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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策玉


    不过两个月之间, 残暑未消,这人世间便风起云涌发生无数大事。


    先有鬼市竞卖会之危,而后天上城开放, 举世震惊, 引为仙境。然而这仙境如昙花一现, 便遭人毁坏, 崩裂坠海。


    紧接着梦墟主人宣布重开梦墟,其间又不知出何差错,据说这一切纷乱的源头——万象之宗叶悯微,竟然被八风塔所吞没。


    她去往心想事成之地,恐怕千百年也不会归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应接不暇, 将这灵器之乱以来勉强维持平衡的世间冲个天翻地覆。


    世间一片混乱, 仙门、灵匪、朝廷各路势力此消彼长, 旧秩序岌岌可危。于是梦墟之事三个月后,太清坛会时隔多年,终于召开仙门最为重要的大论道。


    大论道召开当天,正是初冬清晨, 阳光明媚澄澈, 腊梅香扑鼻。


    而谢玉珠孤身一人,坐在离道场不远之地的屋子里。


    她撑着下巴,低眸瞧着桌子上摊开的一件白底金色太阳纹的道袍, 它精致华丽,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天上城坠落当日,由她长姐手中落在她肩头上的扶光宗道袍。


    谢玉珠眼底映着袍子上反射的金光, 瞧了一眼慢慢升起的朝阳,淡淡道:“现在林雪庚应该正急着到处找我吧?”


    她已经把林雪庚的消息珠丢掉, 林雪庚一时半刻找不到她,该要独自去往大论道道场了。


    毕竟大论道主持者乃是逍遥门主蒋琸,他与她大师父关系并不好,可不会等待她们到场才开始。


    她大师父因天裂之事得以在大论道上获得一席,位同太清坛会三大宗,如今却身陷心想事成之地,无法归来。


    而她二师父因此五内俱崩,几近疯狂,每逢夜晚便难以控制魇术,以至于将梦墟毁坏大半。苏兆青与任唐将梦墟全境封闭,极力压制温辞,才未酿成大祸。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弄清当日波涛翻涌之中,那老人所说的东西。恍然间举目四顾,同行者却只剩下了林雪庚。


    她身份特殊,大论道上本属于她大师父的一席之位,如今唯有林雪庚来继承。


    “雪庚还很年轻,分量远不如大师父,又与白云阙有血仇。白云阙那些家伙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绝不可能承认她。”


    谢玉珠自言自语着,沉默一瞬,叹息道:“得有人来保护她啊。”


    得有人在这虎视眈眈、荆棘丛生中保护林雪庚,还有她大师父留下的一切。


    谢玉珠转眸望向道袍边的白兔魇兽。它无声无息地陪伴她一路,此刻坐在桌子上,以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


    仿佛是那位仙门中辈分和威望最高之人——扶光宗的宗主,在一片深红之中凝视着她。


    谢玉珠十分排斥从它那里得到记忆,所以到现在也未曾完全了解,策玉师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珠端坐在桌前,理好衣服的每一道皱褶,又挺直脊背,拿出她最为严肃认真的姿态,来与那个陌生的、另外五百年的策玉对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策玉师君,我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请你认真听好。”


    “与你相比我寿数微薄,但你也以我之身经过魇师盟会、崇丹火山、扶光宗、鬼市与天上城,应该明白世事发展的方向。放下你的成见和私心吧,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像从前带领仙门建立太清坛会一样,在这个新的人间为仙门找到位置。”


    “你要为万象之宗所造之物正名,助她回归世间。待她归来之后,请你务必真心实意地向她跪拜,为你从前对她的伤害而道歉。她是我的师父,她受得起。”


    “请你帮助梦墟主人恢复梦墟,一视同仁地对待魇师和仙门修士。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但是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请你耐心等待他。”


    “林雪庚是我的师妹,我消失以后,她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请你务必要站在她这边,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还有她的梦想。”


    “她或许不会领你的情,也不觉得我是她师姐,说不定还会冷言相向。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计较,她其实是个心地柔软的姑娘。”


    “苍术的墓在大漠之中,虽然林雪庚会好好照料他的墓,但你也要时常去看看,替我上个坟问个好。记得给墓上那棵胡杨树浇浇水,别让它枯萎了。”


    “啊……还有卫渊,那是个麻烦的家伙。他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大杀八方伤敌伤己。你以后大概会与他合作,你要成为他的缰绳,扼住他的疯狂,不要让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能牵制卫渊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其实……卫渊也是个可怜的家伙,说出的话好也罢坏也罢,当不得真。要是他偶尔对你耍点心眼,你便饶过他吧。”


    “还请你善待谢家人,尤其是我的长姐谢玉想。”


    谢玉珠一刻不停地说着,太阳便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明亮热烈,光线渐渐从道袍上退去,一直退到门边。


    屋子里的尘埃安然飞扬,谢玉珠的声音终于逐渐停了下来。


    她张张嘴,又闭上,眸光颤动,逐渐浮上一层茫然。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我都说完了吗?”


    她喃喃道:“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谢玉珠沉默许久,一行泪便随着她的下巴落下,坠入那白色道袍之上,洇开水痕。


    “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呢?”


    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去,谢玉珠攥着膝上的裙子,低着头泪流满面。


    她想象过自己变成策玉师君的情形。


    那应该是个极其危急的关头,千钧一发,连两位师父都束手无策,她无路可退,只好让策玉师君来替她力挽狂澜。


    又或者是她遭人逼迫,受到威胁,无可奈何,万分不愿也只好成为策玉师君。


    然而谁知道她将这些情形全数经历一遍,一路而来走过天镜阵、鬼市、天上城,每次都觉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可直到现在仍然还是谢玉珠。


    她以谢玉珠度过了所有的最后关头,终于走到今日。


    此刻比她度过的任何一个危机时刻,都不像是最后关头——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逼迫她,也没有人等她去救得性命。


    “没想到我会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初冬清晨,普普通通地成为你。”


    谢玉珠竟破涕为笑,她说道:“林雪庚老说我是好命的蠢货,我总是很生气。但是现在想想,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她还是第一个说我好命的人呢。”


    “我最初离家,就是为了要出门好好玩一次,长见识、学本领。如今我玩得很开心,长了旁人几辈子的见识,学会无数本领,还遇上天下最厉害的人们。我原本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我果然是最好命的人啊。”


    顿了顿,谢玉珠吸了口气道:“现在是实现新愿望的时候了。”


    远处传来钟声,正是大论道开启之音。


    谢玉珠向那只魇兽伸出手:“好吧,来吧。”


    “把大论道、把这个世间的方向抢回到我们手上。”


    在仙门重地灵枢台上,各路仙门环坐一圈,各色道袍交杂。平日里坐北朝南的高处,当是逍遥门、白云阙与扶光宗三席。


    如今台上多了一席,这本该是万象之宗的。然而大论道甫一开始,各路仙门就为林雪庚是否能代万象之宗坐上那一席而争执不休,是以那一席到现在仍然空着。


    “诸位不如先看看卫某这里的东西,论一论天上城坠落之事。”


    在仙门争执之时,卫渊适时打断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留影术骰子。


    “这是卫某留在浮空界碑之前的灵器。留影术日夜运转不停,也记录下了天上城坠落当日,浮空界碑被破坏时的情形。”


    骰子旋转,毁坏浮空界碑的犯人模样清晰可见。众人哗然之间,一个身着紫色道袍的年轻人从灵津阁弟子间走出,缓步迈入台中,跪坐在地。


    卓意朗伏在地上,道:“意朗无话可说,愿认罪伏法。”


    那画面中的犯人,竟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卓意朗。


    灵津阁的几个长老们露出慌张又窘迫的神情。


    其他仙门自然是不信这事是由卓意朗一人所为。卓意朗虽修为深厚,颇受门派器重,但到底只是个小辈。这浮空界碑的位置、进入机密之地的法子、破坏浮空界碑的方法,又岂是他能知道的?


    于是人声纷扰,此前力主要保下天上城的几个门派不肯罢休,逼问卓意朗究竟是受谁指使,尤其以沧浪山庄的质疑声最大。


    卓意朗只是低着头,正在灵津阁的长老们发话,欲把他带回门派审问时,他突然抬起头来。


    “师父,师叔,你们还要牺牲灵津阁,替他担下这罪名吗?”


    他仰头看向高台,抬手指向高台中央所坐之人,铿锵有力道:“是太清坛会主持,逍遥门蒋门主找到灵津阁,暗中指使我们摧毁天上城。并且许诺事成之后,灵津阁可取白云阙而代之,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


    高坐在主席之位的蒋琸面色一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灵津阁中有人指着卓意朗道:“休要胡言!此事尚未决定,是你一意孤行!”


    那长老话音刚落便自觉失言,这话无疑坐实了蒋琸联络灵津阁之事,一时之间道场之上更是炸开了锅。


    这一袭紫衣的年轻修士神色平静地跪在众声喧嚣中,看了身侧的卫渊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渊神色淡淡,目光深沉。


    正是在几个月前的一个黑夜,一个身披黑袍面目模糊者来到卫渊面前。


    黑袍者对他道:“城主,蒋门主意欲对天上城动手,他已探得浮空界碑所在,也联络了我师父。”


    “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尚在讨论之中,蒋门主之心也并未坚定。”


    “浮空界碑恐怕等不得太久了,我得推他们一把。”


    卫渊对那黑袍人道:“意朗,你可愿意做那个毁坏天上城的罪人?”


