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打算


    徐篱山送走京宣后并没有立刻回汍澜院,而是去了主院。


    进院时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徐篱山走进去说:“爹,咱俩真是有默契,您瞧瞧,之前在前厅,您就随意看了我一眼,我就来了。”


    “少在这儿瞎扯。”文定侯白了他一眼,“三殿下请你为国母作画,是看得上你,你得好好办。”


    “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好好做。”徐篱山在小几的另一边软榻上落座,右腿屈起,一只手搭上去,说,“您想跟我说什么啊?”


    文定侯说:“前两日宫中来人,说太后身子不好,让我入宫探望。”


    徐篱山了然,“太后跟您说什么了?”


    “太后想促成你和师五小姐的婚事。师流萤是宁远伯的嫡女儿,是金贵,但她先前想嫁你时宁远伯也是乐意成全自家闺女的,只是当时此事没成。如今旧事重提,还是从太后口中道出来,”文定侯看着儿子,“你做了什么,引起太后的注意了?”


    徐篱山笑了笑,说:“那得问李姨娘了。”


    “她近来为着松均去各处打点,均是无功而返,想来是宫里的意思。贤妃是二殿下的生母,是后宫嫔妃,哪能被个后院姨娘瞎撺掇?这点分寸都拿捏不稳。”文定侯懒得说她了,转而说,“宁远伯府是六皇子的舅家,太后此举颇为怪异。”


    “谁不晓得六皇子、宁远伯和您一样,都是逍遥闲人,就算两家结亲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徐篱山用指尖点着膝盖,“她这是要掌控我的婚事,把我捏在掌心,还要让咱们和师家绑上关系。”


    “看来六皇子也不是安生的主啊。”文定侯沉默一瞬,叹道,“太后是个狠心肠的人。”


    徐篱山说:“我知道,爹答应她了吗?”


    “我说得含糊。”文定侯说,“但其实我答不答应不重要,太后若要赐婚,只要陛下不摇头,事情就成了。”


    陛下应该会摇头的吧,徐篱山想。


    “太后‘礼佛不出’,突然赐婚,岂不惹人注目?她想做,必定要假手他人,”徐篱山一转眼,看向文定侯,“太后为难您了?”


    “我有哪点值得她为难的?”文定侯笑了笑,示意徐篱山不必介怀,“在她眼中,我就是不孝子孙,扶不上墙。”


    “咱们都姓徐,这点关系怎么都断不干净,但是咱们必须得在行动上和她保持清白。”徐篱山温声道,“爹,有些事儿您看得很清楚,我也不跟您说些虚话。太后不是安生的主,她如今自知表哥不中用了,看上了别的孙儿,说明她就是盯死了那个位置,她必定要抢。如果咱们真和太后藕断丝连、不清不白的,最后要是三皇子或京澄即位,咱们家绝对玩完,要是真让太后玩赢了、六皇子即位,咱们家当时不会完,表哥绝对先完蛋,然后咱们家和太后一起被过河拆桥。”


    “可不是么。”文定侯说,“陛下春秋正盛,再者二皇子仁厚,三皇子稳重,五皇子果决,都不好选,因此迟迟未立储君。如今再加上和你爹一样会装逍遥闲人的六皇子……头疼。”


    “表哥无意储君之位,咱们也不能强迫他。”徐篱山说。


    文定侯摩挲下巴,“太后如今就是想把咱们也拉下水。”他学着徐篱山的语气,“服了。”


    徐篱山笑了一声,说:“总之这门婚事绝对不能成。”


    “是,”文定侯说,“就怕太后铁了心啊。”


    “只要师家不同意,陛下不帮她,她心里有一千斤铁也做不成。”徐篱山说。


    “宁远伯向来宠爱女儿,师五又是个主意大的姑娘,你若能跟她达成一致,此事就成了一半。另一半不是做什么,而是要防什么。”文定侯向右侧倾身,轻声说,“女儿家重声誉,你若和师五传出些什么流言,届时就不好办了,因此你们要防备着些,这些手段不入流,但甚是好用。至于陛下那里,”他顿了顿,“此前陛下召我入宫,确实是过问了你的婚事,还有意无意地点拨我这个做父亲的别不顾你的意思把你的婚事应承出去——陛下是替你相中了哪家姑娘?”


    徐篱山装傻,“可能是吧。”


    “哎哟喂。”文定侯阴阳怪气,“你这么抢手呢?”


    “可不是嘛。”徐篱山叹气,“没法子,您儿子风流倜傥,俊美无双。”


    文定侯白他一眼,笑道:“你小子要是相中了谁,最好快些跟我讲,我好替你上门求亲去。如今陛下和太后都盯上了你的婚事,万一出点差错,到时候不好收场……就像你爹我,当年是和你娘遇见得晚了一步。”


    “用不着。”徐篱山说,“我不想成婚。”


    文定侯说:“你别是要学着搞终身不娶那一套吧?”


    “咱大雍没有律法规定必须要娶妻生子吧?”徐篱山“诶”了一声,先给他打预防针,“爹,您可不是迂腐之辈,您不能强/迫我!”


    文定侯微笑:“我有这本事吗?”


    “没有。”徐篱山如实评估。


    “你不想娶妻,就天天在外头浪荡,招惹情债!”文定侯伸手戳他,“不学好!”


    徐篱山反驳,“我也没浪荡啊,那不成婚不代表我不能谈情说爱吧?”


    “你的意思是,”文定侯伸手一指,“你现在在和哪家姑娘谈情说爱,但是你不打算娶她?”见徐篱山不语,他“哎呀”一声,唾弃道,“没良心,不负责!”


    徐篱山拍桌,“认真恋爱,和平分手好吧?”


    “你还没跟人家闹不愉快呢,就想着要一拍两散了?”文定侯质问。


    “我没想着,我只是说以后多半都是要分开的。”徐篱山竖起大拇指往窗外一指,“您瞧揽月湖上夜里那么多对儿小情人,爱得要死要活的,天天对彼此山盟海誓,最后真成亲的有几对?成亲后恩爱如初的又有几对?”


    “也是,你们年轻人没个定性,人心更是易变。只不过,”文定侯劝道,“若遇良人,你不珍惜,难免抱憾后悔啊。”


    徐篱山说:“我珍惜啊,所以我认真相处嘛,但是结局谁能料准?”


    “我大致是明白了。”文定侯说,“你呢,就是对这个婚姻之事不抱希望。”


    徐篱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原本的爷爷奶奶是彼此的初恋情人,毕业后双向奔赴,结婚生子,做了大半辈子的恩爱夫妻,却也挡不住人到中年后感情破裂,爷爷找小/三,奶奶抱男模,一大把年纪都挡不住瞎来劲。他原来的父母则是商业联姻,开放式婚姻,婚后两个人各玩各的,但是欠缺契约精神,因此合作氛围很不愉快,搞得家里连表面和谐都做不到,简直一地鸡毛。


    徐篱山知道世上自有和乐美满之家,有白头偕老的爱侣,但这显然无法消除原生家庭、生长环境对他的影响,他无法想象自己该怎么去组建一个正常幸福的“家”,又真的能和一个人走到死吗?


    “凡事顺其自然,结果是好是坏便更好接受。”良久,徐篱山开了口,“何况我觉得与其成婚之后闹得一地鸡毛,爱侣变怨侣,不如一直保持着谈风月时的轻松愉悦,我们不必考虑婚姻,在一起时真心相付不好吗?”


    “你自有你的道理,你的想法。不过呢,”文定侯稍顿,“儿啊,爹问你一件事啊。”


    徐篱山目露警惕,“嗯?”


    “你和人家姑娘谈情说爱,到缱绻旖旎之时,姑娘要与你海誓山盟,问你是否会娶人家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吗?说我只跟你谈情说爱,不会跟你成婚?”文定侯目光好奇。


    徐篱山微微偏头,又摇头,说:“说实话,我不太敢直说。”


    “你都不敢,看来这姑娘很凶狠啊。”文定侯若有所思地用指头戳着小几,“那万一等她发现你的真实想法,会不会闹到咱们府上来?”


    徐篱山喉结滚动,没有吱声,心想京纾可能不止会闹到他们府上,还会闹到他们祖坟。


    文定侯见状叹了口气,好言相劝,“儿啊,你要是真不打算娶人家,你就答应爹,千万谨记分寸,莫要越过雷池一步,你们就用魂魄、目光、心绪谈情说爱就够了,用灵魂交融,好吗?”他语气恳切,“你不要学你那些狐朋狗友,突然有一天让姑娘找上门去,还有更甚者大着肚子、带着一岁的儿子上门去闹,好吗?”


    “爹,您多虑了。”徐篱山暗示,“那位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是什么啊?”文定侯惊得站了起来,“你和有夫之妇勾搭上了?还是说是个黄毛小丫头?我不反对你自己做主亲事,但是这样的悖伦、禽兽之举不行啊!”


    徐篱山投降,“没!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女子。”


    “哦,那就好……什么!”文定侯刚落座的屁股又猛地弹了起来,他在电光火石之间终于明白了徐篱山的意思,伸手颤抖着指着徐篱山,“你你你……管家!”


    他一声怒吼,管家猛地冲进书房,道:“侯爷?”


    “去!”文定侯说,“把褚凤那小子给我弄过来!”


    管家:“是!”


    “别!”徐篱山伸出尔康手,含泪道,“爹,此事和凤儿无关,我俩就是清清白白好兄弟!”


    文定侯审视着他,又伸出一指,“去,写信到常州,把曲港给我弄过来!”


    “别!”徐篱山恳切道,“虽然我们仨以前日夜厮混还经常同睡一张榻盖一个被窝,但我们真的没乱搞过,我们的兄弟情从来不曾变质!”


    “那就是师鸣。”文定侯撸起袖子,“你一开始就拒绝了师五,因为你和她弟有一腿!你们今日是出去幽会!”


    徐篱山比出“哒咩”的手势,笃定道:“放屁!”


    “师酒阑那小子是不是?”文定侯微笑,“难怪你肯留在金昭卫当小书吏!”


    徐篱山仓皇道:“不!”


    “难不成……”文定侯一惊,“五殿下?你们年纪相仿、常在一起玩,五殿下还待你甚是亲近!”


    徐篱山虚弱地捂住胸口,“漏!”


    “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文定侯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年纪几何何方人氏家住何处父母可在家里兄弟几人官居几品可有祖荫,给我说清楚!”


    徐篱山挥手示意一脸懵然、显然跟不上思路的管家先出去暂避锋芒,等门一关,才如实回答道:“今年二十四,兰京人士,家住秋水街,父母双亡,兄弟在世的仅一人,官居一品,”他瞥了眼他那若有所思的爹,“爵位……比您高那么两阶吧。”


    这个条件,就是文定侯想误会都他娘的没有余地啊,因为纵观全兰京,只有一人符合全部条件。


    文定侯一屁股坐在徐篱山身边,悚然道:“肃王啊。”


    徐篱山伸手替他捶背顺气,说:“是的呢……爹,深呼吸,别撅过去了!”


    “……明日,明日吧,我带你去见见各位长眠地下的老祖宗,我得告诉他们,我儿子有出息了,要另辟蹊径地光耀门楣了。”文定侯反手握住徐篱山的手,眼冒慈爱,“对吧,儿子。”


    徐篱山浑身一哆嗦,虚弱地说:“爹,我们是认真的,不是瞎玩儿,也不存在潜/规则——就是您儿子被上官强迫、欺辱的这么种情况。”


    “爹怎么会这么想呢?”文定侯笑着说,“毕竟我儿胆色过人,敢把男风好到肃王头上,肃王岂敢欺你啊?”


    徐篱山受不了了,甩开他的手起身就跑,“爹,早点睡吧!”


    文定侯立马追出去,“你给我站住!”


    怎料徐篱山这十几年被曲刺史和安平城众多狗友们狂追的经验不是虚的,撒丫子跑起来堪比一阵狂风,文定侯再长两条腿都吃不上他的屁风,堪堪追出院子就俯身脱了靴子使全力砸过去,无能地一阵狂怒。


    “小畜生!”


    “孽子!”


    “混账!”


    声声堪比雷霆万钧,一路惊得烛火四起,附近的下人也纷纷驻足探听,随后“六少爷犯下滔天大祸、惹得老爷竟然不顾风仪破口大骂”的消息就以徐篱山的同等速度传遍了文定侯府的每个角落。


    徐篱山常常晚归,且他平日没有特别大的规矩,汍澜院的人因此睡得比其他院里的人都早,只需要给他留着照路烛火就好。


    此时,院中一片清净,柳垂正坐在屋檐上雕长箫——他最近对此来了兴趣,想雕一根去学学。一闻风,一抬头,看见徐篱山狂风似的吹进院中,他停手起身,几步跳下去,合理猜测道:“侯爷养狗了?”


    “他比狗可怕。”徐篱山俯身撑住膝盖喘气儿,摇头说,“我出/柜了。”


    柳垂说:“啥?”


    “就是告知我爹,我好男风了。”徐篱山说,“并且还坦诚了对象是京纾。”


    柳垂说:“那我能理解侯爷为何突然化身疯狗了。”


    徐篱山笑了一声,喘着气走到池塘边的小榻上落座,随意往那棵大树上望了一眼,喃道:“十二,你睡得着吗?”


    树上晃过一道人影,说:“应该睡着了。”


    这声音,徐篱山眼睛一睁大,“十一?”


    鹊十一行礼,“十一见过公子。主子说十二一个人看顾不过来,便叫了在下过来与十二轮值。”


    “可是你,”徐篱山盯着十一兜帽下的脑袋,“你不是出家了吗?”


    鹊十一从善如流,“又还俗了。”


    “这样啊。”徐篱山说。


    鹊十一说:“公子有何事吩咐?”


    “没啊。”徐篱山说,“只是随便喊一声,之前十二都不太肯搭理我,我就想逗逗他。”


    鹊十一安慰道:“他性子如此,并非故意针对公子。”


    “我知道,小傲娇嘛。”徐篱山看了眼鹊十一,沉默了一瞬,突然招呼两人端着小板凳落座,一副要就地聊聊的架势,“太后想拿捏我的婚事,同流萤姑娘。”


    柳垂说:“找师五姑娘商议清楚,站在同一阵营。”


    “陛下知晓您与主子的事情,这婚也赐不成。”十一说,“公子不必挂怀。”


    徐篱山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觉着吧,太后现在是盯上我了。”


    “在下与十二定然竭力护公子周全。”鹊十一说罢见徐篱山一直盯着自己,反应过来,“公子有话可以直说。”


    徐篱山说:“我怕你回去告状。”


    “这……”鹊十一犹疑道,“在下不敢对主子有所隐瞒。”


    徐篱山蹙眉,“可我们现在是在聊天啊,殿下让你看顾我,没让你带着监视的目的跟我聊天吧?”


    鹊十一深知徐篱山的口舌有多厉害、多莽撞、多不讲道理,连忙温和地婉拒了,“在下不与公子聊天便是。”


    “不行。”徐篱山话音刚落,便和柳垂一左一右地扣住鹊十一的胳膊,“你必须跟我聊!”


    柳垂附议:“必须。”


    鹊十一不能强行挣脱,无奈道:“公子这是陷我于不忠。”


    “此前去剿匪的时候,鹊一因着担心殿下的安危出言顶撞,这算不算不忠?”徐篱山说。


    鹊十一说:“算,也不算。”


    “你只要没笃定地说‘不忠’就成。”徐篱山说,“我不要你去帮我做什么,我就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别事事都和殿下报备?”


    “公子突然这般要求,是想做什么主子不许的事情吗?”鹊十一了然,“与太后有关?”


    徐篱山保守回答:“我只是想想。”


    “先想后做。”鹊十一拆穿他,又说,“主子既然不许,那便是此事涉及公子安危,可在下的职责便是保护公子,若在下明知公子要去做危险的事却知情不报以致公子陷入险境,那在下便辜负了主子,万死不足惜。”


    “届时是我既然敢做,就有把握。”徐篱山捂住鹊十一的嘴,强行打断他的回答,又说,“你先听我说。”


    鹊十一:“呜呜。”


    徐篱山眼睛一转,问道:“太后是不是狠毒老妖婆?”


    鹊十一笃定地点头,“嗯。”


    徐篱山叹气,“殿下这些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怜惜他吗?”


    鹊十一点头,“嗯。”


    “恨不恨老妖婆?”


    “嗯。”


    “你觉得殿下会不会主动杀老妖婆?”


    “不。”


    “老妖婆会不会害殿下?”


    “嗯。”


    “老妖婆害殿下,殿下逃过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老妖婆还安安稳稳地坐着,合适吗?”


    “不。”


    “如果老妖婆遇到危险,而你恰好路过,你救不救?”


    “不。”


    “好。”徐篱山终于松开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做事有原则有规矩,因此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帮我做什么。”


    鹊十一叹气,说:“太后到底是太后,若公子对她出手,届时朝臣口诛笔伐,陛下也不会保公子。”


    徐篱山不太理解地“唔”了一声,“我不会对她出手,只会适时的推波助澜,她若害人不成反堕地狱,与我也没多大干系吧?”


    鹊十一说:“公子若心意已决,何不再与主子商量?”


    徐篱山失笑,“我与他若能达成一致,还需要跟你聊这么多吗?”


    鹊十一说:“也对。”


    “殿下是陛下养大的,陛下对他来说如兄如父,早年若非陛下一力保护,他挡不住太后的暗害,这是天大的恩情。这些年来,陛下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给他实权,什么好的都给他,其中定有愧疚补偿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对弟弟的怜惜爱护。太后礼佛不出,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既想护着养母,也要护着弟弟,处境尴尬,因此殿下甘愿反过来成全他,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我不置喙。”徐篱山稍顿,“但我不是殿下,我有自己的一副心肝。”


    鹊十一不语。


    “太后如今盯上我了,我不从,她必定要害我,明知有人要害自己还要干坐着的那是傻子,难道你们就能确保每次都能护得住我吗?”徐篱山说。


    鹊十一垂首,说:“在下与十二必定以命相护。”


    “你们的命我亏欠不起。”徐篱山说,“不论殿下与太后之间的恩怨,就算为着表哥,为着徐家,为着我自己,我也得早做打算。”


    鹊十一说:“二殿下安分守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陛下深知他的脾性,自然不会无由怪罪。有主子在,太后动不了公子,只要文定侯继续明哲保身,太后就算牵连母家,主子也能替徐家作保。”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折腾得半死不活的,还保护我?以前我怕他杀我,故意接近他,是因为世上只有他自己能阻止他杀我,我方才出此下策。太后若要杀我,他阻止不了,只能保护我,可生死之事全仰仗他的保护,那我可真是睡不着觉了。”徐篱山语气平静,颇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我与殿下如今关系是不同了,但不代表我事事都要依他的意思。你们日日夜夜看顾我,说实话我并不多在意,因为我知道此时殿下这么做都是好意,想让你们保护我,但若你们的存在阻挡了我办事,我就很不高兴了。”


    鹊十一说:“公子……”


    “我不会怪罪你们,你们都是听命办事。”徐篱山说。


    鹊十一眼皮一跳,言下之意不就是要怪罪主子?


    “十一,我也不想太为难你,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答应我的请求,第二,带着十二一同回去,”徐篱山稍顿,“也许你主子还会派别的人过来,但我通通拒收,反复几次,我们就该吵架了。”


    “不要吵架。”鹊十一操心地耷拉下眉毛,缓了缓才说,“公子的心情和想法,在下都能理解。主子下过命令,咱们的人不能去动太后,所以在下确实不能帮公子做什么,只能在公子安全的前提下适当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徐篱山往他肩膀上一拍,“好十一,谢了。”


    鹊十一颔首,起身跃上树梢,对月沉思去了。


    徐篱山和柳垂回了卧房,徐篱山脱了外袍,疲倦地揉了揉脖子。


    柳垂走过去替他按摩肩颈,说:“他今儿答应了你,要日夜不安了。”


    “没法子,以前只有十二还好,如今他俩都在,咱们防得过来吗?十二看着冷酷,其实挺好糊弄的,十一看似温和,心思却也更细。”徐篱山闭着眼睛,“十一心底怜惜主子,到底恨着太后,否则他死都不会答应我。”


    的确如此,柳垂说:“但你一个人想对付太后,有些麻烦。”


    “谁说就我一个了?”徐篱山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怨恨太后,想除之而后快。”


    柳垂手一顿,犹疑道:“五皇子是肃王养大的,在这件事上,他恐怕胆不够。”


    徐篱山笑道:“他出半颗,我出半颗,不就够胆了吗?”


    第72章 舆论


    付清漪太能逛街了。


    因此,在徐篱山连续过了三日“白日在金昭卫做事顺便搞办公室恋情,下值就陪着付清漪到处逛逛逛、买买买”这样的日子后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第四天天一亮的时候就派人以“公事繁忙,无暇顾及”为借口把陪付清漪玩的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无所事事的师鸣小队,并另派人去金昭卫告假,自己则继续闷头大睡。


    这一觉就睡到了夜里,徐篱山半醒半睡,是被人“盯”到彻底清醒的。他睁眼看向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的人,眨巴两下眼睛,嘟囔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丑时。”京纾伸手摸他的脸,甚为不满,“天天跟个小丫头玩,把自己玩累了。”


    “是我低估了她逛街的能力。”徐篱山感慨一声,不过还挺得意,“但是我比表哥厉害,他第二天就撑不住了。”


    可不是么,昨儿个京珉上朝时还浑浑噩噩的,没恢复过来。京纾说:“付家想把女儿嫁作天家儿媳,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那我不是先前都答应表哥陪他一起招待付姑娘了吗?”徐篱山张嘴打了声呵欠,缓了缓又才说,“不是付家想攀附天家,是付家老太太等着卖孙女儿呢,也不想想他们家是真有军权在手的,谁敢争抢这门婚事,谁就是觊觎军权。好在陛下不是多情好色之君,否则老太太估摸想着让孙女儿入宫去。”


    “付清漪是块烫手山芋。”京纾看着他,意有所指,“旁人不敢擅自伸手去抓,要看她想烫谁。”


    徐篱山听出点什么,暗自骂了十二一声“告状精”,也转眼看向京纾,反击道:“可是付姑娘说,她兄长更属意殿下你呢。”


    “那是无奈下的选择。”京纾解释说,“她兄长知道把妹妹嫁给我只能得荣华,得不到幸福。”


    徐篱山轻笑,说:“殿下若娶她,除了爱,什么都能给,其实也比那些不靠谱的婚事好。”


    “没有若是。”京纾目光沉凝,“你在想什么?”


    徐篱山一愣,“什么?”


    又怎么了啊,我的大小姐!


    “你不是独占欲很强,不是只许我有你一人么?”京纾盯着他,语气平淡,目光中却有十足的质疑,“你怎么不吃味?”


    不是,徐篱山失笑,说:“我这不是假设么?”


    “你如果在意,根本就不该起这样的念头。”京纾倏地起身,转身就要走,被徐篱山一把拽住手腕。


    徐篱山撑起上半身把他拉回床边,态度端正地说:“我只是客观地评价一下……好吧,是我一时失言,我错了,我以后不这么说了,好不好?”


    京纾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挣脱,这不就是默许快来哄我吗?徐篱山见状清了下嗓子,松开京纾的手腕,随后双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上去蹭了蹭,说:“我这几天真的累到了,这不刚睡醒脑子也没清醒吗,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京纾,京逾川,逾川,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饿不饿?”京纾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徐篱山仰头朝他笑,说:“没多饿,就是累。”


    “坐好。”京纾让徐篱山坐正,自己跟着坐在床边,把他的两只腿从被窝里捞了出来,让它们踩在自己大腿上。


    里裤被撩起来堆在膝盖上,露出两条白皙纤直的小腿,京纾看了眼位置,伸手按住小腿后侧,按摩起来。


    “痒!”徐篱山缩了缩脖子,惊讶道,“你还会这一手呢?”


    “问过莫莺了。”京纾说,“我还带了膏贴过来,待会儿给你贴一剂,明日就不难受了。”


    徐篱山抿了抿唇,凑过去亲他的脸,嘟囔道:“这么贴心啊?”


    “脸拿开。”京纾不让他亲,专心地替他按摩,可手下的触感柔软,他也做不到全然专心。


    徐篱山明白了,这是还生气呢。


    约莫一刻钟,京纾按摩结束,从袖袋里摸出膏贴替徐篱山贴上,顺带在他小腿肚上捏了一把,最后把堆积在他膝盖上的布料也放了下来,说:“钻被窝。”


    徐篱山挪腿,却不是钻被窝,而是一脚踩在京纾胸口,摁着他向后躺了下去,紧接着翻身跪坐到他腰上,揪着他的衣襟俯身蛮横地吻了下去。


    京纾没有再躲避抗拒,顺从地分开齿/关,让徐篱山伸了舌进来。徐篱山动作蛮横,吻得却温柔,春风细雨般的,让京纾尝到了哄慰安抚的味道,最后还舔了下他的舌/尖才退出去。


    “好了我的公主殿下,”徐篱山温柔地看着他,“不生气了好不好?”


    京纾舔了舔唇,音色微哑,“……没生气。”


    “嗯嗯,你没生气。”徐篱山笑道,“尝出牙粉的味道了,你又是来陪我睡觉的?”


    京纾没说话,拍拍徐篱山的右胯示意他下去,两人一起钻了被窝。


    屋里还有小半盏没有燃完的烛灯,床帐里也跟着透进微弱的昏黄。两人侧身相对,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徐篱山的目光从京纾的眼睛滑下来,在鼻尖和嘴唇的位置顿了顿,又一路蹭上去。再次四目相对那一瞬,京纾抵抗不住似的,率先往前蹭了蹭,让他们的鼻尖真的贴在了一起。


    “能别勾我了吗?”他说。


    “你是我的情郎,我不勾你,”徐篱山眨巴眼睛,好奇地请教他,“勾谁啊?”


