确定她没有受伤,也没停留,掉头向巷子外头走去。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上去:“您是刚巧路过这儿?还是?难道刚才电话那头是陆先生?”


    陆世澄没有接茬的意思。


    闻亭丽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发誓,我没想过打搅邝先生,前面我只是想用邝先生的名义吓吓姓邱的。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声,我以为没接通就没马上挂断。谁知道,谁知道被你接了。”


    她庆幸又好笑,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陆先生,您怎么听出电话那头是认识的人呢?噢对对,他们刚才叫我闻小姐来着,想必你听见了。”


    陆世澄忍不住睨她一眼。


    她在他耳边聒噪了这么多回,他要是还听不出她的声音就奇怪了。


    闻亭丽望着脚下的路,突然又是一阵发笑:“陆先生能这么快找到这儿,是不是因为听见他们说「甘家巷」了?你说他们傻不傻!!自己暴露自己!对了,您一定很好奇邱大鹏为什么找我麻烦吧?”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我不好奇。


    闻亭丽却低头叹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姓邱的跟我爹本是拜把子兄弟,可是这个人一肚子坏心眼……”


    突然又停下来好奇张望四周:“您刚才跟邝先生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没见邝先生?”


    回眸瞥见陆世澄的表情,闻亭丽恍然大悟:“您是一个人过来的?”


    陆世澄面无表情打量四周,出来时也没跟邝志林留个纸条,这会儿老邝估计正到处找他呢。


    他再次转头看向闻亭丽,白龙帮的人也走了,这下她没理由跟着他了吧。


    刚要抬步,闻亭丽却拦在他面前。


    她脸上满是感激之色:“那晚您给我名片时,说我在毕业前在学校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邝先生,真没想到您如此重诺,您是因为那晚的事才专门跑一趟吗?这样麻烦您,我真过意不去,要不——”


    她假惺惺掏出那张名片:“您把它收回去吧。”


    陆世澄二话不说接了过去。


    不但收了,他还立即当着闻亭丽的面将名片纳入衣服口袋。


    闻亭丽呆了一呆。


    怎么,闻小姐不是诚心还给我?他睨着她。


    她忙清清嗓子:“您还没吃晚饭吧,我请您吃顿便饭行不行?”


    他抬手:【不必。】


    闻亭丽咬了咬唇:“陆先生是担心不够好吃吗?这附近的馆子我都很熟的,不管陆先生喜欢什么口味,我保证您能吃得满意。”


    陆世澄掉头朝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得有点远,刚才他在路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所谓的甘家巷。


    闻亭丽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不想她跟着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终于找到了停车地方,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这时,街角突然来了十来辆黄包车,车上的人清一色全是老太太,一窝蜂从黄包车上下来,风风火火往甘家巷闯。


    老太太装扮与衖堂里的娘姨无异,偏偏走起路来个个健步如飞。


    其中一人瞥见闻亭丽,身形忽一顿。


    陆世澄心中一动,扭头望向身侧的闻亭丽,闻亭丽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厉姐派来救她的人,忙不动声色冲对方做了个极细微的手势。


    老太太收回视线,改而踮起小脚张望四周:“娄二奶奶真住在这附近,这地方怎么这样冷清啦?”


    边说边朝那边走了。


    闻亭丽一转头,恰巧碰上陆世澄的视线,她没料到他一直在注视着她,眼波不禁漾了一漾。但她很快就甜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饭。”


    陆世澄看一眼那帮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瞬间改了主意,关上车门,朝闻亭丽的书袋指了指。


    闻亭丽琢磨片刻,从自己的书袋里取出上回那个小本子,试探着说:“要这个吗?”


    陆世澄接过来,目光随便在本子上一瞟,才一日,她又背了不少新单词。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轻车熟路翻到后头的空白处,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闻小姐要请我去哪吃饭?】


    【作者有话说】


    陆世澄:闻小姐真是处处充满惊喜呢。


    闻亭丽(译制腔):oh亲爱的陆先生,这顿我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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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闻亭丽错愕地望着那行字。由于太过震惊,


    但很快,她就欣然点头:“让我好好想想,要不我请您去广雅居,


    陆世澄示意她带路。闻亭丽愈加高兴,抬手指了指指街对面:“那馆子在唐家巷的后面,


    说着便要在前领路,陆世澄却拦住她。


    【请帮我给邝先生打个电话。】他把本子递给她。


    “哦对对。”闻亭丽转回先前那个电话局,


    陆世澄自管自望着路旁的洋梧桐树,


    电话接通了。


    “邝先生,我是闻亭丽,陆先生要我跟您说一声……我怎会跟他在一起?这、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就在甘家巷附近,


    给邝志林打完电话,闻亭丽又给周嫂打了个电话。


    接着两人从甘家巷并肩走出来。


    “吃完晚饭,我再请您吃点甜品吧?这附近有家店鸽蛋圆子做得很不错。”


    说得正起劲,陆世澄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原来她只顾着招待陆世澄,却没留意自己的脚下有块大石头。要不是陆世澄及时拉她一把,


    陆世澄严肃地把手插回自己的裤兜。


    闻亭丽不好意思笑起来:“您真细心,


    陆世澄默了默,他是哑巴,又不是盲人。


    “我不是怕我招待不周嘛。”她快步穿过马路,又转过身立在台阶上笑眯眯等着他。


    等到陆世澄过了这边,闻亭丽将自己的小本子双手递给陆世澄。


    “吃饭的时候陆先生觉得哪里不好,把意见全写在这上头,我保证这顿饭让您吃得满意。”


    陆世澄接过本子,闻亭丽抿嘴直笑。


    这时,马路上开过一辆汽车,车里坐着孟麒光和小高。


    小高想起昨晚的事,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孟先生,我们手里还压着曹帮主的两船货,原本昨晚当场就能帮闻小姐解围,为何你要在宝心小姐面前要装出无解的样子,是想再等等吗?”


    “等?”孟麒光漫不经心翻着报纸,“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利益交换,把我有的给对方,再从对方身上换回我想要的。假如我身上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我主动帮她一百遍,她也会只拿一句谢谢来打发我。”


    小高似懂非懂。


    孟麒光一哂


    小高待要再开腔,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荡马路。


    小高瞬间张大嘴,那竟是陆世澄!


    因为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晓得那个闻小姐正跟陆世澄有说有笑。


    “孟先生?!”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以为孟麒光会不高兴,没想到孟麒光只是兴趣浓厚地望着那边,注目良久,低笑道:“很好,目标明确,野心勃勃,比我还善于把握机会。”


    说这话时,汽车刚好从两人身后擦过,孟麒光目光炯炯看着闻亭丽的侧影,眼看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又转过头继续向后盯着看。直到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淡着脸收回视线。


    ***


    闻亭丽所说的广雅居离慈心医院不远,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老板娘待闻亭丽十分热情,只是说话时老偷偷打量陆世澄。这年轻后生不光生得挺拔俊雅,衣着更是体面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贸然走进路边的小餐馆,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陆世澄进店后只在一旁静静环顾四周,察觉老板娘的目光。不但毫无恼意,反而礼貌地冲对方点点头。


    闻亭丽早就见识过陆世澄的涵养功夫,老板娘却闹了大红脸,忙堆起局促的笑容,招呼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两人相对着坐下。


    “喜欢吃这个吗?”闻亭丽拿着菜谱请示陆世澄。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却笑道:“瞧我,哪有做东的一个劲问客人的。”


    接下来好一阵没吭声。


    陆世澄没忍住抬眸一看,就见闻亭丽低头皱眉研究菜谱,单看那认真的表情,比治学还要严谨。不一会,就见她抬起头冲门外说:“老板。”


    一口气点了七个菜,外加一份负责解腻的红苋菜汤加糟,只是菜刚点到一半,陆世澄突然朝她招招手,闻亭丽脸蓦然一红:“您该不是要——”


    【不,我不要。】


    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你菜点的太多了。】


    原来不是要净手,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因为拿不准您的口味,所以才多点了几样招牌菜,陆先生每样都尝一尝,碰到喜欢的就多吃一些,不怕吃不完的,我可以把剩菜打包带回去。”


    点完菜,闻亭丽当着陆世澄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帕面反过来给他瞧。


    “瞧,这家店小归小,但干净得出奇。他们后厨我都去瞧过,也跟外头一样卫生。”


    陆世澄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碗筷,闻亭丽抢先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到他面前。


    同时让老板娘多上一副碗筷,预备待会夹菜的时候用。


    紧接着,她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就是茶的味道差了点。陆先生先将就喝一口,我让他们给您买几瓶冰橘子水过来。”


    【谢谢。】他正好渴了。


    “不用谢!”闻亭丽开心地说,“天气实在太热,不喝点凉的简直吃不下饭。”


    她拜托店里的伙计帮忙买冰汽水,之后便把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对着陆世澄。仅仅安静几秒,又开始兴致勃勃找话。


    “我从小就住在这附近,家家饭馆都吃过,再没有比这一家味道更好的了,要是陆先生还是不满意——”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不妨直接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饭店,下次有机会我再请您一次,刚才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再怎么酬谢也是应当的。”


    陆世澄状似随意拿过本子,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闻亭丽头皮一麻,他可真会切中要害。当然她不能对他说他前脚刚到,厉成英的人后脚也到了。


    “那我就向朋友求助。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很不怕白龙帮的,我因为实在不愿意麻烦她们,才拿邝先生的名片吓唬姓邱的。但如果逼到没办法,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会给我那几个同学打电话。”


    陆世澄静静谛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坦坦荡荡回视。


    长长的睫毛一眨,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聊,她就像欣赏名画一般研究起手里的茶杯来。


    陆世澄则是像看名画一般研究闻亭丽,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半点心虚。可是自打进了包厢,这是她第一次长达半分钟没有开口讲话。


    可惜伙计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橘子水来了。”


    闻亭丽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摸一下,是不是很凉?”她把一瓶橘子水推到他面前,“先解解渴,菜应该快好了。”


    陆世澄假装看不出她急于转移话题,喝完一整瓶,仍有些口干,闻亭丽主动把第二瓶推到他面前。


    接着她开始拧自己的那一瓶,这次却半天都没拧开。


    手中忽一空,陆世澄把她的汽水瓶拿过来帮她拧开。


    “谢谢。”闻亭丽一脸诚挚地说,“陆先生,您真细心,又体贴。”


    陆世澄把脸对着一旁,喝汽水。


    菜终于上桌了。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陆世澄本以为会很腻,一尝,竟异常清腴嫩滑。


    “怎么样?”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他。


    陆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备用筷子又夹起一块。


    闻亭丽笑出两个酒窝。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闻亭丽帮陆世澄盛汤的时候一句都未说,俨然对这道汤信心十足。


    汤确实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调得鲜嫩多汁,难得腐衣也没有豆腥味。


    不知不觉间,陆世澄把半碗汤都喝完了。


    请客吃饭,最高兴就是客人喜欢自己点的菜,闻亭丽作为东家,心里满足极了,接下来不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包厢终于安静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一阵。吃完饭,闻亭丽高兴地让伙计送些帕巾给两个人净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过账单:“一共是八块半,闻小姐是熟客,那半块大洋的零头就免了。”


    这价格不便宜,毕竟寻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块大洋(注),只怪方才菜点得实在太多,食材又极新鲜,闻亭丽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好」,从书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口袋,把所有钱倒出来一数,却只有六块大洋。


    闻亭丽不敢置信地在书袋里重新掏摸一遍,仍没摸出半毛钱。


    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等一等。”闻亭丽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再找找。”


    陆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一开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找,看她越来越急,很自然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皮夹子,预备帮她付账。


    闻亭丽忙制止他:“说好了我请客的。”


    又对老板娘说:“您千万别让这位先生结账,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出了小包厢,陆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门外,就见闻亭丽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仅一分钟她就返回了,并且手里多了一张大票子,径直递给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帮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回来一大堆银元,但好歹顺利结了帐,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细打包好交给闻亭丽。


    两人出来时,陆世澄特地朝刚才那条小走廊看去,过道尽头居然是一间盥洗室,盥洗室里头自然不会藏着银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空气诡异地一默。


    闻亭丽正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记得兜里还有十块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块,结账时才想起,前晚去花园坊的时候她从祥生车行叫过一辆出租车,今早出来时又给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饭钱,这些花销她本来心里都有数的,被邱大鹏那老东西一闹也就忘了。


    幸而前几天才把几张大票子都缝进了贴身小衣,可以临时去盥洗室脱衣裳取钱救急。


    她生怕陆世澄多问,幸好,他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些,心头一松,她再次活跃起来。


    “刚才说好了请您吃甜点的。”她开心地说,“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鸽蛋圆子特别解暑,才喝过热汤,现在吃正合适。”


    话虽这样说,她也拿不定主意陆世澄会不会答应,谁知他竟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闻亭丽一讶,忙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门前,闻亭丽刚要进去,陆世澄却停步看向街头。


    原来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几辆洋车。


    前头那辆车下来一个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径直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


    “邝先生好。”闻亭丽主动向邝志林问好。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又看看陆世澄,他的眼底充满疑虑,他的态度却像往常一样客气:“闻小姐,你们这是——”


    闻亭丽忙说:“我正要请陆先生吃鸽蛋圆子。”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头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一并邀请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应过来,您来了正好,我要好好请您尝尝这家店的甜品。”


    “闻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领了。”邝志林笑笑,


    闻亭丽遗憾地点点头,转头便要跟陆世澄告辞,才发现陆世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认真等着她带他去吃鸽蛋圆子。


    闻亭丽又惊又喜:“天气太热,请陆先生跟邝先生在门口等一等,我一个人进去买就好。”


    不一会抱着几个食盒出来,将其一并交给邝志林:“伙计在食盒里放了不少冰块,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马上吃。”


    接下来她没再说什么,陆世澄等了半天,没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接过那食盒,向她点头致谢,转身上了车。


    闻亭丽立在车旁送别:“再会。”


    ***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陆世澄对着茶几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问陆世澄:“吃饭的时候闻小姐都跟您说了什么?”


    就因为没说什么,陆世澄才觉得匪夷所思。


    她既没有借着吃饭的机会向他打听任何事,也没有趁机讨回那张名片。甚至在刚才送甜品时,她也没有想方设法为下一次见面制造机会。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心里的疑虑,毕竟这位闻小姐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太多了些。其实早在那晚闻亭丽利用他的名义拍卖洋装,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黄金剧院设局对付陆克俭时她撞上枪口,事后他也觉得太过凑巧。


    傍晚在看到那帮形迹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刹,他对她的怀疑达到了顶点,那样的练家子,绝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动的,他当即决定试她一把。


    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给她了很多次动手或是开口的机会。但闻亭丽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有点看不透她了。


    邝志林没能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便知闻亭丽在饭桌上并未露出丝毫破绽,他忙从书房取出一份卷宗:“这些日子我已经把闻小姐的底子查清楚了,您先过目。”


    陆世澄接过卷宗,邝志林查起人来巨细靡遗,这次也不例外,从闻亭丽出生那年查起,到她前一阵是如何进务实念书,包括闻亭丽自己早已忘却的一些经历,都被写进了眼前这份档案。


    “北平那边也查过好几轮了,但不论是闻小姐,还是她的父亲闻德生,都未曾跟那边有过交集。即便闻小姐真有问题,也不像是北平那位爷派来的。”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他很清楚他那位三叔的做派,陆克俭要用人,必然会先施展一些拉拢人心的手段。然而,闻亭丽的父亲至今未出院,那个被她视作仇人的邱大鹏甚至混得越来越好了。从这两点看,她又不大像陆克俭派来接近他的人。


    “闻家的户头上最近也没有可疑的进项,倒是闻小姐的母亲——”邝志林含蓄地说,“曾经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做过妓-女。但这也已经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闻德生和闻太太来上海之后,两口子一直兢兢业业做些小买卖。据我们调查所知,乔太太私底下也查过闻家的底细,正是因为查到了闻小姐母亲过去的这段经历。所以坚决不同意闻小姐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


    乔家的所作所为,陆世澄也大致听说了一点。


    他露出颇不以为然的表情。


    不过,乔家怎么做与他无关,他只知道,邝志林在查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如此看来,闻亭丽就是个背景再单纯不过的小姑娘。


    碰巧翻到了闻亭丽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她荣获冠军的照片,陆世澄夹起照片凝视着相中人。几次交道打下来,他知道闻亭丽头脑很聪明,反应也快。假如她真是什么人派来的,这一次没动静,不代表下一次不会露出马脚。


    还是得好好试她一次。


    邝志林笑道:“还有一种可能,闻小姐只是单纯地想接近澄少爷,当初她跟乔公子认识的过程就有不少说道……澄少爷别那样看我,我并非恶意中伤闻小姐的品行。但闻家遭逢巨变是事实,加上邱氏父子一直对她虎视眈眈,处在这种困境中,小姑娘急于想找个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难得澄少爷又跟她年岁相仿——”


    陆世澄想起闻亭丽那个快翻烂的单词本子,若有所思翻了翻她的档案,很快从后面抽出两张务实中学的成绩单。


    闻亭丽刚进务实时排在第三十六名,最近一次却已经上升到了班上的第九名,才两月,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可能进步这样快的。


    一个一心要依附男人的女子,岂会在功课上这样用心?


    因此,对于邝志林的这番猜测,他内心并不认可。


    想了几秒,他指了指闻亭丽的档案,想办给她法制造一点「机会」。


    邝志林点点头,倘若试出闻亭丽有问题,自然好处理,但——“如果查下来闻小姐没什么问题呢?”


    陆世澄沉吟,那么,她就是一位话多的年轻女士。


    话多是错么?


    显然不是。倘若她再来找他,他只需远离这位话多的小姑娘就行了。


    邝志林心里有数了:“好的,我会尽把「动手的机会」透露给闻小姐。”


    陆世澄点点头,把笔插回口袋,干脆利落结束了这个话题。


    ***


    回到家,闻亭丽找出一本小人书让小桃子坐在床上看,自己在灯下记账。


    她一回到慈心医院就给厉成英打电话致谢。但是关于陆世澄,她未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毕竟今晚她从头到尾没有故意向陆世澄打听过什么。


    邓院长的事固然重要,陆世澄赶过来救了她也是事实,既要请他吃饭,自该真诚相待。


    【作者有话说】


    注:此处以银元为单位。“那时节,上海的北方菜馆会宾楼、大雅楼一席酒是六元。”「虹口有家广东菜馆会元楼,一席是十元,法大马路有一家鸿运楼,全席是八元,用鱼翅的话还要再加四元。因为他们的白汁排翅是驰誉上海的」——以上资料,一部分出自《银元时代》,一部分出自《民国价格史》。


    第25章


    厉成英倒没再多打听什么,


    礼拜天这日,闻亭丽约燕珍珍去赵青萝家里温书。


    赵青萝自己有间单独的小书房,在她那儿看书,


    一上午过去,


    饭毕,三个小伙伴坐在一起研究各学校的招生公告,


    三人互望一眼,高筱文既是她们同班同学,


    “多半是要叫我们去她家玩,


    不多时,赵青萝咚咚咚上楼,然而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气呼呼叉着腰说:“这人真是的!”


    “怎么了?”


    “高筱文说她大哥在霞飞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比欣欣百货盖得还要摩登。在正式开业之前,高家大哥预备先举办一个大型招待会,


    燕珍珍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高筱文这个人从不记仇,不想去的话,直接推了她好了,她这人,顶多气个两三天就撂开手了。”


    闻亭丽听到「陆家」二字,耳朵倒是立即支棱了起来。然而一想到那晚请陆世澄吃饭的初衷,复又耷拉下去,横竖厉成英已经开始调查陆家三爷了,她这边缓一缓也没关系。于是并不接茬,只一个劲地催促赵青萝:“别浪费时间了,你快过来看看这道题,我和燕珍珍解出来的答案不一样。”


    过了一个钟头,高家果然送来几张请帖。除了送给赵先生和赵太太各一张,又专程给了赵青萝一张。


    请帖的设计倒是符合高家人一贯的浮夸作风,暗红色的底子,洛可可浮雕花案,帖子四周还不甘寂寞地滚着金边,日期是礼拜六。


    赵青萝问闻亭丽和燕珍珍怎么办,两人都拒绝帮她出主意,赵青萝赌气把请帖锁进了抽屉里。


    闻亭丽在赵公馆学到下午五点钟才走,临走前,赵青萝特地从车行叫了出租车送两个小伙伴上车。


    晚上闻亭丽在病房里跟小桃子和周嫂吃晚饭,陪护拿着一份报纸进来:“刚才听几个大夫说,闸北好像又有人被枪杀了,闻小姐,你识字,看瞧瞧报上是怎么说的。”


    闻亭丽忙要夺过报纸来看,黄远山却找了过来,一进来就将水果等物搁到病床边,闻亭丽有一阵没看见黄远山了,不免惊喜交加:“黄姐。”


    黄远山指指病床上的闻德生,温声说:“我来看看伯父。”


    她立在床边关怀地问了几句,又同小桃子玩了一下,末了用眼神示意闻亭丽跟她出去。


    一到门外就发问:“听说白龙帮有个姓邱的一直在找你麻烦?”


