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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钱和战马, 尤其兵工厂里的兵器图样、工匠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藏,能为大景挣来百年国运, 霍惊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


    赵白鱼劝不动, 也不会劝,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务必平安归来。


    霍惊堂摸着赵白鱼的脸颊笑了笑,“心有小郎, 哪敢拼命?”


    赵白鱼:“等你回来。”


    霍惊堂搂住赵白鱼深吸一口气, 异常坚定地说:“这次后, 我们一定要辞官跑路!”


    赵白鱼失笑, 拍着霍惊堂的后背随口安慰两句。


    反正他这话都说了许多年,附和两句又何妨?


    随霍惊堂同去大夏的唐河铁骑有五十人, 就在前头等着, 霍惊堂还拖拖拉拉地黏着赵白鱼,倒也无人敢来催促,只心里感叹也就小赵大人能让将军和世上的痴男怨女没甚两样。


    赵白鱼:“我瞧天色昏沉,怕是晚间还有一场雪,尽快上路,赶在雪落之前找到投宿的客栈,不然得露宿荒郊野岭。”


    霍惊堂:“我扛得住, 他们也扛得住。”


    赵白鱼:“马匹扛不住,干粮扛不住, 届时顶着寒天风雪步行赶路不说,咬口干粮还磕掉牙你说你还能回来见我?”


    在小赵大人面前格外注重形象的霍惊堂要是少了颗牙,恐怕从此以后不敢露齿笑了。


    霍惊堂心情郁郁, 低声说了几句,便又吩咐折青锋保护赵白鱼, 且同赵白鱼说:“折青锋满门将士,熟知西北防线堡垒和地形,为人忠厚但用兵如神,同时熟知蕃兵势力分布及蕃族习俗,要是遇到棘手问题,大可使唤他。”


    赵白鱼:“知道了。”


    叮嘱完毕,霍惊堂才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呵斥一声,飞骑神勇,霎时奔向远方。


    赵白鱼见状,不自觉向前跑了几步,不停挥手,直到人与马消失于地平线,脸上才浮现不舍的情绪。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雪落荒原,日短云黯,苍凉之感弥漫心头。


    赵白鱼长吁一口气,呼出心口的烦闷,振奋精神,着手处理泾原路留下来的麻烦。


    “回吧。”


    折青锋跟随赵白鱼身后回泾州。


    ***


    京都府,文德殿。


    西北捷报放在案头,元狩帝难得放松地玩着扳指,远眺放空心情,底下很快便出现康王、陈师道和赵伯雍三人,一瞧就知道是提前打探到西北愕克善落马的消息,前来询问详情。


    三人拱手:“微臣见过陛下。”


    “嗯。”元狩帝心情大好,懒得为难他们,拿起捷报便扔过去:“看吧。”


    赵伯雍先抢到捷报打开来看,其他两人把头凑过去,一目十行很快阅读完毕。


    陈师道尤其激动:“不费一兵一卒便叫蕃族自相残杀,愕克善通敌叛国、延误军情、欺上瞒下等罪行跑不了,抄家灭族都算轻的,只是族亲遍布西北蕃族各氏族,若是追责九族恐怕引起蕃族恐慌,但可借此敲打西北氏族,进一步加强朝廷对蕃兵的掌控,削弱他们手里的兵权!”


    赵伯雍亦是夸赞:“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郎甚至不用出面便瓦解紧密联系上百年的蕃族,解决朝廷于西北的心头大患,反使其成为一大助力!”


    眼见他准备滔滔不绝夸赵白鱼的老毛病即将犯了,康王赶紧开口堵住他:“愕克善伏法,蕃族大首领之位需尽快确定,奏报里亦请求陛下封者龙天珠为者龙族首领。虽说女首领前所未有,但任命者龙天珠却是朝廷从此以后干预蕃族各氏族首领人选的突破。泾原路元帅也需尽快委任,泾州知府蒙天纵虽于吏治有几分才能,但调兵遣将一窍不通,依附愕克善,之后瞒报战情,间接导致天都、宁安二寨一万将士伤亡,应摘其乌纱帽、夺其功名,贬为庶人。”


    实际以蒙天纵的罪行应斩首示众,奈何大景对驻守边境的将领文臣多以仁慈之心对待,能不死刑便不死刑。


    所谓慈不掌兵,反倒因此养出不少怠惰渎职的边疆官僚。


    本以为元狩帝会采纳他的进谏,没想到听到的判决却是:“蒙天纵骄傲自大,不懂排兵布阵,学识浅薄却不肯听从下方将领建议,兵败弃逃,伙同愕克善欺瞒朝廷,明知愕克善私下接受拓跋明珠的和谈却秘而不发,不亚于通敌叛国,不杀对不起死守天都的一万将士!”


    底下三人皆震惊,却由衷地高兴,早该对边境官僚施以雷霆手段了。


    赵伯雍又道:“蕃族之祸已解决,西北无战事,陛下是否该召五郎……经略使回朝?那西北天寒地冻,到底不是久待之地。经略使又有暗伤在身,若是寒气入体,旧伤复发,那儿没甚药草太医,如何是好?”


    元狩帝想说太医一再保证赵白鱼没暗伤,但底下几个人都拿自己当赵白鱼的长辈看,爱得有点盲目,恐怕会驳斥太医医术不精,进而长篇大论……算了算了。


    “眼下大雪封路,山川结冰,还是等开春再回来吧。正好泾原路需有人坐镇,开春便也稳定些许,正好是回来的时候。”


    此话一出,旁人也无二话了。


    ***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


    朝廷对蕃族、泾原路的处理以及对赵白鱼的褒奖都下来了,蒙天纵被押进大牢,换泾州通判顶上知府的位置。


    屋里烧着碳暖和许多,赵白鱼整个人都藏在狐裘大衣里还是觉得冷,手脚冰凉扛不住冻,还是坚持每天处理泾原路军政两方面的事务,顺便等待大夏那边的消息。


    这时折青锋撩开帘子进来说道:“大夏那边朝廷动荡得厉害,拓跋明珠班师回朝,加入夺储之争,一向和他不对付的桑良玉反常地安静。大夏的大王子于半月前骤然发动逼宫,兵败于宫门口,被五王子就地斩杀,大王子的母妃及其舅家尽数被牵连,一直默默无闻的五王子拔地而起,成为拓跋明珠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最奇怪的是桑良玉在此时关闭国师府大门,说是替陛下祈福,不再过问朝堂中事。”


    汇报完毕,他感叹道:“夺储之路风云变幻,不到最后一刻猜不出结果。”


    赵白鱼裹在狐裘里,衬得脸极小,肤色白如玉,此时垂眸说道:“大夏皇帝活不久了,最迟开春会有结果。”


    折青锋:“怎么说?”


    赵白鱼:“桑良玉不可能不动,他心里清楚一旦拓跋明珠上位,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人就是他。但拓跋明珠拿捏他的把柄,他又不能动,便会推着其他人动……没有哪个王子能拒绝桑良玉投来的橄榄枝,但桑良玉是大景人,随时可能被外戚强大的王子卸磨杀驴,唯有选势单力薄的王子推上位才方便操控。”


    折青锋了然:“五王子母家不显,本来毫无夺储胜算,所以是最佳人选。桑良玉闭关不出,实际操控朝堂,不动便是动,不争便是争,但赵大人为何肯定开春会有结果?”


    赵白鱼:“边境榷场的贸易记录显示大夏商人购买素色布帛、酥油灯的数量暴增,素色布帛做丧服,酥油灯应该是大夏丧葬时供奉死者。商人的嗅觉最敏锐,他们必定察觉到了,至于为何是开春……王储之争还需要时间,不过眼下僵持不下,除非有人能打破僵局。”


    折青锋安静地听他分析,惊叹于赵白鱼对大夏局势的了解,虽然不知实情真假,但他说得入情入理,相信也无妨。


    赵白鱼琢磨着,当下提笔写了几首打油诗交给折青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这些打油诗都传到兴庆府?”


    兴庆府即大夏国都。


    折青锋看两眼便肯定颔首:“能。”随即又道:“这几首打油诗直指桑良玉勾结愕克善,暗指他私通大景,大人是想借此攻讦桑良玉?可这到底是捕风捉影之事,没证据的话,奈何不了桑良玉。”


    赵白鱼笑了,“无风不起浪,谣言猛于虎。再者,你说拓跋明珠掌握桑良玉的把柄为何不敢借此拉桑良玉下马?因为他知道这些证据拿出来,只会促使桑良玉威望更高,别忘了桑良玉勾结愕克善是拿大景的银子去改善夏国经济,是造福于大夏朝廷。桑良玉之所以畏惧三分,不过是怕拓跋明珠断章取义,散播谣言,他是大景人,也的确和愕克善互通往来多年,当中若拿捏好分寸,引得朝臣联手夺去他手中权力,或将他幽禁起来。虽不能一举斩杀,但能暂时将桑良玉逼退夺储的战场。只稍一点时机,错过夺储时机,哪怕还了清白,日后的大夏朝廷也绝无桑良玉的立足之地。”


    折青锋明白了。


    怪不得拓跋明珠既能威胁桑良玉却不敢趁机杀之,此前也奇怪于桑良玉勾结愕克善分明利好大夏,怎么他还会受掣肘。


    原来还是为了夺储。


    赵白鱼又道:“此时散播谣言是逼桑良玉,他查不出源头,你说他会猜是谁陷害他?”


    折青锋条件发射:“拓跋明珠!”


    赵白鱼:“拓跋明珠居然不遵守约定,擅自动手,你说桑良玉会不会反击?”


    折青锋:“会!”不等赵白鱼循循善诱,他先说道:“桑良玉反击,拓跋明珠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能猜到是谣言,但多年形成的恐惧会让他反应过激,不等查清真相或干脆放弃,改而攻击桑良玉,因为他心里也清楚五王子的崛起,背后有桑良玉的影子。与其对付一个傀儡,不如直接斩杀藏在后面的将!”


    赵白鱼:“拓跋明珠和高遗山在桑良玉的刻意针对下仍能东山再起,说明能力不弱,他们或许能把桑良玉逼到穷途末路。”


    似是想起什么,他呢喃道:“我倒是很好奇愕克善说的‘桑良玉是个十成十的疯子’,能疯成什么样?那是让王月明人生栽了大跟头的仇家,很难不好奇。”


    回过神来,赵白鱼叮嘱道:“前阵子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叫你们搜集粮草、水等物资可都备好了?”


    折青锋颔首:“趁大雪封路之际,提前从南商手里采买粮草囤积在粮仓里,城中三十多处水井都叫人去守着,还从河中凿出冰块存储于地窖中,其余物资也都备好,不过时间仓促,加上地处偏远,再怎么竭力准备,数量还是少了些。”


    赵白鱼问了数量,算一算只能说道:“也不错了。去办事吧。”


    折青锋听令行事。


    待折青锋一走,赵白鱼才蹙眉,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不敢轻视桑良玉,能以异族身份爬到大国师之位必然城府极深,散播谣言这点小把戏骗不了桑良玉。


    赵白鱼赌的是拓跋明珠和高遗山这两只惊弓之鸟有多畏惧桑良玉,还赌王月明留在大夏的人是否矢志不渝。


    ***


    大夏国都,兴庆府。


    国师府。


    管家手里拿着几张纸从外头急匆匆闯进书房,而书房里头正有一披着鹤氅,颇有仙风道骨之貌的中年男人一脸凝重地望着大夏舆地图,头也不抬地询问。


    “跑什么?”


    此人正是桑良玉。


    管家赶紧把纸递过去:“街头巷尾出现的打油诗,说是唱了三天,眼下酒楼茶馆里的书生武将都在传,估计京都贵族都知道了。”


    桑良玉拿过来看,脸色顿时阴冷。


    管家:“是不是二王子派人……?”


    “不是他。他和高遗山都不蠢,知道这节骨眼放出消息没好处,是有人陷害。”


    管家:“除了二王子还有谁知道?”


    桑良玉一脸凝重地望着舆地图,半晌后询问:“愕克善被斩了?”


    管家:“上个月的事,您不是早知道了?”


    桑良玉长叹一口气:“赵白鱼……你说我是不是太小瞧赵白鱼?”


    管家:“大人您有经天纬地之才,那赵白鱼连个功名都没有,不过是前几年靠着嫁进郡王府才声名鹊起?您小瞧是有底气、有资本,要老奴看,那赵白鱼论打战论官场论谋略论人心都不如您。”


    桑良玉:“可王月明败在他手里了。”


    管家:“王月明也败在您手里啊。”


    桑良玉的手指点着舆地图,眯起眼说道:“王月明是败在人心的算计上,他的心性谋略远在我之上。一介瘸腿书生能在两江呼风唤雨那么多年……能查不出当年的真相?能不报复我?可我和他阔别二十年,却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他会怎么报复我?”


    管家:“那王月明再厉害也不过是在两江商场有几分名气,拿钱疏通官场,还不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如何手眼通天能报复远在大夏,万人之上的大人您?”瞧了眼舆地图和纸张,他再提醒:“大人,谣言还是得尽早解决,小心有人拿去大做文章。至于二王子……甭管是不是他,也该敲打一二,免得不知这大夏朝堂是谁在主事!”


    “拓跋明珠不足为惧。”桑良玉淡声说道:“我记得大夏的兵工厂共有四处?”


    管家:“大人您记错了,大夏的兵工厂共有三处,分别在兴庆、西平和西凉。”


    桑良玉摇头:“崇宗八年,姑臧县发现煤山,便在那处秘密创建一个兵工厂,当地煤矿供向全国,到崇宗十二年,煤山挖空,兵工厂废弃,但我近些时日闲来无事翻阅底下各府各县呈上来奏销的流水,发现奇怪之处。”


    管家好奇:“哪里奇怪?”


    桑良玉:“十五年前,有一王姓商人在姑臧县买下一座山种柑橘。”


    管家忍不住笑了,“这西凉之地种柑橘岂不赔得底裤掉光?”


    桑良玉:“是啊,可它偏偏挣了钱,每年交上来的商税固定在一个数值,数十年不变!”如何能看不出问题?“派些人手去西凉府姑臧县查看,我心里不安,太不安了。”


    从赵白鱼斩了大半个东南官场开始,桑良玉便觉得诸事不顺,本来王月明死了,心头大患去除,他该安常履顺才对,偏偏没了一大笔入账,还有愕克善这么个隐患在,更被拓跋明珠和高遗山这两个跳梁小丑拿捏住把柄。


    三年来,朝廷动荡,贵族争权夺利,大肆搜刮国家财产,使百姓入不敷出,更可怕的是大景货币的流通远高于大夏货币,而兑换大景货币的大通钱庄并不隶属于国家。


    桑良玉无数次试图将大通钱庄纳为国有,却被朝中贵族一再阻拦,连陛下也怀疑他的用心。


    他们早被大通钱庄喂得脑满肥肠,生怕纳进朝廷再也挣不了一分钱。


    如此结果便是坐视大通钱庄壮大,与贵族豪绅往来,若骤然发难,怕是民不聊生,或可能在顷刻间颠覆政权,影响国运。


    “派去查大通钱庄幕后老板的探子回了消息,道是会见拓跋明珠,提供资金支持,也想挣个从龙之功。”桑良玉眼中难掩狠辣:“打探到大通老板落脚之地,拿到执掌钱庄的印信后,杀了!”


    管家:“遵命。”


    ***


    大通钱庄的老板前脚会谈拓跋明珠,后脚便在落脚之处遭遇刺杀,被另一拨人救走,消息还是惊动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从行刺之人身上搜寻到来自国师府的痕迹,心头明了,这是桑良玉对他先动手的警告,因此心慌意乱地冲高遗山说:“我早说过即便谣言不是出自我们,桑良玉也绝对会咬住这个借口出手!”


    高遗山也有些惊慌,不过很快便能稳定下来,冷静回道:“既然桑良玉动手,我们干脆抓住他私通敌国的借口告至陛下跟前。”


    拓跋明珠:“父皇太信任桑良玉这妖道了!”


    高遗山:“恰恰相反,陛下从始至终防备桑良玉,不过是需要用着他对付大夏贵族。而今陛下病入膏肓,最担心之事莫过于外戚干政和桑良玉篡国。无论是您和五王子都是母族不显,且是知事的年纪,无外戚之忧,便只剩下桑良玉这个祸患!除掉桑良玉,莫过于通敌叛国的罪名。”


    拓跋明珠意动:“试试吧,我这就进宫一趟。”


    高遗山:“见到陛下,殿下实话实说。”


    拓跋明珠有些不解:“实话实说不是帮桑良玉说好话?”


    高遗山内心摇头,面上还是耐心解释:“殿下只需记住一句话,陛下欲除桑国师。”


    拓跋明珠脑子一转,霎时明白了。


    高遗山见状终于有了点安慰,永安帝比拓跋明珠更清楚如何行事才杀得了桑良玉。


    ***


    拓跋明珠入宫一趟,将天都寨一役、包围泾州以及他和愕克善的和谈内容毫无隐瞒地告诉大夏永安帝。


    病床上的永安帝坐都坐不起来,只从床幔中伸出一只手,挥了挥,便有太监上前说道:“二王子,陛下知道了。证据留下,您先回去吧。”


    拓跋明珠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走了。


    ***


    第二日早朝,言官借坊间打油诗弹劾桑良玉私通敌国,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风声四起,必有根由。


    便是无罪,也需查明。


    言官劝谏被驳回。


    第三日,朝中多名大臣继续弹劾,还是驳回。


    第四日,言官再弹劾,呈上桑良玉和愕克善私下往来的书信,字迹不作伪。


    监国宰相当堂传召桑良玉对峙,后者只说一句“清者自清”便不再说话,因此被关进刑部大牢,等候查明。


    当然没有查明的机会,收拾他的证据任意伪造,桑良玉便如砧板上的鱼肉。


    可是第五日,兴庆府传出愕克善通敌叛国被斩杀,而桑良玉忍辱负重从大景输入大量物资以提升大夏国力、经济的打油诗遍传大街小巷内。


    与此同时,朝廷里属于桑良玉的人倾巢出动。


    一边营救桑良玉一边借此攻讦拓跋明珠围攻泾州府分明兵强马壮,为何不趁机攻下泾州,反而答应和谈,且只要了五十万两白银便退离泾州?


    哪怕是杀进泾州烧杀掠夺得来的物资也远远不止五十万两,可这般厚待泾州可是与大景私下勾结?


    如此一把利刃被桑良玉握住,反过来扎进拓跋明珠等实力的腹部中心,一时间纷争不断,以至于忽略民间动荡——


    大通钱庄倒了!


    ***


    大通钱庄背靠大夏贵族,拥有源源不断的铜钱白银,尤其是大景货币。


    但凡商人想兑换大景货币到边境榷场便首选大通钱庄,而大通钱庄还说服大夏贵族将钱存放在他们那里,每年给予丰厚的利息,如此持续七1八年,愈见兴隆,以至于贵族豪绅富商都选择把钱存到大通钱庄。


    而现在,大通钱庄倒了。


    先是对外放出大通钱庄大老板遭遇刺杀,不治身亡,闭店三日,做好交接准备,三日后如期开门。


    三日又三日,大通钱庄始终没有开门,把钱存在钱庄里吃利息的人才急了,打砸门窗闯进去才发现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别说银子,便是一个铜板也没留。


    这下舆情沸腾,百姓损失反而最少,他们没多少余钱,或达不到存钱庄的资格,或舍不得存进钱庄,反倒是喂饱多年的豪绅贵族先发疯,打通官场上下关节,官兵倾巢出动追查大通钱庄,将曾经与之交好的、有密切往来的人全部抓起来审问,兴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狱。


    兴庆府一时间腥风血雨。


    连拓跋明珠也恨得眼红,因为他还挪用户部银子存进大通钱庄,现在全都没了,真正穷得叮当响。


    高遗山眼睛也熬红了,对着失魂落魄的拓跋明珠说:“如今唯有一计能救你我。”


    拓跋明珠紧抓住救命稻草:“说!”


    高遗山:“当时是谁刺杀大通钱庄大老板?又是谁救走他?谁想要啃下大通钱庄这个钱篓子?又是谁,屡次上奏请求朝廷缴了大通钱庄?还有谁,在兴庆府贵族豪绅富商都把钱存进大通钱庄时,独树一帜藏起钱来?”


    拓跋明珠喃喃道:“桑良玉。”


    高遗山:“是他!”


    拓跋明珠的眼睛逐渐亮起来:“是桑良玉偷了大通钱庄这钱篓子?”


    高遗山:“不管是不是,都得是他!桑良玉乃一国国师,既有政治军事才华,又有经商天赋,这些年他该累积多少财富?瓜分他的财富方可填下大通钱庄这个漏洞,满朝文武包括豪绅都会支持我们……殿下,杀一人救万人,如今民心所向的时候到了!”


    拓跋明珠握紧拳头,竭力压下澎湃心潮,心照不宣道:“高相,我们该清君侧了。”


    ***


    与此同时,管家将兴庆府满城风雨带进刑部大牢,桑良玉猛地睁开眼。


    “大通钱庄跑了?”桑良玉满脸不敢置信:“……怎么会?”


    他忌惮过大通钱庄,但始终认为钱庄就在大夏国境内,有倒闭的可能却绝不可能跑路。


    怎么会跑了?


    哪个商人会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丢弃金山银山跑了?


    须知这钱庄做的是存款借款的生意,跑了不是等于把借出去的钱都扔河里?这是把怀里的金疙瘩扔火炉子里烧,烧完还倒进河里捞也捞不着,到底什么人才干得出这疯事来?


    莫不是大通钱庄的大老板经刺杀犯了疯病?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


    这不符合常理!


    桑良玉眼下有些崩溃,他聪明的大脑和渊博的知识根本没办法解释清楚大通钱庄一反常态的做法,“难道是大景的阴谋?耗费十五年时间布这个局?大景皇帝有这份谋略和耐心?大景十五年前便有这份国力吗?不——”


    他摇头,否决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得不偿失不说,汉人自诩大国风度,不屑于这种阴谋诡计。


    那是谁?


    没等他想明白,管家便又说:“派去姑臧县的探子回来报备,道是当地根本没有种柑橘的山,反而是废弃的军工厂一直烧着炉,干了三四年,培养出一批精良的工匠,还不知打哪弄来的,大夏严密保护起来的火.炮图纸、神臂.弓图纸,全部在那里造出来!”


    桑良玉急问:“可抓住了?”


    管家咬牙:“晚了几天,人去楼空。”


    桑良玉面露颓然:“大厦将倾。”


    管家急道:“大人您先别管大夏倾不倾,现在满朝文武和豪绅在二王子的带领下声讨您,想把大通钱庄和通敌叛国的罪名都栽赃在您的头上。拓跋明珠还秘密令军队逼近兴庆府,就驻扎在城外三十里的地方,五王子被囚禁。二王子在朝臣支持下坐上监国的位置,命人看守病重在床的永安帝,拿走了传国玉玺……怕是要谋朝篡位!”


    作为拓跋明珠登基的垫脚石,便是桑良玉的命和他的私人府库。


    桑良玉蓦地狂笑,笑声透着穷途末日的苍凉与疯狂:“黄口小儿也敢要我命?”笑声戛然而止,面色恢复平静冷漠:“是我这些年记着永安帝知遇之恩,步步退让,还替这群废物呕心沥血保住大夏,倒叫他们以为我是纸糊的老虎。”


    管家心中凛然,隐约猜到桑良玉的意思,有些激动:“大人……?”


    桑良玉闭眼:“去准备吧。”


    ***


    大景泾州。


    赵白鱼讶然:“桑良玉篡位了?”


    折青锋:“西北一带传遍了!”


    “永安帝和拓跋明珠如何?大夏贵族如何?”


    “反对的,尽数斩首。永安帝被气死,拓跋明珠和高遗山如败军之将逃出兴庆府,不见踪影。”


    赵白鱼:“拓跋明珠手里不是有兵?”


