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黑塔世界P38743474, 红玫瑰病副本。
乌望心如死灰地坐在中世纪风格的马车里,感受着足足十一人份的拥挤和聒噪,毫无心情去探出头观察不远处作为副本主体的古堡:
“卧槽!上一个本不还一个人一间宿舍吗?为什么这次就给一辆马车?”
“可能上一个本好入侵一点?操作空间大。你看乌哥那表情, 要是这个本能给咱们争取多几辆马车, 他至于满脸想死的表情吗?”
“别挤了别挤了!马车要爆了!”
话音未落, 只听“嘭”地一声。
精巧有余,结实不足的车厢骤然撑裂。
“…………”
乌望两眼无神地落在不远处站稳, 平生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谋划——譬如,招募这么多人手是一定必须的吗?干翻孤舟这件事,是不是他一个人努力努力也可以完成?
剩余十一个人在他脚边摔作一团,只听取哎呦声一片。
牢骚声中, 就连仆从都跟卡机似的呆了几秒,很快又一板一眼地低下头说:“非常抱歉,贵客。我立即去唤另一辆马车, 请您稍——”
“别,不用了。”李迩瞅着乌望一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连忙道, “这也没几步就到大门口了, 我们可以走着去。你们花园里的这些玫瑰花种得真不错, 我想多看看。”
乌望铁锅一样的脸色顿时舒缓下来,目光扫过周围成片的红玫瑰丛,又扫向仆从因为低头而露出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仆从后颈的某片皮肤好像泛着些许的红, 呈现出轻微糜烂似的颜色。
“……”实际上有些小洁癖,只是之前为了演戏忍耐良多的乌望立即不着痕迹地往远退了一步, 又在红玫瑰丛边停住。
他微微仰头,看向伫立在正午阳光下的古堡。
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笼着这座恢弘精美的建筑, 科林斯式的壁柱与爱奥尼式的圆柱错落分布,殷红的玫瑰攀绕着象牙白的墙面,为这座华美繁复的城堡增添了几分梦幻的绮丽旖旎。
乌望轻微地嗅了下鼻尖,闻到清晰的烟草味,混杂着辣椒、啤酒花、乳香被火烧灼的气息。
前方的仆从再度行走起来:“城堡内的玫瑰可以随意观赏,但不可以触摸、摘取。”
“贵客既然被邀请参加这次宴会,那在宴会结束之前,请不要踏出拱卫在城堡周围的围墙,以免让亲王殿下伤心,认为自己招待不周。”
“我靠,这是什么放屁宣言,不想让客人离开,那就好好招待啊,还特么带恐吓贵客,不要逃跑以免让主办方伤心的啊??”周末在不远处低低地骂了句。
佚名收回自己放出的傀儡:“言语上的威胁倒不算什么,但把进出的闸门换成钢铁,用铁水熔死所有的门闩……”
乌望皱起眉头,环视望向城堡周围高耸厚实的围墙,总觉得这墙筑得晦气,像个大碗,他们这些客人就是碗里的食粮:“更古怪的是副本通知到现在都没有响。”
无法操纵副本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系统反常的状态更让他心生疑虑。
他沉着脸蜷了下手指,首次为晦朔不在手边感到遗憾。
城堡门口的守卫吱呀一声推开深棕色的结实大门,城堡内的酒香扑鼻而来。
外界艳烈的日光一进城堡就被石墙窄窗挡掉大半,只有成排的火把插在墙上,照亮城堡内黑洞洞的路。
“编……”
隐隐约约的,乌望似乎听见有稚嫩的童音在唱歌。歌词经由翻译道具翻译过来,失去了原有的韵律和韵脚,多了几分古怪的生硬:
“编个……玫瑰花圈……口袋里装满花束……”
“灰尘!灰尘!我们都倒下!”(注)
“——咚!”
原本走在众人面前的仆从忽然毫无征兆地直直倒下,额头砸在地上,迸裂开一片荼蘼的红色。
乌望本能地向后避了一步,才发觉那飞溅而起的不是血液,是一大蓬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
短短几秒的时间,一个好端端的人身上就长满肥厚的荆棘茎叶,艳红的玫瑰在眨眼间齐齐开放,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乌望的表情卡在“嫌弃”和“松了口气”之间,很快又滑向嫌弃。
因为周围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抬走仆从的尸体呢,另一个仆役就习以为常似的接替上来,恭敬地说:“请贵客跟随我去您的房间。”
没有“们”。不是贵客“们”。
换而言之,又得十来个人挤一个房间。
乌望的心情迅速晦暗了下去,正考虑着要不要再找个什么东西,临时开一处小洞天,一旁蹭来一个李迩:“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憋到现在——咱们之前费那么大劲儿设计扶光,甩倒是把人甩开了,但卡西在红玫瑰病副本这个情报,扶光也知道啊?他不是还会追来?”
乌望冷淡地把李迩抵开,抵回他能接受的社交距离:“我在他屋里睡的那晚,趁他中幻术,给他下了限制。他现在无法随意在不同小世界间穿梭了。”
出本倒是不受影响,毕竟盛景公寓楼只是白塔世界P24644264里的一个小副本而已。跨出公寓楼,就能回归白塔世界。
但想前往新的世界……扶光既没有怀表,又被封了穿梭的能力,恐怕就只能在P24644264继续呆一段时间了。
李迩缓缓后仰身体:“…………”
看看,看看!他就说吧!乌望在公寓副本里埋的后手肯定不止说出来的那么多!
李迩忍不住带着点牢骚道:“你还有什么设计,能一口气跟我把底透完吗?这像挤牙膏一样,一挤才一出……”
乌望还真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你不问,我想不起要说什么。”
李迩:“…………”
怎么,局下得太多,回忆不过来吗这是??
乌望没再看李迩的神情,只继续观察城堡内的情况。
跟城堡外相比,城堡内部的繁美奢侈居然还能更近一步。
几十米高的穹顶遍布着月桂、白鸽的雕塑,烫着金的墙面即便只有火把的光源,依旧熠熠生辉。
各种金器、油画像是批发货一样被随意安置在各处,桌岸上、地上、墙角边……要不是有孔未晞盯着,愚者差点没忍住顺手捞点,往自己怀里揣几件。
“这城堡的主人是个囤囤鼠吧,”小桃打量了一圈,忍不住皱起眉头,“东西堆得像仓库一样……正常城堡会这么摆装饰品吗?”
“难说。”孔未晞很难得没抱着她那把青铜阔剑,抱着颜洄那把破琴,阔剑被主人暂且背回了身后,“摆放得这么杂乱,更像是匆匆忙忙从别的地方逃难过来,所有搬出来的东西都马虎地堆在一处……。”
他们休息的房间安排在城堡三楼。跨越正厅时,乌望看见大量穿着各异的NPC。
有穿着华丽的骑士、淑女,有正紧张兮兮排练的小丑和乐师,他甚至看到了吟游诗人和舞女,一小队穿着妖媚的美人捧着酒浆穿过正厅,向着一楼更深处走去。
“那里就是今晚的假面舞会举办的地方。”仆从指了下美人消失的那扇门,“亲王殿下在这次的宴会场地上下了不少心思,希望大家今晚一定要好好享……咕……受。”
仆从的喉结滚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迩,口水咽得像恨不能立刻扑上来咬李迩的脖子一口。
“……”乌望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刚避开仆从让他不虞的目光,耳畔忽然传来系统姗姗来迟的通报:
【叮!所有玩家已进入副本。】
【欢迎来到普罗斯佩罗亲王的避世城堡!这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只有狂欢!】
【请在城堡中尽情享受这场假面舞会吧!】
【任务:存活至三天后。】
乌望几乎和众人同时皱起了眉头,只不过关注的重点截然不同:
非酋·乌望:“你们的任务也是存活至三天后?……我的任务怎么会和你们一样?”
李迩:“草!我是不是眼花了?这本的参与人数是……一千人??”
这城堡看起来不像有那么多客房啊?除非……有些玩家用的根本不是客人的身份,而是不配拥有私人房间的仆从、舞女、乐师……
愚者咕哝了一声“那咱们抽到客人的身份,还真算走大运了”,话音还没落下就被乌望等人齐齐瞪住:“……干什么,这不幸运吗?虽然十来个人挤一个房间是差了点,但系统可是把我们当成一个人算的,一个人住一间客房,这待遇还不好?”
乌望不是很愿意承认,但还是得就事实说话:“……有我在,我们不可能享受好待遇。除非,住客房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更好奇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倒霉蛋是谁。一千人的大本啊……我还是头一回见,这得死多少人?”
银蝎子青紫色的薄唇勾了一下,身体向旁边的窄窗探去,带起一阵银饰的叮啷脆响:“嗯,不认识,不认识,这群人也不认识。这些……嗯?这不是拓荒者的人……”
银蝎子说着说着顿住了,几秒后,似有些尴尬地侧过脸,瞅了乌望一眼,又瞅了一眼。
乌望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几步走到窄窗边,向银蝎子之前盯着的地方看去。
那里的人群呈现出相当古怪的分布趋势。
明明所有人都在拼命往那个方向挤,试图跟拓荒者的大佬们搭上线,但大家又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片区域。
拍卖张背着一口长棺,跟在黑桃身边。这人的名声显然不比逐夜者好到哪去,所有人都像避瘟疫一样竭力避开他。
“…………”乌望的目光落在那口长棺上,顿了没几秒,脸霎时就黑了。
没有怀表、没有穿梭的能力、正常玩家的怀表不可以随意携带其他玩家、不经过系统操作或者借用穿梭的能力,就无法带走等同于一个小世界的壶中洞天……
他什么都防了,就是没防有人疯起来,能直接把自己制作成一个道具,宁可将自己的所属权交进别人手里,也一定要追过来。
第 52 章(三合一)
“……”有那么一瞬间, 乌望差点想将棺材里面的那个小兔崽子揪出来,就像在神宫时那样将人按在大腿上,拿戒尺狠狠抽一顿。
但世事更迭, 他已经不再是棺中人的师长, 对方也不再是刚入神宫, 一顿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调皮孩童。
他寒着脸瞪视那具棺材片刻,还是将视线挪开:“等认了回屋的路, 我去找卡西的行踪。米泽西戴,一起吗?”
狗奴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矛盾挣扎,显然是很想和乌望一起寻找卡西,但犹疑再三, 他还是摇摇头:“不是说这次的住房可能有陷阱吗?我留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谈论间,他们来到三楼。
城堡的走廊很宽敞, 很多玩家正挂着或新奇或忧虑的神情聚在走廊里交换情报。乌望一向喜静,一看这人山人海,差点当场止步, 连走廊都不想进。
忍耐着挤到房门前, 他回头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 听见李迩小声询问小桃:“拿技能扫一扫,能看出什么样的人会被选中住客房吗?”
小桃疲倦地揉了下眼睛:“不行。好多人我都扫不出信息,只有一堆???。能扫出信息的又找不出什么共性。”
乌望极浅的蹙了下眉,正欲开口, 身后传来一道愉快的少年音:“孔——咳咳,守灯人组织286?”
乌望循声回头, 就见六个高矮不同的面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虽然改变了衣着、戴了面具,拍卖张还把棺材给收了起来, 但乌望的人造眼睛一扫,还是能一眼认出其中的两位老熟人。
“这名字也太烂大街了,号居然都排到286了?”
少年一头活跃的浅褐色短发从面具后支棱出来的,呆毛乱飞,看起来毛茸茸的,像只可爱的小动物。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热情地抓着孔家主和李迩握了会手,直接跟着走进客房:
“你们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各个都带着兜帽,我差点没敢认!我可是接到你们的邀请才下这本的,谁知道居然遇到千人副本这么稀罕的事……”
跟在少年后面的高个子倒是没急着进门,彬彬有礼地跟所有人都依次打了招呼:“布莱恩。幸会。上一次在副本中转站接杰克的时候,我们打过照面,只是那时有急事要处理,所以疏于问候……还望海涵。”
翻译道具将布莱恩的话翻得文绉绉的。乌望的眼神恍惚了几秒,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神宫。
周围是恭敬侍立的女巫男觋,扶桑木的雅香和扶光修炼弄出的冰雪寒雾揉在一起,他就笼在这股寒冽沉静的暗香中与前来觐见的人议事。
扶光有时候会坐在他身边乖乖背书,有时候会溜得毫无影踪。直到他议事结束,等到金乌西斜,这顽劣的小崽子才会拎着烤鱼糕点之类的东西珊珊而归,毫无悬念地被他当场捉住,再按学堂的规矩罚戒尺十下。
年幼时,扶光的皮还不像现在这么厚实。十下戒尺掺着灵力,能让这小子哼哼唧唧地在榻上趴两三日。
乌望白天很忙,好像每天都有接见不完的人,处理不完的事务。直到傍晚,神宫闭门谢客,他才有空披着夜色去看小徒弟。
每当这种时候,扶光就会趁他换药时黏黏糊糊地挨蹭过来,要么抱着他的腰,要么揽着他的腿,耍赖撒娇地不让他走:
“师父,疼。为什么不能喊疼?我就是疼。”
“师父真奇怪……明明修的是无情道,还要管天下人的事。牵绊缠身,师父的无情道怎么可能飞升?不如改修有情道。”
“诶诶师父别打了!已经很痛了……师父吃烤鱼吗?我在山下新学的法子,清理内脏后撒上孜然香料……”
“师父我跟你说,今日在市集中,我看到一件特别离奇的事……”
乌望忽地敛了下眼睫,从回忆中抽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不喜聒噪,却爱听些八卦故事的坏毛病是从哪得来的。也许就是那些年逐渐养成的习惯。
只是当他养成这样闲逸的习惯时,龙神大陆的境况已经危如累卵。
缓慢长大的扶光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能叽叽呱呱缠着他啰嗦半天,而是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有了修无情道的模样,讲究起行端坐正,君子慎言……
乌望的脑海中忽然晃过现在这个弟子走哪歪哪,屁话贼多的样子:“…………”
什么悲春伤秋全被撞没了。
前世今生数千年,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弟子骗了?这家伙哪点像在修无情道??
时隔多年,乌望再次体会到心梗的滋味。但堵了没一会,他忽地又想:
……既然这小子不是在修无情道,那为什么前世那后几百年,扶光忽然开始学习君子仪态,戴上了温雅守礼的假面?
他走神了很久。放在从前,身边肯定会有巫觋小心翼翼地提醒,但今非昔比,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会成员,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杵在颜洄后面躲清闲。
乌望逐渐放松神经,站在房门边,随意地看向布莱恩身后的那几个面具人。
“?”布莱恩察觉到乌望的眼神,索性大方地帮忙介绍,“这位脚不沾地飘着的瘦高个儿是祷者。杰克我就不用介绍了,听说你们打过交道。还有这位——柳金阙,目前拓荒者的大金主。”
祷者一声不吭地飘在布莱恩身后,像只罩在兜帽下的鬼魂。
柳金阙倒是随性,懒洋洋地拿手指一挥,冲着乌望打了个吊儿郎当的招呼:“我旁边这位,拍卖张。应该不用介绍吧?听说你们见——”
“哕——!”
一股馥郁的花香混杂在湿闷的风中,悄然间涌过整条走廊。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走廊各处都有人忽然捂着胸口剧烈作呕,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肺部,又搔得喉管痒痛。抓挠着脖颈连咳带呕数下后,猛然从口中涌出一大蓬殷红的玫瑰花瓣:“呃——”
一捧又一捧的花瓣像血一样在各处爆开,在火光的映照下绮丽诡谲。
“啊——”
“操!?怎么回事??”
