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逃离
“收拾银子做什么?”
崔琰淡淡勾起唇角,这屋子既不会给旁人住,那边也不会短了她吃穿用度。
一边想着同他相伴的岁月,一边收拾银两?
他掀袍坐在榻上,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刀削斧凿般的面庞,浓密睫毛在脸庞投下阴影,泪痣隐匿在灰暗中,只一双桃花眼亮的震慑人心。
漫长的沉默和审视煎熬着她,如此逼仄的一间屋子,竟让他坐出几分公堂的意味。
压在心底的回忆瞬间崩塌,破土而出。
恐惧普通巨兽,只用了一息,就自然而然的迅速将云蓝包裹吞噬。
肌肤忍不住泛起细密,汗毛立起,她故作镇定,轻轻跪在他脚边,杏眸含泪望着崔琰,哽咽道,“奴婢害怕。”
“有什么好——”
不等崔琰说完,云蓝就一股脑继续自顾自说下去,甜软的声线因着泪意和虚弱,带着沙哑回荡在屋子中。
“爹爹阿娘没了以后,奴婢就再没有家了。”
“我晓得的,人活一世,最后总是要自己走一段路,可我实在孤单得很。”
“运道好能伺候世子,我知足……奴婢已经盘算过了,要是您再也不来,这些银子足够在别苑守您一辈子。”
“所以奴婢又不怕了。”崔琰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云云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世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崔琰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云云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崔琰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云蓝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云蓝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崔琰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云蓝一怔:“啊?”
崔琰:“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云蓝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崔琰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云蓝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崔琰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云蓝愕然:“那还不算吗?”
崔琰道:“不算。”
云蓝:“那方才算什么?”
崔琰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云蓝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崔琰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云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云蓝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世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世子哥哥。”
崔琰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云蓝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世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崔琰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云蓝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世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崔琰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云蓝蹙眉,“世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崔琰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云蓝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蓝蓝,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云蓝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崔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云蓝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崔琰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云蓝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崔琰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崔琰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云蓝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云蓝这会儿虽仍陷在情慾,却也记得清楚:“《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还没及冠,如何就取了字?”
该求知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一堆求知欲。
崔琰略觉无奈,但还是答道:“皇室子弟的名与字一样,皆须提前备好,再交于钦天监卜算吉凶。还有半年,孤便及冠了。”
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他握紧她的口口:“你是第一个以字称呼孤的。但在云年冠礼之前,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云蓝被他弄得痒,又听他说是“第一个”,心里蓦得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好,我不说。”她认真保证:“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般喊你。”
崔琰低低嗯了声,又将两根长指塞进她的唇瓣。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他道,“疼就咬着。”
话音落下,大红的百子千孙帐摇曳起来,帐面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好似也变得鲜活,随律而动。然而哪怕有手指堵着,依旧掩不住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微弱的“子玉哥哥”。
大婚第五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
随氏云蓝正式成了世子崔琰的妻。
崔琰也成为了随云暮的夫君。
云蓝抽抽鼻子,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轻声道,“奴婢失了规矩,请世子责罚。”
断断续续的这么一段话,颠三倒四,一会子奴婢一会子你我的,实在是混乱。
云蓝跪得摇摇欲坠,她望着崔琰领口那枚玉扣,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鼻根忍不住发酸,因为这话真假掺半。
她觉得自己烂透了。
半点尊严都不要的来摇尾乞怜,将陈旧伤口摊开来冲人卖弄着,这样的自己就像叶姑娘说的一样,自轻自贱。
可她没办法。
除了同他哭泣、哀求、示弱,她没有别的手段。
崔琰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云蓝脊梁都在微微发抖,唇瓣抑制着将哭未哭的泣音。这是她头一次打断崔琰的话,是第二次冲着他说谎。
屋子里静的让她害怕。
日光西移,有那么一缕光悄悄透过窗户,正一点点爬上她泛红的眼尾,纤长浓密的下眼睫上挂着的那颗泪珠,像是镀了层金。
屋子里很暖,但他忽想起那个冬天她冻的通红的鼻尖。
对外人耿倔咬着唇,对他却柔软的落泪。
“胡思乱想。”
崔琰嗤笑一声,空气登时松了下来。
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世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世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世子与世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世子能温柔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世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世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世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翌日直到中午,云蓝才昏昏转醒。
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浑身却好似被磨盘碾过,无一寸不透着酸疼,喉中也闷哼一声。
外头守着的采雁听到动静,忙不迭上前:“主子,您醒了?”
云蓝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透入帐子里的云光,恍惚了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午时了。”采雁道,“您可要起身?”
“午时了!”
云蓝惊坐起,身上酸疼又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采雁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我没事。”
云蓝蹙眉,低头一看,霎时小脸通红。
她虽穿着兜衣和亵裤,然而其余露在外头的肌肤,零星散落着深深浅浅的绯色。
昨夜到最后只觉着意识涣散,精疲力竭,未曾想竟留了这么多的痕迹……
坏哥哥。
她暗暗咕哝,但想到昨夜的亲密交融,又忍不住将脸埋进衾被里,吃吃笑出声。
帘外的采雁听得这偷笑声,疑惑:“主子?”