    折青锋:“副将是桑良玉的人。”


    赵白鱼便又详细询问桑良玉篡位的前因后果,当得知大通钱庄连夜跑路连块铜板都没留下时,不由感慨:“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风格倒是像王月明,当初桑良玉坑走王月明的钱,害他家破人亡,而今被王月明坑成乱臣贼子,青史必是口诛笔伐了。”


    聪明绝顶之人向来自视甚高,格外在乎青史名声,但桑良玉先叛大景、再背主,前者尚情有可原,多一个后者便是本性乃贼寇乱党之辈,注定臭名昭彰。


    “霍惊堂此行可有消息?”


    折青锋摇头:“桑良玉杀了不少大夏贵族,留下来的人基本支持他,但此时民怨沸腾,他还大肆征兵入伍。咱们安插在兴庆府的探子探到兴庆府近日派出几支轻骑,朝西凉府方向而去。”


    赵白鱼思索道:“西凉府姑臧县是军工厂所在,桑良玉有可能发现了什么。以防万一,你带一支蕃兵偷偷潜入西凉府,去支援霍惊堂!”


    折青锋:“卑职奉将军之命保护赵大人。”


    赵白鱼挥手道:“霍惊堂是让你听命于我,而今我命令你,你不听?”


    折青锋犹豫片刻:“卑职听令。”


    赵白鱼缓和脸色道:“你是蕃族党项人,相貌语言习惯都和大夏人相似,眼下蕃族人心浮躁,唯有你我才信得过。再者,泾州并非无可用将领,我连续一个多月观察考核本地将领,发现他们不是平庸无能,而是之前被愕克善刻意打压,没有出头机会罢了。”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无人可用。”


    他脑子不停盘算,心如擂鼓:“眼下大夏民怨沸腾,桑良玉还征兵入伍,意思明了,他想发动战争。他会选择哪个地方作为大战爆发点?不管哪一个,令传讯兵快马加鞭将此消息送至诸路将领,务必做好应对措施。”


    赵白鱼不知道桑良玉能疯到什么程度,没交过手,对他的指挥才能了解不深,心里到底没底。


    “召集泾州五品及五品以上将领,做好战前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少了颗牙写成少了个头,哈哈哈哈哈哈md笑到头掉)


    1、蕃族:北宋蕃族有吐蕃、党项、回纥等等,大汇总,西夏人其实和北宋西北蕃族是同族,因西夏立国才成为敌对的两国人。


    2、蕃族比如吐蕃,唐朝时期是吐蕃王朝,松赞干布,唐末灭了,为了抗衡西北地区比较杂乱的政权就互相联姻,组成联盟。


    3、北宋蕃兵将近十一万。


    4、北宋初,西夏被立国,蕃族联盟和西夏一直在争凉州这块地,当然后来输了。为了对抗西夏,北宋会扶持蕃族联盟,但也小心防备,怕它们成为节度使安禄山那样的。


    5、北宋起初看不上蕃族,后来为了人口啊、对抗西夏啊,就会给政策招纳,不过蕃兵将领其实低于汉人将领,还得听从汉人将领。


    【文里的设定是蕃族首领的权利比较大,算私设。】


    6、大宋的确规定汉人不能和异族通婚,没有公主和亲,但是在西北那地方,汉人蕃族杂居,也有通婚的。


    但我查不到得满足什么条件才能通婚,所以生户熟户那里是私设。


    7、因为涉及战争,我就查了不少战争资料,尤其北宋比较出名的几场战争,看完能把我气死。


    好几场大战,那特么的猪队友、猪将领,底下神人再多也扛不住要么软弱自大、要么虚荣高傲想抢功的将领,搞得要么大败,死伤无数,要么本来能一举收回西夏土地结果被抢功的将领死死拦住。


    事后,这些反正在我看来绝对得斩首的将领,居然只是贬官!


    过几年后,还升迁了!


    大松,不愧是你!


    第102章 【修】


    开春时节, 冰雪融化。


    是夜。


    河东雄州堡垒,蓦然一道火光划破夜空, 守夜老兵瞪大双眼, 瞳孔里带着火光的箭头由远及近,瞬间射杀身边战友。


    胸中一口气提起,猛然爆发:“敌袭!!”手脚并用冲向战鼓,抓起鼓槌连敲数十下, 代表敌袭的鼓声霎时传遍营垒。


    咻一声, 铁箭以势不可挡的速度穿过擂战鼓的守夜老兵的胸膛, 咚——!最后一道鼓声荡开余韵, 陷入沉寂不到一秒,四面八方的战鼓如雨点般擂响, 士兵倾巢而动。


    相同的情况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于鄜延路、环庆路和泾原路, 急报八百里加急送至朝廷,元狩帝当即召集群臣商议,而西北三路及河东路将领早有防备,倒不至于因突袭而自乱阵脚。


    只是大夏突袭便算了,怎么突厥也同时发难?


    实在古怪。


    ***


    泾原路,泾州愕府。


    天亮时分,传讯兵一身狼狈地下马, 推开前来拦路的士兵便冲进泾州愕府,口中直嚷:“敌袭——天都寨前夜遇袭!”


    赵白鱼迅速走出, 新任泾州知府窦鸿及原泾原路副将任飞源紧随其后,远远听到消息不由叹道:“桑良玉果然举兵来犯!”


    窦鸿:“愕克善被斩,泾原路主事将领几乎换了个遍, 且自上次天都寨一役损失惨重,之后尤其注意天都寨和宁安寨两处防线, 还有赵大人特意嘱咐,提早防范,应当能招架住大夏突袭。”


    果不其然,传讯兵道:“宁安寨已连夜派两千兵支援天都寨,目前粮草、武器等军中物资供应充裕,大夏突袭战未能得逞。”


    赵白鱼:“可知突袭的大夏兵马有多少?”


    传讯兵:“突袭时是一千重装骑兵,据前线探子来报,还有两万兵马分几路逼近天都寨。”


    任飞源:“看来大夏还是选择天都寨为突破口,先派一千骑兵突袭,应该是试探。末将熟知夏军作战风格,因缺乏攻城武器而善于野战,便喜欢大军压境,此次才派两万兵马靠近天都寨……恐怕不止,后面应该还有接应。如果是桑良玉亲自指挥发动的战争,那么派出的一千骑兵很可能是大夏最强大的骑兵铁鹞子,共有三千人,也是西北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窦鸿:“天都寨和宁安寨将士加起来数量不过七千,虽有地势天堑相助,如果大夏真派出铁鹞子,还有两万大军的围攻,恐怕撑不了多久,还得尽快派兵支援……便令怀远城守将领骑兵三千于险要之地设伏,令得胜寨守将领兵两千五前去天都寨支援,令环庆路都署也赶去支援,其他地方暂时按兵不动。”


    论打仗作战的指挥能力,赵白鱼不如任飞源和窦鸿,便认真听取并采纳他们的安排。


    赵白鱼:“我有个疑问。如果铁鹞子名不虚传,三千重装骑兵一同发动,攻下天都寨需要多久?”


    窦鸿迟疑一瞬:“天都寨地处险要,便是铁鹞子也需耗费四五日才能攻下来。”


    赵白鱼若有所思:“按理来说,若有一处堡垒被攻破则下次必然增兵支援,毕竟有前车之鉴,攻打难度加倍。作战方式万变不离其宗,我们能想到的,敌方也能料到,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重复选择同一个据点攻打才对。”


    任飞源心念一动:“大人的意思是佯攻?”


    赵白鱼也不太确定:“这只是我的猜测,没什么强有力的依据。”


    两军对垒,血肉相博,到底不像官场政斗或有余地翻盘,稍有不慎便有人死于一次错误的指挥或一个猜错的念头。


    赵白鱼不得不承认他心生胆怯,并无自信能面对敌军来袭。


    “不。”任飞源:“大人的猜测不无道理,泾原路将领换了一批,防守严密,肉眼可见,大夏每年潜入西北的探子、间谍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不可能发现不了。何况此次发动战争的人是桑良玉,他年轻时指挥过三场战争,打得大景惨败,也正是靠着那三场胜战才让他在大夏朝堂站稳脚跟。桑良玉熟悉西北防线,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他和窦鸿当即展开舆地图,通过大夏兵马的行进方向猜测有可能被攻击的据点,重新排兵布阵。


    “若是佯攻,则意在调虎离山,择出兵力不足的据点一举攻破,天都寨附近的堡垒群恐怕都是其目标,只不知真正的目标是哪一个。我等需明确夏军真正的意图才能抢占先机。”


    赵白鱼只在旁边听着,倒是没再提出疑问,只点头同意两人的安排。


    ***


    一月中旬,天都、宁安、得胜等泾原路边防线堡垒群逐个被突袭,都是攻打三四日,等大景援兵赶到则迅速撤退,如此行径坐实夏军佯攻战略。


    窦鸿和任飞源却有些后怕,“夏军胜在战马数量庞大且雄俊,耐力强悍,能穿平原也能翻山越岭,能随时撤退,也能长途跋涉换到下个堡垒进行突袭强攻。相反,我朝战马稀缺,经得起来回奔跑而不疲累的战马很少,多是两条腿日夜不休地赶路,如此往返,若有哪次赶不及时,空出一个兵力薄弱的据点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西北边境防线堡垒过多,兵力极其分散,如果一个堡垒被攻击则调遣距离最近的堡垒兵力进行支援,而夏军分散攻击,多次试探佯攻,总有机会碰到兵力刚好调离的堡垒进而攻下来。


    与此同时,来自河东、鄜延、环庆三路边防线被突袭的战情传来,更令窦鸿等人心生惶恐和疑惑。


    窦鸿:“突厥突袭河东,有可能是和大夏联手了。”


    任飞源:“五年前大夏和南疆联手突袭鄜州,也有过联手突厥的动静,那阵子朝廷、西北、河东绷得死紧,好在最后虚惊一场,却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突然发难。突厥出兵既是师出无名,还是敏感时期,它和大夏联手的可能性很高。不过目前更大的问题在于夏军处处点火,边境防线几乎都有夏军入侵,可他们哪来这么多兵?”


    赵白鱼:“去年便听闻桑良玉登基后强制征兵……若是全民皆兵,大军压境,恐不止十万。问题是西北防线何其广阔,夏国就算全民皆兵,其兵力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分散的作战方式。即便有一支小队突破某个据点,也很快能被西北禁军杀回去。”


    原先以为大夏目的是泾原路,所有兵力聚于此不过十万,而泾原禁军加上蕃兵、乡兵和厢军总数量也不过八.九万,倒能与之匹敌,何况还有环庆、熙河两路援兵可赶过来。但眼下情形,大夏兵力如此分散,对上同样分散但兵力总数是其五六倍的大景兵力,完全是以卵击石。


    “正因兵力远远弱于我朝,夏国每次出征才会选择倾巢出动,妄图以人数和速战速决取胜。眼下这作战方式根本不利于大夏,桑良玉不可能出昏招,他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任飞源和窦鸿等将领经他提醒,猛地打了个激灵,就各路战情和前线情况仔细分析,心口迅速往下沉。


    “有没有可能这还是佯攻的招数?”底下一个将领说出猜测,“其根本目的在于迷惑各路将领,使他们不敢轻易调离兵马,再在这时全军压境某一路,挥兵直下,攻城掠地?”


    问题回到原点,夏军的意图是什么?


    赵白鱼:“举国之力,算它夏兵有三十万,当中或有突厥、南疆,但这两国不敢拼全力,最多出四五万兵力。桑良玉必然会将精锐之师全部集中在目标,”他指着舆地图的泾原路,“精锐前线突击队铁鹞子在泾原路堡垒群出没——”


    抬眼,他脸色严峻地说道:“桑良玉的目标还是泾原路!”


    窦鸿心中大骇:“末将即刻令传讯兵将此消息告知其他三路,随时做好支援准备。”


    赵白鱼还是心慌,夏军一度出没于天都寨一带的堡垒群,只试探而不强攻,步骤和他们攻击环庆、鄜延和河东三路相差无几,但此计很快会被各路将领识破,唯有抓紧时机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出兵,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好像泾原路不是其目标一样。


    “或许……”赵白鱼喃喃自语:“天都寨附近的堡垒群并不是其目标?”


    ***


    西凉府神鸟县,忽有一列骑兵匆匆而过,停在一处客栈门口,一下马便冲进去,将里头的旅客及店家全部揪出来。


    身披轻甲的骑兵闷声询问这几日是否有一伙人住店,那店家战战兢兢地回应确实有,但今早刚走。


    进店搜寻的骑兵出来,轻轻摇头。


    骑兵首领抬手:“此店众人有通敌叛国之嫌,就地格杀。”


    霎时血光遍地,不过一会儿火光冲天,无一幸免。


    轻骑兵继续上路追查,围绕神鸟县的山路上则有一列统一着装玄衣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眺望下方被大火燃烧的客栈。


    旁侧有人说道:“幸好提前一步离开,也将工匠和兵器换成商队前去兰州,不过夏军当真是心狠手辣,无辜百姓也能说杀就杀。”


    右侧又有人道:“大夏从南疆那儿学到一种寻人秘术,能通过我们留下的气味迅速追踪过来,虽然离开时小心遮掩,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尽快出发为好。”


    霍惊堂拽住缰绳,调转马头,策马扬鞭时留下一句话:“避开城镇,行山路,莫再投宿。”


    旁人闻言对视一眼,却都心知肚明,此意是宁冒风险多赶一段路也不愿连累无辜。


    ***


    一月下旬,因前线大夏兵力肉眼可见地增加,泾原路将领几乎将注意力都放到天都寨一带堡垒群,就在这片谨慎紧张的氛围中,泾原路迫近环庆路的堡垒群突然冒出大量大夏兵马,兵分两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高平、彭阳两地,驻守渭州的将领闻风而带兵前往两地之间的镇戎进行埋伏,却正中夏军下怀,被两路伏击,困于城内,断绝粮草、水源,再切后路,歼西北禁军一万、杀大景主将及一众副将十余人。


    一路直下,攻向渭州。


    任飞源当即领兵一万奔去渭州,环庆路都署亦领兵八千支援渭州,泾原路各地驻军将领也在同一时间内领小半兵力奔去渭州对抗大夏突然冒出来的这支兵马。


    与此同时,熙河、环庆两路屯兵也被渭州吸引目光,而无人留意到后方的泾州。


    泾州此时仅剩一万蕃兵、七千禁军和不到两万的乡兵、厢军,镇守约莫九万的人口。


    这日下午,云层厚重,狂风大作。


    守城士兵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差点吃一嘴的黄沙,搓手时蓦地发现狂风卷起的黄沙里隐约出现一排影影绰绰的黑影。


    待风沙停止,便见三千重甲骑兵乌泱泱、齐刷刷地出现在泾州城门口。


    一阵大风吹来,空气中仿佛充斥浓郁的血腥味,重甲骑兵分向两边,缓缓推出三架巨大的投石机,将正在燃烧的黑色球状物放置于投石机上,十二名士兵同时拽索,黑色球状物呈抛物线投掷向城门口,只听破空长鸣声划过耳际,下一刻轰然爆炸而地动山摇,紧接着散落灰色烟雾,吸入烟雾的守城士兵霎时面露痛苦之色,掐着脖子没过一会儿便断气身亡。


    “死、死了?”年轻的士兵茫然无措。


    “是毒气.弹,捂住口鼻!!”经验老道的守城老兵则迅速浸湿衣服捂住口鼻大喊:“敌袭!敌袭——!!”


    守城老兵转身迅速冲向预警敌袭的鼓楼敲响大鼓,城内钟楼闻声而敲响大钟,钟鼓之声霎时传遍泾州城,城门紧闭,禁军、蕃兵尽数出动,爬向城墙应对敌军来袭。


    窦鸿疾步而行,恰巧遇到一边披上外衣一边跑出来的赵白鱼。


    赵白鱼:“可去城门看过?另外两个城门什么情况?现在撤退百姓还来得及吗?多少兵马围攻?他们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周围驻军点都没发现、没通知吗?”


    窦鸿:“下官刚从城门口回来,兵临城下,来不及撤退,其他两个城门口也有夏兵围堵。东城门是三千骑兵,看甲胄和战马应该就是原本在天都寨附近一带堡垒群出没的铁鹞子。西城门和北城门各有上万兵马同时发动攻城,敌军推出投石机,弹.药充足,不似以往用的是泥弹,而是火枪、毒气.弹等,威力巨大。那毒气.弹前所未闻,且毒性剧烈,千奇百怪,下官怀疑是南疆人所制。为何突然冒出……许是借攻打镇戎吸引各地驻军注意力,悄悄绕过其他防守薄弱的地方抵达泾州。因前面夏国大军压境,泾州附近的屯兵点都前去支援,防守极其薄弱,扛不住铁蹄蹂.躏,恐怕……凶多吉少。”


    兵临城下却没有提前听到半点风声,仅有一种可能,周围的屯兵点包括村舍全部被害,没能留下活口前来通风报信。


    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敌军来犯,烧杀抢掠并不奇怪,但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显然不太正常,说明这次不只是来打秋风,而且此时必定士气高昂,怕不是杀红了眼。


    一旦泾州城破,即便他带头投降,城内九万百姓恐怕也性命难保。


    赵白鱼:“是有备而来,也是图穷匕见,看来桑良玉的目标是泾州。”


    窦鸿道:“城内算来也有将近四万的兵马,可大夏最强骑兵在这儿,围城的兵马少说也有两三万,还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增援……要是没攻城武器还好,偏偏拿出威力非凡的攻城武器!明明大夏以缺乏攻城武器出名!而今用毒.气弹攻击,却不敢擅开城门迎战。对方似乎提前吃下解毒丸,不惧毒.烟,眼下正疯狂攻城,咱们城门口根本离不开人!可这时候上城门就是去送死啊!”


    他急得团团转。


    赵白鱼:“精兵聚于此,迫不及待攻城,还拿出从前没有的攻城武器……桑良玉对泾州是势在必得,恐怕后面还有夏军分股而来!必须动员城内所有将士及百姓:敌军突袭,死守泾州!”


    桑良玉先是在西北一带佯攻,接着又借天都寨一带堡垒群和镇戎一带堡垒群佯攻,调开大量兵马而顺利绕至泾州,围攻泾州,大张旗鼓的耗费兵力,做一系列虚虚实实的动作,就为了一个泾州?


    即使攻下泾州也守不住,短时间能占上风,一旦西北诸路将领反应过来,三四十万屯兵自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必然能歼灭大夏所有兵马。


    届时大景虽损失惨重,但大夏必定以亡国告终。


    这席卷西北的阵仗怎么也不像只是来掠夺一番便撤退——


    “桑良玉是个疯子,愕克善的评价如此,若是一家之言尚不可尽信,但王月明话里话外的评价也是如此,那说明他真的是个疯子。疯子本就令人畏惧,聪明且没有道德的疯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的思维不能以常理揣度。”


    赵白鱼负手背对窦鸿,嘴唇翕动,声如蚊呐,变更思维,如果他是贪求功名、背信弃义,钓名欺世的疯子,如果他是桑良玉,他做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


    “桑良玉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背负叛国骂名,兢兢业业为大夏筹谋,但是大夏上至君臣下至百姓并不记他的好,反而处处提防。毫无疑问,桑良玉怨恨大景,当年投靠夏国便迫不及待策划几场战争力挫我朝,之后的一切政治手段,与其说是心向大夏朝廷,不如说还是针对我朝。”


    “……他还是怨恨大景,怨恨当年元丰帝因私情而断他前途,害他孤身漂泊异国,而现在大夏背叛了他——桑良玉这等自负之人必然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篡位,青史留骂名,只会怪大夏皇帝和朝臣,所以篡位后大肆斩杀反对的贵族,肆意发泄报复过后,在心态失衡的情况下,下一个报复对象就是大景。如果此时还暴露出大通钱庄、兵工厂的问题,且追查到线索源自泾州……不妙啊。”


    “桑良玉得位不正,国内还有拓跋明珠和不服他的贵族等潜在威胁,在这节点发动大规模战争,挖空国内防御兵力,倾巢出动,总让我觉得他像是准备随时拖着一个国家送死,死前留给大景君臣一个惨痛的教训。”


    太疯狂了。


    他的猜测很疯。


    如果没猜错,桑良玉更疯。


    “泾州城绝不能破。”


    一旦城破,以他此刻揣度的桑良玉的思路,对方很大可能会屠城。


    “待夜色降临便令士兵出城门迎战,挑几个机灵点的兵混在里面分别从各个城门跑去环庆、原州搬援兵。”顿了顿,赵白鱼艰涩说道:“告诉他们,此行九死一生,但朝廷会妥善安顿好他们的家人!我们身后有九万百姓性命,尽数系于他们身上,万望顺水行舟,无往不利!”


    窦鸿:“得令。”


    “威力巨大的攻城武器如毒.气弹、燃烧.弹此类一般不易制作,数量有限,不会长时间攻击,但令守城将士保存体力,每半刻钟换一批人上城门,召集全城医师,把药草全部聚集于一地,尽快研究出解毒方子。尤其城内水源、粮仓,务必令人小心看守,但凡有行踪鬼祟之人,勿问缘由,全部拿下!”


    这些不必赵白鱼来说,窦鸿也知道该如何安排。


    白鱼闭上眼睛,十指交叉,竭力回想前世曾在史书上看过的破炮之策。


    “护陴篱索。”


    窦鸿:“大人您说什么?”


    赵白鱼睁开眼,“召些心灵手巧的人,寻全城稻草编成坚索,我画出样式,你让人照着做,再令一批人去搅拌泥浆。把坚索缚在城墙屋顶上再浇下泥浆,能挡火.炮、燃烧.弹等一切炮石。”


    也不知能不能制出来,先试试再说。


    ***


    暮色降临,投石机停止运作,泾州大开城门,窦鸿一马当先:“杀——”霎时气势如虹,厮杀震天。城门之上,赵白鱼令人搬出火.炮、投石机和火箭,对准远处敌军投掷燃烧.弹,再令士兵列成一排朝下方发射火.箭,霎时箭矢如雨,冲天而下。


    箭头处绑定的火.药包击中目标后立即引火燃烧,威力亦是不可小觑。


    硝烟味和血腥味刺鼻,赵白鱼难免头晕目眩,拿出提前从医师那儿拿来的提神醒脑的药包捂住口鼻,抬手大喊:“拉重.弩!”


    城门上拉来重.弩顶替原来的火箭阵队,森冷的箭头对准铁骑后方,蓄势待发之际,便听赵白鱼一声令下:“放!”


    弩.箭如阵雨破开无边夜色与弥漫空中的硝烟,咻一声穿透大夏重甲骑兵身上厚厚的甲胄,并将人带落马背拖行数米,钉死于地面,下一瞬经马蹄踩踏得不成人样。刀剑无眼,从天而降的弩.箭刹那间穿透其中数匹战马躯体,引起其他战马恐慌,嘶鸣抬蹄,摔落背上骑兵并踩踏。到底是大夏最精良的重甲骑兵,没一会儿便控制住恐慌的战马继续进攻。


    窦鸿领兵八千,还有城门火.炮.弩.箭协助也没能在三千铁骑之下占上风,更于此时,地面城门颤动,轰隆声纷至沓来,赵白鱼心口陡然一沉,接过箭矢便朝半空发射火箭,火光照亮远方,不过刹那便能看清是密集的军队。


    夏军援兵!


    “撤兵!”赵白鱼破音大喊:“立即撤兵,关城门!!把火.炮炸弹全部投下去——快!!”