    闻亭丽嗯了一声。


    黄远山想了想说:“这样吧,电影协会的林副会长跟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包大律师交情还不错,包律师你听说过吧?那可是连曹振元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今早我已经拜托林会长在中间帮忙引荐,过几天大伙一起吃个饭。届时包律师会对外说你父亲跟他是早年的好朋友,我再找几个记者在报纸上宣扬宣扬,这样全上海都知道你背后有电影协会和著名律师撑腰,姓邱的自然不敢再找你麻烦。”


    闻亭丽心中暗喜,厉成英那边这么快就发力了。


    由电影协会出面引见她和包亚明,自是再合理不过了。


    她高兴地说:“黄姐,您真好。”


    黄远山哼了一声:“我只是看不惯一帮流氓欺负一个小姑娘,再说我可不是白帮忙的,你的服装已经裁得差不多了,足足花了我这个数!”


    她摊开手掌做了个手势:“钱都花出去了,我可不希望中途被人给搅了局。闻亭丽,我得提醒你,说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开拍,到时候你别又找什么借口反悔。”


    闻亭丽一拍胸脯:“放心吧。我闻亭丽一言,驷马难追!”


    黄远山走后没多久,刘护士长来找闻亭丽,依旧去的上回那间空置的库房,一进去,就见厉成英候在里头。


    “电影协会的人过来找过你了?”厉成英笑吟吟地问。


    闻亭丽感激颔首:“劳您费心了。还有上回那帮老奶奶,也麻烦您帮我转达谢意。”


    厉成英却露出愧色:“那日恰好我和老包都有急事在身,差一点就没能帮你解围。”


    闻亭丽忙说:“一点也不晚!我知道您一定会派人来帮忙,横竖会想法子拖延时间的。”


    厉成英绽出笑容:“你就这么信任我们?”


    闻亭丽笑了笑:“就冲着您跟邓院长的交情,我也从未怀疑过您。”


    厉成英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交到闻亭丽手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皮箱。


    沉甸甸、冷冰冰。


    闻亭丽好奇地打开箱盖,一望之下,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这是——”


    厉成英摁住闻亭丽的肩膀示意她噤声。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我想我们该重新考虑你的人身安全问题了。即便日夜派人保护你,也免不了遇到一些突发状况,况且邓院长刚醒……”


    闻亭丽一懵,登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她老人家醒了?能不能再去医院探望她一次?”


    厉成英叹息:“上次带你去见她老人家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这次再去,只会让你也跟着身陷险境。昨天晚上她老人家刚一醒,消息就不胫而走,中午有人试图混进邓院长的病房行刺,还好被我们的人及时拦阻。看样子,他们不将邓院长除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老包现在的任务除了保护院长,就是尽快内找出幕后主使。”


    闻亭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那人有没有供出是谁主使?”


    “对方买通了法租界的巡捕,刚露馅就逃跑了。但逃走时背部中了一枪,不尽快治疗的话,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我已经令人留意各药店和私人诊所,一有动静就会采取行动。”厉成英冷声说,“另外,「力最时」洋行那边也有了新动静,那位新上任的经理刚在香港置了一座宅子,而出资人极有可能是陆家,我们已经暗中联络香港钱庄那边的人,如能查到这笔钱的具体来源,就能确定究竟是陆三爷还是陆世澄指使的了。”


    又道:“对了,陆世澄那边,你可有什么新线索?”


    闻亭丽如实以告:“那次吃饭我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陆世澄和邝志林。”


    厉成英目光如炬,问话却很含蓄:“小闻,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闻亭丽迟疑数秒,诚实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接近陆世澄的次数太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让他起疑心,再说——”


    那日陆世澄本可以不管她的,可他还是赶了过来。


    面对这样一个帮过她的人,她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厉成英了然地看着她:“小闻,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但一日不查到幕后主使,邓院长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况且,你查陆世澄,他也可能在背后查你,你有没有想过,那日陆世澄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试探你。”


    闻亭丽赧然片刻,坚定地抬起头来:“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有些意气用事了。但如果我没猜错,陆家可能已经有点怀疑我了。倘若贸然行动,只会让他们更起疑心。”


    厉成英神色异常凝重,快步在屋里踱了两步:“你可能不知道,那日我和老包之所以未及时赶来,是因为有位伙伴在闸北被枪杀了,他刚从武汉拿到力最时洋行的资料,一到上海就联络我们。但不等我们两方碰头,这位朋友就惨遭毒手。”


    闻亭丽一骇,先前陪护说的那桩新闻当事人,竟是厉成英的同伴?!


    厉成英微颤着闭了闭眼:“所以你明白了吗,时间不等人,再不赶快查出幕后真凶,还会有更多的伙伴遇害。我们请你帮忙,除了考虑到你跟邓院长有一份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情,也因为你的背景经得起陆家调查,只要他们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有问题,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接近他们,你得知道,在此类行动中,对方的怀疑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见机行事。”


    闻亭丽带着惭色听着,正色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厉成英郑重其事从箱子里取出那把「盒子炮」(注)。


    “拿着吧,从今天开始,刘护士长每晚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教你射击。”


    或许是房间里太静,闻亭丽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小心翼翼抚摸枪身。


    “里面没装子弹。”厉成英提醒闻亭丽,“刘护士长教你射击的同时,还会教你一些防身术,以便你今后能够灵活应对一些紧急状况。”


    闻亭丽屏住呼吸发问:“等我完成了这次的任务,这把枪还是会属于我吗?”


    厉成英含笑说:“它从此就是你的了。”


    闻亭丽眼眶一热,忙将枪紧紧握在手里,那冰冷实沉的触感,让她获得了从所未有的安全感,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这才颤声问:“邓院长她老人家恢复得如何?能进食了吗?”


    厉成英摇摇头:“我听老包说,尽管邓院长神志不十分清醒。但昨晚一看到他就指了指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之前被我们检视过了,里头只有一些医院的文件,老包不解其意,便依次将东西取出来给邓院长看,拿出记事簿时,邓院长突然点点头,翻到最后一页时老包才反应过来,邓院长是在打听你的情况,她只怕你那日贸然进礼查饭店寻她,会误中歹人的子弹,听老包说你一切都好,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闻亭丽默然垂泪半晌:“请您帮我转告她老人家,一定好好调养身体,等她康复了,我还每晚给她老人家送宵夜。”


    厉成英拍拍闻亭丽的肩头,一句话未再多说,提着公文包走了。


    闻亭丽万分珍重把枪藏在包里,当晚,她给赵青萝打电话。


    “青萝,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这次高家的招待会都邀请了哪些人?”


    ***


    过几日,闻亭丽在黄远山等人的引荐下,正式与包亚明「见面」。


    第二天这消息就见了报。那日起,闻亭丽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礼拜五这晚,包亚明接到闻亭丽的电话,他想也不想就说:“如果你是为了明天高家的招待会联系我,我得奉劝你一句,请帖我可以帮你弄。但陆家跟高家素无来往,陆世澄通常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这次突然肯帮高家剪彩,其中必有蹊跷,而且据我所知,陆世澄的性子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好说话,你当心误中他的圈套。”


    闻亭丽却说:“我不是要找您要请帖,我是要跟您商量另一件事。我已经打听好高家当晚都邀请了哪些人,您的助手刘亚乔小姐是欣欣百货董家的表亲对不对,我得向您借她一用。”


    听完闻亭丽的计划,包亚明似乎有些意外:“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那当然。”


    “办法倒是很不错,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反客为主了,但此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


    闻亭丽却说:“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却易如反掌。”


    包亚明被这话逗笑了:“密斯闻这口才,不做律师可惜了。好,我可以试一试,但我得再次提醒你,陆世澄其人,心思极缜密。即便我们做得再不露痕迹,也不能保证他不起疑心。”


    闻亭丽拿出厉成英那日的话回包亚明:“时间不等人,再瞻前顾后,何时才能帮邓院长脱离危险?我总要冒一回险的。”


    包亚明扔下一句话:“等我的消息吧。”


    ***


    礼拜六这晚,逸菲林百货公司门前名流云集。


    高家所言不虚,这幢新盖的百货大楼处处比欣欣百货豪华,上下共五层,顶楼建有花园和游乐场,橱窗的设计也完全参照了巴黎现今最摩登的样式。


    高家在这次的招待会上也下足了功夫,光是上海这边,就请来了段妙卿、乐知文、沈莺莺等十来位当红明星,北平天津等地也有不少文艺界知名人士到场,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汽车,厅堂内随处可见衣饰鲜艳的男男女女。


    为了扩大声势,高家同时给沪上几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社发了邀请函,剪彩时,记者们蜂拥而至。冲着今晚这盛况,相信逸菲林很快就会在上海滩打响名头。


    陆世澄刚在门前下车,高大公子就带着大队人马迎了出来。


    剪彩之后便是隆重的晚宴。


    一晌过后,邝志林过来找陆世澄,俯身在他耳边说:“那位闻小姐没来。这就怪了,头些天我已经令人做了安排,只要闻小姐有心,她有的是法子从她朋友那里得到请帖,说不定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再等等看吧。”


    陆世澄微微侧过脸,邝志林会意:“放心,绝不会是因为起了疑心没来,我们这边做得极隐秘,闻小姐再敏锐也很难察觉到不对劲。”


    陆世澄想了想,示意邝志林静观其变。


    稍后,高大公子过来邀请陆世澄:“实不相瞒,除了这间百货公司,高某还将在虹口开一家大型游乐场(注)。若是陆先生对此间项目也有兴趣,可否拨冗听高某细细说说。”


    陆世澄在高大公子的陪同下四处转了转,便象征性地留在招待厅打桥牌。


    刚坐下,一个男人就坐在了对桌。


    紧接着,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陆世澄迎着对方的视线抬眼,这人他认识,叫孟麒光,早前在文家赴宴时,他曾接过孟麒光的名片。


    奇怪的是孟麒光态度却不似上回那样殷切。反而有些冷淡,坐下后不声不响看了他好几眼,才和颜悦色同他打招呼:“陆小先生。”


    高大公子看到孟麒光有些惊讶:“致知?!你不是说今晚绝不打桥牌吗,怎么突然又来兴致了?”


    “自是因为看到陆先生有兴趣才过来凑热闹,孟某还未领教过陆先生的牌技呢。”


    陆世澄对孟麒光颔了下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孟麒光的目光里仿佛透着点敌意,可细辩之下,对方的脸上却又只有真诚的笑意。


    他疑惑归疑惑,面上却丝毫未显,从容接过仆欧发过来的牌。


    招待厅旁边便是花厅,先前便有十几位珠光宝气的女眷坐在里头聊天,看到陆世澄过来,某位天津来的太太悄声问:“那就是小陆先生吧,当真是名不虚传,真该带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过来学一学人家这名门风范。”


    刚好高太太带着自家女眷过来应酬,闻言笑着说:“几位太太要过去打招呼吗,陆小先生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一贯很随和。”


    女眷们便要起身,不料迎面看见一位气派十足的大小姐走过来。


    正是欣欣百货的大当家董沁芳,她是董家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能力的那个,几年前正式接管家业,在她的带领下,欣欣百货势头越来越好,俨然有成为沪上第一号百货公司之势。


    这次高庭新开办逸菲林,颇有跟欣欣百货一较高下的意思。


    “董小姐!”众人忙上前殷切打招呼。


    董沁芳应酬一番,好不容易抽身出来,随手拿起一杯鸡尾酒坐到沙发上,不着痕迹地打量逸菲林待客厅的内部装潢,突然有个人坐到了她的身边。


    “亚乔。”董沁芳一讶。


    刘亚乔是她的表妹,沪江法律系毕业。如今在曙光律师事务所给大名鼎鼎的包大律师做助手,所挣薪酬比族中几位在外头做事的兄弟还要高。


    刘亚乔指了指面前这美轮美奂的大厅,对董沁芳笑起来:“沁芳姐,实话说,逸菲林这一开张,说不定会把你的欣欣百次比下去。”


    董沁芳微微一笑:“也就新鲜个几天,我们欣欣在沪上屹立了这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被比下去。”


    “你别忘了在你们欣欣没开张之前,此地最时髦的百货公司可是宜兰,欣欣一出,宜兰没多久就关门大吉了。”


    “那是因为宜兰百货只知道因循守旧,我们欣欣绝不会步他们的后尘。”董沁芳用手指头戳了戳刘亚乔的额头,“你今晚怎么怪怪的,你是真心替我们欣欣着急,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我是那种喜欢看热闹的人吗,不过是看到高大公子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有点替沁芳姐担忧罢了。”


    “那你说,如果不想被逸菲林比下去,我们欣欣现在该拿出什么对策?”


    刘亚乔想了一会:“我对经营商场这一块完全是外行,单是从市民的角度来说,我是极喜欢凑热闹的。如果这时候你们欣欣百货能筹备起几场盛大的文艺节目,不愁不能把新旧客人引过去,再趁这个当口做些酬宾活动,高家的气势也就被你们打下去一半了。”


    “文艺节目。”董沁芳沉吟。


    刘亚乔提醒董沁芳:“像是什么唱歌比赛、滑稽戏表演,都可以,大光明影院开业那年,就从北平请来名角唱了好几天戏。还有,明星一向是最能吸引市民的,例如这次高家开业,就请了段妙卿、乐知文过来捧场,这法子你也可以参考参考。”


    董沁芳头脑灵活,瞬间拿定了主意:“明星就不必了,省得说我们欣欣拾人牙慧。你平时最喜欢看什么节目?如果我们欣欣打着选拔「欣欣百货最美月历小姐」的称号,来一场大型选美,你会不会感兴趣?”


    恰巧有位太太走过来,诧笑道:“选美比赛?哪里的选美比赛?”


    这话声音不小,引得那边的客人们纷纷看过来。


    陆世澄和孟麒光也在牌桌上抬头看了眼。


    高大公子半开玩笑地说:“董小姐该不是要跟我们逸菲林打擂台吧?”


    董沁芳借故拉着刘亚乔去别处,刘亚乔佩服地说:“沁芳姐要是认真想法子,谁也比不过你。既然不打算邀请明星,那么此次比赛的选手们务必个个足够优秀才能引起轰动。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得设下高一点的奖金才能引人来参赛。”


    “要请明星也不是不可以,你听听这标题,「影后段妙卿小姐亲自为欣欣百货选美冠军颁奖」,够不够吸引人?市民们一定会好奇影后更美,抑或是欣欣百货选出来的冠军更美,当晚一定会盛况空前的。”


    两人在这边商量得起劲,那边陆世澄已经打算离开了。


    今晚他决定以身作饵,来探探闻亭丽究竟是什么来头,可惜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她露面。


    再待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


    出去后,邝志林也是满脸疑惑,回身吩咐手下:“去瞧瞧附近有没有人出意外。”


    手下们很快就返回:“没有。”


    所以闻亭丽就是没来。


    邝志林望望陆世澄:“要不……”


    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当日那帮老太太的底细查清了么?】


    “查清楚了。这是一个地下妇女组织,名叫卫英帮,该帮成立于三十年前,专为穷苦女子打抱不平。只要有人向她们求救,即会派人出手相援,为了不暴露底细,成员们每次行动都会易容改装。有时扮成黄包车夫,有时又扮成老太太,有时候又是妙龄女子。所以尽管已存在多年,却鲜少有人知道她们的底细。”


    又道:“不知闻小姐是从何处弄到的卫英帮的联络方式,听说卫英帮有很严格的保密措施。假如闻小姐答应帮对方保密,不肯说实话也正常。”


    可是,这并不能解释闻亭丽为何会三番四次出现在他面前。


    没两天,陆家又陆续安排了两次活动。在邝志林的操持下,每一次活动都「恰巧」给闻亭丽提供了入场机会。


    但两次均未看到闻亭丽现身。


    至此,陆世澄终于失去了试探她的耐心。


    这天从活动现场出来,他立在台阶上默默环顾四周,一阵风吹过来,他在心里想,或许,一切只是巧合吧。


    之后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就当陆世澄决定淡忘这件事时,闻亭丽居然主动找到陆公馆来了。


    陈管事进来回话的时候,陆世澄正在书房里签文件,听见「闻小姐」这三个字,他笔下一顿。


    “就是上回那位过来领「育英奖」的那个学生。”陈管事以为陆世澄忘了,忙说,“就是那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陆世澄面色如常。


    【她来什么事?】


    “闻小姐今日过来是为了找公子签字,她说她要报名参加什么比赛。”


    【为何不找米歇尔副校长?】陆世澄继续签文书。


    “米歇尔校长已经同意她参赛了,但务实规定学生参加校外活动一律得先经过校董批准。所以还得请公子在推荐信上在签个字。”


    陆世澄并没有马上作答,陈管事试探着说:“别忘了,七点钟大昌实业的孟麒光先生和逸菲林的高大公子会上门拜访,时间刚好撞在一起。如果澄少爷没空见闻小姐,我马上出去回了她。”


    ***


    闻亭丽在陆公馆的侧门外等消息。


    人虽静立着,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乱转。一会儿觑着门后的一丛石楠花,一会儿又抬起看向远处花园里那一排排的柏松,左一瞥又一瞄,把视野范围内的陆公馆景观琢磨了个遍。


    她倒不是闲不住,她只是心里有点不安定。


    为了不引起陆世澄的怀疑,她和包亚明这几日可没少忙活,幸有刘亚乔小姐的鼎力配合,目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不过她们原本想鼓动欣欣百货举办一场她最擅长的文艺比赛,谁知那位能干精明的董沁芳小姐为了压逸菲林一头,又想出个选美比赛的主意。


    当晚刘亚乔过来告知这一消息时,闻亭丽大大吃了一惊,这显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不过好在沪上经常举办选美比赛,往年务实、中西女塾等名校都曾有学生去参赛。务实的风气又是数一数二的开明,硬要报名的话,相信校方不会阻拦。


    校方不同意也不怕,她正好有借口可以跟陆世澄和邝志林多接触几次,这总比她强行出现在陆世澄所在的名流聚会上要自然得多,这便是她跟包亚明所说的「反客为主」了。


    昨天她拿着填好的报名表去找米歇尔,经过上次的事之后,米歇尔每回见到她都是和和气气的,这次也没为难她,痛痛快快在推荐信上签了字。


    现在轮到陆世澄签字同意了。


    但管事进去传话有一阵了,还不见出来。


    忽想起,无论是第一次她同黄远山来陆公馆拜访,还是第二次作为学生来领奖,陆世澄都是立刻令人把他们领进去,这说明他历来懂得体谅别人,却不知今日为何这么久都没回话。


    难不成他还是起了疑——她确信整件事安排得足够自然,但难保某个环节不会露出痕迹。又或者,他干脆只是没空见她?早知道就该提前准备一份拜帖送到陆公馆……


    终于,陆家的人出来了,闻亭丽心中一紧,面上却装出闲适的神气继续欣赏门前的紫藤花。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才自然而然转头。


    管事笑吟吟地:“闻小姐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注:盒子炮,也就是驳壳枪,德国制。


    注:民国时期,上海已建有游乐场,如大世界游乐场、新世界游乐场,此外还有先施、永安、新新等大公司顶楼的游乐场,基本都是人满为患。


    第26章


    闻亭丽忙说:“好。”


