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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齐云县是南州下面一个重要县城, 主要是种油菜,产菜籽油,位于南州城外三十公里, 骑马不到一个时辰。


    四五月份正是种油菜的好时节, 但是齐云县环环绕绕的田地如今都被洪水冲垮,刚长起来的油菜幼苗早被大水淹没,田地里盛满污水, 污水上飘着树叶和农作物。


    这日谢惓和四皇子的护卫七白前往齐云县查看情况。


    他们一行五人,踏过满路泥沼, 进入齐云县县令管辖范围。


    据周老爷说, 齐云县县令及其家人被流民控制,曾经让人到知州府求救,知州章昀不知道是无瑕顾忌,还是其他原因, 并没有派人去救援。


    “吁——”


    齐云县地势较高,坐落在几座山之间。谢惓他们一路上来, 并没有遇见其他人, 远远看见齐云县城墙上有守卫兵在放哨。


    “看来确实是被占了, 但是不是流民就不确定了,”


    城门只进不去, 而且进去的那些人都用马车运送东西, 搜查严格。


    “他们这是送物资进县?”


    运送车队都用灰色的布掩盖着, 看不见运送的是什么东西, 但是从他们打探的信息来看, 齐云县被反贼占领后, 就没再领过救济粮,而他们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


    七白脸色有些难看, 南州城被淹,大水漫灌,附近几十里州县都殃及了,根本没有多余粮食,而如今齐云县竟然有人专门运粮进去,这怎么可能?


    “齐云县富庶人家不少,这些粮应该是用那些人家的钱财从别处买来的。”


    城门口核查森严,想混进去不容易,只能等晚上再看。


    夜黑风高,清冷的月光照亮山间一隅,不远处城墙上支起火把,换了批人守夜。


    树木簌簌,倾倒坍塌的树木刷过泥潭,刷刷刷的声音掩盖深夜细微的脚步声。


    夜色越发深沉,月移影动,城墙上守夜的守备兵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精神松疲。


    黑影晃动,没一会,几道身影爬上城墙,谢惓拽住麻绳,几个瞬息,就跳上城墙,敲晕守卫兵,七白三人换上守卫兵衣裳站岗,一人跟着谢惓下城墙。


    夜晚寂静,谢惓握着短刀,借着月光打量四周,


    县令府在县城东边,要穿越大半个县城,


    子时,县令府后院却还亮着烛光。


    谢惓拧眉,他原想打探一下齐云县县令情况如何,现在看来,县令府也被反贼占领了。


    谢惓跳下围墙,贴着墙根穿过宽敞的后院,后院花草树木葱郁繁茂,并没有被洪水肆虐半分,而且,谢惓轻轻敲了敲县令府围墙的墙壁,很厚,谢惓仰头看上面,还加高过。


    细碎的话音模模糊糊传来,谢惓来不及思考围墙围,快速穿到亮着烛光的房间窗外。


    “大人,上京城来的赈灾官员已经到南州三日了,估计要不了几日,就要来我们这里。”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微微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对着书案后那张脸,他劝解的话语全堵在喉咙。


    窗内谈话声音压得很低,谢惓蹲在窗下,惨白淡蓝的月光洒在台阶上有一种幽寂的凄凉。


    “我知道,”


    书房里沉默半响,传出中年男人的声音,谢惓垂眸思索两人的对话,还有两人对话语气中掺杂的复杂情绪、


    大人?


    书房里难道不是反贼,谢惓握着短刀,稍稍起身,银白的刀在月光下闪着浸骨的寒意,窗纸还没划破,轻微的骚动在空阔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明显。


    谢惓心神一凛,来不及多想,连忙往一侧墙角撤去。


    黑影慢吞吞从围墙角猫着身子移过来,谢惓屏息凝神,盯着墙角,半晌,黑影走入微光里,黑黝黝的面容和干瘦的身体,娇小轻巧的身姿,来人很警惕,眼眸四处扫视,谢惓盯着他,黑暗中,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黑影没发现谢惓的身影。


    电光石火间,一种熟悉感霎时卷进谢惓脑海,他倒吸一口气,那双眼睛,好熟悉,似乎昨夜才见过。


    程慈怎么跑这儿来了?!


    黑影小心翼翼走到刚才谢惓蹲着的地方,之后就没了声息,书房里谈话还在继续。


    谢惓看了一会,离开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狗吠鸡鸣打破齐云县的寂静,山间弥漫青色云雾,水汽氤氲,四处都湿漉漉的。


    程慈将马鞭缠到腰上,脚一蹬,越上围墙,刷地跳下去。


    “唔——”


    突然伸出来的一双手捂住程慈口鼻,强制将他拉进一侧深巷里,程慈眼神一冷,握住马鞭,


    “是我,”


    深巷幽静,长满深绿青苔,砖与砖之间长满野草,昨夜进来太晚,今日一看,谢惓才发现,齐云县竟然没有遭遇洪水,城外被洪水冲毁了,而城内竟然毫发无损,只是有些脏乱。


    “谢惓!你怎么在这里?”


    程慈转身,见真的是谢惓,放下马鞭,震惊询问。


    “这话是我问你吧,你喜欢半夜不睡觉,蹲人家墙角啊?”


    谢惓好笑望着神情陡然僵住的程慈,拍了拍他短衫上沾上的杂草。


    “别乱说话,把我当什么人了。”


    程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走了,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待会被人发现就完蛋了,双手难敌几百人。”


    谢惓跟着程慈七拐八拐,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宅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


    护卫给程慈和谢惓端来的水,两人边洗脸边交流。


    “你前面。”


    “嗯?你在我前面?你昨晚看到我了?”程慈放下脸帕,脸上黑黝黝的东西抹掉一半,脸上一块白,一块黑的,瞪大眼睛,像只小野猫似的。


    “嗯,怕我们两撞见,打起来惊动书房里那两人,就去外面为你放哨。”


    谢惓似笑非笑地望着程慈,程慈又被一种心虚感笼罩。


    “我们俩还真是有缘,”程慈干笑,“不是有句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们俩这是很多点通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真话,”谢惓放下脸帕,神情无奈,


    护卫端来朝食,两人到膳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就喜欢四处折腾,不管什么事都喜欢探究到底。”程慈看谢惓,眉头轻皱,神情纠结,


    谢惓望着他,等他说话。


    程慈吐出一口气,道,“我昨日围着南河转了几圈,发现南河决堤也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哒——”


    “什么意思?!”


    谢惓错愕望向程慈,手里汤勺骤然落下,碗里的汤溅出,洒得四处都是,跳落他手背上,烫得他往后缩了一下,程慈连忙拿起手帕给他擦了擦。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猜想错误,还是真的有问题。当然昨夜蹲了半宿墙角,有些想法得到了证实,有些却还是罩在迷雾里。”


    南州水患不管是对朝廷还是来赈灾的谢惓他们而言,都觉得是意外,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毕竟每年清明前后,许多州县都会因为河水泛滥决堤,这次他们也都认为南河决堤是天灾。


    而现在,有人说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这……”谢惓震惊到无话可说,寒意从脊梁骨蔓延,很快遍布全身。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南州及附近州县几十万人何其无辜。


    “我这几日混进当地商贾圈子。不少人聊起南州水患,有人说南河决堤前,南州降雨和往年差不多,并没有下暴雨,南河也没有变动,知州提前让人开堤坝,引河水入海,这水患发生得太诡异了,”


    “也因着和往年并无什么不同,百姓才会毫无准备。”


    临海、临河生活的百姓都总结出一套生活准则,若是遇到大雨年份,河水上涨,临江临海的百姓都会举家迁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等水势平稳了再回家。


    南州百姓也不例外,但是这些年南河治理和海水倒流一直是每任知州重中之重的任务,南州并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水患。


    “你知道南河决堤是从哪里开始的吗?”程慈脸上浮现一种讥讽的神情,说话语气不同以往,冷得尖锐。


    “两山夹道,河道较窄之地?”谢惓一字一顿,呼吸从肺腑挤出,胸腔痛得他发颤。


    “昨日我无事,和一位懂些药理的老大爷进山看他种的药材,途径南河,沿河走了一圈,发现南河决堤的地方在南山南和南山北之间狭道,”程慈下巴一扬,谢惓顺着他视线的地方看去,青灰色天穹之下,两座高山直插云巅,威严矗立。


    谢惓这才发现,齐云县的这两座高山和南河上游的南山南、南山北那两座山极其相似。


    “虽然那里已经被毁得看不出河流的样子,只是一摊烂泥淖,但有些事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


    “南河上下游河道边都是石沙,河底淤泥是黑褐色的,正常来说,若是水流大一些,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落叶都随着河水席卷往下流,堆在堤坝上,等开坝时被汹涌的河水卷入大海。而南河决堤地方,黑褐色泥淖里混杂着大量枯枝落叶,还有黄泥,”


    虽然河水决堤时将四周都冲刷了一遍,但黄泥很黏,石块树枝上还是有残留。


    “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却不想是恶意谋害。”谢惓垂下眼睑,垂在膝盖上的指尖轻轻颤抖。


    程慈也沉默了。


    他们都只是未及冠少年,少年心性,第一次直面如此残忍的事,心绪波荡可想而知。


    “那你为何……”静默许久,谢惓重新望向程慈。


    “来齐云县吗?”程慈问。


    “嗯?”


    “昨日得出这个猜测后,我本想去寻你,但谢翊说你不在知州府,你也知道这个猜测一旦说出来,要震动多少人,一旦被幕后之人发现,我们几人或许连南州都出不去。”


    程慈只是想活得自由纯粹,不代表他真的傻。


    “所以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来齐云县,”谢惓平静问。


    “额……你知道我这个人广结善缘,这几日和南州商贾交流甚多,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程慈低头抠手指,磕磕绊绊说,“一位茶商告诉我说,章昀和齐云县的县令有些恩怨,我又喜欢联想,时常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连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怀疑那南河决堤的事是齐云县县令搞的?”


    “之前只是怀疑,昨夜我蹲了一个时辰墙角,基本肯定就是他了。”


    想到昨晚听到的话,程慈神情多了些厌恶,


    第62章 第 62 章


    昨夜谢惓并没有听到书房内两人全部交谈, 察觉到程慈厌恶的情绪,谢惓虽然不知道书房内两人交谈具体内容,但是不难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为什么要故意使南河决堤?”


    程慈揉了揉脸, “书房里应该是齐云县县令林升山和他府上管事, 两人说话谨慎晦涩,许多地方都闪烁其词,用‘那件事’代替, 我也只模模糊糊有个念头。”


    天色青灰渐退,远方两座青黛色的山峦现出清晰的轮廓, 金橘色光芒刺破苍穹, 灰墙黑瓦蒙上浅金色光辉,


    齐云县不是久留之地,谢惓和程慈将齐云县绕了一圈,摸清情况就离开了。


    竹林簌簌, 马蹄阵阵,溅起地上水花, 快到南州内城时, 谢惓放慢速度, 侧头看程慈,神情肃然。


    “回去后, 齐云县的事我去找四殿下他们协商, 你现在先不要卷进这件事, 晚上我们再说。”


    程慈点头, 他不想搅进朝中事情, 齐云县的事他掺和进去没什么好处, 反倒会引来各方注意,倒不如隐身在后, 打探什么消息也方便许多。


    “好,”


    两人到知州府门口就分开了,


    谢惓要去找四皇子和谢翊禀报这次探查齐云县的消息,


    “殿下和谢大人在否?”谢惓询问书房门口护卫。


    护卫拱手回,“正和几位大人议事。”


    “是谢惓回来了吗?进来吧。”


    书房传出四皇子特有的哑得过分的声音。


    这段每个人都忙,也很累,四皇子从没感受过一早到晚奔波在外,睡得比犬晚,起得比鸡早,事事都需要自己操心的生活,前两日在外面晕过去,徐大夫诊治过后,说他阴阳失调,内火旺盛。


    病状也表现明显,嘴唇起泡,嗓子完全哑了。


    护卫为谢惓推开门,书房里,四皇子,谢翊还有知州府几位身着官袍的官员正在商量赈灾粮的事,


    “房屋一时半会难以恢复,只能等百姓有银钱再自己重建,目前是先想办法将那些被毁的田地里的水排掉,再让司农寺官员来研究被水漫过的田地适合种植什么农作物,让百姓有点盼头,”


    不到十日,四殿下成长速度惊人,若是谢致远和冶王瞧见,不知道后不后悔这次的安排。


    谢惓垂眸,站到一侧,等四皇子和海大人一一将事情都安排好。


    几位官员走后,四皇子才扭头看谢惓。


    “怎么样,查出什么没?”书房只剩下谢惓、谢翊和四皇子。


    三人利益相连,没有那么多顾忌。


    “昨夜我们潜入齐云县令府,发现占领齐云县的不是流民,也不是反贼,而是知县林升山。”谢惓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所看到的、程慈告诉他的关于昨夜书房里那两人的谈话内容都告诉两人。


    林升山三十有五,七年前接到朝廷调令,从中原地带举家迁到齐云县当官,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自小就订了娃娃亲。


    十几年前林夫人诞下一对龙凤胎,林升山将一双儿女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齐云县的百姓经常能看到林升山在散衙和休沐时带着一双儿女出门踏青、爬山、骑马。


    三年前,一纸调令将章昀从上京城的一个六品官员调到南州当知州,他也举家搬迁到南州。


    “他和夫人有个人儿子,名章炳。章炳在南州名声不好,甚至说是恶臭都不为过,”谢惓话音落下,


    书房另外两人再联想前面林升山那一双儿女,皱起眉,面色复杂。


    又是仗着家中权势欺男霸女的恶棍。


    “章炳二十有五,为人贪图享乐、骄纵嚣张,仗着父亲章昀在南州地位鱼肉乡民,沉迷于吃喝玩乐逛花楼,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南州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这些事在南州城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但是对赈灾没什么用,他们一开始没关注章昀家事。


    毕竟章昀管理不善,朝廷早晚要问罪。


    而且自从他们到南州后,章昀就告病家中,再未露过面。


    直到今早程慈和谢惓说起章家父子和林家恩怨,谢惓才知道章炳这个人。


    “林升山那一双儿女半年前死了。”


    “尸骨是在南河上游,南山南、南山北那两座山狭道间找到的,据说找到时,两人身上的肉都被猛禽食之殆尽,只剩下白骨。”


    “是章炳干的。”


    四皇子语气艰涩,难以置信。


    “并无官府给出确切证据说是章炳做的,”谢惓缓缓摇头,又道,“但南河决堤是林升山故意用黄泥、枯枝落叶堵塞两山间狭道导致的,齐云县被流民占领的消息也是他放出的。”


    “什么?!南河决堤是人为?!”


