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礼物


    把弗里曼关在亡灵秘境由塔纳托斯的人看守, 哪怕神像亲自下凡来救他也得掂量掂量,世界上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庭霖规划周全,罗拉虽然不知道弗里曼会被扣在亡灵秘境, 但也没怎么犹豫就爽快地答应了。


    夜风渐凉, 罗拉穿得单薄, 没问庭霖为什么知道弗里曼住在哪, 也没问弗里曼会被关在哪, 甚至没问庭霖怎么会熟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杂事,草草告别后就回了学校。


    医药昂贵,她还付不起。


    罗拉前脚刚离开, 后脚人鱼就浮上了水面,银白发丝纠缠住指节, 清澈见底的眼睛眸色浅淡, 一动不动时宛若毫无生机的琉璃。


    庭霖没心思欣赏人鱼的美色,按住海卫肩膀命令道:“转过去。”


    “哦。”海卫鱼尾划过一道弧线, 乖乖转身趴在了岸上。


    庭霖还记得阿多尼斯说过的话, 在他和精灵在精灵之森的时候, 是海卫游荡于深海大开杀戒才吸引住了神像的目光。


    人鱼不像精灵随时有【奇迹】照料, 也不像必需期吸血鬼那般愈合迅速, 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 只能像普通人那般缓慢自愈, 刚刚罗拉在时不好细察, 只能从正面看到几处不痛不痒的擦伤,但一旦人鱼露出了后背,大大小小、皮开肉绽的伤口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眼前。


    最严重的一处, 连银蓝鳞片都掉了两片。


    庭霖边习以为常地从乾坤袋内往外掏伤药,边嘱咐道:“药丸内服, 药粉外用,老实点别乱动,等我给你包扎,伤口痊愈彻底之前不能碰水……最后一句当我没说。”


    人鱼受伤后,最大的问题伤本身多难治愈,而且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泡在水里,极不利于恢复,庭霖动作尽量轻缓,小心地拔出一片小小但锋利如刀刃的鱼鳍,稳稳地将瓷瓶中的药粉均匀抖落,裁下里衣的布料敷上去,又特意施了个法术在伤口附近形成气泡,避免海水把药粉冲散。


    这个时间把医生从睡梦里叫起来太缺德了,庭霖终究对梅尔斯大陆各种妖魔鬼怪的身体状况不太了解,试过人鱼的体温后才放下了半个心:“没事,死不了,但明天记得去找医生看一看——不要说教堂的精灵医生不好找,直接找阿多尼斯身边的精灵【奇迹】。”


    “……哦。”原本想敷衍了事的海卫失去了借口,低头蹭了蹭庭霖收的窄窄的袖口,成功将朱红的衣衫蹭成了暗红。


    黑夜中所有颜色都显得比白天更为阴沉,庭霖脸色也不是很好看,抓着人鱼脑后长发,强行拎起来板着脸质问道:“闲的没事去深海作什么妖?把祂支开的方法多了去了,偏要选最危险的一种?”


    “把祂支开是其次的目的,最主要的原因……”海卫顿了顿,略微压低了一下原本极具少年感的嗓音,迷茫而委屈地问:“人鱼成长需要挑战,庭霖同学难道没发现,我最近长大了一点吗?”


    人鱼没有变声期,歌喉却名扬梅尔斯大陆,不仅是因为人鱼有【歌者】,更多原因是这一序列是声音各个恍若天籁,庭霖没近距离接触过其他人鱼,但海卫每每唱歌或正经说话时,声音都像一颗颗圆润的纯白珍珠跌落冷玉浅盘。


    从声音上难听出名堂,庭霖仔细观察着人鱼无甚变化的俊脸,又后退半步扫了一遍海卫赤/裸的上半身,最后瞄了一眼波浪下人鱼随着水流轻微摆动的鱼尾,还是没看出来海卫哪里长大了,不耐烦地敷衍道:“你心长大了。”


    不大也不能独自跑去杀鱼。


    海卫不满地一甩鱼尾,半透明的尾尖荡起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啪唧”一声铺在了岩石上。


    鱼尾的手感十分奇特,庭霖没忍住伸手想要摸一下,紧接着就中了人鱼的圈套,被鱼尾一卷拖入了海内。


    庭霖猝不及防,差点呛水,艰难地掀开眼睫,看着人鱼在水下阖上了眼,闭眼贴近撬开了唇齿,渡来一颗人鱼眼泪。


    原本艰涩的呼吸瞬间通畅,没等庭霖反应过来,海卫反身揽住庭霖腰背,带着他向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游去。


    夜晚不及白天,三步以外人畜都难辨,快速游动时眼前景象花成一片,耳畔也只有水流声清晰,庭霖有些头晕:“去哪?”


    “还记得那天你在神界时,我随人鱼们一起去远海,斩杀了一只独角魔鲸吗?当时说要给庭霖同学做备用剑的。”海卫速度逐渐放慢,“但后来我发现,好像没有比无名剑更适合庭霖同学的剑了。”


    无名剑会认主,人鱼序列又不擅长制造武器,很难再锻造出一把有灵的剑,庭霖以为当时的海卫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反正他一杂修,哪怕摘片树叶都能当作武器,倒是海卫一直念念不忘。


    但他再念念不忘也没什么用——梅尔斯大陆没有金灵根这一说,现存序列也没有哪个种族会打铁,生命漫长的亡灵里有几人精通此道,但亡灵怕水,对独角魔鲸这种天生与水元素相生的魔兽更是退避三舍。


    最后,还是得海卫自己想办法,绞尽脑汁后,终于做出了一件东西——


    海卫把庭霖带到了自己在海底的居所,将庭霖按坐在铺着数层鲛绡巨大的张口蚌壳中,自珊瑚小桌上拾起一个触手生凉的皮质条状包裹,递给了庭霖。


    脑袋会发光的里比特鱼兢兢业业地充当着蜡烛,庭霖接过皮包,大体从重量和包的大小形状猜出了东西,“——折扇?”


    梅尔斯大陆如今的扇子只起到了一个摆设的作用,常用名贵金属、皮革、羽毛等制成,突出华丽庄重的重点,平常根本用不到,夏季亚科斯学院的学生有时觉得热,也只会用纸张或其他类似于扇子的东西扇风——折扇这种东西是修真界的,尚未传进来。


    而眼下,薄而坚韧的折扇通体玉白,开合顺畅,其上的繁美花纹也贴合庭霖的习惯,镂空雕刻了只只婉转青鸾,庭霖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这种东西?”


    “一次梦境里见你用过。”庭霖少梦,但每次梦到清晰画面时,塔纳托斯就会迫不及待地入梦来掺和一下,慢慢地从庭霖的梦中拼凑齐了一个遥远的修真界——哪怕来到梅尔斯大陆许久,庭霖午夜自然生梦之际,十有八九也只会梦见修真界。


    人鱼拨弄着庭霖手指将扇面合上,指着角落的一处米粒大小的小鱼印记,邀功似的道:“这是我。”


    人鱼【风云】可掀起狂浪、飓风与暴风雨,海中许多魔兽也有此天赋,海卫弄死了一批在学校考核要求猎杀的魔兽,却因为成年期的人鱼过于躁动,一不小心在动手途中吵醒了正在酣睡的渊狱龙鲨,被穷追不舍地紧咬着追出了大片海域,迫不得已还了手。


    于是,这把送给庭霖的折扇就多了一个在水中搅弄水流、形成足以绞杀大型魔兽的水下漩涡的技能。


    人鱼托腮注视着庭霖,歪着脑袋介绍道:“原本只打算给折扇施加同【风云】一样的技能,但有鱼不长眼,非要把我吃了,我没办法,只好把它弄死。”


    独角魔鲸长长的角抛去杂质,炼就的结晶不过几颗果实重,庭霖随手将折扇向前置去,扇面在水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圆润的边缘抚过一片鲛绡,以韧性著称的鲛绡却被轻而易举地拦腰斩断成两截,孤苦无依地飘荡于水中。


    片刻后,折扇重新飞旋回手中,庭霖眼眸微亮,指腹一寸一寸地摸过扇骨:“不错。”


    人鱼兵零乓啷半天,又取出来一只小小的闭合蚌壳:“做完折扇还剩下些边角料,我就顺手再打了点东西,猜猜是什么?”


    “……不会是戒指吧?”庭霖现在看着戒指就头疼,毕竟他只有十指,倘如以后收多了都没地方带,既亡灵骨戒和他自己准备的风元素戒指后,已经不需要其他戒指了。


    人鱼眼神飘忽不定:“是有过这个想法……”


    戒指比起其他东西来,总有一些特别的含义掺杂在里面,但最终,人鱼打开蚌壳,内里躺着的是一枚鱼形扇坠。


    “人鱼不和其他序列一起上课,现在庭霖同学身边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了这枚扇坠之后,海卫心里平衡了,“但以后他们就认识我了。”


    庭霖不轻不重地捏着折扇敲了人鱼的额头一下,觉得十分顺手:“谢谢你,再见。”


    理论上来说,现在的庭霖还在精灵之森和精灵王子阿多尼斯一起睡觉,明天一早,精灵女王还要将准备的礼物送给他,庭霖没有时间接着浪费,在天亮之前回到了阿多尼斯的宫殿,清晨,一出门就碰见了亲自前来的精灵女王。


    还有她身后,十二个半人高的,由四个青壮精灵抬着还累得满头大汗的木箱。


    “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过不了多久,其他精灵应该也会上门送礼。”


    精灵女王让人把箱子撂在空地上,不忘关心道:“有点沉,带空间耳饰或者类似东西了吗?没带的话直接用阿多尼斯的。”


    阿多尼斯缓缓道:“陛下,我这是刚得宠就失宠了吗?”


    好在,庭霖乾坤袋内容足够大,愣是把十二箱见面礼全塞了进去,此后两天,流水般的礼物接连不断地送进,也勉强靠女王送的空间耳坠装了下来。


    这次送礼很有讨好未来储君的意味,庭霖拨着算盘算了半晌,真诚地向阿多尼斯提出殷切期盼:“你的其他灵魂碎片有王位能争吗?”