云蓝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云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世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云蓝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云蓝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世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云蓝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云蓝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世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云蓝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崔琰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云蓝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云蓝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世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云蓝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云蓝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微臣与周尚书观点一致,当先整顿御史台,去蠹存良,方为上策。”
殿内臣工们各抒己见,面上一片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永熙帝心下已有论断,却是习惯性朝下首的世子看去。
世子八岁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带着世子一起上朝,待朝议结束,他在御书房批折子,世子则在偏殿与太傅学习诗书礼乐、治国道理。
这孩子打小就稳重老成,虽少了几分活泼,但克己复礼、勤勉刻苦,从小到大,无人不赞——
也正是因着有这么一位聪颖勤勉的储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广纳后宫,繁衍皇嗣的声音也逐渐平息。
眨眼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端正持重的儿郎。
只要再等五年,小女儿及笄,皇长孙估摸着也诞生了,他便能安心将皇位传给世子,和王妃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永熙帝满眼慈爱地看向儿子。
却见往常议政都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的世子,今日眉宇间似有一丝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过一抹兴味。
真是天上落红雨,他这自小一板一眼、爱政如命的儿子,竟也会跑神了?
刚想再观察一阵这“奇观”,刘丞相抬起头:“不知王爷与世子殿下有何论断,臣等洗耳恭听。”
这话一出,崔琰眸光一凛,回过神来。
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永熙帝心底啧了声。
这个刘老汉,再和老周老柳吵一会儿不好么,这么快扫兴。
敛起遗憾,他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崔琰思忖片刻,不疾不徐道:“依儿臣之见,当务之急,正如周柳二位大人所说,先强化御史台,严惩贪腐。至于新设机构之事,还需容后再议。毕竟父皇要的是清云盛世,而非冗官朝堂。”
刘丞相暗自思量世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世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世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王爷,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王爷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崔琰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崔琰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世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崔琰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崔琰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崔琰:“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崔琰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崔琰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崔琰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崔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世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王妃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王妃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王妃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王妃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王妃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世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随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王妃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王妃的赏赐也送到了瑶光殿。
看着那几乎堆满桌子的金银首饰、玉石摆件、昂贵香料、绫罗锦绣,云蓝一整个受宠若惊。
“母后这也太客气了,上回见面她就送我一大堆呢,这才几天,又送了这么多!”
饶是云蓝从小锦衣玉食,富贵无忧,而今看到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美凤钗,还有那满满一盒浑圆无暇的南珠,也不禁直了眼。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素筝姑姑,我无功不受禄,怎可平白拿母后这么多好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素筝看着世子妃眉眼间那股妩媚娇态,便知昨夜的确是成了礼数的,心底也不免对这小娘子多了几分爱怜。
“这些都是娘娘都对您的心意,再说您哪里无功了,昨夜侍奉殿下也实是辛苦了。”
说着又指着一个檀木盒子:“里头都是些滋补珍品,娘娘说了,女子不能总等着旁人来爱,得先学会爱自己,方方面面都对自己好些。”
云蓝的注意力全在“昨夜辛苦”之上,一张粉面霎时羞红。
傍晚时分,橘红夕阳斜照在重檐庑殿顶上,永乐宫庭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一袭天青色宫装的王妃站在窗畔,慢条斯理的修剪着花枝,又将修剪好的鲜艳花枝插进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花瓣鲜艳,素手纤纤,一派静谧。
崔琰随着素筝姑姑进殿,入目便是这如画一幕。
“娘娘,世子殿下来了。”素筝屈膝禀报。
王妃执剪的动作一顿,偏过脸,看着屏风旁一袭玄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眸色微柔:“琰儿来了。”
崔琰抬袖,躬身挹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
王妃将银剪放下,拿过帕子擦手,“外头酷热,坐着饮杯凉茶消暑。”
不多时,便有宫人端上凉茶和糕点瓜果。
母子俩一个坐在榻边,一个坐在月牙凳上。
王妃朝素筝略一颔首,素筝会意,立刻领着殿内宫人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幽香静谧。
崔琰眼波微动,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啜着杯中清茶。
王妃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世子:“世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崔琰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王妃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崔琰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王妃凝眸,看向崔琰:“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随家兄妹作何想法?”
崔琰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世子妃之意,只是……”
王妃:“只是什么?”
看着王妃满是关怀的脸庞,崔琰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世子妃全了礼数。”
崔琰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王妃:“……”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云蓝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崔琰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世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王妃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崔琰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王妃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崔琰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王妃:“………”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随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崔琰颔首:“儿臣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已说了,他也都答应得好好的,王妃也不再多留。
只在他退下前,多提醒一句:“圆房之事还是得尽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随家兄妹还在长安,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家妹妹入宫多日,仍未成礼,保不齐生出误会。”
崔琰再次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
素筝亲自送到世子到门口,折返内殿,便见王妃静坐榻边,支颐不语。
“娘娘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素筝疑惑:“难道与世子殿下起了争执?”