    下人领着她入内。


    即将穿过花园时,


    忽听前方传来「扑楞楞」的声音。


    闻亭丽心中一动,


    看着看着,


    “公子,闻小姐来了。”


    闻亭丽忙绽出甜甜的笑容:“陆先生好。”


    陆世澄回头望向闻亭丽,


    大约是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忐忑或不安。几秒过后,陆世澄将鸽食递给下人,指了指草坪旁的藤桌和藤椅示意闻亭丽过去坐,那位陈管事忙带人来奉茶点。


    茶盘里面不只放着茶和点心,还放着一杯白水。


    “谢谢。”闻亭丽厚着脸皮道谢,心知陆世澄多半还记得上回她跟他们要白开水服西药的情形。


    陆世澄坐在对侧看着闻亭丽,


    【找我什么事?】


    闻亭丽忙取出报名表:“我想报名参加欣欣百货举办的比赛,


    说话间将表格推到他面前,看到眉栏上的【欣欣百货暨「沪上之花」选美比赛】一行字,陆世澄表情一度有些疑惑。


    闻亭丽就等着他多问几句,没想到陆世澄只是瞟一眼底下的高额奖金。就像是猜到了她为何要参赛,毫无难色帮她签了字。


    闻亭丽只得露出开心的表情:“我还担心陆先生不同意呢,毕竟选美比赛听上去不够正面。但这次比赛的主办方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小姐说她办的虽是选美比赛,但此「花」非「赏玩之花」,而是寓意「妇女之美亦有力量」。据说决赛的那一晚,观众们每给选手投一次票,欣欣百货就给沪上的妇女儿童慈善机构捐赠十法郎(注)。故而这是一次实打实的慈善性质的活动,新闻一见报,好些同学想报名,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听说董小姐还会以获得冠军的选手的名义捐赠一批物资,所以就——”


    陆世澄一直没有打断闻亭丽,但听到这儿,他从衣兜里取出了那支他随身携带的自来水笔。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却只写了一行字。


    【我对闻小姐的胜出很有信心,但我还有客人要见。如果闻小姐没有别的事,我叫他们送你出去。】


    闻亭丽望着那行字好半天没吭声,她都要怀疑这些日子陆世澄是不是专门研究过她了。不然他怎能每一次都精准地截住她的话头,还叫她发作不得。


    疑惑间,她察觉到陆世澄的目光。


    再耽搁怕是要叫他起疑了,她只得痛痛快快起身:“那我就不打搅陆先生了。”


    她心满意足将报名表收入书袋,起身随管事向外走。这时,陆家下人领着两位客人从花墙后转出来,闻亭丽一抬眼,愣住了。


    其中一位是孟麒光。


    孟麒光似乎也很意外,望一望闻亭丽,又睨向那头的陆世澄,没作声。


    孟麒光旁边那青年男子却是眼前一亮,把闻亭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着问孟麒光:“这就是那位闻小姐吧。”


    闻亭丽好奇,那男子忙作自我介绍:“在下姓高,叫高庭新,是筱文的大哥,筱文回家经常说起她学校里的同学,闻小姐之名,高某早有耳闻。”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高家大公子,霞飞路那家新开的逸菲林百货公司的老板。


    “高先生好。”她客套地打声招呼,继而对孟麒光点点头,便要越过二人身畔向外走。


    高庭新却笑嘻嘻拦住闻亭丽:“闻小姐请留步。”


    陆世澄在旁看着,冲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含笑过来制止:“高公子,闻小姐既是务实中学的学生,同时也是陆公馆今日的客人,还请阁下——”


    高庭新忙对陆世澄说:“陆公子别误会,高某绝对无意冒犯闻女士,只是今日高某要同陆先生商量的一件事,与务实的这位闻小姐多少有些关系。原本我也打算稍后去找她,凑巧在此遇见,那就再好不过了,如陆先生不介意,高某想请闻小姐留下来一起说几句话。”


    说着又对闻亭丽一笑:“十分钟足矣。”


    闻亭丽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人既然搬出了高筱文。若是掉头就走未必也太不礼貌,况且,这可是个留下来旁听陆家业务的绝佳机会。于是「勉为其难」点点头:“高先生请说。”


    陈管事趁机说:“三位,天气太热,那边有茶,请移步到那边说吧。”


    高庭新坐下之后并未贸然开腔,而是细细端详一番闻亭丽,转头对陆孟二人笑着说:“我听我妹妹说,闻小姐从前在秀德念书时是校花,到了务实之后,又成了务实的校花,今日一见,此言非虚。陆公子,麒光,你二位所见如何?”


    陆世澄转向一边看着远处的鸽子。


    孟麒光自顾自垂眸喝茶。


    高庭新却是兴致不减:“听说闻小姐已经打算报名参加欣欣百货的选美比赛了?”


    闻亭丽大方承认:“对。”


    “报名表还未递上去吧?同是选美比赛,闻小姐何不参加我们逸菲林即将举办的「美之韵」选美比赛?规模比欣欣百货的「沪上之花——」更大,更引人瞩目,奖金也比欣欣给的多出整整一倍——”


    闻亭丽一愣,还没正式开赛高家就忙着挖墙脚,这算是恶意竞争了。不过反过来一想,逸菲林刚开张,欣欣百货就忙着举办大型的选美比赛打击逸菲林。这在高家看来,无疑也是一种挑衅。


    她无意掺和两家的是非,便笑问:“不知道高先生举办这次比赛的宗旨是什么?”


    “自是选出全上海最丰容盛鬋的女子了。”高庭新,“评委全是男性,保证眼光毒辣。”


    闻亭丽一听就失去了兴趣。


    高庭新却自顾自说得起劲:“高某敢保证这将是历年来最轰动的一次选美比赛,胜出者不可以名利双收,而且——不瞒闻小姐说,逸菲林不久将在虹口开办一家大型游乐场,我和孟先生是股东之一,今日我们来拜访陆先生,就是想看看陆先生是否有兴趣也参与投资。如果闻小姐这次在选美比赛中胜出。不仅逸菲林的百货橱窗会挂上闻小姐的挂历,将来游乐场也会与闻小姐签订长期的肖像合约,这可是一笔持续的收入,会一直维系到数年后合约终止为止。”


    听完这儿,闻亭丽不得不承认高家人相当会做生意,高庭新似乎专门打听过她家的底细,知道这会儿对她来说钱是最诱人的条件,这些话的确让她有些动心。


    但她还是倾向于去欣欣百货参赛,毕竟这场比赛是在刘亚桥小姐的推动下达成的。而且,她也更欣赏欣欣这场比赛的宗旨。


    “多谢高先生盛情相邀,可是欣欣百货给出的条件也很诱人,我恐怕……”


    她踟蹰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我恐怕不能答应高先生的请求。”


    说着便起身说:“我就不打搅各位谈事情了,我先告辞了。”


    高庭新万想不到自己开出这样的条件还没叫闻亭丽动心,眼看她要走,匆匆撂下一句:“我去送送闻小姐,麒光,你跟陆先生先聊。”


    他追上去没多久,就听到花墙后头传来一声惨叫。


    陆世澄微吃一惊,孟麒光则猛地推开椅子起了身。


    “我去瞧瞧。“陈管事疾步带人过去。


    下一瞬,陈管事扶着闻亭丽从花墙后绕过来了。


    闻亭丽面色惨白,脚下还一瘸一拐的。


    高庭新有点惭愧:“本想跟闻小姐再说几句话,没想到竟吓得闻小姐绊了一跤。看样子崴到脚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亭丽摆摆手:“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高先生不必自责。”


    陈管事令人扶住闻亭丽,对陆世澄解释说:“阿诚做事不够细心,花墙后头的石头散了一地,闻小姐刚才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手脚全都擦破了皮,只怕还伤到了脚踝,我马上请路易斯大夫上门帮闻小姐看看。”


    孟麒光从刚才起一直没吭声,这时冷不丁对高庭新说:“何必让陆公馆帮忙找大夫,人是你吓倒的,你好意思袖手旁观么,还不快亲自把她送去医院?”


    高庭新如梦初醒:“是是是,此事因我而去,我这就开车送闻小姐去医院。”


    陈管事叫去的人早已经回来了:“已经叫人给大夫打电话了。”


    说话间用请示的目光看向陆世澄,眼看陆世澄没有反对的意思,陈管事忙令人将闻亭丽送到客室等候。


    闻亭丽半推半就地被送到了一楼东侧的客室。


    坐下后,她低头看看胳膊上的伤,又看看微肿的脚踝。虽痛得厉害,脸上却微露笑意,刚才若是不借着高庭新追上来的机会摔一跤,自己岂能顺理成章留在陆公馆。


    捡视完身上的伤,就发现这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草坪,坐在床边,刚好能看见陆世澄几个所在的位置。


    隔着窗户,远远看见高庭新取出一沓东西递给陆世澄。


    看样子,他们三人还有的聊。


    趁这机会,她迅速环顾自己所在的房间,整洁归整洁,却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想在这儿找线索大约是不可能了,她又朝门外的走廊看了看。


    这间房出去,就是小客厅,而小客厅的左手边就是陆世澄的书房。但刚才她进来时曾专门留意过四周的格局,走廊两边分别还有三个房间。


    要不要借这机会四处转一转?闻亭丽的心一阵急跳。上次厉成英同她说,刺杀邓院长的那位凶徒背部中了枪,不尽快医治的话很快就会丧命。假如那人被藏在陆公馆,说不定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刚起身,陈管事带着一个老妈子过来了,进来看见闻亭丽立在床边,讶道:“闻小姐要出去?”


    “我想借用一下盥洗室。”


    陈管事不疑有他:“让刘妈带你去吧。”原来房里就有一间盥洗室,只是房门藏在衣橱后头,所以刚才她没能发现。


    闻亭丽就这样被老妈子架着去上了趟厕所。


    出来后,陈管事指了指身边的小桌:“路易斯大夫应该快到了,闻小姐若是疼得慌,可以先用热毛巾敷一敷。”


    桌上搁着一个托盘,里头堆着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和西洋金创药。


    闻亭丽忙说:“劳您费心了。”陈管事笑着欠了欠身,留下老妈子照看闻亭丽,自己先走了。


    这下闻亭丽连出去转转的理由都没有了,百无聊赖坐了一阵,她把目标瞄准了房里的老妈子。


    “您吃过晚饭了吗?”她热络地开了腔。


    刘妈谨慎回道:“吃过了。”


    闻亭丽忽道:“咦,您真像我家的一个亲戚,您该不是南京那边的吧?”


    “闻小姐认错人了,我是青浦本地的。”


    闻亭丽再次歪头端详刘妈:“实在是太像了,我那位婶婶年轻时可漂亮了,您当年一定也是个美人。”


    刘妈忍不住笑道:“闻小姐说笑了。”


    话虽如此,却含笑抬手理了理鬓发。


    闻亭丽依旧是一副认真凝视她的神气:“我才没有说笑。我那婶婶也跟您一样是鹅蛋脸,大眼睛,可惜我没带她的照片,您自己瞧了估计也会说像的。”


    “真有这么像?”刘妈疑惑。


    “真有这么像。”闻亭丽很肯定地点头,“她面皮还没您白呢,我都不敢猜您当年有多好看。”


    刘妈苦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是还过得去,现在么,老菜皮一张还有什么可说。”


    “老?”闻亭丽讶笑,“您可一点也不老。”


    刘妈觑着闻亭丽,这孩子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让她心里既疑惑又欢喜,不由问道:“闻小姐猜我多大岁数。”


    “四十多岁,最多四十五。”


    “哪有!”刘妈皱眉笑道,“都五十多了!十八岁进的陆家,一转眼都快四十年了。”


    闻亭丽一震:“五十多?您看着实在年轻。您这些年一直在陆家?东家一定待您很好吧。我妈说,只有日子过得极顺心的人才会显年轻。”


    “是很好。”刘妈叹息,“前后三位陆先生都待下人极好,尤其是我们这位澄少爷,那叫一个斯文和气哟。可是东家再和气也没用,我这辈子还是没少受气。”


    半个钟头后,刘妈已经将闻亭丽视作自己的半个知心人,对其大吐苦水,从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子说起,一直说到更不成器的小儿子,一个劲地发牢骚。


    闻亭丽耐心聆听,每当刘妈说到委屈处,她就会充满同情安慰几句,刘妈颇受触动,话题也就越扯越远。


    “所以您的小儿子跟陆小先生差不多大?”


    “同一年出生的。”刘妈感慨万千,“但澄少爷自小就懂事,自己一个人也能玩,也不吵也不闹的。不论学什么一遍就能学会,不像我家那个,除了捣乱别的都不成。”


    闻亭丽诚心诚意地说:“我听老人说,这样的孩子坏就坏在懂事晚。但只要懂起事来,比谁都孝顺体贴。所以您不用发愁,您的儿子日后一准不会叫您失望的。”


    刘妈多多少少被这话安慰到了:“不指望他们孝顺我,少叫我受点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我这两个不肖子这些年闯过多少祸,记得有一年,我那小儿子喂坏了三爷最喜欢的一匹马,亏得澄少爷拦在头里。不然这崽子准被三爷狠狠排揎一顿,只是澄少爷原本就跟三爷不亲,这一来,三爷就硬说澄少爷是为了气他才如此,老太爷听见这消息,就以忤逆长辈的名义,叫澄少爷在外头罚跪了一下午,可怜澄少爷本就有哑疾,被冤屈了也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只膝盖都跪青了。唉,这事说起来都是我们的过错,儿子闯祸,我这当妈的也跟着没脸。”


    闻亭丽一怔,陆老先生处事竟如此不公么?


    “那时候您的小儿子多大?”


    “十岁。”


    所以陆世澄当时也才十岁。


    陆老先生为着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竟毫不留情地处罚尚未成年的长孙,为的还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实在是出人意料,陆世澄父母早亡,陆老先生即便要偏心,也该更偏疼无人照拂的长孙才是。


    转念一想,上次黄远山就说过,那位陆老先生一向更偏疼南洋姨太太所生的儿子,再加上陆世澄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遇事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倘若那两位叔叔能言善道,自然有各种办法挑拨他们祖孙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见,陆世澄成年之前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她


    刘妈点头:“三爷现在一个人北平,老太爷则大半时间住在南洋。”


    “陆三爷为何不在上海住?”


    “三爷跟我们少爷——”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刘妈陡然顿住了,忙不迭认真一番回想两个人刚才的对话,悬着的心落了地,闻小姐从头到尾不过是接她的话而已。


    她讪讪地说:“瞧我,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问闻小姐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就是脚上有点疼。”闻亭丽伸手摸摸托盘里的毛巾,“毛巾有点凉了,能不能请您再帮我弄条热的来,我想趁热敷一敷。”


    这孩子说起话来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刘妈忙不迭说:“这房里没开水,我去后厨房弄点热帕子来,闻小姐在这等一等。”


    刘妈一走,闻亭丽便一瘸一拐挪到了门边。


    ***


    这时,外头三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了。


    高庭新说:“改日高某陪陆先生去虹口参观参观,逸菲林这个游乐场值不值得出资,陆先生一看便知道。”


    陆世澄翻了翻他们带来的文书,无意间一抬眸,就看见刘妈端着托盘从公馆东侧的小客厅出来。


    他正要收回目光,一怔之下,忽又将视线挪回去,定定看了几秒。随即转头找寻陈管事的踪影,陈管事大约是在忙别的事,也不在附近。


    再看一眼刘妈出来的方向,又看看拉着窗帘的客房,他瞬间做了个决定,举了举那份计划文书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又抬起腕表看看时间。


    高庭新和孟麒光都是人精,见状忙笑道:“既然陆小先生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们就不继续叨扰了,陆小先生独具只眼,相信不久就会给我们回消息。”


    陆世澄起身跟二人握手,令下人领他们出去,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掉头朝另一侧走。


    孟麒光转头若有所思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看了看主楼的东翼。


    “在看什么?”高庭新好奇。


    孟麒光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走吧。”


    陆世澄径直踏上台阶,朝厅内一看,陈管事果然不在里头。


    他迅即转头看向书房,门关着,走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里面并无人影。


    出来后四下一顾,确定这周围一个下人都没有。默了默,他扭头看向东边客室的方向。假如一个人要从陆家弄东西,此刻无疑是个好时机。


    毫不犹豫地,他轻步向闻亭丽所在的客房走去,地毯够厚,步伐很稳,一路走过去半点声音都无。


    即将到门口了,忽向后一收,尽管视线收得够及时。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闻亭丽正坐在床边捧着她的小本子在读单词。


    她今日穿着洋裙,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就那样垂落在床边,脚下原本穿着一双白袜子和黑色娃娃头皮鞋,现在左边的鞋袜都脱了,露出雪白的脚面,脚踝处略有些红肿。


    她并没有四处走动,而是留在客房里背单词。


    陆世澄不免有些懊恼,在门外怔立几秒,正要转身离去,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的门把手,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刘妈?”


    闻亭丽一跳一跳出来了,见是陆世澄,不由有些吃惊。


    “陆先生?!”


    陆世澄只好佯装无事回头看向闻亭丽。


    他无法向她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


    倘若声称自己是过来寻陈管事,闻亭丽也知草坪上有的是下人,要传话不必他亲自过来。


    可要说他专门过来探望她的伤势,他和她好像没那么熟。


    在他踟蹰的这当口,闻亭丽仿佛也察觉空气中的不对劲,狐疑地望他一眼:“您是来找我的?”


    第27章


    陆世澄当机立断从她手里抽走单词小本子,


    【想起一件事想问问闻小姐,所以过来看看你走没走。】


    闻亭丽神色一松:“您要问我什么?”


    忽然想起自己脚下未穿鞋,她脸一红,


    说着像刚才那样一跳一跳退回去,


    她顺手把门关上。


    陆世澄就这样被晾在了走廊上,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四周,


    好在他只在门外等了一会,闻亭丽就重新把门打开,


    “您说吧。”穿上鞋袜后她似乎疼得慌,说话时只能倚在门上。


    陆世澄望一眼她的脚,


    闻亭丽却有些腼腆:“没关系的,


    陆世澄想了想,便要在她的小本子上写字,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路易斯大夫,


    闻亭丽忙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陈管事未再多问:“这位是路易斯大夫,他看外伤很有经验的,闻小姐进去吧。”


    又对陆世澄说:“少爷是先问话呢,还是先请路易斯大夫给闻小姐看病?”


    陆世澄瞥向闻亭丽,问完他便可以借故离开了。但她似乎疼得厉害,


    这当口刘妈回来了,见状,忙放下托盘扶闻亭丽进了房间。


    陆世澄不便跟进去,就那样再一次被晾在了走廊里。


    房间里,闻亭丽正用英文跟路易斯大夫交流自己的伤情。


    她语调轻快,英语说得也很合文法。


    陆世澄边听边想,不必猜,路易斯大夫很快也会变得话多起来。果然没一会,路易斯的口吻就不似刚进屋时那样严肃,甚至还「嗬嗬嗬」地笑了两声,刘妈也对闻亭丽颇有好感,进屋后一个劲地帮忙递水递药。


    陆世澄插起了裤兜向外走,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回身,才发现陈管事仍站在自己后头,从陈管事满脸讶色的模样来看,俨然也对闻亭丽这出众的交际能力感到吃惊。


    陆世澄率先离开走廊,陈管事回过神说:“快七点了,我让他们将少爷的晚饭呈上来。”


    二十分钟后,路易斯大夫提着医箱出来了。


    “胳膊和膝盖上的皮外伤已经弄好了。比较严重的一处伤是左踝软组织的水肿,不算重,刚才我给密斯闻做了包扎和固定,休息几天问题不大的。”


    陆世澄跟路易斯大夫握手致谢,陈管事让人送路易斯大夫出去。


    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趁着眼下清闲,陆世澄到书房里回了几封信,不久就有下人在偏厅摆晚膳了。“澄少爷,晚饭好了。”


    陆世澄刚出来,就看见刘妈扶着闻亭丽出来。


    闻亭丽一面艰难挪步,一面说:“刘妈你别送了。路易斯大夫都说我的伤一点也不重。况且上药之后也不疼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左边的脚踝上缠上了纱布,远看活像包着一颗大蒜。


    抬头看见陆世澄站在偏厅的餐桌旁,她忙停下来说:“多谢陆先生帮忙请大夫,对了,您刚才要问我什么事来着?”