    第072章 风雨


    怪不得钱权势三者总是绑定在一起, 阿多尼斯只是稍微比以前受看重些,立刻就有无数人闻风而动,忙不迭地试图拉拢, 王位最后能不能争到还要另说, 但已经到手的利益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了。


    庭霖葱白指尖拨过一颗玄色算珠, 感觉这清脆的碰撞声比人鱼的情歌都要好听, 细细把得到的所有礼品与梅尔斯大陆的市价作对比后, 有了一种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的错觉。


    “也不必真的把各序列捏在手里,只要稍微有点权势就可,”庭霖心下雪亮, “除了精灵之森的原始林,其他序列的繁荣中心我还一个没去过。”


    菲埃勒斯几人早就向庭霖提出过邀请, 但当时的庭霖一心铺在各种杂七杂八的杂事上, 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想起略有些后悔。


    天知道他差点错过了什么。


    阿多尼斯表情带着几分谦然, 微笑道:“我对王位没什么兴趣, 但奈何神出手大方, 故意想让我亲自体验一下当今各族的美好生活, 所以我的每个身份细究起来, 也都算得上贵族, 如果要争王位的话, 也不是不行。”


    精灵之森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植, 庭霖坐在手腕粗的藤蔓和柏梨木架起的秋千上,面前堆放着的是按类分摆的各种财宝。


    除却出手最大方的精灵女王外,其他精灵们上门送礼时, 打着的都是“听说先生妙手回春,救了我们的王子, 所以特来恭谢”的旗号,尺度也拿捏的非常好,大多都是些金银细软等挑不出错的东西,不送吃、不送喝、不具鲜明特色,甚至连一点与魔药、武器沾边的都没有,竭尽全力地避免了风险。


    阿多尼斯费了点心,命人思分门别类地整理时也发现了这点,详细地和庭霖说明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金币银币随意花,珠宝首饰也中规中矩,布匹就算了,质量一般。”


    所送来的布匹无非是那几样,鲛绡、丝绸、天鹅绒……全梅尔斯大陆最好的鲛绡当然属于人鱼族,丝绸、天鹅绒等布料庭霖也司空见惯了,阿多尼斯思索片刻,开口道:“海卫那边有做好的几身衣服,已恭候了庭霖同学许久。”


    鲛绡质地轻若浮云,光若月影,层叠数层也依旧是半透明的,庭霖不是很喜欢:“几身?不多的话能折现吗?”


    “不多,”阿多尼斯报出了数字,“也就一百多件吧。”


    庭霖:“……”


    鲛绡制衣不易,这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阿多尼斯仿佛没看懂庭霖的未语之言,依旧笑得令人如沐春风:“每一件都是量身定做的,怕是难卖,庭霖同学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行吧。”庭霖不是很想穿,收的确实很勉强,但终究也是收下了。


    见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的人妥协后,阿多尼斯本就和煦的笑容愈发灿烂。


    不久之前,庭霖还坚持与他“算明账”,凡是钱财一律划分明确,眼下总算是有了新的进展。


    林间清爽,微风不燥,在精灵王子如炬的注视下,庭霖最初的喜悦褪去,垂下眼睫,默默数算了一了菲埃勒斯的家底,越算越觉得发愁——阿多尼斯有伴侣一事提醒他了,倘若菲埃勒斯从每块灵魂碎片都要成亲生子,那他岂不是每次都要送六份贺礼?


    成亲宴也就罢了,如果有了孩子,孩子出生、满月、周岁、入学、结业、升迁,样样都可以宴请宾客,万一孩子生的多,孩子又有了孩子,那这以后要送多少礼?


    庭霖心凉了一片,如要以这次精灵们送的礼为标准的话,那他估计会倒灶。


    莫名其妙的烦躁挥之不去,庭霖再没了数钱的心情,捏了捏右耳上青绿的润玉耳坠,把铺满空地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来刺杀你的亡灵在哪?”


    “女王向塔纳托斯要了几个人,正在学习刑讯逼供,庭霖同学还是别去了。”阿多尼斯把庭霖按回秋千,“术业有专攻,亡灵不知道疼,平常手段撬不开他们的嘴。”


    反正最终目的也不是真的撬开他们的嘴,一个精灵王子被亡灵伤到了,精灵女王反而向亡灵要人,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点明了那些亡灵叛出亡灵序列的事实,原本对亡灵一族颇有微词的精灵也从女王的举动中揣摩出了一丝迹象——对亡灵序列复苏一事,精灵族将会持支持的态度。


    庭霖在精灵之森小住的这几天里,罗伊也没闲着,把一本《精灵纪事大全》完整地递交了上去,当天女王就召集了原始林中所有的年迈精灵,把扔在角落里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灰的古老图书一起翻了出来,互作对比。


    结果自然不必多说。


    罗伊比庭霖更早回学校,再加之他广袤的交友范围,等庭霖怀揣着万贯家财踏进亚科斯学院大门的时候,全校人都知道精灵序列最近在修史的消息了。


    罗拉也不负厚望,虽然她话不多,但有时候你的敌人比你的朋友更关心你在做什么——还不知道弗里曼已经半死不活的众多跟班们自发地抢了这本书,在班级内哄笑一团,争相抢看传了一圈后又在年级内流传,现如今刚好传到了庭霖的手中。


    赫尔墨斯探头探脑,检查完书籍后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完好无损。”


    幸亏塔纳托斯在书本内页画了小型魔法阵,保护住纸张不被破坏,不然一本普通的书籍,怕是早就被撕成碎纸了,庭霖草草浏览了一遍内容,合书递给身后的罗伊和查理德。


    罗伊看着字就头疼,接着反手递给了查理德。


    后天就是诞祭日,小小的长假即将到来,所有人都翘首以盼,身在教室,但心已经飞了。


    “诞祭日是梅尔斯大陆最重要的节日,届时,不管是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吸血鬼,深海远洋的人鱼,还是无垠草原的狼人,都要露面。”


    赫尔墨斯再次恢复了活蹦乱跳,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庭霖的假期:“有兴趣去龙族皇宫玩一玩吗,或者去草原,现在正好是夏天,有的草长得比我都高。”


    吸血鬼红眸闪烁,“说来……庭霖同学好像没有和狼人序列深交过。”


    狼人一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民风彪悍,亚克斯学院打架斗殴事件十件里有八件都与狼人有关,庭霖兴致不高,搪塞一点头:“随意,我去哪都行。”


    “唔,那就好——记得带上新衣服。”赫尔墨斯着重强调,“要海卫送你的。”


    原本专心致志看书的庭霖动作陡然一滞,眼皮一掀漠然回望:“有没有可能,我们是去避风头的,不是去玩的?”


    “两者又不是不能兼得,”赫尔墨斯手持折扇,殷切地为庭霖送去阵阵凉风,“诞祭日连塔丽莎菲尔老师都会休假,是梅尔斯大陆最放松的时候,去稍微歇一歇吧亲爱的。”


    赫尔墨斯语未尽,在放松的同时,诞祭日也会是信仰之力最鼎盛的时候,庭霖似有所感地望向窗外,夏季多变的天气忽地从晴空万里变成了乌云罩顶,天空顷刻间阴沉了下来,风雨欲来。


    第073章 见血


    玄紫霹雳如明刀寒剑划亮天幕, 飓风席卷起漫天尘埃,携带着海水的腥味,猛地窜进了门户大开的教室。


    下一秒, 震耳欲聋的雷声与骤雨紧促而下。


    这是庭霖来到梅尔斯大陆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雨天。


    慢慢的, 下雨时特有的泥土气泛起, 空气愈发潮湿, 庭霖从乾坤袋内取出一把紫竹柄、八十四骨的油纸伞, 撑伞翩然离去,雨帘朦胧间,烟青伞面上的细柳隐似扶风。


    不过多时已缓步行至教堂, 庭霖顿足,轻轻斜伞, 在伞檐下抬眼向内里杂乱无章的残骸望了一眼。


    赫尔墨斯原在抬头研究伞面, 十分好奇为什么纸做的伞却能挡雨,半晌后隐约明白了原理, 兴高采烈地由将注意力移到了伞骨和伞柄上, 抬手从庭霖手中接过青柳伞:“庭霖同学打这么长时间的伞也累了, 我来吧。”


    庭霖缓缓松手, 目光收回, 忽然意识到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他来到梅尔斯大陆已快三月, 这三个月以来居然只下了一场雨?!!


    此时节正是稻的关键成长期, 倘若在修真界, 一连三个月只下一场雨,极大可能会造成粮食减产,而梅尔斯大陆的玉米同样处于至关重要的生长阶段, 庭霖虽未耕种过,但也十分清楚干旱对百姓的影响。


    赫尔墨斯撑伞, 听完庭霖的疑问后收起了笑脸,叹气道:“这种天气不是今年刚有的,近十年几乎都在旱或者涝。”


    风调雨顺已成了一个遥远的词汇——可能是精灵赖以生存的森林被大量破坏,可能是龙族常年放肆操控水、火、风元素,也可能是神懈怠了忽略了此等细枝末节种种原因,导致近年来的气候愈发恶劣,对本就劳苦却得不到高功的农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所以,我想让庭霖同学去草原看看,明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么广袤的草地。”赫尔墨斯嫌晦气,甚至不想往教堂里面看,转身背对着大门面向庭霖,“现在祂们是一点都正事不做啊,就这场雨,还是海卫怂恿人鱼【风云】,同大半族人计划了许久才召来的。”


    庭霖一脸麻木:“原先我以为你们只是没有祈雨的传统,但没想到都有【风云】了,居然还没意识到可以自己造雨。”


    这把青柳伞并非俗物,除却像普通油纸伞那般遮雨,还会在周身形成一片真气层,避免雨点溅落飞斜,自万丈高空而来的雨点接连不停地敲打着伞面,大大小小轻轻重重,连在一起像是某种韵律奇特的小调,赫尔墨斯同样无奈:“陆上天气如何又与【风云】无关,人鱼序列一向淡漠,才不想管闲事呢。”


    但有此先例后,按照系统的话来说,梅尔斯大陆终于进入了“人鱼造雨”的时期——系统不忘出面叽叽喳喳:【玉米好吃!烤着蒸着煮着煲汤都好吃!】


    庭霖不关心好不好吃,只关心有没有有用,干脆和赫尔墨斯商议了一下,到时候他回家的时候,能不能把梅尔斯大陆能吃的各种作物,连同种子、幼苗、种植方法等,将能带的全带回去。


    赫尔墨斯不出意料地双手支持——就算他不支持也没用,庭霖有的是办法瞒天过海。


    少年吸血鬼玩心很重,谈完正事后很快偏移了重点,状似随意道:“庭霖同学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尘埃落定,万事了结之后,我最起码要在亚科斯学院毕业。”庭霖未来规划明确,一边抬步向宿舍走去,一边回答,“反正飞升之后也能下凡,以后再说吧。”


    赫尔墨斯脸上这才重新浮现出笑意,悠悠地旋转着油纸伞,甩飞出道道平行的水花,“以后可别忘了我。”


    “忘不了。”


    天际一道雷电劈下,东方留学生的侧脸在骤现的光亮下清晰了一瞬,墨发规整地扎起了发尾,青衣翩跹,细腻皮肤哪怕在暗沉雨幕中也白的亮眼,赫尔墨斯一时无言,眼眸微动,不知不觉中落后了半步,庭霖立刻住步回首,长眉微挑,点缀着星辉的眼睛扔过来一个眼神:“怎么,想淋雨?”


    “……不想。”赫尔墨斯向前一步,熟练地拉住了庭霖广袖,笑得分外张扬,“只是觉得,一起畅想未来的感觉非常不错,像红褐色的莓果酒,有点醉人。”


    吸血鬼血红双眸紧紧盯住庭霖,唇角压抑不住地上扬,开心地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犬牙:“听庭霖同学的口气,仿佛我们胜券在握,十分笃定未来一定会按预料的方向发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交代在这。”庭霖说话向来百无禁忌,“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记得把我的骨灰撒海里。”


    “不会,如果真有哪天我也帮不上忙,因为我一定会死在庭霖同学的前头。”赫尔墨斯难得正色,脸色微沉,“同生共死,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庭霖沉思几秒,“那我们能找谁托孤?”