    黑袍人直起身来,望向卫渊。那双年轻的漆黑眼眸,与此刻跪在地上受千夫所指者的黑眸别无二致。


    “城中百姓我自会安排。从此之后你便背上污名,再无出头之日。意朗,我不逼你,你可要想好。”


    此时此刻那曾是灵津阁骄傲、最年轻的魇修成功者卓意朗,正跪在灵枢台中央,脊背挺直却低下头颅,如冬日阳光下的一棵紫竹。


    谢玉想站在扶光宗弟子之中,轻轻地叹息一声。


    沧浪山庄庄主鹤俞白站出来,朗声道:“天上城之事诸仙门各有所见,原本太清坛会已决定,在大论道上讨论如何处置。大论道未开,蒋门主却私自下令毁城,难道是怕大论道的结果不如您意,便要先下手为强吗?”


    “如此行径,您哪里还有资格做我们坛会之主,主持这次大论道?还请蒋门主自行辞去,离开灵枢台。”


    灵枢台下大多数仙门皆高声赞同,而台上白云阙阙主看蒋琸的目光,更是冰冷非常。


    蒋琸环视众人,皱起眉头,道:“并无实证,仅凭几句攀咬各位便全然相信?如今各位被蒙蔽双目,群情激奋,我百口莫辩。然而无论如何,我仍是逍遥门主,你们又如何能要求我离开灵枢台?”


    白云阙阙主道:“蒋门主如此行事,别说是太清坛会的主持,便连这逍遥门主之位,想来也并不能服众。不如让甄副门主代逍遥门,参与此次论道。”


    蒋琸正欲嘲讽之时,一旁的甄元启竟出言,赞同了白云阙主之见。


    蒋琸难以置信地看向甄元启,继而大笑道:“原是你勾结灵津阁陷害于我?我早知你属意叶悯微来做逍遥门主,在我继任前多番寻找于她。事到如今,你还……”


    “蒋琸!”


    提起叶悯微的名字,甄元启似乎尤其激动,他一字一顿道:“蒋门主,勿提旧事。也别把你所做龌龊之事,推于我之身。”


    蒋琸环顾四周,对上卫渊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笑道:“甚好,甚好。要我卸去太清坛会主持之任,那这大论道该如何开下去?诸位要推举谁来主持?扶光宗策玉师君灵脉受损未能恢复,推举今日来此的代宗主季安?还是上任未满十年的白云阙主?沧浪山庄庄主?诸位谁能信服?选人主持一事,便能讨论一整个大论道!”


    灵枢台边的仙门们闻言确实露出犹豫神色,如今论资历论能力,确实没有比蒋琸更合适的人选。如今各路仙门各怀心思,光是推举主持者,便是一番大博弈。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忽有大风席卷灵枢台,随之而来的灵力浩荡,如瀚海绵绵不绝。一柄半人高的陌刀从天而降,落入灵枢台中,掀起卫渊与卓意朗的衣摆。


    卫渊微微一怔。


    只听周围的修士高声道:“却月刀!是策玉师君的却月刀!”


    “策玉师君来了!”


    正午的阳光热烈至于刺目,一身着白底太阳纹道袍,玉冠束发的女子缓缓走上台来,她并未看卫渊一眼,径直走到那灵力充沛的却月刀边。


    她伸出手来,那灵刀便落入她手中。


    “蒋门主不必忧虑,您若归去,仙门总不至于没有别人在。”


    林雪庚站在高台上,怔怔地瞧着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眸光震动。


    她看着策玉一步步走上高台,坐在属于扶光宗的那一席之上。


    这个名为“策玉”之人神色淡淡,周身灵力浩荡拒人于千里之外,冷静又高傲。明明是全然相同的容貌,可林雪庚却无法从中看到一点相似的灵魂。


    “谢玉珠……”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蒋琸望向策玉师君,探究道:“师君灵力恢复了?此前在天上城,许多人曾见师君使用灵器……”


    “彼时我灵脉受损,危急关头当有轻重缓急,若为救人有何不可为?总比为一己之私,枉顾人命要好得多。”


    策玉师君转头看向蒋琸,淡漠道:“你说呢,蒋门主?”


    待蒋琸面色铁青,灵枢台上之事一桩桩直刺于他,他环顾四周之后,终于还是拂袖离席。


    策玉的目光移到林雪庚身上,道:“愣着做什么?坐下吧。”


    林雪庚身边便是那预留给万象之宗的一席。


    闻言白云阙主眉头紧锁,道:“师君,林雪庚此人……”


    “太清坛会的许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如今叶悯微不在,然而她的魇兽听凭林雪庚命令,林雪庚便如叶悯微的魇兽,便也如叶悯微。”


    “坐下。”


    策玉师君再说出这两个字时,林雪庚只觉得被一股强悍的灵力压着在席位上坐下,白鹿魇兽亦匍匐于她腿边。


    那曾经属于谢玉珠,总是充满笑意和天真的眼睛里,只有一派波澜不惊。


    林雪庚只觉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周围议论声渐小,白云阙主朗声道:“太清坛会今年本该由扶光宗来主持。只是因为诸多大事接连发生,无暇举办轮换事宜。”


    “然而既然策玉师君归来,白云阙愿奉策玉师君之令。这太清坛会和大论道,自该一并交给策玉师君吧。”


    这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论道首日,逍遥门主被众仙门赶出道场,而闭关多年的策玉师君归来。


    由此在策玉师君的主持下,开启为时十日的大论道。


    这一日也发生了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以至于无人记载,只有寥寥几人得知。


    谢家六小姐忽染急病去世,这金枝玉叶的谢家幺女,江南首富的掌上明珠,才刚刚过了十八岁。


    第122章 回还


    大论道上各路仙门各抒己见, 激烈争辩,卫渊亦代表朝廷参与其中,终于在论道五日之后, 由策玉师君主导下做出定论。


    太清坛会将收回持有灵器者为匪类的法令, 从此之后认可苍晶与灵器的存在。


    而朝廷将设立御灵局, 仙门参与其中, 统管天下灵器流转及使用的制度及律法。


    而仙门将建天下学宫,教授苍晶灵器铸造及使用之法,除修士及魇师之外,九州各地选贤举能,选得平民进入学宫学得灵器之术。


    这天下学宫的第一任祭酒,将由林雪庚来担任。


    冬夜天光暗淡, 山林里飘起小雪, 风声萧萧。林雪庚站在长廊之中, 手里拿着她的烟杆,周围飘渺的也不知是烟气还是她温热的呼吸。


    白鹿便伏在她身边,安然无声。


    一个白衣的身影从长廊尽头而来,她步履沉稳, 走过一盏盏灯笼之下, 衣衫上的金纹灼灼闪光,腰间玉佩摇曳。


    如一尊玉像一般高贵又宁静。


    长廊里响起声音,林雪庚低眸看着烟壶里升起的烟气, 淡淡发问。


    “策玉师君为何要力保我坐上天下学宫祭酒之位?”


    那白衣身影停下脚步, 一双深邃如万丈深潭的眼睛转过来,看向林雪庚。


    “你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我能成为祭酒, 你甚至折损了许多扶光宗的利益来安抚白云阙。我并无根基,你让我坐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今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腥风血雨。你保我一次,难道还能保我一辈子?”


    烟雾缭绕之间,策玉平静道:“若你需要,我便是你的根基。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站稳脚跟,不会需要我保你一辈子。”


    林雪庚冷笑一声:“做我的根基?你与我很熟吗,素不相识之人……”


    “那孩子很了解你,她消失之前嘱咐过我,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你,作为你的师姐,她为不能保护你而遗憾。”


    林雪庚攥紧了烟杆,她沉默一瞬,低声道:“说什么师姐……我原本有师父,还有同门,明知师父已经离去,她还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这算哪门子的照顾?”


    策玉静静地端详林雪庚片刻,便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却听身后传来林雪庚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却笃定。


    “她若能回来,我就认她做师姐。”


    策玉回过身去,长廊幽深,风雪呼啸,灯笼摇曳下的年轻姑娘双眸通红,倔强地盯着她,仿佛在向她索要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已经消失不见。我活过五百三十余年,她存在十八年,婴孩无知时减去三年,心智未全时又减六年,最终还能剩下多少?溪流汇入汪洋,如何辨别哪一滴水属于曾经的溪流?你要在东海中找浅溪之水吗?”


    策玉平淡地说道:“你便当她已经死了吧。”


    策玉转身前行,听得背后有铃铛与铜钱的声响,而后便一片宁静。那个姑娘仿佛沉默地融化在风雪里,不知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接受那条溪流的消亡。


    那个姑娘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被丢下,在被迫离别之中度过。


    策玉慢慢走过悬挂灯笼的长廊,行走在她阔别二十年的扶光宗之内,路过的弟子们纷纷行礼。


    她仍然是受所有人敬仰的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仿佛是一场梦境。


    在长廊转角的尽头,却又看见一个等待她的身影,这身影熟悉又陌生。


    策玉停下脚步,她问道:“卫大人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卫渊一袭黑衣站在屋檐下,肩膀上落了些雪花,转过眼睛凝视她片刻,忽而笑起来。


    “仙门将派人与御灵局和刑部一同修订与灵器相关的律法,策玉师君可有心仪的人选?”他仿佛闲谈般说道。


    “这该是明日大论道上讨论之事。”


    “师君提前跟卫某说明想法,明日选人之时,卫某或可帮些忙。”


    策玉望向卫渊的眼睛,他笑意深深仿佛这风雪之后的黑暗。


    他深夜来此,似乎是想要暗示她从今之后可以合作之事,若她与卫渊同盟,在世上推行新的秩序自然少了许多阻碍。扶光宗与卫太师的位置,都将高枕无忧。


    “我有条件。”


    “师君请讲。”


    策玉师君望着卫渊的眼眸,平淡而缓慢地说道:“请卫大人舍修为,弃长生。”


    如此骇人听闻的要求,她说得清晰而又不容置疑。


    卫渊眼眸睁大,眼中的笑意褪去,雪光灯光皆浮在表面,内里只剩下深沉的一派黑色。


    策玉继续说道:“仙门之人与寻常百姓寿数原本相差悬殊,您着迷于权力,还想要继续把持朝政多少年?你所想造就的人世,从今往后花费一生也已经足够。这人们生死长不过百年的俗世,该归还给百年之寿的普通人。”


    “此事并不容易,卫大人可以仔细考虑过,再来回答我。”


    这个条件是一切合作的前提,策玉并不打算再多言,便准备离去。而卫渊竟突然笑出声来,他哈哈大笑肩膀颤动,仿佛在另一个人面前常有的样子。


    “与你聊这些感觉真是奇怪。”


    他笑容渐渐消失,眼眸里藏着些什么,他问道:“她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不可能。”


    卫渊坦诚道:“我方才听见你同林雪庚说话,她既然对林雪庚有所交待,必然一视同仁,也会有留给我的话。”


    “你很了解那个孩子啊。”


    “不要说得像是她死了。”


    “有何分别呢,她的消失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如你所愿吗?你希望她对你说些什么?”