    谁也不可以,京纾声音很低,显得闷闷的,“我收回这句话。”


    徐篱山忍俊不禁,“知道你越来越可爱了。”


    可爱可怜这样的字词与京纾半点都不搭,但从徐篱山嘴里说出来就是十足的夸赞,京纾因此忍耐地接受了,说:“睡。”


    “睡个屁。”徐篱山说,“你能睡,我不说什么,但你一直戳我,我怎么睡?”


    京纾看了他两息,翻了个身,表示这样就戳不到你了。


    “……好聪明。”徐篱山伸手戳他背,“转过来。”


    京纾于是又翻身回去,说:“那我们说会儿话,等它消下去了再睡。”


    “你能手动助力一下吗?”徐篱山顿了顿,伸出手去,“或者我乐于助人一下。”


    京纾呼吸一滞,没有阻拦,伸手把徐篱山拖到自己身上。


    隔着一层布料看见轮廓和亲手触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后者所感知到的冲击力远超前者,徐篱山抿了抿嘴,手腕颤了一下。京纾见他隐约有退缩之意,便说:“有劳了。”


    的确是有劳,有的劳,劳得徐篱山在许久后手腕酸疼,五指僵硬却仍旧没能敲响胜利的号角。


    “留青……”京纾话没说完,先清了下嗓子,才又说,“再坚持一会儿。”


    他说罢伸手握住徐篱山的手,不许它半途而废。


    又被迫继续劳作片晌,徐篱山简直欲哭无泪,半是怨愤半是故意刺激地埋头一口咬在京纾心口,底下的身体猛地一僵。


    稍顷,床帐晃了晃,一根皱巴巴的脏帕子被丢在地上。


    京纾替徐篱山擦了手,又替他按摩手腕,说:“留青?”


    “……”徐篱山偏头看了他一瞬,目光逐渐变得虔诚,“殿下,由于你硬件惊人并且天赋持久,为了我的身体健康,我斗胆请问:您介意做0吗?”


    京纾不懂,“何意?”


    “就是说如果我们以后要滚床/单,呃,就是行房/事,你来做被动的那一方。”徐篱山说完又立马补充,“虽然你这样的矜贵人物可能会觉得在床/笫之上为下多有屈辱之意,但我觉得谈恋爱是平等关系,因此我绝对没有想羞辱你的意思。”


    京纾大致明白了,说:“不介意。”


    虽然他更想真切地占有、掌控徐篱山,但若徐篱山强行要求,他也不介意。


    徐篱山惊讶道:“尊嘟假嘟?”


    这话徐篱山说过,是“真的假的”的意思,于是京纾熟练地回答道:“尊嘟。”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徐篱山却一时犹豫起来,毕竟他和京纾的身高、力气都有差距,如果他含恨作1,那有些稍有难度的姿/势就运用不了啊,毕竟他连公主抱京纾都得费老大劲儿!


    当然,还有更为紧要的一点。


    “作为一名读书人,我觉得此举到底还是违背了我的x/p。”徐篱山叹息。


    又是个陌生、新奇的字词,京纾虚心请教,“何意?”


    “就是在‘性’方面的一些偏好。”徐篱山解释说。


    京纾“哦”了一声,“以前我掐你脖子,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这和你刚才的提议有何关系?”


    “我觉着吧,”徐篱山上下打量京纾,“你毕竟是个身高一米九、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五官凌厉的长发大美人儿,在我们两个之间如果让你做0,确实有违我的x/p。”


    “好。”京纾替他掖了掖被子,“其实我不太明白,这和你的身体健康有什么关系?”


    “你别在这儿给我装大尾巴狼,你看起来就是搞事的时候很鬼畜凶猛的那种!”徐篱山幽幽地说,“我只是不想英年早逝。”


    京纾觉得他太夸张了,说:“可我看话本上说这是人间极乐事。”


    “话本都是虚构的!”徐篱山翻白眼,“你是小孩吗,把话本当真经?咱们又没体验过,哪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咱们?”京纾眉梢微挑,“你以前没和人做过这等事?”


    嘿哟,被你逮到缝隙了,徐篱山很有分寸,知道在此时此刻有些牛逼是吹不得的,于是很老实地说了真话,“没啊。”


    “那你以前在花楼里玩什么?”京纾逼问。


    “逛花楼就得同人上/床吗?”徐篱山反问,“谁规定的?”


    京纾一时答不上来。


    “我就跟你老实说了吧,你男朋友我确实很有市场、男女老少通杀,但我确实没同谁睡/过,毕竟我也没遇见真心喜欢的,大家平时一起打牌喝酒聊天可以,但滚床/单就不必了。”徐篱山把右手伸出来展示了一下,“当然,有需求的时候我有这位固定伴侣。”


    京纾握住他的旧伴侣塞进被子里,没有分开,说:“你老实,你那两兄弟有没有不老实地撺掇你?”


    “没啊,大哥虽然在兰京,但家规仍在,凤儿敢偷他哥的钱在牌桌上输给我,但绝对不敢乱搞,至于港儿嘛,”徐篱山噗嗤笑起来,“我跟你说啊,你别看他平时也不着调,但他其实是有点不近女色的,当然他肯定不好男风,因为以前有一次我们去别人府上参加私宴,吃多了酒就在人家家里下榻了,夜里有个倾慕他的趁机想爬他的床,给我港儿吓得面无人色,当场醒了酒拔腿就跑,回家后连着三五天饭量减半,还做噩梦,后来更是放话谁敢搞到他头上,他就弄死谁。”


    他绘声绘色,语气灵动,京纾听得很认真,说:“你们把日子过得热闹。”


    “说鸡飞狗跳都可以。”徐篱山与他握在一起的手一动,五指扣在他手背上捏了捏,“我在兰京也天天瞎玩啊,你随时可以加入我们。”


    京纾说:“我跟你们一起玩?”


    徐篱山“昂”一声,说:“为什么不可以?你只是辈分高一辈,但你也就比我们大几岁而已,表哥有时都会跟我们一道玩呢。”


    “我觉得你的狐朋狗友们不敢和我玩。”京纾如实评价。


    “其他人不敢,但我敢,五殿下、凤儿、师酒阑也敢,还有师鸣。”徐篱山说,“那小子前几日还撺掇我,让我泡你……就是勾你给我当情郎。”


    京纾评价道:“他很有眼光,你有这个实力。”


    徐篱山:“哈哈。”


    “别像个虫子似的拱来拱去。”京纾单臂抱住他的腰,“好了,睡?”


    “嗯嘞。”徐篱山老实闭眼,“晚安。”


    京纾看着他的脸,说:“晚安。”


    一夜好眠。


    翌日,京纾醒来时徐篱山还没睁眼,他便轻手轻脚地离开被窝,穿了外袍唤了声“猗猗”。


    门外的猗猗听出这不是自家少爷的声音,悬着颗心推门而入,低着头恭敬地道:“公子。”


    “我要洗漱。”京纾言简意赅地说。


    猗猗应声,快速端来盥洗的工具,往架子上的脸盆里添了热水。等京纾洗漱完了,她轻声问:“公子要用膳么?”


    “不必。”京纾往屏风里看了一眼,“让你们少爷好睡,等他醒来告诉他不必急着去署衙,再休息一天也无妨。”


    猗猗点头,行礼送道:“公子慢走。”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光明正大地出去,熟练地翻墙走了。猗猗这才抬头看了眼院中,深深地呼了口气,随后离开屋子,关了门。


    徐篱山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一次性补足了觉,小腿也果然不那么酸疼了。徐篱山穿衣洗漱,快乐地哼着歌去院子里用午膳,桌上除了小厨房做的菜样,还有熟悉的半只鸡。


    徐篱山问猗猗:“你上午出门了?”


    “路过‘逢君欢’,给少爷和小垂哥带了烤鸡回来,堂倌说少爷现在是他们楼里的贵客,都没让奴婢排队。”猗猗说罢顿了顿,“对了,今儿外面传了件消息。”


    徐篱山说:“跟我有关?”


    “外面传五殿下好男风,在府里养了男宠,被迷了心智,日夜厮混,还说……”猗猗看了眼徐篱山,声音轻了些,“还提到了少爷,说您也与五殿下走得很近,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也犹未可知。”


    徐篱山吃了片鸡才不急不慢地说:“昨儿都没这事,今日突然传开了风声,五殿下在哪里被人发现了?”


    “并未听说。”猗猗摇头。


    “那多半是有人故意放出的风声。”徐篱山说。


    猗猗说:“是有人要故意坏了五殿下的名声?”


    “养个男宠在府里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是皇子,就稍微不同了。”徐篱山慢悠悠地说,“五殿下如今还没有成婚,他若养男宠还不肯遣散,影响择妃,更是把储君之位往外推远了,毕竟天家要开枝散叶,储君若沉溺男色,朝臣怎么会愿意?”


    徐篱山想起原著里,京澄登基后将清澧也带入宫中,对内搞囚/禁强/制爱,对外毫不避讳自己对清澧的疯魔之心,搞得那些文臣天天在宫门外跪啊求啊骂啊,甚至有不中意新帝人选的臣子借机搞撞柱死谏、逼迫天下人都斥责新君昏聩无德的戏码,偏偏那会儿京澄已经是半个疯批了,哪会顾忌他们,也是顺势用雷霆手段除了不少心怀二心的。


    “少爷,五殿下如何奴婢不知道,但奴婢知道您与五殿下没有不清不白的关系。”猗猗说,“浮言过耳就散,不必当真的,更不必在意。”


    “嘴巴不长在我脸上,我管他们怎么编排呢。倒是你啊,”徐篱山逗她,“你不是知道你少爷好男风么,真不怀疑五殿下?”


    “我见过五殿下,记得他的声音,跟您那位不一样。”猗猗“唔”了一声,又说,“况且您那位是生人勿近的作风,比五殿下要沉稳冷漠许多。”


    徐篱山比个大拇指,“我们猗猗真聪明。”


    *


    “你也真是聪明。”雍帝慢悠悠地拨着茶盖,“豢/养男宠还闹得满城风雨。”


    京澄跪在殿中的空地上,说:“不是男宠。”


    “那是什么?”雍帝掀起眼皮,“你的心上人,要不要朕把他许给你做皇子妃?”


    京澄说:“若父皇愿意成全的话。”


    雍帝不冷不热地看了京澄一会儿,没有说话,亭月站在他身后,气息很轻。俄顷,雍帝抿了口茶,把茶盏放下,说:“此事,你皇叔可知晓?”


    “不知,儿臣瞒着皇叔。”京澄说,“此事与皇叔无关,父皇要打要骂,儿臣一力承担。”


    “是么。”雍帝侧目看向内殿,“逾川,你可知晓?”


    京纾从内殿出来,对上雍帝的目光,说:“臣知晓。”


    雍帝笑起来,“瞒而不报?”


    “届时臣以为那只是个男宠,五殿下新鲜够了便会放人走。”京纾稍顿,“陛下也没说让臣凡事皆须上报。”


    雍帝被顶撞了一句,也不动怒,说:“如今你知晓了,你侄儿很是在意那所谓的男宠,逾川又觉得该如何呢?”


    “此事无缘无故闹得满城风雨,是有人故意为之。”京纾避而不答。


    “他不做,别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吗?”雍帝说罢又看向京澄,“你既然不惧怕,当初何必要瞒着?”


    京澄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雍帝,“儿臣隐瞒不是惧怕父皇降罪儿臣,是怕父皇怪罪清澧,觉得隐瞒着可以少是非。”


    “你怕,因为但凡朕要拿清澧如何,你都护不住他。”雍帝甩袖,碰碎了茶盏,“没用的东西还敢在这儿振振有词,你梗着脖子给谁看?”


    京澄胸口起伏,说:“是儿臣强/迫清澧在先,父皇——”


    “那又如何?”雍帝温声道,“兰京养男宠的公子哥儿不只一二,为何偏偏是你闹得满城风雨,引得百姓谈论、朝臣上奏?因为你是皇子,你比旁人要尊贵,同样的,有些事情旁人能做,你却做不得。你怜惜那清澧,说他分外无辜,要把他撇干净,但这何尝不是往他头上扣了一顶‘魅惑皇子’的罪名。皇子牵涉储君,为了不影响储位择选,朕可以赐死他。”


    “那儿臣不做这个皇子了!”


    雍帝说:“放肆!”


    亭月当即跪地求请息怒,京纾上前握住京澄的后颈,迫使他磕下头去,自己则单膝跪地,垂眼道:“陛下,五殿下只是一时情急胡言。”


    “你起来。”雍帝说,“让他跪着。”


    京纾拇指用力按了下京澄的脖颈,随后松开他站起身,说:“陛下,让五殿下跪远点吧,臣有话同您说。”


    “听见了吗?”雍帝伸手一指,“跪外边去,别碍朕的眼。”


    “……儿臣遵旨。”京澄起身行礼,转身时很快地看了京纾一眼,对方的眼神不冷不热,他抿了抿唇,麻溜地换了个位置继续跪。


    亭月行礼,也跟着退了出去。


    京纾走到雍帝桌前,说:“莫杀清澧。”


    雍帝没答。


    “小五那性情,若陛下杀了清澧,还不知道他要闹出什么事来。”京纾说。


    雍帝失笑,“我还怕这个孽障?”


    “但何必为此父子离心?”京纾说。


    “这事儿闹出来就是想让朝臣还有朕都重新估量储君人选,”雍帝捧起茶盏,“老三吧。”


    京纾说:“小五自己做事不慎,叫人抓住把柄,怪不得谁。只是,此事原本就有老三推波助澜,今儿闹这么一出,清澧便像是燃尽的烛灯,没有可用的了。”


    “我以前也没问过你,”雍帝看着他,“逾川,储君之位,你最属意谁?”


    这原本是个太过危险的话题,京纾却语气平淡,“老二作风宽仁,老三颇有手腕。”


    雍帝摩挲茶杯,过了会儿才说:“小六呢?”


    “能蛰伏隐忍,自有可取之处,但他如今暗中与太后搭上了关系,太后为了取得他的信任情愿对老二下手。”京纾说,“臣不属意他。”


    有野心不是错,但雍帝不允许任何皇子做太后争权夺利的筹码。他盖上茶盖,说:“五殿下已遣离府中男宠。”


    京纾颔首,“臣明白。”


    “老三近日在吏部帮衬着,你出宫后陪我同他吃盏茶吧。至于外头那玩意儿,”雍帝说,“让他继续跪。”


    “臣告退。”京纾退后三步,转身离开。


    殿外,京澄跪得板正,见京纾出来便唤了声“皇叔”。


    “遣了清澧,或是管死了他,莫要让旁人再借题发挥,否则后果你自行估量。”京纾抬手打断他的开口,淡声说,“不要和我梗脖子作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不是徐留青,我会打你。”


    京澄泄气,“重色轻侄!”


    京纾睨着他,说:“你连累徐留青也陷入风波,遭人议论,我还没找你算账。”


    京澄哼唧一声,小声嘟囔道:“您也好男风,您不许骂我。”


    “嗯。”京纾淡声道,“我好男风,可我不是你父皇的种,不涉储位之争,天皇老子也管不着我。何况我若好男风,子嗣断绝,等于自断羽翼,也多的是人高兴。”


    京澄无法反驳,下意识地说:“哼!”


    京纾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抬起巴掌,吓得京澄脖子一缩,连忙说:“我不哼了还不行吗!”


    “可以在心里哼,别让我听见就成。”京纾巴掌落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我走了,你跪得开心。”


    第73章 交易


    “逢君欢”后院里的荷花开了满池,流水潺潺,静听片刻足以撇去浮燥,清新怡人。


    雅间的门开着半扇,辛年站在廊上,朝从廊上走来的京宣行礼。京宣颔首,在门前整理袖袍,轻步进了雅间内室,朝坐在窗边小几边的人唤了声“皇叔”。


    “坐。”京纾用手掌示意茶壶,“菊花普洱。”


    京宣好普洱,却从未刻意对外说过,在别处饮茶时从来都只是客随主便,因此旁人要送他茶也只能捡着好品质的送。他闻言笑了笑,说:“皇叔还记得。”


    这话说得颇为奇怪,京纾说:“我脑子没病。”


    “……只是没想到皇叔会关注我爱喝什么茶。”京宣提壶给京纾添茶,而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还关注了别的。”京纾这般说。


    京宣提壶的手稳稳地放下,抬眼直视京纾,说:“五弟好男风是真,养着清澧也是真,我并未平白编排捏造。”


    京纾说:“那你起初将清澧送给五弟,意欲何为?”


    “兰京这么多府邸,谁往谁家里安插眼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三皇子府也有别家的耳目时刻探听我的动向,也有人等着寻机害我。”京宣稍顿,“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若对兄弟们的动向一无所知,我不安心,若有谁要害我,我就要率先反击。我不瞒您,我把清澧送到五弟身边,就是想着以后若有需要,可以用他。”他说罢笑了笑,“皇叔与五弟向来亲厚,您要厚此薄彼,我无话可说。”


    京纾正在闻茶,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我说你什么了?”


    “……倒是还没说。”京宣垂眼,“可皇叔不就是特意来问罪的么?”


    “陛下让我请你喝茶。”京纾说,“有意见找你父皇去,别在这儿跟我吹胡子瞪眼的。”


    京宣收敛神情,“侄儿不敢。”


    京纾说:“诸位皇子中,老二是真闲人,从未主动算计你,小五也是,可你一早就存了用清澧离间他二人的心思,又是为何?”


    屋中静了片刻,京宣说:“储君之位空悬,父皇尚在观望,侄儿想争一争,有错吗?”


    “没错。”京纾说,“你既然笃定没错,为何不敢一开始就说出这句话,还要遮掩一番,反怪我苛责?”


    京宣答道:“父皇想来更属意二哥,但尚有犹疑,皇叔却定然是最属意五弟,因此我不敢同您直言。”


    “并未。”京纾说。


    京宣一愣,而后笑道:“但您肯定最不属意我。”


    京纾问:“为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若龙椅换了人坐,您的处境未免被动。二哥本就对您尊敬有加,若即位的是他,父皇也定会让他多多仰仗您,他便不会对您如何,至于五弟自然更不用说,但是我,”京宣把话说得坦然大胆,“至少诸位兄弟中,我是让您最不放心的那个。”


    “你不是陛下,忌惮我在情理之中。”京纾说,“天子便是天子,赏罚、褒贬大多时候不能随心,而是要顺势。若真有那日,你觉得削我的权、要我的命更有利,放手去做就是了。”


    京宣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道:“皇叔果然是皇叔,无所畏惧。”


    “权势无所谓,但若想杀我,我不会顺从。”京纾淡声说,“我若不从,别说是你,你老子也杀不了我。”


    “皇叔光明磊落。”京宣笑道,“皇叔是有牵挂之人了么?”


    京纾摩挲茶杯,“为何这般问?”


    “皇叔以前对生死安危、身体康健少有顾忌,父皇对此头疼不已,今日您却这般说辞,我就随便一猜。”京宣说。


    “少来试探。”京纾不冷不热地说,“让我不高兴,我就去你父皇那里换一套说辞。”


    “我不问了,您别生气。”京宣讨饶,又说,“您这般说,我斗胆猜猜,父皇是问过您心中属意了吗?”


    “嗯。”京纾明知故问,“想知道我的答案?”


    京宣给他倒茶,说:“如若皇叔愿意怜恤侄儿的话。”


    “小五是皇子,却沉溺男色,是丢了天家颜面,他叫你逮住把柄,此事怪不得你,但你为着一个‘争’字将此事大肆喧闹,是否也是在坏天家颜面?”京纾端起茶杯,“陛下可否问罪你?”


    京宣摸着杯沿的手一颤,抿唇不语。


    “储君之位空悬,谁都知道陛下尚在观望,可陛下春秋正盛,别人明面上都不争,你火急火燎地争什么?”京纾说罢饮了茶,起身瞥了眼小几边的那罐茶,“味道不错,拿回家喝吧,散风清热。”


    京宣跟着起身,上前拿过衣架上的外袍替京纾披上,说:“今日这杯茶,侄儿喝明白了。”


    父皇不满五弟,却也不满他,因此要替五弟摆平此事,也要皇叔请他喝茶,这杯茶是安抚,也是训责。


    京纾“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皇叔。”京宣拦住他,“我看您脸色不好,是否身子不适?”


    京纾闻言稍顿,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是。”京宣目露担忧,“您到底是什么病症,若莫先生一时无力,不如请御医们一同商议?”


    “莫莺都没法子的话,御医能顶什么用?无妨,”京纾说,“沉疴旧疾罢了。”


    京纾走了,京宣走回小几边看了眼那罐普洱茶,正想俯身去拿,突然想起什么。


    “诸位皇子中,老二是真闲人……”


    京纾方才的这句话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谁都说二皇子温和宽仁,可少有说他是闲人的,兰京的闲人另有其人,可皇叔却用了个“真”字。京宣目光微敛,伸手拿起茶灌,出了雅间。


    马车停在后门道上,侍卫推开车窗,请京宣踩着足凳上车。


    “派人重新盯着六皇子,再好好查一查他,做得隐蔽些。”京宣说。


    侍卫应声,伸手关上车门,收了足凳,驾车走了。


    *


    “哎哟,可累死我了。”师鸣趴在徐篱山背上,哀怨得很,“你把付清漪丢给我,害我都快落得跟褚凤一样的下场了!你瞧瞧吧,我身边现下都没人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躲那丫头!幸好她今日被皇后娘娘召入宫中了,否则我真受不了!你说一小丫头怎么腿脚那么大力气呢,天天逛天天逛,一条街可以走好几趟,真的不累吗!”


    徐篱山坐在桌边,说:“这不是帮你锻炼身体吗?”


    “我信你祖宗,这种福气你怎么不自己享受!”


    徐篱山委屈巴巴地说:“我白日要当值嘛,真的有心无力。行了,别嚎了,待会儿请你吃饭。”


    “我差你这顿饭钱吗?再说了,我娘今儿过寿,我得回家用晚膳。”师鸣说。


    徐篱山闻言说:“你不早说,我该备份寿礼才是啊。”


    “哎呀不用,你爹送了礼的。”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这样吧,走着。”徐篱山侧身握住师鸣的后脖颈,提溜着他一起起身离开花楼,去了香尘街的一家首饰铺子。


    师鸣嘟囔道:“我娘不缺首饰。”


    “好歹咱们天天待在一起玩,你爹娘在家里肯定骂过我,说咱们凑一起就是不学好,我总得趁机表达一下礼节和心意吧?这次是来不及,明年我一定提前准备。”徐篱山一边说一边逛,“但你可不能说我是今儿才备的礼。”


    师鸣跟着他,“知道知道。”


    逛了两层楼,徐篱山最终挑了一对金镶玉手镯,三节等长的上等和田玉制成、两端镶金花纹头,式样简洁大方又不失交相辉映、端庄华贵。师鸣说好,他便找店主用好匣子包好交给师鸣。


    两人出了店,师鸣说:“行啊,代我娘谢了。”


    “好说,另外替我——”


    徐篱山话没说完,被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打断了。


    “留青。”


    这声音有些耳熟,徐篱山侧目望过去,眼前一亮,惊讶道:“衡兰!”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白皙俊朗,是称得上松风水月的风姿。徐篱山站在原地等他走近,说:“你来兰京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好迎你。”


    “这不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吗?我还说哪日特意寻个机会去找你,不想今日恰好就遇上了。”男子说罢看向徐篱山身边的师鸣,请教道,“这位是?”


    徐篱山“哦”了一下,扯过师鸣,“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宁远伯父的师小公子,单名一个‘鸣’,‘鸡鸣桑树颠【1】’。”


    师鸣幽幽地说:“‘狗吠深巷中【1】’。”


    徐篱山不介意地笑一笑,对师鸣说:“这一位是我以前去蜀地游玩时结识的江湖朋友,姓方,单名从水的‘渚’,字‘衡兰’。”


    两人互相见礼问候了一番,师鸣便先抱着匣子回去祝寿了。


    徐篱山请方渚去“逢君欢”吃酒,席间说:“衡兰,你来兰京有什么要事,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此行是受邀参加故友婚宴,也是看看你,没什么要紧事,留青不必上心。”方渚捧着兰花酒,和徐篱山对饮一杯,而后说,“兰京第一食楼,美酒汇集,果然名不虚传。”


    徐篱山说:“你游遍各地,见识不俗,我岂能拿寻常酒招待你?”


    “以前你我一同喝一两银钱都不值的酒也能尽性地畅聊一整夜,”方渚挑眉,“留青这般说是与我生分了么?”


    “我可没有啊,咱们许久未见,我请你吃饭是招待你,自然要用最好的。况且当年我去蜀地时路遇马匪抢劫,若非衡兰出手相救,我是人财两空啊,这份恩情我永不敢忘,哪敢跟你生分?”徐篱山皱眉,可怜地叹了口气,“衡兰这般说我,岂不显得我薄情寡义?”


    “好了,我是逗你的。”方渚提壶给他倒酒,举杯道,“我赔罪。”


    徐篱山笑了一声,与他碰杯饮尽,搁杯说:“那你这次来是要待多久?”


    “约莫一个来月,不过也说不准。”方渚说,“我朋友也想多留我一阵。”


    “那敢情好,咱们也能趁机多聚聚,只是我如今要当差,白日里没什么空闲,只能当夜猫子。”徐篱山笑道。


    方渚摆手,说:“无妨,我闲人一个,随时奉陪。”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徐篱山喝得微醺,和方渚在食楼门前暂时告别,各自左右转向离开。


    吹了一段路的风,后头追上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五皇子府的陈斯,徐篱山看了一眼,撑住陈斯伸过来的胳膊,借力上了马车。


    “哟。”京澄靠着软枕看他,“和朋友吃酒很愉悦啊?”


