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巨舟
第二日巳时一到, 便有一只“褐色巨鸟”从远方飞来。它乘风穿过大漠上升起的滚滚热浪,阴影漫过沙丘,竟是一艘在空中行驶的木船。
这巨舟悠悠降落在沙海中, 旁边的客栈跟它一比, 简直像是芝麻见了西瓜。地上的人仰起头, 直到脖子和脊背之间形成个宛如桌角似的折角时, 才堪堪能将它的舟顶收入眼底。
“老天爷啊……这么大的一艘船怎么能在天上飞呢?这是什么术法,什么灵器?”谢玉珠不可置信道。
“不过我们就五个人,接我们用这么大的船,是不是太浪费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巨舟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高高的甲板上降下阶梯, 直抵沙地之中。
而巨舟边缘忽然出现许多高高低低, 面容各异的脑袋, 瞧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好奇地俯身望着地面上的这五个人,如同观赏什么奇珍异兽。
谢玉珠把自己的话咽回去,诧异道:“这么多人?”
船上船下的人面面相觑,两边都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路, 互相瞧着都觉得稀奇。
卫渊扬手示意那阶梯, 微笑道:“如今城内风舟紧张,只好请各位与其他来客合乘一舟,实在抱歉。各位请。”
卫渊率先踏上台阶, 叶悯微与温辞对视一眼, 便跟在他身后,谢玉珠与林雪庚走在最后面。
谢玉珠抬头看着甲板上那乌泱泱的人, 疑惑道:“如此大的阵仗,天上城哪里来这么多客人?”
“自然是卫渊招徕的。”
她身边的林雪庚出言解答。
“当日仙门一从鬼市撤出, 无数巨舟便从天上城驶出,于九州各地穿行。他们一路宣扬天上城开城之喜,邀请百姓上船去往,三日便可乘舟返还。这些日子里往返天上城的百姓已有数轮。”
这座举世闻名而又神秘的天上城,城如其名,乃是一座漂浮于天上的城池。
它随风而行并无定所,从陆地上飘过之时便遮天蔽日,地面上的泱泱百姓都不由得抬头仰望,惊叹不已。
传闻中这是灵匪们的庇护所,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以云气为屏障,仙门也奈之若何。
既然没人从里面出来过,自然也无人知晓这座遥远在天空之上的城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曾经戒备森严的天上城却拨云散雾,门户大开。贵族百姓无论是谁想去便能去,实在是近来九州最广受讨论的新鲜事。
“这船上和天上城里的人,说到底都是卫渊的人质。灵匪与普通人模样又无差别,人群一旦涌入天上城,没人能分得清灵匪与普通人。仙门此刻若要毁掉天上城,混在一处的所有灵匪、平民百姓、官员贵族就得一起陪葬,便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林雪庚语气淡然。
“原来如此,卫渊当真是狡猾……”谢玉珠说着说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头看向林雪庚:“欸,你这些天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呢?”
林雪庚瞥谢玉珠一眼,那是谢玉珠熟悉的暗含“蠢货”之意的眼神。
“看来我离开鬼市,你便忘记我做的什么生意了。”
谢玉珠这才想起来,林雪庚林老板,那可是无事不晓,天下第一的情报商人。虽然她离开鬼市,但只要她的消息珠还散布在这世间,她便仍是所有情报的中枢。
谢玉珠顿时觉得林雪庚的加入,真是让他们捡了个大宝贝。
走上巨舟的甲板,只见大部分百姓都集中在甲板上,人头攒动地打量他们。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中依稀能听出,他们疑惑为何绕路专门来接这五个人。
而甲板后方有一座三层楼阁,楼阁门口有人把守,远远看去里面还有些官员模样之人。那些官员从楼阁中迎出来,对卫渊毕恭毕敬,更叫围观的百姓们惊奇。
卫渊对叶悯微说道:“师姐,有位朋友想见你一面,可否随我上楼一见?”
叶悯微应允,温辞果然说道:“我与你同去。”
这在谢玉珠意料之中。
她大师父自从那日痛哭之后,就一直情绪低沉,于是她二师父白日都不去补觉,打着哈欠与她大师父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询问她二师父发生了什么,她二师父却只是摇头要她别管。
谢玉珠看着迎来送往的官员们,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谁要见大师父呢。”。
“当今天子。”
谢玉珠扭头看向刚刚说话的林雪庚,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被官员迎上三楼,谢玉珠和林雪庚便被安排先在二楼落座休息。
谢玉珠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胳膊抵着桌子竖起手掌,小声对林雪庚说道:“你是说……当今皇上?他竟也在这艘船上,他要亲临天上城?”
“他只是微服私访,没想要宣扬此事,不过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林雪庚端起烟杆,吐出一口烟来,淡淡道:“看来天上城确实有神奇之处,连天子都愿冒着风险驾临,做卫渊的人质。”
谢玉珠瞧了一眼那被把守的楼梯口,回过头来看向林雪庚。
谢玉珠听过林雪庚的身世,心里不免对她有几分怜惜。怜惜之外她又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我看你并不在乎天下大势,更没有改变时局的野心,那你收集这么多情报干什么呢?”
林雪庚瞥了谢玉珠一眼,言简意赅道:“挣钱。”
“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适时去死。”
谢玉珠只觉得匪夷所思:“竟还有人为死而攒钱?那你攒金银财宝干嘛,你直接攒纸钱不就得了?”
她又咂摸出一点疑惑:“可心存死志之人怎么会如此努力呢?你创造消息珠交易天下情报,还把鬼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般尽心尽力,大约也不是真的想死吧?”
林雪庚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尽心尽力?我哪里尽心尽力?不过无所事事时随手一做,谁知道就这么成功。”
“……师妹,你这话真是骇人听闻啊。”
“是吗?”
林雪庚凝视谢玉珠片刻,道:“不会比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头脑不灵光的家伙想做我师姐,更骇人听闻吧?”
“……”
谢玉珠捏紧拳头,心中的怜惜立刻烟消云散。
舟上突然又传来轰隆之声,正是那被放下的阶梯又收了回来。一时间巨舟上狂风大作,巨舟再次乘风而起,在空中飞翔。
黄沙迅速远去,沙丘宛如波涛,绿洲恍如小船,风舟下仿佛是一片黄色的汪洋。
舟上众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谢玉珠被风吹得衣衫头发飞舞,也趴着窗框瞪大眼睛往下看。
林雪庚胳膊搭在窗框上,吐息之间雾气迅疾被风吹散,拂过她露出迷惑之色的眼睛,她喃喃道:“总觉得这艘船很眼熟。”
谢玉珠道:“难不成你从消息珠里看过这船?”
“我的消息珠从没进过天上城。”
谢玉珠腹诽,怎么着还有你林大老板不知道的事呢?
这边谢玉珠与林雪庚有一搭没一搭,夹枪带棒地聊天,而在她们头顶上,楼阁的第三层栏杆边正站着两个人。
卫渊俯身胳膊搭着栏杆,瞧着迅速远去的黄沙与绿洲,笑道:“巫先生别心急,师姐刚刚进去不久,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容貌昳丽,白皙而凌厉不似中原人。神秘的梦墟主人竟然是如此一个美男子,实在是出人意料。
温辞双臂交叠背靠着栏杆,神情慵懒,时不时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问道:“那人为何要见她?”
“师姐聪慧近神,自然令人好奇。巫先生大可以放心,世上没人能为难得了师姐。”
温辞闻言并未回答,只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慵懒的神情深处,又似乎绷紧了一根弦似的。
卫渊不动声色地打量温辞片刻,笑道:“真是奇怪,分明该是巫先生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您却为何总是回避在下的目光呢?”
温辞眸光微动,听得卫渊玩笑般道:“梦墟主人鼎鼎大名,总不至于畏惧在下吧?”
温辞终于慢慢转过头来,那双凤目被阳光照得颜色浅淡,目光停在卫渊的眼睛里,眼底的情绪越发复杂。
那并非敌意,却也看不明白是什么。
卫渊与温辞对视半晌,道:“卫某对梦墟主人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
“梦墟主人掌握梦墟,又是世上唯一的巫族人,凭此便可得追随者无数,开宗立派,与太清坛会相抗衡也未可知。为何巫先生多年来却隐匿不出呢?”
温辞仍望着卫渊的眼睛,他嗤笑一声道:“我喜好乐舞百戏之道,只想做个伶人俳优,不想做什么梦墟主人。”
温辞看见襁褓里的稚子时,总会想起自己不记事的岁月。为了照顾尚无力独自生存的他,有多少人进入了那道门后,多少人因他而死他才能长大。
难道那些人都心甘情愿吗?
那时他并非唯一的巫族人,只是族长的幼子,而“巫族族长”便是所谓权力。
权力是堆叠而上的砖石,不知哪块敲开便会露出白骨。攀得越高便越无暇细看,甚至不必要求便有人把自己或他人折进砖石里,主动奉上。
他向来对此敬而远之。
“巫先生,这权力譬如野兽,总得有人驯服它,不然它便会在这世上四处作乱。”卫渊悠然道。
温辞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生来自私,又负债累累,不想做那驯兽者。”
他们隔着一臂的距离,阳光正好自他们之间落下,卫渊站在阴影里,而他靠在阳光中。
阴影中的这个人身材高大骨架宽阔,眉眼深邃,笑意亦深深,深不见底。他像极了温辞儿时曾见过的那些面孔,在他身边疫病缠身,死不瞑目的沧州人。
卫渊脖子上的红色印记扎眼,他似笑非笑道:“欠债?巫先生这是欠谁的债了?”
温辞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道:“你和叶悯微关系很好吧。”
“那是自然。门中当属我与师姐来往最多,多亏师姐对我走火入魔的症状很感兴趣,用心研究我才得以捡回性命。”
“叶悯微研究你?”
“没错,怎么了?”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挺好的,果然是叶悯微。”
好极了,连研究品他都不是第一个。
“听玉珠说,你是沧州人。”
“不错。”
“你常回家乡吗?”
“惭愧,琐事缠身,唯有清明时节回乡祭祀。好在祖坟平日里也有人照料打理。”
顿了顿,卫渊观察着温辞的神情,问道:“巫先生对沧州很感兴趣?”
“我有故人葬在那里,也时常去祭祀。”
温辞问道:“听说你仍在寻找疫魔,若你找到疫魔,打算如何呢?”
“自然是血债血偿。”
温辞低下眼眸,安静良久后起身离开栏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第102章 天上
叶悯微坐在楼阁房间内, 她面前的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衣着华贵,长相和秦嘉泽几分相似。他和秦嘉泽一样有久居高位的倨傲和优雅, 却没有后者的轻狂, 看起来沉稳幽深。
对方上来便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对于叶悯微的毫不惊讶, 对方似乎更为意外。
“尊上并不惊讶,是卫卿已经告诉你朕的身份了?”