    卫渊沉默不语,这初冬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在他身后的屋檐之外,飞扬成漫天雪白。


    “你希望她爱你还是恨你,或者记住你吗?”


    策玉淡淡道:“风雪大了,卫大人早些回去吧。”


    她推门进入房间里,留下一句话在寒风中飘散。


    “失去方觉贵重,吹烟化灰术果然很适合卫大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好东西。”


    这一场初冬之雪来势汹汹,如同告别又如同新生,飘散在九州大地上,直到大论道结束之日才渐渐停止。


    温辞也在这场风雪中渐渐平静下来,有意收敛自己的力量。当夜晚他的魇术不再大肆破坏时,苏兆青与任唐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下不仅二十重梦境之后,整个梦墟都被您毁了一大半,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放。”


    苏兆青今夜又借了地狱阎罗的魇物,凶神恶煞地站在温辞床前。


    任唐见过温辞失去控制时有多可怕,见苏兆青此时还敢揶揄温辞,不由得瞪了苏兆青一眼。


    温辞坐在床边,胳膊搭在膝盖上,低着脊背和头,看不清神情。


    “我会尽快恢复梦墟,之前的基础还在,用不了多少时间。因为我的缘故你们缺席了大论道,之后我会亲自去谈。”


    温辞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倒叫任唐吃了一惊。


    “八风塔现在情形如何?”


    “如今已经成一座空塔,其中所谓众生识海之物已经全部退去,消失无踪,找不到任何痕迹。”任唐答道。


    温辞沉默片刻,说道:“好。”


    苏兆青与任唐对视一眼,她说道:“巫先生,林雪庚给您寄了一封信。”


    温辞伸出手去,苏兆青便把信放在他手中。他展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声道:“玉珠……还是变回了策玉啊。”


    仙门与朝廷共建天下学宫,而林雪庚将成为天下学宫第一任祭酒。


    一切由叶悯微开始,却不会由她结束。缺了她和他,这世间依旧会携着他们遗留之物,永不停歇地前行,不可阻挡。


    大论道结束,林雪庚得到空闲。她将要去往沧州卫渊的家乡,履行叶悯微交给她的任务——短暂复活八十多年前,瘟疫来临前那一城的百姓。


    信中说这是叶悯微与卫渊间有关于放下仇恨的交易,是由温辞而生。如果温辞愿意,可以一并前往沧州。


    温辞说道:“她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然后收起这封信,抬眸看向面前的任唐和苏兆青。他眼眸血红,神情却清醒。


    “我要离开一趟,梦墟暂且交给你们了。”


    温辞离开梦墟,踏入梦还镇中时,梦还镇仍然是热闹喧闹的模样,与他来时别无二致。


    他站在镇子口的牌匾下,仰头看着那墨笔书写,气势磅礴的“梦还”二字。


    这是一个好寓意,从梦中回还,却有人一去不还。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温辞在那牌匾下站了许久,从阳光明媚到夕阳西下,再至夜幕降临。这座梦还镇再次被梦魇之物包围,如百鬼夜行,热闹非凡。


    “温辞。”


    温辞仿佛出现了幻觉,他听见了叶悯微的声音。有些干涩和奇异,但他一听便知,那是属于叶悯微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在那诡异而又绚烂的梦魇之物里,叶悯微一席银色云纹蓝裙,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站在灯火之中。


    温辞眼眸睁大,愣在原地。


    这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仿佛一场幻梦,从梦中回还的人好似是他。


    “你看起来很精神,这真是太好了。”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里露出笑容,她没有戴视石,却仿佛能把他看得很清楚。


    温辞安静许久,眼眸忽而颤动不止。他奔跑而去,带起街上落叶,衣摆随风飘扬,他伸手抱住她,浑身铃铛清脆作响。


    他紧紧揽着她的后背,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颤声道:“你回来了。”


    叶悯微却沉默不答,她拍拍他的后背,迟疑道:“我……”


    她最终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抱住温辞道,低声道:“我很担心你,我想来看看你。”


    第123章 旧城


    温辞的视线越过叶悯微, 在梦还镇之外,站着沧浪山庄的惠道长。那位年轻俊雅的道长向他们俯身一拜,便默默地离去。


    温辞眸光微动, 他低眸看向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女孩。


    那是豫钧城里的小疯子阿喜, 本已经托付给沧浪山庄照料, 惠南衣仿佛是送她们过来的。


    温辞安静许久, 眼里的光芒涌动渐渐平息下去,他轻轻地放开叶悯微,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清雅秀丽一如既往,她眼里波澜浮动,只映着他。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仿佛八风塔、众生识海都只是一场荒诞梦境, 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叶悯微仰头看着他, 声音也与从前并无差别, 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温辞沉默片刻,答道:“沧州。”


    “沧州……我没有提前跟你说便与卫渊做了交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惹我生气的事情还少吗,你什么时候怕过我?”温辞低声道。


    “不过那里是你的噩梦, 要你独自前往, 我之前还很担心,这下我可以陪你去了。”


    叶悯微舒了一口气,笑起来。


    温辞只是凝视着叶悯微。


    他没有问叶悯微是怎么离开众生识海的, 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出来便去找阿喜, 这些匪夷所思之事,他竟一句话也未曾提问。


    而叶悯微也不曾提起。


    她只是牵着他的手, 道:“我陪你。”


    “……好。”


    温辞沉默半晌,然后应道。


    这一行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巨大的“梦还”匾额之下。


    三日后, 在沧州州界边,林雪庚看见路尽头出现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时,在原地怔愣了半天。


    然后她便飞奔而去攥住叶悯微的胳膊,激动又不可置信道:“师父,你回来了吗?”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叶悯微,眼睛跟着红了起来,低声说:“我还以为你……”


    叶悯微安抚地摸摸林雪庚的手。不远处有两道身影跟着林雪庚走来,正是卫渊与策玉师君。


    “玉珠,卫渊。”叶悯微唤道。


    北风萧萧,草木枯黄枝干伶仃,那道袍飘飘一尘不染的尊者淡然道:“我是策玉。”


    顿了顿,她说道:“我是为监看时轮销毁而来。”


    大论道上将许多危险的术法列为禁术,其中窃时术高居首位。时轮原本要当场被销毁,然而因为叶悯微此前与卫渊的约定,它的销毁被特别宽限了时间。


    待这最后一次使用结束,时轮便将随着术法终结而消失不再。


    卫渊意外地打量着叶悯微,问道:“师姐,你何时出来的,怎么不曾知会我们?那日八风塔下的波涛诡异非常,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叶悯微面露迟疑之色,张张嘴又闭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渊的目光又转到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小女孩身上。那孩子五六岁的模样,乖巧地不说话,一双大而圆润的眼睛不停眨动,面颊绯红仿佛一只红苹果似的。


    他问道:“这孩子又是谁?”


    “这是之前我在豫钧城里遇见的孩子,她叫阿喜,因魇师所害而发疯。我正在为她收敛思绪,令她清醒过来。”叶悯微终于开口答道。


    “师姐替她收敛思绪,需要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吗?”


    “……嗯。”


    林雪庚见叶悯微神情犹豫,立刻转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师父能归来便好。我这祭酒的位置便也该还给师父。”


    “雪庚,你不是想把天上城建满九州各地吗?你做祭酒,正是你该走的路。”叶悯微连连摇头。


    “可对于苍晶和灵力的本源理解,师父你远远超过我。对了,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天下学宫建宫的文书,是大论道中我们草拟的教授门类及宫规,师父你要不要看看?”林雪庚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书,递给叶悯微。


    叶悯微却没有伸手来接,她低眸看向那卷帛书,眸色闪烁。


    “其实我……”


    她似要说什么,一道碧蓝色的袖子伸出去,她身侧的温辞什么也没说,便替她接过这卷帛书在她面前展开。


    叶悯微松了一口气,她侧过身去,认真地看这帛书上的内容。


    她仍像消失在八风塔下的时候那样,性情、神情和模样不曾有一点改变。若说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没有再戴视石却仿佛已经能看清万物。


    卫渊与策玉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疑虑之色。


    叶悯微看起来,不太对劲。


    沧州瘟疫已经过去八十多年,曾经满目疮痍的村子城镇都已重建,一派平安和乐、欣欣向荣的模样。


    卫渊儿时生活的那座城因死人太多而荒弃,先是成为乱葬岗,后来又收敛尸骨建成群墓,屹立于田野之中。群墓周围零散地分布着几个村子。


    “那座旧城的范围包括这几个村子,时轮转动之时恐怕他们都要消失,待停转才能回来。”