    徐篱山靠在车窗上,伸手解了腰带,敞着外袍说:“拈酸啊,我也陪陪你。”


    “行啊,我送你回去。”京澄说,“你那朋友脸生得很。”


    徐篱山说:“他是西南人士,出自梁州方家,方家是做生意的,衡兰也不常来兰京走动,你自然没见过。”


    京澄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既然撞上了,那咱聊聊天,”徐篱山说,“谈谈心?”


    京澄眉梢微挑,勾手道:“隔墙有耳。”


    徐篱山笑着起身坐了过去,说:“太后想促成我和师流萤的婚事。”


    “文定侯府和宁远伯府……有意思。老妖婆这是坐不住了,想打坏主意。”京澄琢磨着说,“她和老六搭上了?”


    徐篱山夸他,“不傻嘛。”


    “别人说太后礼佛避世,我可知道她是个什么老玩意儿,二哥不顺她的意,父皇少去后宫,也不添幼子,她便也只能找别的孙儿了。”京澄摊手,“只能找老六啊。”


    “太后若顺心,你就不顺心了。”徐篱山挑拨得光明正大,“五郎,咱们得侄婶连心。”


    京澄挑眉,“你和皇叔没有达成‘夫妻连心’,就来撺掇我?”


    “对啊。”徐篱山问,“你敢不敢?”


    京纾不答,只说:“我和老妖婆是两看两相厌,但你还有余地。”


    “太后对表哥动了手,又想以我为棋子拉文定侯府下水,我觉得她好烦,想主动选择站在她对面,可不可以?”徐篱山稍顿,“你皇叔因着她多年苦痛,人不人鬼不鬼,若非机缘巧合下吃了能解毒性的药,又福大命大地挺过一劫,如今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我心疼他,恨屋及乌,可不可以?”


    京纾点头,“可以。”


    “以前你忍耐不动,是因为皇叔不许,也是因为你深知即使以后是二哥即位,他也不会杀你,但如今可不同了。你们家老六蛰伏隐忍多年,那么能装,还敢与太后结盟,肯定不是善茬。”徐篱山说,“咱们为了自己,也得做点什么。”


    “你都敢开口,我自然敢答应。”京澄咧嘴一笑,“但是咱们得悠着点,不能让父皇察觉,否则皇叔难做,咱们也得遭殃。”


    徐篱山颔首,“这个自然。”


    “要我说啊,”京澄摩挲下巴,“直接找人杀了老妖婆最简单。”


    又是个柳垂同款利落人,但徐篱山不太赞同,陈思虽然是太后的人,但一直在贤妃宫中,也并不清楚太后宫里的情况。他说:“太后宫中是个什么情况,咱们也不知晓,万一有高手,打草惊蛇不要紧,小命先送出去了。何况去皇宫杀人,风险忒大。”


    “下毒应该也不太行,老妖婆自己都下毒害人,肯定分外防备,再者想往她宫里安插人手也不容易。”京澄说,“这样吧,国母寿宴那日宫里肯定热闹,人来人往的也不易引起察觉,咱们趁那日探探虚实再说。”


    “可以。”徐篱山说,“你三哥找我作画为国母贺寿,因此那日我也会入宫,咱们一起行动……不行,咱俩不能太显眼,得找俩高手去吧?”


    京澄说:“我出一个暗卫,本事不比皇叔的‘鹊部’差。”


    “那我也跟一个。”徐篱山说。


    两人一拍掌,在夜里街道上的一辆马车上鬼鬼祟祟地达成了交易。


    马车一路到文定侯府,徐篱山先行下车,回了汍澜院。猗猗早已备好热水,徐篱山走进浴房脱了外袍,正要下水,就听见柳垂走了进来。


    “今夜有人跟着你。”


    徐篱山转身看过去。


    “我和鹊十二察觉后,鹊十二就反跟了上去,说明不是肃王新派的人。”柳垂抱臂说到。


    徐篱山问:“你觉着如何?”


    “我和鹊十二并未从一开始就察觉。”柳垂音色微沉,“是个高手。”


    “十二回来了吗?”


    徐篱山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了,走进来的是鹊十一。


    “十二受伤了。”鹊十一神色倒还算平静,“从明日起在下与公子随行,十二留守院中。”


    徐篱山蹙眉,“伤势如何?”


    “左臂负伤,暂时动不得了,好在十二闪避得快,否则要被挑断手筋了。”鹊十一说,“对方用的是约莫一指长短的叶形薄刃,身法奇快且下手狠辣,绝非寻常。”


    徐篱山似笑非笑,“我这么牛呢,竟然劳烦这般高手?罢了,十二既然受了伤就别总蹲树上了,让他好好养伤吧。”


    “夜里我们轮值吧。”柳垂对鹊十一说。


    鹊十一知道徐篱山的性子,闻言也不推辞,说:“在下替十一多谢公子体恤。”


    “这人既然跟我一次,就不会轻易放弃,我日日出门,他的机会多得很。”徐篱山说。


    鹊十一说:“太危险了。”


    “那我也不能日日龟缩在家啊。这人对十二下狠手,很难说是警告我、向我示威还是他就是来杀我的,因此下次若他再来,你们就不要跟上去了。”徐篱山将外袍丢到屏风上,一声闷响,“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第74章 隐瞒


    正是该小憩的时间,贤妃宫里的人都忙着捕蝉,陈思换了身便装、系着令牌和其余两人一道出宫采买。


    到了街上,三人各自分开,约定日落时分在宫门前集合。


    陈思熟门熟路地去了揽月湖,白日湖上的人不多,却仍有不少画舫停在岸边,他顺着岸边绕了半圈,找到一只挂黄灯笼的画舫,迈步上去了。替他开门的是个相貌普通的精壮汉子,两人对视一眼,汉子侧身让他进去,又关了门。


    逢君欢的一间雅间之中,褚凤正坐在靠湖的一侧窗边喝莲叶粥,随意抬头看了眼对坐的人,说:“盯什么呢?”


    徐篱山后腰处放着软背,他倚着背,右腿屈起,手撑在膝盖上时不时地点一下。揽月湖的动静尽览眼底,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艘画舫上,闻言说:“吃你的。”


    暑风炎热,还偏要坐内窗边,果然别有图谋。褚凤哼哼道:“我就是来给你打掩护的?”


    “别说的这么难听,听说你昨夜又被大哥训了,我今儿就顺路请你来喝碗粥静静心。”徐篱山说,“这次又是为着什么?”


    那门很快推开,陈思走了出来,抬袖抹了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徐篱山转眼,那画舫很快动了起来,往内湖去了,他摸到茶杯端起来抿了一口,耳边响着褚凤噼里啪啦的抱怨,此时本就一直在湖面晃悠着的一艘画舫也调转方向,慢悠悠地往内湖去了。


    “我就问他到底相中谁了,他发好大的脾气,真的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你的语气肯定不善,激怒了大哥。”徐篱山若有所思,“不过你这么一闹吧,我越发觉得奇怪。”


    褚凤连忙问:“怎么说?”


    “大哥若没有相中谁,直接回答‘没有’不就好了,也免得你闹。他没否认,许是的确瞧中了谁,这般情况下,他担心你上门去闹倒是正常,可何必屡屡避而不答还火气上涨,像是——”


    “恼羞成怒!”褚凤拍桌,“他心里有鬼,遮遮掩掩!”


    两艘画舫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徐篱山说:“可是我真想不到那么一个人,让大哥这般耻于说出口。”


    “我也觉得。说实话,他哪怕真和谁断袖了,那世间也只有两人让我无法接受。”褚凤伸手往前一戳,“一个是你,一个是港儿。哪怕他和陛下有点不清不楚的,我都不会很震惊,毕竟我连你和肃王都能极快地接受。”


    “你别太无障碍平等扫/射了。”徐篱山说,“虽说陛下很喜欢大哥,但陛下真的不好男风,他们俩就是清清白白的君臣关系。”


    褚凤叹气,“自从怀疑此事,我夜夜睡不着——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妖精啊啊啊啊!”


    “肯定不是我,哥有老婆。也肯定不是港儿,大哥看他和看我的眼神一样,虽然比看旁人要有温度、有感情,但就是看弟弟的眼神,没有半分炙热。何况要真拿眼神说事,大哥也只有在看……”徐篱山握着茶杯的手一僵,嘴巴也跟着闭上了。


    “谁?”褚凤期待地盯着他,“谁!”


    “看、看……我也不知道啊。”徐篱山转开眼神,“我就随便分析一下,发现分析不下去了,所以就结束话题了嘛。”


    褚凤慢悠悠地抱起胳膊,一字一顿地说:“你、结、巴、了。”


    “没有,我——”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褚凤抓狂地打断他,“徐篱山!”


    徐篱山率先占据道德高地,“直呼大名,你没素质!”


    褚凤开始撸袖。


    “行行行,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徐篱山伸手阻拦,随意道,“你。”


    褚凤:“啥?”


    “我是说,经过我这么多年的观察,大哥也就在看你时的目光称得上‘特殊’,但我绝对没有大逆不道的意思啊!”徐篱山在褚凤愈发游离的眼神中语气加快,“毕竟你们是亲兄弟啊,你是大哥一把屎一把尿奶起来的,你是对他最重要的心肝宝贝,他对你不同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吧?”


    雅间里沉默片刻,褚凤猛地一点头,说:“对啊。”


    徐篱山也点头,附和道:“对啊!”


    “原来你是说我啊。”褚凤“嗐”了一声,瞬间不紧张也不焦急了,“我还以为你真有怀疑的小妖精呢。”


    “怎么会呢,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和你站在同一阵营,我发现端倪必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徐篱山视线往下,落在那半碗莲叶粥上,“现在喝完它,好吗?”


    褚凤乖乖地点头,“好!”然后又埋头喝粥了。


    徐篱山盯着他,茶杯在指尖转了一圈,摩挲出一点痒意。琢磨了一会儿,他觉得天气热的时候果然容易心神浮躁,胡思乱想,于是伸手拉了下窗沿的铃铛,叫来堂倌,微笑道:“给我也来一大碗……不,我要一大盆荷叶粥,不用加花蜜,谢谢。”


    褚凤仰起头,说:“再给我来一盆!我也要原滋原味的!”


    翩翩公子突然要做饕餮,堂倌面露得体的笑容,说:“两位爷稍等,盆马上来。”


    另一边,挂着黄灯笼的画舫停靠在另一端湖岸,先前开门的男子推门而出,扫了眼岸边,见没什么人,这才转身朝门内招了下手。旋即另一个汉子拽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走出来,三人一起上了岸,顺着岸边往远离揽月湖的方向走。


    他们逐渐走出揽月湖周围,离开了香尘街,最后去了一条挂着“思旧”牌坊的街道,熟门熟路地蹿入其中一条小巷,进了小巷末尾的民户。


    彼时天已暗沉,不远处有饭馆酒肆的吆喝声。


    一进院子,一直拽着少年的汉子将他推开一步远,少年踉跄了一下,一直放在腰前的两只手下意识地跟着一晃,宽袖抖开,露出一截绳子,原来他的双手一直被绑着藏在宽袖后头。


    “今天见了你哥,继续老老实实地待着,我们会一直跟着你。”汉子拔出腰间匕首替他割开绳子,抬起匕首在他脸前比划了一下,冷声威胁道,“敢耍花样,你就会没命。”


    少年俨然熟悉了这样式的威胁和生活,闻言没有太大的反应,转身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屋内很快就亮了烛灯。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一个进了屋休息,一个继续留在院子里监守。


    巷尾的大树上,柳垂借着茂密的枝叶遮挡身形,身后的树梢晃了晃,来人赫然是京澄提起的那名暗卫,名叫密蹊。


    徐篱山不敢让京纾察觉,现下有关太后的一切行动是连京纾的影卫都少惊动为好。柳垂盯着院子里,轻声说:“少爷的意思是我们寻到此处就派人一直盯着,人现下不能救,否则打草惊蛇。”


    “我会禀明殿下,派人监视此处。”密蹊说,“你先回吧。”


    柳垂颔首,寻了个四处没人的契机飞身下树,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估摸着徐篱山和褚凤两兄弟此时也该散伙了,柳垂便直接往文定侯府去,好在他对兰京的各处地形了然于心,抄小道也很熟练。


    又是一处小巷拐角,柳垂咽下顺路买的最后一块葱饼,突然顿住了脚步。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几步外站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


    “徐六公子身边高手云云啊。”黑衣人声音粗嘎,显然是故意为之,遮掩原声。


    “当跟屁虫的本事尚不及阁下。”柳垂把沾了油的手指往墙上一蹭,慢条斯理地往腰间一放,抽出软皮腰带中的匕首,说,“玩玩儿。”


    黑衣人伸手,“来。”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攻向对方。


    黑衣人人未到身前,一柄轻巧薄刃先行飞来,柳垂侧颈躲过,薄刃插入身后墙面,墙上的一朵连枝“啪嗒”落地。几根碎发从胸前飘落,柳垂眉眼沉静,手中匕首从黑衣人胸前滑过,眨眼间两人手脚齐用地过了几招,各自都心里有了数。


    柳垂手劲轻巧,刀刀直刺要害,刺向心口时,黑衣人横掌抵住匕首柄,手腕如蛇,化力卸掉柳垂手中匕首。


    匕首落下,柳垂反手一掌震退黑衣人,同时左手重新握住匕首。


    “身法轻盈,一手匕首使得形如幽魅,你是暗卫,且招式颇有当年先帝身边的第一暗卫——寒惊的影子。”黑衣人咝声,疑惑道,“可我听说你是徐六公子的随从,跟了他好几年了,”他笑起来,“徐六公子身边竟然跟着个天家暗卫,此事若让旁人知晓,该怎么办啊?”


    柳垂没有作声。


    “你动杀心了,但是很可惜,你杀不了我。”黑衣人耸肩,“以命搏命,也是我六你四。”


    柳垂说:“未尝不可一试。”


    “别冲动。”黑衣人好言相劝,“你与徐六公子并非简单的主仆情义,若你今夜无声无息地横尸于此,他要伤心死了,毕竟他这个人纯粹得很,对仇人下手时有多干净利落,对自己人就有多重情重义。”


    柳垂目光微沉,“你很关注他。”


    “是的。”黑衣人坦诚道,“我很喜欢他,我……”他喟叹一声,“我想操/他。”


    柳垂攥着匕首的指骨发出“卡擦”的声响,黑衣人见状伸手往前一指,“你生气了,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柳垂:“……”


    他很想借用徐篱山常说的一句话:神经。


    “他向来讨人喜欢!来兰京也改不了沾花惹草的性子,一个庶子竟然能和那些公子哥们儿日日混在一处,人家还真把他当朋友看了,就连那些天潢贵胄都对他亲近得很,京澄——这几日不是正在传他们俩的断袖之说吗?还有那日的那个暗卫,”黑衣人摆手,向柳垂请教道,“请问那是哪个天潢贵胄派到他身边的?”


    “这么好奇啊?”柳垂上下打量他一番,“要不你跟我走,去亲自问他?”


    “不,我不敢的。”黑衣人无奈地叹气,“我怕吓到他。”


    柳垂嗤笑道:“别怕,他胆子大得很,会欢迎你来做客。”


    “不不不。”黑衣人忍痛拒绝了,“还不是时候。”


    “我建议你要把握住机会。”柳垂用拇指擦拭匕首,“你也知道他到哪儿都讨人喜欢,想跟他有一腿的太多了,你不抓紧机会,你就不赶趟了。”


    “没关系。”黑衣人温和地说,“我把他们都杀了不就好了吗?”


    柳垂露出一记不冷不热的微笑,说:“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他也看不上你——他喜欢长得好的,你连脸都不敢露,应该是个丑八怪。”


    “我不是丑八怪。”黑衣人委屈地啧了一声,又恢复如常,“看不上我也没关系,我稍微粗暴点也可以……虽然我真的很不舍得伤害他一根毫毛,真的,他笑起来尤其好看,你也是知道的……”


    神经,大神经。


    柳垂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怕被传染,“那咱们改日再玩吧。”


    “好,请你帮我向他传一句话。”黑衣人语气恳切,见柳垂步伐加快,不禁适当地拔高了声调,“请他不要再和京澄同乘一车了,我会生气!”


    “啪!”


    徐篱山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了出去,杯子落在门外的廊上,摔得四分五裂。猗猗在院子里吓了一跳,却没敢立刻过去捡。


    “想操/我啊,”徐篱山嗤笑,“几把镶钻了,这么大脸!”


    柳垂清了下嗓子,说:“太粗鲁了。”


    “我还有更粗鲁的没赏给他,怕隔空给他骂爽了,什么玩意儿!”徐篱山猛地坐回椅子上,“十一。”


    鹊十一现身,重新给他倒了杯茶。


    “谢了。”徐篱山灌下肚,压下气,“这件事别跟你主子说。”


    “为何?”


    门外陡然响起一道微冷的声音,徐篱山一激灵,飞快地看了两人一眼,传递了消息。而后他转头看向走进来的京纾,说:“有来历不明的人盯上我了,我怕你担心,就想让十一瞒着你。”


    “只是这样,何至于动气?”京纾解开兜帽披风,递给鹊十一,扫了眼廊上的碎茶杯,显然尚有怀疑。


    徐篱山示意其余两人先关门出去,而后向京纾伸出手,等京纾坐过来,他才说:“这人伤了十二,今日又找柳垂,摆明了是在挑衅我,我能不生气吗?”


    “不要怕。”京纾看着他,“我会再拨人给你。”


    为探查消息、监察百官,鹊鸟三千放到大雍的各个地方,京纾身边只有两百暗卫可随时随地调遣。徐篱山知道,因此摇头说:“王府那么大,你先把自己的地盘守严实了吧,这人挑衅我但不会真的杀我,可想杀你的人却是真的多,不要顾此失彼。”


    京纾没有答应,只说:“你担心我,就搬来王府。”


    徐篱山笑道:“婚前同居啊?”


    “嗯。”京纾盯着他的眼睛,“你在王府,没有人可以动你。”


    徐篱山很想答应,毕竟文定侯府和肃王府隔着一定的距离,谈恋爱并不方便,可想起那神经病的话,又有些犹豫——若被神经病知道他与京纾是真的有一腿,会不会连累京纾?京纾本就身处危险之境,实在不该再添敌人。


    就想一句话的时间,京纾就知道了徐篱山的选择。他眉眼一沉,伸手将徐篱山拽到腿上坐好,逼问道:“你不肯跟我同住?”


    “不是我不肯,是我老家不许婚前同居,说这样不合规矩,会破坏姻缘。”徐篱山信口胡诌,煞有介事,“虽然我不太信这些玄虚之说,但事关咱俩的缘分,我觉得还是有则信之为好。”


    “你经常拿这个老家说事,”京纾说,“你在骗我么?”


    徐篱山心虚不已,摇头说:“我没有骗你。”


    京纾与他对视片晌,见他神情笃定,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才说:“好,那我会拨近卫到汍澜院。”


    “平白多了人,府里怎么解释?”徐篱山说。


    “他们会伪装成普通的小厮和护卫,至于他们出现在你院子里的原因,”京纾语气平静,“褚凤与兄长置气,离家出走,带了些随从一起过来,要小住一段时日。此事我会亲自同褚世子说,让他替你遮掩。”


    徐篱山不敢再拒绝,笑道:“好,都依你。”


    “后日要入宫,画可作好了?”京纾问。


    “好了,都装进匣子里了。”徐篱山挑眉,“要不要跟你展示一下?”


    “懒得麻烦了,届时再欣赏便是,比起贺寿图,我觉得你更该向我展示别的。”京纾见徐篱山不说话,显然又要装傻,便直言道,“春/宫呢?这么久还没画好,你是在敷衍我吗?”


    徐篱山晃了下腿,说:“画好了画好了,那我不是想寻个好机会再给你嘛。”


    “什么好机会?”


    徐篱山眼珠子一转,如实招来,“比如说哪天我惹你生气了的时候。”


    “惹我生气,再给我一卷春/宫,”京纾稍顿,“你是怕我不够火冒三丈?”


    “没有,我哪敢让你发火啊?”徐篱山垂眼盯着他的嘴唇,语气低了下去,“你身体不好,我得哄着你。”


    京纾放在他腰后的手指尖蜷缩了一下,而后不轻不重地在他腰后摁了一下,说:“我的身子常年如此,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你身上的药味好像更重了。”徐篱山抿唇,“我认识一些江湖游医,虽然比不上莫莺,但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不如寻他们来,集思广益?”


    “不必,莫莺已经替我配好药方了,就是到底需要些时间,哪有今日吃明日就能痊愈的神药?”见他还想说些什么,京纾凑近吻了上去,含糊道,“留青,乖了。”


    徐篱山眨了眨眼,喉咙口的话被抵了回去,他伸手搂住京纾的脖子,认真地回吻。京纾吻得深,像是要钻进喉咙里去,又像是要这么把人吞掉似的,徐篱山狼狈地吞/咽口水,脚踝挨着京纾的小腿上下来回地蹭了两下,也不知是在讨饶还是刺激他。


    但京纾显然更沉迷了。


    半晌,两人分开嘴唇,目光还难舍难分地黏着对方的眉眼。徐篱山喉结滚动,哑声说:“我想见莫莺。”


    “看来我该检讨自己,”京纾咬了下他的下唇,狠声道,“还没把你亲老实。”


    “我老实,但我担心你啊。”徐篱山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闷声说,“家属向大夫询问两句,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你不敢让他见我,就是心里有鬼。”


    这话攻击性有些强,京纾显然不敢正面硬抗,于是说:“莫莺这几日不在城中,等他回来,我便让他来见你,顺便给你把脉。”


    徐篱山哼哼,“我又没怀,把什么脉?”


    “万一怀了呢,”京纾说,“不是说要过一两个月才能诊出来?”


    徐篱山沉默一瞬,说:“宝贝,盖着被窝纯聊天是怀不上的,是哪本话本写了主角亲嘴儿就把肚子亲大了的?告诉我,我去手撕了这无良作者。”


    京纾说:“逗你玩的。”


    “你学坏了。”徐篱山捏捏他的脸泄愤,而后说,“睡觉?”


    “今夜不陪你了。”京纾说,“我明日要上朝,府里也还熬着一碗药没喝。”


    徐篱山就不留他了,说:“那你赶紧回去吧,乖乖喝药啊,我会问辛年的。”


    京纾说好,拍拍徐篱山的屁股让他下去,起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脚步。徐篱山正要询问,京纾已经转身走过来,握住他的脸腮又吻了他。


    这个吻没那么长,徐篱山仰头承受,最后舔了下京纾的下唇,笑道:“这么舍不得我啊?”


    京纾松开他的脸,指腹从两侧下颔滑下去,淡声说:“别怕。”


    “我胆子上的铁剥下来可以盖房子。”徐篱山仰头亲了下他的下巴,“我什么都不怕。”


    京纾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走了。


    徐篱山走到门口看他熟练地翻出院墙,噗嗤笑了一声,又渐渐地没了笑意。


    “他有事瞒着我。”


    门前的茶杯碎片已经收拾了,柳垂从房顶跳下来,说:“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当初不该喂他吃‘美人哭’的,”徐篱山语气低落。


    “只有‘美人哭’能解‘美人笑’的毒性,”柳垂语气平静,“你不喂他吃,他如今就该神智失常了。”


    “可他那会儿有伤啊,若是换个时机,等他把伤养好,再服用些补药,至少能少受点罪吧。”


    “彼时你想杀他,自然不会考虑这许多,更不会料到今日你们会变成这般模样。”柳垂说,“莫要自寻烦恼,若被肃王察觉,反而不美。”


    再忧心也于事无补,徐篱山呼了口气,说:“等问过莫莺再说吧。”


    *


    马车停在文定侯府的后门外不远处,京纾缓步走了过去,伸手搭上辛年递过来的胳膊,上了马车。


    “主子。”鹊十一紧接着出现在马车外,被京纾叫上马车。


    京纾轻声说:“他主意大,忽悠人很有一套,你要稳妥行事。”


    鹊十一心说属下已经被忽悠过了啊,闻言道:“属下竭力护公子周全。”


    “他的安危第一,”京纾倦怠地垂了下眼皮,过了一瞬才继续说,“若他打太后的鬼主意,你速速报我。”


    鹊十一更他娘的心虚了,抿了抿唇,犹疑道:“您知道公子主意大,他若打定主意,您又出手阻拦,他必定生气,若是跟您闹起来……”


    “闹就闹吧,”京纾淡声道,“他疯起来没边儿,你要看着他,我……”


    他话没说完,再也忍耐不住地埋头咳起来,从袖中摸出巾帕捂住嘴。鹊十一快速倒了清水递上去,担忧道:“主子?”


    京纾拿下巾帕,上头隐有斑斑血点。


    鹊十一目光一颤,“砰”地一声跪了下去。他把头磕在京纾膝上,将原本挣扎着想向京纾坦诚的话一同咽了下去,眼中一片阴沉恨意。


    “……我还没死,不用这么急给我行大礼。”京纾说。


    “主子今夜借口不留宿汍澜院,原是怕公子觉察什么。”鹊十一沉声道,“属下斗胆,主子现下到底是何情况?”