    “托什么孤,注定会一切顺利,别掐指算了,”赫尔墨斯强行打断庭霖的动作,执起右手来与他十指相扣,“走吧,收拾东西去草原。”


    莫尔伦恩草原以莫尔伦恩大帝的名字命名,在他那个年代,莫尔伦恩草原尚且一望无际,而如今,庭霖迈出一道撕裂的空间裂缝,极目远眺,隐约觉得远处如在天边的植被已稀疏得露出了地表。


    但真的有比赫尔墨斯还高的草。


    这片草原同样是用于试魔药、尾巴细长盘成螺旋状的比鲁斯鼠的老家,面前数尺高的比鲁斯蓝草就是他们的主要食物,庭霖站在裂缝前,对着叶片青蓝交错的蓝草看了半晌,忽闻身后传来叫喊:“庭霖!”


    庭霖略有些惊讶地转身,“巴克老师?”


    由于狼人一族容易莽撞,菲埃勒斯想都没想就让巴克暂时回了草原。


    一碧千里,翠色欲流,狼人巴克带队前来,挥手向庭霖打了个招呼:“赫尔墨斯让我来接你。”


    今天是诞忌日,驻扎于莫尔伦恩草原的狼人部落首领去了斯普林霍尔州,同其他序列一起欢庆神的生日,所以现在,值守莫尔伦恩草原的是那位首领的侄子。


    巴克向庭霖指了两个方向,嗓门大得隔三里地都能听见:“那处高地上是我们首领的居所,他的侄子住在稍矮一些的北侧高地上。”


    “我们那位首领今年五十了,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侄子,所以不出意外,他就是下一任首领。”巴克简单说明了一下当今狼人序列的情况,庭霖仔细听着记下,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周围体型彪悍的高大狼人,面色如常地继续前进。


    吸血鬼序列与狼人序列是旧仇,赫尔墨斯不可能来狼人的领地上门挑衅送死,其他几块灵魂碎片也各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这次假期庭霖是一个人来的。


    而且……月圆之夜,就在今晚。


    彼时,斯普林霍尔州皇宫前的宽阔街道上早已铺上了厚厚的天鹅绒地毯,两侧无数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伴随着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妖魔鬼怪都摒住了呼吸,金属与地面相蹭的刺耳摩擦声后,皇宫厚重坚硬的城门缓缓向里打开,一辆由三匹纯白独角兽齐拉的黄金马车在万众瞩目中驶了出来。


    今天是神的生日,所以马车上坐的也不是人,而是一名幼儿——整整十二辆黄金马车,按照年龄由大到小依次出场,最后一位成年男子恰好伪装成神的样子,和当今各教堂里的神像相貌几乎一模一样。


    直冲云霄的欢呼声中,鲜花与浅色羽毛被围观的众人抛出挥洒一地,各序列的代表出场了。


    虽说是代表,但极少有真正的掌权者乐意被人当猴看,亡灵作为第一序列首先出场,露面的就不是塔纳托斯,而且另一位亡灵。


    莫尔伦恩草原上的狼人活得宛若原始社会,连个钟都没有,庭霖站在高地的营帐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这个时间,你们的首领要露面了。”


    艳阳高照,一脸不痛快的狼人首领被独角兽拉至街道中心,不满地冲群众呲出一口獠牙,下一秒,一至穿云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尖啸着拖着长长的尾巴,正中狼人首领的眉心!


    诞祭日,见血了。


    第074章 狼人


    坚硬的脑壳如同脆皮核桃般崩裂, 鲜红血花与花白脑浆瞬间炸开,狼人首领还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表情仍然凶狠异常, 连锋利的獠牙都没收回, 就怒视着前方, 张着血盆大口瘫倒在车内。


    短暂怔愣后, 惊恐的尖叫悚然蔓延, 人群如浪潮般挤挤攘攘迅速后撤。


    拉车的独角兽同样受了惊,尥起前蹄仰颈嘶鸣,挣扎着挣脱了缰绳四散而逃, 而独角兽种群意识极高,意识到自己的伙伴狼狈出逃后, 同样开始惊恐地拉着马车横冲直撞。


    方向与速度骤变, 原本端坐在马车上神情悲悯慈蔼的神的扮演者和各序列代表猝不及防,修为高点的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抠住车沿, 而最前方年纪尚小的幼童, 已被活活甩出了车外, 眼看就要葬身于独角兽的铁蹄之下。


    场面一时人仰马翻, 混乱中, 一矫健龙族纵身一跃, 捞起幼儿后足尖轻点重归空地, 伸手把怀里的小孩交给了他的母亲。


    双眼含泪的女士逆流而上, 艰难地拨开人群来到前方,刚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孩子即将被踩死的画面,绝望之后却又峰回路转, 颤抖着抱着脸色惨白、不住哭号的孩子,深深将脸埋进了幼儿华丽的衣裙中。


    萨克斯顿抬起胳膊, 将母子二人同街道微微隔开,确认无恙后抱臂,冷眼扫视一圈,对迎面而来的龙族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诞祭日这么重要的节日,莱顿王子也不用心操办啊。”


    对方脸色涨红,羞愧难当地想要说些什么,萨克斯顿抬手直接制止了他的狡辩:“不必找借口,今天的所有情况,我自会向公主禀报。”


    哭喊叫骂声噪杂成片,庭霖立在原地,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匆匆瞥了一眼,而巴克还在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我们首领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今天还是第一次出席诞祭日。”


    “……不出意外,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庭霖收起银镜,默不作声地静然等待。


    狼人不和其他序列那样到处都是持剑带刀的卫兵,草原上人烟稀疏,每只狼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连狼王的营帐外都没有一人看守,庭霖顶着烈日在外等了半天,愣是没有听到一点从内传来的声音。


    本来这次的旅程就是为了避开风暴中心,没有必要非见狼人序列的领头人,庭霖耐心一点一点消磨,干脆道:“直接带我去客房吧,等你们首领的侄子有时间我再来拜见。”


    巴克闻言挠了挠头,干笑一声:“庭霖啊,你看我们这,像是有客房的样子吗?”


    庭霖:“……”


    菲埃勒斯再不靠谱也不会让他睡大街,庭霖平静地问道:“那我住哪?”


    “住这,”巴克指了指两人面前的营帐,“但厄喀德那现在在打猎,估计在等十分钟左右就……等等,你怎么直接进去了!”


    营帐门口的薄韧皮毛被掀开,挂在其上的雪白骨串哗啦一响,庭霖没等巴克把一句话说完,已经明堂正道地走进了室内。


    狼人不用灯芯草灯,营帐内用于照明的是不知什么魔兽炼成的脂膏,香气浅淡,光亮却远胜灯芯草,微黄的光芒下,书桌、座椅、矮柜……几乎所有的家具都保留着最原始的面貌,价格高昂到堪比黄金的紫晶枫木皮都没扒,只简单修了一下外型就抬来做了装饰,稀少到只在诞祭日才拉车的独角兽的头骨,也只能和龙息红蟒等已濒临灭绝的生物一起被挂在墙上。


    庭霖不紧不慢地环视过室内,踏过床前厚厚的影豹毛毯,拉过一张木椅悠然坐下。


    营帐外巴克急得抓耳挠腮,很想伸出狼爪把庭霖薅出来,但又没这个胆子进去,只好声嘶力竭地压着嗓子喊道:“厄喀德那领地意识很强,从来不允许其他人未经同意就进去,快出来!”


    庭霖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同意了,老师再见。”


    厄喀德那营帐内的布置和其他几人截然不同,阿多尼斯房全是植物,赫尔墨斯住宿舍,海卫住海里,塔纳托斯更是直接住棺材,算起来,这位厄喀德那的房子虽然有点风格迥异,但勉强有个人样。


    庭霖撑着额头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眼下淡淡的青色,巴克走后,周围的空气就越发静谧。


    正午气温极高,草原上又无成片的高大树木遮挡,出去就只能挨晒,但偏偏很多魔兽只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没……


    没等庭霖彻底陷入沉睡,令人胆寒的狼嚎咆哮声渐进,深灰色狼群如同黑云压城,带着凛冽的血腥气席卷而来。


    震天欢呼声中,厄喀德那高速急行,前爪落地成了骨节分明的人手,茂密的深灰狼毛自手腕处褪去,露出了坚硬赤/裸的胸膛,眨眼间野兽的头颅勾勒处出刀削斧刻般的侧脸,隆起的肌肉在刺眼日芒下蒙着薄汗,全然变成了人形,只剩一条狼尾依旧拖在身后。


    “厄喀德那!”巴克窥探了一眼狼群带来的小山似的猎物,神情凝重道:“有人进了您的营帐。”


    “哦?”狼人脚步一顿,挑眉,“谁?”


    厄喀德那大步向前走去,“算了,我去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狼人的声音顿时轻了下来,保持着撩起营帐的姿势,收回目光转头吩咐道:“让外面的人都小点声。”


    “……是。”


    微暗的阴影中,一白衣静静地坐在风杨椅内,如墨长发随意披散,双眼紧闭,耳垂下,一枚青绿耳坠悬于半空,葱白指节蜷起,无名指上的骨戒在侧脸压出一道红印,竟是难得的放松姿态,却又在听见噪音后敏锐地颦了眉,只是人还未醒。


    厄喀德那缓缓放下帘幕,轻轻走近后将庭霖拦腰抱起放在床上,附在耳边低声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庭霖迷迷糊糊间感觉声音有点陌生,嗓音微哑地闭眼回道:“忘了,原本没打算睡。”


    狼人刚刚打猎归来,浴血的血腥气与在草地上滚了不知道多少圈后的尘土气未消,浓烈到都盖过了庭霖身上原有的冷香,庭霖嫌弃地偏过头:“离我远点……”


    被太阳炙烤过后,奋战多时的躯体愈加炽热,厄喀德那俯身将脸埋进了庭霖肩窝,用力揽住他的腰背不住上下其手,野兽特有的粗重急促的呼吸喷在颈侧,锐利的犬牙都开始在锁骨处反复研磨,庭霖不得不睁开眼,抓住厄喀德那的灰发用力薅起,仔细辨认了一下对方的相貌。


    厄喀德那喉结滚动,撑在庭霖上方问:“在看什么?”