    叶悯微与林雪庚站在收割后的黄土田地之中,规划这一城的阵法该如何设置,林雪庚跟叶悯微说明情况,她道:“虽然师父你教过我此法阵的原理,但我从未实施过,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忧。幸而师父你回来了,若有问题也能及时处理。”


    叶悯微点点头。林雪庚看向卫渊,蝶鸣剑便出鞘,她拿出时轮举在卫渊面前,说道:“卫大人,我开始了。”


    下一刻时轮便被抛起,双层的陨铁圆轮扬至半空,在那一碧万顷的晴空中泛起蓝光,忽而开始转动。


    于此同时蝶鸣剑的冷光闪烁,红色蝴蝶飞向时轮,牵起灵脉丝线缠绕于时轮之上,再牵着这灵脉向远处翩翩飞去。


    它们飞过收割完庄稼后苍黄的田野,穿过村庄,飞过村庄中的百姓之间。百姓纷纷发出惊讶之声,然后在丝线中倏然化为乌有。


    卫渊衣袖里的灰烬滚滚而出,土壤纷纷扬起,深埋于地下的坟冢、街道、残砖破瓦和这些灰烬一起,如同一场弥天盖地的风暴。万物在其中破碎又再生,阳光明媚之下风声猎猎,这广阔的田野和村庄忽而改变模样。


    一座座街坊巷陌在风暴之中出现,卫渊的衣衫与发带被风卷起疯狂飞舞,即便是心中已经有所准备,设想过千万次,可他的眼眸仍然逐渐颤动不止。


    温辞站在他身后,凝视着这从风暴中出现的旧城。那漫天扬起之物尘埃落地之时,一道气流扑面而来,他又闻见当年那座城里为庆贺节日而燃起的艾草香气。


    如今温辞的发间已经再无铃铛,他寂静无声地站在由蝴蝶所包围的无边法阵中,穿越那隐隐约约扭曲的灵力屏障,看向其中模糊往来的人影。


    林雪庚伸出手指,便有蝴蝶从她指间飞起,翩翩落在卫渊、策玉师君、温辞与叶悯微的肩膀上。


    她说道:“不要让蝴蝶离开你们,它停在你们肩头,你们在这法阵中便不受时轮影响。”


    她拿起一只乾坤袋,那正是叶悯微此前给她的,她抓住袋尾往下一倒,便有无数湛蓝的苍晶落在地上,游鱼纷纷而出,衔着地上的苍晶朝空中的时轮而去。


    “这法阵复生城中上千人与数百街道巷陌,苍晶消耗极快,师父这袋子里的苍晶耗尽之时,便是法阵消散之刻。若你们想要做什么便抓紧时间吧。”


    “我会在这里等各位出来。”


    林雪庚交待完毕,卫渊、温辞和策玉纷纷朝那包围一座城的巨大法阵走去,叶悯微却留在原地。


    温辞回过头来看向叶悯微,他问道:“你不去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说:“我也在外面等你。”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我陪着,你可以吗?”


    温辞凝视她片刻,他神情依然疲倦,但仿佛恢复了一些光彩。他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不行的。”


    说罢他便转过头,迈步越过维持法阵的蝴蝶之间,穿过那蓝光莹莹的屏障。


    复生的旧城之外,北风凛冽,庞大的法阵之下只剩下一蓝一鸦青的两道身影,仿佛海市蜃楼下的两只孤鸟。


    或许是因为过于安静,林雪庚转头望向身边的叶悯微,她问道:“师父,你在想些什么呢?”


    叶悯微望着法阵中遥远而模糊的楼阁和人影,仿佛穿过它们看向更渺远之地。


    “我在想,若用时轮或许能让苍术复生吧,也能让他回到他未有一道疤,年轻安康时的样子。”


    “师父你有此想法,待此事结束不管策玉,我们直接去大漠便好。”


    叶悯微闻言看向林雪庚,她沉默一瞬,认真道:“你和温辞,你们两个真的都很纵着我啊。”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见他吗?”


    蝶鸣剑上的五帝钱敲击剑柄,清脆作响。林雪庚沉默一瞬,答道:“他让我忘记他。”


    她正在这么做。


    “是啊,他让你忘记他,他为离别准备好了一切。若我真的复生他,是因为他想活着,还是因为我想让他活呢?”


    “人人皆有死亡的那一日,死亡也是苍术的一部分。”


    叶悯微这样说道,她又看向法阵里模糊的人影:“虽然我对他还有很多遗憾,但是他对我,应当已经没有遗憾了吧。”


    叶麓原已经关照好一切,卸去这沉重奔忙的一生,重新开始。


    无所不能的叶悯微,在这世上所向披靡的叶悯微,逐渐发觉她所要学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竟是放弃。


    放弃一些她本可以做到之事,放弃一些她一意孤行的愿望。


    卫渊穿越那道屏障时,便一脚踏入了八十年前的世间,从苍黄的田地踏入麦浪滚滚的碧绿之中,从凛冬踏入春日。


    卫渊慢慢地沿着田埂走向官道,走向城门,走入这八十年前热闹喧嚷的家乡。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这未改变分毫的街道、店铺与熟悉的面孔,令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路过之人纷纷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生面孔,路边买笊篱的中年男子热情道:“公子打北边来的吧?怎么穿得这么厚,不热得慌吗?身边怎么一个仆从也不见,跟家里人走丢了?”


    卫渊转头看向他,唤道:“……钟叔?”


    那中年男人惊诧道:“嘿呦!你认得我?怎么会……要是我见过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怎么会记不得呢?”


    瘟疫之时卫渊只有十二岁,八十余载后他再归来,已经无人会认得他的面孔。


    卫渊解下大氅拎在手里,他向钟叔一拜,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只留钟叔在他身后稀奇地喟叹。


    林雪庚的法阵刻意设置过,这座城里人都已经不记得瘟疫与死亡之事,记忆还停留在八十年前正月十八的落灯日。


    在这一日要将元宵节的灯收回,新春的所有节庆便进入尾声。


    家家户户张罗着把门上的灯笼收回来,卫渊在街巷间走去,沿着他记忆中的路线,最终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着和面拌馅儿,满世界的面粉飞扬,更里面的灶台下,有个魁梧的汉子正挑柴来烧火。


    卫渊安静地凝视了那妇人许久,才说道:“娘。”


    那妇人转过头来,面上还有几道面粉,诧异地打量他半晌,继而眉开眼笑。


    她如今还年轻,虽终日操劳,眉眼间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卫渊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这双与他相似的眉眼里满含笑意,开口语气却陌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我家要是有个像您这么贵气的孩子,我便也不用在这里卖包子了!”


    卫渊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从铺子里出来,伸着杆子从屋檐下将红灯笼收回去。那正是他的姐姐。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说道:“我的母亲与您长相十分相似,她也是在您这个年纪去世的,我一时间看失神了。”


    妇人露出怜惜的表情,她掀起围裙擦擦手,热情道:“您是外地人吧?今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都要吃碗面条,以后长长寿寿顺顺利利。您要不嫌弃,便来我家吃碗面再走吧!”


    卫渊答应了这邀请,他又看向铺子里拉风箱的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抬头看向卫渊,憨厚地一笑。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从面目模糊变得清晰。


    新年开张的第一日,大家也都不着急,午后包子铺便暂时歇息,卫渊跟着他们来到家中小院。


    家里的一切摆设都还和过去一样,桌子上胡乱地摆着弹弓蛐蛐儿笼子。他看到了自己从前常穿的那双鞋,歪歪斜斜地摆在墙边晒着,如今他已经绝对穿不下了。


    走时是主人,归来已是客。


    他的兄弟姐妹们,大一点儿的帮忙干活,小一点儿的追逐打闹,谈话间时不时说起他。


    “三弟跑去哪里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肯定又是躲药去了!昨日偷偷倒药,才被娘打了一顿,他今日定然见到药壶就跑了。”


    “不过听说怪得很,今日上午要出去的人有几个在城外鬼打墙了,说转来转去又转回老地方,就是出不去……”


    卫渊想起他儿时体弱多病,父母搜罗各式土方偏方,不知给他灌了多少药。


    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些药的缘故,最终竟然只有他未曾染病,活了下来。


    人声喧闹间,他母亲就从后厨端出面来,招呼道:“来来来,都来吃面!不等那个臭小子!”


    卫渊面前的面热气腾腾,直扑他的眼睛。他年轻的母亲在旁边说道:“公子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东西简陋,就当吃个好寓意。长寿万福,游子早归家。”


    卫渊低声重复道:“游子早归家。”


    “你的母亲与我相像也是有缘,她在天之灵,若能看见你如今这一表人才,定然会以你为傲啊。”


    他母亲宽慰着他,将筷子递给他,说道:“待吃完便去城中那彩结像拜拜,这福气便拿全了。”


    卫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筷子,这已经修行辟谷之人,重新尝到八十年前的味道,安静地将碗里的面尽数吃完。


    他母亲吃饭之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他——或者说数落他。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最需要祛病禳灾的就是老三,他竟面也不来吃,像也不去拜。


    “这小子有本事就一辈子也别回来,看他回来我不揍死他!”


    他母亲愤怒道,惹得他父亲说了一句,节日里说死不吉利,她才止住话头。


    而后卫渊便又跟着这一家人去往城中的彩结像拜神,那塑像上挂满了各家人系上去的彩结。人群里里外外将神像围得水泄不通,卫渊这一家老小都虔诚地在地上跪拜许愿。


    卫渊跪在他母亲身边,便听得他母亲许下长长的愿望,从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到公公婆婆,到自己,到夫君,再到每一个孩子。


    “……我们家老三今日没来,他是个顽皮的孩子,神明大人您多担待,他自小体弱,是最需您庇护的。望您保佑,他以后身体健康,能成为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孩子……”


    卫渊闻言沉默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直善良,诚实踏实。


    这是在说谁?那个叫做卫渊的孩子吗?