叶悯微摇摇头。
“我为何要惊讶?人与人之间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你同我介绍你自己,我知道了,只是这样而已。”
那人身边的侍从尖着嗓子道:“大胆……”
天子却挥手制止那侍从,凝视着叶悯微笑道:“尊上果然如卫卿所说, 心思澄明, 不拘俗礼。”
叶悯微看了一眼侍从, 回转目光看向这位天子,她明明是客人却率先发问:“你见过之前的那位神相吗?身上有很多伤痕,缠绕白布的一位。”
天子眸光微动,他道:“尊上说的是原沧先生?”
“原沧……原来他曾经叫原沧。”
又是一个新的名字。她的兄长叶麓原曾经有过如此之多的名字, 变换过无数身份。
叶悯微向他问起关于神相大人的往事, 而这位天子则向她问起关于灵脉术法的原理,问起筑堤架桥、耕种赈灾等工事农事可怎样以术法助力。
那是叶悯微不曾考虑之物,她对于百姓日常生活了解不深, 只是以可实现的原理作答。
那位天子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认真听她所说。
末了,这位天子问道:“那么尊上又是怎么看待朕的呢?”
叶悯微认真思索片刻, 诚实地回答:“你是世间众人垒起的层层叠叠橘子山上,最顶端的一只橘子。”
最初遇见谢玉珠时, 她也曾跟谢玉珠说过她眼里的橘子山。
她此言一出,那旁边的侍从简直气急了,涨红脸喊道:“你竟敢如此不敬!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毕生的愿望……”
这位天子却抚案大笑,说道:“橘子?万象之宗果真不同凡响。”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悻悻闭嘴的侍从,继续说道:“很多人告诉我,世上的橘子该要如何堆叠,都是由你决定的。”
天子望着叶悯微的双眸,说道:“尊上所见又当如何?”
顶端的橘子对于橘子山来说,分明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颗橘子。
这世间的秩序,她所听说的士农工商、王侯将相、世家寒门,真的是由他决定的吗?
叶悯微安静无言。
“天上城!天上城到了!”恰在此时,窗外传来高声惊呼。
一时间惊叹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响起,甲板上的百姓议论声沸沸扬扬。皇上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木窗。
窗外的凛风灌入室中,茶壶上冒出的热气顷刻被吹散,书册哗啦作响。皇上负手而立,低眸朝窗外看去,说道:“这卫卿所说的天上城,朕终于看到了。”
叶悯微也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无边云海之中,一块巨大的悬浮的陆地逐渐在窗外显现真容。
夏日晴空,天上城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广袤平坦的土地上被姹紫嫣红的四季花朵所包围,绿油油的田地竟如楼阁般层层叠起,稻、麦、粟与棉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中慢慢生长,硕果累累。
蓝色游鱼游弋于农田之间,将成熟的庄稼果实分门别类地吞下,再游往城中的各个酒楼市场。
城中屋舍皆在十层之上,形态各异,涂画缤纷,不见砖瓦缝隙,仿佛从土地中自行长出。屋舍之间贯联相通,若有长桥在空中交错。
船舶与车架载着百姓,如同飞鸟在空中穿行。
举目望去无人劳作,一切却井然有序。
天上城里到处蓝光闪烁,这是一座由灵器术法所维持的城池。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闪烁起别样璀璨的光芒,这种光芒压下连日来的阴霾,再次让她熠熠生辉。
那人间的帝王慢慢道:“神相曾经说: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皇上转眸看向叶悯微,再次说道:“决定这世人如何堆叠的,当真是朕吗?”
顿了顿,他又道:“抑或是你们呢?”
这位帝王自幼与卫渊亲厚,时常有朝臣议论,天子被卫渊蒙蔽双眼,对卫渊言听计从,实则是卫渊手里的傀儡。然而在卫渊的帮助下,从年轻时便穿行天下的皇帝,在斟酌着是否要做一个决定。
是要做旧日的君主,还是新世的臣民。
皇上俯瞰着天上城,说道:“如卫卿所说,世事将变,一切大有不同。”
房门被敲响,卫渊进门来禀告风舟已降落,请皇上起驾。
叶悯微也终于辞别这位帝王,与卫渊擦肩而过时听得他说了一句:“师姐,欢迎来到天上城。”
叶悯微回身看了一眼,慢慢合上的门缝中,卫渊直起身来,嘴角含笑。
温辞正在门外等待,见叶悯微神情轻松便也放松下来。他与她一道走下楼梯,问起她方才谈话的内容,还没说两句却见谢玉珠正在二楼楼梯口焦急地打转。
谢玉珠一见他们她便露出如见救星的表情,指着窗外道:“大师父二师父,大事不好!她跳下去了!”
她说得没头没脑令人疑惑,叶悯微道:“谁跳下去了?”
谢玉珠急切道:“林雪庚啊!”
方才天上城中的景象刚刚变得清晰可见时,林雪庚便神情僵硬。
谢玉珠兴奋地如此这般说了半天,才发觉林雪庚表情不对劲,还未待她发问,只见林雪庚一步跳上桌子,直接扒着窗框从风舟上跳下去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林雪庚就不见了踪影。
“她不会是又要寻死吧?”谢玉珠忧心忡忡道。
温辞摇摇头:“她只是落在天上城里,以她的本事总不至于摔死。”
林雪庚这突兀的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半刻寻不到她,卫渊又去安排皇上的驾临事宜,这师徒三人便先在天上城中逛了起来。
为了不至于晕眩,叶悯微在人群中摘下了视石。她在舟上看到过的神奇世界融化在一片模糊,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
在这些惊叹赞美声中,忽然传来突兀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争执双方言辞激烈。
人们不明所以,纷纷那争吵的地方围过去,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跟着人群走到近处,却见竟然是身着道袍的仙门弟子与普通百姓起了冲突。
那身着灵津阁道袍的年轻弟子举剑指着数人,这几个人有老有少,竟还有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叟,这几个人身后便是似楼阁般垒起的田地。
仔细看那每层田地间,均以一根圆柱支撑,仿佛穿在一根竹签上的一片片绿叶,不知为何就能稳稳地在空中屹立不倒。湛蓝游鱼在其中穿行,收割清理撒籽,十分悠然。
“浑土术、生棘术、化晶术、吞鱼术。”叶悯微扫了一眼,便低声说道。
那弟子满眼愤怒,高声道:“快给我让开!你们如此维护这里,是不是灵匪!”
叶悯微的手腕垂在袖子之中,万象森罗散开缓缓旋转。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说是这仙门修士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想把田地毁掉,结果便有人跑出来拼命阻拦。
“仙师!多好的庄稼啊,正在结籽呢,毁不得毁不得啊!”
年轻人满眼心疼,拼命摆手,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那修士的同伴也劝他把他往后拉,修士却越发气愤,涨红了脸:“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陷我们于不义!分明是他们偷窃我们的术法,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倒成了他们自己的荣光,这是什么道理!”
白发苍苍的老叟拿拐杖怼地,颤声道:“什么荣光?什么不义?这些都是粮食!我从顺州来。顺州大旱,我们一天连一碗米糊都喝不上,粮食就是人命啊!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分明就是自己吃香喝辣,全然不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把天上城说成魔窟,百般阻挠我们来!”
“我们都听说了,这城里的一切都是由灵器完成的,有了灵器以后全天下都可以变成这般模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衣裳!”
“什么灵匪不灵匪的,老子就要做灵匪了,有本事你们把天下人都杀了啊!”
人群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纷纷跑去帮这老人,甚至要扑过去抱住修士的腰,不让他动弹。
仙门修士好歹是从小被规训济世救民不能欺凌弱小,也无法跟百姓动手,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此时有人从人群中奔出来,一个拽一个把争执的人们拉开。一个紫衣木冠,腰佩葡萄缠枝纹的灵津阁修士走来,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那些将争执人群拉开的正是牵丝假人,这个出言制止争端的,正是他们在宁裕见过的那位卓意朗卓道长。
卓意朗辈分虽也不大但是修为过人,这些弟子显然都要礼让他三分。
一见他过来,那原本气得仿佛要失去理智的年轻修士终于收敛怒气,咬牙愤愤地看着那些护着田地的百姓。
卓意朗走到他们面前,夺过那修士手里的剑收回剑鞘里,道:“对手无寸铁的人拔剑,像什么样子?”
“卓意朗,你少……”那人气愤道。
“师父在等我们,还不快走?”卓意朗冷声道。
那人咽下怒气,不平道:“……知道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灵津阁弟子们面色不虞地走出人群,围观者声音喧嚣,言谈间暗含着指责与怀疑。转瞬之间“仙师”便成了恶人。
这一群修士从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面前而过。
卓意朗的脚步停下,他转头看向他们。
他显然认出了他们,与他们对视片刻,却一言未发地转回头去。
这个挺拔的紫衣身影按着剑,与他的同门们消失在云气之中。
第103章 顿悟
自从天上城开城以来, 踏入天上城的仙门修士们受到的震撼不亚于这些百姓。
他们仿佛做好了与手持灵器的亡命徒争斗的准备,却在面对这毫无攻击力的,以灵器安然运转的城池时无从下手, 又茫然无措。
仙门尚未有决断, 如此一来这座天上城便暂且自顾自地熙熙攘攘, 繁华热闹着。
和鬼市那座“金钱胜境”正相反, 这城中衣食住行都便宜得惊人,且以一种特制的铜钱交易,一入城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一吊钱。
而街边的小贩、客栈的伙计、厨房炒菜的厨子、驾车的车夫、维持秩序的巡检竟全是牵丝假人。除此之外,放眼看去所有人都平凡无奇,分不出哪个是寻常百姓哪个是灵匪,怪不得仙门修士找不到人发作。
叶悯微从街边的牵丝假人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 端详着那糖葫芦若有所思。
温辞鼻梁上架着视石, 替看不得人群的叶悯微四处观察, 轻声道:“左手边灰布衣服朝我们走来的四十岁上男人,他是操控假人的灵匪。”
“右边胭脂红衣服往东边走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是灵匪,看样子和吞鱼术相关。”
以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灵匪数量推算, 天上城如今已经混入大量百姓, 原居于此的灵匪数量只占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少量的人口,却撑起了偌大一座城池。这些工事的设计,仿佛原本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开门迎客而准备的。
这些原住灵匪大都是农夫、工匠模样的普通人, 每个都十分面善, 有的看起来有些畏惧,但大部分更是欣喜。
叶悯微按照温辞的指示看去, 若有所思道:“之前卫渊跟我说,我魇兽给予灵器的人, 大多都心思单纯又急需帮助。”
他们中有遇上大海潮,海水高涨灌进村子里的;有遇上蝗灾,连片田地颗粒无收的;有紧邻山林,常有山虎食人的;还有像宋椒一样,家乡遭遇火山喷发即将被毁灭的。
魇兽给予他们的灵器大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只是太过善良质朴之人,往往守不住贵重之器,他们通常在最初施展术法之后便被人盯上,许多人在被仙门缉拿前惨遭杀人夺器。
那些在世上横行的臭名昭著的灵匪们,大多都是辗转几手才得到灵器。而这些最初的灵匪,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几乎都奔往了天上城寻求庇护。
便是此刻与叶悯微擦肩而过时,她看见的惴惴不安,却又欣喜善良的眼睛。
或许她的魇兽也并非任性妄为,它看见了这个人世,也有了改变这个人世的愿望。
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叶悯微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道:“玉珠怎么这么久都没说话呢?”