    四皇子身体一晃,眼前一黑,差点摔地上,谢翊连忙扶住他,脸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冷静,只是扶着四皇子的手的手背上青筋鼓动,努力克制着情绪。


    “我已经让人去南河决堤地收集证据了。南山南和南山北都是黑土,附近也没有黄泥,决堤口无缘无故出现黄泥,这……”


    谢惓没说完,但书房两人都领会。


    “齐云县兵力如何?”


    四皇子冷静一会询问,


    “表面上只有些守卫兵,但是失踪的两万多青壮年至今没有消息,就怕都聚集在齐云县就糟糕了。”


    谢翊站在四皇子身边,听到失踪两万多青年时神情蓦然一凝,随后低头思索什么。


    “先将消息送回上京吧,”四皇子挥了挥手,这几日的经历让他身心俱疲,如今又来这么个炸裂消息,他得缓一缓。


    晚膳谢惓是回自己房间用,程慈早已经在那等他。


    “如何?”


    谢惓刚进屋,程慈就急忙奔过来询问。


    “决堤位置确实不对,确为人为,但现在还不能动齐云县,失踪那两万余人下落不明,要是发生对抗,我们几个就真的要折在这儿了。”谢惓叹息。


    “那怎么办?”


    “等朝廷援军。”


    程慈慢吞吞坐回原位,皱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惓用手指推了推他前面的碗,“别想了,吃点东西,”


    “林升山恨章家父子,要报仇我理解,但他为何要用如此残忍决绝的方式,河流决堤,危害几十万性命,死了那么多人,午夜梦回,他不害怕吗?”


    程慈想到南州城外成堆成堆烧掉的尸体,又想到林升山那一双儿女,心里堵得难受。


    “等抓到林升山一切就知晓了。”谢惓换双筷子往程慈碗里夹了块鱼肉,提醒他用膳。


    谢惓还在孝期,厨房送到他这里来的菜都是素食。为了照顾程慈,晚膳特意加了道鱼。


    用完膳,谢惓照例看书写字,书案上烛光摇曳,照在他脸上,明暗交织。


    程慈靠在书案边,举着谢惓送他的翡翠算盘,指尖轻轻拨动算珠,目光落在谢惓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的细碎声。


    程慈看了会,不解偏头,谢惓这页书已经看了快一刻钟了,怎么还不翻,很难理解吗?还是太难背了?


    “你该回去歇息了。”


    谢惓蓦地抬头,催促道。


    两道目光猝不及防撞上,程慈愣了一瞬,随后移开视线。


    “嗷……我知道,我这就回。”


    程慈摸摸鼻尖,眼珠快速转动,身体却没动,谢惓偏头疑惑看他,两人目光又在半空撞上。


    “我…我回去了,你早点歇息,别…别看太久。”


    程慈心一提,呼吸一顿,拔腿就跑,等话语尾音落下,人早已消失不见。


    谢惓怔然。


    第63章 第 63 章


    程慈离开, 谢惓收紧的心才稍稍放松,把看了一刻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这页书看完,又往后翻, 这次用时规律了许多。


    程慈一路狂奔到自己住的房间, 关上门才松懈。


    太奇怪了,每次和谢惓单独处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心跳就很奇怪, 无缘无故跳得那么快干什么。


    程慈摸着心脏位置,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手心, 砰砰砰, 速度比平日快多了。


    程慈捂着脸蹲下,小声嘀咕,“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对上谢惓目光时心跳如此快, 是心虚还是心悸啊?”


    程慈揉完脸,又挠了挠头, 站起身时余光瞥到挂在腰上的翡翠算盘, 情不自禁伸手戳了戳, “等空闲下来找徐大夫瞧瞧,心悸是个什么毛病。”


    翌日是个艳阳天, 汛期过去后, 温度逐渐上升, 南州各处被大水淹过的泥泞地带慢慢恢复整洁, 虽然屋舍破坏极多, 街巷也未修整好。但这些不是短短几日就能完成, 需要下任知州还有下面州县官员努力,做得好将成为下一年升任的政绩。


    四皇子入朝第一件事情也算是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若是南河决堤就是天灾,齐云县就是流民占领,那只需要把齐云县流民事情处理好,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但如今发现,一切都是人为,朝廷官员带头造反,这就不是简单的天灾了,而是有人意图谋反。


    谢惓他们一时不能离开,得等朝廷文书。


    如此过了两日,林升山和章家恩怨完全查明,四皇子震怒,


    “来人,去章府将章昀章炳父子俩给吾传来,”


    清晨,灰青色雾气还缠绕在天穹,铅灰苍穹露出几块斑驳白金色亮光,似乎要下雨,又似放晴,空气闷沉。


    腰配刀剑的禁军匆匆跑出知州府,前往章府传人。


    躲了半个多月的章昀终于出现在知州府。


    章昀近四十岁,中等身量偏瘦,穿着朱红官袍,头发和眉毛一样稀疏,眼皮耷拉,脸上覆盖着一层病态,整个人死气沉沉。


    章炳跟着他父亲身后,穿着绛紫色锦袍,体型偏胖,脸型圆润,眉毛和他爹一样稀疏,鼻子高挺,嘴唇肥厚,再加上白皮肤,整颗头望着很像白面馒头加上两根腊肠。


    他进来后就安静站在章昀身后,学着他行礼问候,一举一动都内敛拘谨,看不出半点在南州兴风作浪的姿态。


    程慈今日不在,宋宣来了,他去城门口接宋宣,因此正厅只有四人。


    几人见章炳作态,只觉人不可貌相。


    “章大人身体可好些了?”


    四皇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坐在右侧的谢翊和海陈面色如常,窥不见什么想法,左侧谢惓端着茶杯,遮掩住自己半张脸,不知神情如何。


    章昀心底一沉,他这段时间称病不出,自以为朝廷派来几人年轻气盛,就算跟着个户部侍郎,面对南州这个烂摊子,也难成气候,等遇到难事自然会去求他,届时他配合积极一点,想办法将事情都推给齐云县,功过相抵,就算南州知州位置不保,找上京城之前同僚操作一下,也能调去个好地方。


    但是……


    万事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


    这几人偏偏就把南州的事担下了,还处理得不错,备受南州城百姓称赞,而他这个一直不出面的知州,则真正成了罪人。


    现如今南州已恢复正常生活秩序,身体抱恙的他被禁军客气而又强硬的带到知州府,还带着儿子章炳。


    章昀拱手作揖感谢四皇子体恤的一瞬间,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念头。


    “下官无能,虽然下官早已让人开堤坝,却没注意到南河水涨,及时清理淤积污泥,致使南州陷入如此绝境,这几日几位大人对南州百姓尽心尽力,下官本该略尽微薄之力,但身体实在…咳咳咳……”


    章昀说着说着就撕心裂肺咳起来,章炳连忙扶住他爹,神情愁苦。


    “来人,给章大人上茶,”


    谢翊朝外招呼一句,没一会,婢女端来两杯热茶,章炳手忙脚乱端起喂他爹,章昀咳了好一会才慢慢缓过来。


    “殿下,下官……”


    章昀暗黄的脸上浮现热红,撑起身子,推开章炳,刚要说什么,四皇子就抬手打断他。


    “章大人这些话留着给官家说吧,今日找你们父子来,是有其他事。”


    四皇子一句话扼住章昀脖子,他张嘴好几次,没说出话。


    “章大人知道齐云县知县林升山吗?”


    四皇子话话音刚落,章昀还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章炳就先克制不住了抖动一下,见谢惓他们一齐朝他看去,章炳连忙低下头。


    四皇子收回目光,问章昀,“林升山一双儿女半年前死在南河上游两山狭道处,章大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章昀顿了一会,才答,“知道,林升山比下官略小几岁,七年前从中原地带调过来,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颇受齐云县百姓爱戴。”


    “至于他一双儿女,这是下官心中的痛。”章昀长长叹息一声,“半年前林升山前来找下官,说他一双儿女失踪了,县守备兵将整个齐云县翻了几遍都没寻到一丝他们消息,下官与通判带人帮忙寻了三四日,最后在南河上游找到,只可惜……”


    只可惜已经死了,而且死无全尸。


    “哦,那他们俩是怎么死的?”


    一问一答间,满室寂静,传召章家父子前,四皇子和谢翊两人将这件事来龙去脉查了一遍。此时随着章昀的回答,四皇子神情越来越冷峻,谢翊和谢惓两人也冷冷盯着正厅中间的两人。


    海陈身为户部侍郎,这两日一直在统计南州水患造成的损失,等回上京城要上报朝廷,作为朝廷减免南州税赋的参考,并不知道章家和林家之间的恩怨。


    此时听到四皇子的询问,还有章家父子的顺从得诡异的态度,也察觉到了一丝不正常,海陈掩住脸上异色,像根木头似的坐在位置上。


    他不懂四殿下要做什么,但是从他们来南州开始,大家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四殿下做什么,只要不是自取灭亡还要牵连自己的事,海陈都当看不见。


    “我将卷宗翻出来,上面写的是两人上山游玩,被野兽分食了。”


    “章炳,你来给吾说说,在这对兄妹‘上山’前,你强行将他们带到你在十里巷的宅子做什么?”


    气氛一时凝住,所有人齐齐看向冷汗连连的章炳。


    “我没有强行带他们去我宅子,”章炳摇头,拔高音量解释,“我和林见清是在一年前清明节踏青时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引为知己。那天我们在十里巷遇到时,我邀请他们去我那坐坐,什么也没干。”


    “哦,可是在城门口的许多人都都瞧见了,当时是你让身边护卫将他兄妹两人强行带走,一路去了十里巷,十里巷不只有你一个人的宅子,吾找人查过,林家兄妹进了你宅子后,再没出来过,直到林升山找到他们的尸骨,而且有人说,你在十里巷的宅子没让掮客转卖之前养了不少猛禽。”


    “噗通——”


    四皇子话一出来,章炳就瘫软在地,章昀闭了闭眼。


    四皇子轰然起身踹向章炳,“因为你的私欲、你的贪婪、你的狠毒,害死两个无辜的人,导致南州万余死于非命,”随后指着章昀怒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不顾伦理事实,为了自己儿子掩盖罪行、欺君罔上,草菅人命,妄为人哉。”


    谢翊上前站到四皇子身后,望着脸色灰败的父子俩,难掩杀意,“你强行将林家兄妹带走,□□致死,害怕被发现,于是让猛禽将两兄妹尸体毁坏,随后扔之南河上游。”


    “至于你”谢翊望向章昀,冷笑,“林升山来求你帮忙寻找林见清和林见月,你发现事情是你儿子做的,于是帮忙掩盖罪行。章昀,知道南河决堤真相时,你害怕的是波及无辜,还是怕朝廷官员查出你们父子是一切事情的恶源啊。”


    谢惓闭眼,真相远比想象更加残忍。


    “这就是南州发生水患,你迟迟不上朝廷的原因吧。”海陈起身责问章昀。


    “这对父子还真是狗胆包天,抓回去赏个千刀万剐好了。”


    正厅外突然出现人声,随着是一个高大身影踏光而来,腰挂佩刀,身穿轻甲胄,虽然说着看似开玩笑的话,神情却格外严肃冷硬,随着他走近,肃杀之气蔓延,压得跪在地上的章家父子俩哑口无言,只垂首认罪。


    要说四皇子挑明的这些事都只是坊间传言,并无实际证据,要是章家父子俩咬紧牙关不松开,今日恐怕还真不能奈两人如何。然而,章炳心态不行,章昀已经被折磨够久了,南州万余人因为他们父子死去,这不是战场,也不是天灾,是他们父子的私心铸成的灾祸。


    章昀已经调来南州七年,熟悉的脸变成一具具尸体,他夜夜难眠。


    宋宣是殿前司的人,他只管抓人、杀人,至于刑狱案件审理则归大理寺和刑部管。


    宋宣领着禁军直接将齐云县围了,谢惓将章家父子被抓的消息传给林升山,他开城门,甘愿伏法。


    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南州下任知县任命赦令已经下达,京官,走水路,要不了五日就到了。


    赈灾任务完成,谢惓他们一行人不日也该离开了。


    “徐大夫,你觉得我这是什么毛病?”


    傍晚,徐大夫正在收拾行李,程慈匆匆而来,说他心脏不舒服,吓得徐大夫连忙提出药箱,掏出药枕、银针、各类救命药丸。


    “嘶,小郎君莫不是在开玩笑,老夫望闻问切都使了一遍,没探出次小郎君有什么问题,只是有点忧思过重,睡眠不佳,给你开点安神药。”徐大夫收回手,将药枕,银针收回药箱摆好。


    程慈不解追问,“那为什么我心脏有时跳得比平日快,莫名心慌?”


    徐大夫扯着胡子,沉思。


    “小郎君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慌,是不是练武或者骑完马时?”


    程慈摇头,“不是,都在戌时左右,也没受什么惊吓。”


    “可有其他人?”


    程慈坚定点头,“有,每次一和他对视,我心都快跳出来,更慌了。”


    “那就不奇怪了,老夫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徐大夫捋着胡子,笑得一脸神秘,“二十多年前,我与夫人成亲那晚,揭开她红盖头时,我当时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慌得厉害,手忙脚乱,一晚上闹出好多笑话。”


    “啊?”程慈目瞪口呆,


    “小郎君肯定是遇上心悦之人了,她成亲了吗?”徐大夫饶有趣味问。


    “没有,他还在孝期。”程慈下意识摇头,


    徐大夫又问,“定亲了吗?”


    程慈迟疑,“这我不知道。”


    “咦,回去后给你爹娘好好说说,他们会帮你商量打探,你就等着和她双宿双飞吧。”


    徐大夫处理完一桩少男心事,非常骄傲。


    而被他推出去的程慈则蹲在墙角怀疑人生。


    我?谢惓?双宿双飞?