    喉咙处似有血沫子涌出,赵白鱼顾不得那阵嘶痛,一边指挥一边接过火箭朝远处发射,手臂痛到麻木也不敢有丝毫放松,直到窦鸿带兵尽数撤回城内,而城门及时关闭,拦住铁骑,众人方心有余悸地看向乌泱泱的夏军援兵。


    赵白鱼维持射箭的姿势不动,死死盯着下方中间的位置寻找将帅,只能瞧见一辆戎车极为突兀地出现在夏军中间,被重步兵包围得水泄不通。


    直觉告诉他,戎车里的人就是敌军将帅。


    窦鸿爬上城门,望着下方密集的兵马心生寒意:“如您所料,果然还有援兵,却不知分派多少兵马围攻泾州。”


    赵白鱼不敢眨眼,声音嘶哑:“先看其他城门有多少兵马围堵,再猜猜敌军接下来是继续火力包抄还是退守三舍,养精蓄锐。”


    咽了咽口水,他说:“我猜是继续火力强攻。”——


    作者有话要说:


    作战地图:


    西北五路一字排开,从左到右分别是:熙河、泾原、环庆、鄜延、河东。(前四路属于陕西省。)


    泾州、原州、渭州相邻,渭州和镇戎相邻。泾州、原州和环庆路相邻,所以泾原路这边遇到突袭可以找环庆路屯兵点求援,离挺近的。


    泾原路这边的边防线,我的设定是类似于一个‘V’字形,有很多个堡垒,


    夏军就在‘v’的两边堡垒群搞佯攻,先左后右,天都寨等堡垒群在左边,镇戎等堡垒群在右边,打下镇戎进入渭州,大军在渭州这里吸引火力,另一批大军就偷偷绕到后面的泾州围城了。


    作战武器:投石机,古代攻城利器。


    毒气.弹、燃烧.弹,火箭、火炮等等武器,大宋就有了。


    护陴篱索:用稻穰草成坚索,条围四寸,长三十四尺,每二十条为束,别以麻索系一头於楼後柱,搭过楼,下垂至地,梁垂四层或五层,周庇楼屋,沃以泥浆,火箭火炮不能侵,炮石虽百钧无所施矣。且轻便不费财,立名曰「护陴篱索」。


    ——《宋史》


    第103章


    赵白鱼话音刚落, 便听刺耳的破空声袭来,瞳孔里倒映飞驰而来的火箭, 擦过他的头顶落在后方发出爆炸声, 剧烈的火焰倏地蹿起,迅速裹住士兵,惨叫连连,虽然很快被同袍扑灭身上的火焰, 但紧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火箭投射而来, 所有人自顾不暇, 根本没有余力去救被火焰包围的同袍。


    窦鸿冲过来掩护赵白鱼, 拽住他朝城门下跑去:“大人,您先离开这里!”


    赵白鱼用力掐住窦鸿的手腕经脉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套官僚作风?”


    疼痛逼迫窦鸿松开手, 耳边还听到赵白鱼的脏话不由诧异回头,却见赵白鱼满眼倒映着通红的火焰,以不同于往日温和的镇定强悍姿态喊道:“你既有作战经验,便速去指挥!——放.炮!投石机给我放.炮!弓箭手上前,火箭有多少给本官放多少!热油滚水还有屎尿桶——这些天叫你们收的屎尿熬成的金汁,先他娘的给我倒下去!瞅准点,往下边这群想侵占我们家、杀我们亲人、抢我们财产土地的王八羔子的眼耳口鼻灌下去!让他们吃屎去吧——!!”


    最后一句歇斯底里, 喊得破音,但是穿透火墙, 震耳欲聋,反而激励城墙上的士兵,瞧见赵白鱼身先士卒地冲到最前面, 抓起火箭便朝下方射去,手指头被弓弦崩得血肉模糊了也跟察觉不到似的, 其他人深受鼓舞,竟也从漫天彻地的敌军气势压迫下奋起反抗。


    窦鸿也没心思想着保护上差,抓着长.枪便冲到城墙门口刺向爬上来的夏军,旁边不停有士兵抬起一桶桶屎尿朝下边倒,此时没人在意那股冲天的刺鼻臭味,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杀戮,只知道如果不拼死抵住这第一波的攻墙,下一步便是人头落地,而城门破开,家园暴露于铁蹄之下,身后九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将遭遇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与蹂.躏。


    城墙之上是扑不灭的火焰,城墙之下亦是不停歇地开出数不尽的烈焰,尸体烧焦的味道、血腥味、硝烟味和泼下去的金汁臭味交织一块儿,疯狂地刺激着赵白鱼的胃,但他现在全身紧绷、精神高度集中,死死地搜寻着夏军中间的戎车,安静地停在二里之外的地方。


    在射程之外,无论火箭还是射程能达到一里的重.弩都杀不了戎车里的将。


    蓦地鲜红滚烫的血浆喷洒而出,溅了赵白鱼半边脸,拉弓的手颤抖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士兵被劈成两半,城墙口爬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高举长刀便朝赵白鱼劈过来。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窦鸿的长.枪穿透敌军心口,猛地拔.出,发出尤为刺耳的裂帛声,后者应声倒地,而赵白鱼的火箭也在同一时间发射出去,当胸穿过一个夏兵胸膛而钉死在另一个夏兵的腹部发出爆裂声,瞬间就被火焰吞噬。


    才刚从生死关头走一遭的赵白鱼没时间后怕,当他发现火箭用完了便抽出环首刀冲向爬上来的敌军一刀砍下去,鲜血喷洒到脸上,皮肉被切开的声响在耳边放大,轰隆隆地盖过刀枪鸣金和厮杀之声。


    不同于斩杀贪官污吏时的愤怒到极致的冷静,眼下脑子里只剩下杀戮一个念头,没有恐惧、疲惫和罪恶感。


    不杀则亡。


    死了也不是终点,身后还有万万人依靠他们的保护。


    赵白鱼死死咬着牙,猛地从胸腔迸出怒吼:“杀——!”


    身前身后左右无数人响应他,杀声四起,更有被当胸刺穿的新兵直接抱住敌军冲向城楼,不过一会儿便被踩踏得不成人形。


    火光漫天,直到一缕金黄色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照亮远处灰色的树林,照在将士们的盔甲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鏖战一晚的夏军如潮水般迅速撤离,于三里之外安营扎寨。


    ***


    赵白鱼双手抖如筛糠,手指指腹裂开,血肉模糊带来的疼痛甚至不及身体的疲惫更冲击精神,可他还得强撑着继续应对接下来的攻城危机。


    “求援小队有多少成功突围?”


    窦鸿的情况不比赵白鱼好到哪里去,也是满头乱发,双眼充血,喘着气回道:“有一个小队的脑袋没出现在敌军旗杆上。”


    赵白鱼狠狠地闭上眼睛。


    一共七队求援小队,每个队伍五人,只有一个小队成功突围,跑去通风报信。


    “泾州到渭州是一百二十里,若是轻装骑兵最快抵达也得两天两夜,但这不实际,何况渭州那儿也被夏军围攻。只能去原州、庆州、陇州、宁州和凤翔等地求援,但原州和陇州都派出不少兵力支援渭州,能支援我们的兵力没有多少。庆州禁军三万,凤翔禁军二万五,陇州禁军亦有五千,加上乡兵和厢军估计能凑够十万兵力,但是第一批支援最快也得五天!”赵白鱼咬着后槽牙,尝到了血腥味:“我们必须死守泾州五天,必须等到援兵到来!”


    窦鸿心脏迅速下沉,这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求援不一定能成功抵达目的地,援兵顺利出发也不一定能保证五天内抵达。


    赵白鱼此时低声说:“弹.药粮草水源尽量保证十天的份。”


    窦鸿明白赵白鱼的考量但——


    “弹.药撑死顶三天。敌军增援,我估计得有七.八万,而且弹.药充足,毫不吝惜,我们最多四万兵,恐怕撑不了多久。”


    “只要护陴篱索制作成功,再猛烈的弹.药都不足为惧。全城百姓都动员起来了吗?若有反抗或动摇军心者,关进大牢再说。”


    窦鸿还没回应便有下边的将领急匆匆跑过来说:“大人,您昨晚上吩咐的护陴篱索,大家伙儿已经赶制出来,您瞧要不要亲自去验收?”


    赵白鱼:“先披屋顶再轰之,看是否有成效。”


    将领听令。


    便有工匠带着按照赵白鱼给出的图样、尺寸制作出来的坚索,披在一栋空屋上,共五层,再在周围浇灌泥浆,差不多干涸之际便以火.炮、投石机轰之,烟云散去后毫发无损,众将士顿时兴高采烈,直言有此破炮利器便不怕大夏的燃烧.弹和毒气.弹了。


    赵白鱼:“毒气.弹炸开后呈烟状,护陴篱索防不住。”


    窦鸿当即上前说道:“大人,有医师建议可以用浸泡过酸醋的简易面具防住毒烟。含有剧毒的毒气.弹制作过程很容易造成大量死亡,所以数量稀少,除了第一次攻城投来的毒气.弹含有剧毒,用以威慑、打压士气,之后投射而来的毒气.弹并不致命。”


    赵白鱼:“要人给人,要材料给材料,全力配合制出防毒面具。”接着令每一个将领说出他们对付夏军的想法,“集百家之长,且畅所欲言,无所不可。”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心里颇多犹豫,概因愕克善刚愎自负,从不耐烦听下属带兵打仗的建议。


    所谓将勇兵雄,将熊兵怂,上行下效,愕克善手底下露脸的将领自然也是溜须拍马无甚才能的人,不喜听下属劝谏、更会刻意打压冒头的优秀将领,因此听到赵白鱼这么一说,倒先习惯性地彷徨、顾虑。


    虽说赵白鱼有青天之称,昨晚表现也颇是勇猛,可他到底是文官,哪懂带兵打仗?


    赵白鱼看出他们心里所想,没说什么,只看向窦鸿。


    窦鸿心思一转,当即站出来说:“敌军虽鏖战一晚,胜在人数,但不宜久拖,怕会速战速决,很快进行下一轮攻城战,借此消耗我军兵力和体力。我军人数处于劣势,却只能拖!有护陴篱索,敌方炮攻法失效,应该会使用其他攻城武器,箭阵必不可少,我们动员百姓编草人,学一学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晚间时候再组织勇士千名各出城门,潜入敌营偷袭。”


    赵白鱼:“可以。”


    窦鸿计谋不算奇巧,却有效用。


    见赵白鱼采纳,当下又有人出来说:“城里有地道可通向城外,可埋伏于地道内伺机偷袭。”


    地道战?老祖宗的智慧啊。


    赵白鱼不吝于赞赏,夸得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捏不已、欢欣不已。


    有人拉开口子得到肯定便也迅速鼓舞他人,都是壮事付吴钩的大好男儿,谁不想一遂凌云志?谁不曾有出将入相的志向?


    便在刹那,一众将士精神抖擞地说出他们消耗敌军生命力和体力、竭力拖延城破时间的建议,赵白鱼认真听取。


    有疑问的地方多问两句,采纳了也不多废话,给人给物资给予最大的权限让他们放手去干,还令人在旁记下每个人在这场大战中做出的贡献,让他们清楚明白的瞧见当下做出的任何贡献都非白工,日后一一封赏。


    此举如一颗定心丸倍增士气。


    赵白鱼也会指出被否决的提议的原因,三言两语说出缺陷,令人心悦诚服。


    渐渐的,讨论声从无到有、从安静到激昂,再于瞬间消声,窦鸿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噤声,众人看向城墙下沙袋里,一片狼藉中的赵白鱼,已然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陷入沉眠。


    即使睡梦中也姿势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而他伤痕累累的手也暴露于人前,甚至至今也没能等到一瓶药、一卷纱布包扎。


    ——


    无声沉默。


    众人默契地退去,留一名老兵在五步之内守着昏睡于沙袋里的赵白鱼,又叫来医师的小徒弟帮赵白鱼的手上药。


    其余人该干活干活,不过昨晚打到现在的将士已然筋疲力竭,窦鸿都令他们轮班休息,他本人也去小憩一会儿。


    睡不到两个时辰,炮火轰隆声和城门被巨力猛撞的沉闷声惊醒赵白鱼,没给他时间回神便投入到下一场急如骤雨的突袭中。


    ***


    祁连山脉,未知峡谷。


    轰隆隆声响如雷鸣震耳欲聋,由远及近,蓦然烟尘滚滚,露出端倪,却是万马奔腾,汇涌而过,埋伏于峡谷之上的骑兵顿时脸色骤变,探头看去,搜寻好半晌才瞧见混藏在马群里的玄色身影,登时抬手下令。


    “炸山谷!”


    旁侧有人犹豫:“底下骏马上万,都是能当战马的资质,炸毁山谷岂不连它们一块儿埋了?”


    那为首的骑兵一巴掌甩过去:“你到现在还没看出这群汉人的目的是准备把我们大夏的战马偷到他们国家去吗?翻过沙漠草原和山脉,从吐蕃借道,很快便能抵达西宁州!”


    被扇了巴掌的人不敢有怨言,当即领命,引燃早就埋在峡谷里的炸.药。


    连续爆炸的声响使群马受惊,纷纷发出嘶鸣,四下逃蹿,时不时被骤然掉下来的巨石砸断脖子,当场毙命算幸运的,四肢抽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迟迟死不了才可怕。


    一把乌枪蓦地结束骏马的痛苦,勒紧缰绳躲避从天而降的石头,霍惊堂看向峡谷之上的埋伏,突然冲进马群中心,片刻后从里面抓出一个人,后者双手并用放在嘴边发出一系列唤马的呼声,逐渐安抚住躁动的马群并主动避开危险。


    “杀了那个牧马人!”


    话音一落便有无数弓箭自四面八方射向牧马人,不过刹那就被霍惊堂一柄乌枪扫落地,方圆十里的攻击都被防御下来。


    “众将随我杀下去!”


    一声令下,足有上千伏兵杀声震天地冲下去,玄色重装甲胄的铁骑仿佛幽灵般骤然出现,一字排开,安静地面对上千气势如虹的伏兵,仅有五十骑却呈现出五百、五千骑的恐怖气势来。


    半个时辰后,峡谷人去马走,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些马匹尸首和数百具伏兵尸首,风声自广阔草原来访,穿过峡谷岩壁坑坑洼洼的洞,吹拂着冒出头来的绿尖芽儿,发出苍凉悲壮的旷野之音。


    这是一条曾经被开拓过的路线,目的是攻击大景的西宁州,因路途险峻,沙漠、草原和山峦等奇景尽数出现在这条路线上,还需途经吐蕃,得不偿失便被废弃,而今被人重拾,还是少有人走,注定无人为此地骸骨埋尸。


    马不停蹄地赶路,连续穿过数道峡谷进入一片并不辽阔的草原,草原尽头是一个吐蕃小镇,过该小镇就到大夏领土西宁州。


    但五十唐河铁骑恰好在这片裸露出黄色土地地表、并不怎么肥沃的草原遇到三千轻骑拦路,霍惊堂身边的副将通过轻骑佩戴的弯刀和服饰认出他们的身份。


    “蒙古轻骑。”副将讶然:“大夏疯了,和蒙古轻骑这只草原最凶恶贪婪的豺狼合作?桑良玉不怕引狼入室?”


    蒙古轻骑甚至比大夏重骑兵还更胜一筹,五十骑对三千骑,即使是战功赫赫的唐河铁骑也不敢打包票能闯过去。


    霍惊堂眼里的琉璃色由浅转浓:“和突厥、西辽、南疆合作也好,喜欢玩火自焚也罢,杀了便是。”他抬手,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计首论功,斩一级者按四等功算。”


    闻言五十骑顿时眼睛一亮,原先的忌惮在此时全然化为蠢蠢欲动的杀意盎然。霍惊堂一声令下,五十骑勇猛无匹,率先杀进三千轻骑,兵戈鸣金之音刺破耳膜,马鸣萧萧,下一刻被斩断前腿轰然倒地,连带马背上的轻骑也被甩下去,下一刻就被紧随而来的长.枪扎穿心口,魂归异乡。


    夕阳西下,乌.枪枪头闪过一点银芒,划破脆弱的皮肉,霎时一串鲜红血珠抛向夕阳,洒落草地,笨重的人躯紧随其后落地,露出霍惊堂那双极具特色的琉璃色眼瞳,哪怕身边尸体堆积如山,那双眼睛依旧冰冷镇静,没有杀人如麻后的失控、疯狂或恐惧,仿佛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即使是驰骋草原敢与群狼搏斗的蒙古轻骑也在此时感到畏惧。


    就像群狼意识到危险会夹着尾巴狼狈逃蹿一样,剩下不到一千的蒙古轻骑此时也出于恐惧的后退。


    便是这不起眼的一退,双方气势瞬间扭转,面对还剩三十来人的唐河铁骑,损失三分之二精良轻骑的蒙古骑兵士气肉眼可见地衰竭。


    首领触及霍惊堂的眼,忍不住后怕地抬手:“撤……”声音太小,旁人听不清,紧接着便听到仿佛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怒音:“撤!”


    剩不到一千的蒙古轻骑如潮水般退去,杀红了眼的唐河铁骑却不愿轻易放过,因霍惊堂没喊停便放心地追杀上去。


    霍惊堂提起乌.枪,握住枪身,猛地向前跑几步便是一个旋身借力甩出乌.枪,穿破长空,精准地扎进蒙古轻骑首领的胸膛。


    巨大的惯性力将马上的首领拽飞,拖行数米,钉死在草原上,大口大口地喷涌出鲜血,不过一会儿眼前出现霍惊堂的身影,手脚条件发射地挣扎,表情极度惊恐,感觉钉住他身体的乌.枪被拔.出,瞳孔里倒映着霍惊堂恶鬼般的身影高举环首刀——落下,咔擦!尸首分家。


    首领一死,如树倒猢狲散,蒙古骑兵四下逃蹿,被轻松收割人头,但是霍惊堂很快觉察到不对,他扭头看向地平线那被大地咬了一口的落日,有一排黑点蓦然闯入眼帘,脑子一激灵,顿时提气大喊:“收兵!撤退!”


    三十来名唐河铁骑看到远处地平线密集涌来的骑兵,亦是打了个冷颤、头皮发麻,不敢再逗留,翻身上马扬鞭狂奔,后头约莫四五千的大夏骑兵逐步迫近,怕是闯进吐蕃边境也丝毫不畏惧。


    唐河铁骑虽剩三十来人,却有一半身受重伤,还有一半刚刚经历过奋战正处于疲累期,根本无力再面对新一波士气高涨的大夏骑兵。


    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娘老子的!这夏贼怎么跟蝗虫一样杀完一波又来一波,要是全军一起上指不定现在被咱们杀得丢盔弃甲!!”副将怒吼:“桑狗贼!最好祈祷老子这次能死里逃生,不然掏你祖宗坟场!”


    很快便被大夏骑兵围得水泄不通,面对源源不断的追兵,幸存的三十名唐河铁骑都不禁涌上一层疲惫,作战本就讲究一鼓作气,若是全军联手,即便五十骑对万军也不在话下,毕竟勇猛无敌如唐河铁骑光是所向披靡的气势便能打得敌军溃不成军,偏偏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车轮战,既消耗他们的体力、人数,又不会使得己方军心涣散,这安排追击的幕后之人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霍惊堂握住藏在心口的旧巾帕,压低声音,眼神坚定:“桑狗贼的祖坟不一定还找得到,还是活着等下次再领兵打仗攻下兴庆府,任你报仇雪恨!”


    周边一圈唐河铁骑闻言皆发出快意的大笑:“弟兄们听见没?将军可答应咱们要是这次能活下来,可就杀进大夏国都,灭了这群数典忘祖的狗贼!”


    “我大老粗一个,啥也记不住就记仇!将军,有您这话,我便是爬也得爬回西北!”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霍惊堂笑了,忽地高唱前朝戍边诗歌,穿云裂石,与飞过草原的苍鹰一声戾鸣遥相呼应:“望故乡!”


    音落,杀敌,身先士卒。


    三十铁骑很快淹没于茫茫如海的敌军中,霍惊堂不负西北人屠之名,周围全是敌军尸体堆积起来的空地带,所过之处,先畏七分,敌将便令数十士兵祭出长矛,冲霍惊堂刺去,后者踩在长矛之上跃至半空,便有数十士兵竖起长矛置于霍惊堂落地之处,霍惊堂用乌.枪插.进长矛并拢的缝隙处,借力使力避开尖锐的矛头,但也在紧追不舍的围攻下划出道道伤痕。


    抬手拢住刺来的几十把长矛,霍惊堂将人扫到一旁当作人肉盾牌挡住另一边的攻击,竟凭一身怪力将长矛折断,灌入内力打出去,瞬间便又杀数十人。耳边有破空声袭来,霍惊堂条件反射地拔.出环首刀劈断,下一刻腹部剧痛袭来,抬头看去,却是一列士兵握着威力非凡的神臂.弓,森冷的箭头对准他。


    先重骑,再轻骑,最后连精良的弓箭兵也出动,桑良玉相当看重他了。


    霍惊堂讥讽一笑,抬手便将插.进腹部的铁箭一端砍断,手臂、手背青筋爆出,已至如此地步竟还能迸发出极其强大无畏的气势震慑住敌将。


    敌将胆怯后退,抬手下令:“弓箭手准备——放箭!”


    铁箭密集落下,霍惊堂将乌.枪插.进地面,两手握住环首刀硬是清出一片空地,哪怕肩膀和小腿中箭也仿佛没有痛觉般,冲出箭雨包围一刀劈来,连神臂弓带弓箭手被斩断,敌将骇得步步后退,想不明白为何世上有人比恶鬼还可怕!


    “弓箭手……所有弓箭手——出列!”敌将越恐惧就越坚定要将霍惊堂斩杀于此的决心,令五百弓箭手排成十列,准备无间隔地放箭,笃定主意便是耗光铁箭、耗死五千骑兵也必须斩杀霍惊堂。“放箭……”


    霍惊堂的视线被滑落的鲜血覆盖,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思考,脑子、灵魂和骨血都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


    必须活着!


    他答应过赵白鱼不能先抛下他,怎么敢死在这里?


    “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却有邻近的五名副将冲上前挡在霍惊堂面前并大喊他们垫后,让霍惊堂诛灭大夏后带瓶酒去他们坟前告知一声就行。


    霍惊堂眼球布满红血丝,握紧环首刀骤然上前斩断逼近副将面门的铁箭,冲那群还开口让他逃的副将咆哮:“闭上你娘的狗嘴!”


    敌军弓箭手放完一批便立即顶上下一批,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那敌将杀红了眼,满脸赤红,兴奋不已,若西北战神霍惊堂死在他手里,此后名扬天下、光宗耀祖不说,更能名垂青史,成一代名将。


    “放箭放箭放箭!”


    敌将歇斯底里地喊,但下一刻扭曲兴奋的笑脸凝固住,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一排的弓箭手被铁箭穿胸而过,不由愕然回头望去,却见地平线的余晖处出现疾驰而来的骑兵,也握着本该是大夏特有的神臂.弓,对方由远及近,近得终于能看清为首者的着装和面孔。


    也是唐河铁骑的装束,那张脸恰好是他曾交过手的,西北蕃族折氏首领折青锋。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他生前脑子闪过的最后一个疑问,因为很快他就听到鬼魅般阴冷的询问:“带兵打仗多年难道还没人告诉你别在战场上背对你的敌人吗?”


    什、什么?


    敌将只来得及瞥见霍惊堂那张近看更是惊艳若妖邪的面孔闪过无穷无尽的杀意,随后是剧痛,视野变换,好像看到身体伫立原地,可视野变成了仰视,看到没有头颅的身体和火红色的天空。


    敌方援兵赶到,主将被斩,大夏士兵军心涣散,四下奔逃,折青锋带来的蕃兵追杀出一阵后便撤回来,协助被保护得很好的牧马人散落草原各地的战马都驱赶回来。


    折青锋望着触目惊心的战场,尤其是霍惊堂身边宛如乱葬岗似的尸堆更是万分敬畏。


    “末将参见将军!”


    霍惊堂摘下头盔往地上一扔,溅进去的鲜血极为黏稠,头发裹成一撮一撮的,举起环首刀便将身上的铁箭箭尾全部砍断,而后乜向折青锋:“你怎么在这儿?小郎那边如何了?”


    折青锋愣住,似是没料到霍惊堂第一反应问的是赵白鱼,不过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便将他来此的原因说明白。


    霍惊堂皱眉:“小郎发现桑良玉追查西凉府的动静,所以派你来支援?”他望向折青锋手上的神臂.弓,“你们提前遇到那批送回大景的工匠和武器了?”


    折青锋:“是。”


    霍惊堂:“桑良玉篡位,频繁佯攻西北各堡垒,可知真正目标是哪里?”