    “这些年到底伤了元气,但莫莺有力相救,便还要不了命。”京纾把帕子揉了一下攥在掌心,垂眼看向他,“莫要让公子知道不该知道的,去吧。”


    第75章 遇袭


    七月二十三,国母寿宴。


    别鹤台布置一新,仪仗肃立,彩旗纷飞,头戴喜簪的宫女簇拥皇后落座,接受朝臣贵妇们的参拜。


    寿宴开始时口技先鸣,一出百鸟朝凤,徐篱山在满台悠扬声中撩袍上阶,奉上《仙贺寿图》。


    帝后并坐,见那长卷展开,被依仗簇拥的王母面带微笑、不少威严,仙子簇拥在侧,或捧琼浆蟠桃,或展袖飞鹤,或与仙童斗嘴……皆愉悦融洽,山石、奇树、楼阁、荷池在云、海之间若隐若现,笔法飘逸,着色瑰丽,一眼夺目,细看又更得不少趣味。


    皇后已经起身走到长卷前细看了一番,笑道:“美,美极了。”


    “朕知道等下次寿辰,该向小六讨要什么贺礼了。”雍帝幽幽地说。


    徐篱山正在向皇后解释细节之处,闻言很上道地点头应下。


    皇后很满意也很喜欢这卷贺寿图,让人小心地收好放进长木匣,又让人将准备好的文房四宝赏赐给徐篱山。徐篱山看出这是套天家御用的贡品,便沉稳地道了谢,转身退下去了。


    路过皇子席位,他朝京珉眨了眨眼,被京珉一伸手招了过去。


    京珉说:“同我喝一杯。”


    宫人给徐篱山添了小凳,徐篱山撩袍落座,捧起京珉倒的酒,同他碰了下杯,仰头饮尽。一旁的京澄也端着凳子凑过来,说:“咱俩喝一个。”


    四目相对,徐篱山提壶倒酒,笑道:“好啊。”


    “留青。”京宣也过来,手里端着酒杯朝他笑道,“多谢你为国母作画,母后甚是高兴,我敬你一杯。”


    徐篱山举杯,说:“为臣本分,荣幸之至,三殿下不必言谢。”


    眼见一张四方桌被四个人围起来了,京珉温和内敛地赶人,“诸位,有些挤。”


    “挤挤更热闹。”京澄厚脸皮,又给徐篱山倒了一杯,示意他举杯共饮。


    “皇兄们都聚在此处,我也来了。”六皇子端着酒杯凑到京珉身边,朝徐篱山举杯,笑道,“我单名‘尧’。”


    徐篱山挑眉,“六殿下,请了。”


    “你们在这里玩牌吗?”郁玦也握着酒壶走上台阶,凑到徐篱山和京珉中间,眼神直直地落在徐篱山脸上,“跟我喝一杯。”


    “好的呢。”徐篱山抬起杯子,让他倒满了酒,仰头喝了,拿空杯示意,“行了吗,世子?”


    郁玦说行,又说:“我给你的帖子,你是一张不回啊。”


    京珉提醒道:“寿宴之上。”


    “注意言辞。”京宣附议。


    郁玦不管不顾,盯着徐篱山说:“你是不是和师鸣凑到一起了?”


    “说我什么呢?”师鸣不知何时站在徐篱山身后,俯身把脑袋凑过去,硬生生地挡在徐篱山和郁玦中间,“喂,你背地里说我什么?”


    郁玦不想跟傻子说话,抬手不耐烦地把他挡开,说:“滚远点行吗?”


    师鸣叫嚣道:“这里是二殿下的座次,你凭什么赶人,二殿下同意了吗?”


    “有我说话的余地吗?”京珉微笑。


    “要动手滚远点啊,”京澄提醒,“别溅我们一身血,我们还要喝酒呢。”


    没人应声,此时褚凤刚好凑过来,他的腿好了许多,不需要拄拐吊绳,虽然还不能疾跑如常,但也能行走了,因此今日也跟着褚和入宫贺寿来了。


    “人这么多啊。”他举了举手里的木匣子,期待道,“玩牌吗?我带了。”


    “我想玩。”付清漪挽着师流萤凑上来,眼巴巴地说,“我玩得很好,加我一个吧。”


    褚凤嗤笑,替兄弟耍威风,“在我们家山儿面前,谁都别逞能。”


    “等一下,各位。”徐篱山举起右手,面露微笑,“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真的没有人感觉到从上方盯过来的视线吗?”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往最上头看去,帝后果然面露微笑地盯着他们,旁边还站着个肃王殿下,也侧身瞧着他们,这位面色平静,颇有种风雨欲来的气势。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褚凤小声询问。


    “皇叔不爱看人闹腾,”京宣极快地看了眼徐篱山,笑道,“许是觉得我们不守规矩。”


    师鸣委屈道:“我们也没闹腾啊,不就是凑一桌说说话吗?”


    “肃王殿下生得真好看,”付清漪双手捧在心口,面露微笑,语气却很惆怅,“若他温柔些就好了。”


    师流萤摇头,说:“我倒觉得这样很好,殿下若有心悦之人,便也只会为她一人温柔……他认真地盯着谁看的时候,目光宛如深潭,谁要是踩了进去,便是爬不出来了。”


    京珉提醒道:“擦擦口水,别让皇叔瞧见了。”


    “你们几个小孩子,”此时雍帝发话了,问他们,“凑一桌闹什么呢?”


    师鸣率先指向郁玦,说:“陛下,他骂我,我在跟他争辩道理!”


    “父皇,儿臣是想劝架。”京澄狡猾地撇清关系。


    “哦?”雍帝笑道,“阿玦,你骂他什么了?”


    郁玦起身回禀道:“是他先拿脸侮辱臣的眼睛,臣心生呕吐之意,因此才出言斥责。”


    “陛下您听,他羞辱我!”师鸣悲嚎一声,“他说我长得丑!”


    皇后掩袖轻笑,说:“阿玦,你年长两岁,莫要欺负弟弟。”


    眼见郁玦又要出言羞辱,师鸣要拔地而起,雍帝很有先见之明地摆手阻拦了这场争斗,眼尖地看向褚凤手中的盒子,“凤儿,你手里拿着什么玩意儿,拿上来给朕瞧瞧。”


    褚凤便上去了,很热情地介绍道:“陛下,这是一种牌,叫‘扑克牌’,以前在安平城的时候,我们就很爱玩这个。”


    牌是用白笺纸做的,很硬挺,花色不一,帝后各自拿起几张瞧了瞧,觉得新奇。雍帝说:“朕也想玩。”


    “臣教您!”褚凤问皇后,“娘娘,您玩吗?”


    皇后笑着说:“本宫在旁边看你们玩。”


    褚凤说:“那还差一个人。”


    “逾川,”雍帝盛情邀请,一把拽住京纾的胳膊将人扯到身边,“我们一起玩。”他说罢凑到京纾耳边,“你没听见吗,徐小六也爱玩这个,你学会了就能陪他一起玩了。”


    有道理,京纾瞬间就收敛了婉拒的意思,说:“陛下英明。”


    宫人立刻搬了凳子给京纾,京纾落座,朝下头瞥了一眼,说:“叫徐六公子上来帮忙教一教。”


    宫人立马去叫了徐篱山。


    徐篱山一一行礼,伸手按住褚凤的胳膊,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教学。


    底下的人见了各自说起小话来,宁远伯凑到文定侯府和长宁侯府的坐席之间,说:“二位,你们家的小子真是出息啊,跑到帝后的坐席上去了!”


    “可不就是这么两个小混账嘛。”文定侯笑一笑,举杯和他们碰了一杯。


    这边,褚凤详细地介绍了牌的花色以及玩法,见两位新手都没有什么疑问,便一拍掌,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雍帝点头,郑重地说:“开始吧。”


    褚凤大胆地敲诈道:“谁输了就要输东西出去。”


    “朕拿一套蓝翎弓箭。”雍帝说。


    京纾知道徐篱山爱用香,说:“红描金锦纹方盒。”


    褚凤随一只金玉满堂鱼钵,熟练地开始发牌,很幸运地成为这一轮的“地主”,不禁发出“桀桀桀”的嚣张笑意,逗得帝后都乐呵一笑。


    徐篱山眼睛一转,见京纾面色认真地盯着手中的牌,便起身凑到他和雍帝中间,说:“陛下,殿下,卑职给二位抱膀子!”


    褚凤剜了徐篱山一眼,重色轻友!


    “何意?”京纾看向徐篱山。


    四目相对,两人均神色如常,只是谁都没有发现,他们在桌下很快地蹭了下彼此的手。


    阶下目光灼灼,徐篱山毫无负担地笑一笑,说:“就是帮二位参谋的意思。凤儿是卑职的高徒,两位是新手,玩不过他。”


    “不错。”雍帝笑着看了两人一眼,乐意成全他们这点想坐近点的小心思,附和道,“小六,朕需要你。”


    褚凤打出一张“三”,雍帝跟“六”,京纾抽出一张“小王”,果然引来徐篱山的说教:“还用不着,出‘八’。”


    京纾听从指导,落了牌,同时感觉自己的大腿外侧被轻轻地蹭了两下,一片酥麻。他目光不动,神色如常,只是偷偷伸脚撞了下徐篱山的脚,却被徐篱山用脚勾住了脚腕,又上下蹭了两下。


    “我怎么打?”京纾侧目看向徐篱山。


    徐篱山朝他笑一笑,说:“打……一对‘六’啊。”


    京纾收回目光,打出两张牌。


    一局打完,褚“地主”还是赢了,顺利地缴获两样珍品。雍帝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说:“你们两个小子这是合伙来敲诈了。”


    “臣凭本事赢的。”褚凤嘟囔。


    “陛下自己技不如人,可不要耍赖。”皇后在旁边笑着说。


    京纾说:“不错。”


    雍帝哼了一声,说:“再来一局。”


    “我来我来。”师鸣从后头跑上来,挤到褚凤的椅子上,“让我来一把。”


    褚凤说:“来嘛来嘛。”


    “这局你来。”京纾对徐篱山说,“输了算我的。”


    徐篱山笑道:“卑职不会输。”


    “赢了也算你的。”京纾说。


    徐篱山轻轻一拍桌,发出褚凤的同款笑声,说:“我要暴富了!”


    这边的人沉迷打牌,那边的柳垂和密蹊早已避开宫中守卫和路上的宫人,成功靠近太后居住的慈安宫。


    太后常年礼佛,宫中清净得很,一踏入便能嗅到檀木、香灰的味道,两人在进去后兵分两路,这样一来可以减省时间,二来若有万一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一个时辰后,两人在小厨房撞上,互相摇了下头。


    密蹊说:“没有发现怪异之处。”


    “我排查得很仔细,没有发现密道、密室一类。”柳垂打开地图向他说明,“现在只有太后的寝殿没有查。”


    密蹊说:“寝殿外会有两个守夜的宫人,且我方才看过,太后的寝殿门窗关得很严实,若想进去,肯定会有动静。”


    “或者我们让太后主动开门。”柳垂收好地图塞入胸前的衣服里,“我来引起注意,你趁机潜进去。”


    “不。”密蹊拦下他,“宫里我更熟悉,逃起来更稳妥,我们换一下。”


    谁都知道引起注意的那个人更危险,柳垂闻言却没有假客气,正想着答应,就听见一声模糊的惊呼:


    “刺客!来人啊,”有宫人在不远处惊嚷道,“有刺客!”


    什么?两人对视一眼。


    下一瞬,一道黑影翻身闪了进来,三个同样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小厨房中,面面相觑。


    此时慈安宫大片大片地亮起烛灯,附近的巡逻禁卫也快速包围慈安宫,带队闯了进来。门前响起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一队人马快速奔向太后的寝殿,在小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三人闪身翻出窗外,下一瞬小厨房被照亮了大片。


    别鹤台那边很快收到了消息,雍帝遣二、三皇子前来探望情况。太后披着素袍出了寝殿,身边的宫人提着一盏小夜灯,昏黄的灯光映着太后的侧脸,若忽略眼角细纹,她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年纪。


    两位皇子上前行礼,京珉说:“皇祖母受惊了。”


    太后摇了摇头,示意无妨,而后对京宣说:“今日是皇后的寿宴,倒是搅扰她的兴致了,宣儿记得替哀家向皇后赔个不是。”


    “父皇母后都很担忧您,只是别鹤台到底还有那么多人在,他们不能立刻过来,还请皇祖母莫要怪罪才是。”京宣拱手行礼,“皇祖母勿要担忧,在抓住贼子之前,孙儿们就在此地陪着您。”


    “辛苦你们了。”太后说,“那我们去前殿坐着吧。”


    京珉上前搀扶太后,一行人去了前殿,禁卫则十步一人地镇守此地。


    距离寝殿两道墙的一座假山后头蹲着仨黑衣人,密蹊说:“没机会了。”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看向那位身分不明的刺客,柳垂讽刺道:“哪个大聪明派你来的?”


    “至少我进入寝殿了。”刺客说。


    柳垂瞬间变了副语气,说:“朋友,我们谈谈。”


    “既然撞见了,就是有缘。”密蹊说,“这位朋友,不如跟我们分享一二?”


    刺客嗤道:“你们能告诉我什么?”


    “确实不能告诉你什么,但我们有两个人。”柳垂微微一笑,“信不信我现在喊一声,最后被禁卫抓住的一定是你。”


    密蹊跟着上前一步,两人左右包围住黑衣刺客。


    “以二对一,”刺客感慨,“真无耻啊。”


    密蹊说:“有用就行。”


    “你夜探太后寝殿,肯定也是别有所图,我们虽不认识,但却在做同一件事。”柳垂说,“你把发现的消息告诉我们,对你也没有坏处。”


    “好吧。”刺客耸肩,“我说。太后寝殿里还有人,我进去的时候被那人发现了,过了几招闹出了动静,然后守夜的一嗓子把人都叫过来了。”


    柳垂与密蹊对视一眼,问道:“什么路数?”


    “看不出来。”刺客说,“是个男人,不像是天家暗卫,但着实厉害。”


    密蹊蹙眉,说:“仅他一人?”


    “我倒是没察觉出其他人的气息,但寝殿那么大,我还没来得及排查。”刺客摸了下脑袋,也很遗憾。


    “那人没有追出来,估计就是要守在寝殿里。”柳垂猜测道,“寝殿里一定还有什么。”


    密蹊说:“今夜之后,慈安宫必定戒严,再想探查会更难,不如趁着灯下黑博一把?”


    “有暴露的风险。”柳垂摸了把脸,“我不能暴露。”


    刺客叹息道:“我也是。”


    密蹊很少在人前露脸,但很遗憾的是陛下和肃王都见过他,若是他暴露,他主子就玩完了,于是也跟着叹了口气。


    “跑吧。”刺客提出建议,“先跑为上。”


    可是,怎么跑呢?


    此时一声惊响,不远处的夜空炸开庆寿烟花,爆竹齐鸣,接连不断。三人对视一眼,密蹊提议道:“我们卖一个人去吸引视线?”


    刺客呵呵道:“是我吗?又是我吗?”


    “保二争三吧。”柳垂掏出匕首,“为了以防万一,你先把脸划烂,这样就算被抓住也不会被人认出真实身份。”


    “谢谢啊。”刺客拍拍两人的肩膀,“两个活阎王,我遇上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说着就要接过匕首,却突然听见墙外接连响起几道重物落地的声音,那声音沉闷,是人砸在地上的声音。


    “快走。”墙外有人轻声喝道。


    三人对视一眼,密蹊率先起身跃出墙外,落到地上,果然见墙外的几名守卫都被迷晕在地,而帮他们的人已经先一步跑了。


    柳垂和刺客接着翻出来,临走之际柳垂快速看了眼快速离开现场的好心人,那人一身深蓝劲装,腰后佩刀,看身形轮廓,分明是二皇子带回兰京的那个丰城。


    丰城离开现场,一路神色自然地快步朝别鹤台跑去,到了别鹤台,他到雍帝跟前禀报,说:“陛下,禁卫将慈安宫搜遍了,未曾发现刺客踪迹。”


    徐篱山把玩着手中的最后一张“小王”和“三”,和站在褚凤身边的京澄很快地对视了一眼,又各自错开。


    “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雍帝喜怒不明,起身说,“朕去慈安宫看看太后。”


    “臣妾一同去吧。”皇后朝身边女官说,“安排散席,请大家出宫去吧。”


    女官应声,等帝后先行,便同几个内宦一同下阶梯去了。


    “那我也走了。”徐篱山很轻很快地在京纾耳边道了一句,起身走过去提溜起褚凤。


    今夜战果颇丰却无力拿走,褚凤临走时不忘嘱咐道:“记得找个时辰把东西都送出宫来啊。”


    一旁的宫人应声让他放心。


    徐篱山跟褚凤几个说说笑笑地出了宫门,见柳垂坐在马车上,一切如常,才彻底松了口气。他和朋友们告辞,上了马车,柳垂便驾车离开。


    马车上,正在闭眼休息的文定侯撩起一只眼皮看了眼徐篱山,悠悠地说:“太后深居佛堂,怎么会突然遇刺?”


    “遇刺只是一种说法,不一定就是真的刺客。太后宫里肯定有不少宝贝,”徐篱山耸肩,“以前宫里也不是没有飞贼大盗光顾过,比起别的宫,太后宫里冷清多了,显然更好偷啊。”


    “也是。”文定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今夜打草惊蛇,想来那飞贼也不会再犯险了吧?”


    徐篱山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马车悠悠地到了文定侯府,父子俩前后下车,回了自己院中。房门一关,柳垂说:“你还和丰城勾搭上了?”


    “注意措辞,就是请他帮个小忙而已。”徐篱山叹气,“完他妈蛋,等着表哥上门来骂我吧。”


    “你脸皮厚,二殿下把嘴皮子说薄了都伤不了你分毫。倒是那个丰城,”柳垂抱臂,“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因为我事先在你身上藏了‘香蛊’,又给了丰城一只,子母蛊能互相感应香味,他自然就能找到你。”徐篱山解释说。


    柳垂在该实行鼓励教育的时候还是不吝夸赞,闻言比了下大拇指,说:“我以为你早就把从老头那里偷学的东西忘光了……蛊呢?”


    徐篱山伸手戳了下他腰间的小锦囊,说:“现在养蛊人是越来越少了,这只还是先前我们去邕州那次,魏七哥送给我的。”


    柳垂解下锦囊,打开灯罩扔了进去,说:“今夜还有第三人夜探太后寝殿,就是他暴露了,但是他也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太后寝殿中的确还有高手。”


    烛火幽幽,一股奇妙的香气弥漫开来,徐篱山撑着下巴思索道:“看来想直接下手是行不通了,还是得采取迂回手段。对了,关于你们撞上的那个‘刺客’,你看出了什么吗?”


    “眼睛比我小。”柳垂说,“我确认以前没在哪里见过。”


    *


    风痕扯下面巾,抹了把脸上的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属下无能。”


    “探出了消息还毫发无伤地回来,称不上无能,不必自责。”京宣示意他起身,笑道,“我的好二哥也不老实了。”


    风痕起身站到一旁,说:“丰城特意出手相助,绝不是因为属下,而是另外那两人,他们会不会是二殿下的人?”


    “二哥不太会做这种事。”京宣拨着茶盖,“不过二哥既然肯出手相助,定然也是让他在意的人。二哥是待人宽厚,但是能让他在这件事上冒险相助的人却是寥寥可数……”他眯了下眼睛,笑道,“你郁世子是真要情场失意了。”


    风痕说:“您怀疑是徐六公子的人?”


    “别跟郁世子说,怕他闹起来不好收场。”京宣嘱咐。


    风痕担心道:“徐六公子会不会算计郁世子?”


    “若六弟与皇祖母勾结,徐篱山要护二哥,要保徐家,如今的心思就都在六弟和皇祖母身上,此时此刻他不会愿意和我们结仇。何况,”京宣嫌弃地啧了一声,“你瞧瞧郁世子那德性,徐留青要算计他早就下手了……也真是,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徐留青。”


    “属下瞧郁世子这回是真陷进去了,您瞧瞧这都多久了,世子愣是半点手段都没敢使出来。”风痕叹气,“这男未婚男未娶的,要不您想个法子成全了世子吧?”


    京宣垂眼,意味不明地说:“怕是晚了一步啊。罢了,另外的人呢?”


    风痕说:“去六皇子府上的人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六皇子一切如旧,也没有会见什么特殊的人物。殿下先前怀疑六皇子与太后暗中勾结,可如今看来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确切证据。”


    “不能着急。”京宣说,“今夜发现皇祖母寝殿藏有高人,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一个常年礼佛、深居简出的老太太在自己的寝殿里藏着个高手,她要么心里有鬼、怕人报复,要么就是心存目的,蓄势待发。


    总之,太后这些年拜的绝不是慈悲真佛。


    “殿下,不好了!”


    府中管事撩着袍子急忙闯入书房,说:“殿下,二殿下在回府途中遇刺了!”


    京宣猛地起身,“二哥伤势如何?”


    “二殿下胸前正中一刀,若非侍卫丰城拼死相护,二殿下怕是当场就……”管事缓了缓,“现下二殿下已经被送回府中救治了,但是那刀上好像有毒啊,二殿下情况不明,连肃王府的白衣郎都赶过去了!另外,据说丰城侍卫在与刺客搏杀中从对方身上扯下一物件,是一枚飞书小笺,上头的字迹是、是——”


    “是什么?”风痕催促,“说啊!”


    管事叹了口气,说:“是五殿下的字迹!”


    风痕大惊,转身看向京宣,却见对方低眉不语,面色阴沉。


    “行啊。”片晌,京宣嗤笑,“伤了二哥,被拖下水的却不会只有五弟一人,好手段……去二皇子府。”


    徐篱山深夜打马出府,直奔二皇子府,身后跟着柳垂和做普通护卫装扮的鹊十一。大道疾驰,徐篱山却在靠近二皇子府最近的那条岔路口上勒住缰绳,不再前进。


    月影幽幽,四周安静极了。


    前头跑出来一条小狗,长着黑色的毛,看起来就是寻常品种,但它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它跑到徐篱山面前不远处,迟缓地站定脚步,与徐篱山对视了几息,却突然惨叫一声,弯腿倒了下去,四肢发抖、腹腔震动,随后口吐血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很快就变得黯淡无光了。


    “这条狗很眼熟吧?”


    熟悉的、粗嘎的声音从前方响起,柳垂目中冷沉,拔出了匕首。


    “是不是很像你从前养的那只?”面具人从阴影处走出来,走到小狗身边时随意抬了下脚,把尸体踹到了一边。他大剌剌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徐篱山,“我不知道你那时看见自己的狗被人炖了时有没有哭,但是此时的你瞧着很、很不平静啊。”


    徐篱山握着缰绳的手不断攥紧,直至蹭破了皮肉,摩出斑斑血迹来。那种阴狠的疼痛从手掌逼近指尖,一瞬间冲上大脑,简直头皮发麻,他甚至听到了耳边有“嗡嗡”的声响。


    僵硬且缓慢地松开咬紧的牙关,紧绷的下颔逐渐放松下来,徐篱山怪异地扯出一抹笑来,说:“我当是谁啊。”


    “是我。”面具人上前一步,语气虔诚,“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之前柳垂请你来我这里做客,你不来,如今却又上赶着,”徐篱山微微偏头,“我骂你一句犯贱的东西,是不是很合适?”


    面具人不怒反笑,说:“先前确实不是时候,其实今夜也不是,但我这不是来都来了嘛,我想着你肯定很担心二皇子,于是挣扎犹豫一番,还是没舍得离开。”


    徐篱山说:“刺杀二殿下的是你。”


    “对啊。”面具人得意地说,“是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刀上抹的是剧毒,叫做‘十六刻’,中毒者十六刻内不服用解药就会暴毙而亡,你去过很多地方,肯定是听过这种毒药的吧。我知道白衣郎莫莺医术卓绝,想来是晓得这毒的解法,但是很不巧,熬制解药刚好需要两个时辰——他除非从肃王府‘唰’地飞过去,否则就来不及。怎么样,我这个时机是不是把握得很精准?”


    “是啊。”徐篱山语气平静,“看来我是赶不上了。”


    “我是为你好,真的。”面具人双手交叠在面前,纠结地握了握,“我怕你亲眼目睹二皇子暴毙的惨状,会做噩梦,毕竟那会儿你只是死了条狗,就好长一段时间都茶饭不思,常常呕吐,生生瘦了一大圈,我真的很心疼。你乖乖的,不要去二皇子府,好吗?”


    “好,我不去了。”徐篱山微微向前倾身,轻慢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月色正好,我赏你吃杯酒,你肯不肯?”


    面具人不禁向前一步,说:“万分欣然。”


    徐篱山勒转马头,让马屁股对他晃了下尾巴,嗤道:“那就跟紧点吧。”


    第76章 吵架


    侍女端着被血水浸满的盆快步出了内室,紧接着拿着药方的药童飞速从后头蹿出来,府中管家见他脸色煞白,跟着心里一沉。


    少顷,莫莺从内室出来,管家踏步上去,焦急道:“莫先生,殿下如何?”


    莫莺摇头,“刀伤不致命,致命的是刀上的剧毒‘十六刻’,两个时辰内不解毒必死,我知道解毒方子,但要命的是想要熬制解药正好需要两个时辰。虽然我已经施针替殿下压制毒性,能够延缓大致两刻钟的时间,但是还是无法弥补我从肃王府赶过来的这段时间,还差了一刻。”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管家扑通跪地,仰头看着莫莺,“我知道先生医术卓绝,定能救殿下,请您再想想办法!”他猛地俯身,磕头不断,“先生!先生!先——”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莫莺伸手撑住管家的额头,糊了一手血腥,他叹了口气,“刺客打的主意就是‘时机’二字,他想看见的就是明明我能解毒,但就是差那么一点时间,因此只能目睹殿下毒发而死。”


    “先生既然能施针替殿下延缓毒性,是否还有别的法子,比如、比如……”管家的眼珠子迟缓地转了一下,恳切地看向莫莺,“比如再给殿下喂一些能够抑制毒性的药!”