    “我在看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庭霖放下手重新合上眼,“就你这劲头,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你想把我吃了呢,我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地飘洋过海,又深入了狼人的腹地,万一出了什么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必须小心。”


    “可今天是月圆之夜,再怎么小心也容易有疏漏,不如跟着我怎么样?”厄喀德那压在眉骨下的紫瞳中闪烁着冰凉的寒光,勾唇道,“我护着你。”


    “你叔刚死,你不急着篡位?”庭霖诧异,“不对,应该算合法继承王位。”


    “怎么不得哭两天丧,”厄喀德那右手化作狼爪,趁庭霖不注意搭在了他大腿上,悄悄划破了一层层布料,“现在就动手显得我太急……说实话,狼人序列不算很重要,不要也行。”


    庭霖越听意识越昏沉,终于在失力之前察觉出了一丝不对,费力撩起眼皮艰涩道:“我好像有点抬不起手。”


    “哦,正常,”厄喀德那舔吻着他的唇角,狼爪已摸到了皮肉:“我刚刚猎杀了一只影豹,它们的血有点副作用。好好睡一觉吧,亲爱的。”


    庭霖很想骂人,恨不得掐着厄喀德那脖子质问,既然想让我睡觉又为什么要把我叫醒重睡,但影豹血的作用显著,没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单词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已漫天繁星。


    庭霖盯着高远的夜幕迷茫了两秒,片刻后翻身坐起,侧脸看到了身侧趴卧在地上的灰狼。


    圆月高悬,冷风呼啸,庭霖身上原来的衣服已不翼而飞,只剩一身轻薄鲛人绡与兽皮披风,庭霖拢了拢衣角,转身一巴掌拍在灰狼毛茸茸的脑袋上,面无表情道:“起床了。”


    “……”厄喀德那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紫色竖瞳一动不动地死死盯住庭霖,半晌狼尾一甩,缠住了庭霖脚踝。


    庭霖懒得注意细节,火急火燎地掏出一面银镜怼到狼眼面前,跪坐下来问:“意识还清醒吗?现在已经到哪一步了?”


    “现在,我开始觉得饿了,”厄喀德那撑身,狼爪压在庭霖右肩,“想吃点东西。”


    “谁问你了。”庭霖瞥了他一眼,拂开爪子道:“诞祭日游行到哪了?”


    第075章 天雷


    厄喀德那狰狞的獠牙不满地呲了呲, 狼尾缠得更紧了。


    庭霖手中这面和“鸣霄”奇像的银镜,是他自神界回来后试验许久才造出来的,只要真气足够, 多远的画面都能看到, 庭霖一心挂念诞祭日巡游, 右手指节一动, 真气凝结成的轻盈光点已萦绕于指尖。


    灰狼爪子顺着庭霖的肩膀下滑, “吧嗒”一声将镜子拍到地上,脑洞拱了拱他的前胸:“快午夜了。”


    庭霖闻言,抬眸与兽瞳对视一眼, 连蹭都不让他蹭了,起身收起了银镜, 动作迅速地推开狼首, 开始从乾坤袋里往外掏东西。


    狼人脑袋落空,焦虑地抓了一下草地, “我不懂阵法, 只按你说的要求找了这片空地, 保证方圆百里内都找不到第三只开了灵智的生物。”


    月圆之夜的狼人可能会出现三种情况, 暴躁、发情与虚弱, 厄喀德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眯眼看着前方的庭霖布置法阵, 目光紧紧黏在弯腰下蹲时从披风缝隙中露出来的隐隐绰绰的光景, 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如果此时厄喀德那还是人身的话,天生的英俊面孔哪怕打哈欠也会显得赏心悦目,但他现在是一只狼, 仰头的瞬间血盆大口朝月大张,瘆人的狼嚎“嗷呜”一响, 哪怕叫得再可爱也只让人觉得惊悚,庭霖则神色异常凝重,召出无名剑在自己和厄喀德那周身划了一个圈,将一连串价值连城的宝物武器按照方位摆好,最后撑起一座防护罩,扬手把乾坤袋内的鲛绡抛上了罩顶。


    信仰之力最强的一天过去了,神干涸的神力汲取到了一丝来之不易的甘霖,必然会醒来有所动作,他不能对菲埃勒斯做什么,但一定会对庭霖做什么。


    “那个破神,恨不得直接劈死我。”忙完之后,庭霖语气再次恢复了轻描淡写,盘腿于灰狼身侧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依旧有些难以接受:“虽说鲛绡能消弭一定的天雷,但你们人鱼制绡的时候不能制密一些吗?”


    “我也有过类似的疑问,鲛绡又贵又卖不出去也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厄喀德那低头,伸出生有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前爪,舔完又想给庭霖梳毛,但遗憾地被打了一巴掌拒绝了。


    庭霖退后半步,拽了根发带把长发扎起,警告道:“别舔我头发,还有,你一定要长这个样子吗?”


    灰狼身长两米有余,十分占地方,庭霖布阵的时候都不得不把阵布大一点,再加之猛兽的犬牙还时不时在脖颈后心等弱点处徘徊,致命点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庭霖扎完头发,忍无可忍地拂去身上沾的狼毛,冷着脸道:“滚出去。”


    “不。”厄喀德那索性一转狼腰,猛地向前扑去将庭霖压在身下,“你明知天雷不会劈我,为什么非要自己担着本不该你担的东西?神本来就是因为我才会迁怒你的。”


    幽紫狼眼在黑暗中深沉得看不见底,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肆意俯视着庭霖的表情,伸爪把庭霖的双手按压在了头顶,长长的尖利的指甲挑开了本就松散的前襟,低沉且略带怒火的嗓音从震颤的胸膛处传来:“为什么。”


    “……”庭霖被迫微微仰头,冷淡地注视着厄喀德那,“我就说你不应该跟来。”


    月圆之夜的狼人脑子不好使,庭霖手腕被压得有些发麻,轻轻挣动了一下却被压得更紧,终于掀起眼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点不对,急促道:“等等,把嘴拿开!”


    厄喀德那獠牙越来越近,庭霖敏锐地察觉到狼人确实的饿了,竭力抽手推开狼头,“我带了吃的!”


    “哦,你说晚了,我现在只想吃你。”厄喀德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说完就要张嘴咬向庭霖肩膀,而与此同时,圆月在不知不觉中挪动了一个弧度,午夜已至,荒芜的草原上狂风骤起,乌云遽然聚来。


    庭霖咬牙抬腿将厄喀德那飞踹出法阵,下一秒,闪烁着金光的天雷直劈而下!


    这场声势浩大的雷聚集了一天的神力,神确实没想让他活,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劈个魂飞魄散。


    不仅是因为他在梅尔斯大陆的人类与菲埃勒斯身上掺了一脚,更是因为他具有飞升的潜质,已成神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谁能飞升。


    厄喀德那被拦在阵外进不来,但海卫送的上百件鲛绡和在阿多尼斯那收的贺礼起了作用,直至曙光乍破前,最后一片乌云不甘地在空中转了两圈,打了两个巴掌大的闪,灰溜溜地飘走了。


    庭霖一撩衣衫下摆,把关在防护罩外挠了一夜防护罩的狼人放了进来,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步,被化作人形的厄喀德那接住了。


    厄喀德那小心地将人打横抱起,半跪下来想要查探一下伤势,但被困得要死的却扔有一线清明的庭霖制止了。


    “没事,没伤到,就是真气耗尽,有点累。”庭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眼睛随即闭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厄喀德那,但却没有注意到狼人突然阴沉下来的脸。


    真气透支得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中,庭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如同浮萍游子一般找不到落脚点,无数纷杂如同细密的蛛丝将他缠绕包裹,于是他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事实——菲埃勒斯的母亲精通魔法阵,他自从接手亡灵秘境以来,对魔法阵与魔法域方面的造诣堪称梅尔斯大陆第一,那作为一块菲埃勒斯的灵魂碎片,厄喀德那为什么不懂阵法?


    这种平时根本不可能被忽视的问题被突如其来的思绪浪潮遮掩,庭霖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一脸晦暗、压抑着惊涛骇浪、眉头紧锁的厄喀德那。


    见他醒来后,厄喀德那眉心顿时松开,伸手扶着庭霖坐起,“现在是第二天下午,诞祭日仓皇结束,负责诞祭日的龙族王子被老国王训斥了一顿。”


    原本持续三天的祭奠只举行了半天就停止了,神获得的神力估计也被庭霖消耗完了,厄喀德那道:“神再次陷入了昏睡,可以放心了。”


    “嗯。”庭霖揉了揉太阳穴,脸庞因脱力而发白,每一个骨缝都泛着酸痛,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我不让你替我挡天雷不是因为嫌弃你,而是怕祂撕破脸,连你一起劈了。”


    菲埃勒斯这几块灵魂碎片的年纪一个比一个轻,序列技能还残缺不全,庭霖自认为自己能扛得住,但专注于武力、少练魔法的狼人够呛。


    于是,厄喀德那了然,冷淡地点头道:“哦,原来是嫌弃我修为不够。”


    庭霖:“……”


    厄喀德那掀开庭霖盖的被子,掌心火热,顺着大腿弧度缓慢地往上摸,庭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连件鲛绡都没穿。


    光裸的感觉十分奇怪,动作间,皮肤与身下不知什么魔兽的皮相摩擦,而厄喀德那的体温又过高,庭霖心下疑惑渐盛,迟疑地抓住狼人手腕:“厄喀德那?”


    “……嗯。”厄喀德那冷冽的眸色自上而下地扫过来,两秒后收回手,问:“下床吃点东西?”


    “不了,给我拿件衣服,我想直接回亚科斯学院。”庭霖不动声色地回视,“莫尔伦恩草原太偏了,很难通过镜子看到有用的东西,我要回去疗伤修炼。”


    “在这里一样可以疗伤修炼,”厄喀德那站在原地没动,“现在斯普林霍尔州还很乱,不安全,身体彻底恢复前先住在莫尔伦恩草原吧。”


    庭霖沉默片刻,“那你先给我拿件衣服。”


    厄喀德那弯腰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问:“一定要回去吗?”


    “……先不了,”庭霖移开目光,“你这里有什么特色美食吗?我想尝尝。”


    庭霖只觉得厄喀德那的态度有点怪异,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毕竟自从菲埃勒斯摊牌后,无论是阿多尼斯、赫尔墨斯、海卫还是塔纳托斯,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在谈正事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性格都相差无几,但面前这只狼人明显与其他几人有显著差别。


    同时,庭霖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只剩右手因缔结亡灵契约而摘不下来的骨戒还在。


    厄喀德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带着一种存在感极其的窥视感,庭霖一边说着废话拖延时间,一边敲了敲系统:“这个厄喀德那对我的好感度有多少?”