    程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虚空,难以置信,困惑万分。


    第64章 第 64 章


    程慈从徐大夫那里回去后, 着实有些怀疑人生。一见到谢惓,徐大夫那些话就从脑子里冒出来,程慈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喜欢谢惓的脸, 还有身材, ……还有性格,但是从来没觉得自己对谢惓有其他想法。


    欣赏美这不是正常吗?


    大魏风气开明,在春花楼那条街上, 花楼和男风馆并存,乡野间, 找不着媳妇的两个男子一起生活的情况比比皆是, 王公贵族也不乏有龙阳之好者。有些人甚至将养外宠当成一种风雅韵事。


    但是……


    程慈蹲在台阶上皱眉苦苦思索。


    谢惓远远就瞧见程慈蹲在知州府大门口台阶上,一会舒展眉头,一会又拧眉苦思,嘴里呢喃什么, 半晌又唉声叹气。


    “怎么愁眉苦脸的,宋大人又说你了?”


    宋宣到南州后, 训了顿程慈, 谢惓才知道程慈原来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的。


    “啊——呃”程慈正陷入自己思绪, 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他一抖,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小心。”


    谢惓伸手去扶程慈, 却见程慈不顾自己难受, 歘的躲开自己的手, 瞪大眼睛、紧张得连连往后退, 眼看又要绊着后面台阶。


    谢惓往前挪一步, 想提醒他, 就见程慈墩地坐在地上,霎时, 脸白成一片,眼泪汩汩的就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怎么样?”谢惓想拉程慈,手都伸出去了,又收回,转身喊徐大夫。


    “咿呀,虽然我们要离开了,但是小郎君不要难过成这样嘛,快一点的话,不过小半年,你们就能再见了。”


    徐大夫小跑过来,见程慈坐在门前台阶上,恋恋不舍就算了,竟然还哭了,这可得了,作为第一个人知道程小郎君心事的人,徐大夫觉得自己有责任开解他。


    “呜哼哼哼……”


    程慈疼得卷起身子,口齿不清嘟囔什么。


    徐大夫没听懂,他看向怔愣的谢惓。


    “你先给他看看吧,他摔了,疼得难受。”谢惓解释。


    程慈将头伏在膝盖上,手臂环住,挪动身子,


    “嘶嘶嘶……好痛——”


    屁股像是被打了几十大板子,裂开了似的,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疼,程慈挪一点哼一声,挪一点哼一声。


    谢惓看不下去了,不顾他的抗拒,俯身强行将他抱起,大步往府里去。徐大夫提着药箱跟上。


    “给你开些舒缓的药敷一敷,过小半个时辰就没什么感觉了,不耽误骑马。”


    徐大夫递了个棕色陶瓷药瓶给程慈,程慈趴在软塌上,揭开药瓶口,闻一闻,苦的,再往手心倒,浅绿色粘稠液体。


    “敷完静等一刻钟左右,之后洗掉就行。”


    徐大夫交代完就走了。


    程慈拿着举着药瓶,苦恼,找人给自己涂还是自己挣扎给自己涂。


    “要我帮忙吗?”


    谢惓上前一步,程慈这才注意到谢惓一直在他屋子里,也就是说,


    刚才徐大夫给他检查时,谢惓都看到了!!!


    程慈脸想着刚才那个场景,红晕从脸蔓延到耳朵脖子,指尖都忍不住蜷缩。


    谢惓站在软榻边,微微侧头,眼睛盯着不远处富贵竹。


    程慈腰上盖了块毯子,天热,毯子很薄,盖在身上将他下半身线条都勾勒出来,尤其是翘起的臀部。


    谢惓最初无意间看了一眼,就一直侧着头,不敢往榻上再看一眼。


    可是,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程慈身上,看他咬牙说不疼、看他乖巧点头,看他苦恼。


    看他发现自己还在房内时震惊的神情,还有慢慢爬上脸颊的红晕。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好。”


    程慈越想越不敢直视谢惓,扒拉过一旁的靠枕,将自己的头挡住。


    “那你自己试试,不行叫我。”


    谢惓交代一句出去了。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程慈移开靠枕,露出一只眼睛往门口瞧。


    露出来的眼睛泛着水光,眼角脸颊都泛着粉意,


    今晚就去把徐大夫暗鲨了,都怪他,要不是他乱说话,自己也不至于受伤。


    想到方才谢惓伸手接自己,反倒被自己推开时怔愣的神情,程慈难受的扭动一下,牵动臀部的伤,顿时疼得眼泪都飙出来,趴在软塌上斯哈斯哈半晌,才平缓下来。


    谢惓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听见程慈的声音,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帮忙,想到刚才他对自己的排斥,谢惓提脚往徐大夫房间走去。


    “你是说程慈有心仪姑娘了?等回上京就找人来提亲?”


    谢惓重复问了三遍,徐大夫回烦了,没好气说,“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块,不知道他心仪的姑娘是谁?”


    终于明白徐大夫没和自己开玩笑,谢惓抬手揉了揉额头,在心底反问自己,


    是啊,差不多每日都和程慈见面,为什么自己竟然不知道程慈有心仪的姑娘了?


    是哪里出问题了?


    “哎呀,你们这些小郎君,平时只读书、读死书,连有喜欢的姑娘都不知道,啧啧啧,比我们当年差远喽。”


    徐大夫鄙夷完谢惓,摇头晃脑走了。


    谢惓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傍晚霞光漫天,橘紫色的云迤逦不绝,无垠的天穹间或掠过几道影子,随后撞入瑰丽的云朵里。


    “之前调查时不是说南州还有两万余人失踪吗?没找到一点踪迹?”


    六月中旬,绿阴庭院夏初长,梅子新肥杏子黄。


    知州府后院种了棵粗壮高大、不知年岁的杏子树,浓荫树枝上缀满金黄色泽的杏子,引人口齿生津。程慈盯了两天,实在想吃,找来宋宣,让他给自己摘几个尝尝。


    宋宣站在粗壮树杈上,迅速摘下小半筐杏子,随后跳下树,将杏子递给程慈。


    “我吃了一个,酸得很,适合泡酒。”


    “那两万人就是找不着,谢惓他们这几日将户簿翻了好几遍,发现失踪的那些人有很大部分不是这次水患失踪的,而是这些年陆陆续续不见的。”


    程慈没听宋宣的提醒,拿起一个杏子随意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啊啊啊啊——”


    “救命——”


    “好酸——呸呸呸。”


    凄惨的喊叫招来一堆人围观,谢惓也在这一堆人之中。


    杏子树就对着书房窗户,谢惓他们将程慈和宋宣的举动看得一清二,看到程慈急忙捡起杏子往嘴里塞时,四殿下略带同情的感慨一句,


    “程小郎君要惨了,”


    其他人还没明白为什么,除了神色微妙的谢翊,就听见程慈的悲鸣。


    “呜呜呜,我最近怎么这么惨啊?”


    程慈吐出杏子,扭曲着脸接过宋宣下树就倒好的温水,边喝边哭,酸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就说那杏子酸得很,你不信。”宋宣摇头。


    程慈漱完口,擦了擦嘴角,看见石桌上放在的半框杏子,胃里一阵翻腾,一种深入灵魂的酸涩从舌尖牙根涌上来,眼睛里盛着汪汪泪水,秉着眼不见为净,程慈扭开头。


    “程小郎君还真是性情中人啊,”四殿下从书案上拿起扇子,点缀着水墨画的玉骨折扇刷一挥,翩翩君子、风流倜傥。


    只是书房摆了几盆冰块,扇子一挥,凉气迎面,冻得他打了个喷嚏。


    程慈对杏子失去兴趣,让人将那小半筐酸杏给徐大夫送去,不管是入药还是泡酒,总归有个去处。


    他转身刚想离开,侧身就对上窗内几道视线,谢惓站在最前面,没什么神情,其余三人则好奇望着自己。


    程慈咻的转身,橙红的夕阳笼罩在他身上,露出来的耳尖和脖子一片通红。


    “我先回去了,”


    谢惓踏出书房,往院子走去。


    “程慈,我们聊聊。”


    程慈身体一抖,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他转身望向谢惓,“聊什么?”


    “你在躲着我,为什么?”谢惓不解。


    从三天前,程慈就开始躲着自己,谢惓还以为他那两日和宋宣待在一块,没空搭理自己。


    但昨天程慈对自己伸出去的手避如蛇蝎,仿佛在躲一个极其厌恶之人。今日也躲着自己,谢惓再不明白这是有意为之,那就真是大傻子了。


    谢惓又问,“是因为你有心仪之人了,所以要避着我吗?”


    “什么什么……什么心仪之人,你在胡说什么?”


    程慈想厉声反驳,奈何人心虚,反倒有点色厉内荏之态,“没有的事,你别听徐大夫胡说,我只是,额……,”


    程慈眼睛滴溜溜转,搜肠刮肚找借口,“我只是这两日不太舒服,对,我只是不太舒服,等我好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舌尖嚼着最后两个字,迎着谢惓清亮的目光,程慈更心虚了,讷讷无言,眼神四处飘移。


    “反正,反正,你别多想,等过两日,我们还是好朋友就行了。”程慈红着脸,小声道。


    谢惓比程慈高了大半个头,此时低着头,眼睑下垂,嘴角微微下耷,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你即将失去我这个好朋友的暗示。


    程慈急得团团转,“都怪徐大夫,你别多想,我们还是好朋友,我……我……”


    “我”了半天,程慈仰头可怜兮兮望着谢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前两日不该躲着你,我们不要绝交好不好,”


    谢惓穿着月牙白用银线勾勒出暗纹的长袍,宽大的袖子垂着。程慈去拽他袖子,轻轻晃动,“你别生气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送你。”


    虽然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对谢惓的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是他不想和谢惓分开是真的。


    谢惓望着程慈,喉结一滚,撇开头,“不用,没什么误会就好。”


    小少爷一袭海棠红衣袍,衬得他脸如白玉一般,脸颊眼角带着点薄红,宛若树尖上鲜艳欲滴的樱桃,引人觊觎。


    “徐大夫信誓旦旦说你有心仪之人了,若是有,不必隐瞒,不过我还在孝期,恐怕不是参加你的婚宴了。”


    谢惓走到一侧石桌旁坐下,程慈听他又在信口雌黄,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都说没有了,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程慈坐到他对面,“我前几日心脏不舒服,心慌,就找许大夫诊治,他查不出病因,就是我有了心仪之人,但是那几日我明明都和你……”


    程慈话音戛然而止,空气寂静,谢惓抬眸望他,眼底有些微笑意,“怎么不说了?那几日你都怎么了?”


    程慈懊悔咬唇,饱满的下嘴唇沾上口水,殷红水润,上嘴唇的唇珠凸出。


    谢惓一口喝了一杯茶,又倒了杯端着。


    “没什么,那几日什么事都没有,反正我不会再避着你,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什么四殿下,谢翊都得往旁边站。”


    程慈说起这事,嘴唇就下意识嘟起,表示不满。


    谢惓天天和那两人闷在书房,只有傍晚回房间,程慈想找他都找不着,他还好意思说自己避着他。


    “下次喊你一起。”


    “那还是算了,你们说的事太枯燥了,我怕睡着了。”程慈连连摇头,他就吐槽吐槽,并不是真的要参与。


    夏日悠长,院子里被炙烤一整日的花花草草在晚上凉风里直起腰身。


    谢惓和程慈坐了一会,余晖散尽,管家来招呼用晚膳了,两人才回屋。


    “明日启程,你今晚把行李收拾好。”


    两个人都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吃饭时偶尔也会说几句话。


    今日也不知道谢惓遇上什么开心事,话比平时密了许多,程慈一方面觉得惊喜,一方面又担心,在自己躲着谢惓这两日,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人,话变得多起来。


    之前自己和他说五句话,谢惓才会回一句,更多的时候都在听自己说。


    程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谢惓又开始叮嘱自己收行李时,不对劲的感觉到达顶峰。


    程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唇,盯着谢惓,“你是不是遇到开心事了,心情很愉悦。”


    谢惓也随之放下筷子,擦嘴、净手、漱口,“怎么说?”


    “你话比之前多了一些,我以前和你说话,三五句你才搭理我一句,现在竟然会主动找我聊天了。”


    谢惓端茶的手顿了顿,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况且,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说的那些事情都很意思。我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乏善可陈,你听了定会觉得无聊。”


    谢惓难得一次说这么多字,程慈数了数,没数清,但是他很开心。


    用完膳,程慈没回屋收拾东西,反而跟在谢惓屁股后面,看他收书,叠衣裳。


    “我帮你。”


    程慈兴冲冲走上前,捡起一件长袍,跟着谢惓动作一点一点折好,虽然有些褶子,但也像模像样的。


    “我来就行,你去旁边歇着。”


    谢惓自然而又快速的从程慈手里接过自己内穿短衫,然后又迅速而自然地接过亵衣,低头整理,程慈见自己拿的衣裳都被抢了,愣了一瞬,刚要说什么,就见谢惓墨色头发下红彤彤的耳尖。


    谢惓快速将自己几件圆领长袍整理好,放进箱中,才松了口气。


    “谢惓,你耳朵好红。”


    程慈不知何时站到谢惓身后,惊奇道。


    谢惓转身看他,墨色瞳孔黑沉沉的,像是积累了层层风暴,若是不小心点爆,不知道会是什么危险场景。


    程慈一时哑然,心惊肉跳,连忙躲开谢惓目光。


    “我行李没有收拾,我先走了,”


    程慈和谢惓单独待在一起就心慌,一心慌就想跑。


    这不,又是拔腿就跑。


    谢惓忍俊不禁,摇摇头,将箱子都合上锁好,抬脚往程慈住的方向走去。


    程慈跑回住处,又是一次自我审判。


    蹲在门后,程慈终于承认,自己对谢惓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徐大夫医术果然了得,不仅能治身,还能治心。程慈感慨,脑中闪过刚才谢惓羞赧时通红的耳尖,还有烛光下沉沉眸色。


    唔,程小少爷头往膝盖一埋,露出和刚才谢惓同样红的耳朵。


    “程慈,在吗?开一下门。”


    模糊的声音穿透夜色灌进程慈耳朵里和心里,他垂着的指尖蜷缩一下,刷起身拉开门。


    谢惓举起的手还没有落下,就见门朝两边拉开,程慈直直望着自己,问,“谢惓,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谢惓瞳孔一缩,呼吸骤停片刻,“怎么了?”