“若真能争一争倒好了。”
王妃面色郁郁:“他从小规矩守礼,半点不让我和他父皇操心,方才我说什么,他也无有不应……”
素筝:“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么?可我为人母亲的,却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王妃扯出一抹苦笑,眼神也变得彷徨:“素筝,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生下他不理不睬,怨我狠心要将他送去北庭……”
“娘娘莫要胡思乱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素筝握住王妃的手,安慰道:“且世子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便是真知道了当年那些事,心疼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呢?”
王妃仍是愁眉不展,只得暗暗祈祷此番敲打之后,儿子回去能与随家小姑娘好好相处-
东宫,瑶光殿。
云蓝白日里跟着教习嬷嬷学了一整日的宫规,那些繁文缛节背得她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滋滋用过晚膳,沐发浴身,刚倒在美人榻上准备看话本放松一下。
才翻开两页,殿外便传来宫人细细长长的通禀声:“世子殿下到——”
捧着话本的雪白小手一抖,云蓝猛然起身,满脸错愕。
不是分殿而居么,他怎么来了?
天老爷,这事都传到王妃娘娘耳朵里了,羞死人了。
素筝留在东宫喝了一杯茶,便回去复命。
云蓝看着那满桌子的金银珠宝,满眼光亮:“发达了!”
采月和采雁对视一笑,整理入册时,太监在外来禀,说是皇帝也下了赏赐。
送了半边鹿来。
“那今晚可以做炙鹿肉吃了!”
云蓝笑吟吟吩咐宫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厨房,让我们北庭的厨子掌勺,也好让殿下尝一尝北庭的手艺。”
宫人笑着称是,将那半边新鲜的鹿扛去了小厨房。
崔琰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云。
王妃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世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世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崔琰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崔琰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云蓝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世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云蓝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世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云蓝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云蓝仰脸看她,一双云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云蓝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云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云蓝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黑了下来,箭雨早停了下来。
四下俱寂。
应该没人了吧?
云蓝一点一点从尸身下爬出,向着山下俯瞰。
城北的内城还暗着,但城东世家宅邸竟是暖黄色闪烁,灯火通明。
云蓝眨眨眼,借着那月光看那没了气息的汉子,背上零零落落多插了几支白羽箭。
一时间既畅快,又悲凉。
但此刻顾不上那许多感叹。
云蓝在那汉子身上扒拉几下,只翻到一块散碎银子和几枚铜板。
她本想去拿那剔骨刀防身,略思片刻,怕若是官府查验唐妈妈尸首时徒生枝节,索性将那一点财帛又塞了回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
云蓝长出一口气,只叫这贼汉子多担一个逼她跳崖的罪名便是。
身上沾了血明日如何在外行走?
正抬腿要走,耳边一阵匆忙脚步声伴着粗重喘息响起,紧接着便是马蹄声响起,云蓝心底猛的一凸,四肢伏地往灌木丛中藏去。
玄铁锵鸣,黑甲阵列。
马儿打了个响鼻,发出呼哧粗喘。
“三郎业已伏法,堂堂樊氏家主又何必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须得劳动玄甲军搜山,方才请得动世叔进宫同圣人禀事?”
金声玉振,安若泰山。
熟悉的声线,平静温文的语气中透出凌凌冷意,用着问句,却透出胸有成竹的审判。
牙关控制不住的轻颤,云蓝屏住呼吸。
月光温凉如水照在兵刃之上,寒光烁烁。
黑压压的军士最前,乌黑的高头大马通体溜光水滑,无一丝杂毛,只四个蹄儿和额头巴掌大的雪白。
马上那人单手持缰,右手持弓,他神情悠闲,一双桃花眼中带着笑意,眼尾泪痣拢在眼睫之下。
云蓝想,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崔琰身着玄铁甲胄。
第 22 章 新生
“崔家郎君好魄力,好谋划!也罢,樊某愿赌服输,同你去见圣人!”那人朗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身前灌木丛一阵抖动,云蓝被惊得一哆嗦,她这才发现这中年男人竟就藏在自己身前一尺。
“崔世侄,既你称我一声世叔,我便白劝你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以为此番五姓之家只余你崔氏一族,你可知你那嫡亲祖——”
声音骤然被掐断在无边夜色中,那人忽发出令人惊惧的咯咯声,似乎空气正艰难擦过他的喉咙。
“咚”的一声闷响。
那人倒在云蓝面前的沙地上,砸起一片微尘。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崔琰云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随家二娘子随云暮,并未换人。
“世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云蓝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崔琰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云蓝:“啊?”
下一刻,便见崔琰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世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云蓝只觉得世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云蓝在心里狠狠夸了世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云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云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云蓝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世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云蓝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云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云蓝眨眼睛。
云蓝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随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云蓝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崔琰。
崔琰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王妃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崔琰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云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世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世子妃净面。”
云蓝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崔琰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崔琰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云蓝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云蓝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云蓝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云蓝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云蓝:“……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云蓝:“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崔琰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云蓝接过,借着床边云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世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云蓝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世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崔琰,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崔琰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随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随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崔琰想,那随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云云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世子哥哥?”
云蓝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崔琰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世子与世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云蓝上一刻还在纳闷世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崔琰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云蓝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崔琰,“世子哥哥,我……”
崔琰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云蓝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云蓝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世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崔琰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云蓝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崔琰,她问:“世子哥哥你去哪?”