    【90,都快满了,】系统也相当惊讶,【没认错人。】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庭霖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往自己身上看一眼,所以他也并没有发现,他的周身遍布青紫泛红的痕迹,就连右手无名指根处,都残存着像是被刀刃割破又愈合的伤口。


    厄喀德那心情愉悦地勾了勾唇角,“那我们先去尝尝影豹肉吧。”


    第076章 尘埃


    影豹怀有同亡灵【幻影】类似的天赋, 皮毛呈现出油光水滑的雪白色,血肉莹白似玉,尝起来的口感像某种某种蘑菇, 但却能令人昏睡不醒。


    梅尔斯大陆常用刀叉, 厄喀德那知道庭霖用不习惯, 便早就为他备好了碗筷, 席间, 庭霖面不改色,用同蒸熟的影豹肉同色的玉筷夹起一块豆腐块似的肉,忽而转身望向厄喀德那。


    狼人虬结的肌肉微微隆起, 卷曲的灰发剃得很短,摸上去有些扎手, 不似他狼身时的毛发柔软。


    厄喀德那背对着阳光, 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豪放地对着一盆还在滴血痉挛抽动的生肉大块朵颐, 足以轻松咬断猎物脖颈的獠牙狰狞地撕扯下大块血肉, 动作间不忘抬头看他, 顶着一张面容坚毅、满口血腥的脸向他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庭霖眼神更加复杂:“……接着吃吧。”


    他见惯了阿多尼斯进餐时的矜贵优雅, 习惯了赫尔墨斯随时随地能掏出吃的来塞满一嘴的蠢到可爱, 也勉强能接受海卫一口一条鲜活的生鱼, 但厄喀德那这吃法……


    桌上十数个盘子内的食物都烹饪至了全熟, 还细心地摆了个花样, 浅度数的果酒也浅浅地盛了一小杯,一看就是专门为庭霖准备的,因为他对面的厄喀德那正抱着三个大盆, 抓着一缸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凸起的喉结不住滚动,吞咽不及的烈酒顺着下颌流淌过脖子,划到了赤/裸的结实的上半身上,然后顺着腹部肌肉的沟壑流淌沾湿了长裤。


    狼人序列果真民风彪悍。


    庭霖深吸一口气,既有点忍耐不住,有抱有一丝试探地问道:“之前和你一起吃饭的时候,不见你有喜食生肉的习惯。”


    “哦,”狼人动作微顿,“咣当”一声放下酒缸,蕈紫双眼照过来,“受序列影响,狼人都喜欢吃生的。”


    厄喀德那两眼一眯:“怎么,不喜欢?”


    “没有,只是吃生的不健康。”庭霖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朝着狼人勾勾手道:“过来。”


    厄喀德那下意识依言靠过来,庭霖顺势将夹住的蒸肉送进狼人嘴里,满意地摸了摸他硬硬的短发:“小心有虫子。”


    “无所谓。”厄喀德那钳制拄庭霖手腕,缓缓将嘴唇贴近他的掌心,猩红舌尖暗示性地舔了舔细嫩的皮肤,俄而转去咬住本就红痕微消的指根,死死盯着他,幽幽道:“庭霖同学还是喜欢别人吧。”


    “什么别人。”庭霖手一抖,玉筷掉在了地上,不得不调动起一层薄薄的真气覆盖住皮肤隔开影豹的血,然后看着满手的鲜红影豹血迹开始头疼。


    庭霖一指对面,原本略化开了一些的冰山脸重新冻了回去,冷若冰霜道:“回去坐着吃你的饭,我出去洗洗。”


    “我带你去。”


    庭霖未等起身,被厄喀德那一把按进怀里,须臾后周围景色陡然一转,溪水潺潺流动,狼人牵着庭霖的手走至溪边,撩起一碰水花细致地洗去鲜血。


    庭霖指尖探入水面之下,逗了逗一条活泼的银蓝小鱼,“诞祭日在陆上,海卫……”


    话音未落,眼前倏地一变,清澈见底的水中突然爆开一阵血花,厄喀德那左手化做狼爪,长而尖锐的指甲刺穿了银蓝小鱼的腹部,认真地问道:“烤了吃?”


    “……都行。”


    庭霖抽手转身,目光所及之处都被高大的比鲁斯蓝草遮挡住了视线,明明天地广阔,却莫名有种喘不动气的感觉。


    本来他只是看见银蓝鱼身想起了海卫的鱼尾,根本没有一点想吃的意思,但厄喀德那眼疾手快,等庭霖随意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后,已经把还在挣扎的巴掌大小鱼开膛皮肚了。


    庭霖只当月圆之夜附近狼人比起人更像一只狼,平静地问:“说起来,我好像没有在莫尔伦恩草原看见除了狼人之外的动物,你那些猎物都在哪打的?”


    “就在营帐附近。”厄喀德那架起木架开始生火,“现在的魔兽比以前少了很多,因为有狼人翻身同其他序列平起平坐的先例在前,有人担忧这些魔兽中会诞生第二个狼人,于是组织过数场大规模的围杀。”


    所以……亚科斯学院北面的黎贝卡山上,只有植物没有动物。


    庭霖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梅尔斯大陆应该会有很多杀戮道的天才。”


    厄喀德那明显没有带他回去的意思,看架势也没有让他回亚科斯学院的想法,庭霖无聊地从乾坤袋中掏出银镜,聚气于镜上,从模糊到人影都难辨的画面中看见了此时的皇宫——戒备异常森严。


    “神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各教堂中的神像也大多换成了新的,加菲尔德副校长也成功当选了新任校长——”厄喀德那将烤得皮酥柔嫩的鱼递至他嘴边,一锤定音道:“大局已定。”


    “挺好的,”庭霖摇摇头婉拒,“新神再怎么着也会比旧神强,现在的梅尔斯大陆已经够离谱了,随祂折腾。”


    厄喀德那忽略掉正事,坚持道:“刚刚那一桌你都没怎么吃,多少吃点补充体力。”


    庭霖对长得像海卫的鱼毫无食欲,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十八条腿的螃蟹,挑眉道:“那螃蟹看着挺肥。”


    “稍等。”狼人不善水性,放下鱼就跳入水中,等他再次浮上岸时,溪边已没了庭霖的踪影,只有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上写着“回校勿念”。


    厄喀德那甩掉一身的水,把烤熟的鱼和螃蟹都扔回水里,捡起尚带着庭霖体温的纸条,珍而又珍地化出原型,藏进了毛内。


    彼时,刚刚积蓄了一晚的真气再次耗空,庭霖腿一软直接摔进了床里。


    三天假期未过,大批大批的学生溜出去玩乐,宿舍内外一片寂静,庭霖顾不上头晕目眩,翻身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一看——


    系统战战兢兢:【仙君,你晕的时候我也看不见外界,但根据我经验为0的感情生活经历来说,现在这情况有点像——】


    “不是,你误会了。”庭霖冷淡地堵住了系统的话,伸手摸了摸右手无名指处的伤痕,“大多数痕迹都是挡天雷的时候伤的,但是……”


    庭霖心情难以言喻,疑惑中掺杂着一丝怒气:“他好像在尝试着摘下骨戒。”


    骨戒是亡灵契约的信物,直接附着在灵魂上根本摘不下来,但同时反过来说,一旦摘下了,就相当于契约作废。


    “诞祭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庭霖不是很在乎菲埃勒斯的种种动作,但契约代表了同生共死,庭霖有点好奇,怀疑塔纳托斯是不是快死了。


    系统同样心情复杂,【那什么,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么脆弱。】


    但事实上,庭霖的猜测很对。


    神界,恢弘苍穹之下,菲埃勒斯浑身浴血,身形站不稳似的晃了两晃,最终在倒下去之前一刀剁进慈和的神像,紧急侧身避开万千飞旋的利刃,刹那间,鎏金般的神血暴涌!


    神殿剧烈地晃动,震天响声中,莫尔伦恩大笑,连悬浮于半空中的身躯透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很好很好,弑神者——日后飞升,你可与我同姓‘加百列’。”


    “原来,神也有名字啊。”菲埃勒斯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我以为你们就叫神呢,莫尔伦恩·加百列。”


    莫尔伦恩·加百列心情十分愉悦,并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现在你知道了,孩子,快回去吧,你的伴侣要去亡灵秘境找你了,你好像并没有告诉他你有可能性命不保。”


    “现在已经保了。”菲埃勒斯毫不留情地提刀下界,发色再度染成一夜白头般的灰色,在庭霖步履蹒跚着画完传送阵前仓促现身,强行按住他的肩膀抱到床上。


    庭霖身体骤然腾空,惊讶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到像是塔纳托斯的幻觉,随即庭霖同学恢复了正常,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冽人冷意,一把掐住亡灵的脖子,冷笑道:“我没转骨戒,所以你不是幻影。你是从神界下来的亡灵本体。”


    塔纳托斯笑得肆无忌惮,怅然叹了口气:“庭霖同学,你为什么要那么聪明呢。”


    “滚。”


    一而再再而三,天塌下来不等撑不住的最后一刻他都不吭声,庭霖简直要气笑了:“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想要解除契约?”


    塔纳托斯任凭庭霖收紧手指,目光灼灼,一点不心虚地想要吻他:“以防万一,毕竟有风险,再说了,庭霖同学不是帮我把旧神的神力耗尽了吗,帮了我很大的忙。”


    反正事情都发生了,庭霖懒得再起口舌之争:“那你拿我戒指做什么,还回来,快点。”


    诞祭日后期末考试即将到来,庭霖必须通过其后的跳级考试——倘若尘埃落定,所有事毕了的话,那他今后只有好好上学这一件事要干了。


    前提,是尘埃真的落定了。


    当天,专门为阿多尼斯服务的几位精灵【奇迹】上门,把庭霖亏空的身体补了个完整,下周,弗里曼失踪的消息传来,亚科斯学院新教堂铸起了新的神像,期末考试到来——但九天之上的神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庭霖折扇开合,宽袖随风微动,轻轻一扇将试炼的魔兽掀飞出去,一分钟后一名老师前来,宣布他跳级成功。


    炽热的太阳温度丝毫未降,但是,暑假到了。


    暑假与寒假期间,学生不出意外不允许住校,庭霖捏着折扇走出竞技场,一眼就看见了被拦在外面的一干人等,顿时开始后悔。


    第077章 闭关


    参加跳级考试的人不多, 竞技场外人员寂寥,还没走出门就听见赫尔墨斯叽叽喳喳的抱怨声:“庭霖同学去过精灵之森和莫尔伦恩草原,还没去过埃尔罗山呢!”


    极少上岸的海卫反驳:“深山老林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和我去远洋, 在离东方略近的地方有一座小岛。”


    塔纳托斯身形影影绰绰, 不知道做什么也跑出来了, 抱臂睥睨道:“去哪都不如去亡灵秘境安全。”


    庭霖向外走的脚步微顿。


    那几块灵魂碎片意识相通, 随便交流两下就能想明白,像这种杂事根本无需大张旗鼓地商议,但还是蹲在竞技场外争分夺秒地吵了起来, 着实比以前更难以捉摸了。


    挂在折扇上的骨白扇坠随风晃动,没等庭霖犹豫完两秒, 异常敏锐的塔纳托斯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冲了进来, 阴冷的气息雾一般的扑面包围,早已设置好的传送阵隐隐被催动, 竟是想要当场明抢!


    狼人大怒:“卑鄙!”


    刹那间寒光迸射, 无名剑自虚空而出, 剑风所及之处划破一道深深的沟槽, 庭霖一剑劈了传送阵, 愣生生打断了传送。


    塔纳托斯不由分说地想把他往怀里按:“庭霖同学怎么能这么粗暴呢, 万一传送阵已经开启就不好了。”


    “停, ”庭霖连连后退三步, “你们不想问一问我的意见吗?”


    已经篡到位的厄喀德那激动地上前一步:“我现在是实打实的狼王,但贺礼还都没开始收,不如……”


    庭霖面色冷硬, 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所有人的期盼:“我要闭关。”


    “……啊?”


    在场所有人齐齐一愣,凝固在了原地。


    庭霖目不斜视地往外走:“梅尔斯大陆地广人稀, 很多地方人迹罕至而灵气充沛,适合闭关。”


    来到西幻世界这三个月过得乱七八糟的,庭霖日思夜想,终于盼到了暑假。


    假期到来,再也没有上课和学业要求,可以全副身心地投入修炼大业了!