    程慈抿唇,眼神躲闪,“没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谢惓上前一步,伸手搂着程慈的肩。


    程慈将下巴搭在谢惓肩上,感受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沸腾,霎时,一切拨开雨雾,第一次见面的倔强,想要和谢惓成为朋友的执拗,那些连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幼稚的小把戏,一切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谢惓虽然搂着程慈,但腰部往下和他完全隔开,中间离有一掌宽的距离。


    好朋友抱一抱是正常的,谢惓想。


    只是……


    搂着的身体很瘦,温热的触感隔着布料传到谢惓心里,灼烧他的心。


    “好了。”


    程慈推开谢惓,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夜色深沉,月光浅淡,两人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却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一下粘稠起来,谢惓往后退了一步,默了片刻才答,“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程慈护卫这几日戌时都被宋宣喊去一起训练,让程慈自食其力,作为他偷偷跑来南州的惩罚。


    “进来吧,”


    程慈侧开身,两人进屋,点燃蜡烛,烛光照亮房间,同时,谢惓也看到程慈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他很熟悉,他曾见过千百次。


    谢惓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


    第65章 第 65 章


    程慈一转身就见谢惓离自己三步远, 他上前拉过谢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不是要帮忙吗?”


    程慈东西很多,相比于谢惓那整洁得像是没住过人房间, 他这里的生活痕迹就明显多了。


    软榻上摆着最喜欢的青狮牡丹绣枕, 异域风情的绣毯。床榻边随意摆放的玉佩、帛带、手帕等,书案凌乱。


    谢惓扫了眼,程慈随着他视线转动, 发现房间四处都是自己私人物品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解释道, “这两日比较……平日不会这样乱。”


    “住得舒适就行。”


    两人一起收拾,两个大箱子很快就填满了。


    “唔……东西有点多了。”


    箱子满了,但还有不少东西没地儿放。


    程慈靠着软塌,支着下巴苦恼, 来的时候他就是用两个箱子装的行李,回去的时候不够装了。


    谢惓望着箱子里的东西, 巴掌大鎏金灯笼五个、两柄小巧玲珑的短剑、琉璃簪花七八支、象牙雕镂空香炉三个、白玉莲花笔筒三个, 笔洗、砚台、南州特产毛竹笔无数, 还有无数零零碎碎的造型各异的物品,装了一箱子,


    难怪箱子不够用。


    “你是来南州进货了?”


    “给他们带的礼物, 早知道不买这么多了, ”程慈瞟了眼, 懊悔道。


    “这些东西也有宋大人一份吗?”谢惓问。


    “当然, 要是其他人都有, 就他没有,我会被念叨死的。”程慈心有余悸, 看样子曾经有过类似经历。


    “宋大人就在南州,你可以让他帮忙负担一部分行李。”谢惓贴心建议,


    程慈先是一愣,继而欢喜,“谢惓,你可真是个天才。”


    亥时。


    宋宣训练回来,一身汗渍,推开门就往浴桶去,没成想走到中途,不知道绊着什么东西,摔了个四脚朝天。


    “程慈,你是不是皮痒了?”


    气急败坏声音传出,躲在自己房间的程慈掩耳盗铃般捂住耳朵。


    谢惓握住书卷,坐在软榻上,听见屋外传来动静,抬眼望向程慈。


    “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就是……就是把我送给各位表哥表嫂、舅舅婶婶的礼物都打包送到表哥屋里,当然,你知道我缺箱子,所以就用锦被一卷,就放到他屋里了……”


    谢惓嘴角一抽,难怪刚才程慈催自己回去温书,


    谢惓走后,想着程慈一个人将那些小玩意送去宋宣屋里,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于是又折返回来。没想到程慈速度挺快的,一刻钟不到都打包好全送过去了。


    “你这样做,宋大人明日可能要收拾你了,”谢惓摇头,对程慈时不时找打行为表示不解。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啊,你要走了吗?”


    程慈起身拍了拍衣袍,眼巴巴望着谢惓,他今日才明白自己心思,正想和喜欢的人多贴贴,但是谢惓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把自己当普通好友,程慈泄气。


    “嗯,早点歇息,明日辰时要登船。”谢惓叮嘱一句,离开程慈房间。


    墨色深沉,程慈站在门口,目送谢惓离开,


    船在江河间行了五日,到上京城郊外码头,此时已入七月。


    谢惓回临渊书院继续上课,还有七个月就要会试了,他得沉下心准备。


    程慈回家,不出意外被程老爷子提着竹鞭追着绕府跑,


    “你这个小兔崽子,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怎么了,你爹我还不能教训你了,”


    程老爷子在同僚眼中向来温和谨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儿子逼得暴跳如雷。


    “我错了,爹,我错了,娘,快来救命,我快被打死了。”


    程慈边跑边求救,可惜这次程老夫人也不管他了,端了杯茶,悠闲坐在正厅里,看父子俩一个怒骂,一个求饶,生活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


    程老夫人接过女婢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柔和望向正和哥哥嫂子分享这次南州之行经历的程慈。


    “阿卿,娘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接到不少帖子,都是邀请我去赏花品茗,我和你爹也觉着你长大了,该给你相看小娘子了,你可有想法?”


    程夫人话一出,桌上霎时安静,程凌目光打趣,程娘子则满眼好奇。


    “对,你也进十七了,若是有心仪的小娘子,家里安排人去打探打探,若是没有,你娘相看的几家都是不错的。”程老爷抿了口茶,赞同。


    程慈放下筷子,目光从家人脸上扫过,看到他们对自己的爱护和疼爱,心口堵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涩。


    “没有心仪小娘子,”程慈摇头,同时在心里暗想,但有心仪小郎君。


    程老夫人张嘴想说什么,程慈抬手打断她,“娘,我现在既无功名,也无成就,哪家敢把小娘子嫁给我,”


    “你脑子里一天想什么呢,怎么会没有小娘子嫁与你,”程老夫人佯装拍打程慈,程慈没躲,反而往她手心蹭了蹭,


    程老夫人哪里再舍得打他,拍了拍他的手,温声道,“我们家虽不及上京城中百年煊赫世家底蕴深厚,但门楣清白,家风严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磋磨人的事,不少疼爱孩子的爹娘都想为家中小娘子寻个好人家,不求权官达贵,只想夫妻琴瑟和鸣。”


    程慈低垂着头,时不时嗯嗯一声,以示自己在听,等程老夫人说完,他才抬头望着程老夫人,认真道,“娘,我现在还不想成亲,等哪日时机成熟,我们再商讨这件事如何?”


    程老夫人沉默半晌,程老爷眉头一拧,刚说什么,被程老夫人一眼横过去,顿时不敢说话了,程老夫人视线移到程慈身上,“娘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虽然贪玩了些,但正事没落下过,”


    程老爷震惊看向胡说八道的夫人,什么叫正事没落下过,程慈干的哪件是正事?


    程老夫人才不在意他的目光,看着程慈继续道,“既然你现在不想成亲,那娘就回绝了那些媒人,日后再说。”


    “多谢母亲。”


    程慈站起朝程老夫人鞠了一躬,


    “小弟还小,娘可以慢慢相看,别乱点鸳鸯,凑了对怨侣。”程凌想起几位好友平日说起家中烦心事,拧眉,语气郑重道。


    “娘什么时候乱点鸳鸯谱了,你和若木的婚事不是你自己做主的?”程老夫人没好气道。


    程娘子姓高,名若木。


    说起自己婚事,程凌和高若木都低下头,从脸红到耳尖,程娘子讷讷道,“是夫君说错话,娘心慈面善、蔼然可亲,当初若不是娘带夫君上山祈福,我与他怕是无缘……”


    “哎……当年要不是这小子……”


    程老夫人和程娘子遥想当年,程慈听得津津有味,


    一家人和和乐乐,连素日话少的程凌也不时搭句话,只有一侧绿着张脸的程老爷半点融合不进去。


    一桌上泾渭分明,一侧春暖花开,另一侧冰冻三尺。


    程慈笑着听母亲和嫂嫂聊天,思绪不知不觉飞到几公里外,凤凰山上临渊书院里。


    不知道谢惓此时在干什么,按照平日作息,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温书吧。


    都分开两日了,明日上山见见他。


    “阿卿?阿卿——”


    “啊,娘,怎么了?”骤然回神,听到自己名字,程慈慌乱应答,程老夫人深深看向脸颊红润的儿子,心里明白了些什么,“我说,若是你真的喜欢经商,明日去你三舅家坐坐,和他一起四处走走看看。”


    程家明面上看似和宋家没什么往来,毕竟当年程老夫人要嫁与新科状元程老爷,宋老爷子不同意,程老爷日日上门拜访,宋老夫人苦于女儿哀求,同意两人婚事,但程家和宋家这么多年,却没什么来往,直到程慈出生,宋老爷子过世,两家才开始走动。


    然而,事实却是,当年先皇病重,朝中混乱,皇子筹谋,各封地王爷也野心勃勃。


    宋老子深得先皇重用和信任,程老夫人,也就是当年的宋小娘子被各方势力纳入算计名单。当时年轻的程老爷是宋老爷好友的学生,身世清白,品行上佳,为人上进,宋老爷和夫人合计,为了女儿幸福,两人决定将宋小娘子嫁与当时还是解元的程老爷。


    宋老夫人特意安排两人见面,两人都对彼此比较满意,那时宋国公府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为了程小娘子姓名,两家合演了一出决裂的戏。


    后来宋老爷过世,宋国公府幸存,却也遭到新皇猜疑,尤其是在程老爷多年努力,已位极人臣,国公府也顺利承袭到宋大老爷手里,宋宣又在军队里初露锋芒。两家若是联合,对皇上是一大威胁。


    于是,两家就更不敢来往了,宋国公府二房三房子弟也退出朝廷,或成了闲散子弟,或流为商贾。


    一家人都明白程老夫人这句话代表什么,错愕望向程老夫人,


    “阿卿,上京城越来越乱,不知何时我们家踏错一步,就陷入万劫不复,我和你三舅舅通过信,你跟着他行商,别回上京城,知道吗?”


    程老爷子原本还想反抗,随着夫人这句话,他颓然泄气。


    “娘说的是,和三舅舅出去后,听几位表哥的话。润之给你训练了几个护卫,到时候你带着走。”宋凌也交代道。


    朝中局势随着四皇子的归来,越发紧绷,今上猜疑心又重,几位皇子斗得天翻地覆,不知何时就被牵连了。


    程老爷想辞官,今上不同意,何尝不是在压制几位皇子,生怕他们把自己力量渗透朝中各处,威胁他性命。


    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


    夜半子时,夜色浓郁,凉风徐徐,谢惓放下书卷,侧头朝外望去,四方的墨色天穹星群闪烁,宛如银河流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谢惓起身走到窗边,仰头望向寥廓天穹,四周寂静得只剩烛花噼啪炸开的声音。


    蓦地,回上京城前一夜程慈望自己的眼神又浮现眼前。


    那是看喜欢的人的眼神。


    曾经谢惓不懂,还是后来程慈告诉他的。


    “我看你的眼神?”程慈倚靠门框,面容褪去青涩,变得更加昳丽夺目,他勾唇一笑,“当然是喜欢呐。”


    当时他们已经认识七八年了,谢惓听到他的话,心猛地震了一下,只是当时程慈语气不着调,辨不清真假,谢惓慌乱让他别胡说八道。


    谢惓站了会,蚊虫嗡嗡嗡的声音响起,他阖上窗,灭了烛光,歇息。


    只是人躺在床榻上,却无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乱如麻,理不清思绪。


    第66章 第 66 章


    谢翊刚回府, 管家就前来禀报,谢致远正在书房等他。


    “我知晓了,这就过去。”谢翊颔首。


    谢府枝叶硕茂, 尤其是谢致远这一代兄弟五人, 皆住在谢府。


    兄弟五人又各自成亲,妻妾成群,子孙环绕, 整条玉带巷,谢府占据半条街, 偌大府宅用青灰色围墙围起来, 盖着花瓦,只隐约窥见围墙里碧瓦朱檐、层楼叠榭。


    谢翊走过游廊,穿过垂拱门,踏入后院, 进入谢致远院落。


    “老爷,少爷到了。”


    门口候着的小厮见谢翊, 连忙回屋禀报。


    “嗯, 让他进来吧。”


    谢翊进屋, 宽敞的书房只在入门两侧立了灯笼,书案上放了盏油灯, 其余地方皆昏暗不已。


    “爹。”谢翊拱手作揖。


    谢致远坐在书案后, 一袭墨蓝圆领锦袍, 头戴青黑色幞头, 脸颊长而窄, 留有胡须, 听见谢翊声音,也不见抬头, 只盯着手里文书看。


    相比于其他几位兄弟,谢致远后院人很少,三位夫人,一儿一女。儿子谢翊,为大夫人罗氏所生,女儿为三夫人所生,自幼身体不好,很少出院子。


    “如何?”


    谢翊站了近一刻钟,谢致远才抬眼看他,黑沉沉的眼里满是打量和怀疑。


    书房烛光不甚明亮,谢致远书房布置颜色又深沉,黑色和红棕色为主,又燃了香,站在其中,容易喘不过气来。


    “户薄的事都处理好了,随行官员都以为那些人是之前几年陆陆续续失踪的,或进入深山,或流入他国,总归借口已经为他们找好了。”


    谢翊躬身回答,谢致远颔首,“四殿下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


    “我知晓,”


    书房陷入安静,只剩下文书翻动的声音,谢翊在心里数着数,数到十的时候,谢致远果然开口了,“你和谢惓相处如何?”