    后期一路走荒郊野岭、草原荒漠等离群索居之地,霍惊堂只通过大夏军队的动向猜出对方意图佯攻,没有更确切的线索无法再进一步判断。


    折青锋面露犹豫。


    霍惊堂眼神锐利,“说!”


    折青锋:“是渭州。我当时混进西凉府,听闻大夏军队兵分两路陆续攻下镇戎、渭州,各路援兵赶往渭州正与大夏军队鏖战,似乎陷入僵持,久攻不下,而且大夏军队带了不少从前没有的攻城武器,异常棘手。”


    霍惊堂脸色很难看:“渭州和泾州相距太近了!泾州必定派兵支援渭州,留下守城的将士不多,后路防守薄弱,如果这时候被大夏军队抄到后路围城攻城,则泾州大危!”


    折青锋:“应该不会,大夏主力军队被困渭州,并无余力拿下泾州。”


    霍惊堂先翻身上马到距离最近的吐蕃小镇处理伤口,同时脸色严肃地说:“你不明白桑良玉是个不可控的、太聪明的疯子,因是叛逃大景,格外在乎忠臣声名,大夏为臣二十几年明知永安帝利用、戒备,还是兢兢业业,止步于国师,现如今被逼谋朝篡位,还知道大通钱庄、兵工厂和战马的事,用心查必然能查到三者间互有联系,且线索出自泾州。越聪明、越偏执的人就越不能容忍有人布局耍他,这还是个布了十几年的大局,桑良玉必然对泾州好奇……”


    话到此处,霍惊堂忙于赶路没有再说话,直到到了吐蕃小镇客栈里,找来一个大夫帮他挖出留在身上的箭头,上了药、包扎完毕,待无外人才再次开口。


    “和突厥、蒙古联盟,很可能还有南疆,桑良玉用什么东西说服他们和大夏合作?派出去西北各路佯攻的兵马和围困渭州的十万兵马已经大大超出大夏兵力,他强制征兵,最多能征三十万,可是国内的兵征完了,便不怕邻国趁虚而入?国内还有逃亡的高遗山和拓跋明珠,他不怕后院着火?”


    折青锋闻言也察觉到奇怪之处:“依将军的猜测,桑良玉什么打算?”


    霍惊堂垂眸望着跳跃的烛火:“他不介意大夏四分五裂。”


    折青锋一惊:“难道桑良玉用大夏土地说服突厥、蒙古和南疆联盟?他真疯了!谁篡位会拖着国家一起死?那也是他为之呕心沥血的国家!”他猛地反应过来,“如果把大夏当筹码,那么这次的入侵不会像从前一样只是小打小闹。桑良玉曾领导过三场战争,大景惨败,之后无数次试图说服永安帝再来一次大规模战争,但是都被永安帝驳回,似乎是因为之前的三次战争里,永安帝意识到桑良玉只是将大夏军队当成他向我朝复仇的工具?那么,这次没有永安帝束缚,桑良玉会不惜一切代价进攻西北!”


    霍惊堂握紧了手:“如今明面上的兵马加起来不足二十万,肯定还有十几万的兵马正在围攻桑良玉真正的目标,一旦被攻下来,为了报复大景,桑良玉必然屠城,他不在乎后果,也不在乎大夏的结局……我有不好的预感。”


    泾州,那是个太过于特殊的地方。


    桑良玉利用愕克善通过泾州榷场将南方收敛来的财富输入大夏,成为他壮大自身力量的主要支柱,偏偏王月明在大夏埋下的致命棋子也在泾州留下痕迹,还有小郎……正是小郎四年前的刀斩三百官拔.除桑良玉埋在东南方的棋子,破坏他多年筹谋!


    他有一万种理由能肯定桑良玉会将他最狠的报复选在泾州展开,却没有一个理由能否定桑良玉否决了泾州。


    “折青锋,带我制置使的官防印信速去熙河借兵!”霍惊堂顾不得身上的深口,起身披上外衣便准备赶路。“来不及了,我先赶回泾州。”


    有受伤颇重的副将劝道:“将军,您伤势不轻,不宜赶路。”


    “死不了。以前胸口差点被砍成两半,我不照样追着敌军杀出十里地?行了,你休息你的吧。”霍惊堂拍拍老将的胳膊便朝外走出,表情和语气都不如刚才表现出来的轻松:“小郎派你来救了我,现在轮到我赶回去救他了。”


    小郎也许正是生死一线的时候,如果不即刻动身,怕此生没有后悔药。


    ***


    庆州禁军营地。


    望着泾州而来的传讯兵,环庆路元帅郑元灵挥挥手说道:“本帅知道了,你且先退下,这便领兵前去救援。”


    可等传讯兵一下去,藏在前厅后头的陕西安抚使蔡仲升便走出来拦住他:“裕昌兄真准备派兵支援?”


    郑元灵皱眉:“不然?”


    蔡仲升:“裕昌兄啊裕昌兄,你可是忘了泾州还有临安郡王和赵白鱼?那霍惊堂既是西北战无不胜的元帅,怎会困于大夏区区几万兵马手里?”


    郑元灵:“双拳难敌四手,霍惊堂再厉害,兵马差距两三倍也会死!”


    蔡仲升:“死了不是更好吗?”


    郑元灵表情一变。


    蔡仲升:“陛下的意思,如今还有谁瞧不出来?霍惊堂活着,晋王永无登基可能,郑国公府多年筹谋一朝打水漂,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系于晋王一人身上,死了个霍惊堂,造福大众不是好事一件?”


    郑元灵:“可泾州九万百姓……”


    蔡仲升:“大夏敢屠城吗?若是敢屠城,这西北六十三万屯兵都一举歼灭大夏!怕还是跟从前那般,进去掠夺一番就自行离去,可是霍惊堂镇守,偏偏城破了,不是他的责任是谁的责任?大夏可对他恨之入骨,必定不会放过霍惊堂。”


    郑元灵:“但求援已至,众目睽睽,怕不好应对。”


    蔡仲升:“那渭州不也正被夏兵围困?咱们庆州离渭州还近一些,如果陛下事后追问便说元帅您把主力军都借去渭州,再说庆州到泾州路程遥远,至少也得耗费十天半月的。”


    郑元灵明白蔡仲升的意思,诚然心动,但从军多年也做不到枉顾泾州城破,虽然大夏不会屠城,但烧杀掠夺总免不了。


    思来想去,郑元灵最终下定决心说道:“便将大半的兵马都派去渭州,再派一万二去泾州,其中两千八百骑兵,本帅不会故意拖延援军抵达的时间,但是泾州能否撑到援军就看霍惊堂和赵白鱼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火箭:在箭头的位置榜火.炮。


    大宋搞毒.气战,大明就有搞简易防毒面罩了,然后看到大明一个攻城武器,就是一辆车上下绑成正方形,四四方方捆十几个火.炮,咻咻一个接一个发射,牛逼坏了


    第104章


    泾州七日, 弹尽粮绝。


    赵白鱼身上的伤口溃烂,拿灼烧过的刀子剜过后迅速上药包扎, 还是躲不过高烧, 当下也没休息的时间,只能拿冰块物理降温,强撑着继续处理眼下遇到的棘手情况。


    十几位大小将领都集中在屋子里,汇报目前遇到的难题。


    “城内井水出现不同程度的干涸, 其中两个井水都奸细投毒, 暂时不能饮用。奸细已经被抓起来, 经过拷问抓到藏匿城里的其他大夏奸细, 全部就地斩杀。好在去年听大人您的吩咐,储藏不少冰块, 饮用水还能再撑个十日左右。城中四个粮仓均发现有人放火, 虽然及时抢救,还是烧毁一个粮仓,可是也撑不了多久。”


    赵白鱼:“二三月是籴粮时期,前两个月应该有粮商早早储存好粮食,去敲粮商的门征用粮食。”


    西北是缺粮大省没错,但粮商还喜欢搞垄断,商行里绝对还储存不少的粮食。


    “城内现存火.炮三百、燃烧.弹二百, 投石机从原来的十二架被炸毁剩下五架,火箭已经用完, 原先用的草人借箭被发现,敌军改用火箭烧毁草人,此法不可再用, 因此铁箭所剩无几,都浸泡在毒液里等着使用。几个地道出口被发现, 敌军想趁机溜进来但被我们及时炸毁,埋在里头,可我们也失去能偷袭的法子了。”


    “夜间派兵突袭、用毒、虚实攻击干扰敌军……等等能用的计谋都用尽,夏军提高防备,轻易上不了当,咱们这边的兵死了将近两万,再没有援军,最多撑个七日!”


    “大人,大夏攻下泾州的决心无人可挡,周围村落、屯兵点无一活口。泾州若被攻下,怕是百姓难逃一死。”


    赵白鱼脸色沉如水,派去求援的兵马至今未到,原本估算最好的情况是五日内有援兵,可惜希望破灭。


    他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所有能用的计谋都用上,大夏不知疲惫般,头两日还有间歇停战的时间,到第三四五日几乎是丧心病狂地炮火攻击,护陴篱索破炮的防御力再强也扛不住猛烈炮.火毫不留情的攻击。


    赵白鱼不得不遣退城墙上的士兵,在那样的猛烈炮.火攻击下,任何肉.体凡胎都扛不住,西城门直接被轰掉半边,若不是兵力及时补充,怕是早就被夏军攻陷下来。


    他低声询问:“诸位大人,我到底是个文官,哪怕读过兵书也不过纸上谈兵,你们戍守边境多年,就算没读过兵书也比我更有实战经验。我赵白鱼求求诸位大人,能不能再想办法,再多撑几日?五路援兵总有赶过来的时候,我也相信霍惊堂、相信折青锋,他们这时候应该从大夏回来,只要回到西北,霍惊堂就一定能猜到泾州被围攻,他一定在赶过来驰援的路上!所以,请相信我、相信霍惊堂,也相信你们,你们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是有血性的大好男儿,岂会被那数典忘祖的狗贼逼得穷途末路?”


    一番既有诚心诚意的夸奖,有信任和肯定,也有给予他们信心和希望的霍惊堂,闻此言,谁能不动容?


    赵白鱼看向窦鸿:“窦大人,你还有没有办法?”


    窦鸿犹豫稍许,面容坚毅地说:“下官有一法可试。”


    赵白鱼:“什么?”


    窦鸿:“诈降。组建一支敢死队连夜出城诈降,再护送一支勇士小队烧掉敌军粮草。”


    赵白鱼神色一怔,却有些不忍。


    窦鸿知道赵白鱼心软,便进一步劝说:“大人,夏军人数庞大,烧粮草绝对是致命一击,届时咱们只等夏军作茧自缚便可。而利用敢死队诈降,可深入敌营,若能炸死敌营将帅,夏军必然不战而败!”


    其他几个将领低头思索一番,便都点头附和,当中有一年轻小将主动请缨:“大人,我去!”


    窦鸿猛地扭头看他,眼眶瞬时就红了。


    赵白鱼记得他叫窦子昂,是窦鸿第三子,他还有个女儿也是铁娘子军里的小队长。


    “你可知有去无还?”


    窦子昂铿锵有力:“为国捐躯,寸心似铁,视死如归。”


    窦鸿颤抖着手抱拳:“大人,如今唯此法可拖延数日。窦都候……毛遂自荐,英勇可嘉,或能炸毁敌营、烧毁敌军粮草,请大人下令!”


    此时也有一名老将、一名青年小将站出来,愿意加入诈降小队,还有一个年轻小将刚走出就被他身边的老子一巴掌扇回去,嘴里骂骂咧咧‘毛没长全逞个屁能’但下一刻就主动走出来毛遂自荐。


    赵白鱼红了眼眶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窦鸿摇头。


    赵白鱼:“还有火力可用,再等几天,真正弹尽粮绝的时候还没有援兵再诈降。”


    窦鸿还想再劝:“大人——”


    “行了!”赵白鱼:“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桑良玉也不会信你们诈降。”他用力地抹了把脸,强大起精神,眼神无比坚毅:“再等等!”


    这一句再等等便多等了八天天,此时赵白鱼及一众将士、九万百姓死守泾州十五日。


    弹药铁箭等守城武器所剩无几,粮草净水一日比一日少,援兵迟迟不见踪影,最糟糕的是城内将士和百姓士气逐渐低迷,死亡和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仿佛被孤立的泾州。


    赵白鱼不得不同意窦鸿的建议,挑选出武艺卓绝且坚毅果敢的一百八十名勇士组成九支敢死小队自杀式袭击敌军。


    出发当晚,赵白鱼站在城墙上凝望他们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夜风吹拂旗帜,猎猎作响,而他久久无言


    窦鸿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悄悄前来送他有去无回的第三子,红了眼睛却还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这三子和小女儿自小在西北长大,打小便往军营里跑,无论我怎么逼他们去读书、当文臣,或是做个大家闺秀,都不听下官的话,还先斩后奏,偷偷跑去当兵了。尤其小女儿,十五岁那年被我强制押送回她娘老家,半路跳车,瞒着我们就跑进娘子军,等我找到她,已然参加过抗夏的战争。那之后,我没办法了,可我心底里很骄傲,为他们骄傲,却早已准备了他二人的牌位……”


    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窦鸿勉强笑说:“戍边将士,死生难料。我这个当父亲的,比谁都更早接受他们死在战场上。”


    赵白鱼转身看他,“大人老家不在西北?”


    窦鸿:“看不出来吧,我老家江南。”


    赵白鱼笑了声,“口音听不出来。”


    窦鸿:“一开始调到西北迟迟回不去,后来不敢回。”


    一双儿女戍守西北,窦鸿哪敢走啊?


    赵白鱼鼻子一酸,无论是为戍边将士还是为窦鸿的慈父之心,许是这段时间在此地见到太多的生死,反倒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时代和前世时代的共同之处,骨肉、灵魂已然逐渐融入其中,不再激烈地排斥,有了些许共鸣,却也更为感同身受人们的悲欢离合。


    窦鸿忽然问:“大人,援兵明天能到吗?”


    赵白鱼:“能。”他咬着牙,尽管处境到了最糟糕的时刻,仍坚定地相信着希望。“我们一定能见到援兵!”


    纵然有牺牲,却也有无尽的希望在前方等待着。


    二人在城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听到敌营里骤然传来爆炸声,火光嘹亮,而有鸣金擂鼓之声,敌营明显陷入混乱。


    窦鸿没忍住呜咽出声。


    赵白鱼脊背挺直如竹,快步下城门,翻身上马,身后是三千兵马,望着大开的城门拔.出环首刀高喊:“杀!”


    值此混乱时机,收割夏兵人头。


    虽小胜一场,逼得夏军再退二里地,尽管神伤力疲,赵白鱼还是得打起精神,带着满身腥臭的鲜血和细碎的伤口,对敢死小队的牺牲表示沉痛默哀、对他们的的行为予以高度褒扬,最后再用这场逼退夏军的胜利鼓舞城内士气,再次用援兵即将抵达的好消息吊着众将士的希望。


    一番流程下来,赵白鱼已然累得动弹不得。


    可是他们这场牺牲仅仅逼退夏军一天,至第二日便重整旗鼓以更加疯狂的作战方式进行攻城,炮.火和火箭源源不绝地轰炸,此举对比前十来日的攻击更为猛烈、更加毫无保留,仿佛意在告诉泾州城内将士,前一日的诈降袭击彻底激怒他们,而前十来日的攻击不过小小的威吓,如今才动真格。


    这想法令将士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士气再度低迷。


    赵白鱼对此做出不同的解释:“诈降袭击的确激怒夏军,但是疯狂的攻击更说明他们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没办法拖延,不得不背水一战!”


    底下有将领问:“大人认为这是夏军背水一战?”


    “我敢肯定,必然如此!”赵白鱼反倒精神百倍地说道:“如果没料错,此次指挥的敌军将领就是桑良玉!指挥风格大胆疯狂又喜欢算尽人心,你们眼下的反应说不定都在他的算计中,营造出被激怒、如今才认真且弹药充足、军力强大的假象,便是要让我们陷入绝望,自乱阵脚,趁机攻城,但这正说明他们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


    他望着众人的眼睛,给予强大的自信心:“相信我!我已经了解桑良玉这个人的作战风格和行事手段,现下是他们的背水一战,也是我们破釜沉舟的一战!我肯定!我发誓!我坚信——”


    “这将是迎来转折的一战,是胜利的曙光!”


    “夏军粮草一定被我们的勇士烧毁,他们的探子一定探听到援兵的消息……没错!今早听瓮那处传来消息,道是三十里地之外出现大量兵马行进的声音,那就是援兵!”


    此言一出,众将士低迷的士气霎时受到鼓舞。


    赵白鱼表情激动,然而内心鼓噪不安,守着听瓮的老兵的确听到大量杂声,但是三十里开外的声音杂乱且动静巨大,很难辨别是不是援兵。


    可眼下顾不得真假,赵白鱼黔驴技穷,有什么拿什么,带领全程百姓和剩不到一万的将士准备最后一场最艰难、也注定最壮烈的战争。


    ***


    原州禁军。


    原州知府收到泾州求援时,立即派出一万三千禁军和六千蕃兵速速支援泾州,听闻底下有个中军统领前来觐见,道是愿意主动领兵去泾州解困。


    一问姓名,却是三年前自京都调过来的宰执之子赵长风,杀敌颇是勇猛,品级不断上升,就是心事重重,不太愿意与上级交好,不过家世背景放在那儿,也是前途无量。


    再一细问,原来新派过来的经略使赵白鱼是赵长风的兄弟,怪不得急不可耐请兵去前线。


    原州知府得知前因后果,自然愿意卖个面子成全人家的兄弟情义,当即大笔一挥,命赵长风领兵前去泾州支援。


    得了消息的赵长风即刻出发,因心急如焚而马不停蹄地赶路。


    奈何收到消息的时间委实晚了些,再怎么紧赶慢赶还是耽搁了十来日才远远瞧见烽火狼烟遍起的泾州。


    赵长风心脏拧紧:“五郎?”


    ***


    京都府。


    西北狼烟四起的消息自然传得人心惶惶,尤其大军压境,围困渭州,而渭州距离泾州实在太近,有些人难免担忧。


    谢氏近日直接住在宝华寺,既是同方丈聊一聊赵白鱼的童年、少年趣事,也是替远在泾州的赵白鱼祈福。


    今日一如既往地诵经,忽然佛珠断裂,碎了一地,谢氏骤然心跳失序,茫然地看向西北的方向。


    “五郎……”


    ***


    自两江前往京都府的马车上,因埋头苦读而心神疲惫,不自觉进入梦乡的砚冰忽然惊醒,掀开车帘看向夜空,星子璀璨,而太白金星初初露尖儿。


    京都府内的秀嬷嬷心血来潮翻出赵白鱼幼年时穿过的鞋子、小衣衫和虎头帽等等,和海叔搬出来的霍惊堂小时候的玩具做对比,两老小孩无聊地说起自家小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


    夜风静悄悄,打着旋儿,拂过山川河海,吹过天南地北的游人发梢。


    远在南诏的李意如夫妇和漂浮于大海行船的魏伯都在同一时刻想起了西北的赵白鱼,而此时天光大亮,大地光芒万丈。


    ***


    金光照亮盔甲上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的干涸不了的血迹,赵白鱼低头喘着气,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环首刀,血和伤口都黏在了刀把上,遍地是尸体、折断的旗杆和刀枪,周围则是零零散散围过来的将士。


    不远处则是被轰开的城门,一门之隔,夏军同样伤亡惨重,可他们终于攻破泾州,精神抖擞的同时也有因为这段时间泾州将士百姓的顽强抵抗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


    赵白鱼知道夏军入城,必然烧杀抢掠以泄其恨,可是城门被轰掉一半,根本防不住,倒不如放手一搏,引君入瓮。


    他步步后退,声音极其冷静:“撤。按计划行事。”


    言罢,一众人等四下分散,夏军见状鱼贯而入,冲进最近的房舍楼屋准备劫掠一番,却发现人去楼空,再跑出来一经对话,纷纷反应过来——


    “三个城门都被破了,必然转移至城中,钱财粮草也被搬运过去!弟兄们,汉人眼下如瓮中之鳖,所作所为不过负隅顽抗,他们要兵没兵、要武器没武器,且去杀个痛快!”


    此言激起众人亢奋的杀意,他们迫不及待想听手无寸铁的百姓的惨叫,唯有鲜血和银子能平复他们此刻极度扭曲兴奋的情绪。


    而且晚一步则银钱女人都被他人抢占,抢先一步才能分杯羹吃,所以不假思索全部循声追过去。


    然而追至巷子里发现没有路,准备回头时,却听楼上有人喊了声,抬头望去,却是布衣打扮的百姓,手里拿着圆球状的火球,点燃后扔下来,轰然爆炸,无数铁蒺藜穿透盔甲将人扎成刺猬。


    而奔至偌大空地的大量夏军则忽然有重.弩自四面八方袭来,那重.弩上捆绑有火.药包,俨然是放大版的火箭,霎时爆炸,能拉四五人一块儿奔赴黄泉,瞬间数百支重.弩落下,炸死一大片夏军,没等他们四下逃蹿却有牛羊骆驼等动物冲进人群,或将他们踩踏而死,或是骤然爆炸,烧死大片人。


    诸如此类的反击发生在城破了的泾州每条巷子、每一个空地,这是赵白鱼最后的奋力一搏,动员每一个百姓将仅存的每一份炸.药、火箭都运用到夏军身上,利用他们对泾州地形的熟悉,来个关门打狗。


    可惜人数、弹.药差距太大,当夏军全部攻入泾州时,所有反击均失去效用,赵白鱼、窦鸿及一众将领也被团团包围。


    面对十米开外一字排开的森冷铁箭,赵白鱼面无惧色,冷风刮起散落的发丝,环首刀拄地当拐杖撑住力竭的身体,尚能以冷静的口吻说道:“桑良玉,你便不好奇是谁设局陷害你?你当真不好奇大通钱庄、西凉府的兵工厂和祁连山下的马场究竟是谁所为?你也不好奇愕克善这颗专门用来对付你的棋子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驯养而成?”


    夏军一片静默,半晌后让开道路,一辆戎车缓缓向前,里头传出声音:“赵白鱼,我与你神交已久,今日得见,不枉此行。”


    赵白鱼扯了扯嘴角:“桑国师之名我亦是久闻,果然名不虚传。”


    桑良玉果然御驾亲征。


    桑良玉:“我以为你只是个迂腐的文臣,有几分治国的本事,倒没料到还有平天下的能力,若叫你在这西北多待几年,或也可有儒将之称。可惜……可惜我已经猜到设局报复我的人是谁,你失去了一个自救的机会,而我断不能容忍你活下去。”


    报复?


    这词一出,赵白鱼就相信桑良玉猜出王月明了。


    他扯起的嘴角撑不起来,回头看向并肩作战十多日的众将士和狼狈不堪的泾州百姓,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许是情感太沉重反而呈现空白,而后转头看向密集的夏军,后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蓦地想起生死不知那几日,霍惊堂憔悴不已的模样,又要惹他哭了。


    赵白鱼嚅动嘴唇:“霍惊堂,我不想失约……”


    同生共死的约定,他不想食言。可是非不得已,他一定会在黄泉等霍惊堂,所以此刻唯一的愿望便是祈求世上真有黄泉的存在,否则他连去哪里等霍惊堂都不知道。


    瞳孔里倒映着飞驰而来的铁箭,便在这濒临生死之间,状况突生,却有铁箭从侧边杀来,撞飞夏军制造出来的箭雨,但听人群中骤然爆发欢呼:“是援军!援军来了——!!”


    赵白鱼眼睛一亮,反应迅速地大喊:“将士们!随我杀——”


    语毕而双手握住环首刀杀向夏军,夏军则在突如其来的反杀中慌了阵脚,一开始以为又是赵白鱼他们的诡计,但很快他们就发生真的是援军,还是西北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唐河铁骑!