温辞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人之人个个面生,他道:“咦,玉珠跑哪里去了?”
这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把两个徒弟接连丢了个干净。
而此时此刻,谢玉珠正站在他们走过的前两个街口处,踮着脚张望。
人来人往间,她手搭在眉骨上仔细搜寻一番,仍然没有看到她两位师父,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方才她跟着她两位师父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竟瞧见了在鬼市当晚,把她认作策玉师君的白胡子道长。
谢玉珠吓得立刻转过身去佯装在摊子上看货品,小声跟她两位师父说等等先别走。
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于弄丢师父——或者被师父弄丢了。她两位师父交谈起来眼里就看不到她,大师父是真看不清,她二师父是眼里就只能看见她大师父。
两位师父对她真是十分心宽,随心放养。
谢玉珠叹息一声,又想起林雪庚来,不由得在心中道:放养总比寄养好。
谢玉珠拍拍自己腰间那一吊钱,再摸摸那放着牵丝盒、吞鱼圆环、化晶术指环和她的魇兽的乾坤袋,只觉自己当是安全无虞。她看着街口的三条岔路,挑了东边的那条路继续晃荡了。
好巧,这条路正和她两位师父挑的那条路方向相反。
叶悯微与温辞寻了一圈没找到谢玉珠后,叶悯微把糖葫芦递给温辞,说道:“看来以后我得在玉珠身上也放一个消息珠。”
温辞接过糖葫芦,挑挑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买给你的。”
“为什么买给我?”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
她的回答一贯驴唇不对马嘴,温辞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叶悯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时,温辞却也没有躲避。她在他的眼下轻柔地摸了摸,说道:“确实是真的黑眼圈,不是沾上脏东西了。”
温辞竖起眉毛正待发作,只听叶悯微说道:“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累,所以想给你吃一点甜的东西。”
温辞眸光微动,一时怔住。
“不用担心我。你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日落的时候我会去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我。”叶悯微说道。
从她嘴里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实在是从前温辞想也不敢想的。
正在叶悯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座天上城也迎来了黄昏,云层之间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云海橙红如烧,空中游弋的船舶车架划过那橙红留下阴影。
光线黯淡下去的瞬间,全城的灯火竟自己一盏盏亮起。
大街小巷屋舍上挂着的灯笼纸薄如蝉翼,其中的光芒不像火焰却极其明亮,驱散黑暗,瞬间点亮整座城池。
漂浮于空中的天上城宛如一颗燃烧的星辰,光芒胜明月三分。
街巷中被灯火照亮的人们纷纷惊呼而赞叹。他们多来自乡野,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村镇,几时能远行千百里,见到这样明亮的夜晚?
即便是京师的夜晚也不会有这么明亮。
温辞的脸庞也被灯火照亮,他原本就好看得过分,路上被好几次被人当成牵丝假人。此时此刻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
叶悯微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脸侧,温辞朝她手掌的方向偏过头去,眉眼弯起:“不用你说我也打算好好休息,这几天熬着陪你真是熬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这在夜晚依然明亮如白昼的城池,道:“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打起精神来,这全是你热爱之物。”
蓝色的游鱼运送着不知什么货物,悠然地从他们周围飘过,叶悯微好奇道:“温辞,以前我有没有想过像这样使用灵器与苍晶呢?”
她试图去触碰那游鱼,它瞬间便躲过游走了。
温辞干脆道:“你没有。你专注于灵力与术法本身的研究,却并未深究它们该如何使用。”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我想过。”
他下山看过人间后,便总是想象她费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灵器与苍晶流入世间,为众生所用,最终将怎样改变这个世界,造就一个怎样的人间。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下山看看,我想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烟火人间,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说你是对的,那也不是因为我偏私。我说过,这个世界终将因你所热爱之物而辉煌灿烂。”
风卷起街边由生棘术生发的蔷薇花香,穿过叶悯微与温辞二人之间,卷起他们的衣袖与发丝,扰动铃铛轻响。再沿着街道吹去,一路穿过人们的惊叹赞赏声,吹动另一条街上,一个孩子手里折的纸船。
孩子手里的纸船被风吹起,随着落花一起落入街边的溪水中。
“我的船!”
他立刻放开大人的手,朝着漂浮在水上的纸船追去。眼看那纸船越漂越远,这小孩不由得大哭出声,抹起眼泪来。
站在溪水边的鸦青色衣服的姑娘转眸看了他一眼,她撤后一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以烟杆在地上画了几笔。
蓝光闪烁间那远去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漩儿,回转过来,逆流而上托着那纸船悠悠而来。
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他趴在岸边捞起纸船,对溪边的姑娘说道:“姐姐,是你叫河水倒流的吗?”
那姑娘点点头,河水倏忽之间又奔流如常。
“姐姐当真厉害,姐姐是神仙吗?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捧着纸船欢呼雀跃。
远处他的家人朝这里焦急地奔来,这姐姐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湿了一半的纸船,再还给他时纸船已经干燥如初。
“因为这座天上城,是我设计的。”
林雪庚慢慢说道。
尚在白云阙的少年林雪庚不擅长溯源研究苍晶原理,却十分热衷于工事设计。
她翻阅各式建造书册,设计过一整套城池依靠灵器运转的体系,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她得意地拿给白云阙的长老们看,却惹得他们勃然大怒,被训斥不务正业。
当她在云端看见这座天上城时便意识到:她的那些手稿,在她离开白云阙之后,居然落入了卫渊的手里。
手稿里只是最初的设计与构想,而后的许多年里,她时常收到一些怪异的灵脉改造买卖。
此刻看来,那竟是卫渊在建造天上城时遇到难题,包装一番后找人去鬼市交给她解决的。
——什么时候林老板肯赏光来天上城看看呢?卫某敢打包票,林老板会很惊喜的。
——鬼市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便把人闷住,你该来看看新天地。
林雪庚捏紧拳头,冷冷道:“卫渊,你敢耍我。”
男孩拿着纸船雀跃地对林雪庚问东问西,他的母亲跑过来心有余悸地抱住他,连连对林雪庚道谢。
林雪庚只说不用,她转身而去,只听得那男孩对他母亲说道:“娘亲看啊,在天上飞的船!”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明亮之间,男孩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一手挥舞纸船,模仿船只在空中航行。
——要有像鹰一样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
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清脆地呼喊一声,那似乎来自于年幼的她,在她于胡杨林中初见白鹿的时刻。
那时她容貌稚嫩,身躯瘦小,盘腿坐在长着零落杂草的沙地里。
她拿起铲子,仰头对那白鹿说道:“你从哪里来啊?你见过船吗?南边来的商人说,他们家乡有望不到头的水,有叫做船的东西在水上运人和货物。”
顿了顿,那女孩指着自己垒起的那一片沙堆小房子,说道:“我的镇子上也要有流不完的水,有水里走的船,还要有星河里飘的船!”
空中飞行的船从林雪庚头顶呼啸而过,卷起她的衣袂飞舞,她茫然地看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镇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地里自己长粮食,路边开满花,春夏秋冬都不凋谢。”
林雪庚身侧的水仙与树上的桂花一起被风吹起醉人的馨香,树叶沙沙作响。
“然后再在每家门口都挂一个太阳,晚上也明亮地得像白天一样。”
天上城中灯笼高悬,照亮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垒出的那些小房子,继续天马行空地指点江山,说道:“怎么样,我的镇子是不是很厉害?”
她兴致勃勃地向白鹿伸出手。
“我来做里长!你留下来陪跟我玩吧,我们一起建个镇子!”