    “谢惓性格较为内敛,我与他交谈不深。”谢翊低头道。


    “嗯,你既然已经拉了他一把,那就好好来往,日后他将是你一大助力。”


    谢致远叮嘱,谢翊点头,两人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你先回去吧,”


    “是。”


    出了书房,谢翊扯了扯衣领,微微吐出一口气,


    谢致远专门让他去南州,就为了处理失踪的那两万人。


    谢惓是中途加进赈灾队伍的,身份是四皇子护卫,本不该有人知晓,谢翊眯了眯眼,果然身边还有狗啊。


    谢翊回自己院子,留守上京城的护卫前来汇报他不在这段时间,上京城发生的事。


    “冶王那边最近并无其余举动,似乎在观望南州水患,老爷倒是先后派人去了临渊书院,后来就没再去了。”


    护卫禀报完,谢翊屈指敲了敲书案,眉眼深沉,戾气横生,“杜衡,你带些人前往南州和古夷国交界带阙山,找一个叫吴月的异族人,他手下有两万人。”


    “他是我们的人?”杜衡询问。


    “是不是,就看你的能力。”谢翊深深望向杜衡。


    “是。”


    杜衡躬身应答,转身迅速离去。


    大皇子府。


    大皇子燕鸣瑞被封为越王,在户部司任职,他是目前皇帝儿子中,唯一一个封王的,又是中宫嫡子,因此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门客幕僚无数。


    然而随着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陆陆续续入朝任职,皇上表面上对每个儿子都一样,事情做得好就赏,做错事就罚,不偏不倚,这模糊的态度,给了各位皇子希望,也让不少官员有了想法,以至于如今朝中党争四起。


    每个人都盯着那最高位置。


    而入朝旁听朝政的几位皇子中,以刚进入朝没多久的四皇子最势单力薄。


    之前虽然他是皇上最喜欢的儿子,但没入朝,几位皇子虽心有隔阂,对他并无下死手。


    而如今四皇子将之前几位皇子推诿不已的南州水患完美处理好,还沿途收拾了几个贪官,摧毁了欺压民众的商行。


    一回宫,就得皇上赏赐,并让他进了中书门下做事,又给南州周家老爷封县公,领虚衔,监管南州商行,这些举动怎么不让人多想。


    因此近来盯宫中、盯四皇子的人多了不知几倍。


    “殿下,四皇子南州之行,不仅毁了我们一个商行,还将那一条线上的官员都抓了大半,如今正在大理寺审理。若是被人发现那些都是我们的人,恐怕其余几位皇子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书房右侧坐着的藏青色圆领袍的男人语气有些担心说着。


    “而且,据宫里传话,皇上似乎想给四皇子封王。”声音尖细男人也甩出一个惊天大雷,他身圆面白、身着圆领绿袍,一副内侍模样。


    书房内坐着的幕僚都抬眼望向内侍。


    要说刚才官员被废大皇子还能沉着思量,那太监这句话一出,他立刻瞪大眼睛,刷地起身,打翻一侧的热茶,烫得他斯哈斯哈的,却推开侍从,双眼紧盯内侍,


    “确有其事?!”


    “今上并未直接开口,只是和他交谈时约莫透出一点意思,但……已经有想法了,保不齐哪天就下诏了。”


    太监虽然坐在书房,却并不属于大皇子幕僚,他是宫里伺候的人,只不过被大皇子拿捏了些把柄,不得不向他妥协,时不时传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说话也并没多少担忧。


    “陛下是真的看不见我们,只看得到四弟,要是他和三弟一样,什么都不争,乖一点多好。”


    太监听到大皇子的呢喃,抬眼瞅了他一眼,三皇子什么都不争,但你何尝放过他了。


    大皇子一身玄色绣有银丝流云图案锦袍,及腰墨发用银冠束起,面容轮廓流畅,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他是中宫之子,是各位弟弟的统率,素日里就喜欢表现出大家之范,以身作则,因此,他就算是在算计什么的时候,周身气质也是温和沉着的。


    “把这消息送给七弟,我没记错的话,南州水患他也出了一份力。”


    各方算计纷纷登场,却还波及不到远在临渊书院、未进官场的谢惓。


    而谢惓发现最近他们书院多了些面生的人,斋舍里慢慢也住了不少人。


    “都是准备参与明年春闱的,我们临渊书院虽然没有四大书院名声彰显天下,但在上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往年不少学子提前来上京城,去不了国子监、太学,就都会来我们书院备考。”


    书院人越来越多人,夫子专门和书斋里的学子交代,“虽然不是我们书院学子,但同为考生,你们要和谐相处,切不可滋生外事。”


    夫子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语气颇有深意。


    夏日炎热,阳光从窗户折射进来,谢惓一只手撑住下巴,用襕衫宽袖遮住刺眼光线。


    来书院的学子确实不少,但是住在他隔壁的是人是狗,那就说不清了。


    傍晚,在膳厅用完晚膳,谢惓往房间走去。


    临渊书院地势高,远眺尽是山川云霞,书院笼罩在浅金色光芒里,宛如一座仙宫玉宇,不少学子各自找了个地方或站着,或蹲着背书。


    谢惓转过连廊,抬手都摸到门框,隐隐觉着不对。


    他屋舍一般都上锁了,尤其是这几日书院人越来越多,为了预防出事,他走之前都再三检查。


    可是此刻,门上的锁不见了,门打开一道缝隙,金色的光都溜进房间了。


    谢惓顿了下,目光落在院角干柴上。


    门被轻轻推开,谢惓握紧棍子,


    “谢惓——”


    惊喜的交换夹杂脚步声,惊得谢惓猛地一回头,棍子顺着挥过去。


    “我靠,你也不用这么欢迎本少爷吧。”


    程慈瞧见木棍,神情惊悚,身体往后一仰。


    谢惓看清人后眼眶一缩,想收回棍子,可是挥出去的力太大,他力一收,人也跟着往前扑去,程慈见他要摔了,连忙去拉他。


    “啊啊啊,救命啊——”


    谢惓身材匀称,四肢修长,比程慈瘦胳膊瘦腿的重多了,他去拉谢惓,不仅没拉住,反倒把自己也带摔了。


    谢惓被他叫得心脏一紧,两人你拉我,我拉你,房间不大,两步就嘭摔在床榻上,


    谢惓躺在下面,程慈骑在他腰上,手里还拽着他腰带。


    腰带散开,谢惓襕衫也散开,雪白的里衣敞开,袒露在程慈眼前,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神躲躲闪闪,时不时瞟一眼。


    谢惓皮肤白皙,身材却不瘦弱,相反精悍有力,身上线条分明,沟壑深深。


    程慈猛地坐在腰上,谢惓闷哼一声,身体紧绷,脖子扬起。


    程慈原本惊慌的神情在看到谢惓扬起的脖子时,愣住了,揪着腰带的指尖蜷缩,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往下看,脸也慢慢变红,连带着耳朵和脖子。


    “你还要坐多久?”


    缓过神来,谢惓见程慈还安稳坐在自己腰上,不由开口询问,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喑哑。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程慈顺着谢惓腰往下爬,谢惓躺着,垂在两边的手攥紧,等程慈下去,缓了片刻才起身。


    “你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啊。”


    谢惓转过身,边理衣衫边说。


    “哈哈哈,这不是你……的问题吗?”程慈先是尴尬一笑,然后小声嘟囔。


    “什么?”谢惓拉着衣衫,目光搜寻,没找到腰带。


    “没事,没事,呵呵呵。”


    程慈尬笑,目光一转,见谢惓腰带正好落在自己脚边,躬身捡起,想还给他,却见他背着自己已经拢好衣裳,重新拿了根帛带正在系。


    握着腰带,程慈想到刚才谢惓衣衫不整的模样,脸颊和心里都是滚烫的,见谢惓转身,一慌,将腰带塞进自己衣袖里。


    “你怎么脸那么红,很热吗?”


    谢惓收拾好衣衫,定下心来,扭头就见程慈脸颊红润,眼睛似乎含有水光,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


    谢惓被他看得不自在,侧过头,往书案边走去。


    “没事,”程慈目光偏移,跟着谢惓往前走。


    “真的没事?”


    谢惓陡然转身,程慈正在出神,两人嘭又撞到一起。


    程慈感受到脸下的柔软,忍不住吸气,仰头看谢惓,“你胸是软的。”


    谢惓感受到微微炽热的呼吸,僵住身体,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变硬了!”程慈还在不断挑战谢惓神经,语气惊奇,甚至用脸蹭谢惓的胸。


    “程慈!”


    谢惓提起一口气,压抑着躁气,咬牙提醒他不要太过分。


    “啊?”


    程慈抬脸,神情懵懵懂懂的,像是怪谢惓打断自己。


    “别用这副模样看我。”谢惓抬手挡住程慈的脸。


    “什么样子,我每日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程慈伸长脖子从谢惓手后探头出来,好奇询问。


    “嗯,我要看书了,你自己玩吧。”


    谢惓避而不答,往书案后一坐,翻出本书拿起,不说话了。


    程慈被他勾得抓心挠肝,往书案上一坐,身子一斜,撑着下巴看谢惓。


    “什么样子?为什么不能用那副样子看你?”


    第67章 第 67 章


    谢惓将程慈的头推开, “别闹。”


    程慈听着谢惓这句“别闹”,蓦地瞪大眼睛,耳朵酥酥麻麻的, 他抬手捂住耳朵。


    怎么感谢谢惓这句话像是在哄小娃娃, 语气无奈,却又带着无尽纵容。


    “对了,”谢惓想到什么, 放下书卷,拧眉看程慈, “我刚才忘记问你了, 你怎么进我房间的?”


    “额……哈哈哈,”程慈跳下书案,拍了拍锦袍上不存在的浮尘,转过身装作很忙, 四处走动。房间不大,从书案走到床榻不过三四步, 靠墙还有一张床榻, 不过没人睡, 只剩下床板。


    “你那锁防君子不防小人,想开的话, 轻轻松松就撬开了。”


    程慈绕了一圈, 实在找不到事做, 又绕回书案旁。


    谢惓哼笑一声, “你对自己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他语气停顿那一下, 意味深长。


    “你那是什么形容词?”程慈扭头不满, “我什么都没干,我在门口等你等了一个时辰。阳光太晒了, 我就碰了碰门上的锁,谁知道它啪的就掉了,我也很无辜啊!”


    谢惓:“……”


    硬撬呗。


    “那……”谢惓刚开了口,


    “我爹娘让我去找三舅舅,跟着他做生意。”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程慈重新坐上书案,叹息,“所以我来书院和你们告别,下次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程慈并未进官场,对官场许多手段都不甚了解,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家里人的软肋,不管是程家,还有国公府,一旦他出什么事,被人拿捏住,两家都不好行事。


    所以不如听从爹娘的话,去虞州找三舅舅,远离上京城是是非非。


    只是他终究舍不得谢惓,拖了一日时间,跑一趟书院。


    “你要离开上京城?”


    谢惓咻地抬眼,神情错愕。


    上一世也差不多这个时间段,程慈跑停州的次数多起来,谢惓就在这期间和他慢慢相熟,成了好朋友。


    “嗯,我三舅舅建了个商号,专跑北疆,我跟着去长长见识,不是你说的吗?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程慈低头拨弄着腰带上的玉佩,语气干涩。


    以前程慈和他爹闹,说自己不喜欢读书,要去做生意,被程老爷提着戒尺追着打了三条街,硬逼着来临渊书院读书。


    遇见谢惓那日,他犯错,被父夫子罚扫石阶,这种事虽然是罚他,但总有人抢着为他做了,他只需要拿着扫帚在夫子面前摆摆样子就行。


    那一日扫完地,他心中烦闷不已,原本是准备下山回去和他爹抗争,却不想到半山腰就遇到谢惓。


    他放弃回去的想法,在书院安心读书,程老爷高兴得在祠堂跪了三天。


    可是如今连他爹对他要经商的事都答应了,可见事情已经到他们不受控制,容不得程慈胡闹。


    谢惓放下书,搭在书案上的指节有节奏的敲击书案,咚咚咚的。程慈心也随着波动,无端升起一种紧迫感,像是有人在挠他心似的,让他头皮发麻。


    “怎么了?”


    谢惓头也不抬道:“无事。”


    无事无事,你那样子像是无事的模样吗?程慈磨牙,


    “我去找宋邑了。”


    程慈不爽,用背对着谢惓,挥了挥手,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大步离开。


    半夜,墨蓝色丝绸覆盖天穹,一轮圆月悬挂半空,清辉倾洒,似给万物笼罩上一层浅青色薄纱,


    谢惓走出房间,踱至院子边缘,深褐色泥土上竖着一根根圆木桩,两两之间用铁链连接,将偌大是书院围起。


    天高地阔,清风明月,谢惓负手而立,漆黑瞳孔里映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墨绿山峦。


    看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坐在他脚边的程慈撇了撇嘴,伸手拽他衣摆,打破平静。


    谢惓低头,程慈正拽着他衣摆,半截手臂从宽大的锦袖里露出,手腕纤细,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肤色皓白,熟悉的浅青色帛带层层叠叠缠绕在他手腕上,缱绻暧昧。


    “程慈,你手臂缠绕的是什么?”


    谢惓闷沉的声音在夏夜里,带着几分焦灼。


    程慈松开手,起身将手臂举到谢惓面前,眼神狡黠,“哦,这个啊,我刚才捡的腰带。”


    月光下,青色帛带缠绕手臂,和白色肌肤形成对比。程慈还故意挥了挥手,眼睛含笑,逗弄地望着谢惓,夜色更加禁忌撩人。


    谢惓眼眸随着程慈手臂晃动而移动,余光瞥到山下,微微拧眉,收敛神色,抬手握紧程慈的手臂,从他手臂上摘下那条帛带,挽好,藏进衣袖里。


    “来人了。”


    程慈顺着谢惓看的方向望去。


    山下,在夜间显得格外幽深的密林里,几道影子迅速窜过,没一会,已经到了半山腰。


    “那是?”程慈指着下方影子询问。


    “不出意外是谢翊。”谢惓冷静又笃定地回答。


    “他……他半夜不在谢府,跑这儿来干什么,若是我今晚不在,你们两个……你们要背着我做什么?”