    “‘十六刻’的妙绝之处在于解毒的时机,也在毒性阴损,无法克制,除非拿出号称能与阎王爷抢时间的‘神仙丸’。但是很可惜,”莫莺在管家倏忽一亮的目光中叹息,“‘神仙丸’和它的主人一样,早已不存于世了。我虽有研究,但也还差最后两种药材没有确信,就算我现在赌一把,时间也来不及。”


    管家浑身一塌,霎时泪流满面。


    莫莺见惯了生离死别,知道此时说什么安抚的话都是无济于事,正要转身回到内室,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吵闹,旋即一个护卫打扮的年轻男人快步闯了进来。


    “莫先生!”


    莫莺认出来人是京纾院中的一名近卫,道:“你——”


    “徐六公子让我带给先生的!”近卫打断他,同时奉上一只小巧锦盒。


    莫莺接过锦盒,“啪嗒”开了盒子,只见里头赫然是一粒乌金浑圆药粒。“这……”他俯身细细辨别,乍然一惊,“神仙丸!”


    管家拔地而起,“什么!”


    “有得救!”莫莺转身冲向内室,京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乌青,上身□□,身上插了不少银针,气息十分微弱。他一边吩咐送药的护卫,一边熟稔地取针,“快,把神仙丸割下十分之一,剩下的交给我。”


    护卫连忙照做,心中好奇为何还有十之九的说法,过了几瞬才知道莫先生这是要把剩下的十分之一纳为己用!他担心道:“会不会影响药效啊?”


    “放心,我有数。”莫莺坐在床边,振振有词,“这可是神仙丸,鬼老头的绝密宝贝,不留点下来研究配方,岂不可惜?”


    护卫说:“很有道理。”


    “对了,”莫莺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徐六公子怎么没来?”


    护卫解释说:“公子比我先出门一步,临走时吩咐我与侯爷一同骑马全力赶过来,并让我一定要将锦盒送到先生手上,侯爷现下正在前厅坐等这边的消息。”


    “徐六公子既然这般吩咐,就是本也没想赶过来,还有别的打算?”莫莺说。


    “我不知。”护卫说,“但公子今夜出门时不仅带了柳垂,还有一名作护卫打扮的年轻男人,均是骑马出行。”


    那第三人应该是鹊十一,徐篱山要鹊十一明着随行应当是骑马方便,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他们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哎呀,糟了!”莫莺一拍脑门,“二殿下遇刺,侯爷深夜骑马急忙赶往皇子府探望是再情理之中的事儿了,你与侯爷同行也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是故意要和你们兵分两路的!快,赶紧通知你家殿下去,说徐篱山恐有危险!”


    “你不会有危险。”


    二殿下遇刺,各大街的酒肆酒楼都关门大吉了,逢君欢虽然还亮着灯,但楼中也俨然安静空荡了下来。二楼雅间窗前,面具人笑盈盈地对徐篱山说:“我不会伤害你,所以,让他们就守在这里好吗,我们单独喝一杯。他们时刻看着我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今夜是我请你喝酒,我主,你客。”徐篱山抬手示意柳垂与鹊十一不必进屋,侧手道,“请。”


    “公子……”鹊十一欲要阻拦,被柳垂握住手腕,摇头示意。


    柳垂深知徐篱山的脾性,多年窥伺加上今夜京珉遇刺,这两笔仇已然让徐篱山恨极了那刺客,也隐怒到了极点,若再不让他顺心,徐篱山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他们与徐篱山且一窗之隔,两人中间也隔着小几,若真有万一,还来得及救。


    雅间内,两人走到靠窗的小几两侧的位置,鹊十一和柳垂就站在窗外。徐篱山摸出巾帕随意地包裹住手腕的伤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面具人,说:“你裹得这么严实,如何喝酒?”


    “你不看我不就好了?或者,”面具人挥手,隔空割断一方淡青纱帘握在手上,“我为你盖上这个。”


    徐篱山打量一眼,“有点像喜帕。”


    面具人期待地说:“可以吗?”


    “我只接受心上人给我盖。”徐篱山遗憾地耸了下肩,“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那是谁?”面具人攥紧它,在窗外两道警惕的视线中往前倾身,语气激动了起来,“你有心上人了!”


    徐篱山挑眉,“你猜。”


    堂倌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从始至终没有看面具人一眼,只问了徐篱山:“需要为公子备花蜜汤吗?”


    徐篱山如今只在一处地方喝花蜜汤,便是肃王府,是以逢君欢的堂倌不会特意这般问。此处的堂倌经过训练远比普通食楼的堂倌稳妥,但徐篱山却从面前这堂倌身上察觉出了另一种不同的气息,与京纾院中的小厮或是雍帝近前的内宦相似。


    这是京纾的人。


    完他妈蛋。


    徐篱山收回目光,说:“不必,今夜不会多饮。”


    “两位慢饮,若有吩咐,随时摇铃便是。”堂倌说罢便轻步退了出去。


    “你果然是此间熟客。”面具人说。


    徐篱山提壶倒酒,说:“酒我请了,你敢喝吗?”


    面具人笑道:“你应该不会下毒。”


    “我在你心里这么善良讲道德?”徐篱山好奇。


    “不,我知道你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之道,其中,你对我一定是满腹杀心。因此我不是觉得你不会下毒,而是觉得你不敢下。”面具人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因为我今夜死在这里,明日整座食楼的人包括后厨房里的鸡鸭都得陪葬。这食楼里的人都是寻常百姓,不在局中,你担不起这样的罪孽。”


    果然还有同盟。徐篱山笑一笑,说:“那就请吧。”


    酒杯被推到面前,面具人伸手握住下巴处的面具,在徐篱山的凝视中慢慢地揭开下半张面具,露出徐篱山从未见过的半张脸。


    徐篱山眯了下眼睛,倾身向前,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下半张脸,还偏头看了下下颌处,最后得出结论,说:“这是假的,但确实已经很轻薄贴合了。”


    “因为这是真的人/皮,要趁着还有温度的时候活剐,这手艺会的人寥寥,因此做一张可不容易。”面具人说,“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张。”


    徐篱山嫌弃不已,“我这张脸怎么能贴上别的皮呢?”


    面具人哈哈大笑,“说的是!”


    “倒是你,又戴面具,又戴假脸,你是有多不敢见人啊?”徐篱山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纳闷道,“大热天的怕自己裹得像头熊,热也要热死了。”


    面具人自顾自地敬他一杯,也喝了,解释说:“我只是不敢见你。”


    “我们,”徐篱山转着酒杯,“以前认识?”


    面具人说:“你身边有太多人了,你能猜到我是谁吗?”


    “猜不到,我也不想猜到。”徐篱山玩笑道,“我怕我从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不重要的人中猜对了你的身份,你会觉得很高兴,但是我不想让你高兴。”他皱了皱鼻子,“我只想杀了你,不,杀你不够我泄愤的,我得活剐了你,把你做成人/皮面具,然后……嗯,然后把你扔到粪池里去!”


    “真是蛇蝎心肠,”面具人夸赞道,“你暂时做不到,再想想办法。”


    徐篱山并不生气他小看自己,撑着脸盯了他片刻,突然道:“你喜欢我吗?”


    面具人一愣,立刻道:“喜欢。”


    徐篱山期待地问:“那你愿意为了我去死吗?”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面具人解释说。


    “你不是愿意和我一起死,你是可以拉着我跟你一起死,这是完全不同的。你的喜欢好拿不出手。”徐篱山遗憾地叹了一声,“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不会选你。”


    面具人有其他的办法,“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你喜欢一个,我就杀一个,最后不就只剩下我了吗?”


    “你这个人真的很装,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只围着我转的神经病,但想杀和我有暧/昧关系的任何人,可你为什么要对二殿下下手呢?”徐篱山很随意地把他看着,“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皇子下手,你的目的很值得玩味啊。”


    面具人耸了下肩,说:“不论如何,京珉已然必死无疑,你何必追问太多?你和京珉的确是表亲,可亲兄弟尚能反目,你们之间又有多少真情?不如你答应我不再掺和,每天高高兴兴地玩就行了,等事成之后,我保你无恙。文定侯多年来对你不管不顾,到时候我让他跪地求你原谅,再让你当侯爷,好不好?”


    “你让我当侯爷,”徐篱山琢磨着这句话,惊讶道,“你想当皇帝?”


    面具人哈哈大笑,说:“当皇帝那么累,有什么好的?”


    徐篱山“哦”了一声,“那就是你想帮谁当皇帝,这个人肯定不是二殿下。”他微微蹙眉,佯装道,“三皇子?”


    面具人“诶”道:“你不要乱说啊!”


    徐篱山没有说话,面上看起来惊疑不定。


    “你怎么不怀疑五皇子呢?”面具人说,“在你心里他是什么良善之辈吗?”


    徐篱山嗤笑一声。


    “好啦,”面具人提壶为他倒酒,“别生气。”


    徐篱山看着那杯酒,拿起来,起身绕过小几,往前走了两步。鹊十一开口阻拦,他却不管不顾,径自走到面具人身边,拿起小几上的酒壶,将面具人的酒杯随手扫落在地,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小几上。


    面具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靠近的徐篱山。


    徐篱山把杯中的酒喝了,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突然倾身凑近,目光几乎要贴在假面具的眼眶上,可惜还是只能看清小半双眼睛,连轮廓都描不出来。徐篱山登时叹了口气,光明正大地表示遗憾。


    这个距离,面具人嗅到了徐篱山身上的香气,徐篱山平日好花果香或是醒醉香,何时换成了蓬莱香?他微微往后仰了仰,说:“你嘴上说不想猜到我是谁,可你其实是很想的。”


    “任谁招惹了你这样的变/态,都不会很愉快。”徐篱山把酒杯喂到面具人嘴边,在他凑过来时轻笑一声,反手把酒水泼到了地上。


    “你要是敢光明正大,我还能多看你两眼,可惜了,你这地沟里的老鼠恶臭熏人,实在惹人厌烦。”徐篱山随手扔了酒杯,目光变得冷漠。


    面具人齿关一紧,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柳垂手中匕首凛然飞出,与此同时,一道疾风破空入窗,直直射向面具人的脑袋!


    面具下的眉头拧了一下,面具人闪身避开,铁箭钉入身后的屏风,屏风霎时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徐篱山灵巧一翻身、靠近窗边,被鹊十一拽出窗外,两人护着他站到了安全的位置。


    面具人站起身来,目光眺出窗外,落到对面的栏杆前。


    那人一身月白,清雅端方之相,却一手好强的力道。


    “君子六艺,文武双全。”面具人拱手,“褚世子。”


    褚和温声道:“舍弟莽撞,我担心不已,特来接他。”


    话落,一楼门前顿时涌入一队人马,很快就将整座食楼围得水泄不通,是金昭卫。


    苏昌走上三楼,与徐篱山擦身而过,在窗前站定,冷眼看着窗内的面具人,说:“奉肃王殿下令,请阁下受死。”


    “我不死。”面具人侧目看向被柳垂和鹊十一左右护在栏杆前、一脸看好戏的徐篱山,折断手中匕首,挥挥手道,“我得跑了,咱们下次见!”说罢他猛地转身往地面一扑、躲过褚和射来的第二箭,几步躲入内室,撞开内窗一跃而下。


    苏昌翻窗追过去,见面具人安稳地落在一楼岸边,还特意转身仰头朝他挥了挥手,而后闪身逃了。


    苏昌也不动气,转身出了雅间,在门前站定。


    “不追?”徐篱山问。


    “殿下说只要你无恙,杀他就不是死令,否则难保他狗急跳墙戕害无辜。”苏昌走到徐篱山面前,“殿下要见你。”


    徐篱山抿了抿唇,“可以不去吗?”


    “不行。”苏昌叹气,“麻溜点吧。”


    徐篱山挠了挠头,转身下了楼,在一楼撞上褚和。他语气讨好,“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去二皇子府探望二殿下时从莫先生口中得知你或许有危险,实在放心不下,就一道来了。”褚和冷声道,“你知道若让旁人知晓今夜你与刺杀二殿下的刺客单独面谈,会惹出什么事非吗?更重要的是,你怎么敢跟刺客凑那么近的!”


    徐篱山得知京珉没了生命危险,松了口气,闻言也没有反驳,说:“我错了,大哥骂我吧。”


    “我骂你有用的话,我一早就天天骂你。”褚和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况且今夜我也不骂你了,有人骂。”


    徐篱山不吱声。


    “殿下深夜动用金昭卫来找你,是动了私心,你注意态度,好好服软认错,殿下不会真把你如何的。”褚和摆手,“去吧。”


    徐篱山点头去了。


    褚和叹气,问走过来的苏昌,“今夜之事?”


    “我会善后。”苏昌说,“今夜徐六公子没有在此地出现过。”


    “多谢。”褚和颔首,“待天一亮,文和殿恐怕要不安生了,我再去二皇子府瞧瞧就得入宫去了。”


    苏昌拱手,说:“世子慢走。”


    马车停在食楼门前,辛年站在马车前,朝徐篱山行礼。徐篱山把裹了巾帕的手往宽袖里缩了缩,这才踩着足凳上了车。


    辛年关了门,驾车离开此处。


    马车内茶香如旧,京纾着一身玄色宽袍,像是出来得急,腰带只松松垮垮地别在腰上。他没有睁眼看一眼上车的人,始终闭眼休息,神情在弥漫的香雾后头平静淡然,但愈让人觉得喜怒不明,即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心生胆寒。


    徐篱山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做了次深呼吸,脑子里只有几个字——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坐在靠着左侧车窗的位置,嘴唇翕动,最终却还是没有说话。


    一路安静地到了肃王府,辛年推开车门,轻声道:“主子,到了。”


    徐篱山看了京纾一眼,先下了马车,站在马车边等京纾下车,前后进了王府。主院灯火通明,京纾率先进了书房,见徐篱山也跟了进来,便说:“要天亮了,先去睡吧。”


    徐篱山反手关上门,看着他,说:“你要骂就骂吧。”


    “我不想骂你。”京纾淡声说,“柳垂会替你收拾日常要用的东西送过来,从今日起,你就待在我这里。”


    徐篱山一怔,说:“你又要关我?”


    京纾说:“是。”


    “我不。”徐篱山藏在宽袖下的双手蜷缩,“我是人不是你养的鸟,你不能拿笼子圈/禁我。”


    “那我该如何?”京纾反问,“放你出去作死?”


    “我——”


    “你故意安排送药的人同文定侯一道赶往二皇子府,而你单独前往,只是纯粹的谨慎为好,想力保周全,还是你知道那刺客对你着实关注,就是想要赌一把,看能否引他现身?”京纾伸手扯下腰带,随手扔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他褪下外袍,转身不再看徐篱山,“但你并非全然不怕,因此你把地方选在了逢君欢,因为十一不能当着刺客的面发出信号筒向肃王府示警,而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逢君欢的老板与我相识,那里至少比别地儿安全。”


    “那个堂倌果然是你的人,我从前没见过他,而他还特意提了花蜜汤。”徐篱山喃道,“你还真把逢君欢买下来了啊。”


    京纾说:“你常去那吃喝甚至宿醉,那里若变成我的地方,我方才更安心。”


    徐篱山心头一涩,缓了缓才说:“那个刺客身份神秘,又着实厉害,我明他暗,我心里不安生。他每天都在暗处窥伺我,不仅仅是这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哪年哪月开始盯上我的!”


    他走到京纾面前,缓和了语气,有些服软的意思,“他对我很感兴趣,我想主动引他出来,看看能否探出些有用的线索,柳垂和十一都在,他杀不了我。”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知从何时起就窥伺着你,还对你抱有不轨的心思,而你对他一无所知,你心中忧惧。”京纾抬手摸上徐篱山的脸,力道和语气一样轻,“所以你乖乖地待在我这里不好吗?”


    徐篱山被摸得浑身一颤,说:“我要一直躲着吗?”


    京纾盯着他,“至少等我杀了他。”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杀他?‘至少’,”徐篱山抓住了这个词,质疑道,“所以哪怕你杀了他,你也不会放我,是吗?”


    “我自有办法。”京纾对后半句避而不答,安抚道,“你只需要安生待着就好。”


    这目光杀意凛冽,让徐篱山心惊肉跳,他伸手拽住京纾的袖摆,“殿下,逾川,你不要乱来……我知道你很生气,你觉得我太冒险了,你很担心我,我都知道,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


    “没得商量。”京纾目光一晃,落到徐篱山咬紧的唇上。他用指腹抬了下徐篱山的下颔,俯身亲吻他,只是浅浅的一吻就分开,安抚般的,而后说,“我记得我叮嘱过你,让你不要涉险,让你乖,你嘴上答应我,可心里主意大得很……你从来就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只会应付我,我对你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京纾用拇指擦过他的嘴唇,目中一片冷漠,“你不听话,我就只能慢慢教你。”


    “你不是在教我,你是要训狗啊。”徐篱山猛地推开他,后退两步,“让我什么都听你的最好,是不是?”


    徐篱山要有自己的想法才是徐篱山,否则和路边枝桠上的花没有差别,京纾允许他做很多事,也乐意成全,却绝不包括以身犯险。但是京纾不想再与徐篱山和风细雨地解释,他的好好说话只会助长徐篱山的气焰,让徐篱山更加无所忌惮。


    他不愿意把鞭子甩在徐篱山身上,但徐篱山需要管教。


    于是他说:“是。”


    这是气话,这一定是气话!徐篱山沉默地与他对峙片刻,手心已经被捏出了汗,最后还是猛地抹了把脸,说:“你放弃吧,你教不会我。”


    京纾露出笑来,没有半分温度,“那你就在我身边待到死。”


    不远处的檀木推拉门两侧墙壁上挂着小巧的圆灯,昏黄的烛光洒在地上,淹没了京纾的影子,徐篱山觉得他像沉默的凶兽,既惊且惧,胸口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


    “商量管用吗?”京纾突然说,“我们先前不是商量过一次么,我让你不要打太后的主意,你答应我了,可你敢说夜探慈安宫没有你的份?”


    “是,有我的份儿。”见暴露了,徐篱山也不再隐瞒,直视他说,“但是我必须要提醒你,我们那不是商量,是你单方面对我下了命令,而我假意顺从了你。”


    京纾语气微沉,“徐篱山。”


    “在你心里,陛下是对你最重要的人,你情愿为了这段兄弟情谊忍耐血仇,当陛下想什么、你就去做什么的天子刀、行尸走肉,你甚至不敢告诉陛下你中毒了!这么多年你受尽痛苦却还是要一次、一次的在陛下面前做个正常人,你……我他妈的真的是潸然泪下,真的。”徐篱山在京纾逐渐阴沉可怖的目光注视下滑稽地竖起大拇指,夸赞道,“你太伟大了,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我一个外人,我无权置喙你的选择,我很愿意成全你的取舍,但是你是不是也该成全我呢?”


    徐篱山往后退一步,“太后想把我揉成一颗棋子,我想反击,想尽可能地主动一些,我错了吗?表哥与我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在乎他,我把他当成我的亲大哥,我想保护他,我错了吗?我很喜欢你,我想替你报仇,我错了吗?我们没有达成一致,所以我去找别人联盟,我跟你各凭本事,不可以吗!”


    “……可以。”京纾下颔绷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两个字。他用一种近乎是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徐篱山,“但显然你们没有这样的本事。”


    徐篱山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像在看负气斗狠的小孩!他被看得浑身发麻,却痴痴地笑起来,“谁说的?”他好奇地看着京纾,“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那目光天真,却像是疯了。京纾眼皮一跳。


    徐篱山是快疯了。


    如果不是他手中恰好还有一枚神仙丸,京珉现在已经死掉了,一两个时辰前还与他说笑的人会变成一具尸体。他见了那个刺客,对方肆无忌惮、满怀恶意,可他却没有辨认出对方到底是从哪个粪坑里爬出来的傻逼,到底暗中窥伺了他多少年!


    也许此时他待在京纾身边的确是最安全的,可他被剥夺了自由甚至连耳目都放不出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躲在京纾的羽翼下等待任何消息,然后接受,或许有一日,这座肃王府也会挂上白缟。


    “世间能动太后的除了你,还有一人啊。”徐篱山抹了把脸,用一种思索般的语气道,“你不帮我,我就去找陛下,好不好啊?”


    这简直是句疯话,京纾向前一步,沉声道:“你不要找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杀太后就是因为陛下,那若是他都动摇了呢,你还能强撑吗?”徐篱山一步步地往后退,“我告诉陛下,你中毒了,叫‘美人笑’,陛下一听就知道你这些年到底瞒着他受了多少苦楚,他肯定痛苦极了,但是还不够,我还要告诉他另外一个更大的秘密,比如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他话音未落,被猛地握住脖子摁上房门,霎时仰头喘气。


    在这一瞬间,徐篱山突然记起来了,他面前的人不只是会在夜里睡觉前安静认真地听他碎碎念、然后和他亲吻哄他睡觉的京纾,还是肃王殿下。这四个字代表了京纾的地位、权力和他们之间无法填补的悬殊差距,京纾可以纵容他,也可以对他说关就关、说杀就杀,收放自如,完全随心。而他其实和鸟没有任何区别,主人高兴的时候可以放他翱翔苍穹,不高兴了也能随时将它关入笼中。


    辛年听见动静,在外头跪地求道:“主子,公子只是一时置气——”


    “辛年懂我!喂……虽然你在床上掐我脖子,我会很兴奋,但这种情况下你这么掐我,”徐篱山蹙眉,“我好难过的。”


    京纾与他鼻尖相抵,轻声说:“若让陛下知道你的用心,不论他会不会如你的意,他都不会饶你。留青,你乖一点。”


    “我还有你啊。你会让陛下杀我吗?你肯保我吗?”京纾没有说话,徐篱山便笑起来,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刺耳语气,“哎呀,我在说什么呢,你连自己都肯舍弃,怎会为了我与陛下作对呢?”


    “我——”


    “我吓唬你的,我说气话呢,我再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徐篱山快速打断他的话,笑道,“你也不必回答我了。”


    京纾气息微急,被徐篱山摸上了手腕。


    “松开我吧。”徐篱山求饶,“你真的掐疼我了。”


    京纾猛地松手,被徐篱山伸手推后两步。徐篱山转身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拦下他。”京纾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辛年当即上前阻拦,“公子,你先冷静——”


    “唰!”


    寒光一闪,徐篱山趁机拔出辛年腰间佩刀,后退两步,隔开距离。他用刀尖轻佻地对着辛年上下晃了晃,漠然道:“情侣吵架,外人莫管。”


    第77章 疯魔


    哪家是你们这么吵架的,辛年在心里无能狂吼!


    “公子若生气,随意砍我就是。”他温声哄道,“只要公子停步。”


    “我砍你干嘛啊,你又没得罪我。”徐篱山转了个花,反手横刀颈前,在辛年的厉声阻拦下看向屋内的人,“根据我多年的看剧经验,这种戏码虽然抓马狗血,但还是有效的。”


    京纾迈步走出书房,在廊下站定,定定地看了徐篱山片晌,最后将目光落在后者掌心那块被渗了血的巾帕上,变得尤为森冷。他说:“你走不出这座院子。”


    “要么你让暗处的人一箭射穿了我,要么,”徐篱山手腕一动,颈间血光乍现,他不感觉疼似的,含着笑地挑衅,“就他妈的放我走。”


    这时劳累一整夜的莫莺背着小药箱闯进院中,一眼瞧见这情况又他娘的吓了个半死,“你们在……搞什么?”


    徐篱山头也不回地说:“还未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是殿下让我去的,而且若不是你的药来得及时,我也救不了二殿下啊。”莫莺说罢走到院子里,看一眼徐篱山,又看一眼京纾,“你们有话好好说嘛,不如先坐下来喝杯茶冷静冷静?”


    “我冷静不了,不瞒你说,我感觉我现在气血上涌,呼吸急促……”


    莫莺连忙伸手隔空替徐篱山顺气,“深呼吸,深呼吸,跟随我的节奏来深——呼——吸!”


    徐篱山缓了下气,好了一些,告状说:“他又想把我关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莫莺闻言快步凑到京纾面前,“你……”他的声音在看清京纾神色时戛然而止,连忙又伸出两只手,很有节奏地上下摆动,“深呼吸,深呼吸,跟随我的节奏来深——呼——吸,哎哟!”


    京纾一把推开这人,迈步走下阶梯。


    徐篱山见京纾缓步走来,面色不动,却还是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而后京纾在他面前站定,伸手握住了刀身,霎时血流如注。他倒吸一口气,在京纾面无表情地凝视中强撑不动。


    血啪嗒一声,两声,三声……佩刀从徐篱山掌心松垮落地,砸在两人中间,血淋淋的手掌劈在后颈,他浑身一软,被京纾伸手按进了怀里。


    “活爹。”莫莺看一眼京纾的爪子,又看了眼他怀里的徐篱山,恳切道,“活爹。”


    辛年窝囊地凑过去捡起自己的刀,正要伸手过去接徐篱山,就见京纾弯腰将徐篱山抱了起来,转身往卧房走去。他干巴巴地把手收回去,转身跟上时朝莫莺使了个眼色:不想死就少说话!


    “进来。”


    京纾在跨入门时说了这么一声,辛年立马抬腿踹向莫莺的屁股,呵道:“叫你呢,还不快去!”


    “我在你们这里简直受尽……”莫莺话没说完,就听见卧房内响起一阵闷响,听声音应该是某只可怜的凳子代替他受了京纾的冷眼。抱怨也就那么丝滑地咽了回去,他肩膀一塌,认命地进去了。


    “他脖子上的伤不重,再晚一步都要痊愈了,你当他真是要和你玩以死相逼那一套啊……走开。”莫莺伸手推开床边的京纾,熟练地打开药箱替徐篱山清理伤口,头也不转地说,“辛年,进来替你家主子清理伤口,血流一地了!”