那白鹿有着雪白的眼睫,认真地望着她片刻,曲起前腿跪坐在她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
从那之后,它便和她形影不离。
林雪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那个男孩与他的母亲消失在人群中,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白鹿仿佛一起远去。
“不可能……怎么会……”林雪庚喃喃道。
她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念头所震慑,只觉荒唐怪诞,浑身颤栗。
她突然发现,或许长久以来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为此她徒劳地抛掷岁月,偏执地满怀悲愤,可笑地寻求一个答案。
她忘记了,并不是魇兽先选中她。
而是她先伸出手的。
是尚且年幼的她,以她天真的梦想邀请了魇兽。
第104章 清夜
林雪庚恍如高厦轰然倒塌, 砖瓦纷飞,过去所有岁月在她脑海中坍圮重建,将她因仇恨和愤怒而蒙蔽双眼, 所忽视的东西一一恢复原貌。
让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与她师父相似的, 令她羡慕的热忱眼眸。
还有那些异想天开却又无所畏惧的愿望。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 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 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 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 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 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 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 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抬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 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 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 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 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 “……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
第105章 喜欢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喜欢,之前我喜欢你的方式总也不让你满意。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温辞怔住, 叶悯微却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视石冰冷的表面擦过温辞的脸侧, 她埋首在他的颈侧, 心房贴着他的胸膛, 心跳声炽烈而快速,仿佛是证言。
“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要与你欢好,我对别人却不会这样。你生得好看,但是我并不是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了这些念头, 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觉得你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我迷惑痛苦时就会想起你。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只是觉得看见你,我就有力气想到答案。”
“我不想你伤心,不想你受伤,想要一直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弥合你的伤口, 让你因喜欢我而幸福, 让欢喜胜过痛苦。”
“我喜欢你,你总不愿意听我这么说,或许我还没能学会你想要的喜欢, 但是我可以慢慢学。”
“温辞, 我可以说无数次,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温辞仿佛一座安静的塑像,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伸手捂住叶悯微的嘴, 低声说道:“不要说了。”
叶悯微温润的唇擦过他的掌心:“我真的一辈子都需要你。”
“闭嘴……”
“我喜欢你,温辞。”
温辞仿佛不能再听下去,忽然揽着叶悯微的后背,一个翻身从窗台上滚下。
轰然一声,纸张与从梦魇而来的落花一起纷飞,温辞支起身来看着身下的叶悯微。
她长发散落,视石滚落一边,仰面躺在画满灵脉图与数符的纸张上,像是漂浮在她那天马行空的神奇世界之上。
她躺在她曾舍弃一切,全身心沉溺之物上,面对着她曾为之舍弃的温辞。
温辞咬牙骂道:“混蛋!混蛋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他一拳狠狠砸在叶悯微的脸侧,纸张脆响,他浑身颤抖,说道:“你对我说这些……你想让我相信……”
“你喜欢我……”
“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五十年……五十年后又二十一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一滴滴眼泪落在叶悯微的脸上,滴落在她身下的纸张上,晕开墨色,模糊所有数符与图案。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仿佛是忍泪忍到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
温辞终于慢慢弯下腰去,伏在叶悯微的颈侧悲泣起来。
他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只是事事以她为先,总觉得她不会懂得,她抱住他哭泣的时候他都没有言说。
以至于到今日他已经不知如果不是愤怒,他该何以言说。
叶悯微抱紧温辞的后背,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温辞,我一辈子都需要……”
温辞嘲笑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的吻里掺着泪,辛咸苦涩,从他们的唇齿间流入咽喉,不知是酿了多少年,已经打算带进棺材里陪葬的苦酒。
叶悯微仰起下巴,抬手搂住温辞的脖颈,他因激动皮肤泛红,身上温热而香气四溢,尤其动人心魄。
这是她的温辞,叶悯微的温辞,万象之宗的挚友、仇敌,和爱人。
气息交缠间他们便裹着魇术召来的花瓣,从地上翻起又落在床上。
温辞低头咬破叶悯微的唇角,她因刺痛而吸气,血珠滚落床榻晕开,纱幔随之落下挡住床上之人的身影。
温辞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他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所操纵,被失衡的爱恨所淹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头脑警钟作响,心却只觉得痛快。
他解起叶悯微的衣带,夏夜燥热,再未有人说过一句话,唯有衣衫一件件落在地面白纸墨色上,掩住那些复杂难懂的符文。
他们太久没有肌肤相亲,手指一触碰到光滑裸露的皮肤,便像是上瘾一般,欲望骤然间灼烧得炽烈。
温辞知道,叶悯微一向喜欢他的身体,从前他待叶悯微总是无比疼惜,今日却着了魔一样想让她疼。
他并不温柔,像是狼一般噬咬她,令她抽气痛呼,仿佛不肯让她太畅快,而想要让她铭记。
叶悯微则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也紧紧搂住他,指甲划开他的皮肤,照着温辞的样子将他咬出血来。
他们像是在互相撕咬搏斗的野兽,互相伤害又舔舐伤口。
又有人哭了,不知是谁在哭,不知是为什么而哭。
而后又有人哭着哭着笑了,不知是谁在笑,不知是为什么而笑。
竹帘被风掀起,纸张随风飘飞,床幔颤动,满室花香。
而此刻天上城的另一边街道上,却是人声鼎沸,人流汹涌。
谢玉珠捧着一只白色小鸟,左看右看。
她疑惑道:“这不是大师父的纸鸟吗?你怎么不飞呢,你该带我找大师父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白鸟哗啦一下,变回了纸鸟。
谢玉珠沉默片刻,奇道:“大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放出纸鸟找她,找到一半又不找了?
“谢小姐。”
谢玉珠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街中人来人往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黑衣身影。
他面戴一枚彩绘狮纹面具负手而立,笑意深深,身上光影斑斓,和谢玉珠在宁裕的金神节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玉珠愣了愣,便见卫渊迈步走向她,问道:“谢小姐怎么独自在此处?我师姐与梦墟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跟他们走散了。”
卫渊微微一笑,揶揄道:“谢小姐怎么总是与人走散呢?”
按理说谢玉珠此时遇见卫渊,正是见到了救星——没人比他更熟悉天上城,她该请他带她去找两位师父。
然而最近谢玉珠一见卫渊就觉得心中酸涩,以至于没给他好脸色:“我怎么样与你何干?倒是你,怎么每次都在我落单的时候来见我。”
卫渊正要答话,却见谢玉珠竖起手掌,说道:“你等等。”
只见她转身从乾坤袋里唰得拎出一个鸟笼,这鸟笼用木条子编成,简单却不失精巧,笼子里关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小鸟。
她将那鸟笼提在手里,对卫渊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嘲雀陡然见到光,在笼子里慌乱地上下扑腾。
卫渊瞥了那笼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好巧每次谢小姐落单时都能与卫某相遇,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那嘲雀瞬间跳起来,喊道:“假的!假的!”
谢玉珠挑挑眉,以眼神警告卫渊。
卫渊倒也不窘迫或恼怒,仿佛猜想得到了验证,从容道:“这果然是一件有趣的法宝。”
顿了顿,他又说道:“前面几次相见确实是偶遇,不过今日我是见谢小姐难得独行,特意来找谢小姐的。”
嘲雀贴着栏杆,这次倒是安安静静。
卫渊侧过身举手做请的姿势,道:“不知道卫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陪谢小姐游览天上城。”
谢玉珠抿抿唇,提着鸟笼对他说道:“好吧,走吧。”
卫渊与谢玉珠于是并肩而行,漫步于天上城明亮热闹的街头。
“想来最初相遇时,谢小姐尚且叫我一声公子、卫大人,如今除了一声‘你’之外,卫某却什么也听不着了。难不成是我最近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小姐?”
谢玉珠板着一张脸:“城主大人有话快说,小女子赶时间。”
卫渊倒也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这热闹的客栈、店铺与摊贩,笑道:“当日我答应谢小姐鬼市会安然无恙,拿这座天上城来换鬼市。谢小姐今日见到天上城,感觉如何?”
谢玉珠心想,卫渊应当早就想向世人展示这座天上城了。他掐好时机拿此事作为交易的筹码,顺水推舟,真是无本万利。
“这里当真是鬼斧神工的奇迹,它的未来将会如何呢?仙门不会放过天上城吧。”
卫渊答道:“如今仙门内部对天上城的态度大有分歧。有人大为震撼,希望接纳天上城做出改革;有人意图摧毁天上城,恢复仙门旧日荣光;有人试图将天上城据为己有,圈为仙门私地。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逍遥门或许会为此重开大论道。”
“若朝廷与仙门兵戈相向,以术法为刃,天下当生灵涂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便如淮北。”
“卫某真希望能有一位靠得住的领袖站出来,代表改革一派说服众仙门,带领仙门与朝廷、天上城合作。摘去灵匪之名,将太清坛会的法令与朝廷法律合二为一,从此接受灵器在世上的流通,将术法用于民生,重造人间。”
“如此天下免去战乱,再归于安定。”
卫渊侃侃而谈,仿佛只是在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说一番寻常愿景。
嘲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谢玉珠沉默片刻,说道:“你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策玉师君说的?”
卫渊勾起唇角,道:“兼而有之。”
“你希望我变回策玉师君。”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豫钧城开解我,又在鬼市救我?”
“卫某希望的策玉师君,是以谢玉珠的身份历经人情世态,以谢玉珠的眼睛见过天上城后的策玉师君。”
他要谢玉珠的信念存在于策玉师君的身体里。
谢玉珠嘁了一声,道:“说什么只管烧自己的命,何需照耀世人。那果然不是你的真心话。”
卫渊理所当然道:“道理自然是正反怎么说都说得通,语言只是手段罢了。”
谢玉珠沉默地捏紧了拳头,鸟笼里的嘲雀似乎感觉到某种压力,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
卫渊并不标榜光明磊落,他自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做之事并不光彩。但是这座天上城,还有他的目的,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以至于无私。
谢玉珠盯着卫渊,在某种无声的,隐而不发的愤怒与无力的目光中,她突然指着卫渊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卫渊似真似假的笑容褪去,露出真诚的惊讶神情来。
谢玉珠仿佛是满心窒闷无处释放,索性破罐破摔道:“是啊,就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这个气质的男人!我打小听说书看画册,魏蜀吴里喜欢曹操,封神里喜欢申公豹!我就是这个癖好,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原本也把这种浅薄的心动克制得很好。结果在鬼市她绝望慌张之际,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只管做她想做之事,自己会为她兜底。
这杀千刀的家伙耍什么帅?
她这浅薄的心动就在那一刻,一发不可收拾,变成难以抑制的心动了。
“所以我这几天才老躲着你,不对你说好话还赶你走,你巴巴地上来找我说这说那干什么?想让我早点变回策玉师君,你就别来勾我啊!难道我不知道我注定要消失吗?你上赶着给我增添遗憾干什么!”
谢玉珠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
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嚷了一通,继而泪眼婆娑,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对她面前的卫渊指指点点。
卫城主惊讶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接过谢玉珠手里的鸟笼,她一只手抹着眼泪,攥着鸟笼的这只手还不肯放。
“我帮你提着,一会儿还给你。”卫渊哭笑不得。
谢玉珠这才松了手。
他牵起谢玉珠的手腕向旁边走去,谢玉珠这次倒是没抗拒,松开脚步跟他走了。
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 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 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 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 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 并无牛马拉动, 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 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 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 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 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 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 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
第107章 疑虑
朝阳璀璨云气浩荡中, 林雪庚瞥了一眼谢玉珠红肿的眼眸,旋即眉头紧皱,蝶鸣剑划出一道金光指向卫渊。
林雪庚眯起眼睛, 一字一顿道:“你敢欺负谢玉珠?”
来揍人的不是大师父, 竟然是她师妹。
见林雪庚的剑杀气腾腾, 谢玉珠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替我揍他”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卫渊却未曾变色, 他迤迤然起身,从容地嘱咐车夫道:“照顾好夫人。”
林雪庚挑眉:“夫人?”
谢玉珠脸色一变,伸出手掌:“你听我解释!”
林雪庚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听她解释,挥手从袖子里飞出一道金光,捆仙术直奔谢玉珠和车辇,拽起他们一齐甩到她身后。
卫渊乘着灰烬飞离车架, 林雪庚并不废话, 剑光则如白虹贯日直奔卫渊而去。
这两个昨日才坐一条船来天上城, 真正“同舟共济”的家伙,怎么还突然翻脸打起来了?
谢玉珠抱着车柱子,惊魂未定地瞧着被光芒包围,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喃喃道:“这一天到晚的, 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抱着另一个柱子对谢玉珠道:“夫人,要不要我去喊人增援我们城主?”
“什么夫人?不是……增援什么!喊谁打谁?另一个那是我师妹!”谢玉珠怒道。
卫渊和林雪庚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只见他们的身影拉出几道长长的云絮, 蹿入天上城上空的云团中。那些云团忽暗忽亮, 仿佛其中有雷电闪烁,一会儿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似的。
谢玉珠吹烟化灰术刚入门, 手上的灰烬十分孱弱根本飞不起来,只能焦急地抬头看着云团, 想劝架都没处劝。
正在谢玉珠焦急万分时,一只纸鸟穿过晨光,划过谢玉珠眼前,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身边。
有人问道:“玉珠,你在看什么呢?”