    程慈指了指下方谢翊,又看谢惓,目光怀疑。


    “你脑子一天想什么呢,待会他上来,我也想问他半夜不睡,来书院做什么。”


    谢翊速度很快,没等两人说几句话,他就带着两个护卫上来了。


    “咦,程小少爷也在啊。”


    谢翊上来见谢惓和程慈面对面站在院子里,眉眼一挑,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语气耐人寻味。


    “不知谢大人半夜来访,是有什么急事。”谢惓当看不见谢翊调侃的目光,直截了当的询问。


    谢翊笑得别有深意,“想着你在山上无聊,想邀你去山下我府上住几日,不过,程小少爷在这里,怕不是已经先我一步了吧。”


    “哪有半夜邀请人去自己府上住的,谢大人怕不是有什么难言的心思吧。”程慈靠近谢惓,怀疑又警惕地看着谢翊。


    谢惓打断谢翊调侃,“有人要对林升山动手了?”


    谢翊耸肩,表示无奈,“嗯,今日早朝时,大皇子和七皇子狗咬狗,又牵扯到四皇子,闹得凶。南州水患之事真相越发扑朔迷离,林升山被禁军看管起来,若是他出事,我们就是知晓这件事最多的人,届时又要牵涉进那几位的斗争。”


    谢惓神色不变,语气讥讽,“你今夜来就是说这事林升山活不活得下去,那不是你们的事吗?”


    “我不是有意算计他,”谢翊叹息,游刃有余的姿态蒙上一层疲惫,“原本我想借着你和他的关系将宋宣拉进来,没想到宋宣坚守底线,我也就不强求,”


    说着谢翊眼神落在懵逼的程慈身上,“扬州遇到他时,他的目的地就是南州,没有我,他也直直踩进这个套。”


    空气一时寂静,程慈没想到话题谈着谈着,绕到他身上了。


    谢惓肩膀一瞬间耷拉下去,不等人发觉,又迅速挺直。


    “你隔壁那几人我已经处理了,换成我的人,你们注意安危。”谢翊说完,带着护卫转身离开。


    “这就走了,他到底来干嘛的?”


    程慈茫然望着迅速离开的三人,这几句话也不至于大半夜上山啊,难道是自己在这里,他们不好交谈?


    谢惓沉默一会,转身对着程慈,神色莫名,“程慈,你走不了。”


    “啊?”程慈愕然,拽住谢惓袖子,“什么叫我走不了?”


    “……上京城的这滩浑水,我们早就踩进去了,现如今想脱身,太难了。”


    谢惓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南州水患属人祸,林升山虽然被捕,但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如今他被羁押在大理寺地牢里,几方势力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有人希望他吐出什么,有人希望他死。”


    “我们去南州的人,不出意外也被监视了,若此时你离开上京城,你觉得那些人会怎么想?”


    程慈不傻,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看向谢惓,“那些人会觉得我知道什么秘密,然后……”


    然后我要么成为一颗扳倒某位权贵的棋子,要么无声无息死掉。然而,不管是哪一条路,对他、对程家、宋家来说,都将是一场毁灭性打击。


    程慈越想越心惊,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阴谋算计离他这么近。


    “可是,可是……林升山制造水灾,不是为了给他一双儿女报仇吗?”


    程慈搅着手指,盘算他们南州一行的所有举动,许多事他只能洞察表面,深一点,他就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剥开细想。


    谢惓也不打扰他,盯着山下眨眼间已消失不见的几道身影,神色不明。


    “或许他是真的为一双儿女报仇,但章昀把真相都掐灭了,他是怎么知道儿子女儿死因的?”


    “就算他丧尽天良想水淹南州,他一个人要完成这件事太难了,得有帮手,而他身边那些人,就算不是南州人,也在南州住了许多年,成家立业,各自都有亲戚师友、邻居街坊,怎么可能眼睁睁望着他们去死。”


    程慈将自己在南州的所有行动都回忆一遍,气笑了,“难怪我和那茶商只不过认识三四天,他就对我推心置腹、交浅言深,尤其对章林两家的事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原来都是设计好的,就等着我往里跳呢!”


    程慈当时和那茶商交往时,确实对他来路抱有怀疑,但那茶商只是和他喝茶聊天,不涉及生意钱财,他就没放在心上。


    没成想,人家算计的不是他钱财,而是他整个人。


    程慈脸色红红白白,谢惓觉得,若是此时那茶商在这里,程慈能把他打残。


    “照你这么盘算,我们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程慈胸膛起伏几下,很气,那些人也太高傲了,真不把他们当人啊。


    “那执棋之人是谁呢?”


    “重要吗?”谢惓拍了拍他的肩,“你来书院的事估计那些人都知道了,谢翊怕你直接从书院离开上京城,特意来提醒。”


    “他说话还真是含蓄,我这个需要提醒的人是一点没听出来。”程慈扯扯嘴角,冷嘲。


    第68章 第 68 章


    程慈把不能离开上京城的消息送回家。之后继续在临渊书院读书, 而且也搬进斋舍,和谢惓成了邻居。


    “谢惓,我不会给自己束发, 但是我会给别人束, 要不以后你帮我束发,我给你束发。”


    一早,程慈搬了张椅子摆好, 乖巧坐下,等谢惓给自己束发。


    谢惓拢着程慈头发, 无声顿了顿, 默了几秒,才回,“不用。”


    谢惓手指修长灵活,三两下就把烦扰程慈的一头墨发规规整整束起,


    “好了。”


    谢惓往后退一步,程慈跳起摸了摸头发, 笑弯了眼, “谢谢。”


    “无事。”


    谢惓的回答没什么情绪, 转身收拾好,提着书袋往书院去, 程慈跟在他身后, 一路叽叽喳喳说着这几日和其他学子交谈的趣事。


    “他们都是从其他州县来的, 等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平时可以约着一起出去玩, 放松心情。”


    程慈声音已经逐渐由少年清脆转为清润, 说话时带着笑意,让听的人不自觉放松心情。


    “好, 到了,下午听夫子的话,别又被轰出去站着。”


    谢惓将书袋递给程慈,程慈笑了笑,接过书袋跳进班里,迎接众人惊奇目光的洗礼。


    他离开书院前和谢惓的关系在别人眼中只是相熟而已,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些积怨。没想到,这不过短短两月时间,他就位列谢惓最好朋友席位之首了。


    “你怎么和谢惓勾搭上的?”


    “对呀,他每天冷着脸,眼高于顶,都不理书院其他学子,你一棍子将他打屈服了?”


    几位素日和程慈关系较近的学子纷纷靠近打听,至于程慈那几位好友,远远坐着看戏。


    “你会不会用词,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哪去了?”程慈眼睛一斜,对用“勾搭”这个词的学子表示不满。


    “我都说没有打他,他人也很好,外冷内热,哎呀,算了,给你们说你们又体验不到。”


    程慈摆了摆手,不耐烦挤开人群往自己位置走去。


    “哎呦,他外冷内热,你们都不知道,也体验不到呢。”


    坐在程慈身后的许岚起身咻地摸了下程慈的头发,然后坐回去,小声又调侃地重复刚才程慈的话。


    “许岚,你是不是找死?”


    程慈扭头友好地询问,语气轻飘飘的,却有种渗透人心的凉意。


    “不不不,开玩笑,开玩笑,你了解他,只有你最了解他,他还每日给你束发,给你提书袋,你们俩全天下第一好。”


    许岚身体抖了抖,识时务者为俊杰,一通赞扬讨好,只祈求程小少爷放下对自己的杀意。


    “无事。”程慈微笑。


    另一侧的两人同情望着许岚,你说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程慈,他可最记仇了。


    果不其然,下午马术课,许岚被程慈折腾得差点就远离人世,悔不当初,连连求饶。


    “嘻嘻,下次还学吗?”


    “不学了,祖宗,你放过我吧。”


    谢惓下午的课是射箭,就在马场旁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打闹嘲笑声,


    他扭头看去,就见程慈正追着一个穿着黑色骑装的少年打,少年抱头鼠窜,连连求饶,站在一旁抱手看的几个穿着各色骑装的少年则哈哈哈大笑,嘲笑之意毫不掩饰。


    “程慈,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少年哭嚎得越惨,外面看的人就笑得越大声。


    “活该,早该揍一顿了,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胡乱学人。”


    程慈身姿矫健,头发高高束起,火红的骑装,手里拿着银色马鞭,一蹦一跳之间,活力四射,谢惓不由放下弓箭,远远看去,目光专注。


    似乎感受到谢惓的目光,程慈咻地抬头看来,锐利的视线宛若咻呼射出的利箭,在瞥见是谢惓后,蓦地就变得柔软欢欣,举手朝谢惓挥了挥手。


    谢惓也朝他挥手。


    转眼间小半个月过去,南州一案也有了结果,不过不是大理寺和刑部给出的结果,而是皇上。


    “他可能也知道了些什么,将事情压下,按林升山一开始的口供将事情了结了。”


    中秋节,程慈和谢惓下山游玩。


    谢翊和四皇子知道后,也掺和进来。


    长安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游人如织、丝竹悦耳,万千盏红灯笼高悬半空,月明彩灯,将整条照得璀璨如白昼。


    徊河上,精致漂亮的画舫悠游而过,星星点点的莲花灯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逶迤而下,歌姬声声入耳,杂耍赢得满堂喝彩,小贩叫卖吆喝此起彼伏,孩子嬉戏穿梭而过,大人在后面叫唤小心点、别撞着人。


    四人挤过人群,找了家灯火通明的酒楼坐下,


    “朝堂上的人又不是傻的,明白他的意思后,没人再去触霉头,这件事也就暂时落幕了,只是七皇子和大皇子因为管教下人不严,被禁足了。”


    他们的位置在酒楼二楼靠窗,窗外就是长安街和徊河,人流如梭,满目繁华。


    “出来玩就不说这些恼人的玩意儿了,楼下说书多有意思,”


    程慈撞了撞谢惓,夹了块桂花糕往他嘴边递。


    “你吃吧,我自己夹。”


    楼下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又是一桩新鲜人妖情缘故事。


    谢惓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挡住程慈的筷子,


    “程小少爷和谢公子感情真好,糕点都一同分享。”燕鸣青睁大眼睛,语气羡慕,桌上三人一起朝他看去,


    “怎么了,不……不是吗?”见三人望着自己,燕鸣青神情一懵,语气忐忑。


    “没有,你说得对,他们感情就是很好。”谢翊拍了拍燕鸣青的背,语气很奇怪,看谢惓和程慈的目光更奇怪。


    谢惓礼貌颔首。


    程慈正失落呢,没注意到几人间的暗流涌动。


    “咻——嘭——”


    一束明亮的光线直升云霄,在墨蓝色天穹绽放成一朵盛大绚烂的花簇,五光十色,缤纷夺目,向坠下的缕缕金线宛如星辰破碎陨落。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花如雨。”


    不知道是谁打破寂静,顿时人潮喧嚣,对着天空欢欣祈福。


    五颜六色的烟花接连在墨蓝天穹炸开、坠落,再升起,然后坠落,稍纵即逝的美丽总是引人惋惜。


    程慈望向谢惓,谢惓比他高大半个头,若他不低头,程慈难看见他的目光,


    “怎么了?”


    谢惓低头,脸上神情随着窗外光影变化而模糊不清,


    “没事,就是觉得刚才那句诗挺合时宜的。”程慈笑着摇摇头,和谢惓并肩而立,看外面烟火灿烂如星雨。


    暮去朝来,光阴荏苒。


    转眼间,临渊书院树木变黄然后变红,最后落尽,大雪覆盖,银装素裹。


    春闱在二月份,书院却已经休沐,谢惓下山找了间院子应付一个月。


    清晨,谢惓正在书房温书,小厮就来禀报程小少爷来了。


    “请进来吧,准备些雪梨酥、栗子糕,糖水。”


    小厮刚出去没一会,哼着不知名小曲的程慈就到书房外连廊。


    书房外是个小院子,昨夜大雪,院子里积雪未铲,还未有人踏足过,白茫茫一片。


    程慈眼睛一亮,顾不得书房里谢惓,不理会小厮阻拦,往雪地里一蹦,四处奔跑,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他自己也笑得咯咯咯的。


    谢惓在书房听到他的笑声,放下书出门。


    “别玩久了,小心着凉。”


    大雪过后,天气晴朗,白雪皑皑,树枝颤颤,不知名黑色白点羽毛的小鸟站在树枝上,咕咕咕叫着,伸着脖子四处打量,像是在寻食,又像是好奇探究。


    程慈将洁白的雪踩出几串黑色脚印后,见谢惓出来,眼珠子一转,蹲下抓起一团雪就往谢惓方向扔来。


    “快来一起打雪仗。”程慈丢完后,心虚往枯树枝后一藏,笑嘻嘻望着谢惓。


    雪花并未凝聚成团,程慈扔出后,还没飞到谢惓面前就已经散了。


    谢惓挑眉,躬身抓起一把雪花,团了团,眼神一瞬间锐利。


    “你待会别哭就行。”


    话音未落,程慈还来不及躲藏,就觉眼前白影一晃,脖子处一凉,程慈快速蹲下,啪,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他扭头,砸在墙上的雪团宛如他颤抖的心一样,摔成一瓣一瓣的。


    “哎,你耍赖,你都没等我准备好,你就扔过来了。”


    程慈蹲在地上,一边和谢惓交涉,试图转移他注意力,一边悄摸抓起一把雪花,团吧团吧团结实了,


    谢惓站在台阶上,将程慈动作都纳入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那你说要怎么办?”


    “等我想想——”


    雪团随着话语咻呼而过,程慈睁大眼睛,期待地望着扔出去的雪团,想象着谢惓被糊住脸的模样,差点笑出声。


    只可惜他笑意在看到迎面而来的雪团时宛若冻僵了似的凝固住了。


    “啪——”


    本应该砸到谢惓脸上的雪团转而砸在程慈绯红锦袍上,雪团像是感受到程慈的怒气,在他怔然的目光中,乍然裂开,簌簌掉落,只在绯红锦袍上留下一团深色印记。


    “谢惓!”


    程慈拍了拍胸口,将黏在衣裳上的碎雪拍落,恼恨地望着谢惓。


    “进屋吧,给你准备了糕点和糖水,”


    谢惓淡然拍了拍手,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这笑意落在程慈眼中,仿佛带着得意和炫耀,看得他牙痒痒,“好!进屋!”