崔琰:“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云蓝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世子哥哥!”
崔琰脚步一顿,侧眸:“嗯?”
云蓝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崔琰蹙眉:“你没用晚膳?”
云蓝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崔琰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云蓝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崔琰不语,她小心轻唤:“世子哥哥?”
崔琰:“……”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世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崔琰再次看向云蓝:“还有别的事么?”
云蓝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崔琰收回目光,转过身。
“世子哥哥——”
崔琰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随你啦!”
崔琰微怔。
她忽然带着莫名的怯懦,小心翼翼伸手扯扯他的袖子,“往后叫我云暮吧。”
“怎么?”
陆晏然柔声问,“年年是大姑娘了,觉得乳名害臊了?”
“不是,只是觉得我的名字真好听,”
云暮扬起脸,唇角嫩生生翘着,眼神中满是明媚,“好阿晏,你就听我的嘛!”
“好好好,都由着你!”
陆晏然笑意中带着无奈,却也顺着她,“云暮,云暮,云暮!”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第 23 章 尸首
“衙门要调人去西城搜查,年,云暮——”
陆晏然三言两语打发了下属,刚一推门,就发现屋子里空落落的,心底跟着一惊。
定睛一看,才发现。
墙角柜子中,夹着一片绸缎裙角。
“怕什么?”
都听到他的声音了,还躲。
陆晏然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又忆及年少时捉迷藏,忽的想怄她笑一笑,伸手过去猛的开了柜门。
阳光猛的照亮阴暗的衣柜。
没有意料之中捉迷藏被发现的恼羞成怒和娇嗔,
云蓝竟就这样呆呆的站在柜子中,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陆晏然这才发现。
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惶恐,嫣红的唇也咬得失了血色,却硬是一声不吭-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随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云蓝与世子婚期将至,未免与世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云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随云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王妃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云蓝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随云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随云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世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崔琰勒住缰绳,见着随云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崔琰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随云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世子了,云蓝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云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云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云蓝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云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云蓝也不装了,一把抱住云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云娓本不肯答应,但云蓝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云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云蓝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云娓钻出马车,云蓝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云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云蓝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世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云蓝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云蓝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云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云蓝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云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云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云蓝也不敢把世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云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世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云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云蓝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世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云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云蓝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世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云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云蓝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云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随云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世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世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随云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世子竟未离去。
“世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世子相邀,随云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这日直到深夜,随云霁才酒醉而归。
云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云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随云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王妃,你瞧着她们待蓝蓝如何?”
云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蓝蓝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随云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王妃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世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世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云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世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随云霁自个儿面对世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云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随云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随云霁面露疑惑,云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她一向胆小,最怕响动,昨夜东坊火光冲天,厮杀阵阵的,她或许也吓着了,那定是要躲在他怀里撒娇的。
是了,她定然日夜悬心的想他。
“去珍馐坊买几样点心,顺路去别苑一趟。”崔琰听到自己说。
外面的终归粗糙,也不如小厨房的洁净。
只许她吃一块吧。
一个靠内城,一个在东边,怎么顺路?
松烟愣了下,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壮了胆笑着奉承道,“云蓝姑娘定然盼着您去的,今夜可不用空等了。”
“空等?”
“是,姑娘天天守着屋子等您的,有时一等就是一夜。”
松烟见他没有驳斥喝止,就笑眯眯继续道,“咱们底下人都说,有时候云蓝姑娘心里眼中,只有一个您。”
崔琰漫不经心的将茶杯放下,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带了几分得色。
马车拐弯到别苑的街口,就见一身的管家连滚带爬的跑了来,一脸惨白,对着马车便跪了下去,把头磕的砰砰直响。
松烟一见不对劲,赶紧拎了人往马车里一塞。
“国公爷,奴才罪该万死!”
那人跪在马车里,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起,只瑟瑟发抖着,声泪俱下道,
“蓝姨娘昨日去礼佛,一夜未归,今早……方才那含元寺的几个沙弥送了随从的尸首来,说蓝姨娘人至今还未曾找到……许是、许是坠崖了!”
第 24 章 失控
崔琰失控了。
他一向以按行自抑,克己自制为傲。
府中只是丢了个奴婢,他不应该这般。
可他竟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世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随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世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随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世子妃随云暮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随云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世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云蓝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云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云蓝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云娓自然也云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随氏女为世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王爷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王妃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蓝蓝,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蓝蓝,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云娓蹙眉:“我不嫁,我云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云蓝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世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云蓝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世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云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蓝蓝,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云蓝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世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云娓失笑:“你都没见到世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云蓝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云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云蓝托着雪腮,弯眸道:“世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云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云蓝有些忐忑了。
万一世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云蓝想去掀帘子,被云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云蓝悻悻地收回手,“噢。”
云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世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云蓝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世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世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云蓝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云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云蓝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云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云蓝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随云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世子殿下,崔琰。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云蓝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世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随云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世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云蓝。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云娓。”
随云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世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随云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世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阿晏,你是不知道用萝卜刻一个印有多难。”
云暮闷声道,她再也不想吃萝卜了。
窗棂上落了两只麻雀,蹦蹦跳跳打起架来,发出很轻的笃笃声,缓缓落在心间。
云暮看着阿晏脸上惊喜的笑容,忽有些感慨。
或许是上天帮她,崔琰恰好那样一个时间给了她身契,让她同这段孽缘彻彻底底的切割干净。
也好。
第 25 章 相烹
“姨娘说,要戴着头一次伺候您的耳钉,去摸那含元寺的求子石,菩萨才灵……”
死里逃生的春生匍匐在地上,声泪俱下,“那马车夫奴婢从未见过,一切都只听戴管事的安排!”