谢玉珠定睛一瞧,身旁出现的正是叶悯微本人。
她大师父可算是来了!
谢玉珠连忙拉住叶悯微说起如此这般,叶悯微听完便手搭凉棚远望而去。
“可是我的徒弟和我的师弟打架,我该帮谁呢?”
叶悯微的衣袖随着手臂抬起而滑下,她手臂上竟露出旖旎的殷红齿痕,仔细看她嘴角也破了口子。
谢玉珠瞪大眼睛。
“不过他们再打下去,若电闪雷鸣吵醒温辞就不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好觉。”叶悯微淡然自若道。
谢玉珠替她大师父把袖子扶上去,结结巴巴道:“睡觉?师师师父,你和二师父昨天晚上……”
旁边抱着柱子的车夫急切喊道:“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城主大人再打下去惊动城里那些仙门修士就不好了!”
叶悯微探头看看车夫,再看向谢玉珠。
“夫人?他在喊你吗?”
谢玉珠僵住,她再次举起手掌:“你听我解释。”
这次谢玉珠仍然没来及解释完,眼见动静闹大,有修士御剑乘云而来。叶悯微当机立断奔进云团中,把她的师弟和徒弟一起打包卷走了。
这场争斗被叶悯微横插一脚所制止,她押着几个人坐下来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天上城的构想竟出自林雪庚之手。
白云阙血案后,卫渊偷偷拿走林雪庚的手稿,多年里又花钱去鬼市让她解决关隘,以至于建成如今这奇妙非凡的天上城。
卫城主坐在桌前,转着扳指,没有半点愧色道:“这话说得多难听,林老板弃之不用之物,我捡来用用怎么能算偷呢?”
林雪庚冷笑一声:“不告而取谓之偷。”
“若我告知林老板,林老板想必不会同意把手稿给我吧。”
“那是自然,这世上你最没资格用我的东西。”
叶悯微宛如一位青天大老爷端坐在桌前,听他们说来说去,真诚道:“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生气。你明白吗?”
她转头望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的温辞。
温辞到底还是被吵醒了,此刻面色阴沉似乌云,看人的眼神不比刚刚打架的那两位好多少。
“我明白。”
温辞目光在这两位间转了一圈,举起拇指往后一指:“天上城已在这里,木已成舟。要不等晚上我给你们召个噩梦,你去梦里尽情打架,打到出气了事。”
温辞偏过脖子的时候,衣领滑动,便也露出一点青红的痕迹。
谢玉珠嘶了一声,看看她二师父的脖子,再看看她大师父的嘴角。她心说她两位师父这都是什么癖好?到底是干柴烈火还是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这两位师父看起来对此浑不在意,也没有想避讳谁的意思,于是尴尬的只有看见的人。
林雪庚的目光从温辞脖子上的痕迹飘过,她沉默一瞬,说道:“不必,晚上我便不打扰巫先生了。”
“至于你……”
林雪庚转头看向卫渊,冷硬道:“把我的手稿还给我,从此以后少在我眼前出现。”
卫渊颇为无辜地耸耸肩,狡黠笑道:“遵命。”
当天卫渊便爽快地把手稿还给林雪庚,并附赠一张天上城地图。他说再过些时日便是天上城建城节,请他们在城中尽情游玩。
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卫渊原本就是个大忙人,成日里神出鬼没,也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而白日里叶悯微、林雪庚、谢玉珠则拿着手稿踏遍天上城的街道屋舍,观测其中灵脉的铺设和运转。
原本因为林雪庚和卫渊打的那一架,大家都没再追问谢玉珠关于“夫人”的事情。谢玉珠自己也没弄明白卫渊在搞什么名堂,心中正暗自庆幸。
没成想在城中一走,这“夫人”的称呼简直是追着她跑。
作为商贩假人们是定然不收她钱的,不仅不收还挑最好的货品塞给她。看管各项工事的假人看见她必然是笑脸相迎的,对她有求必应。
他们甚至带她们深入工事内部。一会儿看水利运转,看运输归类分配,看房屋建筑过程,看农田时序控制,殷勤地介绍这介绍那。
依此情形,她的名号显然已经在天上城所有灵匪之间传遍了。
听他们一口一个夫人,谢玉珠皮笑肉不笑,低声嘱咐道:方便可以给,但是夫人还是不要叫了。
假人没眼色地回道:是,夫人。
谢玉珠僵立原地,慢慢回头,只见叶悯微与林雪庚一齐将她看得发毛。
谢玉珠诚恳地解释道:“可能是……卫渊想要跟我搞好关系,这样我成了策玉师君之后,方便一起共事。”
叶悯微有些意外,她问道:“玉珠,你现在有成为策玉师君的想法了吗?”
谢玉珠只觉难以回答。
她们此时正身处天上城中青云山的洞窟之内,洞顶接天,磅礴云气从洞顶处汇聚而下,于一面明镜中化为流水沿着洞底向外淌去。
这里是整个天上城的水源所在地,以云气聚水成河,沿山体流淌而出。水脉滋养全城后,顺着城土边缘倾泻而下,重归云气。
云水相化,堪称奇景,若能推及九州四海,世间水利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谢玉珠看了一眼那云水间的明镜,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间勉强撑开一点空隙,愁眉苦脸道:“有一点点想吧。”
白日里叶悯微与她们研究天上城的运转,而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叶悯微必然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回去客栈,一连三日绝不拖延。
“温辞就要醒来,我该回去了。”叶悯微照例说道,她点点视石,将它从鼻梁上摘下。
“大师父,您晚上回去找二师父……你们都做什么呢?”谢玉珠好奇地问道。
“看温辞的意愿,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他。”
叶悯微转过身去与她们告别,欢快地没入人群中,步履轻快似乎很是期待。
谢玉珠瞧着她大师父的背影,仿佛看着修行多年的高僧突然坠入情网,或者万年的铁树一夜开了花。
她喃喃道:“……大师父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雪庚漫不经心道:“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师父什么都敢说,你真的什么都敢听吗?”
“……你不知道!我大师父和我二师父都非等闲之辈,这情债简直让人操碎了心,全靠我做军师红娘,我自然不放心啊。”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林雪庚这句话意有所指,谢玉珠便转头看向她。
她们正站在缓缓运转的巨大水车之下,夕阳穿过飞溅的水花搭起彩虹。林雪庚收起手稿,漫不经心地说:“你被卫渊盯上了吧?”
谢玉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情形也不知是她先盯上了卫渊,还是卫渊盯上了她。
林雪庚从腰间拿出烟杆,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对她说道:“我是做情报生意的,又跟卫渊打过交道,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卫渊不做徒劳无益之事,任何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而已。”
“卫渊分明早就知道我家乡被屠灭的真相,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晚不告诉我,恰在我做出以人炼苍晶的方法之后告诉我?”
林雪庚看向谢玉珠,目光冰冷:“卫渊早猜到我知道真相后会做什么。他利用我削弱如日中天的白云阙,打破仙门对灵器的垄断,使灵器流传于民间。”
“他还拿走我对于天上城的设计图稿,以此建立天上城。一个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难道不可怕吗?”
“我不知道卫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他可以为一个光辉的目的,做一千件恶事,榨尽所有能利用的人。他善于言辞,手段厉害,即便此刻他站在我们这边,跟他合作也要慎之又慎。”
谢玉珠目露忧虑之色。烟雾从她们之间飘起,林雪庚说道:“离他远点,不要相信他,当心自己受伤。”
谢玉珠默默思索了半晌,突然指着自己问道:“林雪庚,你是在担心我吗?”
林雪庚略一沉默,转过头去向前走:“谁让你是个蠢货。”
“说真的,你不打算叫我一声师姐吗?”谢玉珠在后面跟上林雪庚。
林雪庚头也不回道:“连师妹我都不想喊,今日师父所说的你有听懂六成吗?笨头笨脑的家伙。”
“我拜师也才一年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时间好好学习,待我认真学了……”
又一艘巨大的风舟从空中飞过,满载新到天上城的兴奋客人,再带走要归家的游人,将天上城的美名传遍天下。
风舟的影子掠过人群,这两人的人影也没入人群之中,交谈声远不可闻。
介于才被林雪庚提醒过,晚上见到卫渊的时候,谢玉珠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客栈的庭院里,卫渊一袭黑色常服、玉冠束发,笑意盈盈地背着手站在月亮中,仰着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谢玉珠。
当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谢玉珠迷神了一刹那,继而在心里骂了一声:呔,长得这么合我心意做什么!
“城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我大师父、二师父和林雪庚现下都不在客栈里,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你改日再来吧。”谢玉珠谨慎道。
卫渊微微一笑,说道:“谢小姐怎么确信我是来找他们的呢?”
得了,卫渊是来找她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渊之意定然也不在她。
谢玉珠与卫渊对视片刻,叹出一口气来,她语重心长道:“城主大人,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认真考虑了。但我还想多活几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变回策玉师君的,你也没必要天天来催我吧?”
“哈哈哈哈……”
卫渊闻言忍俊不禁,他摇头笑道:“我不是来催你的,我是来陪谢小姐的。”
“什么?你陪我?”
“卫某说过愿配合谢小姐,完成谢小姐的一切愿望。既然有幸得谢小姐青眼相加,谢小姐如今又来不及喜欢他人,那卫某自当奉陪。”
谢玉珠十分迷惑:“……难道你喜欢我吗?”
卫渊笑而不语。
谢玉珠狐疑道:“你不会真是想跟未来的策玉师君套近乎吧?”
卫渊仍然笑着,他并未回答,转而说道:“今夜正好我得空,谢小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卫某都可以陪谢小姐一起。”
谢玉珠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卫渊一遍。
她脑中鼓角齐鸣,关于卫渊的各种故事来回打转,关于林雪庚的、关于秦嘉泽的,关于此人如何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在她的脑子里滚起雪球来。
然而那雪球又卷进鬼市戒壁之下的景象,他在漫天灰烬里,俯下身来对她说:“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豫钧城的新春红灯笼下,他笑意盈盈道:“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沉默地凝视卫渊半晌,突然伸出手来指着卫渊道:“你要是认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卫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玉珠便大踏步走下台阶,伸手直接把卫渊的手牵住,手掌旋转间十指交扣。
“今日既然卫城主有空,那天上城的那些个机密禁地,最好是只有你能进出之处,便全陪我走一遍吧!”
谢玉珠豪气干云道,一脚踢开她脑子里那滚得热闹的雪球。
想那么多干什么?她还能存在多久都不知道,指不定从天而降个什么事儿,她就摇身一变成策玉师君了,怎么能用她如今万分宝贵的时间犹豫不决?