    谢惓见程慈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善罢甘休,却没说什么,转身刚走了一步,就感受到凛然的冷意朝他席卷而来。


    谢惓转身,雪团啪的砸在他腰上。


    程慈得意地在雪地里扭来扭去,笑得张狂,“哈哈哈,你也中招了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本少爷就是再世诸葛亮。”


    “什么诸葛亮,谁是诸葛亮?”


    突兀又惊讶的人声传来,引得谢惓和程慈一同望去。


    就见连廊拐角处,谢翊和燕鸣青相携而来,谢翊一袭玄色毛边大氅,大氅上用金丝勾勒出振翅欲飞的玄鸟,站在他身旁的四皇子也是一袭枣红色狐狸毛边披风,两人穿过连廊,走到谢惓旁边。


    “四殿下,”


    院子里的人拱手行礼,燕鸣青摆手,“来了那么多次了,次次都行礼,你们不烦我,我自己下次都不好意思来了。”


    “殿下多虑了。”谢惓平静回道。


    “嗯?什么意思?”燕鸣青扭头问谢翊。


    “你上上上次来的时候没带贺礼,说自己不好意思来了;上次来的时候掰坏谢惓一只毛笔,也说自己不好意思再来;上次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过后说自己再也不来了。”


    谢翊温柔地摸了摸燕鸣青的头,一字一句,说得燕鸣青脸色爆红,连忙用手肘杵他的腰,咬牙,“你倒不必记得如此清晰。”


    谢惓移开视线,往院子中走去,抓住躲在桃树后面的程慈,见他冻得手指通红,还攥着一把雪。


    “回屋吧,你这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不打了吗?”程慈问。


    “你不是已经赢了吗?”


    “他们俩好目中无人。”燕鸣青指指点点,和谢翊小声嘀咕。


    “是有点。”谢翊赞同。


    第69章 第 69 章


    谢惓和四皇子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这次两人一同前来谢惓住处, 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事。


    “不到一个月你就要科考了,虽然最近谢致远和冶王那边没什么动静,但保不齐其他人从中作梗。”


    谢惓初来上京城, 是以谢家远亲身份住进秀春巷谢家的宅子, 虽然后来并无走动,但谢惓和谢翊确实有走得近,而谢翊和四皇子自小一起玩到大, 情感深厚。谢惓早已经被划分为四皇子这边的人了。


    而今谢惓和程慈同在临渊书院读书,不少学子都知道他们两人是好友。在有些人眼里, 四皇子开始发展自己势力, 想将从不掺和。


    所以保不齐有人想借这次机会整事,既陷害四皇子,又间接让程家、宋家对四皇子心生不满。


    “我会留心注意。”


    谢惓垂眸,自然下垂的手骤然握紧, 他还有最重要的事要做,不会再让自己陷于被动之地。


    程慈原本还在吃东西, 听到科考二字, 愣了一下, 随后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人在书房坐了一下午, 聊了许多。傍晚在谢惓这里用完饭, 程慈三人就离开谢惓住处。


    谢惓送三人离开, 回到书房继续看书,


    夜深人静, 谢惓放下书, 捏了捏眉心,长长吐了口气, 书房安静,烛火摇曳。安静片刻,谢惓才起身离开书房。


    程慈回家就直奔程老爷子和老夫人的仙林院。


    “娘,以前我哥科考的时候你给他准备了什么御寒的东西啊?”


    程慈的声音穿透院子,正在亭苑里煮茶下棋的程老爷子和宋邵一起朝他那扭头望去。


    “怎么了?阿卿过几日也要参加科考?”


    宋邵一身青绿长袍,长发半束,气质温润,面容俊美,一举一动,宛如谪仙,程慈却在听到他声音那一瞬,身体蓦然僵住。


    “三表哥,你回来了。”程慈拱手作揖,整个人望着乖得不得了,哪里有平日在家作威作福程小少爷风范。


    程老爷子捋着那寥寥无几的胡须,看到这一幕,欣慰点头,果然只有垣庚才治得了这个孽子。


    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寒风凛冽。


    辰时,浅灰色的雾气游走弥漫,铅灰色天穹压在头顶,恍惚间有种摇摇欲坠之感,山雨欲来风满楼。


    谢惓一手提着书箱,另一只手提着黑布包着的棍状物,走出租住的院子。


    虽然天色还早,但上京城却已经热闹起来,尤其是谢惓租住的长盛街,有不少从其他地方来上京城参加会试的学子,各种聚集在长盛街的街巷上,焦灼又喧嚣。


    谢惓扫视一圈,他左右几户门口都停着青灰色马车,书童或者小厮在马车旁安静候着。


    谢惓蹬上颜色低调的马车,马夫一挥鞭,马车哒哒哒晃动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咯咯咯,


    “等等等——”


    青年声音划破寂静,谢惓掀开帘子一看,是程慈之前身边的小厮。


    “谢少爷,这是我家少爷给您准备的御寒之物,他今日有事来不了,希望郎君勿怪。他还说愿您此前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


    小厮说完,将一个中等布袋子递给谢惓。


    “劳烦了,”


    谢惓接过袋子,袋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望着不大,但分量很重。


    小厮笑着走到路边,给马车让路。


    会试时间为午时之后,住在上京城本不必这么早出发,但在大魏朝,会试前走一趟龙门街已经成了习俗,而龙门街和会试所在的南明街属一东一北,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许多人早早就出发了。


    马车哒哒哒踩在青石街上,缭绕的雾气缓慢消散,乌云却还是遮天蔽日,窥不见一点太阳。冬日又冷,轻轻一点风拂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谢惓端坐马车里,翻看程慈让人送来的袋子。


    笔墨纸砚,还有一件薄薄羊绒褙子,谢惓摸了摸,柔软、暖和,还有个精致小巧的鎏金暖手炉,其中还有一个油纸袋,谢惓拿起打开,是肉干。


    程慈是除了棉被,都给他准备好了。


    谢惓笑了笑,将东西都整理好,躬身拉开马车夹层,将这些东西都放进去。然后将自己的书箱放在另一边坐凳上,光明正大。


    马车哒哒哒,车夫戴着一顶旧毛毡帽,脖子处围着一圈灰色软毛,看不清脸,马车出了长盛街,到上京城主街道上,灰青色马车汇入主道的车流里,丝毫不显眼。


    “郎君,今日出行马车太多,我们堵在半道,是等着,还是从巷子里穿过。”


    三十几岁的车夫口音质朴,带着厚重的乡音,却不会让人听不懂,谢惓闭着的眼睛轻轻睁开,搭在两膝上的手攥紧。


    “走巷子吧。”


    去龙门街的路不只一条,许多学子都知道今日主干道必定拥挤,前几日就先打探从哪些街道能快速到龙门街。


    彩头彩头,许多学子都想成为第一个走过龙门街的人。


    马车调转方向,从侧面进入一条仅供一辆马车驶过的巷子,前后几辆马车见谢惓的马车调转方向,也跟着进入巷子,只不过刚进入巷口,就被人拦住了。


    四周陡然安静,谢惓呼吸轻缓,静静听外面的声音。


    “站住!”


    呵斥声从马车外传来,咚一声,谢惓乘坐的马车骤然停下。


    “郎君,有几位穿着甲胄的军爷拦住马车。”


    马车忐忑的语气传来,谢惓挑眉,马夫也换了,这些人还真是好本事。


    要知道他原本的马夫可是谢翊送来的,虽然有口音,但本事不小,可不是什么一见到穿甲胄的人语气就如此瑟缩之人。


    这人学会前车夫的口音,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马夫不是谢家和冶王的人。


    谢惓掀开帘子,抬眸望向前面骑在黑棕色马上的护城卫。


    “不知几位大人为何拦住我的马车。”谢惓平静发问,


    护城卫打头的男人先是朝谢惓抱手,随后举起腰牌给谢惓看,“有人举报这两日有他国探子借着春闱,浑水摸鱼进入上京城,我等奉命搜查,还望小郎君配合。”


    几人态度友好,腰牌都举出来了,谢惓只能配合下车,


    车夫退到一边,小心翼翼,谢惓站在马车外,五人将马车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齐齐摇头,刚才说话的男人朝谢惓点头,“不好意思,叨扰了,愿小郎君科考顺利,早日登科及第。”


    谢惓浅浅一笑,拱手答谢。


    几人离开后,谢惓上马车,车夫继续赶车,往前走了不到一公里。


    马车又停下了。


    “郎…郎…郎君……君,又有人拦住我们了,穿着黑衣服,蒙着面——”


    车夫嗓子都声音虽然压低,但不难听出他的害怕,谢惓没说话,车夫也不等他回答,丢下马车就跑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乌云欲坠,压在头顶,巷子四周都有建筑遮蔽,光线不足,灰蒙蒙的。


    巷子安静,马车被堵在中间,前后都有黑衣人堵住。


    谢惓拿起放在膝盖侧的黑色棍状物,揭开黑布,闪着黑银光亮的玄铁棍裸露出来,谢惓从宽袖里摸出两根绸带,先绑右手再绑左手。


    马车帘子突然掀开,七八个黑衣人一起冲上来,他们都没拿刀,而是棍子。


    “手!”


    一名黑人见谢惓手里握着什么,马车遮遮掩掩,看不清楚,但不耽误他提醒同伴。


    谢惓跳下马车,手里棍子很重,但用起来很得劲,一棍一人,望着比黑衣人还要凶残。


    黑衣人煞气十足,但又像是害怕什么,并不敢太用全力,棍子都朝谢惓右胳膊去。


    谢惓眉眼凌厉,不管黑衣人怎么来,他都是人挡打人,没一会,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


    “咿呀,我来晚了。”


    慵懒轻佻的声音传来,谢惓警惕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队人马,六个人,打头的男人穿着一袭红似火的长袍,领口松散,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墨色长发用一根红色绸带松松束着,随意飘散。


    谢惓盯着男人雌雄莫辨的脸,询问,


    “谢翊的人?”


    “不不不……”男人伸出食指晃了晃,


    男人脸颊线条流畅柔和,细眉红唇,眼尾狭长上挑,说话时,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有种魅惑人心的妖冶。


    谢惓拧眉,


    桑非拢了拢衣袍,打量谢惓,“想不到你这么能打,那阿卿怎么把你说得那么柔弱可欺。”


    阿卿?程慈的乳名。


    “你是他表哥?”谢惓询问,这青年虽然穿着轻浮了些,举止放荡了些,但他是程慈的亲人,谢惓神色一下温和起来,友好地朝男人颔首。


    桑非在心里啧啧称奇,眼珠子一转,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语气亲昵道:“阿卿那么可爱,我怎么可能是他表哥呢。”


    谢惓擦拭棍子的手一顿,神色蓦地冷下来,抬眼看向马背上衣着放荡、神色糜丽的男人。


    喊着程慈乳名,却不是程慈程慈亲人,


    谢惓握紧棍子,目光深沉,“那你是?”


    “咳,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时辰不早了,快去南明街吧。”


    桑非见谢惓握紧棍子,像是随时要攻击自己的模样,目光不着痕迹扫过地上那些昏迷不醒、不知死活的身体,拉紧缰绳,催促谢惓。


    “对了,我虽然不是阿卿表哥,但也算他长辈,你别想多了,影响你科考。”


    跟着桑非来的那些护从快速将地上横七竖八的身体搬走,


    桑非想起什么,连忙扭和谢惓解释。


    谢惓颔首,面色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信了不信。


    “郎君,走吧。”


    陌生的车夫朝谢惓伸出一只手,请他上车。


    谢惓礼貌颔首,提着棍子上马车,马车咕噜咕噜前行,这次非常顺利到了南明街。


    南明街人挤人,车挤车,谢惓坐在马车上,马车一走一停的,不知何时才能到终点。


    谢惓想了想,将书箱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一侧,把书箱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之处,这才将程慈让小厮送来的那些东西一一放入书箱。


    会试又称春闱,三场考试,九天六夜,考验极大。


    谢惓提着书箱,下马车,独自朝会试场地的检查关卡走去。


    队伍很长,各色年龄和身份都有。


    穿着轻甲胄的禁军一边核验学子身份,一边搜查他们带入考场的物品。


    谢惓刚把自己的腰牌和凭证递给核查身份的侍卫,就看见他抬头快速瞥了眼自己,另一边检查物品的人像是得到什么指示,检查得格外仔细,将他所带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后朝核验身份的人缓缓摇头。


    谢惓站在一侧,等他们检查,面色坦然,和其他学子并无不同。


    等检查完成,谢惓进考场,找到自己位置,等考试开始。


    第70章 第 70 章


    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谢惓考完试回家休整了两日,程慈好不容易从宋邵魔爪里逃出来,就着急忙慌跑去找谢惓, 生怕自己一日不在, 就被人取代了位置。


    “那日去帮你的是我三表哥的…好朋友,我原本要来送你,被我爹强制打包送去三舅舅家, 被他们拷问了一宿,只能拜托他护送你。”


    程慈喝了一杯茶, 终于气顺了, 往谢惓书房软榻上一躺,像外面池塘里浮起的鱼似的,慵慵懒懒的。


    “麻烦他了,改日有时间, 我登门感谢。”谢惓点头道,“不过, 他把人都带走了, 要怎么处理?”


    阻拦谢惓的两拨人, 一波是护城卫,在谢惓考试用品里放了小抄, 一波是想打断他的手, 让他参加不了春闱。


    不管两拨隶属何人, 背后之人心思歹毒, 其心可诛。


    “做生意的脑子弯弯绕绕、想法可多了, 那些人就算送去官府也没什么用, 该死还是会死,他将人带走, 或许哪一日有用。”


    说完程慈鲤鱼打滚般跳起来,迟疑着问,“你是不是想报官,但是这事报官没用,除非四皇子将事情捅到朝堂上。”


    程慈边说边打量谢惓神色,生怕他不开心。


    谢惓看到他小心打量的眼神,摇头笑道:“就像你说的,那些人就是家养的狗,已经养熟了,送去官府就像送他们回家,报官也没什么用,这事除非牵扯出其他利益方,要不然就是白白送去把柄,让人斩草除根。”


    自从南州一事后,四皇子就时常被皇上委以重任,母妃琴妃被封为贵妃,南州周家得丰厚赏赐,这份盛宠无人能及,甚至有消息传出,皇上要封四皇子为王。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些消息看似是皇上的宠爱,却将四皇子架在火上烤,一举一动都成了别人眼中钉肉中刺。


    谢翊和谢惓都觉得这事不对,皇上像是在刻意引起几位皇子之间的争斗,枪打出头鸟,四皇子怕是要出事。


    谢翊和燕鸣青都不是傻的,这段时间行事小心翼翼,唯恐引起波折。


    这个时候若是四皇子贸然将谢惓的事捅到皇上跟前,牵扯到春闱一事,也不知道会挖出多少人,这不是直接将把柄往其他人手里递吗?