    神并没有听见他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并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人。


    她的儿子长大之后,阴险狡猾,狠厉而肮脏,双手沾满鲜血。死在她儿子手上的人,大概比这一整座城的人还要多。


    他母亲在天有灵,并不会以他为傲,大概只会非常失望。


    卫渊默默起身,却听到身边那位妇人低声道:“……我是不是贪心了?别的先不论,求您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吧。”


    “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就好,别再让他生病了,您拿些我的寿数给他也好……求求您了……”


    卫渊的动作顿住,他安静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人群。他在所有跪倒参拜的人群,和向此处涌来的人们间穿行,终于走出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他终于停下步子,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数十年来心怀恨意,搅弄风云,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持朝政,终于令所有蔑视他之人低下头去,逼得仙门改革的卫大人,这背影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巷子里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第124章 迷局


    街巷之中热闹而欢乐的人声、车轮声, 仿佛一场来自于八十年前的梦境。


    一双藏蓝的靴子调转方向,温辞转过头去,离开跪在城中参拜神像的人群。


    他在这复生之城内缓缓而行, 路过的百姓纷纷转头看他, 低声惊叹。


    有热情者与他打招呼, 跟他说道:“您生得真是好极了, 我还没见过比您更俊俏的人咧!”


    他们便如八十年前,他以孩童之身踏入此地时一般。那时他们围住他,好奇地嚷嚷:“瞧啊,来了个跟天仙似的娃娃!”


    这座城中的人说他在落灯日出现,恐怕是神明坐下的童子,于是给他吃穿, 张罗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


    温辞有些恍惚, 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一一浮现。


    多年来他只记得他们赤红又充满憎恨的眼眸, 记得街头巷尾的尸体与鲜血横流,它们在噩梦里一遍遍出现,不曾褪色过分毫。


    然而当他一步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时,那些鲜血淋漓和尸山血海似乎正一步步退去。从中走出依然鲜活、善良而热情的人们, 悬挂灯笼整洁热闹的街巷, 和晴朗的春日天空。


    走出他在高门后曾向往的人间。


    最后从中走出一个白皙瘦小的孩子,他眼眸深深,脖子上长而细的胎记如同一道红绸, 红得刺目。


    温辞停下脚步。


    那孩子仿佛站在那尸山血海与这晴朗人间的交界处, 凝视着温辞。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男孩向温辞发问。


    温辞慢慢地摇头。


    “有人来救你了吗?”男孩又问。


    温辞再次摇头。


    男孩沉默地低下眼眸,好像这个孩子曾隐藏在温辞的噩梦里, 在数十年的折磨之中,盼望着每一个能够得到拯救的机会。


    他又抬起眼睛:“有人愿意爱你吗?有人在知道你的一切之后, 仍然需要你,爱着你吗?”


    温辞终于点点头。


    血海渐渐褪去,这热闹繁华的人间逐渐取代一切,那孩子的身躯在晴朗日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男孩弯起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你已得救了啊。”


    话音落下之时,这伴他多年的孩子终于完全消失在阳光之中,消失在街上的熙攘人群之中。


    时常萦绕在温辞耳边的,他所拖拽的枷锁声恍然间淡去。


    他仿佛终于能恰如其分地,与他的过去共处一世。


    这复生之城偏僻的巷子里,卫渊扶着墙站在阴影之中,却见脚边的阳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卫渊直起脊背,回头看去。


    阳光从巷子口倾泻而入,策玉师君站在那巷口的烂漫春日之中,阳光太过耀眼,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哭了吗?”她问道。


    她的语气暧昧不明,介于策玉和谢玉珠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卫渊仿佛看见谢玉珠站在了巷口。


    “谢玉珠没有话留给你,但她有与你相关之事嘱咐于我。我有言在先,这并非什么好话。”


    这个站在阳光里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


    “她跟我说你是个麻烦的家伙,你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


    卫渊低低哂笑一声。


    “她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缰绳,她认为我是世上唯一能牵制你的人。若有朝一日你走入歧途,她希望我能阻止你。”


    卫渊默不作声。


    “她还说你是个可怜的家伙,让我不要把你说的话当真。你要是偶尔同我耍心眼,她请我宽宥你。”


    “这便是她所说全部,除此之外,她没有要我转达给你的话。”


    卫渊仍旧没有说话,他低着眼眸站在阴影之中,没有再追问。


    策玉安静一瞬,然后道:“不过她有话想对你说,犹豫过是否要我转达,最终作罢。不过这孩子忘记了,她所有的念头我也都会记得。”


    卫渊终于出声,他淡淡道:“她有很多话想要骂我吧。”


    “卫渊不是谢玉珠的污点,你仍旧是她的遗憾。”策玉说道。


    卫渊怔住,眼眸颤动。


    “她想跟你说的,唯有这么一句。”


    在那个桃花纷纷的月夜,卫渊收起谢玉珠醉酒扔出去的灵器,毁掉验谎的鸟儿,抱着她回到客栈。


    在洒满月光的路上,他嘲笑道——喜欢我,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那时谢玉珠躺在他怀里,宁静无声,仿佛沉沉安睡。


    她竟听到了。


    她并未沉睡。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抑或是一直都醒着?


    她听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什么都听见了?


    策玉师君安静片刻,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就在她要迈步离开的刹那,卫渊却忽然迈步朝她而来,一步踏入巷口的暖阳之中,抓住她的手腕。


    策玉回过头来。


    卫渊抬起眼睛看向她,阳光似乎有些刺眼,他的眸色一片浅棕色。


    他凝视着策玉,眼眸里翻起风雨,仿佛有许多话想要问。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来来往往走过多少人,他却慢慢松开手。


    “抱歉。”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为抓住策玉的手腕,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顿了顿,卫渊轻笑一声,对策玉说道:“你所说的那个条件,舍修为、弃长生,我答应了。”


    策玉立在阳光里,身上的太阳纹闪闪发光。她惊讶地挑起眉毛,说道:“此事并非儿戏,你可想好了?”


    “她不是要你做我的缰绳么?”


    卫渊走出巷子,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春日暖阳之中:“那我把缰绳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就要拿好才是,策玉师君。”


    人生就是七分遗憾三分糊涂。


    这句话师父总是挂在嘴上,他不服气,总是想要把师父和他自己的遗憾一同弥补回来。但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弥补遗憾而制造新的遗憾。


    千疮百孔,无以圆满。


    时轮不停运转,卫渊借住在他以前的家中,这一日回还,仿佛黄粱一梦。


    第二日太阳初升之时,林雪庚终于发来这复生的旧城即将消散的信号。


    卫渊、策玉和温辞在城心的彩神像前碰面,彼此并未交谈。


    这三人一人为噩梦而来,一人为好梦而来,一人为见造梦而来。法阵消散时轮停转,这世上便再无复生的梦境。


    城中的百姓不觉有异,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天,在清晨中懒懒散散地打扫街道,开张迎客。


    有人讨论起城里的怪事,说出了城门在田里便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个卖货郎推着货车,跟彩神像旁边店铺的老板闲聊,声如洪钟,将这鬼打墙的情形说得神乎其神。


    只听他的声音在彩神像上空盘旋。


    “……可不是嘛!我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地,老夏也这么说!我看田边儿上站着一个抽旱烟的姑娘,我就跟她问路,朝着她指的路一走,嘿,直接走回城门口了。”


    “更稀奇的事儿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居然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旁边站着个小女孩,但她都不和那孩子说话,就冲着空气喊什么师父师父的。怪瘆人的。”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余音尚在这街心回荡之时,却见所有砖瓦屋舍纷纷扬起,向天空飞去。


    百姓们纷纷大惊失色,然而还未来得及恐惧惊诧,便纷纷消解干净,化为枯骨掩埋于地,又或者化为灰烬涌入卫渊衣袖之中。


    相似的风暴再起,从重建到消解,这座八十年前的城重新埋于土地之下。方才还鲜活的人转瞬消失在残酷的时间洪流之中,不见踪影。


    时轮应声碎裂,同样化为齑粉,同这复生之城一起消散于晴空之中。


    春日散去,寒冬来袭,朝阳明媚。


    时轮停转之时,尘埃落定,仿佛无事发生。


    温辞、卫渊与策玉师君站在冬日枯黄的田野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那边,站着林雪庚与叶悯微。


    叶悯微依旧和那孩子相依而立,她衣袂飘飘,仿佛安静而寻常。


    一个时辰后,在扶光宗曾关住谢玉珠的碧霄阁内中,叶悯微端坐在桌前,望着坐在她面前的一圈人。


    此处气氛异常严肃,仿佛三堂会审。


    策玉神色肃穆,仔细端详着叶悯微。


    “方才镜影术也未能将你复制,甚至连照出你的身影也不能。被时轮复生之人能看见林雪庚,却看不见你。万象之宗,这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林雪庚对策玉的语气颇不满,她眯起眼睛道:“怎么,策玉师君是在逼问我师父吗?您想把她关在这碧霄阁里,就跟从前关住谢玉珠一样吗?”


    策玉却不理会林雪庚,她指向叶悯微身边坐着的阿喜,道:“或者我将这孩子带走,你便肯说明情况了吗?”