    辛年麻溜地端着水盆过来,见京纾站在莫莺身后面色阴沉跟个鬼似的,便拿着帕子走过去抬起他的右手开始清理血迹,随后从莫莺的药箱里找出伤药替京纾上药包扎。


    “好了。”莫莺替徐篱山包扎好两处伤口,又替他把了脉,确认没大碍才收手,起身说,“娘的这一晚上累得我像一只狗,我得回去睡觉了。”


    “我需要你。”京纾说,“去书房等我。”


    莫莺不可置信地说:“爹,我是头驴,但你显然也不是人!你她娘呜呜呜呜……”


    辛年及时捂住这大夫的嘴,强行把人推出去了。


    京纾在床边站了片晌,最后只是俯身在徐篱山眉间抚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房门被轻轻关上,京纾头也不回地说:“去告诉文定侯,他儿子从今日起住在我这里,不必挂怀。”


    暗处的影卫应声去了。


    书房之中,辛年正苦口婆心地嘱咐莫莺一定要注意言辞,否则城外的乱坟堆一定有他的一席之地。脚步声逼近,他及时住嘴,伸手拍了下莫莺的背。


    “从今日起,他的身子就由你来看顾,”京纾走到书桌后落座,抬眼看过去,“若出一丁点差错,我就送你入宫当太监。”


    这对于莫莺来说堪称全天下第二恶毒的报复办法,他握着椅子扶手起身、又被辛年一掌摁了下去,痛恨道:“你们主仆俩狼狈为奸,你们……好好好,那我还就告诉你了,你要是真把他关起来,绝对要出事!”


    “在刺客伏诛之前,我不会放他出去。”京纾稍顿,“惊春,你想个法子。”


    莫莺被这一声“惊春”叫得浑身鸡皮疙瘩瞬间爆发,起身就想跑,又被辛年及时摁了回去。他捂住心口,虚弱地说:“我是大夫,不是巫师,要不我给你配点药吧?”


    京纾说:“不行。”


    “那我能想什么法子啊啊啊啊!”莫莺伸手趴上书桌,有气无力地说,“殿下,您行行好,疼疼我嗷!”


    辛年一巴掌拍在莫莺后脑勺,“少恶心人!”随后又对京纾说,“主子,属下斗胆说一句,那刺客身份不明、行踪不明,想要杀他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若让他自己寻上门来呢?”京纾说。


    “属下等必竭尽全力,只是,”辛年迟疑道,“如何让他自寻上门?”


    京纾倚上椅背,语气很轻,“他对徐留青……有心思啊。”


    这语气,莫莺眼皮一跳,暗自扯了扯辛年的袖子,被辛年反手甩开。


    辛年说:“主子的意思是……”


    “不管他的最终目的是谁,这世间有一个人,他必定想要除之而后快,那就是徐留青的心上人。”京纾双手交叠在膝前,摩挲着指骨,幽幽道,“嫉恨是把利刀,若把它捅向一个行事不够严谨的人,就极有可能迫使他的私欲压过理智。”


    “主子的意思是,要让人扮作公子的心上人,诱敌出现?”辛年说。


    “扮个屁啊,”莫莺骂他天真,“你瞧瞧你主子这德行,他肯让谁跟徐篱山有关系,假扮的都不行,他是要自己当‘饵’啊!”


    辛年拧眉,“主子——”


    “我要亲手杀了他。”京纾打断辛年即将出口的不赞同,右手把左手的指骨揉搓红了。他目光沉静地盯着半空的某一点,却没有落到实处,而后他否定了自己的说法。


    “不,杀了他还不够,我要剐了他,就在那里。”他偏头看向那扇通往水台的檀木门,“我要吊着他的一口气,让他跪在门后听徐留青同我亲吻,从缝隙中看见我们耳鬓厮磨,但是他无法言语、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带着滔天嫉恨和不甘堕入地狱,至此我仍旧不会放过他,待到大婚那日,我要请他再做宾客。”


    “哐!”


    他猛地站起来,淡声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去议事了。”


    京纾回屋更衣去了,辛年迟缓地看向莫莺,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美人哭’解得了毒性,解不了这些年被毒性过脑的脑子!”莫莺抹了把脸,喃道,“疯魔之兆啊。”


    辛年急道:“怎么治!”


    “心病还需心药医,”莫莺揉了揉太阳穴,“你先陪他去上朝吧,待我静静。”


    *


    文和殿今日热闹极了,雍帝坐在案后,殿内的臣子们吵闹不休,他全然不理,只盯着手里那张疑似出自五皇子之手的小笺。


    “那小笺上的字分明就和五殿下的字迹别无二致,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笑话!若真是五殿下所写,刺客为何要戴在身上、还落到丰城手中,未免太不小心了吧!”


    “刺客当街截杀二殿下,可谓狂妄至极,这般歹徒做事不慎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你这纯属污蔑!依我看,此事与五殿下无关,明显是有人故意设局,要陷害五殿下!”


    “你话中带刺,是在影射三殿下吗!”


    “我可没这么说,但耐不住有人心里有鬼,自己招来!”


    “你这老匹夫休得胡说八道,看我撕了你的臭嘴!”


    “……”


    两帮大臣显然心中各有所属,一言不合吵嚷不休,火气逐渐升温,已然开始撸袖子了,剩下一帮属意二皇子的大臣则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远离纷争。


    面对这般闹剧,雍帝始终不曾作声,甚至看也不看底下一眼,只专注在那张小笺上。但就是如此,文和殿中的吵闹声逐渐微弱,像是有一颗虚无的开关被敲响,众人不约而同地眼神交错,纷纷默契地闭上了嘴巴,殿中霎时安静如鸡。


    片晌,雍帝仿佛才回神般地放眼望去,“诸卿已经吵出结果了?”


    众人纷纷跪地告罪。


    “褚卿。”雍帝却看向褚和,“怎么一言不发?”


    从议事开始就一直保持安静的褚和出列,回禀道:“没有实证,臣不敢妄言。”


    这句话连着两边都讽刺了,刚才冲锋在前的其中一位——吏部尚书李浚胡子一吹,说:“那张小笺还不是实证?温谨向来公正,今日却是要为五殿下开脱吗?”


    褚和说:“臣奉职刑部,向来以证据说话,不敢为任何人开脱。”


    “不错,温谨从来就是秉公办事。”刑部尚书王汝盛护一句犊子,又瞥一眼李浚,“我们刑部为陛下办事,从来也是不徇私情,李大人还是注意言辞得好。”


    另一位冲锋大臣——工部尚书冯兆见缝插针,痛心道:“李大人一心想着污蔑五殿下,如今还要牵连刑部同僚,真是其心可诛!”


    “你这煽风点火的贼匹夫!”


    李浚一声怒骂,眼见着又要打闹起来,殿外传话说“肃王殿下”到了,两方人马一停,纷纷让开道来。


    京纾今日就穿着常服,一件宽松玄袍,甚至连官冠都未戴,头发让水绿细带随意绑在背后。众人见状不禁唏嘘,雍帝看着京纾走近,也眉间微蹙,“逾川……”


    “陛下。”京纾走到最前方,垂眼道,“臣有事来迟,陛下恕罪。”


    众人闻言纷纷在心底里嘟囔:肃王殿下您这是装什么表面功夫呢,您以前不是也经常旷工不来议事吗?陛下什么时候怪过您?


    王汝盛偷摸拽了下褚和的袖子,附耳小声说:“温谨,待会儿千万莫要和肃王殿下争执,我看殿下今儿心情着实不快,别触霉头。”


    褚和与京纾向来没有不对付的地方,况且为着昨夜徐篱山的事,他感激还来不及,便小声说:“大人多虑了。”


    雍帝的目光在京纾脸上流连一瞬,落到他被药布包裹的手上,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崽子,“无妨,正到了热闹的地方。”他不再看京纾,反看众臣,“诸卿可继续吵了。”


    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褚和再次出列,“二殿下遇刺一事事关重大,且牵涉五殿下,此事应当由金昭卫主查。”


    “臣有疑。”李浚出列,“陛下,谁不知道五殿下与肃王殿下感情深厚,此事若让金昭卫审查,恐难服众。”


    冯兆冷哼,“谁不知道肃王殿下最是公允无私?李大人这话是怀疑肃王殿下会为着私情包庇五殿下而问罪三殿下吗?”


    “李大人请慎言。”褚和淡声道,“陛下倚重、信任万分,是以肃王殿下这些年来奉旨训教五殿下,但几位殿下不仅都是肃王殿下的侄儿,更是大雍的皇子,于公于私,在此等大事上肃王殿下都必定会公平相待。”


    王汝盛闻言暗自啧啧一声,心道:温谨啊温谨,你好毒啊,竟往李浚那老东西头上扣了一定“污蔑亲王,质疑陛下,挑拨陛下与肃王殿下兄弟关系”的帽子!


    满堂注视,李浚鼻尖溢出热汗,却仍旧梗着脖子说:“我只是合理质疑!”


    “理从何来?”京纾侧身看过去,“你是在质疑我不肯一心为公,还是厚此薄彼,说明白。”


    李浚被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得胡子一颤,不禁后退一步,又被身后一群人推了出去。他暗骂一声,强撑着底气说:“殿下一心为公,此一点我等皆不敢疑,但事涉五殿下,我等怎知您绝不会徇私包庇?”


    “为何事涉小五,我就会徇私包庇?”京纾问。


    “在您眼中,五殿下与别的殿下不同啊。”


    “都是皇子,哪里不同?”京纾说,“他是我的种吗?”


    众人:“……”这是可以说的吗?


    雍帝咳了一声,提醒道:“逾川。”


    李浚也被这问题惊住了,结巴且实在地说:“您、您二位相差不过五岁,倒是不太能有这个可能。”


    “好了。”雍帝揉了揉太阳穴,对京纾说,“逾川,你识得小五的字迹,你来瞧一瞧。”


    京纾迈步走上台阶,站在雍帝身边,拿起那张小笺看了看,目光轻蔑,“形似,神不似。”


    说罢随手一扔,小笺轻飘飘地落到阶下。


    雍帝:“……”


    “不错。”沉默一瞬,雍帝颔首道,“朕对书法之道颇有研究,这笺上小字的确像极了小五,但在一些细微之处仍然可见笔法不同。稍后,朕会让博文馆的所有书课老师一一辨认并将微末之处解释给诸位。”


    “陛下英明!”冯兆跪地道,“幕后之人用心险恶,当真就是要把刺杀二殿下的重罪扣在五殿下头上!先前五殿下断袖一事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极其蹊跷,定然也是有人故意散播浮言,想要污蔑五殿下的名声,还请陛下明察!”


    “你说的这个‘有人’是谁?”李浚道,“你敢不敢直说!”


    冯兆仰起脖子冷哼,说:“五殿下若出事,谁会得利,还需要我说吗!李大人老眼昏花,不代表其他同僚没个数!”


    李浚怒道:“你还是没有直说!”


    “哎呀李大人啊,冯大人显然已经直说了。”王汝盛说,“他说的就是三殿下嘛。”


    李浚转身看向雍帝,说:“陛下,三殿下绝对不会做出弑兄之事,不能因为五殿下是被污蔑的,就要反过来怀疑三殿下吧!”


    “李大人此言不错。”王汝盛说,“有人故意设计拖两位殿下下水,想要渔翁得利也未可知。”


    “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一直躲在后头的礼部尚书赵禄不冷不热地开了口,“二殿下这次可是差一点就没命了啊,难道他会为了设计两位弟弟就豁出命去吗?况且二殿下的为人我等都清楚得很,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事来。”他剜一眼王汝盛,“王大人要看热闹,但也不要太缺德了,牵连此时还躺在病榻上的二殿下!”


    王汝盛闻言大呼冤枉,“我只是说李大人说得也有道理,有说我怀疑二殿下自导自演吗?况且大雍又不是只有这三位皇子,赵大人怎么不为六殿下辩驳一句呢?”


    褚和闻言微微挑眉,飞快地看了眼王汝盛。


    赵禄冷哼道:“六殿下自来不涉朝政,我自然想不到他身上。”


    “诸位大人在此地争吵再久,也都是空谈。”褚和说,“那夜只有二殿下和侍卫丰城见过刺客,还是要等两位醒来之后再细细询问,看能否得知些许线索。”


    “褚卿,苏卿,师卿。”雍帝说,“此事交由你们两部同查。”


    褚和、苏昌、师酒阑一同出列,“臣遵旨。”


    “诸位先去博文馆吧。”雍帝示意亭月捡起小笺给褚和,又看向京纾,“逾川留下。”


    众人齐声道:“臣等告退。”


    文和殿很快就空旷了下来,雍帝看了眼京纾的右手,说:“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包成粽子了,又在闹什么?”


    “没闹。”京纾说,“渴了。”


    雍帝看了眼亭月,说:“要菊花茶,给他败败火。”


    亭月应声去了。


    雍帝不冷不热地说:“来宫里议事,不着官服,不戴官冠,发也不束,你当文和殿是青楼,由你放浪形骸吗?”


    “我不去青楼。”京纾说。


    “你……”雍帝仰头呼了口气,“我不跟你吵!别喝茶了,滚吧。”


    京纾没滚,说:“我要娶妻。”


    雍帝一愣,说:“你先前不是说此事搁置吗?”


    “后悔了。”京纾说,“现在就要娶。”


    “你现在要不要上天?”雍帝微微眯眼,“你说娶就娶,人家徐家小六同意吗?”


    京纾淡声说:“由不得他不同意。”


    “你们之间果然出事了。”雍帝琢磨道,“徐小六不想跟你好了?”


    京纾目光微冷。


    “昨儿还好好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在我的桌子底下勾勾搭搭,黏糊得很,今儿怎么就闹上了?”雍帝挥手,“我不跟你说,把徐小六喊进宫来,我问他。”


    “他出不来。”京纾说。


    “什么叫出……你们到底在闹什么?”雍帝起身走到京纾面前,操心道,“逾川,谈情说爱不是这么个说法,你别乱来。”


    京纾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说:“一纸诏书的事情,何必多言?”


    “你还嫌烦?我看你今儿是早膳吃多了把脑子撑太饱了!”雍帝说,“在我见到徐小六之前,这婚我不赐。”


    “不赐算了。”京纾转身就走,“我今天就跟他成亲,不拜高堂了。”


    雍帝呵道:“京逾川!”


    他上前拦住京纾,把人上下审视一眼,冷声道:“我看你今儿不仅是想一出是一出,你还要反了天!辛年!”


    宫廊上的辛年暗自哀嚎一声,快步上了阶梯、进入殿中,跪地道:“陛下。”


    雍帝看向他,“你来说,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给辛年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说自家主子是在发疯啊,只能隐晦地说:“回陛下,主子一宿未睡,疲乏得很……”


    “他以前好几夜合眼也都精神抖擞,怎么着?”雍帝说,“突然老了?”


    “我不仅老了,我还要死了,所以您快些允了我的婚事,别让我含恨而——”


    雍帝忍无可忍,怒道:“放肆!”


    “我又不是第一回放肆了,”京纾说,“陛下生气,随意责罚就是。”


    兄弟俩目光对峙,火星滋啦滋啦地响,亭月端着菊花茶上来,简直不知道要先给谁。


    “……我明白了。”雍帝夺过菊花茶一饮而尽,不怒反笑,“你今儿就是进宫来找我的不痛快,是吗?”


    京纾说:“我不敢。”


    “这天底下有你不敢做的事吗?”雍帝嗤道,“我告诉你,父皇绮太妃都不在了,你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今儿不跟我说个明白,这门亲事别想成。你若是想不尊父母之命、不拜高堂,那你今日就别出宫门了,待在宫里给我好好反省!”


    辛年闻言在心底叹了一声:这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主子您在外头关人家徐六公子,现下自己也要被关了。


    “你不能关我,我要成亲。”京纾蹙眉,“或者我把徐留青接进宫来,我们在宫里成亲。”


    雍帝顿时仰天:父皇、绮太妃,您二位在天有灵,赶紧管管这个孽障吧!


    “您是在祈求父皇母妃显灵吗?”京纾劝道,“没用的,人死如灯灭,世间无神,也没有鬼魂。”


    “用不着你来说教!”雍帝气得原地转了一圈,觉得再骂再怒、这姓京的也不会眨一下眉头,反倒会把他自己气得半死,于是他又率先夺过亭月再度端来的菊花茶,闷头灌了,原地深呼吸三次,勉强压制住情绪,尽全力扯出一抹得体的微笑,“逾川,我们好好谈谈。”


    京纾把丑话说在前头,“不可以阻拦我成亲。”


    “……好。”雍帝示意辛年与亭月出去,当然还是对亭月嘱咐了一句,“以防万一,替朕备好第三杯菊花茶。”


    亭月叹了一声,应声退下了。


    “你突然想成亲,是因为徐小六不想跟你好了,你就要强/迫人家留在你身边?”雍帝问。


    “成不成亲,他都只能在我身边。”京纾说。


    “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雍帝沉声道,“逾川,婚姻之事不是你耍混账的筹码,你得给我个理由。”


    殿内沉默良久,京纾的眼睛迟缓地转了一下,对上雍帝忧怒的视线,“我要在喜宴之上为不轨之徒办丧,我要世间再没有人敢觊觎徐篱山,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王妃,谁敢动他,我就杀谁全家。”


    数年的假面终于撕破,露出血淋淋的皮/肉,京纾不再是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他活了过来,却又沦为欲海囚徒,后怕、忧惧、嫉妒……这些情绪让他几近窒息。


    雍帝喃道:“逾川——”


    “我早已沾满血腥,不怕再添诸多杀孽,喜服本就大红,更不怕泼血。”京纾打断雍帝,轻声道,“请兄长为我赐婚,钦天监尽快择定吉日。大婚之日,再请兄长携太后前来观礼。”


    雍帝因着“兄长”二字霎时怔然,鼻间一酸,却又在听见“太后”时浑身一震,而后,京纾竟然撩袍向他跪了下来,那是很郑重恭敬的一跪。


    “感念兄长多年教导养育之恩、维护纵容之情,若兄长盛怒难消,待事成之后,臣弟愿粉身碎骨,以担不孝不悌之罪。兄长,”京纾双手交叠,举至额前,语气平静至极,“恕臣弟无法两全。”


    第78章 骗子


    京纾回到肃王府,径自去了书房,没往卧房的方向看一眼。


    “唉。”辛年惆怅地叹了口气,跟上几步,突然被人叫住了。


    “辛统领,您快想个法子吧。”负责守着卧房的近卫跑过来,“早膳、午膳公子都没进,连茶水都没抿一口,而且公子还把发簪抽了出来——”


    辛年惊道:“自尽?”


    “没有!”近卫欲哭无泪,“公子拿簪子凿墙呢,说要挖地洞逃出生天!”


    拿簪子挖地洞,当它是什么神器吗?辛年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京纾的声音,“去把香尘街各大首饰铺子里的簪子都买回来,他要凿就让他凿个够。”


    近卫向辛年求助,用眼神说:“啊?”


    辛年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去,走到窗边说:“主子,您这样做会被公子当作挑衅。公子还没消气呢,要不您去哄哄他吧,好歹把饭吃了。”


    “两顿不吃饿不死,让他继续闹。”


    夜里,近卫又来报了,“辛统领,晚膳怎么端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公子把发簪凿断了,又踹断了一根椅子腿继续凿墙。”


    辛年真想说要不给公子拿把铁锹过去吧。


    书房门打开,京纾披着外袍走了出来,往卧房去了。


    终于忍不住了吧,辛年一边腹诽,一边吩咐人去小厨房热了晚膳端来,自己则跟上去在不远处站定,以防又要见血。


    卧房门紧闭,瞧不清里头的情形,京纾在门前站定,过了片刻才说:“打算饿到什么时候?”


    “我减肥。”徐篱山在里头悠悠地说,“我要瘦到连人带盒不超过八斤。”


    “你已经很瘦了,无需再减。”京纾好似没听出他在说气话,又说,“待会儿会再给你上一次晚膳。”


    “我不想吃。”徐篱山烦道,“我又不是小孩,你能不能别管我什么时候吃饭?”


    “平日里不想吃,没人强迫你,但故意闹绝食在我这儿行不通。”京纾稍顿,“你一个人没心思吃,我叫柳垂来陪你。”


    一把凳子猛地摔在门上,徐篱山从榻上一跃而起,几步冲过去在门前刹脚,骂道:“滚你妈的蛋,你敢牵连柳垂,我跟你没完!”


    京纾嗤道:“他夜探慈安宫,我还没找他问话。”


    “我才是主谋,有话来问我。”徐篱山冷声道,“况且你凭什么说夜探慈安宫的是他?”


    “你身边只有他。”


    “仅凭这一句话?肃王殿下未免太武断了吧。”徐篱山转身走到桌边落座,漠然道,“你要是真想论罪,尽管来问我,把我关牢里去也行,但你要是不想,你就别拿这一套来威胁我。”


    京纾蹙眉,“你是拿捏住了我不敢办你?”


    “不敢?您说笑啦。”徐篱山笑道,“区区一个徐篱山,您一句话就能办我一百个来回,我怎么敢这么想呢?至于拿捏您,那您就更是高看我了,我在您眼中就是个玩意儿,高兴了百般纵容,稍有不如意了就要关起来训教,我没这个本——”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徐篱山嘴唇一抖,撇着目光没往门边看。


    京纾走进卧房,说:“再说一次。”


    徐篱山揪着袍子的手指逐渐发白,没有吱声,他到底还是怕京纾的。


    但是有个道理很简单,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并能够审时度势的话,就没有那么多被狂揍屁股的叛逆期小孩、青少年以及嘴硬反被殴的社会人士了。


    京纾看着他,“没听见?”


    “说就说,我不敢吗!”徐篱山噌地站起来,转头瞪过去,“我哪句话说得不对?”


    眼见着又要闹起来了,辛年连忙冲过去,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劝啊,只能说:“主子,晚膳热过了!”


    见京纾没说话,他反手接过近卫手中的托盘,端进了屋内。近来天热,晚膳是清粥小菜,做得很清淡,不易腻口,他一一摆好,说:“公子,用些吧,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


    徐篱山瞥一眼桌上的菜,“这些菜不对我口味,你们做错了。”


    挑剔也是好兆头啊,辛年说:“公子想吃什么?我立刻吩咐出去。”


    “骨头啊。”徐篱山的目光落到京纾脸上,莞尔道,“喂狗的那种。”


    辛年:“……”我滴娘啊。


    “他既然不想吃,就端出去,明日也不用备膳。”良久,京纾冰冷的声音打断满室寂静,“等你瘦到八斤,我会通知文定侯上门收尸。”


    徐篱山鼻翼翕动,瞪得眼睛都酸了,猛地发出一声“哼”,转身甩飞鞋子上了床,随手狠狠扯下床帐,隔断京纾的视线。京纾转身出去了,房门被关上,徐篱山耳朵一动,忍不住在床上板命,盖上被子把头闷住了。


    是夜,京纾宿在书房。


    柳垂从院墙外跳进院中,快步走向卧房,被暗处的鹊一拦住了。


    “主子不让公子见人。”鹊一说。


    “少爷吹哨唤我了。”柳垂说。


    鹊一说:“我一直在这里,没听见哨音。”


    柳垂给徐篱山的哨子是一只蛊哨,凭借子母蛊互相感应,其中一只响动,另一只就会察觉,以此更为隐蔽。但他没有告诉鹊一,只说:“我不会带他走,我也带不走他,让我见他一面,安抚他两句,否则他要爆炸。”


    鹊一想了想,说:“最多一刻钟。”


    “谢了。”柳垂走到窗边,熟练地翻开半扇翻了进去。


    徐篱山正坐在床上吹着哨子玩,他怀疑他是不是在什么时候把这哨子弄坏了,怎么吹不出实声儿呢?听见声音,他掀开床帐看见来人,眼睛一亮,“垂!”


    “嘘。”柳垂抬起手指在唇前比了一下,走过去打量他一眼,眉宇微蹙,“脖子怎么了?”


    “气上头了……没事,我就轻轻地划了一下,莫先生还给我用了超贵的药膏,早就不怎么疼了。”徐篱山举起手里的哨子,拧眉道,“这破哨子不出声儿!”


    柳垂说:“本来就不出声儿。”


    “啊?好吧。”徐篱山把哨子揣回怀里,“你怎么溜进来了?”


    柳垂瞥一眼他,“你一直吹哨,我敢不来吗?”


    “啊?哦,原来如此。”徐篱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了,表哥情况如何?”


    “毒已经清除体外了,但刀伤不轻,肯定要养个一年半载,好在二殿下年轻,身体底子也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柳垂说,“我刚从二皇子府回来,二殿下精神不济,醒了一小会儿就又昏过去了,他向我问起你,我说你一切都好。”


    徐篱山说:“今天还有什么风声吗?”


    “文和殿闹起来了,诸位大臣为着保三、五两位殿下争吵不休。”


    “京尧呢?”徐篱山蹙眉,“这把火就没烧到他身上?”


    “烧到了,今儿个也有关于他渔翁得利的风声。”柳垂啧了一声,“消息传得忒快,多半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把他也拉下水。”


    “今日我又想了想,为何遇刺的偏偏是表哥?若要拉其余皇子下水,砍老三老五不行吗?”徐篱山说,“多半还有付清漪的缘故。付清漪来兰京,一直是表哥在招待看顾她,虽说这是因为表哥在礼部帮衬,比起别的皇子更合适做这个,但是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会疑心陛下有撮合他们的意思。”


    付清漪可是出自大将军府,人人不敢觊觎,可又都不肯让别人觊觎,但凡有点风声,有心之人就坐不住。


    柳垂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了,今儿肃王殿下去上朝的时候连官冠都未戴,头发随意一绑就去了,引得不少人说他放浪形骸,有辱风仪。”


    “人家穿什么衣服搞什么发型关他们屁事,闲得没事干就来帮我挖地洞!”徐篱山骂完,缓了缓,语气低落了些,“今日我也检讨了,我昨夜确实是口不择言。他以前同我提起往事,是信任我亲近我,我明知道这是他心中禁区,却反过来拿这件事来威胁他,他本就是难得敞怀的人,现下肯定觉得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可是他平日关我就算了,这会儿还关我,我也真的冷静不下来。”


    “肃王担心你,怕你再以身犯险。”柳垂说,“他特意往汍澜院拨人,就是以防万一,可刺客还没进家门,倒没防住你自己迎上去。”


    “可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啊。”徐篱山嘟囔,“要是能有别的法子,我作屁的死啊?对了,京澄情况如何,他没被打死吧?”