    程慈松了口气,问,“你觉得这次是谁动的手?”


    谢惓摇头,“看不清。”


    是谁动的手?那就得看南州一事到底是哪位皇子插足最多,皇上到底在护着谁。


    今上对几位皇子明面上并无什么不同,要权给权,要人给人,几位皇子都以为自己有机会,导致兄弟相残、争得你死我活。


    “没事,你那么厉害,等你当了官,一定能找出要害你的那个人。”


    程慈本想抬手拍谢惓的肩膀,安慰他,却不想谢惓突然侧身,他手落在谢惓胸口,两人呼吸蓦然一静,


    ……


    “你出孝期了?”


    气氛诡异,程慈眼神游离,瞥到谢惓手臂上的白条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


    “嗯,”头顶呼吸一窒,半晌才落下沉沉一个单字。


    程慈觉得自己又问了一个糟糕的问题。


    两日后,春闱放榜,不出意外,谢惓榜上有名,拔得头筹,是解元。


    从出榜那天起,谢惓名字一下传遍上京城,数不尽的帖子送到谢惓现在租住的地方。


    “少爷,玉带巷谢府送来帖子。”


    三月初,万物生长,放榜不过三日,谢府送来帖子,谢致远想见一见谢惓。


    谢府位于玉带巷,这条街住都是达官显贵,三皇子没被扔去寺庙祈福之前,也是住在这里。


    玉带巷安静整洁,没有上京城主街道繁华热闹,这里每一座宅子都用青灰围墙围起来、只从围墙顶隐约窥见院内碧瓦朱甍、亭台楼阁。


    朱红大门两侧立着石狮子,穿着甲胄的护卫手握红缨枪目光锐利,占地极广的府院透露出森严规矩秩序。


    谢惓跟着管事从侧门进入谢府,一路假山流水,繁花似锦,枝繁叶茂,穿着不同襦裙短衣的下人小心安静地走动,看见谢惓和管事,停下来行礼。


    “到了。”


    管事和谢惓穿过木桥,进入一处更安静的院子,池塘金鱼,树木葱郁。


    “老爷,谢公子到了。”


    管事进去禀报,没一会,书房传出一道沧桑中带着厚重岁月的声音。


    “进来。”


    门口管事给谢惓撑起帘子,谢惓踏入书房。


    “谢大人,”


    谢惓拱手作揖,语气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和以往来拜见谢致远的学子并无什么不同,甚至更疏离了些。


    谢致远坐在书案后面,眯着眼打量这个十几年才正式见面的儿子。


    “不用客气,坐吧。”


    谢惓坐下,没一会,管事送来茶水。


    谢致远手搭在膝盖上,神情难得有些犹豫,他久居高位,往年也不是没有学子来拜访他,但是谢惓和那些学子身份不一样。


    “你春闱夺得解元,过几日就要参加殿试,可有想法?”


    谢致远语气温和,谢惓神色微滞,抬眼看谢致远。


    其实仔细看,谢惓和谢致远眉眼间有一两分相似,不过,谢致远已经四十几岁,皮肤松弛,眉眼耷拉,身上沉淀着岁月的厚重,而谢惓即将十八,意气风发,两人那一两分相似溶解于年龄的差距里,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尽力就好。”


    谢惓不想和谢致远扯上什么关系,但从他到上京城,他和谢家的关系就扯不断了。


    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那一刻,没有庆幸、也没有高兴,只有愤怒。


    谢致远和冶王狼狈为奸,为了自己私欲,草菅人命。


    谢惓只想让他们死,对于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谢惓不在乎,在他心里,将他养大,培育他成人,然后因为自己身份而无辜丧命的那对夫妻才是他爹娘。


    而眼前这个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他的仇人。


    “好,回去之后好好准备殿试,现在这个时期,别掺和进太多事,对自己没好处。”


    谢致远说完,蓦然察觉自己说的话有些逾矩,却见谢惓只是平静颔首。


    谢致远难得生出一点惆怅之情,却又很收敛好情绪,让人领着谢惓出去。


    他似乎只是想见一见谢惓,确认他真的如谢翊说的那般冷淡,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一定会坚持到底。他和谢翊交好,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管最后如何,他进了谢府的门,就和谢家捆绑在一起。


    谢惓回去后就谢绝见客,专心准备殿试。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到殿试那日,程慈没被拘在家中,一早就去找谢惓,要送他去考试。


    马车穿过长长街市,在宫门前停下,拜别程慈,谢惓提着书袋跟着参加殿试的队伍往里走。


    宫宇威严,红墙金瓦,金色阳光照射下来,一切都庄严肃穆。


    谢惓眯眼打量一切,这里他曾经来过一次,那是他离朝廷最近的一次,是他实现愿望最有希望的一次。


    可惜那时有多激动,后面就有多绝望。


    谢惓无意识轻笑一下,听着传唱往里走。


    今上身体不好,身影只在殿试中途闪现一会,可能都没有什么人发现,他就已经离开了。


    殿试考完,谢惓出宫门,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墙角。程慈握着谢惓熟悉的那根马鞭,坐在马车前,笑盈盈望着他。


    “你没回去?”


    谢惓穿过人群和马车,走到程慈面前,抬头看他。


    “我看外面这些人都在这里等着,我也一起等了。”


    程慈歘跳下马车,谢惓心一跳,连忙伸手接住他,


    手穿过程慈的腰,将他的身体稳稳接住,


    “谢惓,你力气好大。”


    程慈被谢惓接住了,但也离地了,他双脚悬空,神情迷茫。


    谢惓脸一热,连忙放下程慈。


    “是你太轻了。”


    谢惓手往后一藏,眼神游离。


    “算了,不说这个事了,快上马车,我们快跑,待会有人来抓你。”


    “嗯?为什么会有人来抓我。”


    谢惓被程慈强硬塞进马车,随后见他也钻进马车,不等坐稳,程慈就招呼外面的护卫赶紧离开。


    “榜下捉婿。桑非说,这段时间上京城许多世家都盯着刚科考完的学子,想为家中有适婚年龄的小娘子找夫婿,你不仅是解元、还是会元,不出意外,极大可能还是状元,我得看紧点,别让你一不小心就被套走了,到时候我都找不到地哭。”


    程慈一骨碌把桑非和他说的话全说出来了,等察觉时,已经晚了。


    “额……我有时候嘴巴有些快,脑子都追不上,你别多想,”程慈无力辩解。


    程慈说完又想打自己嘴巴一巴掌了,什么叫别多想,他说的都是什么,果然,三表哥说得对,不要和桑非待太久,容易被他拉进歪门邪道里。


    谢惓听着程慈的话,中途时想反驳自己不会和别的小娘子在一起,后面程慈的话一出来,他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耳根子又红又烫。


    “没有,”


    谢惓支支吾吾的,程慈虽然没看他,但耳朵一直竖着呢,他敏锐地捕捉到谢惓的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惆怅。


    兴高采烈的表情也慢慢收敛。


    “我在酒楼订了位子,吃点东西再回去?”


    程慈虽然神情低落,但不耽误他给谢惓庆祝。


    他订的是上京城有名的酒楼,一位难求,最近科考,上京城多了不少人,今日都考完了,众多学子齐聚酒楼茶馆,人声鼎沸,喧嚣拥挤。


    两人跟着小二上了二楼,二楼都是包间,相比楼下的喧嚣,安静许多。


    “程慈,程慈……”


    进包间,程慈一直神不思属,连店小二的询问都没听见,谢惓喊了几声见他没回应,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阿卿?”


    “谢惓,怎么了?”


    程慈蓦然回神,眼神惊异,他似乎听到谢惓喊他“阿卿”了。


    好温柔,好好听。


    “谢惓,你再叫我一次。”


    程慈期待望向谢惓,他还想再体验一次心跳咚咚咚不受控制的刺激感。


    谢惓对上程慈亮晶晶的目光,移开视线,右手握着一只茶杯转动,包间顿时很安静,只有外面路过脚步声和店小二的吆喝声。


    “阿卿。”


    谢惓顿了一下,迎着程慈目光,轻轻唤了句。


    程慈一下怔住,心里一瞬间软得不可思议,心脏突突突的,整个人都泡进蜜罐,甜得不可思议。


    万花绽放,朝霞初升,烟火盛放。


    “谢惓……你,”


    程慈呢喃,神情恍惚,似乎不相信之前还在和自己保持距离的人,怎么一瞬间就如此乖顺了。


    “嗯,”


    桌上茶杯哒哒哒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谢惓应了一声之后再没说话,直到店小二端来食物,打断包间内涌动的潮绪。


    程慈吃着食物,却味同嚼蜡,谢惓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突然喊自己阿卿。


    是发生什么了吗?


    桑非之前的话浮现,男人若是对谁做了亏心事,事后都会对那人服从乖顺,作为被讨好的人,一定要警惕。


    程慈戳着碗里的菜,食不下咽,多次望向坐姿端正,一举一动都颇有君子风范的谢惓,几次张嘴想问什么。


    “谢惓……”


    想了想,程慈放下筷子,犹豫着小声喊道。


    “怎么了?”


    谢惓知道程慈一直在看自己,他就在等程慈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程慈问得突然有直白


    谢惓差点呛住,连忙喝了口茶压了压,叹气,“你小脑瓜子里也不知道一天在想什么,”


    程慈撇嘴,“明明是你很奇怪,之前恨不得离我几里远,每次送你礼物都要找个好借口,现在你竟然喊我乳名!”


    谢惓举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目光复杂望向程慈。


    程慈和他对视,他从谢惓犹豫的神情里察觉到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最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只道,“快吃吧,早点回去歇息。”


    谢惓准备殿试,程慈每天往他那里跑,送药材、送补品、送食物,嘘寒问暖,小心翼翼,比谢惓这个准备考试的人累多了。


    “谢惓,每次我们说到类似问题,你就避而不答、转移话题,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慈一只手捏着一根银筷往碗里戳,低着头,语气复杂,似乎被谢惓的态度伤透了心。


    “程慈,你想要我说什么?”


    谢惓温和地望向程慈,他们曾经相伴许多年,谢惓已经习惯身边有程慈,以前他过于迟钝,没发现程慈对自己的心思,而今他知道,却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惓审视过自己的内心,他不讨厌程慈对自己情感的转变,相反,他有些欣喜。


    “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程慈嘟囔。


    “阿卿,许多事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不想把你拖入泥潭。”


    谢惓轻轻叹息,拉过程慈搭在桌上划来划去的手,揉了揉他的指尖。


    “程老爷一直把程家引入清流世家,为此不惜和你舅舅家决裂,你舅舅家也是,从来不掺和皇室斗争,远离朝中是是非非,只听从皇上一人凋令。但是阿卿,我踏入朝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队,我和四皇子、谢翊早已经捆绑在一起,你和我交好本来已经引起多方注意,待我入朝,不仅你我、程家、宋家也会引来许多猜忌。”


    “阿卿,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保护你,保护你在乎的人,我不能将你拖入这烂泥里。”


    程慈的手腕很细,但他习武,细却不柔弱,皮肉之下蕴含着蓬勃生命力。


    谢惓握着,感受到那鲜活的温热,心里密密麻麻一阵酸痛。


    上一世,程家出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虽然走向不同,程家不一定还会发生同样的事,但是谢惓还是不放心,他得让自己强大起来,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庇护自己在意的人。


    而能快速成长的那条路,已经铺到他面前,谢惓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终点是什么,但目前,他最想做的事只有在这条路上才能实现。


    他不能害了其他人,尤其是程慈。


    可是他又舍不得,所以只能自私地将他捆绑在自己身边。


    谢惓自嘲,他哪有什么君子风范,只不过一切的不堪都被掩藏于这身皮囊之下。


    程慈反握住谢惓的手,神色迷茫,“为什么?原本你和他们并无牵扯,只是救了四皇子,就算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们之前又不认识,根本不会有人认为你是他那边的人,为什么要参与进去?”


    这句话许久之前程慈就想问了,谢惓不像是急功近利之人,只要他安安稳稳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算朝廷动荡,也和他无关,总有一天,他会位极人臣、功成名就。


    “……”


    谢惓握紧程慈的手,眼眸一暗,话语艰涩,“之前你问我为谁守孝,是我爹娘……”


    程慈身体一震,惊愕望向谢惓,“怎么……怎么会?”


    “去年我匆匆回去,是收到来信,说我爹娘葬生火海。”谢惓抿了抿唇,时间转眼一年,说起爹娘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涌起阵阵酸涩滋味。


    “那……”


    程慈思维混乱,一时理不清话语。


    “官府和邻居都说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都是因为我……他们才死的,他们是被人杀害的。”


    谢惓头垂着,泪水一滴一滴滚落,一年前听闻爹娘去世时他强忍住的悲痛,似乎在今日奔涌而出,压抑在喉咙的悲鸣宛如囚兽的哀嚎,绝望、哀伤。


    程慈感受到手背上滚烫的泪水,心里也漫上层层苦涩滋味,之前他怕触碰谢惓伤心处,没敢问他家中是谁过世,原来……原来,是他爹娘,而且还是被人害死,这……


    程慈搂过谢惓,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没一会,就感觉湿热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别难过,他们在天上望着你这样悲伤,肯定会更难过的。”


    程慈抚着谢惓的头,平时谢惓沉稳内敛的,旁人只觉得他冷峻自持,不知道他心底压了多少事,程慈也只是第一次窥见其中一隅,却已经让他潸然泪下。


    谢惓靠在程慈肩膀上缓了片刻,将情绪收敛,抬起头,眼眶和鼻尖都红着,没有了平时的严谨和秩序。


    程慈没说话,默默掏出手帕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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