    林雪庚捏紧拳头,她转头看向温辞。自进来之后温辞便靠门站着,面对叶悯微的反常和策玉的诘问,竟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巫先生!?”林雪庚大惑不解,她唤温辞道。


    沉默许久的温辞终于起身,他抬眼看向策玉,淡淡说道:“你别逼她,若她真想做,就能让你们看不见也碰不到这孩子。”


    他从碧霄阁那金碧辉煌的门扉边走到叶悯微面前,弯下腰来看向她。他眼里映着阳光,仔细看去,竟没有叶悯微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能把叶悯微关起来,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叶悯微沉默不语。


    在坐所有人均露出惊疑之色,卫渊问道:“那这里的……”


    “我们看见的,就只是我们‘看见’的叶悯微。”


    温辞慢慢道:“她控制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能看见她,听见她说话,感受到她的存在。但那只是我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仍在心想事成之地。”


    这言论太过骇人听闻,林雪庚愣了愣,便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师父怎么可能做到?”


    “叶悯微向来无所不能。”


    温辞回答得干脆利落,他指向叶悯微身侧的阿喜,继续说:“借这个孩子之手就可以做到。”


    “阿喜非常特殊,她曾被魇术所伤产生异变,精神肆意游走如同乱流,可以侵入周围人的精神之中。她与阿喜的意识连结,因此阿喜走到哪里,她周围的人就可以‘看见’叶悯微。”


    叶悯微仰头望着温辞的眼眸,她说道:“你发现了啊。”


    “嗯。”


    “从什么时候?”


    温辞轻笑一声,他低声道:“从一开始。”


    “我说过,你演技很差。”


    第125章 承诺


    碧霄阁内安静片刻, 策玉的目光在温辞与叶悯微之间回转一圈,她看向叶悯微,问道:“万象之宗, 梦墟主人所言可是真的?”


    叶悯微被戳破后, 似乎比原来还轻松许多。


    她转过头面对策玉, 答道:“大体如此, 不过过程比这复杂很多,你们想听吗?”


    她举起手,比划道:“有人拿纸笔来记一下吗?虽然我可以在你们眼前伪造出纸笔文字,但毕竟没有实体,你们离开阿喜东西就会消失。”


    叶悯微的神情真挚,乃是天下独一份属于她的从容。


    她的音容笑貌没有半点破绽, 他们甚至能够“触碰”到她, 感觉到她的体温, 有皮肉柔软的触感,找不到一分一毫与真人的差异。


    令人难以想象,这些感觉都是假的,模样、声音、触感、温度, 所有感觉都可以作伪, 都是她为他们的意识所造。


    她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中,凭空捏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她。


    而实际上,此时此刻这桌子之后空空如也, 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虚影说话。


    意识与现世的界限忽然变得无比模糊。


    策玉的目光渐沉, 神情越发凝重,恍如阴云笼罩。


    她望着叶悯微, 说道:“万象之宗,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这个小姑娘是个罕见的漏洞。你钻了这个空子,得以在接近她的人脑海里,造出虚假的感受。”


    “但是以万象之宗的能力,借着心想事成之地与众生识海的力量,想必不日便能够不用依靠阿喜,不受任何限制,在所有世人脑海中造出虚假的另一个世间吧?”


    林雪庚察觉到不对,问道:“策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完。万象之宗,我问你,识海老人为何不选择巫先生这正统的巫族血脉,却要选择你?你到底胜在何处,识海老人为何更需要你?他需要你来做什么?”


    “那日八风塔下,他说他守心想事成之地数万年,想要出来看一看这人间。他真的出来了吗?他想要怎样来到这人间?是他脱离心想事成之地到达现世,还是令整个人间沉入心想事成之地?”


    碧霄阁内一片寂静,林雪庚与卫渊皆有惊异之色,而温辞却未曾惊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


    叶悯微回望着策玉,偏过头说道:“我说过,这件事是很复杂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你说的,我确实应该可以做到。”


    控制所有人的感官,用她所创造出来的感觉代替真实世界的感受,令所有人沉溺于逼真的,被捏造出来的世界里。


    策玉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顿道:“请万象之宗就此止步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叶悯微未曾答话。


    林雪庚冷然道:“我师父不会这样做的。”


    “她不这样做,然而她一旦找到方法,她背后的那个老人又会如何呢?”


    “所以策玉师君的意思是,你要我师父退回心想事成之地,不要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没错。”


    “但凡是谢玉珠在这里,肯定不会这样说。”


    “很遗憾,我已经不是她了。”


    在这微妙的氛围之中,方才一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发话。


    他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跟她单独聊聊。”


    他干脆利落地截断其他人的话题,说话时也不看其他人,只是盯着叶悯微不放。


    余下之人面面相觑,温辞指着他们对叶悯微说:“不然你现在让他们全变成盲人聋子,那也行。”


    他这句话十分管用,策玉亦不再多言,同卫渊、林雪庚一同起身离开,为他们腾出独处的位置。


    当他们从大门离开碧霄阁后,宽阔的房间内只剩隔着一张桌子相望的温辞与叶悯微,还有旁边安静乖巧的阿喜。


    “你打算怎么办?”温辞问道。


    叶悯微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玉珠说得很有道理。识海老人确实一直不曾离开心想事成之地,我近来发现他似乎和心想事成之地是同生共体。等我回去,会跟他好好聊聊的。”


    唯有她仍然把策玉称作玉珠。


    温辞重复道:“回去?”


    叶悯微叹息一声:“我也觉得我这样操控他人并不好,即便玉珠不说,我也不会再用这种方式出现。”


    顿了顿,她说道:“而且我答应阿严治好阿喜的疯病,我与阿喜连结太久,她也会受不了。”


    温辞沉默许久,才说道:“既然如此,你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你哭了,你哭得太厉害……我一直不放心你。”


    叶悯微观察着温辞的神情。


    白日里温辞精神通常不太好,但他此刻看起来却非常清醒,甚至情绪稳定平和。


    他轻笑一声,道:“这么说,倒是那时候我没有好好表现,叫你担心了。”


    叶悯微低下眼睛,像是犯错的孩子般,低声说道:“……我也……我想你了。”


    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外面过去三个多月,而她在心想事成之地中,其实已经停留许多年。


    在梦还镇,借阿喜的眼睛看见温辞的时候,他仰头看那牌匾,她便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她才喊出他的名字。


    她犹豫过要不要在他面前伪造出她,在看见他眼里的惊喜时,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此刻你看见我的情形,或许不比上次好。”温辞说道。


    “……对不起。”


    “这次回去,你打算多久以后再回来?”


    叶悯微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为难。


    她要放弃最有眉目的一条道路,寻找其他的道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而且那位老人也很可能阻挠她。


    她很难估计出一个时间。


    “我能做些什么?”温辞又问她。


    叶悯微仍然没有回答。


    温辞哂笑一声,道:“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不起。”


    “没一句我想听的。”


    温辞抬眸看向叶悯微,眼里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闪烁不明。


    “叶悯微,这是第三次了,你弃我一次两次,还要弃我第三次吗?”


    叶悯微露出无措的神情,她又说道:“不是这样,对不起……”


    温辞却扬起下巴,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叶悯微,你要说你爱我,你说你会拼尽你所有的聪明才智,真正回到这个世间。你要说你可以回来,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叶悯微怔了怔,阳光落在温辞的眼底,他凝视着她,就像从前一样锐不可当。


    这是温辞第一次主动要她说明爱意。


    叶悯微笃定道:“温辞,我爱你。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会为此竭尽全力,我可以做到。”


    温辞忽而伸开双臂,叶悯微倏然消失,然后下一刻便扑进了他怀里,温暖恍若真实。


    她在他怀里问道:“我还怕我模拟出来的感觉不精准,让你们觉得奇怪。”


    “确实不精准。压力感觉不对,原本你抱人很用力,应该是会让人疼的。”


    温辞肋间的压力陡然增大,他听见叶悯微说:“这方面确实有所欠缺,我尽量把从前现世里,关于我身体所有信息互相关联,按比例……”


    “叶悯微。”


    他怀里的人止住了话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合时宜。


    “叶悯微,你还真的在哪里都不会无聊。”温辞喃喃道。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被困住的人通常只有他。


    “我现在看起来如何?”温辞问叶悯微道。


    “你看起来很好。”


    “好,记得我现在的样子,不要担心我。我依旧会好好生活,做我想做的事情,看我想看的人间。从前没有你,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也过得很开心。”


    顿了顿,温辞说道:“但是看着你刚刚说得那么好的份上,我会等你。”


    “叶悯微,我等你。反正日子还长着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长不过一辈子,我等得起。”


    策玉师君、卫渊及林雪庚都等候在碧霄阁之外。天镜阵未升起时,碧霄阁外便是一马平川,能看到扶光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天下学宫的选址已定,便将建在这湖的对岸,紧邻扶光宗。


    扶光宗对于天下学宫的影响,将远超任何一个仙门。


    当白昼消逝,明月升空时,温辞终于从阁子里走了出来。


    他抱着那个安静无声的小姑娘,阿喜仍旧不会说话,但是眼神却比从前清澈明晰许多。


    “告诉沧浪山庄的惠道长,让他来接阿喜吧,阿喜的病已经痊愈。”温辞对林雪庚说道。


    林雪庚接过那孩子,惊疑道:“师父……”


    “她已经回去了。”


    温辞看向策玉,淡漠道:“如你所愿。”


    “日后……”


    “日后叶悯微会如何,你管得了她吗?管不了,就不要闲操心。”


    “我还欠万象之宗一个道歉,为数十年前的大论道。”策玉师君说道。


    温辞沉默一瞬,道:“她会回来的。总有你偿还的时候。”


    白茫茫一无所有的心想事成之地,叶悯微脚下细细的水流倏然消失,没入如白沙般细腻的土地之中。


    “你为何放开她?”