    那重达数十公斤的黑漆甲胄骑兵宛如恶鬼死神步步紧逼,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令夏军先一步士气衰败,尤其是为首的黑漆甲胄骑兵举起乌.枪,收割人命如割稻草一样轻松,周围迅速清出一片空地,有人意识到什么喊了声:“修罗……西北鬼修罗!”


    那是霍惊堂的名号,在夏军那儿比阎王还恐怖,霎时丢盔弃甲,兵败而逃。


    戎车内,桑良玉拉开车门,看到涌进来的援兵,自知大势去了一半,心中五感杂陈。


    但凡来晚一天,便是一天也够他给大景一个惨痛的教训,可惜功亏一篑!


    老天注定要他功亏一篑。


    桑良玉不信命,不信天意,可是二十几年前赶考时遇到一个相士,那人为他算命,说他是陈胜黄巢之命,位尊至极,贵不可言,可惜事事功败垂成、棋差一着,不得好死!


    考中功名,败于殿试,他不信。


    投身大夏,连胜大景三仗,还能再建功立业时却被永安帝忌惮防备,强令召回,他还是不信。


    筹谋多年想扶持一个傀儡上位,想为自己挣个青史留名,让世人都知道他叛国是大景皇帝的错!


    可是功亏一篑,还是当了天下文人所不齿的逆党,他仍旧不相信。


    天意如此,他偏要逆天改命!


    而今济河焚舟、背水一战,但凡援军晚来一步,便能屠城,便可完成此生夙愿,令大景悔不当初、痛不欲生,可还是前功尽弃,还是差了一步!


    桑良玉偏执顽固到底,就是不信命。


    他拔.出精良的帝王剑,走下戎车,朝着人群中的赵白鱼而去,步步逼近,举起帝王剑,剑身倒映他狰狞扭曲到极致的面孔,猛然一刀挥下,只听扑哧声响,却是利刃入皮肉的声音,婉转悦耳,尤为动听。


    赵白鱼面露愕然,看向近在咫尺的桑良玉和洞穿他心口的乌.枪,猛然拔.出乌.枪,鲜血喷洒而出,桑良玉倒地,露出身后的霍惊堂。


    便于此时,士兵推搡逃亡间不小心撞倒攻城檑木,使其不受控地滚动,碾过桑良玉的双腿,桑良玉霎时发出惨叫,断了双腿。


    濒死之时,桑良玉眼神涣散,仍不甘心:“位极至尊,贵不可言,前功尽弃……哈,哈哈,就算重来一次,天意如此,也……也要——”与天抗命!


    然而口吐大量鲜血,淹没那未尽的四字,便气绝身亡。


    桑良玉一死,夏军便如无头苍蝇四下逃蹿,兵败如山倒,泾州屠城之危化解,紧绷了十五日的精神在瞬间瓦解,疲惫、困乏、疼痛、悲伤绝望和死里逃生的庆幸,以及护住泾州的喜悦之情霎时如山洪倾泻而下,赵白鱼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地,突然向前栽倒。


    霍惊堂连忙接住他,环握住赵白鱼的肩膀,发现瘦削得可怕,又见他满身伤痕愈觉得心疼。


    赵白鱼虚弱地笑了,“霍惊堂,你又救了我。”


    霍惊堂声音很轻:“你也救了我。”


    赵白鱼呢喃:“我可累惨了……”


    霍惊堂的手掌按住赵白鱼的脖子,感受跳动的脉搏才放下心来,轻声哄道:“睡吧,我在你身边。”


    赵白鱼慢慢阖眼,黑暗如潮水淹没他,久违的、令人安心的睡梦终于来临,一颗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心脏稳稳落地。


    即便硝烟弥漫,杀声震天,霍惊堂的怀抱就是赵白鱼的灵魂栖息之所。


    ***


    泾州不到四万的兵马对抗夏军十万精锐,死守二十日至弹尽粮绝时,虽城破但援军及时赶到,终使泾州万千百姓幸免于难。


    此消息传至朝廷,惊动朝野。


    陈师道、赵伯雍等人得知当时泾州仅有赵白鱼领着不到四万的将士死守,俱是惊魂未定,后怕不已,紧接着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为何援兵二十日才到?”赵伯雍于文德殿前提出质疑,“陛下,据前线来报,泾州一共向原、庆、陇、宁和凤翔五州求援,其中宁州和凤翔的传讯兵被追兵拦截,而原州的传讯兵因故耽搁,晚了些时日才将消息送到,没能及时派兵支援也尚可理解,可这陇州、庆州收到线报,派兵支援,为何比远在西宁州的临安郡王还更晚赶到泾州?”


    元狩帝自能猜到原因。


    陇州知府是蔡仲升的人,驻守庆州的将帅是郑元灵,而蔡仲升近些年和郑国公府接触频繁,如何能不知情?


    “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其他原因,陛下,那泾州城里有九万手无寸铁的百姓!”


    元狩帝沉着脸,不予回应。


    还是陈师道走出,一语点醒元狩帝:“陛下,彼时无人知道临安郡王不在泾州。”


    元狩帝眼皮一跳,看向陈师道那张儒雅到近乎呆板迂腐却总是能一针见血戳中他心思的面孔,深深叹息:“蔡仲升过不久便回京述职,届时再说。郑元灵到底是功臣之后,这些年也战功赫赫……大夏损兵折将严重,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便令五路兵马趁此时机打进兴庆府,收复失地!”


    如果郑元灵足够聪明就知道该在这场由大景掀起的开疆拓土的战争中将功补过,也是元狩帝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陈师道和赵伯雍等老油条都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援兵晚到几日罢了,郑元灵有的是理由开脱。


    他们要的是元狩帝因郑国公府联合晋王谋害他心里的储君霍惊堂,而因此心生嫌隙。


    作者有话要说:


    相士:只占坏卦,只说坏话。


    第105章


    “……你懂什么?这黑鱼出了陕西还真吃不着!拿着, 让小厨房杀了煲鱼汤,给赵大人补补身子, 可怜这二十来日就没好好休息过, 大夫都说他身上的伤口还没好又溃烂,得亏还年轻。”


    “窦姑娘,赵大人有黑鱼,我便没有?”


    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崔副官嬉皮笑脸的模样, 不是一般地欠揍。


    “叫我窦指挥。”


    “窦指挥大人!”


    “草篮子下面有三条黑鱼, 反正多出来的, 你想要便拿去。”


    “三条?”崔副官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比赵大人多了两条,窦姑娘、呃, 不是, 窦指挥,多不好意思啊还多给了我两条……死的?你给赵大人活鱼,给我死鱼啊。”


    “不然呢?”


    紧接着是大夫的训斥声,让他们说话小点声,要闲得没事便去外头帮忙修城墙,不过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传来海东青嘹亮的鸣叫声, 自上而下,惊走屋檐下筑巢的鸟儿。


    风声簌簌, 林叶挲挲,微暖的阳光穿过半开的窗户投落地面,尘埃在光亮中跳跃, 一道身影走过窗边,从外头进来, 一抬头便对上床上睁开眼的赵白鱼。


    霍惊堂忙将药碗放到旁边,扶起赵白鱼,一边摸着他的额头一边询问:“头晕胸闷吗?伤口疼还是痒?”


    赵白鱼摇摇头:“我睡多久了?”


    霍惊堂:“两天三夜,疲劳过度加上伤口发炎、溃烂,引发高烧。不过更糟糕的情况我都撑过来了,眼下只是小状况,你看你还是被我唤醒了。”


    赵白鱼握住霍惊堂的手查看他身上的伤:“你呢?有没有好好休息?”


    西凉府一行必然凶险,之后马不停蹄地赶路,一回来便面临泾州城破的危机,不仅要照顾昏迷的他还得处理泾州府事后重建,以及渭州那边的大夏军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休息。


    霍惊堂:“没事,崔宗正在我的药里放了迷魂药,我也昏睡了一天一夜,精神体力都恢复过来,伤势也结痂,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好了。”


    赵白鱼接过他递来的药一口气喝完,迅速抓起蜜饯含在嘴里冲淡苦味,低头看身上的绷带笑说:“伤疤是男人的荣耀,回京都后可有冲那群迂腐老头子和莽夫炫耀的资本了。”


    别看他赵白鱼顶着刚正不阿的青天之名,这几年也有不少升迁上来的官吏因他作对而在朝中处处为难,迂腐古板的骂他尖酸刻薄,武将莽夫骂他鸡崽子似的,怕不是见血就晕,俨然忘记他刀斩三百官那回事儿了。


    接着,握拳碰一碰霍惊堂的拳头,赵白鱼咧开嘴说:“咱俩身上都是勋章,真天生一对。”


    霍惊堂:“你还有这心思开玩笑?知不知道我赶到时瞧见城破了,心脏真的差点停了。”


    赵白鱼:“不还活着?”


    霍惊堂一瞪眼,赵白鱼便讨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经历几次九死一生了?我估计没个福如东海很难收场。”


    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也不知打哪学来的,许是小时候混迹三教九流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后来当官为了稳重些而改掉的毛病,这几年在霍惊堂的纵容下,有了复苏的迹象,倒也真逗乐霍惊堂。


    他本来就没生气,赵白鱼平安无事已是大幸,霍惊堂如何舍得苛责?


    “你不该调走折青锋。”


    “不调也调了,那能怎么办呢?”


    霍惊堂没忍住笑了,好不容易绷起的架势瞬间如山体崩塌,老实说起他当时遭遇到的惊险,好在有折青锋及时赶到,否则也许葬身大夏,永无归日。


    “赵白鱼,你又救了我,你救了我两次,把我从生死边缘里拉回来,我欠你两条命。”


    “你也救了我两次……”


    霍惊堂想想觉得不太对,“那我们不是扯平了?严格说来我只救了你这一次,上回没救成,都是太医的功劳,我是不能厚颜无耻地揽功,便叫我欠你一次。”为了扯上关系,他很是义正辞严:“除了无用的爵位、财富、名声便只有这具伟岸的身躯和俊美的面孔尚有几分价值,小郎君,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滚。”


    霍惊堂踢掉鞋子就钻到床上了,拥着赵白鱼闹了一会儿,到饭点才令人去小厨房要来煲好的黑鱼汤给赵白鱼补身体。


    到第三日,赵白鱼便能下床,简单过问泾州事务,府里各项修缮工作如火如荼,商业、农业和官府等各方面都步入正轨,而渭州之困也被解决,西北边境流蹿的大夏军队都被打得抱头鼠窜,桑良玉已死的消息似乎传遍西北,突厥闻风而动,连夜退出西北边境线。


    西北暂时恢复往日宁静,但各路兵马整装待发,南疆、蒙古和突厥都虎视眈眈,大夏内部动荡,正是一块将腐不腐的烂肉,吸引周边贪婪的秃鹫,后三者不敢乱动便是因为他们发现大景正调动西北六十三万屯兵,害怕正面撞上这庞然大物,也害怕被报复,因此谁都不敢先动。


    诡异的平静笼罩着西北和大夏的上空,便在此时,大夏境内逃亡的拓跋明珠和高遗山在黑水镇称帝,派出来使意图和大夏和谈。


    距离大夏引发的战争过去一个月,京都府的圣旨下来,命令西北五路兵马分别从各个路线进攻大夏,交由霍惊堂统兵。


    大夏来使来到渭州军营,刚表明来意就被霍惊堂当场斩杀,提着头颅便说道:“大夏来使意图刺杀本王,来者不善,禀性难移,觊觎我西北城池之心不死,我朝为边境百姓安宁着想而崇尚和平,予以屡屡冒犯西北边境的大夏包容之心,数次接受其和谈条件,更是开放榷场,友好交流,奈何大夏贵族贼心不死,贪得无厌,频出昏招——诸将士可能忍?”


    将士义愤填膺,怒喊不能忍不愿忍,当灭大夏!


    “当忍则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众将士且洗兵牧马,整装待发,随我开疆拓土,踏破兴庆府,将那黄河之滨、高河草场、河西走廊一并纳入我大景版图!”


    一众将士当即呐喊,群情激昂,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


    ***


    霍惊堂和赵白鱼重逢不到两个月便再次分别,这次倒没有太多依依惜别的场面,只说一句:“死生与共。”


    赵白鱼:“我酿了秦酒,等你大胜回朝之日便开封。”


    霍惊堂豪爽一笑:“却真不舍得不回来!”


    他们这头惜别,并无人观望,因为满山岗都是来折柳送别的人,不远处则是崔副官和窦姑娘。


    那窦姑娘便是窦鸿的小女儿,兄长为了守住泾州而诈降死在敌营里,老父因此两鬓衰白,不忍他再白发人送黑发人,恰好崔副官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两个月,而窦姑娘觉得他人还不错,也不是个扭捏之人,考验几番就同意了崔副官的追求。


    不过窦姑娘接受崔副官却不是为了解甲,而是打算生个孩子安慰老父,以表孝心,回头还当她的女将。


    另辟蹊径全了孝心,得以继续热爱的事业,难怪说西北女性是不倒不朽的胡杨。


    目送霍惊堂翻身上马,没入队伍,赵白鱼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旱柳下的赵长风,两相对望,已是时过境迁,心绪不复从前。


    赵长风走过来,仔仔细细地瞧着赵白鱼的脸,自四年前宫宴之后便再也没机会见赵白鱼一面,记忆里的五郎也不甚清晰,每回忆一次便更清楚他们当初的亏欠,心口就会陷入窒息般的疼痛。


    “五郎瘦了许多。”


    赵白鱼客气地笑笑。


    赵长风低头,欲言又止。


    赵白鱼心内叹气,既无续亲缘的打算,也没故意践踏人心的意思,只拱手说道:“相去万里,路途艰险,望君锦囊还矢,得胜还朝,平安无事。”


    赵长风骤然抬眼,激动不已,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立在原地迟迟不走,直到上差一再催促,赵长风不得不上马离去,走了挺远一段路,探进怀里的君子玉,本是数年前送给赵白鱼弱冠礼的礼物,还是没能送出去。


    犹如长龙般的队伍出征,消失于落日余晖之下,后头旱柳古杨林里依依惜别的人们直到月亮爬上山头才逐一离去。


    ***


    京都府传召赵白鱼回去的口谕来了两遍,都被他以西北事务繁忙为由推了回去,留守泾州直到酷暑当头,六月底悄然而至,便是在这档口,边境传来捷报,兴庆府被破,大军直捣大夏皇宫,抓住意图再逃一次的拓跋明珠和高遗山。


    前者拔刀自刎,后者感慨日暮途穷、时不与我,便也追随而去。


    其他大夏贵族全部跪地求饶,因为有血性敢反抗的人都被桑良玉杀了个干净,倒是百姓无所谓国破,反正大景军队从不敢烧杀掠夺的事儿,再说至少二三十年前他们可都不是大夏子民,和西北蕃族同根同源,压根没什么爱国情怀,当谁的百姓不是当?


    吃饱喝足就行,至少以后去榷场不用再经过官府批准,时不时遭遇榷场关闭、全家跟着喝西北风的悲惨境况,大夏亡了反倒是件好事。


    大夏被灭,霍惊堂还带兵打到南疆和蒙古,也算报了仇。


    大夏隔壁的突厥也没讨到好处,本来三足鼎立有大夏钳制,而今唇亡齿寒,难保下一个不会是他们国破家亡,当即派出王子当和谈大使、再派个公主去和亲,摆出诚惶诚恐、火急火燎的姿态求和。


    眼下不是收拾突厥的时候,元狩帝因此没拒绝和谈,不过态度强硬,摆明准备狠宰突厥大出一口恶气的意思。


    ***


    七月上旬,烈日当空。


    已经当上者龙族首领的者龙天珠从原州而来,带了些礼物准备拜见赵白鱼,途中遇到和青梅竹马成亲,怀胎六月的小尼姑若善,感念她当初对泾州尼姑们的照顾,便送了自己亲手制作的花饼,又听闻者龙天珠是准备去见她的恩人赵白鱼,赶紧多递来一篮花饼喜糖拜托她送去。


    者龙天珠因此提着大包小包来到充公修建后的愕府,没见到赵白鱼,一问才知人去了当地蕃族七月举行的赛马节。


    那看门小童说道:“赵大人和窦大人都被拉着去当裁判,是窦姑娘撺掇的,因为赛马节只能男子参加。窦姑娘气不过,便要赵大人和窦大人进去暗箱操作,同意女子参赛。窦大人起初不同意,奈何赵大人十分赞成,还提出男子赛组、女子赛组、男女混合赛组……您知道的,这赛马节不止赛马,还有其他节目,从早到晚,估计没到明儿天亮是不会散场的——您也准备去吗?”


    者龙天珠当了几十年的尼姑,性子稳重,不习惯太热闹的场景便回绝。


    “我能否在府里等一会——”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骏马的嘶鸣和雄鹰击破长空的唳鸣,回头看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雄俊的海东青,接着是一人一骑,眨眼到了跟前,浑身肃杀冰冷的气势迎面扑来,者龙天珠和小童俱是心颤戒备。


    待来人揭开寒铁面罩,露出独具特色的琉璃色菩萨眼和异常俊美的面孔,二人认出是霍惊堂这才放下戒备。


    “小的/者龙氏见过将军。”


    霍惊堂扫了眼门可罗雀的府邸,问了一句:“小郎可在?”


    小童如实回答,霍惊堂没说什么,策马离去。


    者龙天珠略为惊奇:“禁军班师回来了?”


    要是班师回来应该有大动静才对,或许是临安郡王抵不住相思之情,撇下大军自个儿日夜兼程跑回来了。


    笑了声,者龙天珠低声呢喃:“中原汉人原来也不是个个拘谨古板。”


    ***


    泾州蕃族混居之地,草原之上,珍珠湖边,数匹野马在湖边喝水,远处正是赛马节的举办点,尤为热闹喧嚣。


    远远见着窦姑娘骑在骏马上飞驰,怀里抱着抢到手的小羊羔,那小羊羔身上还戴着花球,早被吓得不敢动弹,后方则有十来匹马紧追不舍,都想抢窦姑娘怀里的小羊羔。


    身穿草白色广袖襕衫的赵白鱼站在湖边,收回目光,看向清澈的湖水,和水草嬉戏的黑鱼一览无余。


    此时身后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赵白鱼以为是哪个赛马的汉子过来让马喝水,便没在意,不料腰间一紧,瞬间腾空,一阵天旋地转便被掳到马背上,碰触到寒冷的盔甲霎时一激灵,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搂住这歹人的腰,亲昵的把脸埋进去。


    那头赛马的人发现异常,紧张不已地追上来,不明所以地人以为变动赛道,也跟着追上来,一刹那后头缀着几十匹马,飞骑飒沓,烟尘滚滚,碧草青天之下,欢呼雀跃,声声不息。


    赵白鱼朝着后头挥挥手,那追得筋疲力竭落下一大截的姑娘顿时明白过来,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便来个漂移似转弯,遛着后头一串人怨声载道,却不得不追过去。


    赵白鱼见状,忽地豁然开朗,放声大笑,搂抱着霍惊堂的腰便要他去一个地方,挖来开春时酿下的秦酒,再回到广褒无垠的草原上去纵马狂欢。


    到得夜幕降临,二人来到杳无人烟的湖边,躺在岸边青黑色的岩石上一边喝酒,一边望着漫天星辰,吹着草原夏夜的风,聊一聊这次灭大夏的战争。


    “没甚悬念,大夏内部犹如被虫子蛀空的巢穴,铁骑一至,如入无人之境,最外的城池还会意思意思反抗,越接近国度,越无人反抗,甚至有城池主动开城门迎接禁军,俯首称臣。没了桑良玉的大夏犹如自断臂膀,何况将近三十万的兵马有一半折在西北,纵然拓跋明珠和高遗山有几分才能,也有顽抗到底的英勇,既敌不过大景禁军,也挽回不了民心所向,摧枯拉朽般倾塌。”


    但大夏不是没有血性之人,也有带着城池顽抗大景禁军一个多月,霍惊堂说起还带了几分敬佩之意,当然重点还在于自夸并明里暗里要赵白鱼夸一夸他,若有词汇重复还会嫌弃他敷衍。


    “说来,在攻下灵州时,的确遇到困难,险些折兵损将。西北军里有人借故缴走折家军的粮草,在折家军快攻下灵州时严令其停留原地待命,而后准备抢功。若是攻下灵州便罢了,偏偏久攻不下,还因夏兵截断黄河水,水淹西北禁军,差点没全军覆没。”


    提起这事,霍惊堂表情似笑非笑,若是详究,却都是冰冷的杀意。


    “灵州犯蠢就算了,事后还在我攻下兴庆府、追杀蒙古轻骑时,于险隘之处埋伏我,被抓个现行还想狡辩他误以为我唐河铁骑是蒙古轻骑——小郎可知此人是谁?”


    “郑元灵?”


    “嗯。”霍惊堂翻身,把脸埋进赵白鱼的颈窝里,曲起一条腿,左手横过他的肩膀说道:“有时候我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盯着那把椅子,无论是郑元灵、老六还是郑国公一家都把人生最好的时光贡献在边疆,的确是有不少的小心思,可是守护山河、保卫百姓时的忠心亦不作假。尤其老六,在冀州军里当他的少将军时,意气飞扬、足智多谋,也是人人称颂,手段干净,称不上清廉仁慈,倒也正直,可到了官场、回到了朝堂里,追逐着那把椅子,变成跟太子一样的人,变得愚钝、偏执、自私,居然能枉顾将士的性命就为了贪图那点功劳!”


    “千里做官只为财,万世为人当求权,古往今来皆如是。”赵白鱼安抚着霍惊堂。


    霍惊堂忽地笑了声,“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怎么说?”


    “我从前也追逐过那把椅子,大概是从小就知道陛下待我不同,轻而易举猜出他的心思,纵然我被抛至靖王府,也坚信是陛下对我的考验,他只想我成为雄鹰、狼王,而不是一个跋扈软弱的君王,即便气他,也付诸信任。我去过冀州、辗转于西北,历经生死磨难,为我的储君之路谋算,收拢智囊团、重整唐河铁骑,培养属于我的武将、到处安插棋子……你知道我曾力邀过陈师道吗?”


    赵白鱼讶然:“倒是不知。”


    “要不是看出我的野心,他当初怎么会一心相信你嫁给我是掩人耳目、是来当我的谋士建从龙之功的?”


    “原是如此。”


    “当储君的野心破碎于蛊毒的折磨,破碎于陛下转身挑了老六,如同他当初培养我那般,尽心尽力地培养着老六,而放任我在蛊毒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声名狼藉……你去收尸那次,那群人是后宫里安插.进来的,也正是蛊毒暴.动的时候,我没控制住,说我在床上玩死人的残暴之名就此传出去,而陛下……无动于衷。”


    赵白鱼紧紧抱住霍惊堂,尽管知道他的遭遇,但再听他说起还是心疼不已。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很温和,在我心里是个绝顶好人。”


    他说着他对霍惊堂的印象。


    “你知道当你出现在我面前,说让我去敲登闻鼓救恩师时,我心里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这个让我恐惧了两年的人,是我十九年人生里唯一一个为我蹚了前路、兜了后路的人,从此以后,他注定与天下万人区分开来。”


    他习惯孑然一身,哪怕有秀嬷嬷和魏伯关心、保护他,可是多数时候还得他来操持前后,无论面对何等风浪都习惯走在前面,没人为他开路、更没人能在他翻船时拉一把,所以他习惯了凡事小心谨慎。


    救陈师道时,他存了向死的心,可是霍惊堂就在这个时候不偏不倚地出现了。


    霍惊堂闷笑几声,蓦地拽住赵白鱼从岩石上翻进湖里,哗啦声响,溅起一大串的水花,赵白鱼来不及反应便呛了口湖水,很快被霍惊堂堵住嘴,身下是水草为床,巴掌大的鱼苗被惊醒,成群成群地跑了。


    清澈的湖水甚至能让他看到满天闪烁的星空,而他能感觉到贴上来的霍惊堂的热度,那是冰凉的湖水也浇不透的躁动,从战场上得胜回来,灭了大夏、做了圣祖也没能做到的伟业,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没能浇熄霍惊堂满腔的兴奋狂躁之意。


    仿佛刚才的温情述说、流露而出的伤感不过是害怕惊吓到小郎君,刻意为之地降温,很可惜效果不显著。


    水声哗啦,赵白鱼破水而出,被霍惊堂举起来,靠在岸边,玉簪被拔下来,头发湿漉漉地散落下来,鼻子碰着鼻子,湿热的、细碎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很快便由和风细雨变成了狂风骤雨。


    于此星空、草原、湖水,满腔精力发泄殆尽,拥抱着餍足后的疲惫,幕天席地,至天明日出,才骑马回去,远远望着那燃烧了一晚的篝火余烬,霍惊堂没过去,而拥着赵白鱼斥马回府。


    ***


    大夏被灭,西北禁军大胜还朝,乃大景开天辟地之百年盛世伟业,元狩帝喜不自胜,大赦天下,令三省六部备好礼单,着手安排一出又一出意图认回霍惊堂的戏码,急欲立储的心思昭然若揭。


    文德殿内,只有上首的元狩帝、大太监和下首跪伏于地的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刚述职完毕,等候差遣。


    半晌后,元狩帝只说一句:“值此大喜,朕准备于中秋后去南郊祭天。”放下奏折,他看向下首的人,“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下首那人眼睛转了转,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霎时心惊胆战,为元狩帝的狠心而咋舌不已,不过面上毕恭毕敬:“臣遵旨!”