    陆世澄自是无话可问,但如果不问,他先前的行径就显得极其鬼祟、极其可疑了,刚好他心里有一件事疑惑很久了,便煞有介事令人将纸和笔拿过来,忽一眼看见桌上的饭菜。


    但都到这个时间了,问完话就叫她走,实非待客之道。


    只好写了句:


    【闻小姐脚上受了伤,不如先在敝处用过晚膳,稍后再问你一件事。】


    本以为闻亭丽会客气几句,结果她只愣了愣,便腼腆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世澄面色无改,马上令人再添一副碗筷。


    闻亭丽小声问刘妈电话在何处,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陆世澄继续立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就听见闻亭丽对电话那头叫「周嫂」。紧接着,又换了一副可爱的声气,小声笑着说:“小桃子今天乖不乖?姐姐当然乖了!你跟周嫂先吃饭,对,必须把饭吃光光,不然姐姐回来不给你买糖糖。”


    陆世澄暗猜那是闻亭丽的妹妹,邝志林说她的父亲已是病入膏肓,现在闻家的一切,全是闻亭丽一个人在支撑。


    但自打第一次见她,他好像从没在她脸上见过愁苦之态——


    出神间,闻亭丽放下电话回到了餐厅。


    看见陆世澄立在桌边等她,她顿时有些无措:“您实在是太客套了,您快请坐。”


    碰巧陈管事用完晚膳回来,见此情形,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反应极快,疾步走过来帮闻亭丽拉开一把餐椅,笑道:“少爷说这菜有些清淡,也不知道合不合闻小姐的胃口。”


    闻亭丽一看,桌上只有三菜一汤,看来陆世澄在吃饭方面倒是很随便,怪不得上次她请客时,陆世澄嫌她菜点得太多。她本意也不想在陆家蹭饭,不过是寻个借口再多逗留一会。假如这时候有人给陆世澄打电话,她说不定能听见些什么。


    她忙摆摆手:“我什么都爱吃,平日我晚饭时也吃得很随便,您千万不必再费事。”


    话虽如此,陆世澄还是让陈管事吩咐厨房再添了几个菜。


    陆家厨房干活快得出奇,才十来分钟就将菜送过来了。


    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另外两道分别是油面筋塞肉和扁尖腐衣汤。这都是上回她请客时点过的,而且每一样都是她极爱吃的。


    闻亭丽抬眸望向陆世澄,这个人的教养几乎刻在了骨子里。她见过不少假装有教养的富户,充其量能够伪装一时,不像陆世澄,此人是真懂得观察和体恤旁人的情绪,那样敏锐,那样懂得尊重,同时又不露痕迹。即便只是临时留她吃饭,也不是讲假客气,而是毫不敷衍。


    她非常淑女地拿起筷子,她是从来不惧与人交际的,今晚还是头一次在人前露出拘谨的姿态。


    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下人撤下桌盘,把茶奉上来,陆世澄开始问话了。


    【你跟卫英帮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单词本上的这行字,卫英帮?什么卫英帮?


    空气就这样静默下来,陆世澄的目光也随之淡了几分,他静等着闻亭丽做反应。


    “我不能说。”忽然间,闻亭丽福至心灵,顽皮地摇了摇头,“虽说那次陆先生也帮了我的大忙,但关于这件事,恕我也不能详述。”


    她的笑甜得几乎能把人融化。


    陆世澄不禁垂下眼眸,虽然一开头她明显滞了一下,但后头的表现全无破绽,而且这番话跟邝志林调查的结果相吻合:她因为受了卫英帮的恩所以才三缄其口。


    他适时地打住了话头。


    【天色不早了,我叫他们送你回去。】他起身看着她。


    他并不知道闻亭丽背后早已爬满了冷汗。


    刚才这个问题,打得她措手不及。「卫英帮」——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发愣的那一瞬间,她把脑子里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人和物迅速搜罗了个遍,结果一无头绪。但她知道,陆世澄问的这个问题,一定与他们的某段共同经历有关。可是她跟陆世澄总共也没相处过几次,忽想起那日的遭遇,难不成他问的是那帮老太太?


    毕竟事后她也好奇对方的来历来着。只不过厉成英为了保护那帮女子一句也没跟她多说。


    为了不让陆世澄继续逼问,她只能冒险赌一把,故意回应得很含糊,并且及时止住了话头。这种情况下,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好在她赌对了,陆世澄看上去并未起疑。


    她不敢让他看出她的双腿已经被吓软了,借着低头喝茶的工夫在桌边又磨蹭了一会。


    陆世澄也未催,只是这光景落在陈管事眼里,倒像是闻亭丽故意不肯走。他有点好笑地想:这样大方的小姑娘,难得也有害羞的一面。


    等到闻亭丽起来,陆世澄便让人扶她出去,一扭头,就看见陈管事脸上挂着饱含深意的笑容。


    闻亭丽也瞧见了,她一想就明白陈管事误会了。罢了,这情形的确不好解释,又悄悄溜一眼身边的陆世澄,陆世澄比陈管事还要机敏百倍,连陈管事都能看出她刚才不对劲,不知他现在又是怎么想她的。


    陆世澄却仿佛毫无所觉,仅是指着客厅外做了个手势。


    陈管事把脸色正了一正:“让司机把闻小姐送回家?”


    “真不用。”闻亭丽忙说,“学校门口就有电车,我可以坐电车回去的。”


    陆世澄看看她的脚下,闻亭丽顺着一看,她的左脚都被包成这样了,再逞强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那就谢谢陆先生了。”她轻声说。


    陆世澄面色无波向外走,陈管事令人把陈妈找来搀扶闻亭丽。


    刚送到台阶上,客厅的电话响了。


    陈管事恰在外头叮嘱司机,屋里的下人便接起了电话:“找少爷的。”


    陈管事忙在外头说:“叫他等一等,稍后会回过去。”


    下人便要挂断电话,但那边也不知说了什么,下人慌了起来:“少爷,是天星货栈的娄老板打来的,说是很紧急的事,叫您赶快听电话。”


    陆世澄对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忙道:“先挂断。”


    闻亭丽心跳加快,趁势说:“多谢陆先生,多谢陈管事,多谢刘妈。再见。”


    说着向台阶上的人鞠了一躬,弯腰上了汽车。


    陆世澄回身进客厅,边走边指了指电话。


    “要给娄老板回电话吗?”陈管事语气急切。


    陆世澄刚要点头,忽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了先前问话时闻亭丽那短暂的怔忪。


    在他看来,闻亭丽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每当他怀疑她的动机时,她总能不露痕迹地化解他的疑心。


    可是不知不觉间,这已是第二次他跟她同桌吃饭了,而且这一次,她干脆光明正大在他家用的晚餐。


    仔细一想,她好像总能找到合理的理由接近他。再看看身边的陈管事和刘妈,他们好像也对闻亭丽并不反感。


    陆世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插着裤兜踱了几步,停下来指着电话做了个手势,陈管事怔然:“要找邝先生?那娄老板那边——好,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


    因着陆世澄的交代,司机将汽车驶出陆公馆之后,一径开往白尔路的寓所前。


    路上,闻亭丽反复回想今晚跟陆世澄相处的情形。尽管他待她这样周到,她却不敢保证他没对她起疑心,毕竟陆世澄太深,也太静了。


    但厉成英说得对,想让对方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只要陆世澄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有问题,他就拿她没办法。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冒险了。


    刚才电话里提到的天星货栈似乎是一个专门运货的机关,对方的语气又是那样急。假如这电话跟那批药有关系,这显然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只要她立刻给厉成英打电话,那边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但如此一来,陆世澄就能明确知道是她走漏的消息了。毕竟刚才电话打过来时,她就在他身边。


    可她眼下还在务实念书,不,何止务实这一时期,得罪陆家之后,她在上海的处境只会比当初被乔老爷和乔太太针对时更艰难百倍。


    这样的后果她能不能承受得起?她扪心自问。


    一路上,她的内心都做着激烈的斗争,快到家时,陡然想起那日在医院看到的邓院长那重伤昏迷的样子,不能再犹豫了,邓院长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每错失一次调查的机会,邓院长的生命就会多遭受一次威胁。


    何况邓院长身后,还有厉成英一帮人——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反过头来向陆世澄出卖他们。但他们还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联络方式、联络地点、以及中每个人的「后背」都亮给她看,甚至包括她们跟卫英帮有往来的事实——不,她不能辜负她们对自己的信任。至少,现在绝不是只考虑自身利益的时候。


    下车后,她再三向陆家的司机道谢,等到司机将车开远了,便立即拐出来到附近的电话局给厉成英打电话。


    “厉姐,是我……对,天星货栈,那边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打完这通电话,闻亭丽在电话局里呆坐着。她知道,厉成英的能力和行动速度超乎她的想象,厉成英这一动,陆家那边马上就会有所察觉。


    最迟明天,不,也许就在今晚,陆世澄就会确定她有问题。万一陆家因此蒙受了很大的损失,陆世澄会怎么对付她简直不敢想。


    她无意识将两手插在头发里,兀自发着呆。趁着陆家还没发动行动之前,她得连夜为自己和小桃子准备一条后路。


    要不去南京或是杭州躲一阵吧,对,明天清早就出发。


    大额的支票和银票藏在她的贴身小衣里,首饰么,平日都收在她的书袋里,要走随时可以走。


    除此之外,包律师当初还跟她签订过合同,为了补偿她所承担的风险,将来他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赔偿她两千大洋,如此庞大的一笔现金,再加上她身上现有的钱,足够她和小桃子维持个几年了。至于到了杭州或是南京之后怎么办,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念头一起,闻亭丽立即打电话到祥升车行订了三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注),交代车行尽快送到慈心医院去,同时还订了一辆出租车预备稍后坐车去医院。


    从电话局里出来,闻亭丽便飞快回到寓所收拾行装,把自己和小桃子的应季衣裳装在一个旧皮箱里,又找出上次跟包律师签订的那份合同放入书袋,提着皮箱就从家里出来。


    到了马路边,她坐在皮箱上等车,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祥升车行的出租车,却等来了一辆很眼熟的黑色汽车。


    等对方驶近,闻亭丽才发现车里的人是孟麒光。


    他没带司机,自己开车来的。


    闻亭丽虽有些意外,却忙隔着窗户向他打招呼:“孟先生。”


    孟麒光摇下车窗:“你要去哪?”


    “我回慈心医院。”


    孟麒光看看闻亭丽脚边的皮箱,又看看她的伤脚,“上车,我送你一程。”


    他下了车。


    “不必了。”闻亭丽忙说,“我已经叫了车行的车,多谢孟先生。”


    孟麒光忽笑了笑:“闻小姐是不是把我看作洪水猛兽了,不然为何总躲着我?”


    闻亭丽一愣。


    “是因为杏初吗?”他直视着闻亭丽,那目光像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什么?”闻亭丽仍旧维持着迷惑不解的表情,却将眼睛看向一边。


    “你一再拒绝我的帮助,是不是因为杏初?”


    他的语气沉稳,偏偏如此锋锐,两句话就逼到她头上来了。


    闻亭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孟麒光了然看着她:“杏初当初追求你,却又护不住你,这段经历带给你极大的侮辱和伤害。所以你对他失望透顶,你从此不想再接触与乔家相关的任何人,而我既是杏初的小表舅,自然也不被你待见。”


    闻亭丽沉默不语。


    孟麒光一哂:“可是你别忘了,我孟麒光可不是乔杏初,他护不住的,不表示我护不住。”


    闻亭丽睫毛一颤,踮起脚尖向马路尽头望了望,疑惑地说:“车怎么还没来,我得回去打电话催一催,孟先生,要不——”


    她刚转身,就被孟麒光拦住了:“你在怕什么?”


    闻亭丽一抬头,孟麒光居高临下看着她。


    “怕我只是一时兴起?”他看着她笑起来。


    闻亭丽呼吸有些乱,看他一眼,反问道:“既然不是一时兴起,那看来孟先生是打算认真一回了。那么,请问孟先生打算对我认真多久?”


    孟麒光一怔。


    闻亭丽微微一笑:“看来孟先生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只是偶然对我产生了兴致。既不打算对这段感情负责,也没想过让这段关系有个好的结果,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理和征服欲,那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现在一心要考大学,不想因为男人的事分心,孟先生,你请回吧。”


    她转身欲走。


    却听见孟麒光在后头不冷不热地说:“那陆世澄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凑到他面前去,就不怕他也只是玩玩而已?”


    闻亭丽恼怒回头,孟麒光:“据我所知,陆世澄这些年忙着搞他的两个叔叔没心情招惹女人,而以闻小姐的性子。除非你自己愿意,是绝不可能一再出现他身边的,所以——你是自愿跟他走动的。”


    闻亭丽一时间想不出话来驳他,忽想起,她刚从寓所出来,孟麒光的车就出现了,可见陆家司机送她出来时,孟麒光的车也在附近,不然他不会出现得这么及时。


    那他一定知道她今晚在陆家逗留到八点多才出来了。


    孟麒光看一眼闻亭丽脚下的皮箱,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接近陆家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再这样逼问下去,只怕被孟麒光觉察出什么。万一叫他查到厉成英那头就不好了。闻亭丽索性说:“我同谁来往,不同谁来往,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陆小先生绝不会像孟先生现在这样为难我!”


    孟麒光却并未被这话驳倒,一嗤:“我只是想提醒闻小姐,即便现在有个男人可以做你的靠山,这个人也绝不会是陆世澄。”


    这话近乎是一种明示了,可是他为何不肯直截了当说他喜欢她?这个男人太自负,太精明,太懂得留一手!


    他索性向她踱近几步:“只要你肯跟我,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的眼神跟他的语调一样,充满诱惑性,像毒蛇在吐信,无端搅乱人心弦。


    闻亭丽却迅速后撤一步:“我想,孟先生还不大了解我,我不想「跟着」任何男人,我只想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孟先生,请你自重。”


    孟麒光沉默半晌,面不改色望向街角的方向:“其实祥升车行的车早就来了,我让司机在那边等着罢了,你在这等个半分钟左右,车自会过来。”


    说着,他走到马路边开门上车,闻亭丽松了口气。


    孟麒光本已发动了汽车,忽又踩住刹车:“别怪我没提醒你,陆家的水很深,陆世澄跟他祖父和叔叔关系一直很僵,可他现在不仅斗垮了他的二叔和三叔,还独自接管了陆家的产业,他这样的人不为难人也就算了,真要诚心为难起人来,绝不会给你机会驳回去,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再来找我,今晚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踩油门开车走了,闻亭丽气极而笑,这个人终于不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了。也不知她做错了什么,需要他宽宏大量不同她计较。


    孟麒光前脚刚走,祥升车行后脚就出现了,司机帮闻亭丽把行李拿上车,她拖着受伤的脚踝,一步步挪上车。


    到了慈心医院,闻亭丽躺在病房里的床上几乎一晚上没睡觉。万幸她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跑。


    孟麒光的话加深了她的忧惧。


    她在忐忑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方面,她希望自己提供的线索能够顺利帮着厉成英找出幕后主使,另一方面,她也为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感到担忧,她可以带着小桃子和周嫂一走了之,可是父亲怎么办。


    因为心里放不下,闻亭丽时不时爬起来看看父亲,到最后干脆搬着凳子坐到床边望着父亲的脸庞。


    邓院长在时,父亲的情况明显好转,邓院长一出事,父亲的某些指标又出现了恶化。拖了这两月,父亲几乎瘦成了一具人干。


    假如她无法继续在上海考大学,她该如何跟父亲解释?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可以改而到南京、杭州、甚至北平去考大学,她又如何能在这个当头撇下父亲不管?


    不行,她不能把父亲留在慈心医院,要走,一家人一起走!然而,以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因此她还得想好路上该怎么走。越想,越觉得为难,疲累到极点,倚在父亲床边睡着了。


    朦胧间,有人推她:“小闻,小闻,有电话找你。”


    闻亭丽猛地抬头,是刘护士长。


    陪护和周嫂在打鼾,小桃子也睡得正酣。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半。


    这个点……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刘护士长出去,当然并没有所谓的电话,厉成英在上次的药库里等她。


    闻亭丽迫不及待掩上门:“怎么样?”


    厉成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另一帮同伴已经确定是白龙帮的人做的,白龙帮跟陆三爷暗中勾结不是一两天了,北平那边一得到消息,就开始着手在白龙帮内部和陆三爷身边布局,我专程来告诉你一声:你这边的任务圆满完成,往后可以不用接近陆世澄和邝志林了。”


    闻亭丽一懵,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掩不住眼底的惊喜。


    “真的?!”


    厉成英含笑点头:“昨天你听到的天星货栈是宁波的一家老字号,该字号在上海有十间仓库,昨天傍晚有人在汉口扣了天星货栈一批重要物资,老板无计可施,只得向陆世澄求助。可是在此之前,我们的同伴已经查到天星货栈真正的幕后老板是陆世澄,而且你猜巧不巧,刁难天星货栈的不是别家,正是「力最时」洋行。”


    力最时!汉口那间有问题的货运公司。


    “一查才知道,力最时洋行不只一次跟天星货栈作对,天星货栈也屡次三番拦截力最时的货。但我们都知道,力最时洋行刚成立一年,论理没这个实力跟陆世澄作对,能叫陆世澄诚心反击,对方又有这个实力回击的,只有一个白龙帮和陆三爷了,得知这一消息,我们埋伏在码头的人连夜开始调查宁波帮,宁波帮现在极恨力最时洋行,一查就查到力最时洋行幕后的东家不在汉口,而是在北平。因为该洋行此前所有的汇票都先寄往北平,加之前些日子我们查到的种种线索,我们已经确定,被邓院长送去前线的那批药,正是白龙帮委托北平的陆三爷私自从南洋调过来的。”


    身为陆家子弟,却要靠私自贩药来牟利,被陆老先生知道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三爷只能借用白龙帮的名义将批药放在市场上高价贩卖,可还未正式兜售就被邓院长截胡,白龙帮侦知真相,自然容不下邓院长。


    所以才有了后头三番四次的暗杀。


    闻亭丽到陆世澄与刺杀邓院长无关,心情松快了几分。


    “还有一个好消息,邓院长能说话了,她想见你一面,待会我就带你去见她。”


    闻亭丽脑中一空,激动得捂住自己的嘴,厉成英忽又道:“向之说你把行李箱搬到病房来了?怎么,你打算连夜去什么地方?”