    “今儿我去五皇子府了,五殿下挨了几鞭子,正躺在榻上跟美人儿使苦肉计呢,看起来半点不着急。鞭子是肃王罚的,却不是罚他夜探慈安宫,而是阳奉阴违,可罚也不过几鞭子,这事被苏昌开口揽入金昭卫手中,最后只会是‘飞贼入宫偷盗’的结果,不会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柳垂说。


    “好小子,这时候都不忘泡男人。”徐篱山嘀咕,好似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


    “别皱着脸,都老成七十岁了。”柳垂在他头上薅了一把,“你先好好待着吧,有什么消息我会来告知你。”


    徐篱山拍开他的手,“你当这是你家啊?想来就来,装逼吧你。”


    “鹊一放我进来的。”柳垂说,“他也怕你们闹,还有,肃王要是真想把你关死,鹊一绝对不敢放我进来。”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很不满地说:“你怎么帮他说话!”


    “因为有心人心口不一,嘴巴太倔。”柳垂说罢拉下床帐,“早点睡,别吹哨子撒气了,我先撤。”


    “等等。”徐篱山拽住他,从床上跪起来,“那夜我故意凑近面具人,就是想近距离观察他一下。”


    柳垂嗤道:“他都把自己裹成熊了,身形都辨认不出。”


    “你忘记了一点——味道。”徐篱山说,“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虽然很清淡,但是我从中辨别出了旃檀、柏木,很像寺庙里的那种味道。”


    柳垂蹙眉,“慈安宫也有类似的味道,莫非他去过?”


    “兰京寺庙何其多,如此不能武断,还有,”徐篱山眯了下眼睛,“这两种味道极其淡,应该是他常出入某个地方沾染上的,但是他惯用的却是果梅香,而且是我绝对不会辨错的那款。”


    开春的时候,徐篱山在兰京的一家香楼售卖了这种香,比起市面上的方子略有改动,果味稍浅,添了残梅幽香。


    “香楼的来往买卖都记账在册,以最快的速度去查。”徐篱山嘱咐道,“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好不要惊动香楼的人。”


    “我懂,做贼我很熟练。”柳垂说罢熟练地翻出窗,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若有所感地转头往左侧一看,京纾正披着外袍站在书房门口的廊上,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也没有很熟练。


    柳垂径直走了过去。


    京纾转身进了书房,等柳垂进来,他说:“他身上有伤,别给他带酒。”


    “什么都没带。”柳垂老实地说。


    京纾一顿,“你没偷偷给他带吃的?”


    “王府不管饭吗?”柳垂也顿了顿,反应过来,“少爷闹绝食了?”见京纾默认了,他又说,“少爷以前没闹过这出,我便没有防备。”


    徐篱山一个人在安平城逍遥,没有老子娘管教,能和谁闹绝食这一套?烦躁的时候胃口大开还差不多。


    “明晚来的时候记得带些他爱吃的。”京纾警告道,“但只能如此。”


    “殿下放心,我不会带他溜走,也实在是溜不走。”柳垂拱手,“只是这么一直关着少爷也不是办法,还请殿下再斟酌一二,您不愿意让他出门,出个院子总行吧,要不然得关出毛病了。”


    京纾垂着眼,没有说话。


    “您是怕给了这台阶,少爷往后会更加肆无忌惮?”柳垂观察着京纾的神情但啥都没观察出来,只能自顾自地说,“可您既然不愿施以手段,再退一步又何妨?”


    京纾差点被这句话逗笑了,“你们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会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只是我,少爷是惯会恃宠生娇的。”柳垂内敛地说,“您若不对他诸多纵容,他也不会如此。”


    京纾:“……这么说是我罪大恶极?”


    好像又说错话了,柳垂挠了挠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说,“少爷眼中其实没有太多的身份之差,他能和公子小姐们玩,也能和普通百姓、三教九流称兄道弟。他心底欢喜您,便想着你们是一样的,您对他纵容,他是有数的,可当您动气了,却又是一句话就能剥夺他的一切,大抵就像那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心里总归不安生,再加上近来心情不舒畅,火气一上来就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其实他说了就后悔,可还要强撑着脸面,不肯低头改口。”


    京纾摩挲扳指,过了片刻才说:“那个刺客,你可有看法?”


    “他知道那只狗的事情,便是单向的识得少爷至少五年了。”柳垂说,“但少爷这些年来与太多人有过来往,那刺客出现时面具、假皮挡住面容,故意穿厚衣、披风兜帽遮掩身形,变作假声连手指尖都不肯露,在下实在看不出是谁。”


    #VALUE!   京纾脑海中回想着鹊十一转述的徐篱山和刺客的对话,说:“你们在安平城住得偏,四周空旷,又有你在,那刺客做不到随时监视,他知道徐留青的一些往事,可显然不是处处知情、事事了解,因此应当不是诸如褚凤、曲港这类与徐篱山时常相处的。这人行事风格并不严谨,却在遮掩自己身份的时候做到了极致,怕露出手指尖都会被认出来,说明徐篱山见过他、认识他,甚至很了解他。他武功极好,还能辨认出你的武艺授自寒惊,必定不是出自寻常人家,他若见过你,便知道你是练武之人,与之相对的,徐篱山身旁若有会武却故意遮掩的朋友,想来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因此他该有一个身份,可以让他不必遮掩自己会武。”


    “我想到一个人。”


    京纾抬眼看来,柳垂抿了抿唇,道出这人的姓名,“方渚,方衡兰。”


    方渚是西南人士,出自梁州方家,在家行二。方家做的是赌坊、走镖一类的生意,与江湖之流沾着关系,因此方家人自小便习武。方家如今是方渚的父亲当家,在做生意上最得力的是方渚的大哥,而方渚却更好游山玩水。


    当年徐篱山与方渚在蜀地结识,彼时柳垂刚到徐篱山身边不久,因着旧伤未愈被徐篱山留在安平城看家,因此那次他没有看见方渚。


    后来几年里,方渚来常州找过徐篱山几次,但徐小霸王在安平城内自认不怕任何人找茬,平日里在城里浪的时候也不需要柳垂随行保护,因此说来柳垂也只与方渚打过两次照面。


    “我那会儿的确看出了方渚是练武之人,但他既然是方家人,有武艺傍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这些年来少爷与他相交并无任何不适之处,且他二人是一见如故的缘分,再者初见时方渚在马匪手里救过少爷,这是救命之恩。少爷身边来来往往,可真交心的不多,他这人嘴上与谁都能说笑,却把亲疏远近分得清楚明白,是以我也不敢无凭无据地提出怀疑方渚。”


    但是跟京纾说就不必顾忌这些了,于是柳垂稍顿了顿又说,“这次方渚来兰京是为着参加故友婚宴,他刚出现不久,那个刺客也跟着出现了,而且巧合的时间不只是这一点。当年少爷去蜀地游玩结识方渚,少爷的狗被李二炖了,这两件事前后发生在同一年里。但我想不通三点,其一,少爷真心待他,他有心思何不坦诚相告,干什么要作变态行径?其二,方家与皇室无关,他为何要牵涉储位之事?其三,他是怎么知道寒惊师傅的?”


    “能辨出寒惊师傅招式的只有天家暗卫。”花谢从暗处现身,手里把玩着一根野草,对京纾说,“我去试试他?”


    柳垂说:“他若死命遮掩,你也试不出什么。”


    “那就下死手啊,生死之际他还能装出朵花来?”花谢朝他挑眉,“放心,此事你不说我不说,你家少爷不会知晓,就算是误会一场也坏不了他们的情谊。”


    柳垂抱臂,“那面具人武功很高。”


    “我知道,比你还厉害一点,这不巧了吗?”花谢用一种很欠扁的语气说,“我也恰好比你厉害一点。”


    柳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滚啊。”


    “想去就去,”京纾此时发话了,“注意分寸。”


    “放心,我就去玩玩。”花谢说罢就去了。


    京纾点着桌面,唤了声“鹊一”。


    鹊一现身,“主子。”


    “传信梁州,把方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一遍,着重查方渚及其父兄。另外再替我书信一封传给付邺,”京纾说,“让他派人马不停蹄地滚过来把他妹妹带回去,否则日后来给付清漪收尸的时候别来兰京闹。”


    如今这情况,付清漪待在兰京的确不太安全,鹊一应声:“是,属下这便去。”


    “就原话转述,不必美言。”京纾提醒,“把‘滚’字写得醒目些,用朱砂笔。”


    正寻思该如何换一副客气说辞、免得付少将军看了书信不顾规矩亲自马不停蹄地滚来肃王府大闹的鹊一顿了顿,道:“是。”


    “那我也先告辞了。”柳垂行礼,跟着出去了。


    屋内霎时安静了,京纾闭眼揉了揉太阳穴,眼前蓦然又出现那双微红瞪圆的眼睛。他指尖一顿,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卧房的窗开着半扇,徐篱山正趴在上头看月亮,见他走过来立马就缩了回去,还把窗关上了。


    “……”京纾走过去,在窗边站定,“饿不饿?”


    徐篱山的肚子都叫了三轮了,闻言说:“不饿。”


    “那怎么大半夜还不睡?”


    “你管我呢。”徐篱山说,“我年轻,我就爱熬夜,我就爱通宵!”


    京纾伸手推窗,被徐篱山双手抵了回去,他没有再用力,只说:“饿的话,厨房的粥还热着,菜需要费些时辰。”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正想说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又突然灵光一闪——诶,他硬不过京纾,不如来软的,先假意投降,再伺机而动!


    于是他怒了努嘴,假装冷漠地说:“饿一天又饿不死。”


    京纾听出他逞强的意思,抬手示意廊上的近卫,而后说:“喝了粥就乖乖睡觉。”


    徐篱山没答,打开了半扇窗,用很冷酷的眼神盯他,“我吃不下。”


    京纾说:“我陪你。”


    “我们又闹起来怎么办?”徐篱山说,“我现在肚子饿,吵不过你。”


    “那就保持安静,老实吃饭。”京纾说着转身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徐篱山走到桌前落座,没和京纾再说话,等粥端上来,他扒拉过碗,埋头就嗦,很不文雅,像是故意要发出些噪声来跟谁置气似的。


    京纾想笑,不过一息又把嘴角摁了下去,就静静地坐着看徐篱山喝粥。徐篱山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刨,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像是要把脸埋进碗里了,只露出纤长浓密的睫毛和被遮掩着的眼睛,于是京纾又想起徐篱山瞪他的眼神了。


    根本就是快得吓人的速度,徐篱山喝完了一大碗粥,还打了个嗝,说:“喝完了。”


    京纾说:“饱了?”


    “嗯!”


    京纾便让人将空碗端出去,起身要走,但腰上一热,被徐篱山伸手抱住了,整个人都贴了上来。他浑身一僵,没有说话。


    “我检讨过了,昨夜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徐篱山贴着他的背,声音闷闷的,“我说要去找陛下告诉他那个秘密,这句话绝对是假的,我知道你倾尽一生都想隐瞒它,我不会那样做。”


    京纾转身看向他,看他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委屈极了。


    “我知道你说了气话,我也动了气。”良久,京纾这样说,抬手轻轻地办握住了他的侧颈,没有碰疼那里的伤口,“我……不该掐你。”


    “你也没有真的用力,但我确是还是有一点难过。”徐篱山鼻翼翕动,语气更低了,“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很正经的时候掐我脖子,因为这样我不会兴奋,只会心死。”


    京纾还来不及说话,徐篱山又说:“我知道我和刺客单独面谈确是不够谨慎,若不是你替我收拾打点,此事叫旁人知道了,会对我不利。我也知道我那样做确实很冒险,但是我当时真的太生气了,我真的想把他剁成人肉酱我!”


    “我知道。”京纾虚虚地握住他的脸,往上抬了下,不许他低头,轻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仍旧不赞同你这样做,那夜但凡出丁点差错,我该如何?”他蹙眉,用质问的语气,“你是想吓死我吗?”


    徐篱山抿抿嘴巴,说:“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但是不一定会改,若重来一次还是会这般选择,或者说若有下一次,还是要如此做?京纾摩挲着徐篱山的脸颊,眼神变得晦涩,片晌,他说:“下次不要再涉险了,好吗?”


    这语气听着着实悬乎,徐篱山一时拿捏不准京纾到底在想什么,不禁抬头看去,霎时四目相对,京纾眼底的深蓝远比浓郁的夜幕阴沉瘆人。


    徐篱山心尖一颤,不禁仰头亲了下京纾的嘴唇,见对方没有不许,又熟练地撬开那苍白的唇瓣,伸出舌头去放肆纠缠。


    这一吻缠绵而动情,但京纾没有闭眼,他看着徐篱山面上洇起薄红,片刻后睁眼看向他,果然露出了虚伪的、乖巧的笑意,向他讨饶,“好逾川,好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关我了,好不好?”


    骗子。


    骗子!


    京纾盯着他,在良久的沉默对视直至徐篱山显然有点支撑不住的那一瞬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来,说:“过几日,我带你出去。”


    “真的?”徐篱山太过惊喜,一时竟然没注意他用的是“带你出去”而不是“放你出去”。


    “嗯,真的。”京纾安抚地啄去他唇上的一点津液,语气很轻,“兰京绣坊有一匹好料子,只供天家。留青,我带你去做一身漂亮衣裳。”


    徐篱山纳闷道:“你觉得我以前的衣裳不好看吗?那都是我亲自选的,你不能质疑我的审美。”


    “不一样。”京纾深深地凝视着他,笑道,“这一身是不一样的。”


    第79章 试探


    褚凤在出门前被褚和拦下。


    “又要去哪儿?”褚和说。


    褚凤拍拍手,说:“玩啊。”


    “和谁?”


    “山儿呗。”


    “撒谎。”褚和盯着弟弟,“再答。”


    褚凤嘴唇嗫嚅,老实道:“师鸣。”


    “不要和师家走得太近……罢了。”褚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头说,“去吧。”


    奇奇怪怪的,褚凤“哦”了一声,“那我走了啊。”


    “阿弟。”褚和叫住他,“出去玩就高兴地玩,要去做什么事,就务必稳妥点。”


    “知道啦。”褚凤挥挥手,转身出了府。


    小厮早就把马车牵到门外了,褚凤上了车,看见柳垂正坐在里头喝甜梨酿。他坐过去,着急地问:“山儿呢!”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柳垂说,“放心。”


    他都这么说了,褚凤自然万分放心,于是一改面孔,兴奋地说:“我们要去做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但也许很重要。”柳垂单手打开一本小册子,上头标了九个不同的名字。见褚凤不解,他便解释说,“之前少爷在德安香楼卖了一款帐中香,一共十只。”


    “这事儿我知道。”褚凤戳一下折子,“这九个名字是买主的名字。”


    “真聪明。”柳垂说。


    褚凤狠狠一抬下巴,“那当然!”


    柳垂几不可见地笑了笑,说:“这十个人中,两位兰京贵妇、兰京绣坊管事、花魁娘子、五皇子、文定侯、褚世子、郁玦各买一只,师五小姐买了两只。这两日我和一位朋友寻隙偶遇了前面那四位,她们身上俱是这款香的味道,且我借人从前三位的丈夫、花魁娘子的情债们口中探得她们这几月都是擦这款香,确定是留为己用。五皇子买香赠给清澧、文定侯、褚世子、郁玦自用,且咱们以前都常常在他们身上闻到过这款香味,这四人也不可能跟别人共用一只香。”


    “不对。”褚凤纠正,“我哥当时把香买回来的时候,我也用了好几次呢。”


    “清澧不出门,在五皇子府中谁敢和他一起用?文定侯不用说,他在香料、配饰之类上很讲究,绝不会与人共享,至于郁玦,”柳垂嫌弃道,“属他用得最快,一次能用五次的量,还想着让少爷再给他制,他也不可能。至于褚世子,”他瞥了褚凤一眼,“你们是亲兄弟,自然不同,你哥留在安平城的那些娶媳妇儿的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


    褚凤嘿嘿一笑,又说:“可是师流萤身上也有果梅味儿。”


    “但她买了两只,也许有一只送人了。”柳垂说,“我们必须从这十个人之中查。”


    “可是为什么偏偏到了师流萤,要用到我呢?”褚凤摩挲下巴,“刚才我哥也让我不要和师家走太近……你们都奇奇怪怪的。”


    柳垂看了他一眼,说:“此事或与二殿下遇刺一案有关。”


    褚凤眨巴两下眼,一拍手,“我懂了,你们怀疑师家,所以查师流萤要比查别人更谨慎,以免打草惊蛇。”


    “不错,如今少爷不便行事,你也常和他们姐弟俩一起玩,你找个合适的机会随口问问,不会招惹太大怀疑。”柳垂合上折子,“别怕。”


    “我怕个锤子。”褚凤拍拍胸脯,“放心,三两句就给你套出来。”


    “不是怕师流萤对你如何,是以防万一。”柳垂说,“最近兰京不安生,少爷也担心你。”


    皇子遇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褚凤挠了挠头,脑子跟着一转,说:“这件事是不是和山儿有关系?”


    “没——”


    “不许瞒我!”褚凤抱住他的胳膊,“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闯肃王府找山儿去!”


    柳垂恐吓道:“别闹了祖宗,肃王府是你能随便闯的吗?”


    “你怕我被肃王殿下弄死,你就告诉我啊。”褚凤伸出四根指头,“我发誓,我不会乱动,一切听你指示!垂,垂哥,小垂哥哼哼哼哼……”


    猪叫动天,软硬并用,柳垂还真怕他闹上肃王府,只能说:“把脸拿开。”


    褚凤立马把脸从他肩膀上拿起来,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刺杀二殿下的刺客来历不明,却识得少爷,或者说他在很早之前就盯上了少爷。”柳垂在褚凤要吃人的目光中说,“他此前出现在兰京时也曾经跟踪过少爷,我和他动过手,他很厉害。这人对少爷有不轨之心,且做事没有章法,还对二殿下下了死手。”


    “……我知道了。”褚凤做了次深呼吸,强迫自己不要蹦起来问候此人十八代祖宗,而后说,“所以你们不是怀疑师家,是怀疑六皇子。”


    柳垂挑眉,“不错。”


    “认识山儿的人太多了,”褚凤烦躁地说,“这怎么猜?”


    “我怀疑一个人。”柳垂说,“方渚。”


    昨夜花谢去试探方渚,却连人都没找到,方渚所居的客房里空无一人,可客栈的堂倌没见他从大门离开。以方渚此次来兰京的明面上的目的,他没理由如此遮掩行踪。


    是以,柳垂更加怀疑此人。


    “方衡兰?他……算了。”褚凤抿了抿唇,叹道,“这事儿最好和他没关系。”


    以徐篱山和方渚的交情,柳垂也万分希望一切都真的只是巧合。


    马车到了师府,褚凤朝柳垂抛了个“放心,看我的”的眼神,抱着一匣子“扑克牌”下马车了。他脚步欢快地上了台阶,那大门敞开半扇,正好走出来一个人。


    褚凤微微眯眼,笑道:“六殿下!”


    柳垂闻言微微推开一点窗隙,放眼出去。


    “哟,凤公子。”京尧还是穿着纁黄袍子,腰间系一枚缠花白梨玉佩,很是别致。他瞥一眼褚凤臂弯中的那匣子,“又来玩牌了?”


    “闲得没事做,只能瞎玩了。”褚凤热情道,“你别走啊,咱一起玩。”


    京尧无奈地说:“今儿不巧了,我得入宫探望母妃,晚上吧,或者改日?”


    “那也成啊,反正我随时都有空。”褚凤说。


    “行,诶,对了。”京尧说,“留青怎么没同你一道来,去哪儿玩了?”


    褚凤“嗐”道:“玩个屁啊,留青生病了,在家养着呢,这几日出不来了。”


    京尧担心道:“之前不还好好的吗?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他自己好吃,把肚子吃坏了,再加上近来天气热,有点精神不济。”褚凤张口就来,“没什么大问题,安静老实地躺几日就又活蹦乱跳了。”


    京尧还想去探望一二,闻言说:“那我就不好上门打扰了,晚些时候送点药材过去,聊表心意。”


    “这些都是虚的,没意思。”褚凤说,“改日咱凑齐了一起打牌,你让他多赢点才是实在的。”


    “他那牌技还需要我来让吗?不让都要把宅子输给他了。”京尧笑着叹气,说,“走了。”


    褚凤目送他离去,转身进了大门,只是还没走到师鸣的院子,先迎面碰上宁远伯夫人。褚凤眼睛一弯,哟道:“我当时哪来的瑶池仙子,周身气派,莲步轻移,原来是伯母啊。”


    “你这小嘴是抹了蜜吧。”宁远伯夫人笑着朝他招手,“快过来。”


    褚凤“诶”了一声,过去搀住宁远伯夫人的手臂。


    宁远伯夫人瞥一眼他那匣子,笑骂道:“天天没个正经,就知道瞎玩!”


    “这叫劳逸结合,打牌也能锻炼脑子的。”褚凤说,“您跟我们一起玩玩就懂其中乐趣了。”


    “我可不跟你们凑热闹。”宁远伯夫人嗔道,“我要去赏花。”


    “花有什么好赏的,开来开去不都一个样吗?”褚凤被剜了一眼,连忙说,“好,是我不懂逸趣,我不说了。诶,”他突然凑近宁远伯杜人,用鼻子嗅了嗅,“我闻到一股好熟悉的香味儿。”


    “你是小狗吗?”宁远伯夫人笑道,“不就是留青之前制的那款帐中香吗?流萤买回来的,她还是最后买到的呢。”


    褚凤闻言“哦”了一嗓子,说:“我说我当时过去的时候怎么没抢到呢,敢情是被您家闺女先一步买来孝敬您了啊。”


    “是她自己想用,被我瞧见了,我闻着也不错,就跟她一起用了,要说孝敬,”宁远伯夫人叹气,“她买了两罐,去孝敬别人了。”


    褚凤安抚道:“她和小姐妹们玩得再好,那也比不上您这位亲娘啊,一罐香而已,您就别捻酸了,改日我去留青那儿给您找更好的。”


    “哪里是小姐妹啊,她是拿去孝敬宁妃娘娘了。”宁远伯夫人朝他招手,跟他说悄悄话,“那会儿她不是瞧上留青了吗,便想着请宁妃去皇后娘娘那里说说,找个赏花宴撮合撮合他们。我当时听了就觉得不靠谱,后来才知道是她爹瞎出的主意,结果宁妃果然也没帮上什么忙,还白丢了罐好香。”


    褚凤寻思着宁远伯不舍得拒绝女儿的心思,却也觉得留青是庶子,要请中宫出面撮合,这门婚事才更显贵三分。可是宁远伯夫人也不是寻常小户出生,哪能介怀一罐香呢?


    “哎呀,宁妃好歹是您妹妹,您就别生气了。”他说。


    “我没生气,就是不乐意见流萤去找宁妃,还有,”宁远伯夫人戳他肩膀,强调道,“她是我家老东西的妹妹,可不是我的。”


    “您二位这是姑嫂不和啊。”褚凤八卦道,“跟我说说呗。”


    宁远伯夫人笑道:“称不上不和,我就是不喜欢她。”


    “可我听说宁妃很是温柔淡雅,就像她这个封号一样,您做什么不喜欢她?”褚凤佯装猜道,“是不是以前她没入宫的时候对您这位嫂嫂做了不恭敬的事儿?您说,我找机会给您报仇去。”


    宁远伯夫人好奇,“你能怎么报仇?”


    “我拉着山儿把她儿子的钱都赢光,然后给您买首饰去。”褚凤伸手指指她腕上的镶金玉镯,“跟这只一样好看。”


    那玉镯正是先前徐篱山送来的寿礼,宁远伯夫人很是喜欢,近来常戴着。闻言她摸了摸镯子,说:“你们这些泼猴子啊……其实也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是以前婆婆还在的时候因着她生了不少的气,我这心里啊,就跟着不对劲。”


    “儿女都是债,”褚凤很没道理地补充说,“我哥也经常生我的气。”


    “婆婆待我好,我就想孝敬她,自然见不得旁人气她,虽说她们是亲母女,可婆婆身子本就不好,但凡是有点孝心的姑娘都不该为着外人气自家娘亲吧?”宁远伯夫人叹气,“我是不好说什么,可我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她的。”


    为着外人?褚凤眼珠子一转,小声说:“莫不是名门千金不顾父母阻挠,誓嫁寒窑受苦?”


    宁远伯夫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在话本上看过。”褚凤说,“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好啊,敢情宁妃入宫前还有个旧情人!


    “其实也不是……哎呀。”宁远伯夫人拉住他,小声说,“小凤,此事你可千万不能声张,其中道理,你明白的。”


    “我懂,放心,我今儿什么也没听见。”褚凤见她一脸后悔,也知道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便说,“那我送您出门赏花去。”


    宁远伯夫人笑道:“我出自家门,还需要你来送?”


    “走吧走吧。”褚凤拽着她往大门去了,很懂事地把人送上马车,等马车离开,他强装淡定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然后一把拽住柳垂的胳膊。


    “问到了,还他娘的有意外之喜!”褚凤麻溜地把刚才的对话都说了,最后问,“牛不牛!”


    柳垂比出大拇指,说:“看来平日里给这位伯母那位伯母喂的甜蜜饯儿没有白费。”


    “小爷天生嘴甜。”褚凤说,“我还要做什么?”