也不知卫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有一口毒药,毒死了她待策玉师君杀回来也能报仇雪恨。
谢玉珠一旦下定决心,就变得步履轻快落落大方起来。
她甚至微笑对卫渊说道:“你这手很温暖,手指长而不柴,就是扳指很硌人,下次别戴了。”
卫渊先是惊讶,继而笑得意味深长。他任谢玉珠牵着他,甚至翘起拇指把扳指拿了下来,再握住她的手。
谢玉珠说想要去看天上城机密之地,卫渊也不推辞,真的带她穿过一重重秘密法阵,直抵天上城地心深处。
终于从法阵中出来时,谢玉珠抬头遮住眼睛。
只见光芒退却,她与卫渊站在一条广阔而明亮如昼的长道中,四壁皆是石头,一扇窗户也没有。
而这里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袍面目模糊之人,这人仿佛是在等待卫渊,说道:“城主,有消息说天裂……”
黑袍人听声音该是个年轻女子,她一见到谢玉珠声音就停了下来,眼神移到她与卫渊交握的手上,目光逐渐深沉。
谢玉珠敏锐地察觉到危机,心中警钟大作,她立刻对那黑袍姑娘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语塞一瞬,继而愤慨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这家伙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他不检点!你好好管教他!”
“哈哈哈哈,谢小姐误会了,她只是我的下属。”卫渊笑道。
“你胡说!下属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就差没揍我一顿了!”
他们争执之间,那个黑袍人果然目光不善地盯着谢玉珠,她慢慢把兜帽摘和面巾摘下,云淡风轻地吐出石破惊天之语。
“因为我是你姐。”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瞧着面前这熟悉无比的面容,正是扶光宗的青年才俊,谢家长女谢玉想。
她结巴道:“大……大姐?”
第108章 醉酒
谢玉珠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竟在此地与久未谋面的长姐重逢。
她更没想到,她在扶光宗修行多年的大姐,本当与灵匪势不两立, 竟成了天上城十二使之一的朱雀使。
由此谢玉珠不由得醍醐灌顶, 怪不得她被困天镜阵时, 她长姐会料事如神, 把解缚石留给她二哥助她脱困。
谢玉珠受到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站在那流传千年的珍宝——浮空界碑前时,仍然未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要说来机密之地,卫渊竟领她直抵核心,来到了浮空界碑所在之处。
只见这地心之中竟然辟出一块高堂,一块巨碑在高堂中顶天入地, 四四方方如同玉质, 碑体半透明, 镌刻着重重叠叠复杂的咒文。蓝光穿越碑身往来涌动,仿佛其中有血脉流转。
它巍巍高立,映衬着碑下之人渺小如芥子,碑底蔓延出密密麻麻的灵脉法阵, 沿地面朝四壁而去, 如同树根盘亘交错,没入土壤岩石之中。
这座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天上城全仰赖于它, 它是这一切神奇的源头, 是这座“仙境”的心脏。
谢玉珠仰头惊奇地看着这灵力浩荡的圣器,不由得心神震撼、感叹出声。然而她刚刚感叹两句, 便觉如芒在背,嗖嗖发凉。
她回头一看——她长姐果然一身黑袍抱着胳膊, 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玉珠不由得一哆嗦。
卫渊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这罪魁祸首竟还笑起来,揶揄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六小姐,居然如此畏惧长姐?”
“……你还敢说!”
谢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压低声音道:“卫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机密之地是谢小姐自己想游览的,而且这手,我记得也是谢小姐自己要牵的。”
卫渊伸出他那只褪去扳指,干干净净的手,悠闲地晃了晃。
谢玉珠被噎了一噎,继而瞪他道:“……我才用了几分力气?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没有力气挣脱吗?”
“卫某已经说过,愿满足谢小姐的一切愿望,只是牵牵手而已,我自然不能拒绝。”
“……说来说去,你这巧舌如簧的混蛋,就是存心要看我笑话!”
谢玉珠看着卫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心中蹭蹭冒火,愤而提起他的衣襟,前前后后来回摇晃。
这堂内除谢玉想外,驻守的其他黑袍人见状纷纷惊诧警觉,卫渊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卫渊在谢玉珠的摇晃里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伸手从袖子里提出一只乾坤袋,悬在谢玉珠的眼前。
“这是给谢小姐的。”
谢玉珠停止摇晃,狐疑地看着这只乾坤袋:“这是什么?”
“皇上近来赏了我一批各地上贡的贡品,我从中挑挑拣拣,不知道谢小姐喜欢什么,索性就多拿了些。譬如西域的蜜果,北边的乳糕,京塘的莲藕,岭南的橘红等等。”
“……怎么都是吃的?你想做什么,要贿赂未来的策玉师君吗?”
卫渊把她的手拉过来,将那乾坤袋放进她的手中,笑道:“这是为我嘲笑谢小姐而赔罪,谢小姐不喜欢,那卫某以后便尽量不笑了。”
谢玉珠怀疑地盯着卫渊,只见卫渊偏过头去,对她身后说道:“谢小姐无心游览,后面便由你来陪这位贵客吧,朱雀。”
“……”
她长姐道:“是,城主。”
这边谢玉珠终于落在了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长姐手里。另一边地面之上的天上城,林雪庚和她二师父却正在天上城的灯火辉煌中,满街寻找她大师父。
温辞手里攥着个只剩下半壶的酒的酒壶,酒水晃荡声伴着铃铛叮当作响。
他咬牙切齿道:“叶悯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发酒疯了!?”
谢玉珠此前说这客栈里谁也不在,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乃是她正巧错过了她师妹与二师父的一场兵荒马乱。
这事儿还要从温辞傍晚醒来时说起。
这几日叶悯微总是守在他床榻边,温辞一睁眼便能看见她弯起眼眸,笑着对他说:“温辞,你醒啦,睡得好吗?”
今日温辞睁眼时床边却空空如也。
温辞第一反应是怀疑叶悯微又热情退却,整理过她的记忆,而后又觉得他大概想得太过严重。
她应该只是白日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全情投入以至于忘却外物了。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道:我便知道她日日来候我只是一时兴起。
然后他便不以为意地活动筋骨,下床穿衣。他出门时却正好撞上林雪庚,从她口中得知叶悯微早已回客栈等候他醒来。
温辞这才觉得事情奇怪,他问林雪庚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林雪庚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她给你买了许多吃食,还有一壶酒。”
温辞挑眉道:“一壶酒?”
如今这壶在房内桌上发现的酒——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温辞攥在手里。
这米酒清香入口清甜不觉烈,却后劲十足,没点酒量的人一口气喝半壶定是要烂醉如泥。
“你给我买酒,自己喝这么多做什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点儿数!”温辞怒道。
如今的情形看来,叶悯微多半是喝下自己买的酒,从而酩酊大醉不知去向。
可此前叶悯微从没醉酒过,温辞也不知道她醉酒是个什么模样,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心中焦急又担忧。
天上城满街灯光亮如白昼,温辞乘着梦境中召来的羽翼从天上城中掠过,穿越高楼间相连的廊桥,与空中飞翔的舟车擦肩而过。
街上车上的人们纷纷驻足看去,高声惊呼。
如今天上城鱼龙混杂,其中不乏魇师。竟还有缺心眼的魇师跟上温辞,说见他魇术了得十分佩服,想要与他切磋交流。
来人不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祖师爷,话还没说话就被温辞抬手掀翻,铃铛急响之间夹杂着温辞的怒言:“滚开!”
街上人头攒动,却不见叶悯微的身影。温辞愈发急躁时,他耳边吊坠摇曳,终于传来林雪庚的声音:“巫先生,我找到师父了。”
那羽翼在空中转了个急弯,嗖然如剑飞往浮于空中的农田之中。
温辞赶到之时,只见那农田越有十亩之大,上悬一颗明珠照得地间明亮。看样子这里刚刚收获过一轮庄稼,地里只余草杆,浑土术慢慢地在地间涌动翻土,而吞鱼跟在后面抛种子。
叶悯微端正地坐在那田地里,拿着枝条在地上画来画去。她发丝被照得泛起银光,便如从前昆吾山上,披着一头银发心无旁骛地演算时那样。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她根本不像是喝醉了。
林雪庚正站在叶悯微旁边,凝神看着她在地上画的东西。
温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起魇术走到她们身边,问道:“叶悯微,酒是你喝的吗?你没醉吗?”
叶悯微却恍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画着。林雪庚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图案道:“我觉得师父是真的醉了。”
只见地上不再是排列整齐的数字符号,竟画满了圆圆的大头人。
温辞沉默片刻,问道:“她画的这是我吗?”
林雪庚道:“我觉得应该是。”
言罢林雪庚识趣儿地后退一步,说道:“人既然已经找到,那后面的事便交给巫先生了,雪庚暂先回去客栈,若有需要再用传音术联络。”
须臾之间这广阔的田野上便只剩下温辞与叶悯微,唯有夏日的蝉鸣聒噪,和树枝划开土壤的窸窣声。
温辞在叶悯微旁边蹲下,目光在她画的大头人和各种古怪的图案中扫视一遍,稀奇道:“叶悯微,你这又是在算什么?”
叶悯微终于开口说话,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个喝醉的人,说话条理清晰又平稳,语气十分认真。
“我在算怎么让温辞相信我,让他原谅我。”
……真不愧是叶悯微,喝醉了便暴露本性。
温辞嗤笑一声,继而撑着下巴耐心地看她一行行地画下去,也不再追问,等着看她会算出个什么答案。
她那些奇怪的图案洋洋洒洒写了二三十行,把土地都翻了一遍,写着写着手突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温辞淡淡道:“算出答案了?”
“把温辞关于我的记忆消除,再从头开始。”叶悯微慢慢说道。
温辞眸色一暗。
叶悯微却突然直起身来,拿袖子把自己前面认真算的东西都擦掉,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不对,我算错了,重新算一遍。”
她擦除的动作缓慢又细致,神情严肃,好像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要把它们全消除干净似的。那洋洋洒洒的图案于是又重新归于别无二致的土壤。
温辞问道:“怎么,你不想让他忘记你?”
“不可以,温辞不可以忘记我。”
叶悯微笃定地嘟囔道:“他要记得……我也要记得……”
“记得什么?”
“温辞、谢玉珠、苍术、林雪庚、卫渊、阿严阿喜、孙婆婆、宋椒。”叶悯微边说边画,很快便在地上画出一长串大头人。
眉毛竖起来的是温辞,泫然欲泣的是谢玉珠,裹了一只眼睛的是苍术,拿了烟杆的是林雪庚,脖子上有印子的是卫渊。不能说画得很好看,但特征分明。
温辞瞧着她画出来的大头人们,终于笑起来,他说道:“所有这些人,你都要记住吗?”
“嗯。”
“等你找回魇兽,你的脑子放不下这么多记忆怎么办?”