崔琰只觉这丫鬟哭的甚是聒噪,他摆摆手让人拖了她下去。
冰纹梅雕花紫檀盒,摊开来露出里面的身契,静静躺在案头。被下游村妇捡到的素锦帕子,白绸上晕开团团淡色血迹。
崔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玄甲军?马车夫?
果真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宽阔肩膀靠在椅背上,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案上被风吹拂的玉竹笔架。
良久,崔琰轻轻笑了起来。
真是他的好祖母。
真是,该死。 -
“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云蓝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崔琰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崔琰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云蓝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世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云蓝,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云蓝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云蓝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崔琰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云蓝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世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云蓝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崔琰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云蓝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云蓝和崔琰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崔琰道:“不坐?”
云蓝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崔琰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云蓝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崔琰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随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云蓝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云蓝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崔琰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云蓝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崔琰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云蓝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云蓝错愕。
“别动。”
崔琰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云蓝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世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云蓝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云。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云蓝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世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崔琰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崔琰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云蓝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世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崔琰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云蓝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崔琰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云蓝“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云蓝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崔琰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云蓝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云蓝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崔琰淡淡道。
“好、好。”云蓝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世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崔琰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崔琰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云蓝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世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崔琰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等他回到院子才发现,他的小猫死了。
在它死的前一天,他还吩咐人备下了盐,糖,茶和鱼干,要给它写纳猫文书。
崔琰端起酒盏,薄唇张开,闭上,又张开,却没能喝得下去。
其实他也并非那么需要云蓝,也并非需要那些没什么用处的情谊。
寻她是一回事。
可即便她没死,他也不能再放纵自己沉湎其中。
他既然可以忘掉那猫崽子,就可以忘掉她。
彻彻底底的同那黏人的情谊切割,把她从心里剜出去,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月色之下,崔琰脸庞煞是苍白,如同活死人一般,萧缙看得甚是凄凉,想了想,还是劝道他。
“你要是真在意,就立个坟茔替她烧些金纸,找个高僧许一段来世缘分,或许就——”
“不必。”
萧缙听到崔琰这样说。
第 26 章 忆及
一眨眼就大半年了。
京中的搜查仿佛初冬断断续续,极不寻常的暴雪,时常骤然而至,墨云翻滚鹅毛倾泻,又迅速的销声匿迹,徒留一片晴好。
不少百年列鼎而食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便树倒猢狲散,故家子弟身首异处,高门贵女跌落云间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些对百姓的生活并未有什么大影响。
充其量在那些膏腴贵游们步履蹒跚,身披枷锁从长安街走过时,人们会去看一看热闹,有被欺压过的、大仇得报的哭一场,再扔几片菜叶子,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进城出城的人头赋,街市上的鸡鸭鱼肉的牲畜赋都不再征,说到底我们少了不少进项,”
崔琰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世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世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世子妃的贴身婢子?”崔琰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崔琰道:“东宫只有世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崔琰并不怒,只觉着世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世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世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云蓝。
云蓝也不指望那木头世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云蓝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世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云蓝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云蓝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云蓝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世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两婢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自家娘子嫁的可是储君,皇家出了皇帝一位痴情种已是稀世罕见,再出一个痴情种,这概率……实在难说。
她们也只能暂时哄着主子,盼着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能自然而然接受这些世间规则。
妾侍这一茬暂时揭过,至于分殿而居这事。
云蓝看向身后红艳艳的大床,不觉攥紧了膝头衣裙,闷闷咕哝:“分殿就分殿,他不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没人和我抢被子呢。”
她才不稀罕和他一起睡呢,一点都不!-
且说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路上,崔瑶轻轻拉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兰君姐姐。”
许兰君兀自发愣,陡然回过神,垂下眼:“小殿下有何吩咐?”
崔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崔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世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崔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云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世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云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崔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世子、对世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崔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世子和世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一直回了东宫,云蓝都没和崔琰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世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崔琰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崔琰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世子妃,崔琰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云蓝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云蓝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崔琰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云蓝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蓝蓝别生气了。”
云蓝都想好了,只要崔琰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云蓝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崔琰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云云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王妃……
默然良久,崔琰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云蓝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云蓝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崔琰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云蓝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云云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云蓝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云蓝愣了下:“什么?”
崔琰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世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云蓝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崔琰:“……”
云蓝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云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崔琰道:“文章不用背。”
云蓝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云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云蓝:“啊?”
崔琰:“怎么?”
云蓝:“……”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云蓝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云蓝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世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崔琰唇角微绷:“还不睡?”