    “暂时用不着你了。”柳垂挥挥手,“去玩牌吧,我得去肃王府。”


    褚凤连忙扒紧他,说:“带我一个带我一个,我想见山儿。”


    “肃——”


    “我立功了啊!”褚凤打断他,“我立功了!而且你不是怀疑方渚吗?他知道我和山儿的关系,万一逮着我威胁山儿怎么办?我哥这几天可忙了,放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很害怕,我也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柳垂一犹豫,说:“行吧,但我不保证能成功。”


    褚凤说:“走着!”


    于是两人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肃王府。


    到了侧门,柳垂示意从辛年处得得腰间令牌,被放了行。他带着褚凤一同进去,熟练地穿过九曲十廊,到了主院。


    辛年正在院子里扫地,见柳垂后头还跟着一个,眼皮一跳,道:“你——”


    “我有消息要禀报殿下!”褚凤率先张嘴,拍拍胸口扬声道,“特——别——重——要——的——大——消——息!”


    “啪嗒。”


    主卧门果然被他叫开了,徐篱山站在房门口,眼神像狗见了骨头,“凤儿!”


    “山儿!”褚凤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徐篱山的脖子,“你脖子怎么了!”


    “落枕了,这不抹了点药膏吗?”徐篱山纳闷地说,“你咋跑这儿来了?”


    褚凤怎么敢在这会儿跟他说他们在查方渚嘛,便说:“我哥走不开,我又闲得慌,就缠着他帮他给殿下传信儿,顺便、哦不,最主要的是想找你玩。”


    徐篱山不疑有他,说:“那你先去跟殿下汇报,然后再来找我。”


    “好嘞。”褚凤转头时发现柳垂竟然不知道何时没影儿了,于是便跟辛年眨了下眼睛,辛年只能把他请去书房。


    进了书房,柳垂果然已经站在书桌边上了。褚凤走过去,捡着重要的两点跟京纾说了,随后说:“殿下,您让我在这里跟山儿玩两天好不好,我看他精神不太好,心里不放心。”


    “你人都进来了,我怕赶你走,你们兄弟俩就要在我院里上演生死离别的大戏了。”京纾不冷不热地说,“去吧。”


    “殿下千岁!”褚凤一拜,高兴地出去了。


    京纾示意柳垂,“看这个。”


    书桌上摆着四卷飞书,柳垂捡起来展平,上头全是有关方家的信息,包括生意来往、姻亲关系、师友敌仇……甚至连方渚兄长方瑞英年体虚、暗中找人配壮/阳药都给查到了。


    柳垂快速翻看,待看见一行字时目光一凛,“安庆三年,方家家主方有名曾以千金在‘德元行’拍下一枚白梨缠枝玉佩。”他抬眼,“我今日在京尧腰间也看见一枚白梨缠枝。”


    京纾闻言说:“取名册。”


    “是。”辛年一边快速走到书架翻找名册,一边说,“每家拍卖行都会有一本名册记载所有纳入、拍出的物品,并且描图、记录来处和去处,其一是以防真伪,其二是万一有摩擦可以找到买卖双方,其三就是为着与账本比对,避免有人故意错漏贪钱。”


    他说着找到一本厚厚的名册,上头挂的竹签是:德元行,安庆一至五年。


    “非常不值一提的是,五年前徳元行得罪权贵、一度亏损,我主子恰好在梁州出外差,暗中大手一挥就挽救了德元行——因此,我主子如今是德元行的二东家,虽然他也不管事不操心,但德元行该给的钱、该报的册子还是会一一准备。”


    名册落到书桌上,飞速翻动,落到中间的某一夜,露出那枚白梨缠枝玉配。


    “……是它。”柳垂沉声道。


    “宁妃的旧情人竟然是方有名,那六殿下……”涉及皇嗣正统,辛年默了声。


    京纾语气倦怠,“是不是皇室血脉都不要紧,总归是要死的。”


    “可是,”柳垂说,“如此还是不能解释方渚为何能看出我的武艺出自寒惊师傅?寒惊师傅是先帝的第一暗卫,从不在别人面前现身,且训练出影子后他便自决于先帝陵前,怎么可能和方家扯上关系?”


    “当年父皇身边也不止一位暗卫,寒惊也是通过层层选拔才走到那个位置,他也曾有同门。”京纾把玩着一只荷叶香盘,“这世上有一种人很容易被我们忽略,那就是死人。”


    “殿下的意思是方渚背后有一个识得寒惊师傅招式的天家暗卫,可是按理来说,寒惊师傅的同门都该死绝了才……”柳垂话音戛然而止,突然想到了一件往事。


    “你还记得当年大皇子为何被诛么?”辛年面色森然。


    ——皇长子京澈私联禁宫暗卫弗言,意图弑父谋夺君位,大逆不道,为肃王当堂诛之。


    弗言不是寒惊的同门,却也是寒惊所教,只是不是教给肃王,而是教给雍帝。雍帝的暗卫竟然与皇子勾结、背主,是以满朝哗然。


    辛年说:“当年皇长子在殿前伏诛,皇子府外被层层围困,府中突然大火沸天,等外头的人竭力灭火后从书房废墟中搜寻到一具尸体,辨认是弗言无疑。可是如今再想,也不是没有弗言早早准备好了一具符合的尸首、瞒天过海,自己却早已逃之夭夭的可能。”


    “唱戏的人越来越多了。”京纾转了下香盘上的荷叶珠子。


    “主子。”外头传话,“亭月公公来了。”


    柳垂行礼,“我先告退。”


    随后辛年说:“请进。”


    少顷,亭月入内,行礼后道:“殿下,下月立秋后第三日是大吉。”


    “好。”京纾说。


    “奴婢代陛下转告殿下。”亭月说,“喜服之红为大彩,不染污浊为吉,还请殿下三思。”他说罢便行礼,退了出去。


    “那么多人唱戏,”京纾说,“我只是想给他们搭个台子。”


    辛年犹豫再三,还是说:“可那是主子与公子的喜宴……”


    “他又不会真心想嫁我,怎会介意?”


    辛年惊道:“主子,您怎会这般想?”


    “他不让旁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因为忌惮太后,他只是想少是非,届时脱身也方便。他只是想和我玩玩,玩够了、玩腻了就继续做他的逍遥浪子,我都知道的。”京纾拨弄着那颗荷叶珠,咬字又轻又狠,“他还想骗我,他哄不了我,我都知道的。”


    辛年忧虑道:“主子,您别胡思乱想……”


    “哄了我还想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京纾“啪”一声把露珠弹断了,“‘纾郎’‘夫君’都叫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他还想去哪儿呢。”


    第80章 愿违


    翌日天阴沉,落着小雨,揽月湖笼罩在雨幕之下,青水涟漪,远远地乍一眼像隐忍不出的湖底巨兽张开了口。


    徐篱山收回目光,抬手关上车窗,转头看向旁边的京纾,说:“今日虽然下雨,但香尘街上肯定还会有人,若让人瞧见你我同乘一车……”


    “今日马车挂了‘肃王府’的牌子,行人避让,不会乱看。”京纾说,“兰京绣坊的人耳目机灵,更懂规矩。”


    徐篱山闻言没有再说什么了。京纾虽然面上一切如常,但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现下好不容易出来,还是能少说一句是一句吧。


    马车到了兰京绣坊门前,辛年停车,率先下地撑开伞,开了门,“主子,公子,到了。”


    京纾率先起身下车,接过辛年的伞。伞檐微抬,他向车门口伸出右手。


    徐篱山一愣,伸手搭了上去,被虚扶下马车,挡着雨进了门。


    绣坊中的人皆垂眼避耳,认真做事,管事上前行礼,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待京纾落座,管事走到徐篱山面前,说:“我为公子丈量身形。”


    不愧是和京纾来啊,这待遇果然不一般,竟然劳动掌事亲自做这种小事。徐篱山正想道谢,就见京纾起身走了过来,万分自然地说:“我来。”


    掌事闻言也不惊讶,颔首退到了一侧。


    “多谢”两个字从喉咙口咕咚了回去,徐篱山看着京纾在面前站定,伸手拿起托盘上的玉尺,对他说:“展臂。”


    “噢。”徐篱山乖乖伸直手臂。


    京纾贴上玉尺,在掌事的指导、纠正下有模有样地丈量臂长,提笔在簿册上写下数字,接着又量了肩宽,换长尺测了腿长,一一记录。


    轮到胸围时,京纾换了软绳,上前一步将软绳从徐篱山头上套下去,落到胸口的位置,轻轻收紧。突然,他掀起眼皮看向徐篱山,说:“手臂打开。”


    “……噢。”徐篱山再度伸直手臂,放过被他夹得死死的软绳,而后那绳子往下一滑,落到了他的腰上。


    京纾垂眼,神情看起来格外认真,徐篱山的目光在那眉眼间缓了缓,在京纾抬眼时猛地撇开,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心跳声有些不老实了,他在心里痛骂“徐篱山,没出息,大色/鬼”,转眼对上掌事的目光。


    掌事的脸上没有好奇、戏谑、猜疑,只有郑重和恭敬,仿佛在她眼中,徐篱山不是不知道何时、如何被肃王殿下青眼看中的狐狸精,而是肃王殿下要明媒正娶的王妃。


    绳子落到臀部,逐渐收紧,徐篱山跟着收敛思绪,小声说:“痒。”


    京纾顿了顿,抬手在他胯上拍了一下,而后松开软绳,提笔记录。他对徐篱山的身形了然于心,其实不必丈量也可。


    记好了,京纾将软绳放到托盘上,说:“加紧着做,但是一针一线都不能懈怠。辛年。”


    辛年从后头走过来,奉上一匣子百两面额的银票,说:“这是殿下额外的赏银,做完之后还另有赏赐。”


    两件喜服的布料是从宫中运出来的,所用的各种丝线也都出自宫中,全是最好的料子,兰京绣坊的人只需要出个手艺,昨儿个已经收了肃王府的工钱,且肃王府主动把工钱翻了一番,当是赏赐了,十个绣娘摊下来每人能多得一千两,这是别家权贵不会给的赏赐。因此,掌事哪敢再要?


    她一福身,说:“殿下放心,我等必定万分细心、妥帖,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这赏银,实在不敢再收。”


    “殿下既然给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辛年说,“姑娘们的手艺天下皆知,值当高价,这次的时间不够宽裕,必定要让姑娘们多辛苦些。只要姑娘们好好做,便没有不敢收的说法。”


    如此,掌事不敢再拒,抬手接过匣子,道:“奴家代姑娘们愧领了。”


    事罢回了马车,徐篱山好奇道:“到底要做什么衣服啊,给这么多钱?”他心里有点痛心,“你好败家。”


    “独一无二的衣裳,给再多的钱都值。”京纾说。


    既然是宫中的料子,为何要拿到兰京绣坊做呢?宫里的绣娘不能用吗?徐篱山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衣服,但京纾显然是想搞萨普入爱死,肯定不会说。


    这时辛年在外头勒转马车,要回肃王府,徐篱山连忙说:“既然都出来了,可不可以去二皇子一趟?”


    京纾没说话。


    “殿下。”徐篱山凑过去,一个跨腿坐在京纾的大腿上,抱着他的脑袋晃来晃去,一通很吓人、没风情、硬核的撒娇,而后说,“我们一起去,你还不放心吗?”


    京纾揽住他的腰,似笑非笑地说:“老二屋里应该没有地洞吧?”


    “肯定没有!”徐篱山卖乖地笑一笑,保证道,“你让我去看一眼,我跟你回去后也不会再凿你卧房的墙了,我还能亲手帮你把墙上的划痕糊上!”


    京纾轻哼了一声,说:“去二皇子府。”


    “是。”辛年在外头应声。


    “感恩!”徐篱山把脑袋砸进京纾的颈窝,躺了一会儿,心里也跟着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憋住,闷闷地说,“殿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我总感觉你怪怪的。”


    京纾摸他的脸,说:“哪里怪?”


    “说不出来,总感觉你憋着火想揍我……当然,我能理解。”徐篱山劝道,“你要是实在还很生气,你打我一顿吧,你别憋火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不能生闷气的。”


    京纾说:“我不敢打你。”


    “你抽我一鞭子吧,”徐篱山忍痛说,“但是我要穿软甲防身,不然你一鞭子下来我就就地成仁了!”


    “鞭子抽的不只是皮外伤,还有内伤。”京纾说,“我用的鞭子,寻常一鞭子下去要一条命不是问题,你的软甲能有多少用处?”


    “那还是算了吧。”徐篱山很有骨气地说。


    京纾的指尖拨开他鬓角的碎发,拢到耳朵后头,说:“你和小五年纪相仿,但你到底不是他。不过他倒还替你隐瞒,想一力承担。”京纾垂首瞧着他,“你们还真是好盟友。”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说:“可不可以不要阴阳怪气呀?”


    京纾便不说话了,把他的耳垂揉捏得微微泛红。


    马车到了二皇子府,守门的侍卫立刻上前行礼,“肃王殿下千……”徐篱山率先跳下马车,拍拍惊讶得嘴巴都撑大的侍卫,让人开门,先跑了进去。


    京珉今日有些发热,躺在床上闭眼休养,迷迷糊糊地听见徐篱山的声音,缓慢地撑开眼皮把凑到脸边的人看了看,笑道:“梦里也咋咋呼呼的……”


    “什么梦里啊,我是真人!”床边小几上放着盆,徐篱山伸手搅了热帕子,替他擦汗,担心道,“很难受吗?我请莫先生过来。”


    “不必劳烦先生了,他近日总是两头跑,很是辛苦。刀伤后发热是再寻常不过的了,我吃了先生留下的药,有渐渐好转,方才先生留下的药童和父皇拨来的御医也都来瞧过了,没大碍。”京珉看着徐篱山微红的眼睛,笑道,“多大的人了,我又没死,别哭。”


    “差一点点就死了!”徐篱山哑声道,“哥,我害怕……”


    “不怕。”京珉想抬手,怎奈一动就牵扯了刀伤,又疼得放下去了。他笑了笑,“留青,谢谢你救了我。”


    徐篱山拧眉,“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我听说那‘神仙丸’很是珍贵,你给了我……”


    “是珍贵,可我留着它就是用它来救命的,否则它也就是颗小药丸罢了。”徐篱山打断他的话,伸手握住京珉的手腕,温声说,“你也珍贵,哥,我拿它救你只会觉得万分庆幸,不会有半分舍不得。”


    京珉便没有再道谢了,他看着徐篱山,轻声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刺杀皇子,你与我走得近,千万要当心。”


    “放心,我命硬。”徐篱山安抚道,“况且有肃王殿下保护我,谁能伤我?”


    “有皇叔护着你,我自然放心,但我不放心的是你。留青,我知道你主意大,但那刺客凶狠万分,你千万莫要想着替我报仇或者去查什么,莫要把自己陷入危险之境。”京珉盯着徐篱山,“还有,你要……当心太后。”


    徐篱山说:“哥……”


    “我不欲争权,太后对我不满,可绝不会杀我,因为我仍然是她的倚仗,可她却下手杀我,说明她另寻了倚仗。三弟是中宫所出,又与郁世子交好,太后不会冒险于他联盟。五弟虽无显赫舅家,却与皇叔走得很近,她与皇叔之间恐有旧怨,必定也不会选中五弟……只有六弟了。”京珉闭了下眼睛,复又说,“宁远伯不问政事,嫡子师鸣是个逍遥小纨绔,嫡女师流萤倒是稳重,若让她与徐家联姻,太后便能把徐家和师家绑上一条危船,以此来向六弟表达诚意,或许还有别的筹谋。总之她一定会打你的主意。”


    “放心。”徐篱山说,“我能保护好自己。”


    “嗯,早些回去吧。”京珉说,“清漪尚在兰京,我怕太后会惦记她,已经让人叫她来我府上,我要同她嘱咐两句,算算时辰,她也该到了。”


    徐篱山眼皮一跳,说:“你这次遇刺大概就有付清漪的缘故,此时叫她来,暗处的人更急了。”


    “就是要让他们急,狗急跳墙更好。”京珉淡声道,“如今的太后与六弟绝不会愿意看见清漪与我过往甚密,他们定然会想法设法地阻拦。”


    徐篱山蹙眉,“可是,付清漪到底是女儿家,若你们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她父兄那里如何交代?我听说付少将军凶得很。”


    “付家手中有兵权,他家儿女的婚事便不由自己做主,清漪是原配嫡女,她若要嫁,只能嫁天家,若要嫁皇子,只能嫁储君,如此他们与天家同心,已经是两方都最能放心的选择了。”京珉稍顿,又说,“其实此前清漪主动与我提起过此事,她情愿嫁我,否则我是万不会走这一步的。”


    徐篱山拧眉道:“我不愿意!”


    京珉失笑,“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你要是和她搭上关系,你就别想去过清闲日子了!”徐篱山劝道,“哥,你不必走这一步的。”


    #VALUE!   京珉看了他片刻,说:“这次我出事,礼部尚书赵禄、侍郎王颟还有别的一些大臣愤慨上书请求彻查,他们心情激动,在话中难免对三弟、五弟说了些不好的话,也得罪了别的一些大人,我若什么都不做,来日他们若因此获罪、惹上麻烦,我心不安。赵大人年纪大了,近日他来探望我时满心忧虑,胡子都像是凭空拉长了一截似的……我知道他最看好我。从前我曾对他直言无意那至高之位,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定然还是失望的,可那之后他并没有再做选择,仍旧处处教我、护我,他算我半个老师,我得护着他。太后选了六弟,那是她唯一能再做的选择,可是她被权欲蒙了心啊,她与六弟没有祖孙情、六弟与徐家也始终不能同行,此事若成,她与徐家多半会被过河拆桥,此事若不成,徐家也要被牵连。”


    徐篱山鼻尖发堵,没有说话。


    “我也知道,你当初来兰京的时候还想着助我一臂之力,是我让你失望了,可你没有怪我,反而还想着助我去过想要的日子。可是,井水安居一隅,河水却波涛汹涌,如何互不相犯?”京珉苦笑一声,“我不欲犯人,再□□让,可人偏要欺我。那个位置,父皇最终属意谁都好,唯独六弟。”


    “哥——”


    “皇叔来了吗?”京珉打断他。


    徐篱山抿唇,点了点头。


    “我想同皇叔说句话,你去叫一叫他,好不好?”徐篱山不肯动,京珉便又哄道,“留青,听话,去吧。”


    徐篱山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出去了。


    京纾就站在廊上看着那只玄青色鹦鹉,徐篱山走过去,说:“殿下,表哥想跟你说话。”


    京纾转头看向他,伸手在他眼睛下抹了一把,吩咐旁边候着的辛年,说:“陪公子走走。”


    “是。”辛年侧身,“公子,请。”


    徐篱山本来还想偷听呢,闻言只得“噢”了一声,耷着脑袋走了。


    京纾看着那背影出了院子,转身进了卧房。


    “皇叔。”京珉颔首,“恕侄儿无法周全,失礼了。”


    京纾在床边落座,说:“有什么话是留青听不得的?”


    “那夜刺客把刀捅向我时,唤了我一声‘表哥’,我当时只觉得惊诧,因为平日里只有留青这般称呼我。随后他又对我说了一句话,”京珉露出个很怪异的表情,“他说等他与留青大婚之日,会记得敬我一杯酒。”


    京纾并没有发怒,仍旧分外平静,只是那平静下波涛汹涌,以至于有一瞬间倾泻出无尽杀意。


    京珉抿了抿唇,说:“我不敢告诉留青,怕他知道了心里害怕,也怕他冲动冒险。既然他如今住在皇叔府中,侄儿斗胆,请您千万顾他周全。”


    “会的。”京纾言简意赅,“好好养伤。”


    京珉颔首,道:“皇叔慢走。”


    京纾出了屋子,去花园找到了躺在凉亭中的徐篱山,伸手把人拉了起来,一道离开。路上,他们碰见迎面而来的付清漪。


    “见过肃王殿下。”付清漪行礼,起身看了眼京纾,又看了眼跟他并肩而行的徐篱山,眼睛一转,嘴巴张大了,“你、你们……”她捂住嘴巴,眼睛逐渐瞪大了。


    “姑娘好自由,为何要勉强自己?”徐篱山问。


    “我好自由,但我姓付。爹爹这些年不纳妾、不奢靡,自身清正,哥哥脾气张扬,平日里也是个公子哥,在军营之中却也与军士们同吃同住,滚粪坑爬泥沟,半点不骄矜,为的就是要服众,不要别人说我们付家恃功自傲。我是大可一走了之,可爹爹如何向祖母交代?更要紧的是若传扬出去,必定招致风言风语,我没本事光耀门楣,平日里也闯点小祸,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哥哥每次都护着我,但我至少不能辱没付家名声。当然,我也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我若做了皇子妃,家里那几个女人岂敢再找我的茬?”


    付清漪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二殿下的脾性,他是个温润君子,就算不爱我,也会敬我,也不会让我去学这样那样的破规矩,非要我做个高门贵女。对于咱们这样的人来说,不必奢求海誓山盟,能作一对相敬如宾、亦师亦友的夫妻,已然很好了。”


    徐篱山闻言便不再说什么了,互相见了礼,同京纾一道走了。


    “还是做疯子好。”沉默了一段路,徐篱山感慨,“人一疯,人人都惧怕,反而方便。”


    京纾说:“你在影射我吗?”


    “对啊。”徐篱山偏头笑道,“你瞧瞧你,你也是天潢贵胄,可谁都奈何不了你的婚事。当年我们徐家大姑娘和褚家姑娘的事儿一出,只要你没那意思,哪家还敢把闺女往你面前凑?如今你与我牵扯在一起,陛下还乐意成全。”


    “嗯。”京纾说,“我想与你牵扯,自然人人都得成全。”


    徐篱山笑道:“你说话好不讲理。”


    “讲理没有太大用处。”京纾说,“你与人讲理,人家觉得你废话多,一拳头把你打倒在地,人家怕不怕你?”


    徐篱山乐了一声,说:“可人家怕你,不代表人家服你。”


    京纾说:“无所谓服不服。”


    “可口服心不服,就不会一直安生。”徐篱山说。


    “无妨。”京纾说,“不安生一次,就让他怕一次。”


    徐篱山眨了眨眼,没有接话。


    *


    文和殿。


    帝后正在弈棋,亭月轻步走进来,说:“陛下,莫先生到了。”


    “让他进来。”雍帝说。


    亭月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莫莺入了内殿。皇后问了二殿下今日的情况,随后说:“那陛下与先生说话,臣妾先回宫了。”


    雍帝点头,待皇后离开,才说:“此前朕曾经召先生入宫询问逾川的身子,彼时先生说没有大碍,可近来朕瞧着逾川的身子不像是没大碍的,因此特意再问先生。”


    京逾川你个天杀的祸害!


    莫莺在心里痛骂,面上却神色如常,说:“回陛下,殿下确是是没有大碍。”


    雍帝指尖摩挲着黑棋,说:“怕是他有事也让先生替他遮掩吧?”


    “回陛下,草民岂敢欺君?”


    “先生已经欺了。”雍帝说。


    莫莺老老实实地跪下了,说:“陛下明察!若陛下不信草民的医术,大可请御医前去。”


    “先生的医术,朕不疑,让御医前去,他们回来也不一定会说真话。”雍帝让他起来,语气温和,“先生此次救了珉儿,朕感念先生,也知先生与逾川多年好友,不想为难先生,但也请先生体谅朕作为兄长担忧弟弟的心情。”


    这是软刀子啊,莫莺被刮得脑门一凉。


    “他每次受伤,朕都让御医们前去诊治,可他一次都不肯,把自己的脉象遮得严严实实。但既然是外伤,朕能瞧见伤口,他又何必这般瞒朕?尤其是这一次……以前伤养好了,他的神色看起来和寻常人没有太大区别,可这一次却是越养越苍白。是以上次他入宫来,朕特意让御医假扮内宦等在他出宫的路上,那御医后来告诉朕,说肃王殿下看似没有大碍,可脚步虚浮、面色晄白、咳喘无力,分明是元气大伤,或有亏耗。”


    雍帝把棋子扔进钵中,发出“啪嗒”一声。


    他转头看向莫莺,“先生,还请不要瞒朕了。”


    “好吧,那草民就偷偷跟您说一句实话。”莫莺为难地说,“上次殿下在常州遇刺那一回不仅受了外伤,还中了毒,但是陛下放心!毒已经解了,只是还得补补。”


    雍帝看了他片晌,说:“可会危及性命?”


    “只要殿下不再受伤,是不会危及性命的。”莫莺说,“只是您也知道,这补身体是门耗费时辰的活计……”


    “朕明白了。”雍帝说,“烦劳先生来一趟,逾川和珉儿的身体劳烦先生看顾。”


    莫莺应声,转身退了出去。


    亭月走进来,说:“陛下,且先就寝吧。”


    “莫莺还是有所隐瞒。”雍帝沉默良久,“昨夜朕做了一个梦,梦见父皇斥责朕没有当好兄长、照顾好逾川,朕想解释,可嘴怎么都张不开。而后逾川跑过来,笑着叫朕兄长,可这画面转瞬即逝,他的马尾散下来,满脸的血,嘴里也不断呕出血来,说……他恨朕。”


    亭月说:“梦都是假的。”


    “可朕觉得太真了,被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雍帝望着棋盘,眉眼冷沉。


    亭月安抚道:“殿下怎会恨陛下?”


    “是,他不会恨朕。”雍帝说,“所以朕反而越想越怕,怕他有天大的事瞒着朕。”


    “陛下……”


    “亭月啊。”雍帝苦笑,“鱼与熊掌,还是不可兼得。罢了,传礼部尚书明日入宫,朕要与他商量逾川大婚的相关事宜。”他起身,神色恢复平常,“朕去慈安宫陪太后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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