原本还算平和的人群霎时乱成一锅沸水。
一部分人惊叫着想远离爆开的花瓣,一部分急呼着想靠近口吐花瓣的同伴。
还有一部分,是那些负责引导客人的仆从。
他们的脖颈骤然泛出浅嫩的绿,或者艳丽的红,下一瞬,脸颊从中间对半裂开,皮肉间生出长长的刺,饥肠辘辘地扑向附近的玩家——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乌望的手只抬了一半,腕间就被另一只宽厚温凉的手握住:“有弟子在旁,这种小事如何能惊动师父亲自动手?”
握着乌望的那只手用的力道不重,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想以退为进。
乌望的眉心跳了一下,刚想甩开扶光,却感觉到腕间一片濡湿,那只握着他的手还在极细微的战栗,手背上的筋骨绷得泛出苍白。
“……?”乌望想回头看一眼这逆徒又作了什么死,脸侧却被人虚拦了一下。
“弟子现在的模样不合仪范,怕师父见了又要责罚。还是先将这些无辜之人救下……”
乌望默默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开口:“扶光。”
“你之前跟我说话,可不是这种语气。想杀我和小桃他们的时候,也没管什么‘无辜之人’被你杀死冤不冤枉。”
“……”身后的人安静如鸡了几秒,语气变得更柔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饱受委屈的温良小白花:
“师父明明知道之前我为何不假辞色……你半点没透出自己的身份,我还真当您的尸首被窃贼偷走了,所以才那么急躁——”
“是吗。”乌望面无表情,“可你不是说,为师对不起你的事‘又不是一两件’?”
他反握住了扶光的手腕:
“我杀你父母,杀你至友,将你困于天人路隔,亲缘断绝的境地百余年……又当着你的面杀死仅剩的亲近之人,就为了逼你踏上死路。”
乌望转回身,漠然看向扶光:“你恨我。所以在我的尸骨上下了诅咒,叫我即便是死,魂魄也永无宁日,不得解脱。”
面前的扶光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更高大了。一头剔透如堆雪的长发多出大量墨色的斑驳,像不慎泼了墨汁在发丝上,又像是本该通体莹润的鱼蛇脱落了华美的鳞片。
扶光露在发丝外的左眸中掠过一丝慌乱,飞快侧过脸,还不忘辩解:“弟子是为了留——”
“不用解释。”乌望的目光落在扶光未来得及掩盖的那些鳞片上,几秒后抬手扯下自己的斗篷,扔到扶光头上,“将时间再向前溯回半刻钟,看看这些人怎么触发死亡条件的。”
乌望的身量很高。一米八七的个子穿的斗篷换到在场绝大多数人身上,都不可能嫌短。
偏偏扶光异化后,单是支棱起来的部分就有两米高,更别提拖在他身后的蛟龙长尾,这身斗篷基本相当于一个心理安慰。
不过扶光倒是用得很欣然的样子,跟裹棉被似的用斗篷把自己身上一包,扯着兜帽遮住自己被鳞片覆盖的右半张脸:“既然师父回来了,这晦朔自然要还给师父,师父可以亲自——”
“不用还我。”乌望平静地指了下最近的倒霉鬼,“就从他开始。”
他的语调很平淡,似乎不掺任何情绪,天然便有种疏离冷淡的感觉。话尾又总往下沉,听起来就像是在下达指令。
“……”原本还三不五时就把晦朔提溜出来玩玩儿的扶光忽然就哑炮了。
磨蹭了半天,才像个被先生考究学问的学生,挨挨蹭蹭地将手抬起来,刚催动晦朔,就听乌望在旁边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
扶光:“…………”
他忽然记起,当初在盛景公寓楼里时,乌望也曾坐在床边挤兑他,说“怎么颜洄回溯时间能逆转死亡,你不能?”
他那时没品出乌望的言下之意,还回答什么本命法宝不本命法宝……现在回忆起来,乌望那时候想说的其实应该是“你到底会不会用晦朔?能不能别暴殄天物”吧?
扶光掩唇轻咳了一声,加快回溯的速度,强行催动所有吐花的玩家同时倒转时间,试图快些结束这段处刑:“怀表、同伴、器皿……这些中招的人似乎没触碰过同样的东西,不过都靠近过堆垒在走廊尽头的葡萄酒塔。”
只是靠近就中招,难道触发条件是气味吗?
乌望思忖着,掌心冒出一簇幽蓝的磷火,眨眼将整座高耸的酒塔和满地的落花腐蚀得干干净净。
金光掠过每一个异变的仆人的脖子。扶光配合默契地解决完最后的隐患,又将这些玩家的时间再度向前挑拨了数秒,恢复至未中招之前。这才收起晦朔,顺道把自己重新塞进不知何时立在乌望身侧的长木棺里。
时间骤然恢复流动。
“……”乌望脸色不是很美丽地一把将那具显眼的长棺反手推入房内,房门咔哒一关,自己留在走廊上。
走廊内低呼一片,谁都不明白怎么上一秒还到处有人作呕、吐花瓣,下一秒这些人又好了。
那些露出狰狞巨口的仆从也都软如烂泥地瘫倒在地,好像在某个他们未能察觉到的须臾,有人悄然出手,解决了这些死亡的威胁。
“——是拓荒者吗?我之前看到拓荒者的人也进了这副本!”
“可是,拓荒者的谁有这样的能力?”
乌望抬起步子,准备趁乱顺势加入众人的讨论,打探一下关于卡西的情报。
刚迈出半步,脚还没落实,耳畔乍然响起系统尖锐的警报:
【叮——】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
【叮!】
【检测到[偷渡客]的行动痕迹,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才稍微缓和的人群再度炸开。
“偷渡客居然在这个本里?!天!他不是会把所有跟他一起下本的人全部弄死吗?!”
“清道夫也要命啊!那些系统的走狗……处理起异常副本时,可是会无差别动手的!!”
“还聊什么!?进屋!快、进屋!!只要不跟偷渡客身处于一个房间,清道夫动手就不会殃及我们!”
长鸣的警报声中,所有人都慌张地推搡着,争先恐后地往房里钻。
“……”乌望心知这种情况下,想套情报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向后退了一步,也转身进门。
“——靠,清道夫如果挨个查房间,我们岂不是得被连锅端?”周末的神情有点发狠,抬起拎着怀表的手,“不然……”
“然个屁,”银蝎子冷静地用苗刀摁下了周末的手,“哪怕我们真能把这一波清道夫都干掉,难道系统不会派下一波清道夫继续来吗?清道夫是可以量产的机械兵,我们可不是。”
一屋子人开始头大地商议起要怎么躲开搜捕,期间布莱恩多次劝说黑桃别馋和,黑桃都没答应,反倒拎起那根乌望让孔未晞拿去做人情的项圈:“这个神奇的洞……洞天?不是可以容得下人吗?都躲进去,清道夫不就查不到人了?”
布莱恩低语:“哪有这么简单。所有人都进去,这项圈交给谁保管?让谁捏着这么多条命?”
乌望没听屋里乱糟糟的谈论,只在疑惑一个问题:系统是怎么检测到扶光的“行动痕迹”的?
除了回溯时间,扶光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前几个副本里,扶光倒转时间没引起系统的注意,那在这个本里,也不该引起系统的注意才对。
除非……这个本里有系统的“眼睛”。
这双眼睛藏匿于人群之中,注意到了死亡被逆转的异常情况,于是上报系统,才令系统忽然能关注到扶——
“乌哥,交给你了。”
手臂被人捣了一下,乌望刚收回神,手里就被塞进一根熟悉的饰品,李迩都没给他制止的机会,人就学着孔未晞的样子直接往项圈里一怼,只留下乌望和一整个空房间面面相觑。
乌望:“…………”
这群人里,该不会没一个清白身,都在通缉榜上吧?
熟悉的心梗涌上心头,他好像梦回神宫,又在给一群人收拾烂摊子……
“咚咚。”
走廊里传来房门被叩响的声音。听脚步声,至少有五六具清道夫在活动。
乌望在屋子里踱了一圈,还是觉得不太对,但敲门声已经落到了他所在的客房:“开门,检查。”
清道夫的声音是电子合成的,不具有个体辨识度,也不像一般AI一样追求真实有感情。
乌望蹙着眉思索了一阵,还是恢复面无表情,正常拉开房门:“屋里只有我一个。”
伫立在门前的清道夫足有两米高,大概能和扶光异化后的身高持平。
它浑身都是金属机械结构,那双没有感情的红框机械眼向下晲了眼乌望,黑洞洞的摄像头焦距缩放了几轮:
“好。”
抛出短短一个音节,清道夫居然连门都没进,就转身走向下一个客房。
“……?”乌望缓缓侧目,有点一头雾水,但还是将门正常关上,谨慎地站在门边又听了会。
清道夫们还在挨个敲门,但对其他人,就没像对乌望这么信任了。
好几个声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被当场拖出门,躲在屋里的被通缉者不久就鬼哭狼嚎地被清道夫搜查出来,没几秒,就彻底没了声息。
乌望倒不太担心这些被清道夫处理的人。按他所查的和逐夜者提供的情报来看,这些玩家最多只会被洗去记忆,清零重来,性命是无忧的。反倒是那些死在副本中的,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他困惑地靠在门边,一直等到清道夫的声音撤出走廊,等到有人大着胆子重新从屋里走出来,清道夫小队居然都没杀个回马枪,再重新检查一遍他的房间。
“……?”
这么异常,乌望反倒加倍警觉,没敢将洞天里的人随意放出来。
“铃……”
走廊上传来铃铛的脆响。
NPC特有的半死不活的声线响起来:“请诸位客人回屋,好好休息。”
“今晚七点半,亲王殿下的假面舞会将准时举办,请大家在房内墙上的面具中自行挑选,或自备心仪的面具,按时赴宴!”
玩家们慌张进门的声音接连传来。乌望思忖了片刻,抬手将墙上的面具统统摘下,抱着一并进了壶中洞天。
融雪的冷冽气息与阳光一同扑面而来。
乌望微微阖眼,适应了会洞天中的光亮,熟稔地举步,沿着朱红桥廊走向更远处的巍峨殿宇。
这片壶中洞天面积很大,四面都是白蔼蔼的浓雾,连接着天际。
中心包围着一片葱郁的绿地,绿地上溪水蜿蜒,朱桥九曲回转。
一座九进式的朱色庙殿坐落于东方,廊柱和石阶上都雕刻着华贵的龙凤祥云纹,繁复立体的鳞羽镀着一层浅浅的金,在炽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乌望当时造这处洞天时没下什么心思,只是将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复刻了一份出来。
此时怀抱着面具抬头,看见神宫外的长廊上靠坐着的扶光,乌望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一下。
眼前的画面似乎与记忆重叠。
在很久远的过去,扶光也时常像这样靠坐在朱廊上,怀里抱着书卷或者长琴,懒懒地晒在阳光里等他。
东君神殿旭日不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亮堂堂的。
他每次踩着朱桥回宫,目光总会落在神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然后再看向偌大的、仿佛象征着他肩头责任的神宫,最后落向屋宇之后,比九进的神宫更加高大、近乎连贯天地的扶桑木。
真正的扶桑木当然不在这个皮革制成的洞天里。但当年熟稔的那种香气,早已铭刻在魂魄里,又在不经意间,随着神宫一并被复刻出来。
乌望重新举步,慢慢走向那道倚靠在廊柱边的身影,看对方白衣堆雪,看对方微微侧倾着头,用日光濯洗着斑驳的发丝,修长的手指每捋过一次发丝,那些脏污的黑色就褪去几分,像是一只白鹤,在细细洗去羽毛上的污泥。
但扶光不是鹤,是一条蛟蛇。循声抬眼间,对方那只掩在发丝下的竖瞳望过来,依稀透着蛇类特有的凉意和冷漠。
只不过这种冷意很快就在看清他后,融成了一团流淌着蜜的暖金:“师父回来了?大家都在神宫里。我让他们侯在议事殿……师父要不要更衣?”
乌望没这份闲心,只盯着扶光看了几秒:“洞天里的日光只是幻影,你自行调养要是嫌慢,我可以给你供——”
“师父自己找到的宝贝,紧着自己先用。”扶光站起身,腰部以下已经恢复成人类的双腿,“弟子只要能呆在师父身边,这些小毛病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乌望头皮一麻,差点又想打徒弟了,好歹握了握手掌忍住,几步走进神宫。
七嘴八舌声随着敞开的门一并涌出来:
“我去,这黑树好大!为什么不长叶子?死了?”
“我看是得死,根直接泡湖里!能不烂吗?”
“……你们能不能有点见识?没见周围的雕刻上有不少金乌的元素吗?这大树肯定是扶桑木。《山海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
“周末,你但凡拿出背闲书的劲头去学习,你这中考高低能拿个状元。”
“这景致多好,别浪费啊,以后要是能做成景点收票……”
乌望:“……”
扶光拢着长袖跟上来,也在搭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不换衣服也好。我去寝宫翻了一下,这座神宫里只有师父旧时的衣裳,都是大红大金的冕袍,配不上如今师父的模样。”
“……”乌望忍不住侧目。
扶光神色无异,像是在说什么随口一搭的真心话。
可但凡见过乌望前世模样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他现在的样子好,只会叹惋当年如日中天、目下无尘的东君,竟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曾经司掌太阳的神明,居然连见一点强光都会眼睛灼痛;本属于他的本命法宝晦朔,之于现在的他而言也成了伤人的砒霜……
可扶光居然会说,是那些东君的冕袍,配不上他如今的模样。
扶光满脸的兴致盎然:“师父现在的模样,倒是更适合现世的西装、风衣,想想就觉得养眼。之前我怎么就没品出这些衣裳的好……果真衣裳好不好看,还得看穿衣服的人能不能撑得起门面。”
乌望快被扶光吹麻了:“……你少说话。”
“啊,乌哥你怎么进来了?”
李迩听到了这句低斥,转身回头:“我们刚和黑桃会长聊到这个副本的设定……黑桃会长说,他觉得有点熟悉。”
黑桃早摘了面具,露出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跟周末差不多大:“嗯……我基本能确定,这个副本的背景,应该就是爱伦坡所写的《红死病的假面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看起来真的软得完全不像一个顶级工会的会长,坐在李迩和孔未晞身边,说他是弟弟、孩子都有可能有人信:
“我在孤儿院时,时常给年幼的孩子们念故事。《红死病的假面具》这篇故事,大概说的是一种名为‘红死病’的瘟疫爆发的时期,普罗斯佩罗亲王邀请大量显贵跟随自己一同隐居进城堡。”
“为了方便享乐,他备齐了大量的生活用品,请了许多乐师、诗人、舞女、美人以供欢娱;为了防止中途有人因为绝望想逃离城堡,他用钢铁制成大门,又把门闩浇筑封死……”
“可故事到最后,他和宾客们还是被死神收割走了生命。”
柳金阙收回欣赏扶桑木的眼神:“换句话说,按照这故事的走向,这个千人大副本的结局估计得是无人生还。”
“目前来看,副本唯一和原著有差别的地方,可能也就是那什么红死病的表现形式——原本的故事里,染上红死病的人都是身上出红斑,毛孔渗血而死。副本里是吐花瓣……改得倒是挺浪漫。”
周末耿耿于怀地臭着脸逼逼:“什么唯一,这红死病明显代指的是十四世纪爆发的鼠疫,但这座城堡明明是巴洛克风格的,巴洛克那都到十七到十八世纪了,原著里普罗斯佩罗亲王的城堡怎么可能长这样子。”
柳金阙:“……真的,你但凡拿出学这种东西的劲头去准备中考,还愁什么考不了高分?”