    闻亭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


    厉成英无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另有一小箱金条。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厉成英叹气:“当初请你帮忙时,就承诺过不会让你身陷险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厉姐……”闻亭丽有点惭愧,走过去,像个孩子似的把脑袋搁在厉成英的肩膀上,厉成英神色温柔下来,很体谅地摸了摸闻亭丽的脑袋。


    闻亭丽忽又把脑袋昂起:“那陆世澄那边——”


    ***


    此时此刻,陆世澄也在陆公馆等消息。


    他心里很清楚,假如闻亭丽是陆克俭的人,昨晚她一离开陆公馆,就会立即将娄老板急着找他的情形告知陆克俭。


    而此前为了迷惑陆克俭,他令人分别几批货放在不同的关口货仓,闻亭丽这通电话一打,陆克俭随即会知道天星货栈的货才是最关键的一批,以此人惯有的作派,会连夜动用全部力量将滞留在汉口的这批货转走。


    事实上,这批原料宁波的工厂足足等了小半年,陆克俭这一动,免不了让他伤筋动骨。


    但昨晚得到消息后,他只是让天星货栈频频跟汉口那边通消息,背地里却选择静观其变。


    他必须先搞清楚闻亭丽究竟是什么来历。


    为了及时调整策略,昨晚他几乎整夜未睡。


    他站在书桌旁凝神看着窗外,不知不觉间,整座花园已经笼罩在淡青色的晨光中。


    汉口那边,也该尘埃落定了。


    思忖间,就听见花园前的车道上传来响动,少顷,邝志林匆匆进了书房。


    邝志林神色很是轻松,一进门就说:“汉口的人顺利将天星货栈的货调出来了。”


    陆世澄目光一动。


    【陆克俭那边呢?】


    “一整晚都没动静。”


    陆世澄一静。


    邝志林:“这样的好机会,照理陆克俭绝不会错过,听说他为了筹措资金。如今都把主意打到运贩私药上去了。假如昨晚及时拦下那批货,足够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那边昨晚竟毫无反应,除非——”


    除非闻亭丽压根就不是陆三爷派来的人。


    毕竟陆克俭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可能不行动。即便不能将货及时拦下,也会连夜将货船烧毁。他这位三叔向来如此,为了损害他这边的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陆世澄在书桌前踱了几步,再回头时脸色一下子好看了不少,指了指货单,别等了,即刻把货运到宁波去。


    “已经安排下去了。”邝志林愉悦地说,“闻小姐那边——为了保险起见,务实那边我还会让人再盯梢一阵,不过从昨晚的事来看,她不大像有什么问题。听说闻小姐还要参加选美比赛?我还是那句话,像她这样活跃的小姑娘,骤然看到少爷这样的人物,愿意一再接近,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吸引少爷的注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笑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坐到沙发上,把身子向后一靠,同时闭上眼睛,他只知道,「闻亭丽」这三个字,最近分去了他不少注意力。


    既然她不是陆克俭派来的人,那她愿意做什么随她自己高兴吧。


    这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而他只需按照原来预想的那样,从今天起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她有点吵,他喜欢静。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尽管是这样想,却半晌没有接茬,邝志林鉴貌辨色,笑眯眯转移话题:“我让他们把早膳端上来。”


    第28章


    正说着,


    “邹校长吗,


    放下电话后,邝志林说:“邹校长本来定在明日回上海,


    提到邹校长时,邝志林口吻很尊重,他知道,


    两人留洋回来后,太太立志要创办一家爱国药厂,可惜没多久,太太的娘家生意出了大问题,


    再后来,


    可即便分隔两地,太太和邹哲平之间也没有断过书信。


    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后,邹哲平更是连夜动身去南洋。


    邝志林至今仍记得葬礼上邹哲平那双哀默的双眼。


    没几年,澄少爷回到上海,那时邹哲平已经是某间女子中学的校长了,在本地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听闻少爷回沪,邹哲平经常过来探望。少爷也发自心底敬重邹哲平,在正式接管陆家大权后,便聘请邹哲平担任务实中学的校长。


    听说是邹校长打来的电话,陆世澄立即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小日历。


    这个月的三十号是邹校长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邹校长都在忙学生毕业考试的事,今年怕是也没空好好过生日。但是他还是郑重地指了指那个日子。


    【那天是邹校长的生日,请提前准备一份礼物。】


    “是。”邝志林说。


    ***


    当日,闻亭丽再次乔装打扮去探望邓院长。尽管邓院长还不能说话,但那双清炯的眼睛似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从医院回来,闻亭丽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同一天,她开始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习枪法和一些简单的搏击术。


    在刘护士长的带领下,闻亭丽第一次走进慈心医院地下室的库房,库房的墙壁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在这里练枪丝毫不必担心声响会传出去。


    每晚温习完功课后,她都会随刘护士长苦练一个钟头,厉成英和刘向之再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大有教完本领就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势。


    闻亭丽心有不舍,练枪时总是格外用功。然而随着大考时间临近,还得分出大半时间来备考,两下里一权衡,她只得将欣欣百货选美大赛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恰巧其他年级的学生也都忙着准备暑期前的考试,这一来报名参加选美的人数也相应减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赛时不够轰动,相继将比赛日期挪到了下月。


    没几天,填报志愿也提上了日程,赵青萝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计划报了圣约翰和沪江,闻亭丽则报了三所大学:沪江的医学系和经济系,以及女子师范大学的教育系、科学系(注)。


    圣约翰她原本绝对不会考虑的,一来录取分数较高,二来学费实在太昂。


    确定完志愿之后,接下来这二十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枪法和看书。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学,晚间也不再吵着要姐姐带她玩了。


    联考的试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统一出,考试则由各学校联合监督。


    考试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就起来了,在病房随便吃了点西式面包,就对病床上的闻德生说:“爹,我考试去了。”


    吃过早饭后,闻德生便开始紧张女儿考试的事,女儿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儿走到门边,他的视线也跟着挪到门边,一副惆怅而又欣喜的样子,听见女儿这话,他努了努嘴,从破哑的嗓子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一句话:“等你考完了,爹带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嘿嘿,我闻德生窝囊了一辈子,没想到能养出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一种世俗的,却不惹人厌烦的语调。自打父亲病重,闻亭丽还是第一次从父亲口里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这使她想起夏日里父亲坐在衖堂里跟邻里吹牛时的情形。


    闻亭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快步走回床边说:“爹,您不舒服么?”


    闻德生却指了指她的书袋:“多带些钱,渴了就买块西瓜吃。”


    赶巧周嫂买早餐回来,看见闻亭丽站在床边,错愕道:“小姐怎么还未走?时辰可不早了。”


    闻亭丽却只管盯着父亲,实在被催得急了,才对父亲说:“我要是考得够好,就买一整个西瓜带回来,爹,今晚您就等着吃西瓜吧。”


    闻德生不由笑了:“好。”这一笑,令那灰暗的脸色也仿佛白亮了许多。


    闻亭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后,整栋笃信楼都沸腾了。学生们以燕珍珍和闻亭丽为首,齐声欢叫着从课室里跑出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什么规矩、什么校训、什么淑女风范,统统被她们抛到了脑后。


    赵青萝大笑着说:“我要睡它个三天三夜!”


    高筱文叉腰大声说:“睡觉有什么意思,不如今晚我们去百乐门吧!跳舞、看电影、吃冰淇淋,玩到十点钟再回去!我请客。”


    “去什么百乐门呀,你们不今天是邹校长的生日吗?她老人家在北平开会这段时间,帮我们争取到了北平几所知名大学的十个录取名额,这样的好校长,不值得我们好好为她贺寿吗?”


    “邹校长回来了?”女孩们又惊又喜,围上去叽叽喳喳商量送礼和贺寿的事。


    “闻亭丽,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邹校长?”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一转身,结果哪还有闻亭丽的身影。


    闻亭丽早跑到校门口去买西瓜了。挑了一个最大的付了钱,她拎着西瓜叫了一辆黄包车。


    一径到了医院,闻亭丽跳下车满头大汗跑进医院。然而刚踏进走廊,她的脚步就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她怕。


    她怕听到小桃子的哭声,怕迎面撞见护工抬出一具用床单包裹着的身体,怕汤普生大夫过来对她说一番例行公事的安慰话。


    这是这几月来她在病房里惯常见到的场景,这也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生命的香烟燃尽了,往后世上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这次轮到父亲了。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距离那间熟悉的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乱,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


    忽听见小桃子的笑声,再接着,就是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矮胖的小身影蹿了出来。周嫂在后头追着:“嘘嘘,不要吵。”


    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愣在那儿。


    “还吵,你看姐姐都回来了。”周嫂一把捉住小桃子,近前一看,才注意到闻亭丽面色苍白,她忙用手探探闻亭丽的额头,“不舒服吗?该不是中暑了?”


    “爹呢?”闻亭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周嫂莫名其妙:“先生在房里呀。”


    闻亭丽推开周嫂进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父亲,并非是白布包裹着的一具身躯,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近前看,父亲脸色很好。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跌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切西瓜吃吧。”


    闻德生神情有点怯怯的:“是不是……考得不错?”


    闻亭丽充满自信点头,闻德生眼睛一亮,小桃子高兴地直拍手。


    碰巧刘护士长路过他们这间病房,也笑着探身进来:“小闻考完了?”


    “刘姐,快进来吃西瓜。”


    大伙正说笑,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两个女孩的交谈声。


    “是这里吧?”


    “我也不确定,闻亭丽平日也不肯把话说清楚,但应该是这里没错。”


    闻亭丽忙跑出去,来人果然是赵青萝和燕珍珍。


    “你们怎么来了?”


    赵青萝和燕珍珍各自拎着几袋水果和礼品。


    “大伙正商量今晚给邹校长祝寿的事呢,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影了,我们就猜你是赶回医院了,追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二人之前已经听说过闻父的情形,立在床边慰问了几句,又坐下来凑热闹吃了一回西瓜,就把闻亭丽拉出来。


    “今晚大伙要去邹校长家拜寿,你也快准备准备,这种场合不好缺席的。”


    闻亭丽跑去找汤普生打听白日的情形,确定父亲的病情并未明显恶化,甚至还有所好转,这才重新露出欢快的笑容,对赵青萝和燕珍珍说:“等我一下。”


    她先是出去买了热腾腾的晚饭,回来为了哄妹妹又坐下来帮妹妹梳了两个小冲天炮,继而到公共盥洗室去梳头换衣裳。


    赵青萝和燕珍珍早知道闻亭丽过得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两人并未一味说些同情的话,只默默陪着闻亭丽忙前忙后。


    稍后三人从医院出来,闻亭丽从书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头发:“我们现在是直接去邹校长家还是怎样?礼物怎么安排?”


    “先到学校礼堂集合。陈晓虹她们已经出发去欣欣百货挑选寿礼了。不论买礼物花了多少钱,事后大家再分摊,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闻亭丽笑着说,“但我这是第一次跟邹校长碰面,从旧风俗上来说,还得另外准备一份拜师礼才行,待会路过珍翡衣料行的时候你们把我放下,我去给邹校长买一盒衣料,就是珍翡的衣料太摩登了,也不知道挑出来的衣料合不合邹校长的心意,临时去别的衣料行又怕来不及。”


    “你买珍翡的衣料才叫投其所好呢。”赵青萝扑哧笑道,“邹校长最喜欢时髦的衣裳了,衣料越新潮,她老人家越喜欢。”


    “她老人家还特别喜欢跳舞。”燕珍珍耸耸肩,“而且从不反对学生烫发和穿高跟鞋,当年街上还是清一色的盘发时,我们校长就带头烫鬈发了,待会你见到她老人家就知道了。”


    三人在珍翡买好衣料,便赶到学校的礼堂集合,等到陈晓虹几个带着礼物回来,学生们就浩浩荡荡出发去邹校长家。


    半路上,碰到几个打头阵的同学从邹校长家折回来。


    “快别去了。也不知道哪位阔绰学生听说这消息,竟提前在仙乐丝包了一整层为校长接风洗尘,请了几位卡尔登的大厨掌厨,又请到了邹校长最欣赏的真理乐团来表演,邹校长听见这消息高兴坏了,叫我们赶快过去呢。托这位阔同学的福,今晚不管是喜欢跳舞的同学,还是喜欢听洋戏的,都有得乐了!”


    大伙既惊且乐。


    “谁有这么大的排面,竟能临时请动真理乐队?”


    “除了高筱文还有谁?她哥哥才在霞飞路开了一家逸菲林百货公司,高筱文为了不落下风,准备一毕业就张罗自己的事业呢。”


    仙乐丝毕竟不同于邹校长家,同学们纷纷叫车回家换衣裙,燕珍珍和赵青萝也不例外,这一来,闻亭丽倒成了最早赶到仙乐丝的那一批。


    舞池里聚满了红男绿女,圆舞台上,红歌星琼小楼正用酥柔哀怨的腔调唱着《渔光曲》。


    门口的仆欧听说是务实的学生,忙将她们领到二楼。


    二楼的舞池四周新摆了许多小圆桌,每一张桌上都铺着洁白的苏格兰细格子桌布,桌面上放着洋百合和珍珠兰,另有一瓶瓶的香槟和汽水。


    闻亭丽一行在侍者的指引下入座,她们原以为高筱文顶多定了二楼其中一个小舞厅,看这样是把二楼全部包下了。


    忽听外头有人愠声道:“我们也算仙乐丝的常客了,从未听说此地有包场一说。明明白白告诉你,今晚我们别的地方都不去,只在二楼跳舞。”


    很快,就听见「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富太太进来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竟是乔太太。


    乔太太臂弯里还挽着一位穿梨白色洋裙的年轻女孩,却是白莉芸,白莉芸身边站着乔宝心。乔宝心满脸无奈的样子。


    舞厅经理擦着汗说:“实在不敢扫乔太太的兴,只是那位客人下午就定了场子,您瞧,连舞池都按照那位客人的意思布置好了。要不这样,三楼也算清净,我们马上令人给乔太太腾出一个宽阔的小厅,保证您玩得尽兴。”


    乔太太怒极反笑:“别人可以包下整层楼,我们就只配一个小厅?去,把祝老板叫来,我倒要听听那位贵客什么来头!”


    “谁找我?”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进来接话,他扶着一位年长的女士,后头还跟着米歇尔等一众务实的校领导。


    这中年男子大约就是仙乐丝的老板之一了。


    经理忙迎上前:“刚才产生了一点小误会,乔太太想在二楼跳舞,不巧赶上邹校长今晚在此过生日,我们正跟乔太太解释呢。”


    乔太太看见邹校长,仿佛已经猜到今晚包场子的人是谁了,一改刚才盛气凌人的态度,用轻悦的语气对邹校长说:“您今天过生日?这可真是巧了,前两日我还问米歇尔您何时回来,莉芸,宝心,你们姑嫂俩赶快去张罗一份礼物,今晚我们娘仨专心在此给邹校长庆生。”


    邹校长个头不高,面孔小而圆,没穿旗袍,而是穿一件顶时髦的蝙蝠袖藕荷色连衫长裙,头顶新潮的鬈发,一双小圆眼睛顾盼生辉,脚下踩着一双杏色的高跟鞋,但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她的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不少细纹,然而整个人的面貌非常活泼年轻。


    她朗声对乔太太说:“再欢迎不过了,但礼物我绝不能收,我本也不爱过生日,实在不忍拂这帮孩子的好意罢了。”


    学生们趁势围上去甜声说:“祝邹校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青萝几个把闻亭丽推到最前面:“邹校长,您还没见过闻亭丽吧,她六月份从秀德转来的,那时候您刚动身去北平。”


    邹校长竖起食指,调皮地说:“我知道,今年得了「育英奖」的那个孩子。我看过报纸上那次话剧比赛的新闻,听说你打败了著名童星乐知文和徐维安?真了不起!”


    闻亭丽高兴点头:“能为学校争光是学生的荣幸。”


    邹校长笑容愈发扩大,乔太太看闻亭丽似乎颇受务实师生欢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她在我们秀德也是很出名的。”


    邹校长不明就里,笑问:“乔太太也认识这孩子?”


    “再熟悉不过了,您不知道,这位闻小姐——”


    “妈!”乔宝心恼怒地瞪视着母亲。白莉芸也适时打断乔太太:“您刚才不是说渴了?走,我们过去喝点东西吧。”


    乔太太忿然用手指头戳了女儿的额头一下。闻亭丽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话回击乔太太,不提防白莉芸主动帮她解围,不免有些错愕。


    白莉芸淡淡对闻亭丽颔了下首,扶着乔太太向另一边走去。


    “你怎么捧着一个大盒子?”乔宝心走过来问闻亭丽。


    “给我们校长的礼物。”闻亭丽郑重地将料呈给邹校长,“今晚是您老人家的生日,这份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邹校长板起面孔:“今晚所有人不许送礼物,不然我可跑了!”


    “您就收下吧,我们这一届眼看就要毕业了。尤其是我,入校几个月还是第一次正式跟您问好,您要是不肯收,我们心里会留下遗憾的,您留着做个纪念也行。”


    “对啊对啊,这礼物我们挑了好久呢,您就收下吧!”其他学生齐声说。


    邹校长被闹得没办法,只得打开看,一盒是珠灰色的衣料,出自珍翡衣料行。另一盒是一对顾绣小屏风,上面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雪白暹罗猫,大伙都知道邹校长既喜欢顾绣,也喜欢猫。


    邹校长含着笑意凝视半晌:“太漂亮了,我真喜欢,谢谢孩子们。”


    赵青萝拉着闻亭丽低声说:“以我对邹校长的了解,她会想方设法把买礼物的钱塞给你的,待会你想办法早些走。”


    闻亭丽暗暗点头,礼物一收,现场的氛围更活跃了,用过餐,邹校长第一个下舞池跳伦巴,舞伴是米歇尔校长,两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古板、一个灵活,搭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效果。


    学生们忍俊不禁,纷纷拉着同窗下舞池。“嫂嫂,我们也去跳一曲吧?”乔宝心问。


    白莉芸却只斯斯文文坐着喝牛乳:“你去吧,我在这里陪妈说话。”


    乔太太一脸嗔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嫂嫂现在哪能跳舞。”


    闻亭丽心中一动,却听另一头的同学说:“高筱文,你自己怎么不跳?大伙还没夸你这大手笔呢,今晚这排场都足够做毕业晚会了。”


    高筱文穿一件淡金色的薄纱拖地长裙,额上系着一条珠光宝气的宝石发带,这装扮让她看上去像西洋电影里的埃及女王。


    “我倒是想为我们的邹校长包下一层楼。”高筱文嘬着橘子水,“可也得他们大老板同意才对,回头我问问是谁在仙乐丝有这样大的面子。”


    众人一愣:“不是你包的?那又是谁?”


    高筱文一屁股坐到闻亭丽身边:“你到底要不要参加选美比赛?前头看你兴冲冲地报名,一考完你倒没动静了。”


    闻亭丽没言语,她先前想出这一招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去陆家找陆世澄。如今真相已经查清楚,这事也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想起高庭新是高筱文的大哥,料定高筱文一开口就要拉她去逸菲林报名,不曾想高筱文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不是来为我大哥说项的!我爹一早就说过那间百货公司是我大哥的,将来与我全无关系,我巴不得它尽快倒闭才好呢。你要是报名参加欣欣百货的比赛,我头一个给你投票。但你要是去我哥那边,那可就不好说了。”


    旁人也说:“闻亭丽,你还在犹豫什么。这次可是两家大型百货打擂台,规模比上次的话剧大赛还要大。万一你在比赛当中取得一个好名次,说不定能彻底红起来。”


    同学们平日里也经常这样彼此打趣。但这话恰戳中乔太太的隐忧,她含恨觑着闻亭丽,忽听走廊上传来喧哗。


    “包场?”一个年轻男子嚷道,“仙乐丝有这样的规矩吗?我可告诉你,今晚我们曹帮主要招待北平来的贵客,五分钟之内,你叫里头的人滚蛋!”


    闻亭丽面色一沉,邱凌云!看来他的伤已经养好了。乔太太若有所思望向门口。


    说话间,邱凌云带着一帮青龙帮的流氓闯了进来,那经理忙要拦,却被一班人恶狠狠搡到了地上。


    闻亭丽忙退到阴影里,这种场合下,她可不想跟邱凌云正面起冲突。邱凌云冷不防看见满场的女学生,也懒得一一细看,只恶声恶气地说:“都给我滚!”


    “该出去的是你!”高筱文怦地一拍桌子,“哪来的瘪三,敢在姑奶□□上撒野!今晚我们校长过生日,趁她老人家没发火之前,带着你这帮流氓马上给我滚蛋!”


    邱凌云先是勃然大怒,随即认出是高家的千金,可他丝毫不惧,只扯着嘴角笑道:“原来是高小姐包的场,可惜要叫高小姐扫兴了。从现在起,这场子归我们白龙帮了!”


    眼看两边要吵起来,那位祝老板亲自赶到了。“实在不巧,今晚这地方确实不能相让。”


    邱凌云嗤笑:“祝老板,你可知道我们曹帮主要招待的那位贵客是谁?”


    祝老板在邱凌云耳边说了句什么。


    邱凌云面色变了几变,咬牙撂下一句话:“先别急,我去问问帮主再说。”


    不一会便返回冲里头的手下喝道:“换地方吧,走走走。”


    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可依然不敢妄动,眼见邱凌云走到门口,乔太太忽然高声说了一句:“闻亭丽,你的书包掉了。”


    这三个字直如惊雷,一下子制住了邱凌云的脚步,他迅速回身用目光在场子里找寻起来,只几眼,就寻到了角落里的闻亭丽。


    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他半笑不笑哼了一声,带人离开了。


    闻亭丽冷冷瞪着乔太太,乔太太则冷笑着回视。


    邹校长皱眉看着白龙帮的人离去,高声说:“孩子们,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庆祝生日。但为了安全起见,今晚不如就到这里吧,请你们即刻结伴回家,到家后给各自的班主任打电话——”


    那位祝老板去说:“邹校长,您这一走,祝某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我以仙乐丝的生意发誓,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人过来相扰,该做的安保措施已全数到位,诸位千万不要在意方才的小插曲,该跳舞跳舞,该听曲听曲。散场时,自会有车分头送诸位女士回家。”


    一边说,一面不断对邹校长使眼色,又附耳对邹校长说了句什么邹,校长无奈笑叹:“这孩子……”


    这话却不知指的是谁,邹校长扬声问学生:“你们还想玩吗?”