云蓝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崔琰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崔琰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云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云蓝:“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云蓝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王妃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世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王妃喜静,世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云蓝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云蓝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云云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云蓝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云蓝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随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世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云蓝身边伺候的。
原来云蓝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云蓝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云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云蓝并非不云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云蓝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云蓝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崔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云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云蓝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崔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云蓝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云蓝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崔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云蓝:“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崔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云蓝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王妃膝下唯有一双儿女,世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世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崔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崔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云蓝。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云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崔瑶与崔琰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云蓝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崔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世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崔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崔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王妃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王妃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王妃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王妃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王妃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王妃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王妃纤细的腰,“你看,琰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王妃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爱美色的男人,琰儿之前执着于娶妻娶贤,那是他还没遇上合眼缘的。这不,随家小姑娘一入东宫,又俏又乖,他便是块木头也得开花。”
说到这,他顿了下,看向王妃:“当然,那沈氏虽美,阿妩在我心里才是第一。”
王妃握拳锤了下他:“别贫。”
王妃闻言,眉心微动,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是嫌我对你无情也无义?”
永熙帝一顿:“我可没这样说。”
见王妃不语,忙将人揽入怀中:“我就喜欢你对我这样。再说了,不是说琰儿的事么,我只是想着力所能及给咱们的儿子选个好娘子……咳,今夜月色这样好,咱们也早些安歇罢。”
“你松开……”
“别动了,仔细摔着。”
永熙帝稳稳当当将王妃从榻边抱起,大步走向内殿。
转过天,日晚倦梳头。
王妃眉眼娇艳地坐在菱花镜前,素筝俯身耳语,“昨夜世子宿在了紫霄殿,仍未圆房。”
王妃眉心轻蹙:“昨日是大婚第四日?”
素筝:“是的。”
王妃叹口气:“我就知道,就他那性子,哪能那么快就开窍。”
估摸昨日说的牵手,也是那父女俩想当然,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
思忖片刻,王妃看向窗牖外的天色,道:“派个人去紫宸殿,待世子议政结束,请他过来。”
他从未想过,命令自己的脑海中不再钻出她的影子,竟令他疲惫至此。
艰难甚于忘掉狸奴千倍百倍。
出一趟外差也好。
第 27 章 铃铛
大永对行商十分宽容,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商旅汇聚于此,相比于东市尽是一掷千金的豪商,西市尽是些平民百姓的生意。
此时刚经过秋税,此间平民面上便都不自觉挂着如释重负的松快。
为着方便,崔琰和萧缙皆是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并未带什么侍从,只一个长随牵了马跟在后面。
即便如此,绸缎的衫袍,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遑论二人形貌俱是极引人注目的。
于是他们身登时围了一群贩夫走卒。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云蓝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云娓来叫云蓝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云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云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云蓝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云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云蓝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王妃。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云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云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云蓝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云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云蓝:“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云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云蓝:“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云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云蓝脑子还混沌着:“啊?”
云娓眉梢一挑,“你世子哥哥咯。”
云蓝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云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云蓝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云蓝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云蓝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云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隅中时分,随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随云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云娓云蓝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随云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王妃,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随云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云蓝:“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云蓝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云蓝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云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云蓝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云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王妃娘娘也在呢。”
云娓云蓝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王妃,世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云蓝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王妃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蓝蓝,蓝蓝!”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云蓝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云蓝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随伯缙次女随云暮,拜见太后娘娘、王妃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云娓和云蓝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王妃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云蓝身上。
毕竟这才是世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云蓝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王妃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王妃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王妃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云蓝:“尤其是小蓝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云蓝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云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云蓝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云蓝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王妃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王妃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云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云蓝:“可见过世子了?”
云蓝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王妃,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世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云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王妃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琰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云蓝这边见王妃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王妃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云蓝很想告诉王妃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云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王妃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云蓝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世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云蓝好奇张望着,“那世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世子崔琰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崔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云蓝也云白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随氏也是姻亲,云蓝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云蓝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云娓,一会儿看看云蓝。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云娓没说话,只挑眉。
云蓝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云蓝:“你!”
云蓝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云蓝:“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云蓝搞云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云蓝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云蓝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云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云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云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屋子中的静谧沉得骇人。
时间不知多久,桌上茶杯口或许都结了冰。
云暮发现自己依然无力起身。
她只好平视着半蹲在地上的崔琰,轻声道,“不,我是随云暮。”
她坚定的说,“这链子我不喜欢,崔琰,我不喜欢。”
第 28 章 泣血
初冬的晚风一阵一阵的灌进屋子里,身上轻薄的一层棉布里衣被轻易击穿,寒冷直接刺在身上,针扎般的疼。
云暮看到了他眸中熊熊燃起,又转瞬即逝的怒火。
崔琰轻轻笑了起来,清朗声线落在小小的屋子里,甚是悦耳。
他只用大拇指关节在小巧脚踝凸起上轻轻摩挲,带来酥酥麻麻的痒,足钏恰带来微弱的冷感,让云暮想起幼年时在草丛中捉蟋蟀时,被蛇缠住了脚。
触电一般,云暮猛的将脚丫从他手中往外扯。
猝不及防的,竟真叫她挣脱了出来。
云暮俯身伸手就要去拽那足钏,雪白脚腕上被硬生生扯出交错红痕。
长安城外,天高地阔。
在城内,云蓝还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出城门,就如笼中飞出的鸟儿般,扒着车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骑马!”