    元狩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奏折上,轻描淡写:“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


    他让大太监送一趟,从少有人至的宫道走。


    这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两道是红色的宫墙,穿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宫殿,那走在后头的谋士把荷包塞进大太监手里,询问一句‘陛下心情如何’。


    大太监左右瞧一圈,再掂量掂量荷包重量,好心说道:“您还瞧不出来?自是喜不自胜。这盛世算是在陛下手里开启了,该倒的人倒了,该得的东西得到了,顺心顺遂,天意相助,自然还要事事顺遂,十全十美才好。”压低了声音劝道:“您啊,您既做了背主之事,且莫回头。在这节骨眼上,但凡有谁敢让陛下十全九美,不仅要掂量自个儿脑袋,还得想想族亲家眷。”


    “!”谋士心颤,想起‘背主’二字,不由苦笑:“多谢公公良言。”


    大太监摆摆手:“便送您到这儿,且小心些,莫叫人看见。”


    谋士道谢便走了,大太监原地站了会儿也走了。


    破败的宫殿一片死寂,忽然就有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传出,有人自一面爬山虎墙壁后头走出,脸色苍白,目光阴沉如水,却是自东宫殁后便低调得不闻其名的五皇子。


    ***


    晋王府。


    幕僚劝道:“论文治武功,临安郡王样样胜王爷您一筹,陛下本就偏心他。还有蔡仲升回京述职,无故被贬至南蛮荒野之地,郑二爷连续多日没有消息传回来,环庆路的兵权还莫名其妙转交副将,再加上陛下动作频频,迫于眉睫,如果让霍惊堂安全回京,恐怕储君之位就落他头上,届时您和郑国公府便是再想努力也没有机会了!”


    昔日的六皇子而今的晋王:“依先生看,我该如何?”


    幕僚:“值此盛事,陛下一定会去南郊祭天,太后也跟着去,宫里无人,禁军防守薄弱,正是夺权的好时机。”


    晋王定定地望着幕僚,直瞧得后者心惊肉跳,这才移开目光皱眉说道:“我这几年步履维艰,文臣党发展不起来,武官党也被削得七七.八八,哪来的兵权夺位?”


    幕僚:“郑楚之时任龙虎营都尉,和安插在宫内禁军里的棋子里外呼应,拿到玉玺印绶,架住文武大臣,再逼陛下退位。”


    驻扎京都府的屯兵军营统称为龙虎营,也是八十万禁军中的一支。


    晋王:“先生真要我逼宫谋反?要是跟当初东宫一样败了,你我都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幕僚当即跪地,铿锵有力地回应:“属下愿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晋王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好半晌后拍着扶手大笑:“好!好!先生是孤的左膀右臂,是孤的诸葛宰相!”随即是追忆往昔似的语气叹道:“先生是哪年到孤的身边?”


    “元狩一十八年,王爷从军之时,于途中救了被冤入狱的属下,为属下的家人平反冤屈,属下感恩戴德,发誓余生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元狩十八……也有八年了。”晋王若有所思:“若是大业得成,孤必奉先生为三公。”


    “属下追随殿下,只为报恩,只为殿下能成大业,不为身前身后名!”


    晋王笑了,亲自扶起幕僚,一如往常殷切慰问,细细商量大事,待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将人送走,脸上的笑容立时消失,变得哀伤,眼里逐渐弥漫深沉的悲哀。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晋王嚅动嘴唇,“孤相信当初父皇费劲心思安排先生到孤身边,是为了更好地扶持孤,是真切地寄予厚望,真切的父爱。可如今,费尽心机令我堕入万劫之地,也是真切地希望孤去死,真切的父爱……却不是给我的。”


    身后走出一人,是面无表情的五皇子。


    老六尚且得到过元狩帝的倾心栽培,连东宫也有过被寄予希望的时候,他呢?连被当成棋子来使用,似乎都不够格。


    太子、老六尚且有悲伤的资格,他什么都没有。


    第106章


    大胜得归, 班师回朝,行程既定, 无可更改。


    因事务了结得差不多, 霍惊堂便带着赵白鱼脱离队伍,准备一路游山玩水再回京都。


    路线不同,几乎是绕着大西北走了一圈,去祁连山脉看草原, 在群山峡谷间埋伏三天三夜等万马奔腾, 看当地牧马人埋伏了一个多月才驯服马王。


    霍惊堂还同赵白鱼说他那匹神俊的黑马便是野马群里的马王, 当初在这大草原上当了两个月的野人才总算降服它。


    沿着辽阔的草原, 随着牛群、羊群漫无目的地前行,此前从兰州经过, 穿草原、过山脉、到青海, 看黄河雷动,狂澜如天龙坠落,赵白鱼心中豪情无限,体会到古诗里的天地之大而人如沧海一粟的浩瀚。


    期间辗转来到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历来为兵家所争之地,自然也是兵马防守森严,可惜有关无城, 因此时还未建城,所以此时沟通西域使者等的关隘是玉门关, 嘉峪关人员往来稀少,不似后世所见的繁华宏伟。


    但登高眺远,西接大荒, 万山雄踞,看落日或降或出于苍茫大地时的壮景亦是人生难得一幸事。


    赵白鱼当时起一大早就为了看日出群山之间, 激动得当场诗兴大发,虽然直抒胸臆,奈何文采略逊一筹,却也不灰心失意,回去便将诗句写下来准备以后出本诗集。


    霍惊堂双手枕在脑后,跟在他身边瞟了眼。


    那是任何一家书局看了,哪怕冲着青天父母官的名气也不愿意收的水平。


    好在赵白鱼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只打算收录诗集,日后带进棺材里陪葬就行。


    感觉是日出群山的壮景激发灵感,赵白鱼当即决定骑着骏马奔驰于西北大荒,去追逐落日。


    霍惊堂抱着胳膊,对此没有异议,反正追逐落日挺好玩的,他不是没干过。


    二人一拍即合,各打了一葫芦酒便骑马一前一后出嘉峪关,于广袤的荒漠上追逐太阳直到月亮从山头爬上来才兴尽而归。


    大概是壮丽山河的确能治愈人心,也是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这个朝代因为边疆稳定、海外开放、商业的发达等诸多因素而蓬勃发展,有超越前朝盛世的趋势,赵白鱼便也愈发开朗豁达,因官场倾轧、时代阴霾和光明之下一览无余的黑暗而耿耿于怀的心结,逐渐彻彻底底地打开。


    如此充实的行程耗费一个多月,回到京都府时,已是中秋之后,已然犒赏三军,而元狩帝也懒得追究没有到场的两人,开始准备前往西郊的祭天。


    祭天是大事,每隔三年举办一次,今年属于破例。


    仪仗车马庄严肃穆,每个步骤慎之重之,与此同时皇家禁军也会被调动大半前去保护。


    到祭祀当天本该文武百官共同参加,因是破例,便只带了几个亲近的大臣同去。


    不过亲祀日之前,元狩帝需提前去太庙入住,沐浴持斋三日。


    ***


    持斋之前,霍惊堂和赵白鱼回京。


    一踏进郡王府,两人便被召进大内,同元狩帝和太后吃了顿家宴。


    宴会上还有后宫有品级的几位妃子以及五、六、七、九等几位皇子,还有两位公主。


    说句老实话,这家宴让赵白鱼后悔没早点找借口推了。


    霍惊堂瞧出他心思,偷偷咬耳朵:“夫妻一体,有难同当。”


    赵白鱼面不改色,略为苦恼:“你说没名没份的,喊你来参加这家宴什么意思?”


    霍惊堂:“大夏被灭,诸师回朝,外祖没理由推拒,被动塞了个‘女儿’,我估计祭天就是我认祖归宗的时候。”


    赵白鱼低头捋着袖子,“你那几个弟弟能没意见?”


    霍惊堂:“郑元灵被关进大理寺,目前没怎么处置的消息,郑国公府、贵妃和老六都没动静。”


    赵白鱼:“平静才是波澜欲起的征兆……东宫的事不会重演?”


    抬眼环视全场,元狩帝和太后正说笑,是不是真放松有待商榷,几位有品级的妃子家世背景不显赫,表现得安静,两位公主一大一小,大的十五,发现赵白鱼便投来颇为倨傲的眼神,小的才九岁,眼神盯着案桌上的瓜果,碍于身旁的母亲不敢进食。


    郑贵妃垂眸不语,神色冷淡,瞧不出心思。五皇子专注地看殿内表演,原先那股浮躁、傲慢随东宫倒台后变成了散漫低调,仿佛对权利之争再无兴趣。至于六皇子连续喝了好几杯酒,察觉到赵白鱼的视线便飞速抬头,举起酒杯隔空碰了碰,一饮而尽,笑容和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气氛令人别扭,赵白鱼浑身不适。


    六皇子这几年被禁锢在京都府,东宫一倒,他暴露人前成了众矢之的,既是储君热门人选,也因元狩帝逐渐表露出来的意图而成了被质疑、针对的对象。


    随着手里的权利逐步缩减,兵权接二连三被夺,他人也回过神来,晋王怕是成了弃子。


    如此一来,跳下晋王这条船的人也越来越多,及至最后,寥寥无几,门党内虽有不少武将,可治国从来以文臣集团为首。


    晋王这是表面风光、内里已是艘迟早沉湖的破船。


    破船还有三寸钉,难保不会被逼成下一个东宫。


    但元狩帝对此毫无所觉吗?


    他人对元狩帝的防备、谋算也一无所知吗?


    赵白鱼看过去,此时郑贵妃说了个笑话逗得太后笑开怀,不住夸郑贵妃聪敏可人疼,主动提起贵妃主持后宫中馈尽心竭力,话里话外想抬她当皇后,元狩帝则回以一两句肯定。


    郑贵妃便回以惊喜但克制、婉拒的态度。


    怎么说呢?


    有种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应付罢了的破罐破摔感觉。


    霍惊堂捏了捏赵白鱼的手:“家宴结束后,你先回府。”


    赵白鱼扭头看向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瞳,半晌后点点头,没问原因。


    期间元狩帝和太后都问了赵白鱼一些家常事,家宴进行到一半,太后率先离场,点名赵白鱼陪她走段路。


    寂静的宫道上,太后说起佛法里的目连救母:“刘青提作恶,死后受万千苦楚,饶是如此,目连仍愿意为母下炼狱、见恶鬼、救众生……这是母子连心,断不了的。”


    赵白鱼沉默,以为太后是为谢氏说情。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握住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太后眯着眼看路,自东宫事变,她便骤然衰老,两鬓斑白、皱纹爬满脸,也更信佛,许是心境大变,从前四五分的慈祥,而今是由内而外的仁慈。


    “哀家这几年总在想,如果能在昌平还没长歪之前便好好教导她,是不是没后来那么多叫人遗憾的事发生?哀家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会心中有愧。”


    赵白鱼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蓦地握紧赵白鱼的手,打断他的话,兀自看路,其实看不清了,但有太监宫女在前头看着路况,便不怕绊倒。


    “先帝不是一个好父亲,哀家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赵白鱼直觉接下来不是他能听的,抬眼望去,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聋哑人。


    他开口:“太后说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内唯才是用、从谏如流,朝堂外开放商事、平定西北,开疆拓土,创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则,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声说:“赵卿越来越圆滑,像朝堂里的三公九卿。”


    赵白鱼:“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你呀,”太后叹气:“你不喜欢皇宫,子鹓也不喜欢。”


    话题跳转太快,赵白鱼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才是重点。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没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什么样子。当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当太后也得守好当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对,哀家不愿意也不能跨出那条线去纠正,以至于酿成一个又一个的苦果。赵家是一个,你是一个,先皇后和东宫也是一个……那一个接一个的苦果就在我的心里翻啊滚啊,苦得我辗转难眠,痛彻心扉。而现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酿一个君臣不睦、父子相残的苦果出来,可哀家这次不打算坐视不管了。”


    赵白鱼蓦然停下脚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门。


    太后也停下不动,良久之后,发出沉重的叹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这辈子见过最好最聪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宫,实在痛心。”


    言罢,她便放开赵白鱼的手进慈明殿。


    进去之前,留下一句话:“皇帝不会容忍大景皇后是一个男人。”


    独留下赵白鱼一人静立于月色之下,片刻后,有太监出来递给他一盏灯。


    赵白鱼提着灯,循着明月出宫。


    ***


    家宴结束,元狩帝留下霍惊堂,殿内宫妃和知事年纪的皇子都不约而同看向郑贵妃、晋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静地告退。


    瞧不出来,挺沉得住气。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说:“过两天,朕便斋戒,到南郊去祭天顺便躲个清闲,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你来监国。”


    霍惊堂:“向来由储君监国,臣没名没分、无才无德,担不起监国大政。”


    元狩帝不悦:“朕说你能你就能。”


    霍惊堂:“臣领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点事,你别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转身,不掩诧异:“你答应了?”


    霍惊堂:“您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两步握住霍惊堂的臂膀用力拍两下:“早该如此!朕难道会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你,天下都是你的,你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惊堂笑了。


    “谢陛下厚爱。”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鹓从前种种不过是置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子鹓铺路,天底下也没人能拒绝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和你娘应有的名分!”


    宿愿桩桩件件的实现,元狩帝无法不快慰,曾经眼睁睁看心爱女人被嫁给最厌憎的兄弟,没办法让最疼爱、最得意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喊他,还必须看最出色的儿子跟最厌恶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须将储君之位给予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给那些处处不如子鹓的皇子!


    忍了那么久的气,铺了那么长远的棋局,宿愿终成,怎能不快慰?


    “朕许久没和你秉烛夜谈,把酒言欢,不知子鹓棋艺退步没有?”


    霍惊堂:“严师出高徒,我棋艺是您教的,哪敢退步?”


    元狩帝哈哈大笑,当真拉着霍惊堂下棋下到半夜,期间拷问一些朝堂政事,见他对答如流才心满意足,便又将朝中一些更为隐秘的关系细细掰碎说明白。


    尤其提到赵家人。


    “一个赵白鱼便叫他们分崩离析,人心不齐,承玠也没了昔日雄心,少了三分宰相城府。宰相门生无数,若要重用这些青年才俊,则难免成朋党。他日你为储君,且寻个理由罢了他。”


    提及如何处置陪同二十多年的臣子,元狩帝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霍惊堂不回应,下了颗黑子堵死元狩帝的白子,令他收回发散的注意力,专注于棋盘上,便也没发现霍惊堂从头到尾都是冷静自持、不感兴趣的模样。


    ***


    去西郊前一天,元狩帝在郑贵妃宫里度过。


    一大清早,郑贵妃接过象牙箸替元狩帝布菜,便听元狩帝提起西郊之行,听到他说“你也去”的时候,手一颤,象牙箸直接落地,吓得她立刻下跪。


    “陛下恕罪。”


    殿内一片死寂,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谁都不明白郑贵妃这些时日为何总表现得一惊一乍,以前布菜时也摔碎过碗,讨个饶、撒个娇便也过了,怎的这次怕得瑟瑟发抖?


    “起来。”元狩帝放下筷子,胃口都没了。“你陪着太后念经诵佛就行。”


    郑贵妃几乎匐在地面,尽量克制颤抖的嗓音祈求道:“陛下,臣妾还得主持后宫中馈……不如让宫里其他妹妹去,淑妃信佛多年,更能让太后舒心……陛下,臣妾愚钝,去了佛门之地也只会扰人清净。”


    元狩帝起身,撇开郑贵妃走出去:“你不愿去,便让人架着你去也行。”


    “陛下!”


    郑贵妃喊出声来,但元狩帝头也不回。


    “看好贵妃,明日一早请她上车。今日之后,不准随意进出西宫。”


    贵妃只能掩面而泣,随即苦笑出声,声声泣血般满含怨气。


    “陛下!!我和皇后同年出阁,嫁入东宫,陪您将近三十年,为您生儿育女、主持后宫,难道都不算是您的妻子?难道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元狩帝径直出宫门,冰冷绝情:“当年是谁引着靖王发现朕和茹娘两情相悦,是谁怂恿靖王去和陛下求婚,又是谁将朕和茹娘的关系透露给皇后,一而再再而三暗示皇后,朕欲李子鹓为储君,怂恿她一再针对暗害子鹓?”


    出了宫门,元狩帝甩袖道:“看好贵妃,莫让她寻短见。”


    郑贵妃颓然倒地,喃喃自语:“原来您都知道。”


    郑国公府和崔国公府都是开国功臣,同为武将,两家比邻而居,也曾是世交,郑贵妃和崔清茹更是手帕交,一个崇文、一个尚武,可她们都爱上彼时还是储君的元狩帝。


    她爱元狩帝,想当太子妃,也想当皇后!


    于是求了大哥怂恿靖王求先帝赐婚,拆散陛下和崔清茹,如愿以偿嫁进东宫,虽然是侧妃,可元狩帝偏疼偏宠她,一登基就封她为贵妃,等她生下两个皇子便立即封为皇贵妃。


    哪怕后来偶然得知先帝本欲立她为太子妃,是陛下说了句‘清贵世家女德容女工堪为妇人表率’,仍将那点委屈吞咽入腹,舍不得怨怪半句。


    她也想努力去包容霍惊堂,可陛下偏心至极的模样总让她想到晚年的先帝。


    早些年因着记恨先帝,陛下还有所收敛,到后面是越来越不掩饰,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她怎么能不心惊?怎么能不出手?


    世人皆知皇贵妃宠冠六宫,霍惊堂身中蛊毒,陛下选了她的小六,她如何能相信其间全是做戏而无半点情分?


    却原来,当真全是虚与委蛇!


    郑贵妃又哭又笑:“那我这三十年的苦心孤诣算什么?我的两个皇儿又做错什么去当你那储君的垫脚石?”


    什么西郊之行!什么祭天!什么陪着太后念佛诵经!


    不过是抓着郑家人、扣住她,逼她的小六不得不谋反!


    冷笑两声,郑贵妃擦干眼泪,起身颇为冷静地说:“都撤了。本宫想休息,没事别来打扰。”


    便有元狩帝留下的太监领命,令人撤下饭菜,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郑贵妃随手抓起花瓶便砸下来,怒目质问:“是不是本宫洗澡穿衣你也得跟着?本宫是你一个阉奴能监视的吗?!”


    太监不卑不亢:“娘娘,陛下吩咐奴婢们注意着您的安全,奴婢奉命行事,还望娘娘不要为难。”


    郑贵妃:“好个狗奴才。你且放心,本宫必然长命百岁,你想跟便跟,跟到底,瞧瞧本宫怎么风光、怎么颐养天年!”


    太监把头埋得更低,没敢回话。


    郑贵妃冷哼一声便进了内室,隔着一道珠翠垂帘,太监宫女没敢再进一步,但都紧紧盯着以防她有任何寻短见的举动。


    好在从贵妃上床到入睡都没有动静,安安静静地入睡,省了他们费心的功夫。


    如此想着,太监宫女们便也放松下来,直到四个时辰过去,贵妃仍一动不动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掀开珠翠垂帘,瞧见贵妃嘴角一缕凝固的黑血才放声尖叫:“快叫太医——”


    ***


    福宁宫。


    “贵妃殁了?”元狩帝抓起外衣披上便急忙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那太监回应:“太医检查过后说是……是服毒自尽,发现时已经断气多时,救不回来。”


    元狩帝黑着脸到贵妃寝宫,朝办事不利的太监胸口便是一脚狠踹过去:“不是叫你好好看着,怎么把人看死了!”


    太监被踹出血,连连磕头求饶。


    元狩帝余怒未消,瞪着内室的门好半晌,最终没踏进去,转身就走:“记住,贵妃没事,明儿一早陪同太后去了西郊祭天。”


    身后霎时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而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的元狩帝才残酷地下了灭口的命令。


    ***


    西郊祭天,朝中无君,由霍惊堂代行监国权。


    此令一出,百官哗然,虽心知肚明,真到来的时刻还是深表震惊。


    朝堂上没人不识趣地劝说元狩帝,私底下如何,另当别论。


    ***


    朝会散去,百官行走于宫道上,时不时回头看两眼晋王,不知什么时候和五皇子混到一块儿,倒是颇为亲近。


    说来晋王也很出色,也曾是壮志凌云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入了朝堂,接手的几样差事办得漂亮,可惜敌不过陛下偏心,更可惜生不逢时,既生了他又何必再来一个霍惊堂?


    既然霍惊堂更出色,又能顺应陛下心意,时逢盛世,皇权把控至巅峰,满朝文武何必与元狩帝作对?


    原先支持晋王的一些朝臣找着机会都跑了,也就远在西北的蔡仲升对朝堂形势一知半解,妄想攀个从龙之功,结果把前途全都折进去了。


    不仅蔡仲升,那战功赫赫的郑元灵至今还在大理寺里,晋王和郑国公府合力没能把人捞出来。


    如此这般,谁还敢跳晋王这条船?


    当下便觉得五皇子拎不清,这时候还跟晋王走得那么近。


    百官摇头,心思百异。


    便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出现拦住五皇子和晋王两人:“临安郡王请两位殿下到垂拱殿一叙。”


    五皇子:“叫我们去做什么?”


    小黄门:“郡王只让奴婢请两位殿下过去,没有旁余的吩咐。”


    五皇子冷哼:“才刚拿到监国权,倒摆起皇帝的谱来了。”虽然低调不少,脾气还是一样暴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晋王面无表情:“我们哪里值得霍惊堂对我们献殷勤?”


    五皇子被噎住:“你长他志气干甚?”甩袖不满道:“他从前是个没实权的郡王都对我们横眉冷对,现在有了监国权,眼睛鼻子不得抬到天上去?要去你去,我不想去受气。”


    晋王:“走吧。”


    五皇子还以为是吆喝他不鸟霍惊堂那狗玩意儿,刚抬脚就发现晋王朝垂拱殿内走去了,本来还想硬气点不去,转念一想到时不全记仇到他头上?


    一想不行,赶紧灰溜溜跟过去。


    ***


    垂拱殿内。


    将玉玺和圣旨都交给霍惊堂,大太监连连道贺:“恭喜郡王,贺喜郡王,拨云见日,苦尽甘来啊。”


    霍惊堂:“都知,我问你个事,你同我说句实话行不行?”


    “瞧您这说的哪门子话?殿下有事尽管问,老奴必定知无不言!”


    “郑贵妃怎么样了?”


    “贵、贵妃娘娘……”大太监语噎,面露为难,眼神闪烁,笑容尴尬:“自然是随同銮驾去了西郊,陪太后她老人家一块儿吃斋念佛,为陛下、为万民祈福去了。”


    “是不是我态度太好了,才让你觉得好糊弄?”


    大太监心颤不已,哭丧着脸说道:“老奴哪敢?殿下别为难老奴,这、这真是说不得!”


    霍惊堂冷不丁问:“昨晚陛下处死贵妃宫里一批人是为了灭口?”