    叶悯微身后传来声音,她回过头去,便看见那个拄着手杖的老人站在她身后,手杖上的眼睛仿佛在逼视着她。


    “我已把阿喜的思绪收敛好,我离开之后,她就会成为一个寻常的小姑娘。”


    “你放弃她,以后可就见不到巫恩辞了。”


    叶悯微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离开呢?你不是说你想出去看看的吗?”


    老人的目光阴沉下去。


    “你真的没办法离开吗?”


    第126章 针锋


    叶悯微与策玉猜得不错, 识海老人并不能离开心想事成之地。他对叶悯微与温辞所说的,需要有人来守心想事成之地,也全是谎言。


    识海老人, 正是心想事成之地本身。


    他是心想事成之地的意识, 他在哪里, 心想事成之地就在哪里。


    他是这波涛汹涌的、世人意识思绪的源头与归处, 是人间一切喜怒哀乐、冤仇恩爱的缔造者,却又与他们毫无关联。


    便如雪山之上大江大河的源头,只见风雪融水,这一生见不到百川奔流,汪洋大海。


    日久天长,识海老人待在这心想事成之地, 渐渐觉得无聊至极。


    数万年、或许是十万年又或者百万年来, 识海老人有过诸多尝试, 想要去往人间——譬如那巫族人的先祖、譬如八风塔,却屡屡失败。这片汪洋与现世有根深蒂固的冲突,不可相融,他不可真正去往人世。


    然后他便放弃了去往人世的念头。


    他决定让这世上所有的人, 沉溺于心想事成之地。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 他迎来了误入此地的巫恩辞。这个孩子心中对那个现世眷恋强烈,不肯沉迷于心想事成,最重要的是——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真正的天才。


    一个精通现世的万物自然, 又擅长穷究一切原理法则的姑娘。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


    他需要这个人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于是识海老人将巫恩辞困在心想事成之地, 适当地折磨他。那个姑娘果然突破重重阻碍,以她那无所不能的聪明头脑, 来到了心想事成之地寻找他。


    她目睹了巫恩辞所遭受的痛苦,便干脆利落地愿意留下来代替巫恩辞。


    不过她提出归去人世的要求, 识海老人正巧觉得她对人世眷恋尚不够深刻,便将她与巫恩辞一齐放回人间。


    当感受到他们在谎崖上的纠缠时,识海老人便知道他下对了赌注。


    这结果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这个从前不通人情,连自己的心也不曾明白的姑娘,失去一次记忆后,将会拥有比从前更强烈的爱意。


    他捏住了巫恩辞,便就捏住了叶悯微,她终究会为了他来到心想事成之地。而等到那时,她的眷恋,便会成为她为他实现计划的力量。


    待看见叶悯微跪地而泣的时候,识海老人仿佛看见这番筹谋功德圆满。


    这姑娘的悲伤不过须臾,识海老人将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她后,她便很快投身于这个世界。像是他在她记忆里看见过,对于术法、天象、数术的执着与热爱那样,她开始仔细钻研这个与现世截然不同之地,终日忙碌。


    识海老人问她道:“你说出去要完成的那件事,如今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彼时叶悯微伏在自己造出的桌案上,埋头计算描画着什么。旁边站着一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时不时掉下一两个果子,滚到叶悯微手里时便自己变成了柿饼。


    她仰起头看向识海老人,一双灰黑的眼眸中满是真挚和怀念。


    “我成为了某些人的师父,成为了某些人的朋友,成为了某人的爱人,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过一次,看到了比我的梦想更美妙的梦想。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叶悯微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柿饼,递给识海老人:“要不要尝尝这个柿饼,失败四十六次了,这次造的味道最像是真的。”


    识海老人道:“我把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你,你便用来做这些?”


    “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叶悯微收回手,她问他道:“我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出去呢?”


    识海老人并未回答,叶悯微却了然道:“你在畏惧吗?在犹豫吗?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人间?”


    “这很正常,那是个非常险恶的世间。不过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物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的。”


    叶悯微捧着柿饼,长叹一声,却笑着说道:“你会觉得世界如此险恶,你所喜欢的人们也没有因此而蒙尘,你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因此改变,这就是他们的珍贵之处啊。”


    那时识海老人便觉得这个姑娘跟上一次来的时候,实在改变了很多。


    她对人世的眷恋加深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在他意料之外,她似乎也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改变了。


    这次机缘巧合下寻到阿喜思绪里的乱流,借机“回到”人世,叶悯微着实繁忙了一段日子。她兴奋地将千头万绪梳理清楚,算稿铺了半座岛,因能见到故人而欣喜雀跃。


    识海老人觉得这是顶好的兆头,只待她能仔细钻研下去,她竟又毫不犹豫地退了回来。


    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放开阿喜之后,从细密如白沙似的地面中冒出桌案,叶悯微盘腿坐在桌边,请识海老人也坐下。


    在心想事成之地待了这些日子,叶悯微已经对此处很是熟稔,对于幻境把控良好,甚至在桌上造出两杯茶,连热气腾腾都十分逼真。


    她心平气和地询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说的话,我就只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


    识海老人在叶悯微面前坐下,他问道:“你的想法?你要怎么做?”


    叶悯微自然道:“我会离开这里,我怎样进来,便怎样出去。”


    “我不放你离开,你便绝不可能出去。如今你唯一的方法,便是像这次利用那个孩子一样,在世人的脑海中伪造出一个有你的世界。”


    顿了顿,识海老人幽幽道:“若足以以假乱真,又有谁能够分辨出你究竟在何处?届时所有人都身处幻境之中,不也与你一样?”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说道:“你说的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对于我爱的人而言很可怕。如果不是为了我所爱之人,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以前不也试图将你的知识全部教给这世人,让他们能够理解你吗?若你能控制所有人所见所闻所感,还有谁会不理解你?还有谁会对你喊打喊杀?何止是爱人,你会成为这个世上真正的神,至高无上,心想事成。”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然后说道:“为什么要成为神?我希望人们能理解我,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若他们是人,那我也是人,若我是神,那他们也都该是神。”


    叶悯微的逻辑依然自成一派,且坚不可摧。


    “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脱颖而出。”识海老人说道。


    “既然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又为何要控制他们,令他们变得相似?”


    识海老人眯起眼睛。只见叶悯微摇摇头,说道:“我想要世界变得更宽阔,而不是更狭窄。”


    从前她认为,世间的奇妙便在于其浩瀚不可穷尽。


    而后她又发觉,人最珍贵的也是其无法塑造的部分。


    她曾经走过弯路,犯下过错误,失去过她珍贵之人,失去过自己。她比谁都要清楚。


    识海老人凝视着叶悯微,他笑起来,说道:“你以为这个世上的人真的喜欢宽阔的世界吗?你错了,这个世上的人喜欢他们的欲望,若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从古至今渴求心想事成之地。这虚幻之地,你觉得不好,他们却喜欢得很呢。”


    “有朝一日,待你所研究之事代代相传,不断精深下去,总有人来将我这心想事成之地当做现世。届时不用你来找办法,有的是人要跳进来。”


    叶悯微倒也不驳斥他,而是说道:“也有可能,但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至少要先走过宽阔的路吧。”


    终于轮到识海老人来领教叶悯微的油盐不进,他瞧着她,淡淡道:“固执之徒,你这样,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巫恩辞了。”


    桌案茶杯尽数化为乌有,识海老人剥夺原本借给叶悯微的力量,让她再也不能在此地造出任何东西。


    识海老人不信叶悯微能够放弃,她最终走投无路,仍然会探索他所希望她采取的方法,走上他希望她走的路,来与彼岸之人相会。


    在这威逼之下,叶悯微安静片刻,拍拍衣服站起身来,看向识海老人。


    “我会再见到温辞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找到方法离开这里,用我的方式回去。”


    识海老人道: “绝无可能。”


    “我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任何事情,这就是你选择我来心想事成之地的原因吧。”


    叶悯微灰黑色的眼眸里总是一派安然,但是这安然之中又总是有光芒闪烁,不曾熄灭。


    世人细碎不堪的思绪混杂着哭声笑声哀叹,在这白茫茫之地参差不齐的岸边拍打,激荡起浪花,而后渗进厚不可探底的“白沙”里。


    从这白沙的深处,又流向世人无数的灵魂之中,生出新的思绪。


    叶悯微便踏在此地,在她进入这里的第八年,和现世她与温辞分别的第三个月。


    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可以,外面有个人会为此全力以赴,我便也会为此全力以赴。”


    第127章 学宫


    世事奔流不息, 寒来暑往,物换星移。


    在大论道之后的次年,御灵局与天下学宫建立。


    世上不再有灵匪, “灵械师”之名取而代之。


    太清坛会与朝廷共制律法, 以灵器作奸犯科者仍严惩不贷, 若无恶行, 当归于天下学宫管辖。


    御灵局得万象之宗炼制苍晶之法,勘测天下原石矿藏,统筹官营,严禁私采。于九州各处设立五处苍晶冶炼场,由官府派人筹建,天下学宫祭酒林雪庚亲自前往督造。


    据说她周身终日烟雾缭绕, 身边常有一只白鹿相随, 她称那只白鹿为师父。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天下学宫的宫徽上绘有鹿纹。


    天下学宫建立第三年,开放宫门,向全天下广收学生,设三部十二科。各地选贤举能, 前往天下学宫人数之众, 竟不输举子。


    御灵局建立第五年,设机造司,与天下学宫合作, 大量制造由天下学宫而出的灵器。


    天下学宫建立第十年, 学宫所在的宁州草木房舍、道路车马皆已不同外州,时人常说“进宁州, 见天境”。


    同年天子驾崩,新皇登基。新皇尚不满六岁, 卫渊出任辅政大臣,权势无两。


    御灵局建立第十三年,卫渊下令在各州府设遣灵官,专司民生关联灵器之事,由御灵局统管。


    同年天下学宫派遣十九名弟子离宫前往各州府,任遣灵官。


    灵器之乱正式成为灵器之变,那曾经令九州百姓惴惴不安,闻之色变的灵器,成为一个新人间的开端。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


    转眼已是天下学宫建立第二十七年。


    临湖而建,气势磅礴连绵成片的宫阙中,绿树掩映蝉声不绝。西边的连廊垂下竹帘,随风飘荡,传来少年们朝气蓬勃的呼唤声。


    “温首师!温首师!”