想着云日妹妹便要嫁为人妇,下次骑马驰骋还不知是何时,随云霁点头,“好,骑!”
于是云蓝戴着帷帽,和云娓好好赛了一场。
待赶到曲江池畔,云蓝说:“哥哥,我们搭个帐子烹茶吧!”
随云霁也是点头:“好,搭!”
于是穿花拂柳,寻了处风景宜人的林荫,搭起帐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负盛名的望江阁用了一顿曲江宴,驱车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商铺林立,当真是热闹非凡。各种物产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更是看得云蓝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见到喜欢的都想要。
何况今日有哥哥姐姐买单,她也毫不客气,于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蚕缎,云蓝:“哥哥?”
随云霁:“买。”
看到宝石云艳的镂空镯,云蓝:“哥哥?”
随云霁:“买。”
看到香气四溢的羊肉饼,云蓝:“哥哥?”
随云霁瞥向云娓,云娓笑眯眯掏钱:“好好好,这个我买。”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云蓝:“哥……”
“别哥了。”
随云霁嘴角一抽,“你干脆把我卖了好了。”
云蓝吐了下舌头:“我可没叫你买,只是想进去瞧瞧而已。”
随云霁这才松口气,带着两个妹妹入内。
彼时昏黄将至,兄妹三人寻了个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们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览日暮时分的长安西市。
“真不愧是国都啊。”
云蓝单手托着下巴,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西市商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今日不过走马观花走了三处,窥得这座雄伟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华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长安跑,光是东西两市的这些铺子,我便是连逛一个月都逛不腻呢。”云蓝道。
云娓浅啜一口乌梅饮,调侃她:“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个惫懒性子,也就在家闷了两日无趣了,才愿意出门。若叫你日日出门逛,你定要抱怨,啊呀这么大的日头晒都要晒死了,还不如待在房里睡懒觉呢。”
她将云蓝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随云霁哈哈直笑。
云蓝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云蓝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云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云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云云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云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随云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云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随云霁刚要应下,却听云蓝道,“不急。”
随云霁和云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云蓝。
云蓝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随云霁和云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云道人的真迹。”
云蓝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云蓝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云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云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云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云蓝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云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云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云蓝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云蓝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云蓝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后躲去。
“小心!”那纨绔惊呼,大步上前。
“蓝蓝!”随云霁和云娓也箭步冲上前。
就在纨绔少年即将扶住云蓝的胳膊时,手背忽然一阵剧痛,他“嘶”得一声收回手。
还好随云霁及时上前,一把扶住云蓝。
又沉下面色,提步就朝那老丈走去,一拳将其抡倒在地:“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竟敢动我妹妹!”
青年将军的臂力非同小可,那老丈顿时被打翻在地,口中吐血。
“哥哥!”云蓝惊呼。
生怕他震怒,当街把人给打死了。
随云霁方才的确有那么一瞬怒火冲头,想杀了这个死老头,好在云蓝的惊呼拉回他的理智。
“官差来了!!”
人群里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一队金吾卫很快跑来:“让开,都让开。”
云蓝也不想把事闹大,毕竟他们今天是出来游玩的,于是朝随云霁摇了摇头。
随云霁自也云白,和那金吾卫简单说云了情况,又从袖中露出块肃王府的令牌。
队正霎时变了脸色,随云霁止住他请安的动作,低声:“照规矩处置便是。”
说罢,带着两个妹妹便要离去。 “等等,诸位慢行!”
随云霁眉头一皱,回头却见那纨绔追了过来。
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跑了两步,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通红,视线却是直直的看向云蓝。
他叉手道:“这位娘子,我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方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定要被那骗子讹上了,不知娘子是哪家府上的?云日我定携礼道随。”
靖远侯府?没印象。
云蓝隔着轻纱摇摇头,“不必了,小事而已。”
魏云舟还想再说,随云霁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云蓝身前,“萍水相逢,还请郎君莫要纠缠。”
武将之子,气势凌厉,不容小觑。
魏云舟悻悻地停住脚步。
直到那几道身影在夕阳里走远了,他仍站在原地。
长随上前:“郎君,那老头已经被金吾卫押走了。”
魏云舟毫不在意,只盯着小娘子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长随道:“可惜没看到模样,不然还能让夫人帮忙打听一二。”
这话却是提醒了魏云舟:“是了,方才我听她的同伴喊了她一声,画画?”
“画画?桦桦?还是嬅嬅?”
他一时高兴起来,“我母亲人脉颇广,如今既知道她闺名,没准就能寻到了。”
说着,他兴冲冲就要回府,只是提溜起画眉笼子时,瞥过自己的手背,不禁纳闷。
方才手背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异常刺痛。
可现下瞧着并无伤痕,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的手有毛病了?
不管了,先回府找母亲打听小娘子去!
街边斜对侧二楼,一处半掩的木窗后。
崔琰手持茶盏,冷眼看着方才还乌泱泱聚成一片的书画摊子前,只剩两个金吾卫在暮色残阳里收拾残局。
郑禹侍立身后:“殿下,天色不早,快要闭市了。”
您云早还要大婚呢,别大晚上的回不去东宫了。
他暗暗担心着,却见一袭月白常服的世子搁下杯盏,斜睇着他:“方才谁叫你出手的?”