    “是、不是!”大太监不敢抬头看霍惊堂,只心虚回道:“殿下您就别问了,陛下做什么都是为了您好。”


    “郑元灵被关进大理寺,贵妃到底过没过问?”


    “倒不是没——”


    “你只需回问没问、是不是、有没有,多余的废话扰了本王的耳朵,本王不介意替你剪了。”


    “!”大太监吓得噤声,连忙点头:“问,有问。”


    “贵妃求没求情?”


    “求了。”


    “贵妃求情后是不是被禁足过一段时间?老郑国公班师回朝想交换兵权,告老还乡但被拒绝,贵妃有没有求陛下恩准?贵妃是不是曾在太后跟前提过晋王该放出京,去他的封地?是不是!”


    “是是,有!是提过!”


    “贵妃是不是没了?”


    “是,昨天刚没——”大太监瞬间吓呆,满脸恐怖地瞪着霍惊堂以及殿外不知何时返回的晋王和五皇子两位殿下,连连摇头,用力自扇嘴巴:“瞧老奴这张臭嘴瞎胡说!没有的事,贵妃娘娘好得很,正在西郊呢,几位殿下千万别信老奴,老奴就是说糊涂了才说的胡话。”


    没人信他的喋喋不休,晋王失魂落魄,骤然双眼通红地冲上去掐住大太监的脖子怒问:“我母妃在哪?说!”


    大太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五皇子想掰开他的手奈何敌不过从军多年的晋王的力气,只好大喊:“你快把他掐死了,还能问出什么来!”


    晋王着了魔般根本不听劝,还是霍惊堂在他肩膀和手臂麻穴点了两下才松开,大太监一脱险当即屁滚尿流地爬到霍惊堂身后,一边摆手一边咳嗽。


    “咳咳……不,老奴真不能咳……不能说!说了,老奴性命不保,没法儿跟陛下交代。”


    晋王鸷狠狼戾地说:“你不说,孤当下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大太监一惊,连忙祈求霍惊堂保护他。


    但霍惊堂只垂眸把玩着佛珠:“那是他亲娘,我要是护你,指不定他连我也敢杀。反正这事儿瞒不住,迟早被知道,陛下不在,你说了又何妨?”


    大太监面色颓然,知道今日不说明白是过不了这关,可说清楚,日后在陛下那儿也难交代。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晚一刻遭殃便晚一刻。


    “贵妃昨天服毒自尽……和陛下无关!陛下还特意叮嘱旁人好好看着贵妃,莫叫她寻短见,原本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趁人不备吞了毒.药,实在是没人预料到。”


    晋王魂不守舍,凶狠地瞪着大太监咬牙切齿:“你撒谎!我母妃最瞧不起自裁的人,视为软弱无能,绝不可能寻短见!是不是——是不是皇帝命你们杀了她?”


    “不是不是,晋王殿下您冷静些,娘娘好歹是一国贵妃、将门之女,是陪了陛下近三十年并为他生儿育女的人,那是非一般的情分。便是得知当年靖王求娶崔家姑娘是贵妃从中作梗,陛下也真想要贵妃的命,是贵妃自己想不开——”


    大太监猛地捂住嘴,忍不住又狠狠自扇一巴掌。


    今日隔三差五说错话,怎么回事?


    霍惊堂眼神一动,瞥了过来。


    五皇子也观察着他的脸色,一时惴惴不安。


    “陛下昨天说了什么?”晋王捏紧拳头,身上能见青筋的地方都露了出来,俨然是情绪压抑到极致的模样。“说!!”


    大太监结结巴巴:“陛下让、让贵妃去西郊祭天,贵妃不愿去,陛下就说了当年一些事,可能刺激到贵妃所以就——就一时想不开。”


    晋王踉跄数步,摔倒在地,忽然抱头呜咽。


    铁骨铮铮地男儿,刀砍斧凿都没掉过泪,眼下哭得跟天塌下来似的,五皇子瞧着还挺心酸,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便朝霍惊堂那儿挪动,示意他能不能过去劝两句。


    霍惊堂冷淡地瞟一眼,像在说‘傻逼’,背过身、揣着手,当没看见。


    五皇子见状不由瞪眼,“冷血!”


    狠狠地揉了把脸,晋王红着眼问大太监:“我母妃她的,她的遗体在哪?”


    大太监低头:“陛下带走了。”


    “他还是个人吗!”晋王猛然爆发,面目狰狞:“我母妃从他还是东宫便嫁了过来,带着郑国公府一心一意辅佐他登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主持后宫中馈,尽心尽力,从无怨言,就为了当初崔清茹被靖王抢走、就为了你——”他愤怒憎恨地指着霍惊堂,“就可以把我母妃还有我们这些同是他儿子的人都当成棋子尽情利用?”


    霍惊堂侧着脸,冷眼看晋王发疯。


    晋王颤抖着双手,情绪激动到好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为、为什么?在他眼里,只有你是他的儿子,我们算什么东西?”抬起食指没有方向地指着、颤抖着,“你知道这四年来我怎么过的吗?我过得有多胆战心惊?我多害怕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就会像太子那样,被逼到绝路!”


    “你好啊,霍惊堂,你太好了,你多幸运,你有一个为你筹谋好一切的好父亲!这四年来,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父皇中意的储君是你?你没坐上储君的位子,可朝野上上下下谁不拿你当储君看?我,”拍着心口,晋王说:“我筹谋了多少年?我其实一开始对身后那把椅子没有兴趣的,是父皇先选中了我,是他送我从军、为我铺路,把天子心术、官场权衡,还有天下大势都告诉我,手把手地教我,是他亲手喂饱了我的野心,是他告诉我我才是他中意的储君!!”


    “他把东西都给了我,然后说收回就收回,说不要就不要,我甚至没犯下什么大错,我连退路都没有你明白吗?这余下的四年不是我想要这把椅子,是父皇逼我,他要我成为你名正言顺坐上储君之位的垫脚石啊!他逼我逼宫谋反,他拿我外祖、我舅家和我母妃逼我谋反,逼我踏上死路——”


    晋王双手指着霍惊堂,一再后退,悲愤到控制不住情绪地怒吼:“他把我、把郑国公府的党羽都剪得七七.八八,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也是他儿子,也曾是他中意的储君,为什么?我已经决定如他所愿,逼宫,把权柄交到你手里,只求他放过我外祖、舅家和我母妃,他们恨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拿命赔罪……可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母妃?”


    悲愤之余,晋王冲上前,对着霍惊堂拳脚相加,拳拳到肉,招招致命,发泄着他浓烈的怨恨。


    五皇子和大太监连忙跑到角落里躲起来,霍惊堂接下晋王的攻击,挥退禁卫军,拍开击打过来的拳头,也是毫不客气地朝着人体最痛的穴位击打。


    晋王发泄他失去母亲的愤怒,霍惊堂何尝不是在替他的生母寻公道?


    “母妃是为了我不被要挟、为了不让我自寻死路才自裁!可皇帝连她遗体都不放过,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除了你霍惊堂,我、太子、三哥四哥五哥,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吗?”


    大太监恨不得遮住耳朵,五皇子深有感触地点头。


    “他就是防着我!防着郑国公府!他怕我成为下一个靖王,所以赶在你继位之前连根拔除我和国公府!”


    “为什么?你哪里比我们好?”


    霍昭汶发疯,不知疼痛般地攻击,霍惊堂眼疾手快地抬脚踢向他的腿肚子,脚尖向上,照着麻筋的位置重重一踹,‘咚’地一声,霍昭汶的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另一条腿也被霍惊堂踢中,好半晌没办法行动。


    霍惊堂直接卸掉他的两条胳膊,顺势掐住他脖子逼近说道:“冲我嚷什么?既然怨恨这么多,怎么四年来一个屁都不敢冲陛下发?柿子挑软的捏,怪到我头上来?”


    掐住霍昭汶的手收紧,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静冰冷,让人毫不怀疑他有可能直接掐死霍昭汶。


    “我不比陛下温和!”


    霍惊堂身中蛊毒,低调了好几年,之后有赵白鱼在身边,总是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差点让人忘记他曾经霸道得无人敢惹。


    “你现在觉得委屈?当初被挑中当储君的时候,心中暗喜,意气风发,不知道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时,需知东宫也是你如今这垫脚石的位置,怎么没觉得东宫可怜?不也心安理得地准备踩着东宫爬上去吗!享用你同父同母的三哥牺牲所得来的好处,不也心安理得?跟我这儿装个屁!”


    一把甩开霍昭汶,霍惊堂起身绕着霍昭汶转,突然一脚踢中霍昭汶的胸膛,踩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你为你母妃喊屈,至少你堂堂正正地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子!你母妃也当了将近三十年的高高在上的皇贵妃!我娘呢?埋骨黄沙,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而我当了靖王的眼中钉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来不断受你母妃和皇后的迫害,要这么算下来,谁欠谁?谁更有资格委屈?”


    毫不留情地踢断霍昭汶的肩胛骨,霍惊堂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也不在意五皇子和大太监看他时的惊惧眼神。


    他本来就是暴戾乖张的性格,没惹到时,自是相安无事,惹到了天王老子也杀个干净!


    霍惊堂也就在赵白鱼跟前露出柔软温和的一面,成日装得慈悲良善,可他也曾追逐帝位,什么肮脏事没沾过手?


    “冲我狗叫个屁!”


    霍惊堂抓起霍昭汶的衣领将他拖到垂拱殿上,扔向龙椅:“陛下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质问?有胆子寻死,没胆子问?你要是提前一天和陛下说开了,说不定你母妃平安无事。自以为保护了亲人,其实害怕面对陛下对你不屑一顾的真相是不是?懦夫。”


    手指敲了敲龙椅扶手,霍惊堂冷冷说道:“陛下选你当储君,正是我深受蛊毒折磨,无药可救的时候。当时的我,便是今日的你,风水轮流转罢了。”


    霍昭汶瞳孔扩散,霎时颓然,浑身的刺消失无踪,只剩下浓烈的悲伤和颓废。


    霍惊堂转身,忽然说:“我没兴趣当皇帝。”


    什么?


    如平地一声雷,霍昭汶和五皇子都忍不住看向他。


    霍惊堂不耐烦:“但也不乐见你们当皇帝,一个两个没真把百姓的事和国家大事当正事来看,一天到晚把身边人当棋子斗个不停。真当了皇帝,别说盛世,不斗个国破家亡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五皇子面露遗憾。


    感觉狗都比他聪明。


    霍惊堂解下腕间佛珠,接着绕来绕去说道:“我知道老六你被迫逼宫,没打算真看你去送死,找你们过来,本意便是想说陛下那儿我会去解决,只是没料到贵妃会自尽。”冷冷地瞥了眼霍昭汶,他评价道:“自作聪明。”


    霍昭汶颤抖着嘴唇想反驳,却找不到能说的话,最终黯然神伤。


    再大的雄心壮志经这四年也该认清现实,进而消磨殆尽,坚持到现在是为了母妃、郑国公府和追随至今的门客朋党,加上不进则退,霍昭汶不得不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压根没想过是否有和解的路能走。


    他惨笑着说:“你怎么解决?削掉我手里的实权,剥走郑国公府的兵权,让我们在陛下和新任储君的猜疑盯梢之下,像条狗一样夹紧尾巴活得战战兢兢?”


    “过去四年不也如此?”霍惊堂一针见血。


    霍昭汶哑口无言。


    霍惊堂:“要么带着郑国公府一块儿死,我成全你们。要么老实配合少作妖,我保国公府无恙,顺便帮你把贵妃的遗体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霍昭汶目光锐利:“你担保?”


    霍惊堂:“爱信不信。”


    霍昭汶连续被噎,也只能相信霍惊堂给出的选择,但他有个条件:“我想去圜丘。”


    霍惊堂转身就走:“随你。”


    ***


    目送霍惊堂离去,霍昭汶倒在龙椅上不由回想这些年的筹谋、野心,禁不住发出讥讽自嘲的笑。


    五皇子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询问一句:“你真信霍惊堂?”


    霍昭汶反问:“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五皇子挠了挠后脑勺,说实话当初东宫谋反,窥见元狩帝的偏心时也曾疑惑、排斥甚至是愤恨过,但转念一想,他连太子的待遇都没有,父不疼、母家不显,哪来的资格嫉妒埋怨?


    但要说完全不失落,便是圣人也做不到。


    不过刚刚听霍惊堂那番话倒有点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意思,晋王当年被挑出来当储君培养,东宫和作为东宫门党的他不也是垫脚石?


    包括被陛下抛弃的霍惊堂,不难想象他当时的处境比如今的晋王惨烈百十来倍。


    晋王对此又何曾愧疚过?


    五皇子脸上藏不住事,霍昭汶自然瞧出来了,脸上讥讽的嘲笑更加明显,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母妃了。”


    他只呢喃着这句话,如同彷徨无措的迷路旅人。


    第107章


    持斋第四日, 祭天之时。


    南郊圜丘。


    祭天结束后,元狩帝遣退禁军, 独留祭天坛, 负手而立,直至月上中天,有禁军来报霍惊堂求见,心知是计划发展顺利, 便拍了拍手同意召见。


    夜空一轮圆月皎洁, 洒落万丈银辉, 给祭天坛笼罩了曾神秘的面纱。


    霍惊堂身后跟着五六两位皇子, 停在祭天坛的阶梯下方,抬手制止准备汇报的禁军, 令他们退到百米之外的地方, 而后走上祭天坛,来到元狩帝身后。


    父子俩没说话,安静地观看星象。


    元狩帝突然开口:“天狼星在哪儿?”


    霍惊堂抬手指了个方向,元狩帝接连问出其他星宿,他也一一回答。


    “没忘记。”元狩帝笑笑地拍着霍惊堂肩膀,同他说道:“我今日向上天和列祖列宗告罪,准备冬至封你娘为后, 让你认祖归宗。”


    “哪怕我残害手足?”


    元狩帝顿住,回头看霍惊堂的眼睛:“……小六?”


    “负隅顽抗, 发现贵妃自裁,情绪失控撞到刀口下没了。”


    元狩帝愣神,好半晌才叹道:“与你无关, 是朕造孽。”


    祭天坛之下,五皇子看着霍昭汶, 后者于夜色中的表情一片麻木。


    霍惊堂拨弄佛珠,默诵心经:“如果我当储君,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小郎?”


    元狩帝有些不悦:“你怕我害他?他是能臣,救过我的命,受昌平所累,我的确对他有愧,何况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我要害他不是逼你我父子反目成仇?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害他,但他不能是皇后。”


    霍惊堂垂眼:“糟糠之妻不下堂,陛下认为我该如何处置小郎?”


    元狩帝:“他当宰相,你们共谱一段君臣佳话,照样厮守,若有朝一日恩尽爱绝,还能做回君臣,捞个体面的结局,何尝不可?”


    霍惊堂:“意思是我当储君后还得娶妻纳妾?”


    元狩帝:“寻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以求后继有人,何况储君?”


    霍惊堂:“如果靖王没从中作梗,陛下如愿娶了娘,是不是还会为了东宫之位再娶皇后和郑贵妃,从而委屈冷落我娘?色衰而爱驰,要是我娘没死得那般惨烈,迟早有一天也会落得皇后和郑贵妃那样的下场,我也会是曾经的东宫、现在的晋王……”


    ‘啪’一声脆响,元狩帝狠狠打了霍惊堂一巴掌并怒斥:“你是在轻贱你娘!他人如何与你娘相提并论?朕待你,向来厚你薄他们,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要说不感恩、不曾因此心生骄横,却是谎话。我能恣意多年,不受欺负,全因陛下的偏心偏宠,但是推我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的人也是陛下。”


    元狩帝脸色铁青:“你今晚是打算来质问我?你还记恨当年的事?当年送你回靖王府是后宫、朝堂联手逼我,何况后宫不比靖王府安全!再说换储一事……朕的确心急了些,东宫不成器,你——你是朕手把手教养出来的、最得意的储君人选,还是朕最心爱女人所生的儿子,骤然药石无医,朕难道不痛心?难道没挣扎犹豫过?储君人选关乎国家大事,若让皇后和东宫把控朝堂,大景注定衰败,朕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再打小教养一个,还能保证必定成材吗?当朕得知你解了蛊毒,立即恢复原来的计划,储君还是你,大景皇帝还是你,只能是你!”


    霍惊堂:“便能因此牺牲郑贵妃和晋王?”


    元狩帝怒喝:“是他们不争气!老六太依赖郑国公府,老三插手江南科场,搞得乌烟瘴气,卖官鬻爵收上来的钱一大半用在国公府打点上下,老六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老三东窗事发后,他再蠢也该知道了,还不是照样用得心安理得?他但凡做些补偿,也不至于让我失望。之后他干的那些差事哪桩没外戚的影子?便是这次灭大夏的千载难逢的机会,郑元灵居然还在里头动手脚!他日登基,外戚干政,必成祸患!”


    祭天坛下的晋王即使做足心理准备,还是在元狩帝一无是处的训斥中险些崩溃。


    “老六和东宫一样,我也曾费尽心血地浇灌,没一个能成气候!”


    “谁能在您喜怒不定的浇灌下成大气候?前一刻捧到天上去,寄予厚望,下一刻突然就摔到地上,赶尽杀绝,您说说怎么才能成大气候?”


    “你!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文武百官、天下万民,哪个面对朕的时候不是这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他们能适应、能成气候,你们是我的儿子,是王子皇孙,为何不能?”


    “那么您面对我们的时候到底是把我们当臣子来看,还是当儿子来看?我们什么时候得将您当一个父亲、什么时候再将您视为君王才不会出错?”


    元狩帝怒极,抬手就准备再甩下一个巴掌,触及霍惊堂的眼睛却没办法再下手,瞬间颓然,露出疲惫衰老之态:“朕偏心你,朕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反而做错了吗?”


    霍惊堂动容,手臂微动,到底没回应元狩帝。


    “诚然当初在你身中蛊毒、药石无灵的时候抛弃你,是朕无情,可是之后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轨,朕为了补偿你,不在乎落下夫妻不睦、父子相残的后世骂名——”顿了顿,元狩帝耷下肩膀说道:“你是觉得朕对你、对太子、对老六和贵妃都太无情了?朕是对他们无情,可对你如何,你扪心自问,除了蛊毒还有哪件事对不住你?便是对老六和贵妃,朕也没想过要他们死!朕打算把老六圈禁封地,只要他安安分分,一样衣食不愁,长命百岁!”


    “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子鹓,等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耳熟的声音,元狩帝回头看去,却见是他以为死在逼宫谋反里的老六,还有老五也跟着来,两人眼眶通红,神色哀戚,怨怼之色溢于言表。


    “那我们呢?”晋王问:“父皇,我们不是您的儿子吗?”


    元狩帝脸颊抽搐,算计的时候下了死手,当面被质问竟然没能铁石心肠到底,语噎半晌,还是败于心头那股涌起的愧疚感,没说出更绝情的话来。


    “世人无不偏心,父母偏疼某个孩子很正常,连母妃也爱我多过于三哥,可母妃从没想过推三哥去送死。您说您没想我母妃死,可我母妃被你逼自尽,遗体照样被利用到底,您还说您没想我死?刚才霍惊堂说我死了,您第一反应是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您还替他开脱!宁背弑子恶名也不舍得霍惊堂落下手足相残的骂名!您怎么能偏心至此?”


    晋王恨得咬牙。


    五皇子感同身受,忍不住心酸鼻酸,垂头不语。


    “您难道不知道逼宫谋反是什么下场?您难道不知道我会自尽?英明如您,陛下,您当真没想过我和母妃会自尽的下场吗?还是想过了但无所谓,分量远远不及霍惊堂登基?”


    “放肆!”元狩帝面子挂不住,怒斥道:“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朕?”


    晋王一字一句:“我今日宁可被废为庶人,只以您儿子的身份质问您,父皇,您当真没想过我会死吗?”


    元狩帝愣住,眼神闪烁,脑子纷乱,没能立刻回答。


    如此反应已能说明答案,晋王心如死灰,拱手过头顶,三跪九叩:“臣明白了。臣会令外祖交出定州兵权,自请去封地,无诏不出,不问朝政,安分守己,在此发誓永远不与新帝为难,如违此誓,不得好死,永堕阿鼻。但有一事相求,求陛下将臣生母遗体归还,臣带她回封地,不会再碍陛下的眼。”


    “你……”元狩帝有点心慌,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五也跪下来,三跪九叩仿佛就此了断亲缘一般。


    “陛下,臣也愿意自请封地,无诏不出,永远不会插手朝政,一心一意拥戴新帝。”


    二人一同磕头,齐声说道:“求陛下成全!”


    “……”元狩帝脸色阴沉,回头看向霍惊堂:“这就是你今晚的目的?你们都不要我这个父皇,都只想和我当君臣?”


    霍惊堂撩开衣摆,跟着下跪叩头:“您偏爱于我,我亦如此。所谓君父,君于父前,但我私心里,您先是我的父亲,再是君王。臣子会怨恨君王的无情和抛弃,儿子会怨却永远不会恨他的父亲。我因蛊毒被弃用,虽心灰意冷,但之后您吩咐下来的哪桩事没尽心竭力去办?不全因为您是君我是臣,更多因您是父我是子。”


    元狩帝:“你不怨恨,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安排?”


    霍惊堂:“我不想当皇帝。”


    元狩帝:“胡闹!你不想当皇帝为什么去西北?私底下为何招揽那么多谋士?你曾试图招揽陈师道,和高同知他们私下往来,我全不知道吗?你的野心在我这儿昭然若揭,现在和我说不想,我怎么相信?”


    霍惊堂不多解释:“陛下,请您另择储君!臣这辈子只有赵白鱼一人,注定断子绝孙,除非您愿意看到江山易主,朝堂动荡!”


    元狩帝怒目而视:“你威胁朕?”


    霍惊堂:“陈述事实罢了。真正的威胁,臣觉得您暂时不想看到。”


    元狩帝目眦尽裂,伤心透顶,气得手抖,不住点头:“霍惊堂,两江大案时,你为了赵白鱼破我一盘棋局,因是亏欠于他,我便不追究你。而今你又为了他,不当皇帝,还威胁我……你威胁的人是你爹,是为你殚精竭虑的亲爹!你真当我不敢杀赵白鱼?你以为那点亏欠,以为他救过朕的命,便足够朕原谅你们今日的忤逆?”


    霍惊堂:“小郎早与我同生共死。”


    元狩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命是朕给的、是你娘给的,他赵白鱼算什么东西!”


    “臣在四年的蛊毒折磨里死过一次,现在这条命是赵白鱼给的,他是我百年后同椁而葬的夫郎。”霍惊堂抬头,瞧着气得眼红脖子粗的元狩帝,心生无奈:“陛下何苦?”


    元狩帝连连冷笑:“朕不缺皇子,你们既然称臣,想必不在乎被废黜皇子王孙的头衔,但愿别后悔。霍惊堂,你不愿意要储君之位,多的是人争得头破血流,朕不是求着你!但朕给你的东西,你愿不愿意都得受着!”而后环顾跪在地上的三人,冷哼道:“既然都喜欢跪着,便在这里跪个够!”