    “当然想玩,您难得出来玩一次,何必被一群瘪三搅了兴致。”


    这话一说,氛围再次热闹起来,恰在此时,真理乐团上场了,全场的注意力都落到了台上,闻亭丽抽身去盥洗室,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响,乔太太进来了。


    闻亭丽掉头就走。


    “站住!”乔太太低喝道,“我有话要问你!”


    “那些无聊的话还是留着您自己听吧!”


    乔太太疾走几步拦住闻亭丽:“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报的三所大学全在上海,不为这个,我也懒得来找你!”


    闻亭丽一哂,不必猜,定是米歇尔告诉她的。


    “是北平没有大学,还是南京天津没有学校?为何偏要赖在上海不走!”乔太太满眼恼恨,”我知道宝心前一阵找过你,她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糊涂话了?”


    “笑话!”闻亭丽一嗤,“我报哪所大学,用得着别人来告诉我?”


    乔太太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忽笑道:“我知道,你中学毕了业,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不知道你底细的,难免因此把你错当成好人家的女儿。你以为这样便能跟莉芸这样的名门闺秀相提并论了?我劝你别做梦!莉芸已经怀了孕,杏初眼下十分爱护自己的妻子,你别妄想做出任何破坏他们婚姻的事。”


    闻亭丽几乎要大笑:“你实在是太高估你儿子的魅力了,即便我留在此地念书,也与你儿子毫不相干。”


    “那就是为了麒光?”


    闻亭丽一愣。乔太太自以为猜中了闻亭丽的心思,冷笑着说:“麒光你更别肖想,他可不像杏初那样单纯,别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上海这些世家子弟里没一个比得上他的。他父亲当年留下一个烂摊子,他凭自己的本事重振门楣,他眼下是不愿受拘束,将来要娶妻也必然娶门当户对的淑女,你那些手段他一眼就能看透,跟你玩玩罢了,你竟当真了!”


    “乔太太哪来的自信认为我瞧得上他们?”闻亭丽忍不住笑起来,旋即把脸一沉,一步步逼问到乔太太脸上去,“凭你们有钱?还是凭你们有势?!


    “你们之所以敢肆意欺凌我,不过看在我比你们贫穷的份上,可我心里实在是可怜你,看看你这色厉内荏的嘴脸,就知道你过得有多不容易了!乔老爷的生意有起色吗?最近白家一定帮了乔家很多吧?你为了讨好你儿媳,一再公然挑衅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为了维护长房那虚假的繁华,你不惜以你儿子的婚姻做赌注!光是这几点,我的人格就比你高贵一百倍!”


    乔太太脸上的肉情不自禁抖动起来,哆哆嗦嗦地道:“你竟敢……你竟敢如此侮辱我!”


    话音刚落,过道一侧的门忽然传出点轻微的响声,那地方似乎是个专供贵客出入的通道。但两人眼下正是剑拔弩张,自然都未在意。


    乔太太一把薅住闻亭丽的衣领,闻亭丽则毫不客气地抬手将其甩开:“还没听懂吗,你所谓的「高贵门第」、你那些晚辈的所谓「青睐」,在我眼里统统一钱不值!”


    撂下这话,她潇洒地脱身欲走,却听乔太太厉声道:“你既这么有骨气,为何当初还要挟乔家替你父亲支付医药费?”


    闻亭丽太阳穴突突直跳。


    “说不出来了吧,任你把话说得再漂亮,骨子里也是个毫无底线的烂货!就跟你的母亲一样!”


    「啪」地一声,闻亭丽回手给了乔太太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替我父亲打的!当初要不是你们乔家在背后撑腰,邱大鹏不敢对我父亲下这样狠的手,我父亲重伤不治,乔家需负一半的责任!”


    乔太太一呆,异常凶狠地抬起手就要打回来:“你竟敢——”


    闻亭丽却干脆利落反手又给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替我母亲打的,谁给你的权利一再侮辱我母亲!”


    她高昂着下巴,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看着乔太太。


    【作者有话说】


    注:民国时期,本科入学考试已有文理分科的概念。如1927年7月,厦门大学招生规定本科入学须考:1国文、2英文、3数学、4化学、物理或生物(三选二)5历史。第二年又改为中外近世史、哲学概论、伦理学(投考文、法、教或商者,上列三科选二)。


    而报名流程也跟现在差不多,要求照片以及体格检查表。至于报名费,那时候中央大学(南京)的报名费是三元,上海交通大学的报名费也是三元。以及当时已有不少大学设立了科学学院、管理学院、工程学院。


    ——以上资料出自《民国老试卷》。


    第29章


    乔太太气得脸都歪了,


    闻亭丽铁青着脸,其实早在乔太太刚才过来找她麻烦的那一刻,


    乔太太误以为闻亭丽被这话所慑,恶狠狠扬起胳膊,


    闻亭丽反搡乔太太一把,


    “就凭你?”乔太太笑声尖利。这一巴掌她使了十足的力,


    闻亭丽无路可躲,咬牙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了这一巴掌的滋味。


    往后被人瞧不起时,甚或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就马上将这部分记忆挖出来警告自己:往前走,自己要给自己争气!


    然而,木着脸等了半晌,那巴掌都始终没打下来。


    一睁眼,就看见乔太太的胳膊被牢牢格在了半空中。


    乔太太也是满脸惊愕,因为架住她胳膊的人是陆世澄。


    过道那扇专供贵客出入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陆世澄皱眉看着乔太太,仿佛自己只是凑巧路过。因为嫌乔太太挡了自己的路,才格住了她的胳膊,他的身边,还站着邝志林和仙乐丝的祝老板,这两人都是一脸错愕。


    “陆先生?”短暂的震惊过后,乔太太气咻咻地说,“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闻亭丽是你们务实的学生吧,她是个骗子!当初她使计骗了我们乔家一笔款子,我提醒她偿还,她竟像个流氓似地打我,我正要把她扭送到巡捕房去,还请你们帮忙做个见证。”


    说话间试图抽出被擒住的那只胳膊,并继续伸长另一只胳膊去抓闻亭丽的头发。


    闻亭丽因为尚未回过神,就这样被乔太太使劲抓了一下,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凶狠地反揪住乔太太的头发,同时两手格住乔太太的肩膀,竟是寸步不让。


    陆世澄再次闭了闭眼,邝志林和那位祝老板也都愣住了,这漂亮小姑娘打起架来竟这么凶。


    乔太太没想到闻亭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手,情急之下使劲抽自己的胳膊,结果抽了好几下,都是纹丝不动。


    “陆先生?!“乔太太不可思议地回望陆世澄,“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世澄面无表情看着她,邝志林忙说:“陆先生是个文明人,他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


    乔太太既惊又恼:“陆先生没看到是闻亭丽先动的手吗?暴力也是她先暴力的,我立刻叫警察来抓她,这小贱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又指指自己,态度十分强硬。


    邝志林露出些许讶色,忙对乔太太说:“这位闻小姐既是务实的学生,轮不到别人来教导,乔太太接下来是要报警也好,还是找人帮忙也好,都随你的便!至于闻小姐,陆先生就先带走了。”


    等邝志林说完这番话,陆世澄这才一把松开乔太太的胳膊,又将闻亭丽的手从乔太太肩上扯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站到中间,让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闻亭丽正忙着还击乔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陆世澄拉开了,待要再冲上前,陆世澄的胳膊却拦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头,冷不丁对上陆世澄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但眼底没有半分指责和轻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闹就不好收场了。


    闻亭丽收回手,不声不响任陆世澄把自己拉到一边。


    陆世澄这才转头对乔太太颔了下首,仿佛该交代的已经交代清楚了。然后,便旁若无人领着闻亭丽向外走。这光景,竟有点像家长过来领走自家闯祸的孩子。


    乔太太在原地呆站着,忽然眯了眯眼,厉声说:“陆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别看这姓闻的年纪小,她一贯会耍手段,前一阵她还勾搭过我的儿子,后因为我儿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这样的人,你——”


    陆世澄倏地回头扫向乔太太。


    乔太太只觉得那目光寒光凛凛,不由得噤声。


    邝志林低喝:“乔太太慎言!这些话陆先生不爱听。”


    乔太太怎肯忍气吞声,便改而对着闻亭丽的背影讽声笑道:“我说你今晚为何这样嚣张,原来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诉你,那可是白纸黑字的账单,天王老子来了也赖不过去!明天各家报纸上就会见真章,我看到时候哪家大学敢录用你。你别装聋作哑,你是不是打算让陆先生替你还?原来你所谓的「自己的本事」,还是像你娘一样只会依靠男人!”


    “闭上你的嘴!”


    闻亭丽一怒之下,从书袋里举起一样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你们乔家出了多少医药费,我可以一分不少还给你,退钱时律师会出公证文件,省得你乱作文章!你心里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鹏带他的儿子上门提亲,我父亲不会被打成那样。所以这笔医药费你们乔家应当该赔。现在把钱退给你,不是因为理亏,而是我不想再被无耻之徒继续纠缠,还有——”


    她骄傲地抖了抖手里的那张支票。


    “这叫育英奖学金,历年来只颁发给在校外重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学生,英才不常见,不巧我就是。”她扬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吗!这笔钱,每一个子儿都是我凭自己本事挣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陆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板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样子。


    乔太太五官都气变形了,只恨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闻亭丽,她恨恨然瞪向陆世澄,方才他一味拦着她,这会儿闻亭丽对着她张牙舞爪,倒不见他过来制止,摆明了在偏袒!


    闻亭丽把支票放回书袋:“最迟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钱退给你,你等着律师的电话吧。”


    刚要走,迎面走来两个人。


    “哥,你都过来接嫂子了,干吗又急着走?”乔宝心拖着乔杏初,“我们去找妈,让她跟你说。”


    乔杏初待要接妹妹的话,不料看见闻亭丽,整个人僵在原地,闻亭丽冷冷地从他身边擦过,脸上似乎受了伤,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两步,就注意到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惊,等到醒过神,才发现陆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乔杏初满腹疑团,只得停在原地跟陆世澄点头打招呼,忽听后面乔太太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姆妈快死了!”


    “出什么事了?”乔宝心和乔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给巡捕房的林督查打电话。”说话间,乔太太一把薅住儿子的衬衣衣领,“杏初,你看看你当初找的什么货色,枉你口口声声说她好,结果她回头就把你妈打成这样。”


    乔杏初忍不住打断母亲:“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二位不必急。”邝志林走过来对乔杏初和乔宝心说,“闻小姐已经去找律师了,双方发生冲突时,碰巧我、邝老板还有陆先生都在场,如有需要作证之处,我等绝不推辞。”


    乔太太眼神闪烁,这时,一班学生也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先前赶上真理乐团登场,客人们都留在场子里听演奏,音乐声一停,才注意到后头的动静,集体找过来。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陆世澄,不免有些意外。“陆、陆先生?”


    陆世澄和闻亭丽穿过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闻亭丽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陆世澄道谢。


    她抬眼看看陆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来一万回,她也会跟乔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这会静下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这熟人还是陆世澄。


    “陆先生,刚才谢谢你。”她清清嗓子。


    陆世澄停步回头,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指着她的脸颊做了个手势,旋即收回视线,回身下了楼梯。


    闻亭丽一愣,赶忙从书袋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一看才知道,脸颊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几道伤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时上药处理。


    她心头暖暖的。陆世澄的态度跟先前刚露面时一样,对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嘲笑,更没有自以为是对她提任何建议和要求,有的只是贯穿始终的善意。


    赵青萝和燕珍珍听闻此事,急三火四寻过来,看到闻亭丽脖颈上的伤口,两人倒抽一口气:“乔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这么重的手!”


    闻亭丽把头埋到两人肩上,闷闷地说:“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现在没力气细说,回头再告诉你们。”


    赵青萝心疼地扶住她:“那我们先扶你回座位歇一会,这附近就有药店,我和珍珍去替你买药。”


    “回舞池做什么。”燕珍珍没好气地说,“等着那妖婆继续刁难闻亭丽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叫车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闻亭丽听燕珍珍一口一个「老妖婆」,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跑,跑也没用,你们俩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重新回到仙乐丝的二楼。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学们有秩序地陆续退场。


    眼看挤不进去,三人只好顺着人潮出了仙乐丝,刚出楼,就听到乔太太厉声说:“我知道您一向维护自己的学生,但您不能听信邝先生的一面之辞,我的伤口林督查已经验明,闻亭丽欠账的事只需一问慈心医院的账房就知道了,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今晚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会立即以诈骗罪和殴打罪起诉闻亭丽。到时候不只这学生完蛋,贵校的名声也会因此而蒙羞,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品行不良的学生跟乔家打这场官司?”


    米歇尔瞥见闻亭丽,掉头朝她走来:“这件事后果很严重,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场跟乔太太认错,如能争取到她的谅解,这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乔太太赔礼道歉。”


    赵青萝和燕珍珍焦急地对闻亭丽使眼色,她们都知道米歇尔是乔太太的好朋友,乔太太吃亏,米歇尔势必会帮乔太太出头,这番话听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眼下可是升学的关键时机,弄不好会影响前途的。


    “我不会道歉的。”闻亭丽不卑不亢地说。


    “你——”


    “邹校长听见了吗?”乔太太拔高声调,“这凶徒骗钱又伤人,却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劣等学生,您确定要给她签发毕业证?”


    邹校长凛然地说:“首先,祝老板和邝先生均可作证,您和闻亭丽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您不允许她报考上海的大学,您公然侮辱闻亭丽的父母,还要求她们一家子连夜滚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让,由于您一再挑衅才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二,当初乔家跟闻亭丽达成过什么协议我不清楚。但此前您从未控告过闻亭丽骗钱,而经过今晚一事,她已决定将乔家此前垫付的医药费如数退给您,只有在规定期限内不还,才有拖延或是诈骗之嫌,您口口声声指控她诈骗,却拿不出闻亭丽写过的欠条,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


    乔太太一时语塞,乔杏初和乔宝心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朝自家汽车走:“您先回家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


    乔太太脸颊上仍有些红肿,目光里更是涌动着戾气,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肯就此罢休,瞟一眼街旁一辆静悄悄的黑色洋车,挣扎着停下脚步,众人顺着看过去,那是陆世澄的车,他下楼之后一直坐在车里,看样子是在等邹校长。


    闻亭丽只当乔太太又会发难,但她大约是怕得罪陆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冷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着闻亭丽带律师上门了,医院的账单我已经令人拿来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记住,今晚她十二点必须还钱,否则乔家有权利起诉她!”


    听闻此话,邹校长不免露出忧色,普通人请律师少说要花几日工夫,都这么晚了,一个学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谁知闻亭丽冷然道:“乔太太自管等着吧。”


    乔太太讽笑道:“你们听听,一个家徒四壁的学生能随意差遣知名律师帮她出面料理债务。闻亭丽,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邹校长,务实的校训是「求真、自强、慎独、无畏」,闻亭丽利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外头找人帮她出头,您却毫不管束,您不觉得讽刺么?”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邹校长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据我所知,闻亭丽前后交过无数个男朋友,我最瞧不起这种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货色,您只知包庇闻亭丽,却连她的底细都没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务实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陆世澄在车里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邝志林看在眼里,果断推开门下车:“乔太太。”


    “妈!”这回出声制止乔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乔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恰在此时,有两个人分开人群挤进来,其中一人接过乔太太的话头说:“男人?什么男人?”


    众人愣了愣,来人是知名导演黄远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律师的得力助手——刘亚乔小姐。她也是务实毕业的,在场不少学生都认识她。


    说话间,黄远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闻亭丽,一望之下,口里「嘶」了一声:“哎哟,不是叫你护住自己的脸,你这样叫我怎么顺利开机!”


    趋近一看,又庆幸地一拍胸脯:“还好只是皮外伤,这几天吃得清淡点,养养就好了。”


    转身看见乔太太:“江姨?!”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太太黑着脸问。


    “闻亭丽叫我来的啊。”黄远山愣了愣,“等等——难不成刚才跟闻亭丽打架的人是您?”


    乔太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她叫你找律师的?”


    “对啊。”她把刘亚乔拖到自己身边,“这是刘律师,包大律师最得意的门生。”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黄远山错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戏的女主,在外头遇到麻烦了,她不找我找谁?”


    说着嗔怪地说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做什么。刘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说吧。”


    刘亚乔冲乔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刘,是包律师的助手,受黄女士所托,来处理闻小姐与乔太太之间的财务纠纷。”


    闻亭丽冷冷地开腔:“律师,我找来了,的确动用了一些社会力量,可惜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黄远山女士。钱,我也准备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谁讨来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实力赢来的育英奖学金。刘律师业已到场,你我即刻可以办理手续。除此之外,针对你对我人格上的污蔑,我会依法保留回诉的权利!”


    在场的女学生们早已是心潮澎湃,听到此处,不约而同为闻亭丽鼓起掌来,潮水般的声浪中,乔太太捂住胸口闭眼喘息,乔家的几个晚辈趁势把气得乱颤的乔太太架到车上,上车前,乔杏初把住车门看了闻亭丽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这一眼,便带着惭色上了车。闻亭丽冷冷移开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过来对邹校长道歉:“母亲抱恙多日,适才又贪杯,酒意上头说了些糊涂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历来是非常钦佩您的。”


    又对着闻亭丽欠了欠身,这才上车去了。


    那边邝志林也回到了车上,只是面上仍有些惊愕,对陆世澄说:“想不到闻小姐这样会处理问题,我本以为她会一味巴着邹校长替她出头,甚或是向少爷求助。毕竟谁遇到乔太太那样的人都会犯难,没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对策了,小小年纪,倒是敢做,也敢当。”


    他惭愧地摇头笑起来:“怪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陆世澄翻开文件,面上虽毫无波澜,目光却定在纸上好一阵没动。


    邝志林说完那番话,心中默想,万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约都是这样早慧吧,转头看一眼陆世澄,才发现陆世澄似在出神,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看着车外笑道:“我去问问邹校长大概什么时候走。”


    那一头,黄远山正无奈地对闻亭丽摊手:“好了,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闻亭丽亲热地挽住黄远山的胳膊:“那怎么办,看来我只好在黄姐的新戏里贡献百分百的演技作为弥补了。”


    “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闻亭丽自己的说的。我给她规定了任务:这部片子要么叫座,要么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记得去电影院品鉴闻亭丽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们尽管批评,这部没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伙都满意为止。”


    大家热热闹闹说笑几句,就去找邹校长表达谢意。


    这厢邝志林和邹校长刚上车,忽听车窗外面响起闻亭丽的声音。


    “邹校长,刚才谢谢您了。”


    邹哲平说:“不必向我道谢,不论是作为校长,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都认为你没错。请记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没人有资格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


    闻亭丽涩声说:“可我还是要谢谢您。正因为有您这样的好校长,我才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往后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时,不至于因为自轻自贱走到歧路上去。”


    邹哲平也颇感慨的样子:“不,要不是发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难,这都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责之处,记住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难题,第一时间来找我,刚好我这里有几本关于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


    “学生一定会认真拜读。”闻亭丽郑重接过。


    邹校长又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他们二位还在车上等着,今晚要不是白龙帮闹那一下子,世澄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专程来一趟。”


    紧接着,就听到闻亭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陆先生,邝先生。”


    邝志林早习惯了闻亭丽这股自来熟的劲头。况且打过这几次交道之后,他对这样的聪明人实在反感不起来,于是含笑点头:“闻小姐好。”


    陆世澄却并未回应,而是亲自下车帮邹校长开门,接着绕到另一侧的前座开门。


    闻亭丽忙又跑到陆世澄身后,轻声说:“陆小先生,今晚的事谢谢你。”


    陆世澄默了两秒,转眸看她。她笑容满面,语气诚挚而活泼,要不是脖子上还留有抓痕,实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过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对她摇摇头,他先前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邝志林在陆世澄身边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爷在说什么。但是这话闻小姐未必能猜准,正要下车帮忙做翻译,却听闻亭丽噼里啪啦地说:“您当然帮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观,但您和邝先生却主动出面帮忙作证,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陆世澄专注地听她说话。


    邝志林和邹哲平在车上瞧着这一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有点好笑。这话一说,换作别人恐怕就会闭嘴了,闻亭丽却兴致不减:“饭我已经请过了,陆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搅,这样吧,等我的电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邝先生几张头等电影票,这部戏一定很受欢迎,我保证您不会失望。”


    邹哲平笑着对邝志林说:“不错,我们务实教出来的孩子就该这样爽朗自信。”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闻亭丽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状似认真想了想,没有立刻答腔。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含蓄的拒绝态度了,闻亭丽:“陆先生是怕确定不了时间对不对?没关系,那么到时候再说,今天先不打搅陆先生休息了。”她礼貌地退到一边。


    陆世澄拉门上车,示意司机开车。


    邹校长隔窗嘱咐闻亭丽:“办完乔家的事,你就赶快跟刘小姐和黄女士一起回家。记住,冷静、克制、讲理。一有不对头即刻给我打电话。”


    “您放心。”闻亭丽在外头点头。


    车往前开了一段,邹校长仍感慨万千:“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家里遇到那么多事,她却始终坚强乐观,关键是,从不自轻自贱,你看她,站在那么多家境优越的孩子当中,可她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最好,这份心性,真正难得。我猜小闻的父母一定非常爱护她——对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样子,你们之前见过吗?”