“我会找到方法放下的。我不可以再忘记,不能伤害他们,他们都很宝贵。”
叶悯微严肃地回答。
温辞凝视她片刻,突然挨近叶悯微亲吻她。
就像从前在昆吾山上的亲吻,会将叶悯微从演算中唤醒一样,这个吻也将她唤回神来。
叶悯微怔了怔,懵懂地抬起眼睛看向温辞,仿佛终于认出他是谁,眉开眼笑,说道:“温辞,你醒了吗?睡得好吗?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呢?”
温辞挑眉道:“今晚尽顾着找你了。”
叶悯微不甚明白,她目光迷离,偏过头道:“那我能抱你吗?”
温辞点点头,叶悯微就张开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说道:“我今天买了许多吃的和酒……嗯?我把它们都放到哪里了?”
温辞拍拍叶悯微的后背,他道:“吃食不知道,酒大半是进你肚子里头了。”
“走吧,我们回去,你得好好睡一觉。”
温辞将叶悯微背起,她便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颈间。
从梦魇中召来的羽翼再次出现,叶悯微伏在温辞的背上从天上城上空掠过,耳边风声萧萧,眼中一切迷离不清。
“好多灯……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苍术背过的诗……苍术……叶麓原……我的兄长……”
醉意进一步加深,叶悯微终于开始像个喝醉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口齿不清了。
“铃铛……有铃铛的声音……是温辞……温辞在哪里……太阳落下去……温辞就要醒来了……”她又模模糊糊说道。
“哈哈哈哈……叶悯微,你堂堂万象之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悯微的呼吸声在温辞的耳畔清晰绵长。温辞想,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见灯火时会想起叶麓原,听见铃铛时会想起他。
仿佛有一些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将要与她共存一生。
连同她所看见的这个人世,这个崭新的世界一起,与她共存一生。
“我还没算出答案呢……”叶悯微嘴里嘟嘟囔囔。
“……你还记着你那算题呢?”
铃铛伴着笑声清脆作响,温辞最终压下嘴角,努力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别算了,叶悯微。”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早已算得答案了么?”
第109章 复生
天上城地面上的这场骚动终于平息, 而地下却仍然热闹。
浮空界碑光芒流转之前,谢玉珠正与她长姐相对而立。她长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含笑, 仿佛在等谢玉珠主动交待。
谢玉珠干干笑道:“大姐, 你什么时候开始帮天上城做事了啊?”
她长姐笑而不语。
“你知道今天我会来吗?”谢玉珠又道。
谢玉想摇摇头, 终于出声道:“这真是个大惊喜, 我还没见过有人敢攥着城主的衣服,喊他混蛋。”
顿了顿,她又转过头去示意那高耸的浮空界碑:“此处乃是维持天上城万事万物运转的核心之地,只要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整个天上城,唯有城主的心腹才可以进出。一年不见,你和卫城主的关系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谢玉珠十分诚恳。
谢玉想凝视她片刻, 轻笑一声, 弯下腰来摸摸她这小妹的头。
“可惜啊,我还向城主瞒你的身份瞒了近十年,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谢玉珠愣了愣,继而惊诧道:“十年, 大姐你当细作都十年了?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策玉师君吗?”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谢玉宁是去扶光宗混日子的, 我早就获许进入内室,见过策玉师君的画像。”
谢玉珠见她长姐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想起白日里她大师父与林雪庚的讨论。
她们说天上城内部构造十分复杂, 许多地方已经超出林雪庚的设计, 以至于林雪庚也看不明白。仅凭林雪庚的手稿和一些灵匪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城池。
这座天上城建造之时,一定有许多精通术法之人也参与其中。而在当今的世上, 所谓精通术法之人只能是仙门修士。
当时谢玉珠还感慨,看来仙门明面上严禁灵器、诛灭灵匪, 暗地里却出了不少支持灵匪的叛徒呐。
说什么来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她就直接见到了一位“叛徒”。
谢玉珠不解道:“大姐你为什么会帮助天上城呢?你天赋极佳,谢家又与扶光宗关系深厚,你由扶光宗大长老亲自授业,只要在修道一途走下去,分明前途无量啊。”
谢玉想讶然挑眉,继而笑道:“你遇到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又见了这座天上城,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谢玉想说道:“我所选择的是这个人间的前途,我愿在我所选择的人间里,寻找我自己的前途。”
谢玉珠怔了怔。
谢玉想指指她们头顶道:“这里还有许多如我一般,暗中支持天上城的仙门弟子。我们都是自己门内的天才翘楚,哪个不是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光明,我们怎会相聚于此?”
“能改天换地之物该用之于天地,不该畏之如虎。”
谢玉想的声音铿锵有力,谢玉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长姐,突然想起许多儿时的事情。
谢家长姐自小便是谢家孩子中的军师,历来最有主意。她指使他们做这做那,成功了大家一起享福,失败了便推人出去顶锅。就数谢玉宁背的黑锅最多,那家伙每次都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然而下次又来找谢玉想出主意。
可若是真正危险的大事,她长姐从一开头就独自去做,自己受罚,绝不跟他们说半个字。
所以谢家这些孩子从来都最怕长姐,又最信服长姐。
时至如今,她长姐仍然是谢家最有主意的那个孩子。
谢玉珠低声道:“姐,若有一日我成为策玉师君,你还是我的姐姐吗?”
谢玉想为自己小妹这伤感的问话愣住,继而笑出声来,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知道你是策玉师君都这么些年了,可有哪一次少骂你少坑你过?若你真重回扶光宗宗主之位,我言行大约会收敛些,但在我心里,你还依然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臭妹妹。”
“到时候还要请策玉师君网开一面,原谅我的冒犯了。”
谢玉珠眼眶有些泛红,又忍不住笑道:“大姐你真是心宽啊。”
“我们当细作的就是要心宽呐。”
谢玉想语气轻松道:“我看你与城主之间的情谊真假掺半。事已至此,望你拿出我们谢家儿女的气魄,好好将城主玩弄一番,可别让自己吃亏。”
“……”
谢玉珠心说,谢家儿女什么时候有这种气魄了?
她怀疑道:“我能玩弄得了卫渊吗?”
“方才你摇着他大骂混蛋的时候,就十分精彩啊!”
谢玉想笑逐颜开,她揶揄完谢玉珠,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对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帮我把这消息拿去给城主吧,估计日后,你两位师父还有城主大人便有的忙了。”
夜晚漫长,天上城客栈里的叶悯微正枕着枕头,满身酒气地醉倒在梦乡里。
她平日里不进五谷不需睡眠,自下山这一年多来唯有受伤时昏迷过几次,这竟然还是头一次安然睡去,做起梦来。
这个梦境里这一年多来的记忆翻书似的一一浮现,叶悯微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段时间了。
最初她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于是深入这世上的乱局之中。她在各路势力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纷至沓来,直到进入天上城后才暂得琐碎的空闲。
她最初想要找到魇兽是为了找回自己,而今日她虽然没有找回魇兽,却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
而由过去的她而牵系起的人来到她的身边,温辞、苍术、谢玉珠、林雪庚和卫渊,让她成为新的叶悯微。
那短暂的一年多的记忆很快便翻到尽头,再没有别的可以回忆。
梦境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蓝衣姑娘的身影。那个姑娘一头银白长发戴着视石,站在昆吾山的木屋前。占风铎声音清朗,她神情安宁。
叶悯微仿佛看见了那五十年里隐居于昆吾山上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忘记温辞呢?”她轻声问道。
阳光下的女子长发随风飞扬,仿佛披着一身风雪的伶仃枝干,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叶悯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忘记温辞。”
银发女子的神情认真,甚至有一丝隐约的悲伤,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间和丧失的记忆,来赠她一句答案。
叶悯微心念一动。
她忽然莫名地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木屋下的白发姑娘却突然消失不见,万事万物归于黑暗中,梦境仿佛突然中断。
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群披着莹白光晕的人,他们身后的光芒十分刺眼,以至于叶悯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们似乎也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是她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有个沉稳的声音感叹道。
调子略高的声音紧接着发话:“没想到我们竟还能重归人世。若人人都能如此那还得了?我当年便跟你说,我们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死都死了,你怎么还这般喜欢说废话?要我说你就该在活着的时候好好辟谷少吃点,我当年为埋你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火气越来越旺,竟要在叶悯微的梦里吵起架来了。
叶悯微此前没做过梦,更别说这么稀奇古怪的梦,面对这群突然搅乱她梦境的人不明所以。直到第一个说话的人把其余人劝住,再次对她说话。
“你的魇兽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可惜我们无法离开此处,或许要劳烦你来见我们一面。你叫……你叫叶悯微,对吧?”
叶悯微骤然睁开眼睛,那些莹白的人影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月光映入眼底。
身后之人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酒醒了吗?天马上就要亮了。”
叶悯微迷茫了一会儿,依稀记起自己醉酒的某些片段,她拍拍温辞的胳膊,说道:“我好像做梦了。”
“听见了,你身体里的声音很吵。”
“你看见我的梦了吗?”
“好像是个美梦,没有仔细去看。”
“这梦很奇怪……”
叶悯微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十分急促。温辞皱起眉头,翻身下床。
他一开门,便见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都站在门外,声势一时非常浩大。
此时已经是东方渐白,也不知该说这时间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大家竟然齐聚于此,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温辞慵懒的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卫渊微问道:“巫先生,方便进去说话吗?”
温辞看了一眼从床上坐起来的叶悯微,道:“她醉酒才刚刚醒来,恐怕神志不是很清楚。”
“此事师姐大概知道不多,倒是巫先生可能有所了解。”卫渊说道。
这一行三人接连进入房间内,谢玉珠刚坐下就急着问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听说过天裂吗?”