周末就不爽地瞪他,争辩“这种历史知识,以后早晚也是要学的”。
小桃和李迩这几个脑力劳动者则引着乌望走到一边:“——你不觉得,这种硬是往副本里塞名著,还原中又带着点诡异的‘浪漫情怀’的风格,特别似曾相识吗?”
米泽西戴在旁边扶了下黑框眼镜,肯定地说:“是梅博士的风格。我为了研究他,下过不少和他有关的副本。凡是有他的实验室坐落的副本,都是以原著为背景布置关卡的。”
背后灵一样缀在乌望身后的扶光叹息了一声:“这人应该少读些书。”
“谁说不是呢,”李迩似乎也有些无语,“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出通关的方法,以及——要不要试试,找下梅博士的实验室?”
小桃说得更直白:“我想尽快让米泽西戴帮我检查芯片植入的事。”
“这种中世纪的副本,里面不可能有医疗仪器,但梅博士的实验室里东西倒是挺多,还都很超前,说不准有能用得上的。”
米泽西戴点头:“我也想收集梅博士的研究资料,还有地图——之前的隐藏任务,我们得到的地图碎片还记得吗?或许拼在一起,能凑出什么奖励或者情报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而且,梅博士的实验室里大多都有手术室,如果小桃和周末体内真有芯片,或许我能在这个本里就帮他们取出来。”
他扶着眼镜的侧框:“卡西那么聪明,说不准也在那个实验室里……”
第 53 章
乌望忍不住默了一下, 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还是希望卡西不要找去实验室吧。”
“?”小桃不明所以,“是怕他遇到危险吗?”
乌望再度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说:“我先前伪装时的活跃, 不及卡西万分之一。”
真的。要不是亲眼见过卡西做过更离奇的拆家壮举, 乌望这种内敛的性子也不至于演狗时那么能豁得出去。
就这么说吧, 如果当初进红丝绒据点的是卡西,这会儿李迩等人早就无家可归了。哪可能只是客厅地板通个小洞?卡西能连地皮也给生拆了。
“……”小桃顿时觉得自己的体检行程像是被挂上了一个倒计时, 假如没能在卡西之前找到实验室,就会Game Over的那种。
米泽西戴也默然了一下,大概是平时没少刷什么二哈拆家视频:“……抓紧时间吧。那篇红死病的文章,有提及副本可能会设有什么关卡吗?”
黑桃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假面舞会的宴会厅, 设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颜色不同。具体什么色……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个房间是纯黑色的, 窗外向屋里打着红光。屋里还放了一座时钟,亲王殿下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乌望不得不细问,“他是怎么死的?感染了红死病?”
“应该是吧?”黑桃迟疑, “按照文章的描述, 宴会中途, 会有一个披着染血裹尸布的高瘦身影出现在宴会厅内,但也没有描写它攻击人。它一路走到那个黑房间,亲王拔刀冲过去刺它——然后就忽然倒下了。剩余的宾客也都死在红死病的血泊中……”
“……”一干文盲or根本没读过西方文学的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半晌,周末喃喃了一句:“我闲书还是读少了……谁能想到穿越后能用上的不是如何制作肥皂火.药, 而是爱伦坡短篇小说集?”
乌望也:“……”
他重伤扶光,从游戏中逃出来后, 虽然选择的是一个赛博世界落脚,但他光顾着研究怎么升级自己, 完全没那个闲心还看什么小说名著。
乌望:“……哪个房间最适宜建成或者隐藏一间实验室?”
“?”黑桃有些迷惑地看看乌望,又看看杵在旁边安分闭嘴的李迩和孔未晞。显然不是很明白谈话的主导权为什么在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黑发男人手中,两位出了名的强势的会长和队长却一声不吭:
“肯定是最后那间纯黑色的。”
眼看李迩和孔未晞没有反对,黑桃索性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从一旁取来纸笔勾画:
“这七个房间,是通过一条走廊连接在一起的。在所有房间和走廊之外,还围着另一条走廊。”
“亲王殿下在每个房间的两侧都挖了窗洞,窗洞外的走廊上放着火盆。火光透过窗洞上安装的彩色玻璃照进室内,为房间打上各色的彩光……”
黑桃将简易地图推到众人面前:
“除非那位梅博士将自己的实验室建在这个嵌套结构之外,不然前六个房间首尾都有走廊相连,两侧又开了窗洞,可以看见外面的走廊,等于四面都被占着。”
“只有最后一个房间,因为不需要和下一个屋子相连,所以后墙不需要开门。实验室如果要藏,大概就建在后墙之后。”
愚者在旁边忽然双手交握,做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乌望:“……?”
愚者睁眼喃喃:“感谢上天赐予黑桃一群孤儿院的小屁孩要照顾,不然在场的文盲谁他妈能知道这故事?”
愚者小心严谨地给自己叠甲:“这里的文盲特指西方名著盲,没有针对的意思。”
乌望:“……”
不是很懂一些总能在严肃的话题上把事儿岔得八竿子远的小辈:“……清道夫没有找到偷渡客,必然会留在副本内巡逻。你们离开洞天并不安全——”
“那也得出去啊,总不能在洞天里一直窝着划水吧。”黑桃殷切的盯视下,李迩总算开口,“大家小心点就是了。这么大的城堡,只要清道夫的数量不多,还是能躲过巡逻的。”
旁听的众人纷纷应和,各自准备行动。唯一没出息的可能也就只有拍卖张,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唉,你们都是有志气的,我没有。我就蹲在这里划水了,等出本再叫——”
扶光笑晏晏地轻瞥了拍卖张一眼,拍卖张硬生生地原地拔葱而起:“——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拍卖张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吗?一起一起。”
仿佛扶光的注视是洪水猛兽,拍卖张推搡着众人就飞快出去了,留下乌望长身立于窗棂边,扫了眼远方仍在湖泊边嬉闹的孤儿们,睨向身边的扶光:“你怎么还不出去?”
“看师父方才欲言又止,像是藏了什么话没说。弟子自然是留下听训的。”扶光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蜜金色的眸子滟潋含光。
他异化尚未恢复,个头依旧很高,但此时倾身伏在窗棂边,手臂搭在窗台上回眸,反倒是以仰视的视角看着乌望,像极了柔弱无害,又满心依赖的幼兔。
乌望的目光扫过扶光逶迤在肩侧的华发,又看向弟子漂亮的眸子,最终落在对方侧脸上那些逐渐褪去墨色的洁白鳞片上,语气平淡:“岂敢教训龙君。鄙人仪态不端,不成体统,自幼便没有主人管束,哪有资格让龙君听训?”
“…………”
回旋镖刀刀扎肉,扶光仿佛听到了旧账被翻得哗哗响的声音:“……不知者无罪,师父演戏时憨态可掬,弟子只是喜爱心切,多说了几句。”
屁的喜爱心切,乌望装狗时,扶光就想着怎么杀生、怎么算计狗主人了,喜爱是半点没有的——但这真话不能说:“东君身份何等尊贵,如何能有人做师父的‘主人’?这等狂徒,是要被峻刑严惩的。”
他微微回身,依旧保持着自下而上仰望乌望的弱势姿态:“倒是师父,为了不和弟子相认,宁可装傻、沾染脏污……”温润华美的眉眼间自然地流露出委屈的神色,令人望之生怜,“就如此不待见弟子吗?”
乌望硬生生被看得挪开视线:“……”
岂止是不待见,先前他还查了好几次,有没有人的技能跟驱逐有关,每次见面,就差直接给扶光贴张速速退散的符了:“……往事莫追,看眼下要应付的副本。”
他把话题扯回来,将清道夫看了他一眼就没进门的事说了一遍:“……既然不是设陷阱,想杀回马枪,那就只能是将我认成了自己人。”
“之前你的行踪被系统察觉时我就觉得奇怪,你用过那么多次晦朔,从前没触发系统警报,为何这一次却触发了?除非在场的人里有系统的眼线,给系统通风报信。”
扶光微微直起身:“师父的意思是,阵营战?如果给每个房间都分配一个叛徒,倒是能解释为何师父也在,大家却分到了客房。不知我们屋子里的眼线是谁……师父为何如此看我?”
看你演戏。乌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扶光:“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拿来问我?”
“师父也早就知道了?”扶光毫无被揭穿的心虚,反倒微微靠近,眸光滟滟地看着他轻声说,“不如我们同时写下答案,看看我们怀疑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扶光的声音轻哑,像带着撩人的钩子,听得乌望的身体不自觉地向侧倾了倾:“好好说话。”
黑雾与弦光在他们身侧的地面上同时落笔,刻下完全一致的深刻痕迹。
乌望扫了眼地面上一模一样的答案,掌心一抹,抹平痕迹:“我无法理解此人的立场,所以不敢信任。走吧,出——”
洞天外,忽然传来系统尖锐的通报声。经由法阵,送入乌望耳中:
【叮!】
【检测到[偷渡客]的行动痕迹,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乌望忍不住看了看眼前的偷渡客本尊,差点怀疑到底是自己幻听,还是系统智障了。
手腕传来微震,弹出一则来自李迩的紧急通讯:“呼……呼,你们还没出房间?那躲着!别出了。”
“刚刚住客房的玩家里死了一大批人,都是吐花瓣活生生把人给吐空了的……颜洄用破损的怀表回溯时间,没想到下一秒却触发了系统警报!”
通讯另一端隐约传来愚者的牢骚:“这系统智障吧?看到时间回溯就直接判定成是偷渡客干的……还整得这么声势浩大!又他妈空投了一批清道夫!这破游戏是被偷渡客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啊??”
扶光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只是用晦朔袭击过几回孤舟……都未成功。说是心理阴影,实在抬举我了。”
通讯另一头:“草!又空投了一批!妈的,不说了,我们还得找地方藏身,你们最好别出房间,要出也加倍小心!”
通讯被迅速掐断,乌望皱了下眉:“你留在洞——”
“不留。”扶光的语气仍旧温和似水,只是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我将自己制成傀儡跟进本,可不是为了呆在洞天里长蘑菇的。拍卖张找来的能源我已经吞噬入腹,如无意外,很快就会蜕升渡劫——”
乌望顿住了动作,目光倏然锋锐地割向扶光,“蛟化龙,你在原本的世界都没化成功,这副本麻烦丛生,你居然选择在这里蜕升?!”
扶光神色丝毫未变:“实在是怕了师父的算计和封禁,弟子要是不抓紧些,下一回直接被师父封了神识,丢在哪处昏睡个几千年才醒怎么办?”
“隆隆……”
洞天本该十年如一日的晴空忽地变了天色,乌云压城的天际滚过殷雷。
乌望差点被气笑:“我现在也可以封。”
“师父不会封的。”扶光含笑看他,“师父不想让我死,还有事想让我去做,那就只能把我收在安全的地方。”
“这副本唯一能称得上安全的,就只有这处洞天。可化龙需要汲取大量的能源,洞天里还养着好些无辜孩童,师父怎么会让我吞噬洞天,吸干这些孩童?”
逐渐兴起的狂风中,神宫内的帷幔与草纸四处纷飞。窗棂被穿堂的风冲撞得低低作响。
扶光蜜金色的眸子紧盯着乌望,在风声中靠了过来。他微凉的双手捧起乌望的右手,用完好的那边脸颊轻轻挨蹭:“带上我吧,师父。”
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雷声,扶光就连裸.露在华发外的那只眼睛也异化成了竖立的蛇瞳,眼白泛起异常的嫣红:“弟子现在饿得很,说不准遇上清道夫,也能替师父将他们都吃了。”
乌望在那双蛇瞳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总觉得扶光下一秒就会彻底化为蛟兽,扑向他啖肉饮血。
可扶光依旧轻轻贴着他手背,唯有颈侧微微痉挛,不断乍起又顺贴的鳞片展露出对方此时的状态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若是蜕升成功,弟子便能如师父所愿的那样,供养得起整个龙神大陆了……师父不想看我化龙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涵盖了前世那一堆解不清理还乱的烂账。
乌望忽然很想叹息,抽回自己的手:“那只是我的愿望。以你现在的能力,可以不听。那条锁链你也可以随时挣断——”
“我不挣。”
乌望的手腕又被扶光握住。这次握得很用力,用力到骨节作响:“挣断了,师父就又不见了。这次不见,弟子还能怎么找?”
扶光的语气很寻常,但乌望却听得心脏莫名沉闷,像笼着一层泥泞稠滞、又无能为力的悲哀:“弟子可没有第二条龙筋可以再施下诅咒,诅咒师父魂魄不散,来日必会重逢了。”
第 54 章
殷殷的雷鸣声再次滚过低压的云穹。
“……”乌望淡白的唇动了一下, 一时不知该骂,还是该错开视线。
找不到落脚点的目光最终定在扶光脸侧的鳞片上,看见那些本已经褪去大半的墨色再度死灰复燃:“你心境不稳, 本该再养养, 再——”
“弟子的心魔只要待在师父身边就能消减。”扶光的眼中映着阴云如盖, 似乎藏着风雨倾动,“只要师父好好活着, 别再计划什么魂飞魄散,抛下弟子,弟子自然灵台澄澈,孽念尽消。”
乌望想反问“当真什么孽念都能消退”, 但话到嘴边,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他用“扶光正逢要渡劫的关键时期,不能再给心魔火上浇油”说服了自己:“……心魔未除, 蜕升必定失败。你能不能压得住劫期?”
“能。”
终于听到乌望的退让,扶光的眼角眉梢重新注入了笑意,只是抓着乌望的手依旧紧绷着:“可以熬到副本结束, 将本里的清道夫一并拖入雷劫中。”
他顿了一下, 忽然又瞥了乌望一眼:“这次的雷劫, 恐怕和我之前在龙神大陆上渡的那回不同。”
“龙神大陆灵炁衰微,别说供我化龙,就连降下的雷劫都软弱无力,所以之前那次蜕升才没能成功。”
“但这些年, 弟子在不同世界间穿梭,又有拍卖行帮忙找来的道具滋养, 这一回的雷劫,恐怕得去宇宙罅隙去渡, 才能不波及这方世界。”
“……”乌望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扶光的语气没变,还是之前那个虚弱的调调。
但乌望这一世看人又不光看脸,还能看得见情绪,之前那团因为情绪低落而灰沉得像墨的雾团这会儿姹紫嫣红,跟偷偷闷炸了个烟花似的。
这样的情绪他也不是没见过。
半年前,公司的实验室里曾复原出一对大眼斑雉,到了求偶期,雄鸟对着雌鸟使劲开屏时就是这种闷炸烟花的效果……
乌望不由自主地代入情绪重新翻译了一遍扶光的话,大概可以理解为:
之前渡劫没成功,不是我的问题,是龙神大陆太废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可牛逼。
乌望:“…………”
先前那个问题他又想问了,真的只要他好好活着,别再计划什么入土安息,扶光就能“孽念尽消”?