    庭霖心硬似铁,剑柄捅开赫尔墨斯,折扇顶走海卫,调动真气震开偷偷摸摸爬上小腿的青绿藤蔓,同时缓缓凝结成一个薄薄的隔离罩,一边心急如焚地火速赶路,一边勉强撑着耐心解释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先前在修真界时我就时常闭关,只是被课程耽搁了,现在我必须闭关。”


    自从修为被压制后,庭霖就不曾专注修炼过,久久徘徊于金丹巅峰,虽未掉境界,但也未有寸进。


    金丹巅峰应付学业和同学是够了,但如要面对诸天神魔,那还差远了。


    为避免打扰,庭霖甚至没打算告诉他们自己会在哪闭关,但一旁赫尔墨斯已经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而且不止吸血鬼,海卫冰蓝的眼睛一眨,吧嗒掉了一颗珍珠,庭霖无奈彻下隔离罩,腾出只手来摸了摸人鱼湿漉漉的脑袋:“别哭,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


    吸血鬼把海卫扯到身后,黏黏糊糊地往庭霖身边凑,“埃尔罗山同样人迹罕至。”


    不光埃尔罗山,莫尔伦恩草原、亡灵秘境还有远洋小岛,都可以找到一片人少但适合闭关的地方,但菲埃勒斯在身旁容易扰乱心境,庭霖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不去。”


    “就算一定要闭关,也无需太过着急,毕竟假期很长。”阿多尼斯笑意吟吟,慢条斯理地拨弄了一下庭霖耳边的耳坠,不急不躁地插话道,“女王很想念你,庭霖同学闭关前不顺道去精灵之森看一看吗?”


    吸血鬼见缝插针道:“没有庭霖同学假期会很无聊的。”


    “是吗?”庭霖星眸一闪,微笑道,“无聊是吧?”


    庭霖抬眸看向阿多尼斯:“代我向女王问好,然后老老实实呆在精灵之森,替女王分担一下庶务,好好精进治疗术,最好在我出关前成为【奇迹】。”


    诞祭日三天假期的时候,庭霖被菲埃勒斯安排得明明白白,至今仍记得仇,如今终于轮到庭霖为他们规划假期了:“厄喀德那好好当你的狼王,争取把散乱的各部落连同文字、习俗、文化一起统一;塔纳托斯继续散布言论,希望在两个月之内就有州造反,一路打到皇宫;赫尔墨斯回来,别跑,就属你在序列内的地位低,努力在我闭关期间杀了你族内那些老不死的,成为吸血鬼亲王;海卫……”


    庭霖一时想不起海卫还有什么需要努力的,“带着人鱼序列好好调风造雨,说不定你能比我先飞升。”


    一旁等着贺喜庭霖跳级成功的罗伊、查理德、罗拉和两位亡灵前桌:“……”


    这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假期计划。


    庭霖心情愉悦,越过面色发白的众人,原地挥挥衣袖,把自己传送到了一处天然洞府,简单修缮后马不停蹄地开始突破。


    虽然系统说过,没完成大纲要求前他的修为不会再长——但那是系统说,系统还说过梅尔斯大陆只有他一个人呢,庭霖索性把这句话当成了耳旁风,按照原先金丹升元婴的经验耐心修炼。


    但这次,系统没有误传信息。


    庭霖能深刻体悟到,他的修为一直在以正常速度提高,但一旦接近某条线,就会被某种看不见的力强行压回来,最后涨涨落落,仍维持在了原状,就像暴风雨天气在海面上划船前进,拼尽全力也只能确保自己在风停之后仍在原地。


    许是试探太过,一月后,朵朵黑云终于按耐不住,气势汹汹地携着万钧雷霆呼啸而来,恶劣地劈了整整两天。


    然后庭霖的修为依旧是金丹巅峰。


    雨过天晴,最后一片雷云飞走后,持续了半天的大雨也停歇,虹销雨霁、碧空万里,庭霖伸手接住一滴顺着绿叶脉络滴落的水珠,抬头望向天空。


    方圆十里内寸草不生,手边这唯一的小草,是满目疮痍中唯一的亮色。


    莫尔伦恩·加百列喟叹一声:“别努力了,你的身体和灵魂都有问题,实力提升不了的。”


    自九天而上的声音宛若金石,庭霖不自觉地阖眼,等再睁开时,已然置身于金碧辉煌的神殿中。


    空荡荡的大殿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在中央放着座神像,但神像的面孔已变得和梅尔斯大陆流行的“新神像”一般无二,底座前还摆放着一副透明的水晶棺,剔透的棺材壁上,血迹斑斑。


    那是菲埃勒斯的血。


    庭霖眼睫微垂,遮住眼底一片冷意,忍着恶心听着耳边的浑厚有力的声音,知道祂已经彻底取代了旧神的位置,坐稳了神位,如今正是神力充裕的时候。


    沉郁数百年,一朝终于翻身的神连神像都透着金光,笑道:“庭霖同学为什么突然想要提升修为呢?”


    “不是突然。”庭霖拢了拢被天雷劈得焦黑的衣衫,抬手捏了捏耳坠,取出一件外袍披在身上,隔绝了祂探究的视线。


    庭霖淡然回道;“没有哪个修仙者不想提升修为,修真界又不像梅尔斯大陆一般修炼方式道路残缺,为什么不努力?”


    “还真是……令人嫉妒啊。”神的眼神从没有温度的神像中投射出来,愈发微妙,“不要误会,我对你没什么想法,只是刚刚不小心从你身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骨戒、银戒、耳坠,还有你体内的人鱼眼泪与吸血鬼血,每一样都带有追踪功能,霜泽怕是还不知道吧。”莫尔伦恩叫得亲亲热热,意味深长道,“但我记得,你好像并不愿菲埃勒斯知晓你闭关的位置?”


    庭霖一脸无所谓道:“嗯。”


    借精灵女王之手送来的耳坠和被厄喀德那偷偷拿走又送回来的银金风戒都被动过手脚,他眼瞎才看不出来,这才多大点事,礼尚往来而已,又不是不知道,他未告知自己的闭关位置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警示罢了,菲埃勒斯也很有眼色,一个月来愣是一点没有打扰。


    但莫尔伦恩明显真不知道他知道:“需要我帮你祛除这些东西上的追踪作用吗?”


    “不用,销毁了一件他就能送来一百件,况且契约都签了,不差这点。”


    庭霖目光落在水晶棺上,答得十分漫不经心。


    这副水晶棺和当初亡灵秘境时,塔纳托斯睡的那副很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庭霖被棺材的外观吸引住了一瞬,转瞬间发现了不对。


    莫尔伦恩森然笑道:“他既连自己的契约伴侣都骗,怪不得也会骗我。”


    庭霖缓步上前,透过透明的棺顶察觉到了旧神微微起伏的胸膛。


    “麦尔肯不过被封印陷入了沉睡,并未真正死去。”莫尔伦恩咬牙切齿,“怪不得没有雷劈菲埃勒斯,我还以为是麦尔肯答应不干涉他的原因,原来是他根本没有杀死麦尔肯啊。”


    庭霖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莫尔伦恩在活着的时候是梅尔斯大陆的大帝,死了飞升了反而在神界活得异常艰辛,连很多基础事务都不熟悉,怪不得对旧神恨之入骨。


    第078章 情绪


    莫尔伦恩声音落地有力:“我要你帮我杀了祂。”


    弑神者必引来天雷, 触犯天道法则而降下的神罚可不比渡劫时的小打小闹,庭霖审视着神像:“凭什么?”


    “凭我现在是梅尔斯大陆唯一的神。”莫尔伦恩微笑,“你身上的限制, 我或许能解开。”


    庭霖很想问祂你没有神使或其他信徒吗, 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忽悠着自己和菲埃勒斯去办, 但空无一物的神殿似乎说明了一切。


    莫尔伦恩笑意俞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神界不是一般人能来的, 要么与神有密切的亲缘关系,要么有飞升成神的潜质,而麦尔肯毕竟与我共事多年, 算得上我的长辈,如我亲自动手欺师灭祖, 未免容易落人口舌。”


    狡兔死, 走狗烹,莫尔伦恩能留他和菲埃勒斯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 就是因为狡兔还没死绝, 庭霖轻轻擦拭着水晶棺上的干涸血迹, 脑中勾勒出那天塔纳托斯“弑神”后的场景。


    旧神的大多神力都被用来劈向庭霖, 但再对他忌惮入骨也不会把所有神力一滴不漏地掀到庭霖头上, 总会留些护体, 再加之身处神界的天然优势, 菲埃勒斯那一战并不容易。


    亡灵刚从神界下来时看着不明显, 但时间一长,大大小小的反噬逐渐将灵魂腐蚀得千疮百孔,连同最闹腾的赫尔墨斯都病怏怏地没有精神。


    而彼时的莫尔伦恩已成功了一半, 继承了原先神的衣钵,承认了麦尔肯对菲埃勒斯的诺言和神力, 如果他想,多多少少会有些方法缓解菲埃勒斯的痛苦,但祂没有。


    庭霖心下清明,眼神冰凉,抱臂抬眸:“之前我们的约定好像是……我帮你杜绝梅尔斯人类复活的可能,你助我早日飞升,如今再加条件,是要出尔反尔吗?”


    莫尔伦恩摊手:“可每个世界的神位就那么多,如果麦尔肯不死,你如何飞升?”


    话音刚落,庭霖刹那间明白了莫尔伦恩的言外之意,本就乌云满天的心情愈发晦暗。


    那天莫尔伦恩同时策反,以飞升为饵诱导庭霖和菲埃勒斯二人,但两人都对彼此心知肚明,利益相关,感情恰和,所以都没有把祂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勉强在祂面前演着戏,但如今,如果真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话……


    庭霖闭关的洞府位于梅尔斯大陆的西侧,远离亡灵秘境所在的雅里奇州和其他几人常驻的斯普林霍尔州,但天雷滚滚架势太大,等庭霖灵魂归位意识清明时,塔纳托斯早已按耐不住摸上门来。


    所有的亡灵怕水,塔纳托斯也不例外,虚弱时稍微碰到一点水花都能腐蚀出见骨的伤口,现如今哪怕恢复了大半,再碰到水时也不会感到舒服,但庭霖刚渡完劫就被提到了神界,意识顷刻间消失,不知道的还以为晕了,浑身伤势也没有处理,塔纳托斯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拿一块柔软的湿布掠过伤口,轻轻擦拭着庭霖脸上沾染的泥土,没过多时布料上就沾满了土色与血色,塔纳托斯重新拿起一块手帕浸没在温水中,用完一块换一块,转身间隙中忽然发现躺在床上的人醒了。


    塔纳托斯扔掉帕子,周身死气浓郁,原本想扶住庭霖后背的动作生生止在半空,后退一步避免将庭霖熏得更难受,“醒了就好,阿多尼斯已经在路上了。”


    庭霖咳嗽两声,拢了拢衣襟自己坐起,毫不留情戳破道:“你帕子都带了不能带副手套?”