叶悯微迷惑地摇摇头,她对于各处地名十分陌生,更不知道天裂是何物。
而踏遍九州山河的温辞显然知道。他在桌边坐下,答道:“天裂乃是西州群山内的一处裂谷,深可千丈,狭只一线。此处地势险恶,寻常人难以进入,却又是一座群墓,埋葬着最初创造术法的七位高人,因此被奉为仙家圣地。”
最初的修道只是修心养性,千年以前七名灵心慧性、志同道合的修士却开创了灵脉术法。他们著出玄门三经,创立仙门,使术法流传于世。
这七位先贤关系亲厚,死后约定同葬一处,便共眠于天裂深处。
卫渊敲敲桌面,他目光转向叶悯微:“我的线人传来消息,师姐的魇兽终于又显露踪迹,它刚刚从天裂中逃出朝东南方向而去。而它离开后,天裂便被某种古怪的术法所笼罩,以至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天裂里千年前死去的那七位先贤,竟在天裂之中复活了。”
第110章 商讨
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 这实在是有悖天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怕是那几位先贤揭开棺材板的时候,都要道一句岂有此理。
而天裂外的仙门弟子们更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虽能听见天裂下先贤们传来的声响, 下去天裂探寻究竟之人却都消失不见, 不得而返。
谢玉珠疑惑道:“可从没听说过有术法能让人死而复生, 雪庚也不曾见过。大师父、二师父,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并非死而复生。”
温辞他神色凝重,杯盖又在手中旋转起来,他道:“那应该是时轮,是叶悯微所造的窃时术。”
这是温辞所认为叶悯微所造的灵器中,最为危险的一件。
温辞下山后曾为叶悯微寻来一块陨铁,叶悯微花费十年以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术法, 取名“窃时术”, 而灵器名为时轮。
可移山倒海, 改天换地的灵器数不胜数,但时轮和它们全不相同,却又可怕数倍。它所能插手的是这世上几乎无人可撼动之物——时间。
“它能够吸收某样物品上的时间,让此物独自时光倒流, 回到从前的状态。”
温辞抬手指向桌上的烛台, 说道:“譬如这蜡烛,窃时术可让这快耗尽的蜡烛倒回新烛之时。你便可拿着它再点燃一次,借得本不应该再存在的光芒。”
“时轮是窃取时间之物, 它大概是吸收了墓葬中那些尸骨上的时间, 将它们变回了活人。一旦时轮内苍晶耗尽停止运转,复生之人又将重归白骨。”
这灵器太过诡谲, 温辞一早劝叶悯微销毁,没想到她竟一直保存着, 而后还被魇兽卷走。
若魇兽早些抛出时轮,恐怕这天下早就大乱不可收拾了。
叶悯微听完温辞的解说,她这一生对天理伦常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十分自然地感叹道:“我竟还创造了这样的术法,真有趣啊。”
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沉默片刻,认真道:“不过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便擅自将他们复活,确实不应该。怪不得他们要来我的梦里吵架。”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卫渊问道:“他们去师姐你的梦里吵架?”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似乎在梦里见到了你们所说的那几位高人,他们说想请我去见他们一面。”
原本有人死而复生便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他们竟提前寻到了叶悯微的梦中,这些高人果然深不可测。
温辞说此前下去天裂的仙门修士都未再回来,大概是行动中无意间受到时轮作用,被吸去了时间。
时轮已经将千年前死去之人复活,这些修士哪里有这么长的寿数,被大量回溯时间便立刻化为乌有。
只要时轮停下来,他们自然会恢复原样。
他们将此事讨论完,卫渊便问叶悯微:“师姐,你要去天裂吗?”
叶悯微点点头,她道:“既然是我魇兽引发的问题,我应当要去解决它。”
卫渊手指在桌上敲打一轮,露出笑容。
“不着急,仙门折了那么多弟子在天裂里,那些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们又指名想要见师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放低姿态来找师姐帮忙。这正是我们待价而沽的时候,师姐你暂不要答应,待我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看他们愿付出什么代价。”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太清坛会便有人前来联络。卫渊揽过了这谈判之责,这终日忙碌之人便又添了一桩大事。
即便如此卫渊还是每天抽出时间来见谢玉珠,不过几日,便带她几乎游遍了天上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堂堂卫太师、天上城主,也不知怎么的竟对谢玉珠言听计从,绝无半点忤逆,甚至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分外贴心。
而谢玉珠仿佛来了斗志,来者不拒不说,还每日都要拐着弯探一探卫渊的底线在哪里。
以至于这整座天上城里的牵丝假人,对叶悯微一行人的态度从殷勤渐渐变得谄媚。仿佛马上这谢玉珠就要超过卫渊,成为他们第二位城主似的。
温辞与叶悯微看不明白,林雪庚更觉得稀奇,不知道这两个人都给对方下了什么蛊。
温辞问叶悯微道:“卫渊说过他和玉珠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说玉珠有些中意他,所以他想要在玉珠变成策玉之前,完成玉珠的所有心愿。”
叶悯微正经地回答,而后问道:“玉珠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温辞道:“她说她要大吃一顿断头饭,力图将卫渊玩弄一番。”
“……”
这两个人的说辞竟还离谱地对上了。
叶悯微想不明白,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图稿。温辞瞧着她摊在桌上的一叠叠纸,问道:“怎么,你与林雪庚近日来研究天上城的构造,遇到问题了吗?”
“也不算是问题。”
叶悯微的目光在哪些图画上扫视而过,说道:“只是觉得这些运转术法的设计有哪里不对劲……它们似乎从未考虑过灵力消耗的问题。或许等我和雪庚见过浮空界碑后,就能明白原因何在。”
“卫渊还没领你们去看吗?”
“如今我们之中只有玉珠见过浮空界碑,她上次想带我们去,却被驻守者拦住。”
叶悯微若有所思地敲敲那图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温辞:“对了,你可见到我的醉丸在哪里?”
“醉丸?”
“我这几日买了十坛酒,从酒里提炼出来四颗。只要吃下去一颗顷刻间就能醉倒,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挑眉,惊诧道:“你做这种东西干什么?”
上次醉酒之时,叶悯微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捕捉到十分重要之事,但还未来得及弄清便被搅乱了梦境。
她对那一丝微妙的感觉始终念念不忘,想要找法子再醉几次做几次梦,看能否弄清楚其中关键。然而还没来得及试,她便发现那醉丸不见了踪影。
温辞忽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你那醉丸是不是放在一个姜黄色的糖盒子里?”
叶悯微点点头。
“……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在寻常糖盒子里!”
温辞骤然从椅子上起身,一阵风似的离开房间往走廊而去。
叶悯微近来经常给他买各式糕点零嘴,他只道那是叶悯微买给他的寻常糖果,傍晚谢玉珠嚷着嘴淡,他便把那糖给了谢玉珠。
叶悯微和温辞风风火火地冲到谢玉珠房间一看,一屋子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如狂风过境似的。
谢玉珠正靠在床边,果然已经酩酊大醉。然而这满屋狼藉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只见林雪庚也抱着圆凳,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
看来谢玉珠还把这“糖果”慷慨地分享给了林雪庚。
只见谢玉珠坐在地上,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拉着林雪庚的手,对她道:“林老板!我……我从小就是老幺……谁都叫我妹妹……我就没当过姐姐……你就不能……就不能叫我师姐吗!”
林雪庚被她拉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她喝酒不上头,一张脸白得胜雪三分,然而眼神也散得厉害,活像是叶悯微没戴视石的样子。
“不叫!你没当过姐姐……我也没有……我凭什么叫你……你这么笨……”
“就你聪明……就你聪明!自己还活不明白啊……在鬼市躲了十几年……”
两个人口齿不清地互相揭短,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恰在此时谢玉珠一抬头看到僵立屋中的温辞和叶悯微,突然睁开那双迷离的眼睛,指着他们惊喜道:“爹!娘!”
然而这声呼喊似乎刺激到了林雪庚。她眼神一愣,突然泪如雨下,竟对着谢玉珠大喊道:“娘!娘啊!”
林雪庚一哭谢玉珠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这两个人刚才还推推搡搡,忽然间你喊一声爹我喊一声娘,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这酒疯撒得一时非常混乱。
温辞沉默半晌,奇道:“她们喊的这是什么辈分?”
这两个人要是醒过来还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怕是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眼下的烂摊子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们只是醉酒,但却都掌握灵器,要是跑出去撒欢也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只要把她们搬到床上等她们酒醒便好。
怕什么来什么,温辞刚把这话跟叶悯微说完,却见谢玉珠像是闹得热了,突然拿起一块木牌给自己扇风,刚扇两下她就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屋子里的醉鬼,转瞬间只剩平白被连累的林雪庚。
叶悯微与温辞沉默对视半晌,她说道:“玉珠手里那块缩地令,我最近拿来练了几次手,她应该还在天上城里。”
夜色初现,卫渊正在天上城的酒楼里依窗而坐。他低眸欣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空中飞翔的车架,这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天城夜景。
“关于天裂之事便就此论定,你可还有还有其他要求?”
对面之人缓缓发话。只见他青衣木冠,正是逍遥门的门主,此时太清坛会的主持者蒋琸。
卫渊转过目光看向蒋琸,笑道:“蒋门主肯在大论道之事上松口,卫某已经十分满意。”
“你本可以获得更多。”蒋琸端起茶杯,意有所指。
“哦?获得更多?”
卫渊打量着蒋琸,似笑非笑道:“此前太清坛会还想将世间灵匪与卫某赶尽杀绝,态度坚决,不惜为此挑起战事。怎么如今竟想坐下来与卫某提交易了?看来这天上城,确实是个迷人眼的仙境。”
“天上城之所以浮空而行,必然有赖于浮空界碑,那本是逍遥门之物。你若肯将天上城交给逍遥门,那我亦可宽宥你当年偷窃浮空界碑之罪,令你回归师门。待我百年之后,这门主之位由你继承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
卫渊竟笑出声来,他倚着栏杆道:“真是稀奇啊,您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在逍遥门中对于我和师姐的所做作为。如今竟然想要由师姐的创造而成之物,还愿将逍遥门主之位交给我这下贱的,不配修行的家伙?”
蒋琸目光微凝,便听卫渊懒懒道:“您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欺侮我又逼走师姐的那些人背后是谁吧?身出名门天资聪颖的蒋道长,不屑于和我这样的贱民同门,又被师姐的名气压得毫无喘息之地。好不容易抓住大论道的机会,否定师姐所做的一切,逼她拿出实证。你知道你这么做,以师姐的脾气在拿出实证之前,都不会回到逍遥门。”
“于是逍遥门掌门之位,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你手里,蒋门主。我偷了浮空界碑,而你又偷了什么?”
这雅间之内的气氛忽而剑拔弩张,蒋琸面色沉沉,正欲说什么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高呼。
“卫渊!卫渊你在哪里?”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至极,刚刚还笑意戏谑的卫渊不由面色一变。
房门轰然大开,与此同时窗幔飞去盖住来人的头,卫渊周身灰烬弥漫,疾速而去将那个被布裹住的人抱在怀里。
卫渊眉头紧皱,对门边一脸慌张的牵丝假人道:“你们怎么会放她进来?”
那假人小声道:“您说夫人的命令就是您的命令,夫人说要见您……我们怎么敢拦啊。”
被布蒙住头的人不停挣扎,从中竟弥漫出一股微弱的酒气。
卫渊露出诧异之色,继而收敛神情,回过头来看向正打量他怀中之人的蒋门主。
他四平八稳道:“言已至此,卫某恕不奉陪。”
蒋门主冷声道:“卫渊,你可要想好你所作所为的后果。”
卫渊转过身去,搂着怀中之人迈步出门,笑道:“现在围绕这天上城人心蠢蠢欲动。世人皆见灵器可成之事,如今我站在谁那边,谁便得势。该想好的人是谁呢?蒋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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