他有些没眼看地侧过视线:“……哦。那就走吧。”
他麻木着一张脸离开洞天,脑海中充斥着对现状的不理解。
回忆前世,他自问自己没有哪处地方做的出格,会引导弟子酝酿出这种不轨之心。
人人都说龙性本淫,在他曾经纯洁的未来展望里,扶光应该早早就与某人结为伴侣,然后生一堆徒子徒孙,让他享受徒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结果呢??
以乌望的心性,说不出“我拿你当徒弟,你居然想睡我”这种破廉耻的话,但这份冲击力,还是毫无保留地给到了他。
熟稔的雪木暗香散去,芬芳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
乌望大步走向房门,活像只要走得快一点,徒弟的不轨之心就跟不上他。客房的大门一拉开:“……”
杵在门口的仆役和他四目相对:“还没到晚宴开始的时间,客人请回——”
翻涌的黑雾如浪潮滚过,眨眼将仆役生拖进屋,将外衣外裤剥了个干净。
乌望反手将衣裤丢给扶光:“换上。客人不可在晚宴开始前出门,用仆人的身份更方便行动。”
他支使着黑雾,正准备如法炮制,再逮一个仆役,扶光忽然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
他看起来像是打算走在前面的样子,实际上还没跨出门,就一个踉跄,啪地一声将门又给压关上了。
乌望:“……”
如果扶光穿的还是刚刚在洞天里换的那套雪裳,他还能认为扶光可能是被衣摆跘了。
但明明出洞天时,扶光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乌望实在不知道扶光这一踉跄是怎么踉出来的,难道是空气里忽然长石子了吗?
扶光顶着乌望的注视,仿若无事地转回身。不知何时放出来的九歌琴弦绕着门缝乱飞,严严实实地把黑雾堵在屋里:“师父也要换上别人穿过的衣服?”
“……”乌望看着扶光身上那团快酸成柠檬黄的雾,不知该作何表情,“……别让你那琴弦贴着地乱飞,脏。”
“嗯?”扶光像是才发觉似的垂头看了眼,像模像样地皱起眉掐诀召了会法宝,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摇摇头,“九歌养了不少年,早就生了灵智,可能就是喜欢飞低一些吧,我也劝不动它。”
乌望:“……”
你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本命法宝,你看看它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扶光一点不显得亏心,神态自若地侧过头看了眼房间里的座钟:“嗯?竟然已经是七点一刻了。距离晚宴开始只剩一刻钟,即便提前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吧。不如坐下休息片刻,等晚宴开始再出门。”
乌望:“…………”
他艰难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渡劫为重”,勉强在床边坐下。
本以为扶光又会厚脸皮地黏过来,结果等了片刻,对方只是立在门边不动。
乌望奇怪地抬头看过去,就对上扶光有些飘忽、又如有实质地紧盯着他的目光,怔怔然的样子好像觉得自己在做一场美梦,又害怕自己是在做梦。
“……”原本硬起来的拳头又不由地放松了,乌望张了下嘴,还是低声道,“杵在门口,想做门神吗?找地方坐下歇着。”
扶光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在门口守着更放心。弟子怕眼前的师父只是一场梦,守不住,梦就走了。”
“……”
之前那个作妖的徒弟让他头疼,眼下这个患得患失的徒弟也让他头疼。可能扶光就是他的债:“我不走,坐下歇着。”
“……”扶光又站了一会,乖乖找了把椅子坐下,依旧盯着他看,也不出声。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难熬。乌望的视线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还是落在扶光身上。
那些黑色的斑驳的确在渐渐消退,乌望不禁又想起扶光说的那句“只要待在师父身边,心魔就会消减”,忽然发觉自己想早日安息的心愿变得有些困难。
蜕升化龙后,又不是就不生心魔了,如果他真中途撒手,蜕升成龙的扶光会变成什么样?全靠着龙神哺育的龙神大陆又会变成什么样?
乌望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额角,好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暂时将他从to die or not to die的人生哲思中拉扯出来:
“客人,晚宴开始了。请戴上您的面具,出发赴宴。”
门外的仆从提也没提“这门口站着的同事哪儿去了”,只刻板地重复催促。
乌望停止纠结,起身和扶光一同出门,跟随着洪杂的人流,走向一楼的宴会大厅。
大厅门口,一堆熟面孔正穿着仆从服饰,装模作样地侍立在两侧,显然都是问NPC“友好”“借”来的衣服。
李迩穿着一身燕尾服,单手端着一盘子酒混入人群,挤到乌望身边:“看你和扶光衣服都没换,还真在房间里呆到现在啊?不是你的风格啊,还是这也是在设局?”
乌望:“…………”
没有。纯粹是被徒弟堵住了。
乌望:“你们有查到什么吗?”
“有。”李迩压低了声音,“这帮子NPC虽然不让我们直接进宴会厅,但允许周末他们进了房间外包围着的那条回廊,更换火盆里的炭火。”
“孔未晞跟他们一起走了一趟,确认回廊里没藏着暗门。实验室如果要藏,的确只可能在最后那间房的后墙里。”
“还有宴会厅……”李迩看着乌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些许同情和祝福,“对你和小桃来说,今晚的副本可能会有点难过,总之就是……加油吧。”
“……?”乌望还没来得及细问,人已经被人流裹挟着,一脚踏入了宴会大厅。
铺天盖地的深蓝色占据了所有视野。
乌望环视了一圈大厅,目之所及,一切帷幔、壁毯之类的装饰物都是蓝色的。
大厅左右两侧各开了一扇窄而高的窗洞,镶嵌着碧蓝的玻璃。火盆的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将大厅笼在深海般的粼粼波纹中。
悠扬的小提琴乐伴随着唱诗班的歌声流淌入耳。
乌望没找到乐手和唱诗班人在哪里,只在那个本该有乐手登台的舞台上看见十来个苍白的骷髅,正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旁边的米泽西戴忽然疑惑地低“嗯?”了一声,挤向那个舞台。
“?”乌望刚想举步追上,大厅中央忽然传来两记清晰的拍掌声。
宴会厅骤然安静下来。
鼓掌的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礼袍,蓄着油腻的半长头发,青黑的脸色看起来像具行尸:“欢迎——欢迎大家来参加我的舞会。请大家向身边的同伴发出共舞的邀请吧!在无休止的乐曲正式奏响之前!”
他语气很慷慨激昂,乌望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亢奋的。
他转头看了眼周围,身边站着的人大部分他都不认识,只是一起挤进大厅的玩家。
绝大多数玩家在听到这个要求后,都在迟疑,但也有绝对理性的人,判定这肯定是个死亡条件,想也不想地立即向身边的人伸手。
扶光一个横跨,神色自然地挤到乌望身侧,恰好挡住两三双伸来的手:“师父……这种舞,弟子不会跳。能教教弟子吗?”
乌望:“……”
他也不会。
扶光好歹还学过祭祀舞,他前世作为东君,是接受祭祀的那一个,就连祭祀舞都不会跳。
“……”乌望面无表情地看着扶光,“你去找会的人教——”
“啊,差点忘了。忽然想起,这种舞我在之前的一个本里学过。”扶光改口得相当丝滑,“师父没和别人跳过吗?那弟子可以带着师父一起跳。”
乌望:“…………”
一旁终于挤到老板身边的拍卖张:“??”
不约而同地靠过来,想跟同伴聚一起,方便应对突发情况的其他人:“??”
……不对啊,扶光之前说话是这个调调吗??
孔未晞的眉头都皱起来了,片刻后压低声音,困惑地询问身边的颜洄:“扶光前辈为什么夹着嗓子说话?”
颜洄:“……”
颜洄:“…………”
第 55 章
圆舞曲骤然奏响, 打断了孔未晞的不解风情。
乌望猛地攥住扶光的手腕,将人向后一拖,恰恰好避开一把砸落在地的剁骨刀。
舞台上的那些白骨早不见踪影, 此时扑入人群, 手骨各攥着武器, 像击鼓挥弦那样四下砍杀,踩着圆舞曲的调子锤砍出一蓬蓬血雾。
混乱的惨叫声中, 一道纯净的嗓音与系统公告同时响起:
“赞美主,必使吾等不受伤害加身。”
【叮——】
【检测到附近有S级技能存在……】
乌望拽着扶光,匆匆后退几步,忽略已经快会背了的系统公告, 看向半空中的光屏:
【技能:祷言】
【技能评级:S】
【持有者:拓荒者·祷者】
【技能描述:
字面意识。不会自己听祷言吗?耳朵不想用可以捐掉。】
乌望:“……”
他反手将扶光拉到身后,避开另一具扑来的骷髅。收回视线后,原本空闲的手学着周围没被追着砍的玩家的样子, 一把抓住扶光的另一只手腕:“跳舞,就不会被攻击。”
混乱的人群也逐渐发现了这个规律:
“草,别他妈挑舞伴了, 再挑命都没了!”
“幸好这免伤buff给的及时……”
“小心地砖!地砖会随机变色!踩中特殊地砖, 会被强制拖进空房间里丢骰子!”
这提醒是出自好心, 但说实话,没啥用。
大厅里人挤人的,踩哪块砖根本身不由己。更何况非酋就是一脚踩上普通的砖块,这砖都他妈能临时变色成特殊格子。
乌望毫无意外地感受到被强制传送的眩晕。进入空房间前, 只来得及听见周末在旁边低低嘀咕了一句:“我靠,乌哥真不要太爱。一具小骷髅的攻击而已, 扶光还能真反应不过来?还需要站在那儿等人救他?”
愚者:“你小屁孩懂什么,这个叫扶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
乌望:“…………”
扶光脸上的笑意僵滞了一下:“……师父,再用些力,弟子的指骨就要被捏碎了。”
乌望寒飕飕地瞥过去:“蛟的骨头,如果这么容易就被捏碎,你还是别渡劫了。”
他没松手,反正这破骰子也不是他们扔。空房间的中央坐着一个穿着洋装的小孩,无机质的蓝色眼睛盯着他们骨碌碌打转,几秒后,掷下手中像苹果那么大的骰子。
有那么一瞬,乌望眼角的余光仿佛看见那枚骰子变成了头骨的形状。
坐在屋中央的也不是粉雕玉琢的小孩,而是一具反射着金属冷光,长得和清道夫一模一样的机械兵,眼眶中那对红彤彤的镜头直勾勾地冲着他们,闪烁着骇人的红光。
“……!”乌望刚侧过头想看个仔细,传送的白光就占据了全部视线。
【叮!】
【欢迎来到,绿色的房间。】
系统的合成音变毫无征兆地切换成了稚嫩的童音,奶声奶气的,很像是空房子里的那个小孩儿会发出的声音。
【梅在很小的时候,很喜欢看书。看书是一件快乐的事,可以让梅感到幸福。】
【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梅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从读书中寻找到和童年时一样的感受了,你们能帮帮梅吗?】
“?”怎么帮?
乌望松开扶光的手,环视房间四周的摆设,刚走开一步,手腕一紧:“别闹,你……”
“师父,你的手腕。”扶光的瞳仁几乎竖成一条缝,“长红斑了。”
乌望的皮肤太白了,衬得那一小片红斑格外扎眼。扶光紧盯着那片红斑,脸侧的鳞片细密地炸起,像只冲着讨厌的东西弓背炸毛的猫。
“?”乌望低头看了眼,“怎么会……算了,先检查房间。”
他转身走向房间唯一一件家具,没看见扶光在他身后忽然抬手揉了下自己的额角,指尖在触及到一片新绽出的凹凸不平后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拢了拢发丝遮住:“书桌抽屉里有东西吗?桌面上只有一架天平。”
乌望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翻看着找出来的使用说明书:“‘……可以称量记忆的重量,只需将手放在天平的两端……’”
扶光拨弄了下桌上的天平:“嗯?天平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写的是……希望?”
意思是要称量和希望有关的记忆的重量吗?
在场的两人都是行动派,几乎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了天平上。刚想侧过头去看看度量出的数值,眼前忽地一花。
灼烫的光毫无预告地洒入眼底。
乌望条件反射地闭了下眼,就觉得面前投下了大片的荫凉:“……?”
他睁开眼,看见扶光无比自然地站在他身前,正逡巡着周围的环境:“这是……长矢山?好像和我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乌望看了扶光片刻,沉默地移开视线,看向身边的石碑,“是我刚成为东君时的长矢山。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名字。”
山有仙则名。
巫觋们在这里找到了独自修炼的他,又在这里搭建起了东君神宫。
后来他炼出了晦朔,以晦朔为弓弦,站在扶桑木上,隔着半片大陆,射杀了流窜去西方大陆的天狼星……这座山就有了名字。
乌望收回视线,觉得留在这幻境中实在没有意义,遂低头去翻放在道具栏里的拉斐尔蝶。
称量记忆还需要使用者亲自过一遍记忆吗?能称出重量不就行了?浪费时间。
但扶光不觉得浪费时间,扶光一双眼睛都亮了:“早听说师父年少时就被巫觋寻到,请入神宫。弟子岂不是能看见师父年少时的模样?”
解开幻觉是不可能解开的,扶光眨眼就遁做一道鎏光,掠向山巅。乌望拦都没来得及拦住:“……”
……梦回当年刚养熊孩子的时候。
明明扶光在后几百年已经变得沉稳温雅了,怎么现在又活回去了??
乌望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鼓动起黑雾掠向山顶神宫。找到扶光时,这人正立在议事厅门口,脸色不是很好地看着里面。
“……龙神大陆上灵炁衰颓,近些年来,已经没几个修士们能够突破境界。唯有一些门阀家族,本就有积蓄的底子,才能供出那么一两个来……”
“众人都在期望真龙出世,唯有龙神在世,才能令如今贫瘠的大陆重新变得灵炁充沛!”
“神君大人……您的确强大无匹。但术业有专攻,在灵炁衰颓一事上,您也无法扭转大局。当下还是得尽快找到有机会蜕升成龙的生灵……”
乌望漫步走到扶光身后,听到扶光低声抱怨:“这算什么希望的记忆?”
乌望瞟了眼大厅里面的自己,作为当事人倒是淡然:“因为坐在座位上的我在想,‘都在放屁’。”
“……咳!”扶光一时没忍住笑,目光新奇地看向乌望,“师父竟也会说出这么粗俗的话?师父修的不是无情道吗?”
乌望蹙眉,不是很理解扶光的逻辑:“我修无情道,蠢人就会变得聪明?废话就会变得有用?”
平铺直叙一些大实话而已,和修不修无情道有什么关系?
扶光:“……咳,当作我没问。师父你继续说。”
乌望不知道扶光想让他继续什么,想了想顺着前面的话题道:“而且,年少时总会气盛一点。我那时候总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挽下一切狂澜,根本不需要什么龙君出现。”
扶光脸上尚带笑意:“那后来——”
他问到一半,忽然顿住,意识到这问题没什么问的必要。
后来为什么又去找龙君了呢?
无非迫于现实的无奈,只能屈服。
“屈服”。
这个字眼,不论是放在前世的东君身上,还是放在这一世的乌望身上,扶光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让他胸口闷起一股子破坏的冲动,想骂一些人,想打烂什么东西——但具体骂谁,打烂什么,他又说不清。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长矢山不知过去多少春秋。
快放的画面再停下时,他们还是站在熟悉的议事厅门外,看着同一批人对着台上闭目养神的东君忠言逆耳:
“神君大人!西方最后一位龙神陨落,子嗣断绝。不过三年而已,西方大陆的法术就近乎绝迹……”
“我们东方仍受着前任龙神大人死前留下的最后的庇佑,可这庇护还能撑多久?除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新生的修士,现在甚至连入门都做不到!”