    亡灵:“……”


    塔纳托斯屈起右膝半跪在床前,捡起湿帕细细地从庭霖额角擦到唇侧,骨节分明的手指稳而轻柔,神色阴沉道:“我以为你厌恶了同我亲近。”


    “……原因?”庭霖挑眉。


    “你都一个月没联系我了,还问我原因?”塔纳托斯简直要气笑了,情绪爆发得突然,扣住庭霖后颈的手骤然用力,欺身上前将面色苍白衣衫破烂的人压进床内,侧脸咬住形状姣好的唇瓣,另一只手强行十指相扣,狠狠摩擦着无名指上的骨戒直至脆弱的皮肤开始泛红。


    塔纳托斯完全不顾庭霖刚刚经历过天劫,动作比要劈死他的天雷还要凶狠,庭霖在窒息前聚起一抹微弱的真气将亡灵推开些许,却不知道触犯到了塔纳托斯哪根敏感的神经,片刻后锁骨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被吻得更深。


    莫尔伦恩至今没放弃挑拨离间,对庭霖说过的话也一定对菲埃勒斯说过类似的,庭霖意识朦胧间摸到了一丝源头,抓住亡灵脑后的长发薅起半寸,争分夺秒地喘息道:“祂也找你了?”


    塔纳托斯恢复了正常,舔了舔唇角的不知名水渍,缓缓抬眼居高临下道:“‘也’?”


    “别装傻。”庭霖被雷劈了一顿,非但修为没有进展还白搭进去一堆天才地宝,劈完被提上神界,又得到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眼下心情也相当沉重,冷着脸道:“麦尔肯没死,祂要我杀了祂,还提醒我一个萝卜一个坑。”


    “唔,那还真是惯用的套路。”塔纳托斯漫不经心地回答,撩起一缕凌乱的墨发轻轻吻了吻,意味深长道:“庭霖同学,没有人告诉你,你强压情/欲伪装淡定的样子很……”


    后面几个词没等说完就被踹下了床,塔纳托斯毫不在意地大笑,悠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戏谑道:“下次出来玩记得带张床,再见,我走了。”


    洞府外,金发碧眼的精灵王子不知等了多久,面无表情地同塔纳托斯对视一眼,走进来摸了摸庭霖的额头,小臂上的藤蔓一扭一扭地爬下来,悄无声息地缠住了青紫的手腕,淡绿色的光以阿多尼斯为中心雾气般弥漫,将庭霖包裹于内飞速疗伤。


    阿多尼斯动手掀开被子的一角,猝不及防地看见大片外翻焦黑的血肉,淡金色的睫毛一颤,庭霖脑中思绪杂乱成团,敷衍地安慰道:“断了几根肋骨,没死,别学赫尔墨斯和海卫,千万别哭,我现在不想哄你。”


    阿多尼斯俊美的面孔上多了一分不敢置信,庭霖活动了一下只剩白骨的左手,垂眸笑道:“来到你们这个世界后偷闲太久了,阿多尼斯,不要惊讶,现在的生活才是我的日常。”


    第079章 窥探


    庭霖语气淡然, 唇角上扬,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或许东方人总是喜欢把真实的自我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偶尔乍泄出来的一点情绪又宛若指尖流水, 稍纵即逝且不知真假, 庭霖极少的几次笑里, 嘲讽的冷笑占了绝大多数, 剩下的几次, 也大多是出于算计,像是坑人前的怜悯。


    阿多尼斯盯着他下唇上刚刚被咬出来的伤口,指尖聚起一团温润的绿色光团轻轻点在伤口上, 动作尽量轻缓地将他的嘴角弧度压平:“别笑了,小心伤。”


    精灵王子碧绿的眼睛里倒映着面前人苍白失血的面孔, “不止是肋骨, 你左腿的小腿胫骨也断了,还有右臂、后背以及一些内脏……”


    阿多尼斯顿了顿, 不知道该谴责塔纳托斯不知轻重还是庭霖太不把自己当回事, 默默让笼罩住庭霖的绿雾更浓了些。


    庭霖懒得关注细节, 朝他伸出尚且完好的右手:“过来我摸一摸……终于成为【奇迹】了?”


    精灵序列中的【奇迹】没有一个年轻的, 哪怕天纵奇才, 最多也只能勉强踩着三十五岁的界限堪堪掌握治疗之术, 庭霖细算了一下阿多尼斯的年龄, 挑眉道:“真的很奇迹, 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阿多尼斯指尖再次挪动,微热的指腹按在庭霖的额角,“也别挑眉, 你额角破了。”


    庭霖靠在床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左臂上外露的骨头缓慢地自动复原恢复原位, 鲜血蔓延向着指尖攀爬,没过多久,已生出一层薄薄的血肉。


    这次受的伤不算最重的一次,但算得上恢复最快的一次,生长时难言的麻养掺杂着剧痛,滋味难言,且这种活死人肉白骨程度的治疗对阿多尼斯这种【奇迹】新手来说消耗太大,庭霖松开手,“把你的雾和藤蔓都撤了。”


    阿多尼斯没有说话,重新捡起温水中的手帕,一点一点擦拭着庭霖身上的血迹,岔开话题道:“换件衣服?”


    庭霖点点头,“换吧。”


    这处洞府本就简陋,内里除了一只蒲团什么都没有,连床和水盆都是塔纳托斯带来的,阿多尼斯找到连花纹都被劈到焦黑模糊的乾坤袋,从中挑出一件里衣,避开庭霖身上所有的伤势帮他换好了衣服,跟凶神恶煞的亡灵简直判若两人。


    庭霖凝望着正在弯腰为他系腰带的阿多尼斯,雾气弥漫模糊了他的面孔,只能隐约看见精灵王子年纪轻轻,柔顺的金发自肩膀下滑,半遮住线条清晰流畅的下颌线,竹青色的长袍衬得他温润如玉,抬眼的瞬间,一双眼睛宛若初春时泛起阵阵涟漪的湖泊,笑意浅淡,不是很高兴地提醒他不要乱动。


    庭霖敷衍地应了声,盯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柔气息的阿多尼斯,罕见地有些走神,半晌才道:“塔纳托斯……他是吃错药了吗?”


    亡灵不管不顾的粗暴行径险些让他直接晕过去,非但不温柔,反而像吃了呛药,庭霖差点就要召出无名剑,很想刨开塔纳托斯的脑子看看究竟是里面灌了水,还是灵魂被人调换了。


    “他一向有病。”


    阿多尼斯语气轻描淡写,但不知什么时候钻到里衣内,悄悄缠住庭霖腰腹的藤蔓却探出了不存在的小脑袋,一扭一扭地拔出了半截,控诉地向庭霖比比划划地抖了抖绿叶,像是在骂人。


    庭霖惊奇地戳了戳,“又比上次懂人事了?比海卫强。”


    说完,庭霖不忘警告道:“别告诉海卫。”


    阿多尼斯无奈一笑:“我知道了,海卫肯定也知道了啊。”


    “是吗。”庭霖意味不明地随口反问,随即收回目光,“我闭关一个月,虽然修为没有长进,但也隐约想明白了另一些事。”


    庭霖神色逐渐变得沉重,“我的修为因为受到某种规则压制,所以才停滞不前,但是,你们呢?”


    “或许千百年里,梅尔斯大陆飞升之人约等于无,不仅是因为你们序列内部不全的原因,还有有可能,也是因为某种规则压制。”


    神界,菲埃勒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鸣霄,淡声道:“你们拦不住他。”


    莫尔伦恩化出人形,同样看着鸣霄,耸耸肩笑道:“那可不一定。”


    “他早在东方时就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只是到了这边后莫名其妙地被压制了,一旦限制消失,必能原地飞升。”菲埃勒斯眼都没抬,“更何况他不在你们的记录之中,如果想拦住他的话,建议你去想办法联系麦尔肯的道侣,他说不定有办法。”


    莫尔伦恩一时分不出这是真诚的建议还是嘲讽的阴阳怪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也不想他飞升?”


    菲埃勒斯没有说话,只是用虎口震裂的手掌轻轻抚过镜面,下一秒,镜中画面陡然一变,亡灵塔纳托斯正在庭霖的洞府外,黑着脸布阵,层层叠叠的防护性和治疗性的魔法阵架起,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了洞府连带洞府前的一根青草。


    莫尔伦恩微笑:“亡灵的性格真是阴晴不定,先前塔纳托斯上来时,每次都要把我的神像斩碎,还是人类的情绪更和稳。”


    死亡时还是个少年的菲埃勒斯身形有些单薄,坐在辉煌广袤的神殿中,仿佛一叶误入金海的小舟,但他依旧一声不吭,甚至不曾变过坐姿,只有鸣霄一花后再次清晰。


    伤势飞速好转的庭霖自认为已无大碍,挣扎着想要下床,结果起身起到一半被阿多尼斯生生按着肩膀按了回去,庭霖揣摩着阿多尼斯的意思,安慰道:“现下的腿已彻底好全了,我……”


    一句话没说完,一直温驯无声的绿藤骤然收紧,死死捆住庭霖手腕固定在头顶,三指粗的扭曲的茎脉盘绕着纠缠不清,顺着脚裸攀至四肢,阿多尼斯忍无可忍地俯身,额角青筋一跳,阖上双眼,克制地吻上了缺乏血色的柔软,在他愕然的瞬间试探性地舔舐唇缝。


    形势变换有点快,庭霖眸光落到精灵王子颤抖的眼睫上,忽然眼神凌厉,直直透过阿多尼斯的脸望向无名的虚空。


    无形但分外有存在感的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沉重到若有实质,诡异地在他周身游走不停,庭霖不可避免地再次动作一顿,虚虚压在他身上的阿多尼斯已经趁此机会撬开了他的唇齿,温柔而不容拒绝地逐渐深入,不紧不慢地汲取着他胸腔内的空气。


    庭霖呼吸一滞,那目光的存在感仿佛更强了,甚至能感受到它在自己和阿多尼斯上方定住了,正以某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两人在血迹斑驳的床上接吻。


    此时,刚被天雷劈完没多久的庭霖双手被缚,左腿被藤蔓牢牢固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右腿也被阿多尼斯压在身下,无法,只能微微用力咬破了阿多尼斯的舌尖,试图提醒他房间内进了东西。


    但阿多尼斯明显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给予了他短暂的换气时间,一秒钟后再次贴了上来,淡淡的血腥气伴随着清新林木的幽幽沁香,缠缠绕绕扰乱心智,庭霖艰难地调动起一丝真气,贴着地面溜到外界,猛地扇了洞府外的塔纳托斯一巴掌。


    焦土上,正在阴恻恻调配魔药的亡灵捂着脸一愣,刹那间反应过来提刀直奔室内,一眼看见屈膝跪在床上俯身向下的阿多尼斯,阴沉道:“怎么了?”


    塔纳托斯的存在感绝对比窥探的目光强,阿多尼斯不急不换地松了藤蔓,理了理庭霖松散的衣襟,抬头问道:“什么怎么了?”


    终于能说话了的庭霖呛咳一声,红意自脖颈泛起染上眼尾,抓起藤蔓头也不抬地摔进了阿多尼斯怀里,而自塔纳托斯进门的那一刻,如影随形的目光倏地消失了。


    阿多尼斯不明所以地调浓了雾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塔纳托斯把杀气侧漏的骨刀扔在一边,上前倒了一杯热水:“庭霖同学?”