    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世澄?”邹校长一连唤了两声,陆世澄才骤然回过神来,转脸看着邹校长,定了定神,指一指手边的文书。【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刚才说什么?】


    ***


    陆家的车一走,黄远山走过来搂住闻亭丽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干吗拐着弯送人家电影票,你看上陆世澄了?说实话,眼光真不错,刚才的事,换作别的男人,怕是不等你开口就挟恩图报了。”


    闻亭丽露出一副被黄蜂蛰过的表情:“谢谢,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关系。我这是向人家表达谢意,再说人在江湖走,多个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这样的正派人,结交一下总没坏处。就是陆先生这人……实在不好接近。刚才你也瞧见了,他一看到我,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带着火会烧着他似的。”


    黄远山意味深长一笑:“你啊,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他这是……咦,你才多大,就决定一辈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说:“换我也这样想,人家谈个恋爱是图开心,闻亭丽谈场恋爱差点赔上一家人的命,你们也瞧见了,乔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个乔杏初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比乔太太可恶多了。”


    “他能说什么?维护闻亭丽,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维护乔太太呢,不免愧对闻亭丽,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亚乔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们该出发去乔家了。闻小姐,你的款子准备好没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准备好了。”闻亭丽忙说。


    燕珍珍叹息:“这笔款子一赔出去,你可就更穷了。“


    黄远山趁势说:“所以闻亭丽就该多拍几部电影,等她出了大名,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小数目。”


    闻亭丽没接腔,闷闷地把刚才邹校长送她的几本书塞进书袋。不料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礼物的钱补给你了。”


    “可这也太多了。”


    “还不是怕你太困难想帮你一把,咦,好端端怎么哭了?”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邓院长,两位长者明明性格迥异,风骨上却如出一辙。


    ***


    抵达乔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从外头看,乔家依旧是朱甍碧瓦,一派辉煌气象。但,大约是夜里太安静的缘故,走进去,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袭来,负责接待闻亭丽一行的是乔宝心。


    乔太太大约是闹累了,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在刘亚乔的公证下,乔宝心代替母亲签收了这笔款子。


    最后乔宝心对闻亭丽说:“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齐抬头望向外面的花园,四下里寂静无声,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忽听扑棱棱作响,一只白色飞鸟穿透青色的薄云向浩瀚的夜空飞去。


    闻亭丽仰头追随着那飞鸟离去的痕迹,几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幻想踏进这座华丽的宅邸,她以为搭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殊不知这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时分,这幻境会变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阵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里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乔宝心怅然开了腔:“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姆妈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开导她。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姆妈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只是,近几年爹做生意总是失败,我祖父在家里历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姆妈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还整天听族里人的冷言冷语,渐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亭丽,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姆妈她……”


    闻亭丽忽然反身一把攥住乔宝心的手腕,沉声道:“有机会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假如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乔太太的话。”


    乔宝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处境没资格说这话。”闻亭丽笑了笑,“但宝心,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将来只要你愿意向我求助,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乔宝心的表情慢慢由惊疑变为感动,低头出了一回神,带笑叹口气:“我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不过……嗯!我会把握机会的。”


    一行人走出乔公馆,忽然有个下人追出来。


    “闻小姐,这是我家小姐让我交给您的。”闻亭丽认得是乔宝心的奶妈,略一犹豫,接过那东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个信封。


    她故意落后众人几步,一边走一边拆,里面却是厚厚的一沓现钞,加起来足有数千之数。


    她不由诧住,乔宝心绝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翻开信封,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很旧的电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丽人行》。


    闻亭丽心中一刺,那是乔杏初第一次请她出去看电影,电影票的后面,写着两个字。


    「抱歉」。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乔杏初的字迹。


    她讽刺地望着这堆钱和物,迟来的告别,还是自以为是的补偿?


    她心里五味杂陈,回身叫住那奶妈子:“麻烦您把东西拿回去。”


    奶妈却埋头跑进了大门。


    闻亭丽待要追,乔公馆那两扇厚重的乌门却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后两步向上看,越过花园院墙,隐约看见乔公馆的二楼露台上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尽管隔着垣墙和花树,但闻亭丽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犹豫将电影票撕成碎片,随后,扬手一挥。碎屑纷纷扬扬,如同碎雪洒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了?”黄远山等人围上来。


    闻亭丽将那沓钞票塞回信封递给黄远山:“黄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退给乔杏初。我们走吧。”


    说完这话,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着几人潇洒离去。她身后,那道露台上的人影,同那座萧瑟的华邸一起,慢慢融进苍凉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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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这一晚,


    翌晨起床,只觉浑身轻松。


    大考结束了,悠闲的暑期正式开始,


    但闻亭丽心里依旧静不下来,乔家这一耍赖,


    选美比赛她原本不大想去的,这回也不犹豫了,某日在报纸上看到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百货重新将比赛的事提上日程,


    黄远山却强烈反对闻亭丽参加选美比赛,


    “黄姐,这可不是寻常的比赛。”闻亭丽把近期的报纸一股脑堆到黄远山面前,“打擂台的这两位一个是老牌百货公司的女公子董沁芳,一个是新涉足百货行业的高家大公子,现在坊间一半人都等着看这两家的热闹。假如我能在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赛里脱颖而出,将来准会吸引更多人来关注我主演的电影,


    黄远山眨眨眼,


    忙乱了好几日,周末这日,闻亭丽刚起来就到电话局给邹校长和厉成英打电话。


    她得把那张法郎还给邹校长。另外,当初要不是厉成英在背地里操作,黄远山不会想到帮她和曙光律师事务所牵线搭桥,那晚黄远山能那么快找到刘亚乔律师,也少不了厉成英的暗中襄助,冲着这个她也得向厉成英当面致谢。何况,她也深深牵挂着邓院长的近况。


    第一通电话打过去,邹校长不在家中,校工在电话里告诉闻亭丽:校长忙着招待一位从天津来的故旧,吃过晚饭以后才能回来。


    闻亭丽忙又联络厉成英,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一听到闻亭丽开腔,那边冷冰冰地说:“我都说了我不订牛乳,别再打来了!”「啪」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一惊,在电话局里呆坐片刻,急匆匆跑回病房向刘护士长打听情况。


    怎知刘护士长一大早就请了病假,闻亭丽心里七上八下,多半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状况,否则不会两个人都联系不上。


    她急忙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包律师去外地办事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刘亚乔在电话里说,“亭丽,你有什么急事吗?”


    闻亭丽握着话筒怔松,终究因为无法确定刘亚乔是不是知道厉成英的存在,没能如实相告,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想找包律师打听一点合同上的事,亚乔姐,你忙吧。”


    挂掉电话,闻亭丽心里愈发乱糟糟的,从前还不觉得,这一刻因为联络不上厉成英,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曳曳找不到方向。


    走出电话局,她茫然地看着街头,现在绝不能去找厉成英。假如那边出了事,这样做只会暴露自己,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那边主动联系她。


    就这样心事重重待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赵青萝和燕珍珍跑来找她了。她们给闻家送来了一大堆吃的,又在病房里陪小桃子玩了一会,眼看时辰还早,便提议出去逛街买书。


    这是暑假以来伙伴们第一次约会,闻亭丽开心地应了,小桃子缠着姐姐要去,三人带着小桃子搭车去沪江大学,那附近不但有间藏书颇富的大业书局,还有一家味道很好的咖啡馆。


    挑完书已是下午四点多,她们在咖啡店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打量窗外。街对面就是沪江大学。


    “真希望明天分数就出来。”赵青萝紧张地长吁一口气,“我也不挑了,沪江也好、圣约翰也罢,哪家愿意录取我我就去哪家。”


    “是是是,你可真够不挑的,一开口就是沪江圣约翰。”燕珍珍忙着帮小桃子拧汽水,“喂,闻亭丽你在看什么呢。”


    闻亭丽心里正担心厉成英的事,翻了一晌报纸,庆幸没有看到暗杀刺杀之类的新闻,闻言,心不在焉地说:“我瞧瞧有没有小时工和家庭教师之类的招聘广告。”


    “你要谋事做?选美比赛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奖金要等到比赛结束才发放,再说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会获得名次,家里的积蓄支撑不了多久,我总得留点钱用做大学学费吧。”


    赵青萝怔了怔:“你看你,都难成这样了,偏这么有骨气,我们俩要借你钱,你死活都不肯。”


    突然有人朗声笑道:“闻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抬头,却见两位衣着光鲜的男女走了进来,男人是逸菲林百货公司的高大公子高庭新,另一位却是高筱文。


    “上回在陆公馆,高某力邀闻小姐参加我们逸菲林的选美比赛,闻小姐硬是不答应,高某只当董沁芳那边许了你大价钱,听这意思竟是没有。”高庭新大剌剌在邻座坐下,“高某一向比旁人爽快,只要闻小姐肯来逸菲林参赛,我提前给你支付一大笔款子如何?”


    高筱文一嗤:“是我不让闻亭丽报你那边的。沁芳姐那边的「沪上之花」比赛不但主张提高妇女地位,还许诺赛后拿出一大笔钱来做慈善,哪像大哥你,就知道「美人」「美人」的。再说了,沪上的漂亮姑娘么多,老干吗总盯着闻亭丽?”


    “冲她的「务实女子中学校花」的名头行不行?”高庭新嫌弃地瞥着妹妹,“假如一场比赛如能搜罗到沪上各大名校的校花来参赛,准能吸引大票公子富绅前来捧场,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我不懂。”高筱文笑着对闻亭丽等人挤眼睛,“我们也不屑于懂。我只知道,这两场比赛,大部分女学生都跑去了欣欣,今早我看新闻,沪上那些雪花膏公司、牛乳厂、成衣行都预备到欣欣投广告,大哥,还没开战你已经输了。”


    高庭新倒也不恼,只哼笑着弹了弹妹妹的额头:“你气不过父亲不分你逸菲林的股份,一心想要大哥输,可惜我这边可早有了现成的参赛人选,光是新来的某位大美人,就足以压过一大票校花了,比赛还没开始呢,我们走着瞧。”


    大伙正好奇他说的这位「大美人」是谁,高庭新陡然像是瞧见了什么人,起身道:“诸位小姐,失陪了,这顿我请客。”


    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票子扔到桌上,匆匆出去了。


    只见一行人从沪江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闻亭丽一眼就看到出了人群中的陆世澄。他像是来沪江办什么事,身旁还围着好些长者。


    燕珍珍讶道:“陆公子到沪江来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沪江本就是陆世澄的半个母校。”高筱文对上几人惊讶的目光,“哎哟,就算你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也该知道大校董的履历吧,陆世澄最后一年大学可是在沪江的经济系念的。”


    闻亭丽闷声不响喝汽水,作为学生,她们哪敢随便打听校董的事。


    “一个比一个胆小,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成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初他为何来沪江念书,跟你们说个故事就知道了,陆世澄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陆家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南洋公立大学的经济系教授,叫伍星云,此人在当地学术界和金融界极富盛名,他听说陆世澄聪明过人,只当是当地人为了奉承陆家才如此说,谁知有一回在陆家,小陆世澄抱着一个小棋盘来找他下棋,开头伍星云敷衍了事,没想到陆世澄下起棋来居然有模有样,差一点他就没能占着上风。


    他认为陆世澄是可造之材,当场表示要收他当弟子,这在旁人眼里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毕竟伍星云那一肚子的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陆世澄却摇着小脑袋说——“不要不要不要。”


    陆太太问儿子缘由,陆世澄一开口,客人们全笑了,原来陆世澄还在气伍星云一开始瞧不上自己呢。


    “这是陆家当年很出名的一桩轶闻。”高筱文慢吞吞喝了口咖啡,“现在去南洋一带打听,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可惜陆老太爷跟长房不大亲近,陆世澄拜师那天,陆老太爷也没露面,不然场面会更热闹。”


    “为何不亲近?就因为那位南洋姨太太的缘故?”


    “这是其一。”高筱文低声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老太爷不大喜欢陆世澄的母亲,他觉得这个大儿媳太要强太不安分,明明已经嫁入了陆家,却还心心念念回国办药厂。后来一家三口在荷属葛罗吧埠被绑架,陆老先生也坚持认为,是陆太太非要去荷属的外国药厂参观学习才会引起这场悲剧,他深恨自己这个大儿媳,恨到险些不肯让她的棺椁埋在陆家陵园。还有,你们看陆世澄是不是生得比一般男子都漂亮?这是因为他长得极像自己母亲的缘故。据说陆老先生一看到长孙就想起那位自己厌憎的儿媳,连带着祖孙俩的关系就不冷不热的。”


    不,不对,闻亭丽暗暗回想当日在陆公馆那位刘妈所说的话,这其中一定少不了陆二爷和陆三爷的挑拨。毕竟陆家大爷一死,长房唯一有资格他们抢夺庞大家产的就是陆世澄了。倘若陆世澄不变成「哑巴」,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讲。


    “出事后,那位伍星云教授经常以师父的身份来陆家探望陆世澄。几年后,又开始手把手教陆世澄数学,他的门生个个都能提前考入大学,陆世澄也不例外,十五岁时就考进了南洋公立大学读经济系,听说在系里名列前茅,念了三年之后,陆世澄因为「某些缘故」来了上海,伍星云就帮他联络了自己的母校沪江大学,陆世澄便转到这边来念书了,一边念书一边主理这边的业务,一年前正式毕业。”


    末了高筱文慢条斯理说:“我大哥他们经常开玩笑,陆世澄光是用人的本事就令人称道——南洋的伍星云、上海的邝志林,这两位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邝志林也就罢了,他本就是陆大爷生前的心腹,伍星云可是陆世澄自己笼络的,他当时才多大,竟能驱使这样的怪才为自己所用,那么两年前,他能不声不响夺回陆家的主事权也就不足为奇了——欸?”


    她惊奇地瞪着窗外:“你们瞧,陆世澄不会同意跟我大哥吃晚饭了吧?不行不行,我得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们还记得那晚在仙乐丝我说过要创办一家香粉公司吧,文书我都做好了,就是还得拉些股东才行,你们在这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你大哥究竟要找陆先生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逸菲林名下要新开一家游乐场的事,他已经说动孟麒光入股,又试图说服陆世澄出资。可因为陆世澄不同意自己只占两股没能说成,说来奇怪,白龙帮好像也对游乐场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前一阵,曹帮主突然找我大哥说要入股,以往白龙帮插手别人的买卖时从来只签空头支票,这次曹帮主竟主动带来了一大箱现金。我大哥不愿意跟白龙帮搅在一起,自是不肯收这笔钱,可他又怕白龙帮惦记剩下的股份,于是急三火四去游说陆世澄。”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日邱凌云带人来仙乐丝闹事时,曾声称他们帮主要招待一位北平来的贵客。


    这位北平贵客,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出资人?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关键还如此神秘。


    说话这工夫,高筱文已经风风火火朝外面走了。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跟一位进店的老太太撞了一下。


    说来奇怪,西式咖啡馆的顾客向来以年轻人居多,鲜少见到老人光顾,老太太躬身慢慢走着,似在找寻什么人。


    路过这桌时,闻亭丽只觉脚踝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低头,就看见脚下落着一个不起眼的糖纸纸团,心知有异,趁人不主意把那张糖纸捡起。


    【3895-893,平。】


    闻亭丽胸膛一阵狂跳,「平」是厉成英的暗号。再抬头,老太太已经转身出了店。


    闻亭丽四下一顾,前台就有电话,让燕珍珍和赵青萝帮忙照看小桃子,起身去刚打电话。”


    拨过去,果然通了:“喂,我是——”


    “小闻,你别说话,听我说。”那正是厉成英的声音,“陆三爷来上海了,前两天连同白龙帮的人派人刺伤了我们两名同伴。”


    闻亭丽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


    “白龙帮一直想搭着陆家做南洋一地的生意。但陆家严禁自家子弟跟帮派搅在一起,陆克俭大约是想重新夺回陆家的大权。所以才会违背祖训跟曹振元联手,他二人一联手,对我们形势会极其不利,眼下只有一个人能破这个局,就是陆世澄,而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这场博弈,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亭丽忍着发问的冲动。


    “陆世澄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三叔的弱点,我们与其日夜防备白龙帮和陆克俭,不如直接借助陆世澄的手瓦解他二人的联盟。”


    接下来,厉成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陆三爷和曹振元既看中了高家的买卖,势必会通过支持逸菲林的比赛来向高庭新卖好,高庭新未必愿意受白龙帮的桎梏,故而急着来找陆世澄。


    陆世澄得知他三叔参与其中,定会想办法离间曹振元和陆克俭,曹振元为人阴险多疑。一旦生出嫌隙,绝不会再全心全意任由陆三爷差遣。


    如此一来,白龙帮和陆三爷的所谓「联盟」自然会土崩瓦解,厉成英便可以趁机在陆克俭和白龙帮两边各自安排埋伏。


    现在问题是,厉成英无法预估陆世澄会怎样做,而以陆三爷往日的作风,计划一失败马上就会从上海撤离,此人的势力目前全在北平,他一撤走,她们这边就不好布局了。所以留给厉成英的时间和机会不多……


    听完全盘布局,闻亭丽下意识转头望向对街那个人影,她已经听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跟陆世澄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


    只不过他在明,她在暗。


    两方共同的敌人都是陆三爷和白龙帮。


    这让她的内心不再像上次那样纠结。


    何况,厉成英过来找她时,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猜她要么受了伤,要么必须用这种方式甩掉自己身后的耳目。


    偏偏厉成英对自己的境况一字不提,可见并不想通过这些事来左右她的决定。


    时至今日,闻亭丽早已明白为何邓院长会将厉成英视作心腹,也清楚为何连包亚明那样的知名律师也甘愿做厉成英的「下属」,厉成英不仅能力超群,还有一份体恤人的宽广胸襟。


    可这样一位出色的接班人,如今也面临着邓院长当初的困境,闻亭丽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说:“嗯。”


    她紧紧攥住话筒,仿佛这样做能让厉成英感受到她的坚定。


    厉成英在那头沉默良久:“还有一件事你需提前警惕,据天津的同伴说,曹振元前几天突然亲自去了一趟天津,估计是有什么安排——结合最近逸菲林大肆宣传的选美比赛,你最好多留意近日从天津来的女子,白龙帮胁迫起人来自有一套,根据曹振元以往的作派,他很可能会派人去接近陆世澄。”


    “您是说,这女子也会来参加选美比赛吗?”闻亭丽捂住话筒小声说。


    “具体的情况我们暂未查明,你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立场的前提下提醒陆世澄当心,不能再多说了,有事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闻亭丽惴惴回到桌边,高筱文踩着高跟鞋回来了。


    “陆世澄答应跟我大哥吃饭了,我也得趁这机会推荐我的香粉公司,你们要不要一起?”