“神君大人,请您亲上寻龙台,找一找有化龙资质的生灵吧!”
旧事重现,乌望没什么触动的意思,只觉得无聊乏味。耐着性子听了会,他微微侧了下.身,恰好看见台上的自己。
比日曜之火更炽烈的红发,比南流景光更璀璨的金眸。
乌望瞅了一眼就微微皱脸移开视线,感觉前世的自己长得颇为刺眼,很不照顾后世的自己眼睛见不得强光。
扶光看看台上的师父,又看看台下的师父,不敢再妄加揣摩,遂虚心求教:“这里,师父又在想什么?”
乌望说实话有点记不清了,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想让这些长老少说些话。别耽误我去捡蛋。”
“……”扶光忍不住动了一下,反省会觉得师父的心声有点可爱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几秒后,又觉得疑惑:“捡……蛋?可师父收我为徒,领我上山,不是已经是我七岁的事了吗?”
乌望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回答得很坦白:“是。被这群长老念烦了。所以最后没有去捡。”
扶光:“…………”
真的很可爱。
救命,他怕是病得深了。
乌望奇怪地看着扶光忽然抬手,捂了下脸,还当扶光是压抑雷劫不舒服。正想问,眼前再度换了个画面。
简陋的茅草屋,人丁稀疏的小村庄。
乌望愣了片刻才认出这个地方,正是扶光从前随养父母一同生活的屋舍,他就是在这里将扶光接走的。
刚刚还兴致勃勃想看乌望记忆的扶光脸色骤变,各种颜色都在他脸上走了一遍,伸手拉住乌望袖子的一角:“师父,我们还不走吗?”
“……?”乌望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扶光是问怎么还不破开幻境。
但吃瓜这种事,讲究的就是有来有回。扶光刚拽着他看完几段属于他的记忆,怎么说他也得看上一段扶光的记忆,才不吃亏吧?
乌望佯装未觉,几步走到小屋边,看到穿着一身红色冕裳的自己正和扶光父母说着收徒上山的事,而年幼的扶光则乖乖坐在茅屋的另一边,眨着水润润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东君。
扶光年纪虽小,表征情绪的心雾却很大,几乎将小小只的幼崽笼在雾团里。
迸溅出来的情绪从炸裂的金和粉,再到差点把乌望的眼睛闪瞎的纯金,底部雾团泛出羞涩似的红和代表占有欲的黑色,那大片的浓黑底色看得乌望的脸近乎麻木:“……”
……这混账小子,当初答应他收徒那么毫不犹豫,该不会是从那么小就开始有色心了吧??
…………龙性本淫!真是龙性本淫!!
乌望反手甩开扶光捏着他袖子的手指,头皮麻到近乎头发竖立。
扶光徒劳争辩:“不是的,那时候哪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只是见到好看的仙人的本能反应——”
乌望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你看见好看的仙人,就会兴起那么深的占有欲?”
——原来不是在他离开后学的坏,这小兔崽子从小就是个藏得深的坏胚!
扶光:“……没有占有欲,哪里有占有欲?最多就是保护欲……龙在看到宝藏时都有盘踞守护的欲望——”
乌望:“??”
盘踞??你想怎么盘踞??
眼前骤然一花,两人同时回到碧绿的房间里,那道童音好死不死地响起:
【请在两份记忆中选出一份,赠送给可怜的梅,让他也体会到希望的温暖。】
乌望深吸一口气:“把你的送了。如此污糟……”
扶光:“师父,人生只若初相见,初见的记忆最是珍贵。还是您那些被老头子缠着念叨的记忆,留之无用,不如扔给那小童——”
【请按下选中的记忆所在的托盘,提交记忆。】
“……”
两人同时望了眼对方,同时抢向天平。
扶光一掌攥住乌望的手腕:“师父,不论那记忆是好是坏,都是属于弟子的东西,要送要留,师父怎能替弟子作主?”
乌望久违地爆粗:“滚,你那记忆有什么好留的?扔了这记忆,你说不定就能放下孽念,松手!”
扶光:“不松!”
童音:【请注意,梅不是垃圾桶。请玩家提交希望含量最充沛的记忆。】
乌望死死钳住扶光伸向托盘的手:“梅要希望含量最充沛的记忆。你孽念深厚,更符合这个要求。”
扶光也箍着乌望的另一只想往托盘的手不放:“弟子当时年幼,那有什么念头。还是师父的记忆更符合要求。师父的实力何等强劲,站在扶桑木上,足不出户,便可射毙半个大陆之外的天狼星,想必那时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希望含量更充沛。”
童音:【请玩家注意,内讧不要破坏天平。】
第 56 章
缠斗之下, 谁还在意什么天平、系统……至少扶光不在意。
乌望侧脸避开扶光紧盯着自己的视线,听见书桌被撞得发出沉闷声响,天平紧跟着倾倒——
“噌!”
一道暗紫色的光束蓦然射来。
乌望眼神一厉, 拽着扶光的衣领将人拖开, 避开那束光的同时抬手扶起倒下的天平, 冲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端托盘果断拍下。
【叮!】
【您已完成选择!请进入空房间,扔出第二枚骰子!】
光束的第二道攻击被迫中止, 他们被瞬间传回那间灰扑扑的房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对方,又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小男孩。
对方正歪着脑袋晃悠小短腿,手里抛了会那枚头骨大小的骰子,抬手一掷。
骰子毫无疑问地稳稳定在【1】。
乌望:“……”
非酋是这样的, 玩飞行棋哪怕遥遥领先,下一步就有可能被直接送回家。
传送的白光很快亮起,乌望稍闭了下眼, 听见扶光很轻地问:“师父……为何选了自己的记忆?”
熟悉的圆舞曲涌入耳中。乌望眼睛还没睁就拉着扶光敷衍地跳了几步舞:“投胎转世,本就该前尘尽忘。这一世我是乌望,与东君无关。”
扶光攥着乌望的手紧了一下:“师父是想说, 东君已死, 我该放下妄想?”
乌望挺想说“是”的, 但有的人吧马上要渡劫,他也不好激怒马上要进考场的考生,免得对方竖着进考场横着出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刚才配合我一起闹事试探, 是也感觉到不对了?”
“……”扶光看起来像是还想要个说法,但或许是害怕自己硬讨来的回答反而伤心, 最终还是低声道,“从之前大范围地爆发红玫瑰病, 就感觉不对了。”
在这个破游戏里玩得久的人,隐隐约约都会有种感觉:孤舟并不是为了害死人而设立副本的,而是喜欢看人濒临绝境时,如何脱困。
很多人猜想,或许这游戏就是个大型的求生综艺,他们在副本里拼死拼活,都是为了取悦屏幕后的观众……
不论真相是什么吧,总之副本大多都有两个特点。
第一是必然会留有一条破局的路;第二是会尽量避免大规模的人员伤亡,活像是生怕资源大规模流失。
五十人的副本可能还算不上大规模,但眼下这种千人大副本,一死就直接死一大批,而且还不是让清道夫来回收利用,是直接弄死在本里的……实在和孤舟一直以来的作风南辕北辙。
乌望陷入思索,顺便借此忽略扶光的视线。
没装多久的睁眼瞎,就听周末和愚者的声音打着转靠近过来:
“??我瞎了吗,为什么扶光那表情跟个小受气包似的——草!”
“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嘛?咱传咱的消息,传完就走,不碍事不就得了?”
“……”乌望只恨不能像做狗时那样,把耳朵闭上装聋。
周末和愚者很快就转过来了:“小米哥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们说个事——”
“之前看到舞台上的白骨时,他不是觉得奇怪吗?后来趁乱设法检查了一下,确定白骨上的确存在新鲜的切片和改造痕迹。”
“很有可能,那个‘梅博士’现在就在这个本里!”
“……!”乌望下意识地和扶光对视了一眼。
如果是这样,很多事就能理解了。
比如之前忽然切换声线的系统通告音,或许就是因为“梅博士”接管了副本。
比如比起由系统统一掌控、总留有一线生机的副本,为什么这一次的副本这么……嗜杀残酷。
根据梅留下的那些笔记来看,对方本身就是个多疑、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千的性格。
很难说这次千人大本,对方是不是就是冲着团灭来的——既然搜查找不到偷渡客,那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扶光轻蹙了下眉:“刚刚那小孩儿,会不会就是……”
“吧嗒。”
两人明明照着没问题的格子踩的,结果乌望脚刚落下,格子颜色顿变,扶光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被传回了空房间里。
小男孩:“……?”
大概是没想到才半分钟而已,居然就又见到了两人,小男孩的小短腿都愣得顿了几秒,不过很快又轻松地晃荡起来,手中骰子一掷。
【叮!】
【欢迎来到,白色的房间。】
知晓控制通告的可能就是梅博士本人,乌望听得更认真了些。
【梅长大后,创造了一个名叫‘莫多’的孩子。
这个孩子很聪慧,但是心思太杂。看着梅的眼神有时会让梅感到很害怕……因为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
【梅将这种感受诉说给莫多听,莫多却反问:你真的知道恐惧是什么感受吗?】
【梅不知道。好心的玩家可以帮帮梅吗?】
“……”乌望看向再度出现的书桌和天平,很想问,难道后续的关卡都只是读记忆、交易记忆?
这关卡看起来好像毫无杀伤力,跟对客房玩家下手的力度截然不同。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莫名胀痒的后颈,在微凉的发丝下摸到一处带着荆刺的凸起。又琢磨难道是有红玫瑰病的传染在,所以梅博士认为这个副本里的玩家都必死无疑,才想最大化榨取玩家的价值,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在死前把记忆都捐赠出来,供他体验情绪?
他伸手压上天平,等了一会,看向一动不动的扶光:“伸……你的额头怎么了?你也中招了?”
乌望皱起眉头。
扶光的皮肤是一种润泽的瓷白,质地和那些被覆于他脸颊上的鳞片一模一样,甚至连正常人该有的毛孔也不存在。
无暇的皮肤将额侧冒出的那一点小红角衬得格外明显……倒是不丑,也不吓人,只有种妖冶谲丽的美感。
扶光在意的显然不是这点容貌上的变化,而是:“还要做……多少次交易?这个副本结束,师父会不会彻底忘记我?”
他眼神晦涩地变了几轮神色,最终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伸手压上另一边托盘。
“……”徒弟一藏心事,乌望就感觉不妙,“你想做什么?”
扶光回以微笑:“不知师父在说什么。弟子只是在正常过副本而已?”
记忆的白雾笼罩而来,再睁眼时,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长矢山。
乌望本来还在想,自己以前到底有没有怕过什么东西,没想到画面来得这么快——再仔细瞅了几眼,意识到这的确不是他所恐惧的记忆,而是扶光的。
长矢山是东君的住所,从无黑夜,也不会下雨。
但眼前的长矢山笼在一片朦胧细雨中,雨水冲刷着草地上沾染的血水,在下方的山石小路上汇聚成一条赤红的溪流。
故景重游,心情却截然不同。
乌望记起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忽然有些想叹气。
他慢慢举步趟过那片溪流,望向在山崖边对峙的两人,期间越过伏尸数十具,都是曾经的扶光在山下认识的朋友、熟识的商贩。
雨水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细边。
乌望看见过去的自己站在崖边,一点点擦拭掉剑上的血。
看见还年少的扶光在雨水里细微地发着颤,华美的银发被打湿,贴在凌乱的衣衫上,几度想要张口,却都发不出声,唯有冰凉的雨水入喉。
身后忽然有具温凉的身躯也靠了过来,同样发着细微的颤,匀长的手指掐在他的袖角上:“师父……”
扶光的语气太沉,好像藏了太多的话想说,想问。但千头万绪,他不知该从何问起,于是最终只轻声喃喃出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明明对其他人都那么心软,为了周末,可以放下算计好的局……为什么唯独不怜惜与你朝夕相处百余年的弟子?”
“……”乌望顿住,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隔着隆隆的雷鸣,骤然倾盆的大雨,他听见崖边的自己正冷然问扶光:“山下百人性命,和龙神大陆的亿万生灵,孰轻孰重?不斩尘缘,你要如何蜕升?”
雨声中,扶光的声音孱弱得像被风一吹就会倒:“不修无情道,难道就无法蜕升?……师父,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走这条路?”
“何至于此……”成年的扶光在他耳畔,几乎和过去的自己同时开口。
乌望还是叹出了这口气,替前世的自己回答:“因为龙神大陆已经等不了了。”
他在这场雨中对峙前,才得知所谓“龙神哺育大陆”的真相。说白了就是龙神拿自己的神力、寿命支撑住濒临破损的一方世界。
扶光再不蜕升,整个世界都会崩塌摧毁,到时候谁都活不下来,没能蜕升成功的扶光同样也会死。
修无情道,是条捷径。早日蜕升,好歹还能换得苟延残喘的机会,万一日后能找到其他解困的方法呢?
但这些话,东君不能解释。
因为要修无情道,扶光要斩的最深的尘缘,就是身为师父的他自己。
所以他还要为这堆仇恨的篝火添砖加瓦:“你的爹娘,也不是在你走后被土匪杀死的,扶光。”
“你认识的那些亲人,那些朋友……全都不是因意外而死的。”
东君看着雨中的弟子,语气很淡:“事实上,接你上山后不久,为师就替你斩过一次尘缘。”
“——!”扶光的眼睛陡然瞠大。
电火石光间,九歌同时掠出。三弦绞向东君的脖颈,另四弦狠狠钉穿东君的四肢。
鲜血迸出的瞬间,天地变色,八荒骤暗。
擎立于东君神宫后的如荫桑木瞬息枯槁,绿意褪尽,仅剩焦黑的枝条。
“……”年轻的扶光怔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他不明白师父为何这么轻易就被自己杀死,他根本没下死手,紧接着又下意识地扑向崖边——
落石滚滚,峭壁嶙峋。
东君的尸首早已坠下山仞,哪里还能看见踪迹。
山崖边,只剩下一条干净剔透的锁链,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通体笼着一层莹润的熹光。像极了东君每日吐纳休憩时周身逸散的神光,眨眼便将扶光湿漉漉的双手烘得干燥温暖。
这锁链没有名字,来处也无人交代。但受馈赠者仅需要用手碰一碰这法器,便足以明了它的用途,它的来路。
——这是用东君神格、残损天道炼成的法器,主封禁,主刑罚。
封禁的是佩戴者,令佩戴者不可杀伤无辜之人,不可判冤罪错案。
人心叵测,纵使阴谋万千也无妨。来自因果律的审判,令无罪者即便被污名加身,受锁链绞杀也能毫发无损;令有罪者即便遮掩得天衣无缝,依旧会被锁链绞断人头。
是个好东西。但未必有人乐意接受它。
因为这东西的另一端拴着整个龙神大陆,戴上它简直就像黄牛被套上缰绳,纵许自己身上附着一条胃口是无底洞的水蛭。
扶光在山崖边满面空茫地跪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什么,狼狈慌乱地捧起那条长长的锁链,放在鼻尖嗅闻。
是扶桑木的气息,融雪的气息,混杂着他和师父身上熟悉的气味……他不知道师父将这破东西戴在身上多久,才能将这些气息深深地浸入法器。
——师父替他背了多久的缰绳,替他填了多久的无底洞,他全无知晓。
——既然佩戴者不可杀伤无辜之人,那为什么师父又能杀害那么多人,他也不知晓。
“我什么都不知道。”扶光的视线落在乌望线条凌厉冷漠的侧脸上,目光很轻,又好像很重,“师父的计划永远瞒着人,所有的布局都藏在无人知晓处。”
他往后又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才在有意无意间又碰到过往那些本该已死的熟人,包括父母。
“他们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扶光额角的红色荆棘舒展得更长了,像单支的龙角。龙角上绽出几朵细嫩的花,又扑簌簌的凋落,像凝着血和香的泪:“说不该隐瞒我这这么久。但神君大人说了,这是为了能救龙神大陆,也是为了能救我。”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神君大人为了‘救我’付出了什么?”