    “刚刚……有东西在看我。”庭霖就着塔纳托斯的手喝了两口水,有种被冒犯的不悦,“但现在已经不见了。”


    庭霖扫视过二人,“你们没有察觉?”


    “没有。”阿多尼斯抹去他嘴角水渍,歉意道:“自从莫尔伦恩成功上位后,很难察觉到他什么时候在窥视凡俗。”


    塔纳托斯脸色也不好看:“我一直在外面,也没有发现什么。”


    那这么说,那道异常复杂的目光可能是莫尔伦恩的。


    但庭霖直觉不是。


    庭霖拂开想要搀扶的两人,从乾坤袋中掏出自己的银镜,心念一动,但镜中,仍只照出来他愈发冰凉的容颜。


    “真气耗尽,连银镜都不能用。”庭霖语气略有些遗憾,重新把镜子塞回去,“你们其他几人在做什么?”


    “厄喀德那忙着统一草原,海卫在远海,赫尔墨斯在和族中长辈斗智斗勇,龙族那位还不能出皇宫。”塔纳托斯挤到床边,摩挲着庭霖带着骨戒的那只手的指根,简单交代了一下这一个月来的成果,“他们都忙得要死,实在抽不开身。”


    “假期还有一个月。”庭霖斩钉截铁道,“我要去皇宫。”


    第080章 变化


    阿多尼斯和塔纳托斯齐声反对。


    眼下的梅尔斯大陆并不太平, 尤其是龙族的老皇帝,在生死线上徘徊许久但就是不死,他那些儿女们各个虎视眈眈, 正悬在微妙的平衡点上僵持不动, 如果庭霖想要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进皇宫, 能以什么样的身份进?


    庭霖向来不听任何人的意见, 耐心地通知道:“我来自东方, 手里握着很多皇室都不知道的辛密,鸣霄又出自我前辈之手,而我又恰巧知道一些飞升相关的事……年纪大的人大多都怕死, 我不信有人能拒绝这个诱惑。”


    塔纳托斯只当没听见,抬手将魔法阵的功效拉至最大:“不行, 你伤还没好, 不能乱逛。”


    “皇宫真的很危险,如果庭霖同学无聊, 我可以把其他几人叫来。”阿多尼斯将庭霖一缕垂到侧脸的长发别到耳后, 轻声道:“别去。”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咬死不放, 说什么也不让庭霖进龙族皇宫, 仿佛那边有什么凶神恶煞似的, 庭霖支着额头听了半天, 最终终于松口:“那就不去皇宫了, 回学校。”


    塔纳托斯和阿多尼斯瞬间松了口气:“好。”


    骨白折扇开开合合,庭霖捏着扇骨,百无聊赖地端详着扇面上的花纹, 借着开扇的动作遮住了眸色。


    他所选的闭关场所钟灵毓秀,遭遇雷劫之前灵气浓郁, 连空气都沁人心脾,一呼一吸都在与天地相应,哪怕被劈成了百丈焦土也维持住了一方平稳,于是再次回到亚科斯学院时,通天遮都遮不住的煞气猝不及防地把庭霖熏得一愣。


    “我说错了,梅尔斯大陆的杀戮道应该没多少,多的是妖魔鬼怪。”庭霖被塔纳托斯强行十指交扣,牵着手走出传送阵,神色凝重地环视四周。


    背后,无边无际的海水波涛汹涌,阴霾天空下暗沉得将近黑色,活像一方盛满了墨水的砚台,狂风四起,哗啦一声吹乱了庭霖束的规整的发丝,靛青发带猎猎生风。


    亡灵慢吞吞地撩起遮住两人双手的广袖,遥遥一指校内:“看那。”


    “什么……塔纳托斯!”


    塔纳托斯一把将庭霖打横抱起,几步跨越千米,身形一晃来到亚科斯学院教堂前,站在空地上不怀好意地上下掂了掂,“瘦了。”


    “……滚。”庭霖并指为刀不满地威胁,“放我下去。”


    “别啊,反正现在没人,你腿又没痊愈,早在进魔法阵前我就想抱着你走了。”塔纳托斯面不改色踏过台阶,堪堪离神圣庄严的教堂内室只差半步才松了手,不等庭霖站稳就顺手摸上了后腰,不轻不重地扯着腰带。


    庭霖懒得跟他计较,像每次路过教堂那样向里一望。


    新修的教堂和原先的教堂一般无二,唯一有区别的就是神像的样子变了,庭霖谨慎地没有进去,只有指尖微微一动,下一秒,原本就阴云遍布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庭霖不动声色地压下起卦的心思,同不明所以的系统分析道:“这是在警告我,有些东西不是我能算的。”


    【啊,】系统挠头,【类似的场面我见多了,大体能猜出来,但是仙君,你不向塔纳托斯解释解释?】


    “不必,”庭霖面无表情地把腰带从亡灵手中薅出,“他不也没告诉我他做什么了吗。”


    庭霖真气虽不足,但也没到连一面自己创造的银镜都用不了的程度,能显示心中所念之人的镜子虽然没有任何画面,但也同这阵忽来忽去的雷声一般,直白地告诉了他一个事实:他心里正想的那个人所处的位置和所做的事,不是他能看的。


    而现在的西幻世界,能忌讳成这样的地方和人又有几个?


    庭霖侧眸看着身边阴冷的塔纳托斯,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亡灵没有血色的面容。


    亡灵一族本就性格阴郁不定,时不时脑子抽风,陪庭霖检查完教堂后已经彻底不耐烦了,不由分说地扣住了手腕将人扯进了自己的怀里,咬住侧颈道:“这破地方煞气冲天,有什么好看的,走,我要掳你回亡灵秘境做压寨夫人。”


    塔纳托斯一边说,一边脚下的魔法阵即将成型,庭霖一动不动,没时间计较他从那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书信上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的东西,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是不是说过,我想回学校?”


    “这不是回了吗。”塔纳托斯轻佻地加重了力道。


    “……”庭霖定睛看着他:“那你有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


    塔纳托斯一脸稀奇:“你要是同意了,那还叫掳吗?”


    庭霖:“……”


    “话说,你怎么不反抗啊,”传送阵已成,刹那间画面陡转,自从学竞盛典后就再也没来过的亡灵秘境重现,塔纳托斯兴致勃勃扯开了庭霖的前襟和腰带,“我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拼着两败俱伤也不愿让我接近。”


    “解开压制,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切身重温一下往昔。”庭霖平静道。


    “阿多尼斯那个【奇迹】不靠谱,你的伤势肯定没有好全,还是先别动了。”塔纳托斯在庭霖锁骨上留下一个破了皮的泛红牙印,舔了舔唇上血迹,十分遗憾,“不然这大好机会,不交合可惜了。”


    庭霖僵硬地闭上了眼,连看都不想看他,任由塔纳托斯把他带到了菲埃勒斯的家中。


    如今的亡灵秘境人数骤减,大多亡灵都离开此地回到了故土,只有极少数人选在继续留在这里维持秘境的运转,庭霖连手指都动不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能听见塔纳托斯在书桌旁翻找东西的悉悉索索声。


    没过多久,一只青蓝色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过窗户停在枕边,歪着脑袋看着庭霖和塔纳托斯,像是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系统也想不明白。


    此时,庭霖被亡灵扯开的衣襟一点都没有收拢,被解开的发带还缠住了手腕,庭霖睁开眼,同卡罗琳对视一眼,瞬然明白了她的疑惑。


    庭霖缓缓道:“不知你有没有发现,阿多尼斯和塔纳托斯身上,属于菲埃勒斯的部分减少了很多,而他们本身作为‘阿多尼斯’和塔纳托斯的特征,则变得更加明显。”


    阿多尼斯还好,他对待庭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温柔款款笑意吟吟,不管是第一次见面、平日接触还是刚刚在洞府内,差别都微乎其微,一如既往地细致贴心,而塔纳托斯就稍加明显——承认自己是菲埃勒斯后,他的精神起码正常了很多,勉强有了点懂得礼义廉耻的人样,说话也不再令人觉得难以启齿,怎么现在直接变回去了!


    庭霖回忆了一下刚和塔纳托斯认识时的场景,再次把眼睛闭上了。


    倘若一朝竹篮打水一场空,塔纳托斯脑子进水,那偌大的一个摊子……


    在塔纳托斯承认自己是菲埃勒斯之前,庭霖和他接触的时间过短,意识也不清楚塔纳托斯一般情况下对待正事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忐忑而崩溃:【说实话,我觉得一般情况下的塔纳托斯不像个好人。】


    庭霖没有回答,枕边的卡罗琳低头梳理了两下羽毛,见庭霖没有说话的意思,张开翅膀飞到书桌上,啾啾叫了两声,衔着几封陈年书信飞回庭霖身边。


    塔纳托斯打了个响指,解开他上班身的桎梏,下一刻,亡灵冰冷的身躯毒蛇般悄无声息地贴了过来,揽着庭霖的肩膀把他紧紧揽在怀里,勾唇道:“来吧夫人,看看这些信。”


    泛黄的纸张上全是千百年前的古梅尔斯语,庭霖一个单词也看不懂,冷着脸道:“不看。”


    “太好了,就等你说这句话,”塔纳托斯微笑,庭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亡灵却逐一吩咐道:“卡罗琳出去,守卫的亡灵向后退百步,魔法阵开启,没有我的命令……”


    伴随着亡灵不紧不慢的话语,庭霖下/半/身也恢复了自由,不等他话音落地瞬间翻身而起,剑锋森然锐鸣眨眼间架上了亡灵的脖子,同时右手成诀聚起大捧清水。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亡灵吩咐完毕,青蓝小鸟展翅高飞消失于眼前,周围本就寂静的环境顷刻间成了死寂。


    塔纳托斯好整以暇,哪怕无名剑近在咫尺也毫不在意,阴冷如同附骨之疽的目光落在庭霖衣衫散乱的胸膛上,沿着线条向上,滑过吻痕未消的锁骨和脖颈,在微红的戴着玉色耳坠的耳垂上微微停顿了半秒,抬眼戏谑道:“庭霖同学,不要这么警惕啊,你不是想要试探我吗,正好现在没有人,来,试探我。”


    “……”庭霖难得的想骂人,冷若冰霜地飞速整理了一下上衣。


    一点都不透明的布料遮住了白皙皮肤,塔纳托斯不满地“啧”了一声,“阿多尼斯那个废物,把你治得这么好做什么。”


    什么话都是他说的,也不嫌自我矛盾逻辑混乱,庭霖简直要气笑了,看在签订了亡灵契约的份上艰难地压制住了砍他的欲望,冷静道:“我不是不想看,只是看不懂书信上的字,你站远点,直接告诉我内容就行。”


    “啊,其实……那些书信也没什么好看的。”塔纳托斯意犹未尽,原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脱掉上衣,赤/裸着结实的上半身,还想接着脱裤子,“还是来试探我吧,庭霖同学只觉得我性格有些怪,不好奇我身体上有什么变化吗?”


    庭霖原本已经移开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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