    闻亭丽忙说:“好。我想,陆小先生是沪江大学毕业的,也算是知名校友,待会如果他心情好,不知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


    燕珍珍正忙于跟小桃子抢夺一块圆形巧克力糖球,闻言一拍桌子:“要说还是你机灵!万一我们的分数只是刚够上线,有了知名校友的推荐信,多多少少能增加一点印象分,就不知陆小先生肯不肯帮忙。”


    几个人兴冲冲出去。高筱文拉着闻亭丽几个上前打招呼,“这是我同学,陆先生应该见过。”


    陆世澄望着闻亭丽好一阵没反应。


    他在思索为何自己总能遇见闻亭丽。


    闻亭丽却是一脸开心:“这么巧,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一低眸,注意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这孩子最多三岁,活脱脱就是个小冬瓜。


    “噢,忘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小桃子。小桃子快说:陆先生好,高先生好。”闻亭丽说。


    小桃子躲在姐姐身后,一脸戒备看看高庭新,又看看陆世澄,大约觉得陆世澄面善些。于是像模像样对陆世澄欠了欠身:“陆先生好。”


    高庭新怪叫一声:“喂,小朋友,你怎么不叫我呢?我是比他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了?”


    大伙都笑了。


    陆世澄蹲下来,煞有介事跟小桃子握了握手,这才重新起身。


    小桃子甚少遇到把她当作大人一样打招呼的人。当即兴奋地仰头望向自己的姐姐,用手一指陆世澄。


    闻亭丽笑着对把妹妹的手按回去:“陆先生是很有礼貌的,我们小桃子也要待人客客气气,快,叫高先生好。”


    “dao先生好。”小桃子稚声稚气地把「高」叫成了「刀」,一班人又笑了。


    “既然几位女士有兴趣一起去,我们这就出发吧。”高庭新意气风发地说,“地方不远,就在富春大饭店。”


    忽一愣:“筱文,你的车呢?”


    “没开,今天我可是坐你的车出来的。”


    “这——”高庭新犯起了难,筱文一共带来了三位同学。不,加上小桃子一共是四位女士,一辆车装不下这么多人,临时从车行调车呢,没准要耽误半个钟头,陆世澄是他好不容易才请到的贵客,总不能让人家在路边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倘若丢下两位女士在路边等出租车——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这也太不绅士了。


    高筱文早就蠢蠢欲动了,忙拉住闻亭丽的手:“要不我们几个坐陆先生的车吧,就不知会不会打搅陆先生?”她用一种淑女化的口吻矜持地询问陆世澄。


    陆世澄正待上车,回头看见这情形,毫无难色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没见过比陆先生更随和的人。”高筱文高兴地拉着闻亭丽过去上车,高庭新一看就知道妹妹和她同学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趁单独相处的机会游说陆世澄投资她自己的香粉公司。


    这个闻亭丽,倒挺能帮妹妹制造机会,他闪身挡在前头:“欸,你坐大哥的车,路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由分说把高筱文拽到自己的车上去了,又过来强行「邀请」闻亭丽,不提防看见小桃子满手的巧克力酱,顿时缩回了手。


    他那辆车可是新买的,崭新的杏白色皮子怎经得起小孩子这样揉杂。


    可他又不好公然露出嫌弃的表情,只好假装成自己的目标是燕珍珍和赵青萝,改邀她们上了车。


    闻亭丽知趣地留在路边:“高先生你们先走,我和小桃子在这里等车行的车就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用帕子帮妹妹擦手。


    陆世澄看见这情形,下车打开这边的车门,示意闻亭丽上车。


    闻亭丽忙摆手:“谢谢陆先生,我们等一等就好了,我怕小桃子身上的零食弄脏陆先生的车。”


    说完这话故意等了一等,却半天没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一抬眸,就看见他不动声色看着她,目光里竟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闻亭丽心尖一颤,刚才她为了不上高庭新的车故意捏碎小桃子的巧克力糖球,料着陆世澄绝不会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可他分明已经把她的所作所为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没有当众拆穿她,而是尽量在人前维护她的面子。


    她咬唇低头,嘴边却露出一点笑意,再抬头,陆世澄已然恢复了平日那淡然的表情,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他正色看着她,又指了指马路边的车行广告。如果她不愿意坐他的车,他可以帮她叫车。


    闻亭丽不假思索带着小桃子上车:“那就谢谢陆先生了。”


    这下轮到高庭新不好意思了,陆世澄看上去比他还要洁癖,竟毫不在意这些小事,他搓搓手:“好了,这下可以出发了。”


    上车后,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帮小桃子拾掇,注意力却全放在前座的陆世澄身上。


    厉成英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经意」把陆三爷暗中潜回上海的消息透露给陆世澄。陆三爷分明是有备而来,这次又有白龙帮的人帮他瞒天过海,看情形他们做得很成功,陆世澄这边竟像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其实要不是厉成英他们提前一个月在北平埋下眼线,也不能凑巧得知此事。这消息被瞒得越久,他们就越难以借助陆世澄之手对付陆三爷。所以必须有人尽快在陆世澄面前「走漏风声」。


    可是,陆世澄一向对他三叔的事非常警惕,究竟要怎样说才能算「不经意」呢。


    前座偶尔传来两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司机在开车,陆世澄心无旁骛翻阅着一份文件,闻亭丽坐直身子一看,那是高庭新刚才递给他的「逸菲林游乐场」兴建计划。


    她悻悻然托起腮望着陆世澄的侧脸。


    他看得那样认真,她脸皮再厚也不好贸然打搅人家做事。


    不料这翻书的声音引起了车内另一人的注意,小桃子默默在后座观察陆世澄一会,仰起小脸问:“姐姐,陆先生……考大学吗。”


    闻亭丽心中一喜,忙假意捂住小桃子的嘴:“陆先生不用考大学,他大学都毕业了。”


    小桃子蓦然睁大眼睛,转头盯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满脸疑惑地吐出一个名字:“汤生大夫!”


    闻亭丽差点笑破了肚皮,小桃子知道的几个大学生都是在慈心医院认识的,例如被她叫成「汤生」的汤普生大夫就是前年刚毕业的,小桃子大约在疑惑同是大学毕业生,为何汤普生大夫比陆世澄看上去老这样多。


    她低声笑着说:“他们俩的学科不一样,汤普生大夫是医科生,难免会显老一些,而陆先生念的是经济系,何况陆先生十五岁就上大学了。”


    陆世澄微侧过脸,像是有点奇怪闻亭丽对他的履历这样清楚。


    闻亭丽赧然地说:“陆先生别误会,我也是那晚在仙乐丝无意间听见几位学校的先生说起过陆先生的履历,记得好像是……某位同学要考沪江大学的经济系,凑巧就说起了陆先生也是沪江毕业的,可惜没说几句,那姓邱的就带着一帮流氓闯进来闹事了。”


    她气呼呼地叹口气:“一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晚我们大家好不容易请到邹校长出来过生日,结果差一点就被这帮人搅了兴致,祝老板再三说有人包场了,邱凌云却说他们曹帮主要招待什么北平来的贵客一个劲往里闯。可我知道他是在瞎吹牛,因为他一听说包场的是陆先生就灰溜溜带人走了,可见这所谓的北平贵要,纯属子虚乌有。”


    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陆世澄的反应,陆世澄果然对「北平」两个字很注意。因为他翻书的动作几乎立刻就静止了。


    至此,闻亭丽心知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便适时打住了话头。可这时,小桃子突然脆生生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闻亭丽头皮一炸,小桃子又对着陆世澄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转头问姐姐:“疼疼吗?”


    陆世澄转过头看着小桃子,面上看不出愠意。闻亭丽吓得忙要捂住妹妹的嘴,这回是真捂。


    小桃子却早从自己的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陆世澄。


    “糖,周嫂吃糖就不疼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那是她之前给小桃子买的罗汉果糖,前一阵因为周嫂有点伤风,她请汤普生大夫帮忙开了点西药,周嫂吃过药很快就见好了,嗓子却时不时有点犯痒。刘护士长查房时老听见周嫂清嗓子,就拿出一包罗汉果糖给她。


    小桃子只当周嫂的伤风是吃这糖吃好的,也闹着要吃。


    闻亭丽问过刘护士长这糖日常吃也没问题,便带着小桃子到附近的五洲大药房买了一盒,但规定小桃子一天只许吃一粒。


    闻亭丽虽然及时捂住了妹妹的嘴,却没能拦住妹妹把手伸出去,一粒褐色的糖圆溜溜地滚到了陆世澄的手边,继而滚到中隔上,下一步就要滚落到他的裤腿上,幸亏陆世澄及时捞了一把。


    闻亭丽不便再从陆世澄手里夺糖,只得打着「哈哈」笑道:“陆先生千万别见怪,这是润喉用的罗汉果糖,小桃子平日里当糖吃的,您搁到我帕子上吧,当心黏手。”


    她急急低下头警告妹妹不许再乱说话,同时掏出帕子预备接过那糖。


    陆世澄没照做,却也没当着姐妹俩的面扔掉那糖,而是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帕子把糖裹住,再将其放进前胸的口袋里。


    然后,他郑重其事对小桃子点头表示感谢。


    小桃子虽被姐姐捂住了嘴,却一直注意着陆世澄的举动。见状,她仰头看看自己的姐姐,两只小小的胖手高兴地拍了拍。


    闻亭丽悄悄松了口气,至少,陆世澄没有当面轻贱小桃子的一片好意。恰在此时,车到了富春饭店门前,她抿嘴笑道:“小桃子平常可是把这糖当作宝贝的,病房里谁要都不给。”


    陆世澄下车帮姐妹俩开了车,径直朝饭店内走去,闻亭丽道声谢,看看左右,并未看见高氏兄妹的车,这饭店她又不熟,只好牵着小桃子跟在陆世澄身后向里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妹妹。“这里是饭店,我们小桃子是淑女,待会吃饭的时候要注意礼仪。”


    小桃子充满期待地「嗯」了一声。


    “今晚表现够好的话,过些日子姐姐就带你去游乐场玩。”


    “小桃子乖,小桃子明天就去!”小桃子不依。


    就听闻亭丽耐心地低声解释:“姐姐最近没钞票呀,有钱了第一时间带你去好不好?”


    这些私下里的对话陆世澄原想回避,无奈老是飘到他耳朵里,突然好一阵身后没动静,他纳闷地转头,原来是小桃子的鞋带开了,闻亭丽蹲下去帮妹妹系鞋带,她对待妹妹相当有耐心,一缕鬈发落在腮边她也恍若未觉。


    这样看过去,原来她不说话的时候,也是带着笑意。而且,她的额顶还独有一个美人尖。


    系好鞋带后,闻亭丽直起身把头发挽到耳后,一抬头,才发现陆世澄立在前面。尽管他似乎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但他明显在等她们。


    闻亭丽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忙牵着小桃子过去笑道:“您在等我们?抱歉耽误陆先生时间了。”


    陆世澄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闻亭丽讪讪地要说话,忽听见高氏兄妹的声音。


    “妹妹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跟你们说的大美人朱紫荷小姐,邹校长,原来您跟朱小姐认识?”


    闻亭丽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位穿粉色洋装的女郎俏生生立在台阶上。


    一望之下,她几乎有些挪不开眼,这女孩的那种标致,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别说饭店里来来往往的男人看得眼睛发直,她一个女孩看了都心动。


    “她是我一位同窗的女儿,当年她母亲去了天津任教,我则留在上海。我这同窗这些年身体不大好,紫荷为了陪伴母亲也甚少来上海。”邹校长热忱地介绍,“好在紫荷很给她母亲争气,当初考进了南望大学,现在又在天津卫美术馆担任副馆长,最近逢上馆里修葺,所以到上海来玩几天。”


    天津!


    “这可不是巧了。”高庭新笑道,“朱小姐一位同学恰是我的朋友,我这朋友看我到处邀人参加比赛,就向我推荐了朱小姐,朱小姐是个爽快人,当场就答应了。我久闻朱小姐大名,她能诗、善画,念书时还曾被评为南望大学的校花,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大画家加入我们逸菲林的比赛,何愁不能引起轰动。筱文,大哥没说错吧?单凭朱小姐一人,就足以压过沪上的一票校花了。”


    高筱文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咦,闻亭丽和陆先生怎么还没到?”


    邹校长发现了后头的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冲陆世澄招手:“你来,这是朱紫荷,她母亲当年跟我和你母亲是同窗。”


    朱紫荷很端庄地立在那儿,垂下眼睫微笑说:“我见过陆先生的。”


    陆世澄微讶看她一眼,朱紫荷满脸遗憾挽住邹校长的胳膊:“看样子,陆先生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话一出,陆世澄不得不重新认真打量她,邹校长奇道:“你和世澄在何处见过?”


    那边,高筱文在闻亭丽的眼前用手划了划:“你在发什么愣?”


    闻亭丽的确在发呆,「天津」和“选美——“这两个词早已攫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她定定望着朱紫荷,实在无法将这个端庄貌美的年轻女郎和白龙帮的细作联系在一起。但厉成英那边的消息好像从未出过错。


    “说起来的确只远远见过一面,难怪陆先生没印象了,前年我和你……”朱紫荷似乎娴于应酬,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闻亭丽果断过去跟邹校长请安:“校长好。“


    邹校长拉住闻亭丽的手:“正要问你呢,你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嗯,我有件东西要还给您。小桃子,快向邹校长问好。”


    就这样,闻亭丽不动声色截住了朱紫荷的话头,朱紫荷倒也不恼,转脸打量一回闻亭丽,欣然问:“这位是?”


    “我们学校的校花闻亭丽小姐。”高筱文笑嘻嘻说,“她也曾是秀德女子中学的校花。朱小姐千万别被我大哥那些话给骗了。你瞧,我们沪上的校花可没那么差。”


    高庭新气得直笑:“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这话叫朱小姐怎么答?”


    朱紫荷却落落大方说:“受朋友所托过来凑凑热闹,绝不敢把高大公子的玩笑话当真。刚才看到这位闻小姐,我都惭愧到不敢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有高小姐,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很美丽么,你报了哪边的比赛?这两位漂亮姑娘是——”


    闻亭丽秀眉微挑,奉承话谁都爱听,朱紫荷自谦的同时不忘抬高对手,关键语气还那样诚挚,高筱文的敌意一下消减了几分。


    怪不得高庭新对这次比赛信心满满,这位朱紫荷小姐何止是「秀外」,更是「慧中」。


    再开口时,高筱文的语气果然和善了许多:“她叫燕珍珍,这是赵青萝,她是我表亲。我们四个都在务实念书,朱小姐要是在上海期间觉得闷,可以找我们玩,你和邹校长也在此地订了位置吗,何不一起?”


    朱紫荷一边答,一边挽着邹校长的胳膊向内走,表面上在跟女孩子们说话,却始终跟陆世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闻亭丽心中警铃大作,最好这位朱小姐不是白龙帮派来的细作,不然只怕不大好应对。


    入席时,邹校长坐了主位,陆世澄则坐在邹校长右手边,邹校长又拉着朱紫荷坐在另一侧。


    如此一来,闻亭丽几个只能坐在圆桌的另一边。


    席间,朱紫荷一直以小辈的姿态服侍着邹校长,邹校长也待朱紫荷与旁人不同。


    大约是因为陆世澄太不好请,高氏兄妹极珍惜这次共进晚餐的机会,坐下没多久,就争先恐后向陆世澄游说自己的项目。


    “不是高某自夸,游乐场这计划现有无数人想参股,虹口那块地皮有多好自不必说,设施的规模也是空前的……陆公子非要占股四成的话,高某恐怕有些为难……白龙帮?没错,他们也极感兴趣,而且拿的是现钱。”


    桌上摆着纸和笔,陆世澄偶尔提笔问几个问题,看似随意,却下下都打在高庭新的要害上,才几个回合,高庭新就败下阵来,而且看情形,闻亭丽在车上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开局没多久,陆世澄就不露痕迹把话题扯到了白龙帮身上。


    “曹帮主哪来这么多现金?我当然都打听清楚了,半月前,曹帮主去了一趟天津,天津卫的桃林公司、嘉尔奶粉厂白龙帮都有股份,这笔钱大多是从这两家的账上调来的。”


    闻亭丽在心里猛摇头,不不不,这都是白龙帮放出来的烟雾弹,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陆三爷!


    可是,不知陆世澄是不是信了这话,只在垂眸思索着什么。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究竟怎样才能再次把话题引到北平上呢,有了!


    大概是她总盯着陆世澄瞧之故,对面有人朝她射了两眼。


    “闻小姐,听说你预备要拍电影了?不知你要演的是什么角色?”有人笑吟吟向她发问,正是朱紫荷。


    闻亭丽俏皮地对朱紫荷眨眨眼:“我们导演说在开拍前一切都要保密。但我可以提前透漏一句,这是北平知名剧作家月照云女士创作的剧本,剧情绝对够精彩。”


    她故意加重「北平」二字。


    “月照云?”朱紫荷一下子来了兴致,“那想必十分精彩,等你们的片子正式上映,我一定多买几张票捧场。”


    两句话下来,大伙的注意力又被朱紫荷引到别处去了,所有人都开始聊电影。


    陆世澄却没这么好打发,接下来不再继续询问有关游乐场的问题,而是坐在那儿事不关己地喝着茶,高庭新怎肯罢休:“陆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帮主来找我时还带了北平某家地下钱庄的大股东,此人当年曾受过曹帮主的恩,正是此次的出资人之一,不过嘛,他们钱庄的钱毕竟来路不明。所以他来上海之后也没敢大肆声张,刚才我怕惹麻烦就没提。


    “这事我当然敢确定!陆先生应该知道我们高家当年就是做钱庄起家的,想要弄清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没人比我们更在行。”


    听起来,陆三爷这次的计划天衣无缝,人和钱,全都提前安排好了。


    不知陆世澄是不是就此打消了疑虑,还是认为从高庭新口里问不出什么,接下来只问些游乐场设施上的细节,没再打听别的。


    闻亭丽只在一旁干着急,席散时,邹校长对朱紫荷说:“去,把你在爱梅饭店订的房间退了,这段日子你就住在我那儿。”


    朱紫荷一副拗不过长辈的无奈模样,笑道:“行行行,就照您说的办,就是我的行李太多,待会还得专门雇辆车才行。”


    她看一眼陆世澄,邹校长略有所悟,指了指陆世澄的身后:“世澄不是开车了吗?世澄,你方便送我们一趟吗?”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陆世澄未曾犹豫就招手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过来。然而车一停好,他就歉然对邹校长指了指自己的腕表。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忙。


    邹校长遗憾地叹口气:“这些日子你太忙,想跟你说上几句体己话简直不可能。”


    陆世澄只是笑了笑,邹校长拉着朱紫荷上车,坐下后又说:“礼拜天能不能来家里一趟?我有几个兴学计划要提前跟你商量。”


    陆世澄点点头。邹校长这才满意,这会儿司机已经打完了电话,过来对陆世澄说:“陈管家马上派车过来。”


    邹校长忽又想起什么,隔着车窗问:“小闻,你先前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闻亭丽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朱紫荷将要在邹校长家里常住的事,听见这话,低下头在书袋里找了一气,明明那张法郎就在手边,却故作懊恼地说:“糟糕,下午出来时忘带了,要不回头等您有空我再给您送去。”


    邹校长无奈笑道:“这孩子。”


    闻亭丽顺理成章站到了陆世澄的身旁,右手还牵着小桃子,挥挥手说:“校长再见,朱小姐再见。”


    朱紫荷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但也只能在车内向他们挥手告别。


    高庭新在后头看见这情形,把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上,低声问妹妹:“原来闻小姐喜欢陆世澄?”


    又纳闷笑道:“奇怪,陆世澄那样聪明一个人怎会看不出闻小姐这些小动作,竟也惯着她。”


    高筱文茫然放下手里的化妆镜:“啊?谁惯着谁?”


    高庭新咳嗽两声,扬声说:“青萝,两位密斯,高某送你们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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