扶光的指尖撩起袖中的锁链:“灵炁稀微,天道衰颓。那破天道连降下雷劫都难,凭什么给这么一件因果法器?”
“师父不是最信奉一条准则吗?说有舍方有得。那为了换取这条锁链,师父又付出了什么?”
是三魂七魄的彻底溃散。
一鲸落而万物生。神陨之后,龙神大陆重获兴旺百年有余。
所有人都在狂喜,都在庆祝,唯有他惶恐得彻夜难眠。他推了所有巫觋长老的劝说恳求,一次又一次炼制魂灯,想找到师父的转世,结果一无所获。
“弟子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也做了一场交换。”
他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九歌也不过是用他自己本体的鬓发编成的法器。浑身上下,唯一能拿来做交易的,好像也就是一身血肉法力能让天道看得上。
“我戴了那条锁……天道替我抽出龙筋,编进锁链里……”
可天道也很虚弱。
他和残损的天道窝在神宫里闭门不见客,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将龙筋一点点编进锁链里,每打一个结,就念下一句所能想到的最怨毒的诅咒。
扶光笑了一下,在雨幕中显得很浅淡,很苍白:“是那时的弟子太过无能。即便抽出龙筋,依旧不足以留住师父溃散的魂魄。深怨的诅咒,比祝福效用更强,能将师父溃散的魂魄强制聚拢。”
诅咒是下在锁链上的。所以后来,他不论被锁链如何约束,如何榨取,从不敢轻易反抗。
哪怕后来脱离龙神大陆,实力早已与往日不同,一旦被锁链束缚住,他依旧还是乖乖站住,不敢动作,生怕绷断这唯一的与师父再见的机会。
那次心魔骤发,他慌乱无比,立即要求拍卖张联系佚名,想要铲除心魔,就是因为害怕自己下一次心魔再犯,他会不会又莽撞行事,不考虑痛下杀手会不会绷断不夜侯,会不会斩断自己再见师父的最后一线希望……
长矢山风雨飘摇。
扶光的衣服被滂沱的雨水浸湿,贴着身体的布料掐出他的宽肩窄腰,也掐出那条束缚着他的缰绳。
不夜侯在暗色的天地间散发着熹微的光,金光是东君遗留给弟子的最后的庇佑,银光来自那条从扶光脊梁中抽出的龙筋。
扶光站在雨幕中,指尖轻勾着那条锁链,声音里像是也沁着雨水:“所以,师父。”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一不留神就会融进雨声里:“你可以忘记我,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再死一次了?”
扶光笑了一下:“你看,我真的没有第二根龙筋可以再去找你了。”
第 57 章
雨声在这一刻喧哗至鼎峰, 又潮水般渐渐退却。
“……”乌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扶光这句请求,只好微微侧过脸,顾左右而言他, “你的记忆结束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我的记忆。出去……”
乌望话说到一半, 愣了一下。
因为眼前的幻境中, 失去东君的长矢山开始了正常的日夜更迭。
记忆里的扶光清醒、修炼、议事、入眠。所有事务都很平凡,平凡到他感到疑惑, 为什么这些琐事不被幻境迅速带过,而在一分一秒地细细展露?
记忆中的扶光忽而抬手取乐书架高处的卷宗,缠绕在袖间的不夜侯当啷轻响。
乌望在这一阵轻响中,蓦然意识到为何。
——因为在神陨之后的每一日里, 扶光都在恐惧。
他恐惧着诅咒不起效果,师父崩散的魂魄无法重聚;恐惧着诅咒起效果,师父是否会如诅咒所咒的那般受尽苦楚。
“……”乌望动了动唇, 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胸口。
自他转世以来,那些裹挟着痛苦、绝望、憎恶、不甘……种种负面情绪的意识洪流,一刻不停地冲刷着他, 侵蚀着他。
他或许没有寻常被侵蚀的人表现得那么疯狂, 但必然是被影响了的, 否则也不至于生出想要早日安息,不想再次醒来的念头。
他从未将这些苦痛当做过一件好事,直到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正是这一切痛苦, 为他求得了一线生机,令他这个早该魂魄溃散的人得以转世, 托生于此,成为了如今的乌望。
他承受这些痛苦, 不是因为研究员口中的活该,而是因为相隔无数世界,有人思念着他,盼着与他重逢,于是思念中生出血肉,铸成研究员们口中“无法复制的奇迹”——编号为46735377的实验体,应运而生。
山风料峭,扶光湿漉漉的靠近。
被雨水打落的艳红花瓣沾染在他润泽如瓷的脸颊上,藏匿在他月色般倾泻的雪色华发间,艳丽得叫人不敢直视:“师父真的一点害怕的回忆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乌望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扶光,又迅速落向幻境,头一次产生一种面对弟子却不知该往对方哪里看的茫然局促感,“大约是没有的。”
“怎会没有?”扶光抬手摘下发间的花瓣,“弟子记得当年在神宫里,闹过一次镰虫灾。师父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合眼,总是跑来弟子的房间歇息。说是镰虫不喜冰雪……”
“……”乌望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但仍理智地分析,“那应当也称不上怕,只是厌——”
眼前画面骤变,乌望眼角的余光清晰捕捉到某种黑黑的东西一窜而过,头皮瞬间一麻,后续的话卡在嗓中。
一只湿润的手探过来,虚拦住了他的视线,手掌随着忍笑微微抖动。
乌望完全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看见这种东西还能笑出声的:“原来师父真的怕虫。明明师父连魂飞魄散、连实验室都不怕,居然会怕这种小东西。”
乌望感到发指,幻境褪去的瞬间就一掌按上天平的托盘。
——记忆从脑海中被抽离的感觉极为清晰。
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那些过往的影子,毕竟那些记忆里还囊括有一个冰天雪地、让人安心的房间,还有一个谈兴旺盛,总能跟他讲出一箩筐故事的弟子。
即便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但与扶光一同在神宫生活的那段日子,的确是他过得最安心舒适的日子。
否则之前在公寓楼里,他也不会在黑雾逸散、感觉疲惫时,一见靠在门边的扶光就精神松快,想也不想地踏入扶光的房间。
那一晚的确有算计,但也混杂着一点难得的自我放纵……他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全然放松的觉了。
只有那一夜,他包裹在熟悉的木雪沉香中,有不夜侯替他镇着黑雾,他做了一个明亮轻快的梦。
梦里扶光久违地化作原型,是一条浑身瓷白如雪,鬓发又璨如黄金的小蛟。
白蛟像手镯一样一道道缠在他的左臂上,看似乖巧地窝在他怀里陪着他听政,其实脑袋早拱进他袖子里,偷吃点心吃得尾巴都摇摆起来。
他感觉到弟子的不安分,低头想揍一下扶光的屁股以示告诫,结果盯着白蛟长长的身子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蛟的屁股在什么位置,是在中段还是尾巴。
梦没有逻辑,所思所想也很幼稚呆傻。
但就是因为这份幼稚呆傻,才让梦轻松而闲适,不像现实,有太多算计要盘,不可以有分毫行差踏错。
传送的白光亮起,乌望攥着扶光手腕的手忽然就蜷了一下,带上了几分力道。
“师父不舍得这些记忆了吗?”扶光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没关系,弟子会替你记得,会替你找回来。”
扶光好像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似乎是“师父,你看,我还是有用的”“所以……别再赶我走了,好不好”……但这些带着怅惘的低语都伴随着记忆的流逝一并褪色,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他在这片空白中茫然片刻,再回神时,又站在那个空房间,穿着洋装的小男孩不知为何在打着细细的哆嗦,看也不看他们,丢下手中的骰子。
又是1,毫无疑问。
他还有些反应迟缓,顺着扶光的牵引,伴随着再度入耳的圆舞曲在宴会厅中转了几圈。
“诶?乌哥怎么状态不太好的样子?”愚者的声音打着转靠近,“你们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乌望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点提不起劲,像是一直吊着一口气的病人忽然失了支撑下去的主心骨,只能全凭理智回答:“每换一次房间,就要提交一段与情绪相关的记忆。我可能是被抽走了太多了记忆,有点……奇怪。”
他微微晃了下脑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空房间里的那个小男孩,很可能就是梅。我们刚刚提交了恐惧的记忆,再进房间,就看到那个小男孩在发抖。尽快将这个情报传递给米泽西——”
“吧嗒。”
话还没聊足十句,地砖再次亮起。
扶光在旁边低而重地啧了一声:“尝到甜头了是吗,这么迫不及待想吃下一餐。”
不冲着乌望,扶光语调里那股子毒蛇似的凉意就又渗了出来。
乌望微微侧目,就见白光再度覆来。再恢复视野时,居然不在空房间,而是直接传进了一间纯白的宴会厅,大厅中央依旧只有一张书桌,一架天平。
“?”
连空房间扔骰子的流程都直接跳过了,这梅博士看来的确是饿急了。
【叮!】
【欢迎来到,橙色的房间!】
【橙色是愤怒的颜色,至少梅是这样认为的……】
扶光忽然伸来手,捋了一下乌望颈后的发丝。乌望偏过头,就见扶光那只匀长白净的手捞着一束缀满玫瑰的荆棘藤蔓,顺到乌望肩前。
乌望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龟毛地盯着这些玩意儿看,恨不得当场找面镜子,看看自己脸绿了没,是不是很不体面。
正挑剔着,就听扶光低声道:“这样看,好像师父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红发如火,比夏日还要艳烈。”
“夏日冬日都是我,哪有自己跟自己比的。”乌望嘴上拒吃这彩虹屁,但眉宇倒是诚实地舒展了,扬起视线盯着扶光缀满玫瑰花的“龙角”看,眉头又不自觉地蹙起,“这颜色的龙角一点也不衬你。你若是蜕生,角会不会受这瘟病的影响?”
他毛病不少,龟毛洁癖颜控样样都沾。
扶光听得闷笑起来:“应当不会。师父忘了,从前你在弟子寝宫‘避难’时,半梦半醒间算过弟子的龙角,说应当是白色的……”
乌望:“……?”
龟毛到这种程度,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离谱了。堂堂神君,居然会为了弟子以后长角是个什么色的专门起卦卜算?
乌望被自己的荒唐程度震到了,而监控着一切的梅博士也被这对荒唐的、居然在系统公告时闲聊的师徒震到了,系统播报的音量骤然拔高:
【……每当梅站在这间橙色的房间里,都会想起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天分很高,梅要在研究所里泡上很多天才能解决的课题,那孩子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能喝着热咖啡解完。】
【学院以前从所未的力度优待莫多,甚至将某些本该封禁的重要藏品开放给莫多研究,其中就包括,潘多拉魔盒。】
【潘多拉魔盒是由湮灭风暴带来的神秘匣子,学院研究所最大的成就,就是仿照潘多拉魔盒的部分原理,建造出了孤舟第一座灯塔。本人有幸,忝在建造者之列。】
“……”乌望盯着扶光花角的视线霎时凝固,扶光面上的笑意也同时收敛。
——短短两句话,其中囊括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孤舟游戏来说至关重要的灯塔居然是学院仿建的,而梅和莫多都曾在这学院中……众人所以为的“梅是游戏创造的NPC”被全盘否定,真相其实是“梅所在的学院创造出了游戏”。
换而言之,所有人一直拟定游戏是敌人,其实是错的。真正的敌人一直藏在游戏之后,此时正向他们展露出冰山一角。
而相比于这些情报,乌望和扶光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忽然向他们透这些底?
扶光眼神凉起来,勾起唇角轻笑:“看来这位梅博士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本啊。”
乌望淡淡应了一声。
巧得很。从梅要求他们提交记忆那一刻开始,他们也没打算让梅活着离开。
第 58 章
敌意在房间中蔓延。
梅仿若未觉, 依旧在一板一眼念着他的台词:
【梅感到很生气。认为不该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开放给莫多使用。】
【但那孩子实在聪明,拿到潘多拉魔盒仅仅半周,就编写出了超越孤舟现有算力的智能辅助系统‘加百列’。】
【所有人都为此感到惊喜, 学院甚至将‘加百列’直接用于第一次拓荒殖民……只有梅察觉到了‘加百列’的恐怖之处。】
【他将自己的发现拿去同莫多对质, 可莫多依旧还是那句话:你真的明白愤怒是什么感受吗?】
【梅不懂。请玩家帮帮可怜的梅吧!】
天真的童音尚在房间内回荡, 乌望后颈和手腕处骤然传来钻挖似的痛感。
大量藤蔓爆发性地挤出皮肤,鲜血沿着血肉的裂口攀蜒而下。
生理性的冷汗迅速湿透后背, 乌望的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那么多年的实验和自我升级,他早就习惯与痛苦共处。随意抬手掸了眼挤满玫瑰与鲜血的手腕,乌望直接打开光屏,将痛觉感官设置到最低, 顺便向机体注入促凝血剂:“你用不用药?”
扶光温驯地摇头,甚至连冷汗都没怎么出。
他的确没有操作系统可以拉低痛觉,但对于修仙者而言, 切断五感并不困难:“这样的伤口,相较于本体来说算不得什么。血流不了多少……就是,不太雅观。”
不雅观对扶光来说原本不是件大事, 但面前还站着一个乌望呢, 扶光微微转过脸, 不让乌望看他额角的伤,将手压上天平:“师父的药,对我有用吗?”
“……”乌望也拿不准,“进幻境了再试。”
【滋……】系统瞬间发出一阵电波音。要不是知道梅不明白愤怒是什么感受, 乌望都要怀疑是不是梅被他俩把幻境当休息站的态度给气着了。
白雾涌覆而来。再散去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
这光很温和, 像透过一张薄薄的鸡蛋膜去看朝阳。
巨大的兽骸遍布在各处,蜿蜒成山, 耸立的白骨并不显得骇人,独具有一种厚重而沉静的威严神圣感。
“……龙神冢?”扶光愣了一下。
这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是由残存的精神意识编织出的虚幻巢穴。
所有陨落于龙神大陆的龙神,都会在赴死前来到这处巢穴,走过这条龙骨围成的迂回长路,拥抱永眠。用最后的血肉,作为哺育大陆的养分。
扶光也曾来过这里,可最终他并没有死。那时候他……好像也没有愤怒过?那这记忆是……
“……头,靠近点,上药。”乌望绷着脸装作没看懂扶光的眼神,取出促凝血剂,语气里带着点浅淡的、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恼火。
如果将所有记忆排个序,那这段记忆必然是他是最不希望扶光看到的。倒不是狼狈啊面子啊什么的,主要是——哪怕以局外人的视角来评判,这段记忆都不利于消减扶光那些不轨的心思吧?
有一些副本关卡,看似在为难玩家,怎么处处都做得像个拉皮条的媒婆?搞这些东西做什么,想要记忆直接拿走不好吗?