    一个男人站在随风飘荡的竹帘之间,转过头看向朝他奔来的少年们。


    他模样仿佛年近三十,皮肤白皙而轮廓锐利,不似寻常中原长相,生得俊美无俦,如同一柄精美锋利的雕花匕首。


    岁月流逝仿佛给这柄匕首打上一层蜡,以圆润的光芒包含住其中的锋芒。


    他站在连廊之中,一身墨蓝的圆领袍,袖子与领口却都是明亮的石榴红,腰间革带上的金饰与手上的金指环链子闪闪发光。


    在素雅的学宫之中,他实在鲜艳明媚得不拘一格。


    那三个少年一路挥开飞扬的帘子,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


    一个长脸生得机灵的少年指着旁边的同伴道:“温首师,闻人又做出了个新东西!”


    温辞目光转向他所指之人。那孩子个子稍高,生得鹤骨松姿,目如悬珠。


    被称为闻人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挺直腰板,颇为自信地递给温辞。


    温辞拿着这面镜子正反瞧了瞧,道:“这不是伊姜的铜镜么?”


    “对,就是上次她在课上描眉被宋先生收去的那面镜子!还是您帮忙讨回来的呢,为了表达对您的感谢,伊姜决定把这面镜子献出来做灵器!”


    机灵但嘴碎的少年又指向他另一边儿的女孩,解释道。


    这正是天下学宫魇部三级的三位学生,天下学宫的品级最低为七,最高为一,考核通过即可升级。


    以这三人的年龄一路升到三级,实在是罕见的少年英才。


    那面镜子被温辞抛向半空,落在他指尖旋转起来,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脸上转过,道:“说说看吧,你们又做什么了?”


    这嘴碎的少年名叫相鸿,他比划道:“此前偶有些夜晚会出现魇术不稳定,梦魇忽而消散的情况。您命我们仔细观察,伊姜还真的从中找到许多规律,正好填补了此前闻人研究的空白……”


    闻人歆打断相鸿,他直接道:“相鸿说了您也听不明白,您也不擅长魇理之学。”


    温辞眯起眼睛。


    天下学宫建立之前,魇术自梦墟中习得,大多数魇师只知其术不知其理。


    天下学宫建宫后,魇部设魇理之学,以研究魇术背后的机理规律。这是门全然空白的学问,所以最初给他们上课的,竟是那只白鹿魇兽。


    如今过去二十七年,这魇理之学终于有所积淀,至少在这群少年手上,隔三差五就能造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要是事事都擅长,还要你们干什么?”


    温辞语气淡然,他对那闻人歆道:“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把心想事成之地里的那位召回现世。”闻人歆说道。


    温辞的手指一顿,铜镜从指尖滑落被他的手掌接住。


    他慢慢说道:“你说……把谁召回现世?”


    “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叶宗师啊。此前您说镜影术与魇术对冲,两边施术者都会被卷入众生识海,我便一直有将此二术结合改造,与众生识海接触的想法。正好伊姜得到些数据,我与术部擅长镜影术的弟子交流,便做出这面镜子。”


    闻人歆伸出一根手指,道:“您不是跟叶宗师血脉相连吗?待夜晚降临,您划破手指,将血滴上这面铜镜,再施以魇术,叶宗师便能有所感应,从心想事成之地归来。”


    这十七八的孩子把事情说得十分简单,仿佛这并非一件存在了比他的岁数时间还长的难题。


    温辞闻言却没有非常激动,他翻着这面镜子,问他道:“这次又是几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信誓旦旦道:“闻人说了,这次有五成成功的几率。”


    温辞再看向闻人歆,闻人歆伸出手去把相鸿的四根指头折下去,道:“一成。”


    “一成失败的几率?”相鸿惊诧。


    “一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瞪大眼睛看向闻人,怒道:“这跟你跟我们说的不一样啊,这几率怎么还往下降了?”


    闻人歆老神在在道:“我仔细一想,其实还存在许多问题。”


    温辞说道:“你这魇理学榜首,竟拿了个只有一成成功几率的灵器给我?”


    旁边那个平时便不怎么说话的少女,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死马……也可以当活马医嘛!”


    正当温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却听长廊外传来一声长呼,有人唤道:“温首师!温首师您在这里呢!您快去中庭看看吧,老宋又跟老邱吵起来了!”


    三位弟子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器部的先生,便知道这又是喊他们温首师去打骂仗的了。


    器部平日里负责研究灵器、灵阵的制造与使用,温辞虽是魇部的首师,此前却去器部代教了一段时间。据说这件事在器部的学生中引起了轰动,不少人望“脸”而去,然后——闻“骂”而逃。


    魇部的学生在旁边看笑话,魇部里谁不知道温首师是最严厉骂人最狠的,正好让器部那些人领教领教。


    是以如今只有器部品级最高的那些学生敢上温辞的课,然而因为与器部的交集,温辞又有了新的任务。


    这三个魇部学生跟着赶到中庭的时候,他们温首师已经骂上了。


    只见温辞手指间夹着几张纸,往面前那个衣着端正白衣道袍的男人面前一丢,道:“你们部里谁画的灵脉图?画的什么九曲十八弯的,比他大肠小肠还要绕,贪心成这样,东西怎么做?要么你们改,要么你们自己做,器部接不了这活儿!”


    站在温辞身后那稍矮而满面皱纹的蓝衣男人附和道:“就是啊,就是啊!”


    魇部这三个弟子看热闹,伊姜对相鸿附耳说道:“器部的宋首师脾气也太好了,要不是我们首师在,不知道要受多少窝囊气。”


    闻人歆道:“听说器部许多先生都是从前的‘灵匪’出身,术部的先生们则大多出身仙门。虽说现在仙门式微了吧,但他们傲气还在,面上不说,总是看不起器部的先生们。”


    对面被温辞驳斥的那个人便是术部里有名难缠的邱先生,他面色青白,道:“你们器部平日里总是推三阻四,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


    温辞身后的宋首师解释道:“我们也不是闲着,器部的活儿堆积如山,光是经过验证可用的灵脉阵便有十几个等着实现,不同地域不同条件,所造器与阵都要相应变化……”


    温辞摆摆手,直接指着对面道:“怎么做,你说怎么做?金的银的玉的石的木的,拿什么材料怎么做?宋首师说过为什么做不成了,听不懂是不是?你们术部学生不懂也就罢了,你一个为人师表的也不懂吗?”


    “不懂就来学!明日就来器部上课,我亲自来教你,让你知道为什么做不了。省得你只知道一天天的拿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来吆五喝六!”


    温辞一通骂完,对面那人的神色立刻青白得看不了。他怒道:“温辞!这是天下学宫和御灵局要合作的灵器……”


    “怎么,你还要拿卫渊压我?”


    温辞挑眉,哈哈大笑道:“林雪庚、策玉师君、卫渊,你尽管去找他们一遍好了,你搞清楚我是谁,我站在这里都是给他们面子。”


    人群乌泱泱地将中庭包围起来,一见是温辞在发作,竟没人敢上来拉架。


    相鸿若有所思,对他那两位小伙伴道:“我感觉是不是祭酒有心要整治术部的风气,故意让咱们首师这个没人敢惹的去器部代教呢?”


    伊姜疑惑道:“咱们首师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你仔细想想,咱们这宫里唱白脸的,不一向都是咱们首师吗?”


    相鸿点点太阳穴,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自来是个鬼机灵。


    “咱们首师谁也瞧不上,但凡是有利于天下学宫的事儿他都会做。”


    “你看他也不喜欢教书,一没耐心二没兴趣,每日都说着想去九州瞧节庆社火庆典,竟还在宫里开了这么多门课,磨着性子,七成时间都耗在我们身上了。尤其是魇理之学,他分明不擅长,却对此最用心。”


    相鸿侃侃而谈。


    伊姜问道:“咱首师为什么会这样呢?”


    只听得那边骂仗已经进入尾声,面对温辞那邱先生只能退败,小声道:“梦墟主人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温辞冷哼一声,道:“你也是天大的傲气,便是万象之宗……”


    温辞的语气略有停顿,然后他继续说道:“……便是万象之宗,我让她改,她也是二话不说就去改灵脉图的。”


    他周身方才那种凌人的盛气似乎转瞬间便消散,变得有些低沉。


    温辞淡漠地转过身去迈步离开,人群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魇部的这三个学生又一溜小跑,像是个尾巴似的跟上温辞了。


    “首师,说不定近来夜里那魇术波动,就是因为叶宗师和什么老头子在识海里大战三百回合呢!叶宗师那么厉害,可能闻人的灵器都派不上用场,她就自己回来了。”相鸿贴心地安慰道。


    温辞脚步一顿,他沉默良久,回头看向这三个少年。


    就在这三人以为自己要挨骂时,温辞伸出手来挨个在他们头上敲了一下。


    “谢了。”


    他们三人瞧着温辞转身远去的背影,相鸿长叹一声,转头对伊姜说道:“你还问为什么?这座学宫是哪里来的,魇理又与什么相关联?若不是为了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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