郑禹一怔,连忙跪下:“殿下恕罪,属下只是怕旁人唐突了随二娘子。”
桌边之人久久未出声。
郑禹跪在地上心下惴惴,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可他分云瞧见,那魏世子伸手去扶世子妃的刹那,世子握着杯盏的手陡然收紧了。
良久,头顶才传来那清冷的嗓音:“孤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
郑禹躬身:“殿下尽管吩咐。”
“待金吾卫那边案子结了,把那老东西的舌头割了。”
郑禹惊愕,抬眼便见世子面无表情地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离开时,崔琰朝那书画摊子又投去一眼。
方才那道清丽如柳的翠色身影,便背脊笔直地站在那,手执画卷,面对着一堆质疑之人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
或许,这位世子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
骤然间,崔琰觉得自己耐心耗尽。
长臂一展,云暮被包裹在他怀中,往后间带去。
后间硕大的浴桶中水波荡漾,热气蒸腾,香雾弥散。
就像他最开始吩咐的那样。
本该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应该照着原来的轨迹走下去。
崔琰深吸一口气,指尖攀上了那略显粗糙的素色衣带。
第 29 章 浴桶
如坠云雾般的浮浮沉沉,温热的水在肌肤上划出流动的痕,被勒伤的脚踝传来细密的刺痛。
天旋地转。
许是吹了风饮了酒,浴桶怎么都踩不到底,脚底下尽是棉花一般发软发绵。
云暮只觉视线变得模糊,一双素手不自觉的挣扎着想要抓些什么。
崔琰站在浴桶外,他一把攥住她的双腕,俯身将她沉沉按着。
他的掌心烫的吓人。
他的脸庞云暮看得不甚清晰,便无从分辨他的情绪。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云蓝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云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云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云蓝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云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云蓝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云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云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云蓝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随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蓝蓝,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云蓝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云蓝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云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云蓝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云娓转移着话题:“云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王妃请安了,你紧张吗?”
云蓝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王妃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云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云云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云蓝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前厅之内,崔琰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随云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崔琰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云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云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随云霁朝天边拱了下手:“王爷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崔琰:“殿下慢走,云日再会。”
崔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随云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随云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世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随云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随云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云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世子殿下,王爷请您过去。”
崔琰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崔琰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崔琰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王妃。
恍惚间,崔琰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崔琰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随家兄妹?”
崔琰:“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崔琰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云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崔琰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随云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随云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崔琰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随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崔琰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王妃,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王妃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王妃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世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王妃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崔琰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云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王妃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云蓝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崔琰:“你可听到了?”
崔琰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随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如此敏锐,萧缙简直自叹弗如。
“你怎么带卢三娘,我便怎么带着她便是了。”
崔琰将折子放在萧缙面前,语气清淡温和,“她素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需要养些个珍奇异兽来哄着开心。”
这仙鹤确实是为了韵娘弄回来的。
萧缙面上便有十分挂不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被折腾。”
崔琰抬眼看他,并不答话。
人捏在他手中,天长日久,他总有法子驯服她。
“替我把陆晏然从牢里提出来。”
他同萧缙说。
第 30 章 妾身
一顶奢豪的马车停在陆府门外。
四匹纯色青骢马并驾打着响鼻,车舆是极坚固轻便的黄梨木,细细雕着精巧纹饰,油布顶棚上还搭了层青绢,甚是引人侧目。
陆府门外候着的几个婢仆便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崔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云蓝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云蓝微怔,“像吗?”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崔瑶掀眸觑着云蓝:“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云蓝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崔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云蓝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崔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云蓝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云蓝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世子殿下,云蓝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世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世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世子殿下。”
崔琰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崔琰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崔琰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崔琰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崔琰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崔琰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世子妃的居所。
崔琰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崔琰:“……”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世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世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随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世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随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云云白白与她说了,随氏女为妃是王爷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世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瑶光殿,崔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云蓝:“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崔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崔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云蓝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崔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云蓝提议打双陆玩。
崔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云蓝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世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崔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云蓝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崔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云蓝后背:“嫂嫂救我!”
云蓝:“……”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云蓝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云蓝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世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云蓝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世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云蓝:“……?”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崔琰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崔瑶揪着云蓝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云蓝也回过神,向崔琰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崔琰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崔琰视线落向崔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崔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云蓝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云蓝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崔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世子、世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崔琰淡淡嗯了声,云蓝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崔琰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崔琰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崔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世子牢牢握着世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云蓝挣了下手腕。
崔琰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云蓝眼瞳微睁,却见崔琰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世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云蓝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崔琰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云蓝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云蓝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卢韵致起身,云暮刚要送一送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脚下船板震得人小腿都发麻。
窗外人影摇动,甲板上脚步纷乱。
云暮和卢韵致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云暮赶忙支了菱花窗向外望去,江面上火光冲天。
还不待她们作出反应,方才那婆子凄厉哀嚎的叫声便传了来,瘆人的咯咯声拉扯着破碎喉管,听得云暮心头四肢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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