乌望抿着唇给扶光上药,脸色寒得吓人。
但再吓人,幻境还是照放。龙骨道上缓缓走来一道纯红的身影,扶光越过乌望挡在他眼前的手臂,一眼就认出熟悉的背影:“——是师父。”
扶光顿了一下,又觉得疑惑:“师父能找到这里并不奇怪,”在扶光眼里,没什么是东君做不到的事,“但愤怒是……?”
乌望的脸垮得更厉害了,收回手,看着幻境中的自己走到一半,龙神冢忽然震颤。
龙骸中最庞大的那一具缓慢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转向东君的方向:“你……不是龙……如何进的龙神冢?”
“足够强,就能进任何地方。”东君回得很平静,“我想试试,不是龙,能不能救得了龙神大陆。”
自始至终,东君就没打算把这件事交给什么别的人或龙做。
东君也好,乌望也好,表现得再平静随和,其实都不是好性子。
他很偏执,掌控欲极强,让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简直就像遭了蚂蚁焚身的刑一样难受。
“……”龙骨空茫了片刻,又雷鸣似的沉声规劝,“灵炁衰颓,就连最后几代龙神都不足以填补世界的空缺。能撑到现在,全凭龙神冢中残余的龙骸,能与龙神血脉产生共鸣,补足这部分不足……你不是龙,激不起共鸣,不行的。”
东君当然不信,直接驱使晦朔逼退拦路的龙神。亲身尝试时,周围的龙骨被纷纷惊醒,有些在劝:
“世间仍有一条虺有化龙的资质,何不寻他?”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他的气味,很浅淡……你去见过他,那为何不带走他?”
“如此幼小的气息……你不愿对幼崽下手,养他来填这无底洞,是不是?”
“有趣。向来是龙神庇佑修士,还是头一回有人想护着一条龙。”
“小辈,你修的是无情道,为何还如此优柔寡断?”
……好吵。
这些很吵的声音伴着东君度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在他势头尚足时挤兑着拆台,又在他濒临死地时连声唤他,将他拽回清醒的世界。
——这些龙骨说的没错,灵气衰颓,以他的实力仍旧差那么毫分,没有与龙骸的共鸣,填不满世界的缺口。
濒死的重伤让他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过似的处于崩碎状态,皮肤被血浸透。
他垂首委顿于龙骨之中,等待愈合的时候,就听那些声音又在细细索索地吵闹:
“早跟你说过,你不听。看,现在是什么下场?小辈,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既然修的是无情道,那就无情一点。将那孩子带回去养大,最好能叫他多繁衍些子嗣……瞪我做什么?龙性本淫,他说不准喜欢鱼水之欢。”
“唉,唉。你这样不行的,修无情道身上还那么多挂碍……”
乌望忽然被扶光碰了下手臂:“所以师父为何生气?”
不知道是不是乌望的错觉,扶光望来的眼神新奇又好像藏着点尴尬。
乌望不理解扶光这点尴尬从何而来,警觉地澄清:“——你那时才五岁,我生气与你无关。只是嫌他们吵,嫌自己弱。——不想拿你填缺漏也不是不舍得,只是习惯了凡事都亲自操办,交给谁都不放心,你不要多想。”
他当初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在副本里也没少碰见小情侣。现在的后辈,看一眼都是他爱我,护一下就是以身相许,碰瓷得叫人害怕,鬼知道扶光看到这段记忆会想什么,用这些小年轻的话来说,万一看一眼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呢?
“……咳。”扶光看着乌望警惕的神色屈指掩唇,“弟子明白。”
他忍了几秒:“还有,不是师父弱。是龙神大陆本就贫瘠。我也是后来离开那方世界,才开始汲取到足够成长的灵炁的。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因祸得……”
白雾像梦中泡影般消散,橙光漏入眼中。
乌望愣了一下:“怎么没有你的记忆?”
扶光掩饰性地摸摸鼻子:“弟子甚少愤怒……”
乌望皱眉:“胡说。你是我认识的最阴晴不定的人。当年我当着你的面杀死山下众人,你愤然出手——”
扶光轻轻摇头:“岂敢生师父的气?弟子那时只是委屈。”
乌望:“……”
你表达委屈的方式就是拿法器勒人脖子,钉穿四肢?
乌望:“……那我后来挖走你的心脏,你差点在副本中杀了我和小桃他们——”
扶光轻叹:“贼人夺走您的尸身,弟子岂止是愤怒?是仇恨。”
换句话说,愤怒这个情绪吧,对扶光来说太平淡了。他要么根本不愤怒,要么就直奔仇恨而去。
他的感情一向极端,比起人,更靠近冷血的兽类。毕竟追溯他的跟脚,本就是一条虺,是潜游于水底的蛇。就这个层面来看,他其实挺适合修无情道的,奈何扶光本人不乐意。
白雾彻底退散,天平啪嗒一响。
这次也不用他们选择了,托盘只有一边放着记忆,乌望没走神多久,思绪就因记忆被抽离而陷入一片空茫。
温湿的触感流淌过手腕和后颈,乌望不适地睁眼,瞥了下几乎被红玫瑰攀满的手臂,抬起视线就见熟悉的宴会厅内一片混乱,周末连拖带拽着愚者飞快靠近,转得像只陀螺:“……发生什么了?”
周末烦躁的语气中藏着几分高兴:“别提了。你们不在的时候,厅里出了大乱子。仆从点的火把三不五时就要灭一下,每次熄灭的时候,都有犬灵出没,当场吃人!”
换成别的狗,周末绝不可能因为狗灵吃人而高兴,但昏暗的大厅里,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犬灵肯定是卡西!我见鬼见多了,头一回见到哈士奇犬灵!”
至于吃人?别开玩笑了,卡西一看就不是那种凶狠的狗。
他在黑暗中跟卡西对上过视线,且不论那双一看就二哈本性毕露、流淌着清澈的愚蠢的眼睛吧,他当时下意识冲着卡西扑抱过去,卡西也没攻击他啊,最多就是甩着尾巴躲开——
乌望:“所以,犬灵呢?杰克是亡灵法师,设法抓到他了吗?”
“……”兴奋的周末骤然哑巴了。愚者也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扶光疑惑地看过来,发现乌望的表情介于“怎么能没抓住”的烦恼和“果然如此”的释然之间。
乌望平静地问:“……除了‘吃人’,它还做了什么?”
愚者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它以为杰克那法杖是玩具呢,一口给咬断了。一堆NPC扑过来想抓它,它就把白骨乐团拆了,把亲王拆了……然后一路拆……拆到宴会厅的大门。”
因副本开启而封闭的大门硬生生被拆出一条狗子的形状,期间倒是有清道夫赶来,试图控制局面,结果……
周末面无表情地指了下门口:“喏,那堆金属零件堆看见没?都是卡西拆的。”
时隔多月,他再次回忆起人不如狗的心情。
再看看那些还傻逼地嚷嚷着“这狗攻击人”的玩家,周末其实挺想说的:卡西要是真想攻击你,你这小胳膊小腿经得住它一拆?清道夫都他妈经不住。
小桃也拉着李迩打着转过来,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乌哥,你跟我说实话吧。卡西拆清道夫就跟拆玩具塔似的,它是不是,来历也有问题?”
“……”乌望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小桃:“。”
哈哈,早该猜到的。
乌望的棋盘上从没有闲子,一条项圈都他妈藏着心思,更何况是一条值得乌望亲自寻找的狗?
“……”李迩全程闭着眼睛。
他不无怅然地想,当初乌望挠他还真是留了手的,拆别墅……也是留了手的。
他抹了把脸:“你们不在的时候,留在大厅的玩家已经基本把‘内鬼’推出来了。都是……披着伪装的清道夫。”
乌望并不意外李迩能察觉到“内鬼”的存在,只是四下里环视了一圈:“你们还没和他们对峙?”
李迩:“没呢,怕有没推出来的,贸然行动反而被敌人反制。”
他露出做梦般的微笑:“而且,看卡西把那些内鬼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多有趣啊。”
多新奇啊,从前只有玩家看着清道夫瑟瑟发抖的份,现在也轮到清道夫瑟瑟发抖了……
不过那群金属疙瘩到底有没有“害怕”这种情绪,也讲不清楚。可单看他们噤若寒蝉,努力装正常人的样子,也很他妈地解气啊!
李迩继续挂着梦幻的微笑问乌望:“所以,卡西到底什么来头?这么牛逼?你造的?”
“……”乌望偏过视线没回答,只复述了一遍梅博士在本里说过的话。
他没做什么遮掩,梅能把这些情报倒出来,就意味着已经将这个副本里的玩家全当做必死的人了,不会在意他泄不泄情报:“……我在空房间里产生过一秒的幻觉,看见坐着小男孩的板凳上,其实坐着的是一具清道夫。——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如果梅的真容,就和清道夫一模一样呢?”
绝大多数人都在努力消化、试图捋顺乌望给出的信息,只有李迩用看破红尘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乌望。
这种的情报都能说,偏偏卡西的来头一问就装聋……好,好。
还藏着局是吧?
他甚至怀疑,乌望现在传递出来的这些情报,嘴上说是“刚刚听梅说的”,会不会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万一梅也在乌望的局里呢?
李迩看着乌望的眼神越发敬畏。有那么一瞬,他倒是清醒地自我提醒了一下,不要杯弓蛇影,哪有那么恐怖——下一秒,就被扶光的手轻搭了下肩膀。
扶光没看他,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
李迩:“……?”
习惯?习惯什么?……啊?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尾,但李迩莫名就领会到了扶光的意思——别疑神疑鬼了,你猜得基本没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趁早习惯。
“……”李迩看着扶光的眼神不禁也逐渐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你该不会也——”
知道点什么事,藏着掖着,在跟你师父一起设局呢吧??
扶光这回侧眸看了他一眼,唇畔轻勾,眼底漾出粼粼波光,像水蛇潜游于水面之下,无声划过看似平静的湖泊:“隔墙有耳,勘破不可说破。”
第 59 章
乌望忽地撩了下眼皮, 抬头望向宴会厅的西南方:“开始了。”
开始?开始什么了?
电光火石间,灵光一闪,将所有零碎的情报串联成链。李迩倏然嘶了一声, 脸歪得像牙疼。
周围聚来的同伴没他这个脑子, 周末相当烦躁地追问:“能不能少说谜语?”
愚者捣了他一下, 从嗑cp中嗑出了一线真理:“你小子傻啊?你看扶光跟乌望说话时都夹成什么样儿了!这俩人要是没设局,怎么可能每次都让乌哥被抽走记忆?那扶光不得巴巴地挡在前面, 再顺理成章地装虚弱?除非……”
“除非有什么理由,是一定得让乌前辈提交记忆,而扶光前辈提交记忆没有用的。”
孔未晞手扶阔剑,清冷的目光扫过混杂在人群中的内鬼们:“想来想去, 好像也就只有一种可能。”
乌望在每次提交的记忆里动了手脚,掺杂了黑雾以腐蚀梅。
这会儿突然说“开始了”,那大概是指下的药量够了——难怪这一次他们聊了这么久, 乌非酋还没被胃口大开的梅传走。
“?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趁他病要他命啊!”杰克立马举足想要开冲,脚还没落地,被扶光虚拦住。
乌望静立在原地, 看着投射出的光屏:“再等等。”
周末:“?这又是等什么?你又埋了什么棋?”
“……!”周末身边, 一直皱着眉不解的小桃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他猛然抬头, 四下张望。环视一圈,果真没看到自己所想的那个身影:“……”
周末被小桃一惊一乍的举动惊了一下:“?你又怎么了?”
“……”小桃的神情隐隐透出几分崩溃和木然,目光僵直地落向乌望,“……你的局, 还真是一颗闲子都不下啊。”
他很慢很慢地吸了口气,压着满腹的惊涛骇浪看向周末:“还记得我们几个碰面的第一场副本吗?最后同行的人, 都有谁?”
周末莫名其妙地看他:“你,我, 哈哥,扶光,米泽西……戴……”
对啊……按照之前小桃跟他透露过的推论,从他们的初遇开始,乌望就在布棋局了。
这一场看似普通的副本里,汇聚了来自逐夜者的他,是为了给后续工会合并埋伏笔;有小桃,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加入红丝绒,利用情报网快速找到卡西;哈哥不用提了,刚刚拆清道夫跟拆积木似的,铁定也有身份;扶光……
扶光还真不能跟他们归在一起。
这人进虫巢副本时的打扮,是和天堂完全不搭的西装,很明显是在副本进行到一半时,用的“偷渡”的法子潜入进来的,完全不在乌哥的计划范围内。
那除去扶光这个变数,还剩下谁?
不就只有米泽西戴了?
乌望的棋盘上不落闲子,那这位后续一直跟他们同行,甚至还主动联系过红丝绒来公寓副本捞他的米泽西戴,是不是也藏着秘密?
——等等,再想得细一点,完全不是“是不是也藏着”,是肯定藏着秘密吧!!
一通百通,周末的思路豁然变得愈发顺畅:哪怕不想乌哥有没有下局,单想想第一个本,扶光为什么要中途穿进虫巢呢?
他们最开始的推论是,扶光进虫巢是为了争夺引擎、兑现跟NPC的许诺。
但有一点他们遗忘了——扶光在刚碰面时,可是很明显地、三番四次地表露出“要去地狱”的诉求的!
地狱里有什么?
扶光当初,究竟只是奔着引擎去的,还是奔着呆在地狱的米泽西戴去的?
周末越想越觉得是后者。
毕竟扶光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很好讲话,其实阴晴不定,而且特别难亲近。
像这种目的性极强、除了自己在意的事一概都懒得搭理的人,如果当初只是对哈哥、引擎感兴趣,后来又有什么必要跟他们所有人都交换了联系方式呢?
为了能追踪哈哥?可当时扶光已经通过下厨给哈哥下了定位道具了。
那扶光想通过交换联系方式锁定的人,还能是谁?
周末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周末知道的信息还是有限的,能推出的只有这些东西。李迩和孔未晞知道的更多,两人的脸不约而同地绿了一下。
李迩憋了几秒,扭过头冲着孔未晞用气声挤字:“你看看!!我当初在商场里怎么说的?我就觉得乌哥莫名其妙地叫咱们单独聊天,非要背着人聊特别奇怪!那是想避开米泽西戴吧??”
“……”孔未晞保持沉默,几秒后,有些迟疑地看向乌望,“米泽西戴,也是内鬼吗?”
虽然那一次谈话,他们是避开米泽西戴了,但后续的行动,米泽西戴一直是跟着走的。他们有什么底牌,米泽西戴非常清……呃,也……不一定清楚。
毕竟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见乌望和扶光全力以赴地开打过。
孔未晞:“…………”
乌望感知着黑雾的波动,随意答了句:“目前还不确定。我留着你们再等等,就是想看看他在面对当下的局面时会做什么,好确认他的立场。”
“内鬼还有什么立场可……”杰克从前混过街头,问着问着反应过来,“你觉得,米泽西戴有可能倒向我们这边?”
“——这有可能吗?照你刚刚说的情报来看,清道夫也好、梅也好,很可能就是什么外星人之类的,米泽西戴不帮自己的种族,会跑来帮咱们对付自己的同类?”
扶光等得无聊,又将他那几枚铜钱拿出来把玩:“所以才不确定他的立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之前有段时间想抓清道夫尝……咳,研究。有些本就像盛景公寓楼一样,一直有清道夫常驻。但在我下手之前,好几个本的清道夫都先一步被折损了,我查了之后发现,每次发生清道夫折损时,本里都有米泽西戴的活动痕迹。”
最开始他只以为,米泽西戴拥有强大的技能,足以应对清道夫,于是想拉拢这个人。
但追踪观察的过程中,他逐渐发现米泽西戴的种种异常:“他只下和梅有关的本,而梅博士掺和过的副本,基本都成了黑塔副本,难度不低。”
“他在这些副本穿梭这么多年,居然每一次接到的副本任务,都还是和新手一个等级的……孤舟游戏怎么会对玩家这么宽容?”
乌望点头:“他和我一样,也能钻漏洞操控系统。不过接什么任务我也操控不了,他却可以。不光是操控他自己,还有卡西的任务……”
周末蓦然想起来,当初在虫巢本里,他还因为众人接任务的难度混乱过一阵。一直到后来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哈哥那么强,而且听扶光说起的纠葛,哈哥应该很早之前就在本里浸淫过,可当时哈哥接到的却是一个新手才会接到的任务,只要简简单单地存活十天就好。
乌望淡淡道:“米泽西戴的情况应该和卡西一样,都是怀表动过手脚,只会接到最低难度的任务。毕竟他们下本并不是冲着通关,而是有别的目的。”
“——等等,”李迩警觉地打断,“提米泽西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一直在提卡西?还说卡西和米泽西戴的情况一样——”
扶光轻叹一声,又冲着李迩晃了晃手里的铜钱:“真想不明白?你再看看呢?”
看什么?铜板?他又不会算……卦……嘶。
李迩又开始吸气。
旁边的黑桃忍不住捣了捣他们工会的智脑:“布莱恩,你想明白了吗?”
“……”布莱恩平静地指出,“我们刚认识这两位,什么都不知道,能明白什么?”
黑桃就又去捣李迩:“你想明白了什么?”
李迩给他戳漏了气:“……这么说吧,之前乌哥还在卡西的壳子里装狗的时候,扶光曾经多次‘帮忙’卜算狗子的主人身在何处,可每次得到的都是两个结果。”
“后来,他猜到了乌哥的真实身份,于是又卜算了一回,这次得到的却是一个结果……”
布莱恩反应得很快:“是倒过来卜算了吧。知道乌望是其中一位狗主人,反过来卜算卡西在哪里。狗只有一条,当然只有一个结果。”
“……换句话说,”黑桃慢慢思考,“卡西有两个主人,卡西和米泽西戴的怀表动过一样的手脚……卡西的另一个主人是米泽西戴?!”
一旁传来一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
乌望一转头,就看见周末揉着自己拍红了的大腿:“靠,难怪米泽西戴那么紧张哈哥!对哈哥那么好!我一直以为狗奴都这样??”
周末又顿了一下,带着几分私心哼唧:“他,是好人吧?之前的盛景公寓,他不是还主动牵线,找你们帮忙来捞我吗?”
还说什么,自己没什么朋友,周末算是一个,很重要之类的话……
周末吭叽:“而且,他把哈哥养得多好,一看就是骄纵地养大的,应该……”
乌望平静回望:“我也希望如此。但总要谨慎一些。”
“毕竟我能查到米泽西戴,就是因为当年卡西将我救走,又不偏不倚恰好送到黑桃会长口中的那家孤儿院门前,我觉得太过巧合,于是顺藤摸瓜查了下卡西最新指令的记录……才查到了米泽西戴。”
心思多的人,看人难免也会想得多。
他很难不怀疑,当初他被送去那家孤儿院,就是米泽西戴指使卡西做的。那米泽西戴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将黑桃的弱点递送到他手中?
“……”周末一下不说话了。显然很是郁闷,甚至有点窒息,一点不希望查来查去,最后查出米泽西戴是什么最终boss……
愚者在旁边疯狂捣他:“我知道你丧,你先别丧,那个什么骰子不是说你欧气滚滚吗,你要不许个愿吧,许愿米泽西戴是咱们这边的人什么的。”
愚者又很警惕地看向乌望:“乌哥和小桃你们就别许了,非酋正许反许都是错,好的不灵坏的灵。”
乌望:“……”
他无言以对之际,又有些啼笑皆非,刚想说运气大概扭转不了事实,身后就拱来一颗脑袋:“……干什么,站好。”
扶光额角的荆棘有些戳人,挨蹭间挤落花瓣如雨,落在两人的眉间发上。
扶光的声音很低,显得很是抑郁:“弟子之前出口无状,居然说师父上辈子是不是做过什么恶事,为何此生如此倒霉。”
东君啊,眼前的人可是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的东君啊,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曾凝聚于他指尖。
可现在,乌望却连一点强光都见不得,连自己原本的本命法宝都不敢碰……都是因为他的诅咒。
他还玩笑似的说乌望怎么倒霉成这样,前世是不是十恶不赦……
乌望在众人纷纷投来的目光中僵住,抬手抵开扶光的额头,有些磨牙:“你岂止出口无状,你心里还敢起不敬的念头。别挨蹭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成何体统?”
他顿了一下,还是难得挤出几句安慰:“没你的诅咒,我也没法活着站在这里。往事莫追,先把眼下的事做好。”
他话音刚落,宴会厅里突生异状。
二十来缕暗粉色的光束骤然激射,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便无声地夺走了十几来人的性命。
大厅内死寂几秒,后知后觉地陷入混乱。可混乱不到片刻,又有人察觉:“……等等!这死的,不都是……”
内鬼?
小桃的怀表忽然震了震,传来通讯邀请。
乌望侧目看去,就见小桃将光屏一投,展露出的提示是:【米泽西戴】。
“……”众人不由地聚拢了几分。
乌望收回跟扶光纠缠的手,轻轻点头:“接。”
第 60 章
同样都是接米泽西戴的联络, 此时的心情和之前截然不同。
好在米泽西戴没有让小桃回话的打算,只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简短地说了句:“我在实验室了,你和周末来找我。”
联络很快被单方面切断。
小桃顿了几秒, 看向乌望:“怎么说?试探出来立场了吗?”
乌望摇头:“梅还活着。确定不了米泽西戴让我们过去见面的意图。”
他特地拦着众人, 给米泽西戴创造和梅独处的机会, 就是想看看米泽西戴在找到受暗算的梅后,是出手救助, 还是落井下石。
但就目前黑雾给他传来的反馈看,米泽西戴似乎两者都没做?
这就有些奇怪了。
毕竟这两人如果是敌人,又怎么能共处一室,还相安无事?
除非米泽西戴手上捏着让梅不敢反抗的把柄……
乌望想着想着, 就记起了先前才听梅提及的那个什么“加百列”的辅助系统。
扶光替他摘下落在脸上的花瓣:“走吧,去实验室。终归是要杀死梅的,米泽西戴如果不与我们同路, 一并杀死便是。再想也扭转不了事实。”
乌望已经琢磨通了一些事,没什么异议地举步就走。
穿行过舞厅,最混乱的可能也就是惊慌失措的玩家们。
那些分布在各处的怪物, 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定在原地, 乌望估计是米泽西戴或梅替他们开的绿灯, 就是不知道这绿灯是引导他们走向真相的,还是鸿门宴的。
沿着迂回的间隔走廊,众人精神紧绷地穿过一间间光波诡谲的房间。
踏入第五间房时,有个很出乎意料的人忽然开口, 提出了乌望之前琢磨通的那件事:“——等一下!”
周末僵着脖子瞪圆眼睛,乌望瞅了几眼, 觉得周末恍然大悟的表情傻得简直有点可爱:“之前我让AI道具回复你们的电话,是米泽西戴提出那不是我, 是AI的?”
周末用力抹了下脸,搓得面皮发红:“之前我就觉得奇怪……那可是个S级道具,我从系统那儿费了老劲才得来的,周围人都试了一圈,没人能发现不对,米泽西戴怎么发觉的?”
米泽西戴当初给的理由是,AI经常已读乱回,一看就是超出解决范围,所以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可他周末本来就是个不爱正经学习、喜欢瞎扯淡的初中生,已读乱回多正常?周边跟他共同进退了百来年的人,都发觉不了异常,米泽西戴就跟他见了几次面?怎么肯定那不是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对他周末很熟悉,就是——米泽西戴对那个AI道具很熟悉。
所有不合理的事,在得知“米泽西戴和梅是同类”、“是梅和族人一同开发了游戏系统”这两个先决条件后,都变得非常合理。
比如当初在虫巢里,为何所有人都看不懂实验笔记上的文字,米泽西戴却能看懂。
比如用断肢复生一个人,谁都觉得好他妈的不科学,为何米泽西戴却瞅一遍实验笔记,就能当场操作成功。
再比如米泽西戴对那个AI的熟悉——
周末声音有点紧,只觉得细思极恐:
“梅总在副本里念叨莫多……说莫多怎样怎样危险,米泽西戴每次下副本又只下和梅有关的本……”
“有没有可能,米泽西戴就是莫多?”
按照梅的描述,莫多曾创造出“加百列”这种算力比整个孤舟现有水平更高的智能辅助系统……
有没有可能,周末费劲巴拉得来的那个“S级道具”,就是米泽西戴研究出的?
——难怪米泽西戴能一眼认出那是AI!人家亲手做的东西,能认不出来??
周末感觉自己要长脑子了——一半的他因为身边人惊世骇俗的秘密而想抓狂大叫,另一半的他又心存侥幸,毕竟莫多的立场,好像和梅一直冲突?
李迩费劲地推开通向紫罗兰色房间的大门:“差不离了。没发现卡西这名字取得也挺……浪漫主义的吗?你们把卡西跟莫多拼一块儿念试试?这名字是不是有点熟悉?”
从前没人把卡西、米泽西戴、莫多放在一起串联过,现在大家捋出了那么一丝头绪,一瞬间,所有的乱麻都好像变得清晰易解了——
乌望、扶光:“?谁?”
“……”李迩不由得噎了一下,“卡西莫多啊,挺有名的一个西方文学人物。就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孤儿,被恶毒的副教收作义子养大,最后为了给被养父害死的真善美报仇,把恶毒的主教推下钟楼杀死的故事——”
仔细品品,还真是和莫多的际遇很像。
被梅养大,被梅视作糟糕的残次品。因为一些事背叛梅,现在的立场似乎是与梅敌对。
各种旁敲侧击调查米泽西戴,但真的一点没往这名字上想的乌望:“…………”
周末在旁边咕哝:“人还真是得多看点闲书。”
这他妈的。下第一个本的时候,他们就知道狗子的名字是卡西,梅博士有个养子叫莫多,但愣是没有一个人把卡西莫多连一起想过……这他妈的,谁能想得到??
……不愧是养父子,在文艺和情怀方面的黑色幽默,都是一脉相承的。
“吱——嘎。”
通往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有些厚重,李迩挣扎了几下都没推开。
孔未晞本想将阔剑放下,帮忙推门,被扶光摆手赶开:“别放下手里的剑。”
九歌从出发开始,就已经浮在扶光身边待命了。此时扶光抬掌压上高达三十米的厚重巨门,轻轻发力。
“吱呀……”
伴随着一声叫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巨门被缓缓推开。血红的光如同水波,粼粼地在布满黑色帷幔的室内徜徉。
正对着大门的后墙边,立着一个黑色的座钟,钟摆重重地来回回荡,像倒挂的镰刀。
李迩指了下座钟:“那东西隔一段时间就得响一次,间隔随机。钟声不停,人就不能动,动的话身上就长藤蔓。”
乌望瞅了眼自己手臂上满满当当的花团,估计是每次钟响,他和扶光都在秘境或者空房间里,听不见钟声,所以才次次中招……李迩他们就好多了。
银蝎子一脸正儿八经地冲着乌望和扶光拜了拜,做虔诚祈福状:“多谢二位的付出,正因为有你们次次帮忙踩砖头,大家才能在宴会厅里安安心心地排查内鬼啊。”
这种舍身取义,就像O型血的人勇敢挡在朋友面前,凭一己之力吸走所有蚊虫,又怎么不算一种自我牺牲呢?虽然被牺牲的人都不是自愿的。
乌望:“…………”
“当……”
座钟再次敲响。
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僵住身体,不敢动作。
乌望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要不要跟着学木头人、这时候学还来不来得及,座钟的钟摆突然卡住。
“咔哒……”
一声机关松开的轻响,整座钟像一扇门似的,向外旋开,展露出一个狭窄的黑色洞口。
“……靠,是这里吗?怎么感觉跟个……陷阱似的?”柳金阙骂了一声,刚准备拿自己的技能往里砸一下试试,扶光已经先一步搭着洞口,弯腰步入。
前路不够宽广,那就用九歌硬扩。
柔韧的琴弦像离弦的箭,一路贴着侧壁向前飞掠,罡风硬生生刮开侧壁两尺之深,碎裂的砖石坠如细雨,仅剩齑粉,又被扶光抬眸凝出冰层隔开,老老实实地落在道路两侧。
霜白干净的冰层将甬道的壁面裹住,乌望乐得前路更宽阔干净,紧跟着踏入门中,领着众人一路向前。没走多久,眼前豁然一亮,实验室的白炽灯光落入眼中。
这间实验室似乎比虫巢中的那间更大,更高。
室内陈放着大量的变异植物标本,从玫瑰到猪笼草不等。植物的某处依稀能看出几分人体组织或者完整的器官……
很明显,这副本中所谓的红玫瑰病,亦或是那些变成怪物的仆从,都是出自梅博士实验的手笔。
乌望环视了一圈实验室,才慢慢走到扶光身边,看向正被扶光攥着肩后气缸,瘫软在地的机械兵:“这就是梅的真容?”
“嗡……”机械兵的金属眼眶中,血红的镜头打着颤挣动了几下,像是想挣扎,但又没有力气。
米泽西戴有些迟钝似的发了会呆,才点点头站直身体,看向旁边的小桃和周末:“这里设备齐全,我可以替你们现在检查,将芯片取出来。”
小桃哪敢轻易去,倒是周末仗着自己死不了,挺光棍地往前一杵:“给我先检查,我都被那东西困了一百来年了。”
米泽西戴不疑有他,领着周末转进旁边的手术室,留下扶光半蹲在机械兵身边,匀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梅的额头。
那两个红彤彤的镜头再次缩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煽动性的言语,扶光已经干脆地放开了他:“——等等,你难道不想问我那些被抢走的记忆都被贮存到哪了?”
“问?为什么要问。”扶光金色的蛇瞳转了一下,“我能看见。”
他卜算灵验,不光是靠算,也是靠血脉里带出来的天赋。
自小他就能提前看到一些未发生的事,所以当初乌望才将那些被替换的村民亲友藏得那么严实,生怕自己辛辛苦苦布一局,扶光做个梦就能将整盘棋随随便便解开了,算计谁都不如算计扶光让乌望心累。
当年乌望还没退位时,神宫和山下就有传言,说龙君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绝无行差踏错……
谁又能断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是扶光提前预见,唯一能解困局的道路呢?
乌望出神片刻,没去管已经直接奔着存储器藏身处去的扶光,目光落向实验室中唯一一处没有灯光的角落:“卡西。”
“嗷呜。”
阴影中,一条熟悉的哈士奇端坐着,粗厚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灵魂状态下散发着淡淡的珍珠白光。
乌望想了想,伸手摊向卡西:“之前你在拍卖行拿到的资料是什么?从柳家镇带走的资料是什么?”
试探狗比试探人轻松,乌望注视着卡西问:“能给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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