    言罢甩袖离去。


    三人就这么跪在祭天坛,月落日出,酷暑当头,阳光毒辣,往祭天坛的石砖上倒杯水估计都能烫冒烟。


    霍惊堂和霍昭汶身体强悍,晒几个时辰不碍事,倒是五皇子娇生惯养没受过这苦,脸色苍白,嘴皮起泡,太阳底下晒了三个时辰后便昏死过去。


    祭天坛周围负责盯梢的禁军不知如何是好,便准备叫人去请示元狩帝,但被霍惊堂喊住:“别打扰陛下,去请示太后。”


    禁军犹豫不决。


    霍惊堂闭着眼,拨弄他的佛珠,姿态不像罚跪倒真像是诚心祈福的。


    “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去请示只会得到随他跪到死的回应,但皇子真跪死了,陛下事后后悔,你们担得起责?去向太后请示,她老人家出面,陛下会给几分薄面。”


    禁军统领走上来,便是霍惊堂没给理由他也会听令行事,赶紧叫人去请示太后。


    没过一会儿,太后身边的嬷嬷便带着太医赶过来,且将五皇子抬回附近的皇家别庄,又让霍惊堂和霍昭汶两人都起身去太后那儿。


    嬷嬷对拦路的禁军说道:“如果陛下怪罪,您实话实话。”


    有太后老人家撑腰,禁军巴不得他们赶紧带走天坛上的三个烫手山芋。


    ***


    皇家别庄,秋梧院。


    霍惊堂三人一踏进此地,便瞧见梧桐树下的赵白鱼。


    五皇子被抬进院子里,霍昭汶则问过嬷嬷,道是太后正在诵经念佛,不便打扰,于是坐在庭院外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观看天空,眼角余光瞥见赵白鱼拉住霍惊堂先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再温声细语地关怀,不由心生羡慕。


    霍惊堂多幸运,世上有那么几人热切地爱着他。


    他也曾拥有过不求回报爱他的母妃,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心里的惆怅扩大,霍昭汶干脆全情投入到蔚蓝色的天空,忘却身边一切事物。


    赵白鱼拉着霍惊堂到树下的石桌旁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菊花茶润嗓子、去暑气,关切询问:“如何?”


    霍惊堂:“看陛下能不能想通……你怎么在这儿?”


    赵白鱼:“担心你呗。”


    家宴那天回去后,他便将太后说的话以及猜测都告诉霍惊堂,霍惊堂当时便说不用操心,一切交给他去处理。


    “你怎么处理的?”


    “直说了。”


    “结果惹得陛下盛怒,罚你们仨跪了十个时辰,听说还准备废黜两位皇子的爵位?”


    “快刀斩乱麻,少点拖泥带水,我不想和陛下比耐心,等我被认回去就真尘埃落定了。天下没有男皇后的前例,朝臣一时能同意,不代表十年二十年没别的心思,后宫关系前朝,谁都希望未来的储君出自自家女儿的肚皮,到时候你就成了众矢之的,而我总有疏于防范保护不了你的时候。陛下自负,太平盛世在他手里开启,宿愿达成,更加助长他的刚愎自我,必须给他当头棒喝,让他清醒点,别真以为操纵得了每个人的人生。”


    霍惊堂忍不住叹气:“蛊毒好了之后,我对朝堂政斗、结党营私有多敷衍,不信陛下看不出来,他揣着明白当糊涂,确实有爱子之情,也是为了完成他的执念,消弭内心深处的亏欠。如此一意孤行,连陪了将近三十年的女人死了,都能毫无愧色的利用,行事手段越来越像传闻中的先帝。”


    “嘘。小点声,隔墙有耳。”


    霍惊堂亲一亲赵白鱼的手背,格外享受小郎君的关怀。


    不过他没说错话,元狩帝曾经深恨先帝偏私靖王,现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惜逼迫其他皇子走向死路就为了给霍惊堂铺路。


    不可否认是给予霍惊堂的深沉的父爱,但是自私偏执得令人心寒。


    “陛下能想通?”


    “文死谏武死战,朝堂百官领了俸禄自然得干该干的事。”


    赵白鱼听懂暗示,压低声音:“你联合朝堂百官逼陛下放弃立你为储的念头?”


    霍惊堂也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你猜他们为何答应我去得罪陛下?”


    赵白鱼从善如流:“为何?”


    霍惊堂:“为了你啊。”他盈着笑眼说:“父母为子,计深远,非报也。”


    赵白鱼愣住。


    ***


    霍惊堂的监国权被拿回去,他和霍昭汶、霍昭行三人都留在西郊的皇家别院,元狩帝则带着车马禁军提前回皇宫。


    一回宫,元狩帝便令钦天监挑个封后的良辰吉日,他等不及冬至,最慢两个月内必须敕封大景储君。


    钦天监哆嗦着手,绞尽脑汁计算日子,实在找不到个特别好的吉日便只能挑个次好的,把日子写了上去呈到文德殿前。


    吉日到手,元狩帝当即召三品及以上大臣商量封崔国公之女为后,并认回霍惊堂,同时确定储君,竟是准备三桩大事都赶在一块儿办。


    无论封后还是立储都非儿戏,怎能如此草率?


    但有劝谏者,无一例外面临元狩帝狂风骤雨似的训斥和责罚,尤其字字句句反对元狩帝草率立储封后的御史大夫被当庭杖责三十,险些没打死。


    朝臣被震慑,三缄其口,无人直谏。


    封后立储的吉日定下来,大内采办、礼部等各衙门齐心协力管这差事,说是封后实为追封,还和立储大典并在一块儿,两制不同,规格仪仗也有区别,因无先例,大小细节全都得小心求证才能敲定,出不得丁点差错,忙得脚不沾地。


    便在封后立储白热化时,大相国寺一座有五百年历史的佛塔突然倒塌,据说里头供奉如来佛释迦牟尼某一世化身的佛骨舍利,但是佛塔倒塌,里头的佛骨舍利飞离京都府。


    看守佛塔的武僧和居住附近的居民都道当晚亲眼见到倒塌的佛塔里飞出一物,神光熠熠,化作流星,朝西天而去,显然是佛骨舍利。


    却不知何因,佛骨舍利骤然离开大相国寺。


    不出两日,京都府大街小巷传开相国寺的佛骨舍利不愿再庇佑京都府百姓,连夜离去,是不祥征兆。


    百姓生活富足便有了八卦的兴致,茶馆、酒楼、路边逮着个人就说起相国寺佛骨舍利跑了的事儿,继而聊到‘不祥征兆’是什么,也不知人群里哪个人引到封后立储几桩大事没个足够大的良辰吉日压着,怕不是因此带来不祥,影响国运,那佛骨舍利才跑了。


    一开始觉着是皇家大事,不敢多嘴,可人就是有侥幸心理,认为法不责众,继续八卦下去,越说越离谱,却也惊动钦天监和御史台,上告民间舆情。


    ***


    文德殿。


    砰!


    砚台被砸下去,泼了一地的墨水,元狩帝仍余怒未消:“不祥征兆?为了不当储君,连朕给他娘名分的事儿都能掰断!逆子,逆子!”


    太监宫女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元狩帝兀自狂怒。


    “和朕对着干!朕留给他的人,纵容他结交的朋党,调转过头来对付朕?哼,京都府的佛塔都倒了,再跑一百颗佛骨舍利,也不能改变朕的决定。所谓的不祥征兆在朕真龙天威下皆能逢凶化吉,迎刃而解!”


    元狩帝一意孤行,镇压民间舆情,但宫内采办和礼部操办大典过程屡遇怪事,不是准备好的玉圭莫名其妙碎成块状,便是大兴土木的工程遭到破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舆情再次沸腾。


    谣言琐碎,不成体统,拦不住元狩帝的独断专行,但还是在他心头增添些许阴霾。


    元狩帝私下令暗卫着手调查背后究竟谁在搞事情,不出三日,名单放进文德殿的桌案上。


    高同知、卢知院、陈师道、赵伯雍……全是信赖有加的能臣宰相,联合起来忤逆他这个皇帝!


    元狩帝把人都喊进宫来,盯着他们的眼睛,把名单扔到他们脸上呵斥:“堂堂肱骨重臣学乡野神棍耍这些愚弄人心的手段像什么样子?既想参与立储,又不愿意像御史大夫那般直谏,便使些让人添堵的小心思,能改变什么?三司两府的宰相们,朕的一品大员二品大员,还有三朝元老陈师道,朕的陈太师,朕以为你不会让私情越过公事,可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怕子鹓登基委屈了赵白鱼?那相国寺的佛骨舍利是你做出来的戏?你不知道朕不信佛吗?”


    环顾底下一圈人,元狩帝难掩失望:“朕失望不只是因为你们联手起来忤逆朕,更失望于你们使出来的手段,装神弄鬼,愚弄民情,缩头缩尾,敷衍了事还好谀恶直!”


    高同知等人拱手道:“陛下息怒。”


    元狩帝:“封后和立储大典照旧,谁敢再搞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别怪朕不念旧情。府内若有谣言,查到源头,亦不姑息。诸卿如有心插手立储,大可死谏到底,往垂拱殿前一撞,或在朕跟前抹脖子,比散播谣言的歪门邪道好用!”


    高同知撩开官袍跪地直言劝谏:“陛下,崔氏与陛下年少情深,更是为救陛下而死,另外为其捏造一个身份、还其名分,追封为后,不是不可,但立储事关国体,兹事体大,更别说皇室血脉慎之又慎,不能轻易混淆。临安郡王当了三十年的靖王嫡子,而靖王乱臣贼子之心,人尽皆知,难保天下人不会质疑临安郡王的血统,不会怀疑是靖王刻意混淆皇室血脉,就怕日后有乱臣逆党以此为借口,挥兵直上京都府,扰得社稷动荡、朝堂不稳,百姓流离失所,才是悔之晚矣。”


    卢知院亦是跪下直言劝谏:“武死战文死谏,臣本该战死沙场,为国效命,得陛下怜悯体恤,入二府、掌天下兵权,而福禄双全,免死沙场,如今便当一回死谏的文臣,劝陛下收回立储成命,另择新君!”


    元狩帝:“住口!”他拿出宝剑疾步上前,扔到卢知院跟前恶狠狠道:“说得好听,不如当下便以死明志,说不得朕看在你这条命的份上当真放弃立储的打算!”


    陈师道赶紧跪地劝谏:“陛下爱子之心,老臣深有同感。老臣老来得子,孩子他娘过不了生死关,打小便是我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养大的。不怕陛下笑话,老臣那孩子的尿布还是我换的,老臣还会缝开裆裤——”


    说到此处笑了声,也让元狩帝愤怒的情绪和缓许多。


    霍惊堂两三岁时正是狗憎人嫌的年纪,被送进宫来,后宫内虎视眈眈,元狩帝怕他一不小心没了,便时常带在身边,吃一块儿、睡一块儿,文治武功全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当爹又当娘,那就是他心头上一块肉,情分自不是其他皇子比得上的。


    当初放弃霍惊堂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先是君、后是父,可是霍惊堂蛊毒好全之后,即便老六再优秀,他也没想过把皇位给霍惊堂以外的人。


    偏心注定他会亏欠其他皇子,可他是皇帝!


    从前没有哪桩事得意过,妻子不是他想要的、储君不是他满意的,事事要为国家江山百姓着想,而今私心一回,怎么全天下都要和他作对?


    坐拥万里河山的皇帝,怎么不能从心一次?


    “他就是一颗小树苗,长成什么模样都是老臣修剪的,老臣希望他平安喜乐、也望子成龙,怕他官场吃苦受累,便打定主意在前头为他铺路、为他排除万难,老臣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他,想把世间灾难都挡在外面……大抵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般心情。”


    在场大臣无不是儿女成群,的确有所偏心,但爱子女、为子女忧虑的心一模一样。


    “老臣明白陛下想补偿临安郡王的心情,可陛下考虑过郡王殿下愿不愿意吗?便是树苗再小,也有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时候,总有老臣护不住而他必须独当一面的时候。老臣希望儿子调回京都,留在京都,当个朝官,承欢膝下,前途更好,也更安全,但他不愿意,他想留在外省,能更好更直观的为百姓办事。老臣忧心,但是更欣慰——”


    陈师道语气真诚:“陛下,孩子永远不会走在父母为他们安排的平坦的道路上,郡王殿下也不是孩子了,他比谁都清醒、出色,您应该更懂郡王殿下的脾气,任性霸道,随心所欲,但是进退有度知分寸、懂轻重,他会拿储君一事和您赌气吗?如果他意在皇位,用得着等到现在吗?用得着一再推拒吗?不瞒陛下,我等亦想过辅佐郡王殿下挣个从龙之功,可是如果辅佐一个打心底里不愿意当皇帝的人,对大景江山、对百姓而言,是好事吗?”


    元狩帝脸色铁青,不愿意承认陈师道的话有道理。


    赵伯雍亦是跪地,但他的劝谏不同于其他人,而是直白地表达他的私心:“郡王殿下登基,五郎必成牺牲品,或早或晚的事。臣亦是爱子之心,私情所纵,望陛下谅解。何况殿下和五郎感情甚笃,如果五郎死于后宫和朝堂的权力倾轧中,焉知殿下不会悲痛过度,病狂丧心?陛下当知晓,殿下重情重义,与当初的崔姑娘如出一辙,他不会背弃五郎。”


    每个人都说得有理,从公从私,霍惊堂都不适合当皇帝,可元狩帝不信。


    他就是偏执己见,就是一条道走到黑。


    “臣亏欠五郎良多,若五郎受委屈,臣便是倾全族之力,哪怕填进我这条命,也会为他讨个公道。”


    话里的意思是一旦霍惊堂登基,后宫不能空、子嗣不能没有,但他绝不能容忍朝臣逼迫赵白鱼,宁可后宫空虚、天子绝后!


    这是威胁!


    当人臣子的,跑来威胁天子,简直荒唐!


    荒唐!


    元狩帝怒斥赵伯雍等人,将他们都赶出文德殿。


    可之后来觐见的人是康王,他自请去封地,想带高都知一块儿走。


    康王轻声说:“皇兄,霍家人骨子里都是既凉薄又深情,对心爱之人一往情深,偏心偏爱,对旁人则寡情薄意、铁石心肠。先帝如此、您如此,我亦如此,子鹓倒比我们更像崔姑娘一些,没那么凉薄,却更重视情义,即使当了皇帝也不会娶妻纳妾委屈赵白鱼。便是皇兄您,这些年没后悔过当初不曾反抗先帝赐婚吗?皇兄扪心自问,若是崔姑娘还活着,您舍得她受委屈吗?”


    霍家人骨子里凉薄,女人和爱情在权利面前不堪一击,说深情却是一旦大权在握,便会为爱昏头,一生只为一个人心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也不变。


    如先帝、如元狩帝,为了皇位委屈甚至放弃心爱的女人,而当他们大权在握十年二十年后,排除万难也要将万千宠爱给予他们心爱之人。


    康王没野心,看得透彻,早早守着他的高都知便过了大半辈子,其实没想过守身如玉、忠贞不屈,就是单纯的除了他便不能是别人。


    元狩帝双目猩红,不答反问:“你也想忤逆朕?”


    康王心内叹气,拱手拜别:“陛下,做臣子时,我敬畏您,做兄弟时,我敬重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忤逆您的。”


    元狩帝狠狠地阖上双眼:“自请封地的事,朕不准,以后别再提。”


    “陛下……”


    “滚出去。”


    康王无奈,只能离开,独留元狩帝在文德殿里当一个孤家寡人。


    ***


    西郊皇家别庄。


    太后分别召见霍昭行、霍昭汶和霍惊堂,私底下同他们说了些体己话,最后告诉霍昭汶郑贵妃的遗体所在。


    霍昭汶磕头道谢,而后离去,寻他母妃遗体去了。


    霍昭行、霍惊堂和赵白鱼还留在西郊别院,太后则是亲自回趟皇宫,在她的小佛堂等皇帝过来。


    ***


    慈明殿,小佛堂。


    元狩帝就在门口恭敬地等太后上香完毕,扶住她的手到外头的小厅堂坐下来,“太后怎么这么快从西郊回来?”


    太后拨着佛珠:“老六刚没了娘就被罚跪,被禁足西郊,皇帝不心疼儿子,哀家倒是心疼孙子。”


    元狩帝:“他忤逆不孝,目无尊长,该受点惩罚。”


    太后:“没了娘的人还能镇定自若才该罚。”


    元狩帝皱眉:“太后今日是专程来问罪朕不成?”


    太后直勾勾看向元狩帝:“皇帝还认我这个娘吗?”


    元狩帝脸色一变,低着头、垂下眼,颇为恭敬说道:“哪有当儿子的不认娘的道理?朕是如来佛再世也不能不认您啊。”


    太后:“如果认我这个娘,就别为难我的几个孙子。”


    元狩帝:“什么意思?”


    太后:“另择储君,别为难子鹓,也别再亏欠其他几个孩子了。”


    元狩帝脸色阴沉,语气转冷:“母后,您也想站在儿子的对立面吗?”


    太后闭了闭眼,沉重叹气:“老大,你还想再亏欠多少人?崔清茹、昌平、霍惊堂、赵白鱼、赵家人……还有先皇后、东宫,陪了你将近三十年的贵妃,还有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六,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是你的臣子不假,但也是你的亲朋知己,你的妻儿,你的侄孙外甥,都和你情非泛泛,都是活生生的、会痛会恨会爱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


    元狩帝内心烦闷到极点,因着对面人是他最尊敬的生母而竭力忍耐脾气。


    太后为他谋夺帝位,事后功成身退也不争权,连疼爱的亲女儿犯错,怕他为难也不愿动用太后的权威和孝道逼迫他网开一面。


    他始终记着太后多年的付出,即便天生尊崇父权也比不过他对生母的敬爱。


    太后出面劝说,分量重得元狩帝不敢轻易驳斥。


    “母后该明白,儿子为此筹谋三十年,从儿子得知子鹓的存在便决定大景皇帝的位子属于他。”


    “娘和你都亏欠崔清茹和子鹓,子鹓也的确优秀,那时他有野心,有意皇位,娘乐于成全你们的父子之情。可现在是子鹓不愿意了,他也不愿意为了皇位放弃赵白鱼,大景皇后更不能是一个男人!”太后叹气,“你是不是疑惑娘从前不插手前朝大事,怎么这次突然出来说话?娘从前习惯以大局为重、江山为重,亏欠太多人,这些年怎么吃斋念佛也还不了欠下的债。许是佛经念多了,真修出个慈悲心来,便想事事求全,希望小辈们心想事成,不愿意再枉造杀孽。”


    太后握住皇帝的手,苦口婆心:“娘老了,沉疴病体,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此世唯一的牵挂除了你再无别的,娘真的不想看到你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样子。”


    元狩帝动容:“母后定能长命百岁!”


    太后笑得慈祥,望着元狩帝的目光和天下母亲一样的慈爱:“听娘的劝,放手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给的东西不一定能让子鹓快乐。如果茹娘还在世,必然支持子鹓的选择。”


    元狩帝咬牙道:“储君关乎江山社稷,除了子鹓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太后:“老五不行,老六心灰意冷,还有小七小九小十三……我儿正当壮年,身强体健,肱骨朝臣才藻艳逸、学富五车,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何愁不能教养出一个仁厚而有治国之才的新君?”


    元狩帝沉默不语。


    太后瞧得出他在动摇,于是加了把柴火。


    “娘知道你是为子鹓好,娘劝你看似是为孙辈们求圆满,实则是偏私于你。娘不想看你们君臣不睦、父子不和,你偏心子鹓,对老六他们也不是毫无爱子之心。”


    这话说到元狩帝心坎里去,对东宫老六他们,他的确表现冷血,不代表内心不歉疚,只是微乎其微,而今被太后刻意放大罢了。


    “你是爱子之心,娘也是啊。”


    元狩帝彻底动容,“儿不孝。”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太后拍着元狩帝的胳膊:“你好好想想,别弄到最后无人欢喜。”


    元狩帝妥协:“儿子会细细思量。”


    如此,太后便满意了。


    ***


    一道口谕下来,霍惊堂等人得以离开西郊。


    赵白鱼前脚进郡王府,后脚就被大太监请进宫里,就在龙亭湖见垂钓中的元狩帝。


    “微臣见过陛下。”


    “坐。”元狩帝拍了怕身边的位置,招呼赵白鱼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问:“朕打算拟定子鹓为储君,你怎么想?”


    赵白鱼:“陛下希望我以臣子的身份还是郡王妃的身份回答?”


    元狩帝:“都说。”


    赵白鱼:“为臣,臣不认为霍惊堂能做个好皇帝。为妻,我不愿意他当皇帝。”


    元狩帝:“子鹓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堪?”


    “恰恰相反。”赵白鱼提出疑问:“陛下,您觉得大景眼下如何?百姓如何?”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陛下,您觉得创业难还是守业难?”


    元狩帝闻言便知深浅,当即回头看向赵白鱼:“创业难,守业更难。”


    “臣以为中兴之业更难。恕臣直言,圣祖乃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而陛下乃中兴之君,尤多苦难,挽国于狂澜,复国之辉煌,皆是雄才大略之辈,上才之君,而今四海皆定,繁荣昌盛,正是需要仁慈的守成之君维持其稳定太平的时候。陛下,您觉得霍惊堂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吗?”


    知子莫若父。


    霍惊堂能当定鼎中兴之君,唯独做不好守成之君,他满身血性戾气,手腕铁血,没法做个仁慈治国的守成之君。


    满朝文武包括太后来劝说,没一个像赵白鱼这般直接戳中元狩帝的软肋,也是深爱霍惊堂才能看透他的本质,于公于私都明白霍惊堂不适合当皇帝。


    “我算是明白子鹓为何钟情你一人了。”元狩帝猛地收起鱼竿,鱼在空中弹跳两下,吞吃鱼饵后便挣脱,跳回湖里。“你怨朕吗?”


    “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赵白鱼沉默片刻,坦然说道:“的确不怨,您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从未奢求过元狩帝的特殊对待,便不觉得他出于利益或私情的所作所为有哪里对不住他,认不清本分而向一个帝王索求对错,实属为难自己。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赵白鱼,你就这样,别变了。朕倒是想看你们能走多久,子鹓是否会后悔他今日的选择,朕还想看看……”


    赵白鱼等着下文,但元狩帝只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那逆子怕你死在深宫,偷偷跟在后头溜进来,正在龙亭湖外面等着,再不放你出去,怕会闯进来,惹朕不快。”


    赵白鱼轻咳两声:“臣告退。”


    待他一走,元狩帝继续盯着平静的湖面,良久才轻声呢喃一句:“朕和茹娘不得善终,便想看看你们能不能结出善果,从一而终。”


    ***


    赵白鱼还真瞧见大太监视死如归地拦在霍惊堂面前,他刚走近,霍惊堂一抬眼叫看到他。


    “小郎。”


    大太监转身,顿时松了口气:“老奴见过赵大人。”


    赵白鱼笑了笑,“走吧。”


    二人并肩出宫。


    霍惊堂:“他没为难你?”


    赵白鱼:“问了我一些话,就放弃立你为储的打算,你在西郊这些时日都干什么了?”


    霍惊堂便将舆情、朝臣和太后劝谏简单叙述一遍:“先是我表态,然后是百姓舆情,不过动摇不了陛下。这时再上朝臣反对,其他人分量不够,十叔、几位宰相和陈太师口才了得,思维敏捷,能引经据典动摇陛下,让他知道全天下除了他,没人赞同我当这个储君。最后请动大佛。”


    “太后?”


    “家宴那晚,你和我说了太后的态度,我就知道她会去劝陛下,也只有她能真正地劝动陛下。”


    “要是陛下固执己见,谁的话都不听,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带你私奔啰。”


    赵白鱼笑了,摇晃着身体撞向霍惊堂:“不正经。”


    “……说老实话,想没想过子嗣?”


    “我要是有子嗣的执念,早在蛊毒还没进四肢百骸时便留种了。”


    “我想吃烤乳猪配雪泡酒。”


    “你话题转得有点快……天色还早,这会儿去能排上座。”


    “那赶紧的吧。说句实话,我被召进宫做足心理准备,以为会赐我一杯毒酒——”


    “话本看少点吧我的小赵大人,您冷静聪敏的头脑快被腐蚀了。”


    “这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别有事没事怪话本……我还没说你偷藏的秘戏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些书铺的常客,每月进新货准有你购买的手笔,我就说怎么那么多花样——霍惊堂,你别不吭声,啧,走慢点!”


    宫道上,赵大人和临安郡王的话题内容逐渐转为不可描述,得亏左右都没人,不然接下来的京都府该有新的艳.情番了。


    ***


    经过深思熟虑,元狩帝最终取消立储,但追封崔清茹为后的大典照旧,霍惊堂大皇子的身份还是得恢复,他不能容忍自己儿子的名字挂在靖王族谱名下。


    五皇子还留在京都府户部办差,六皇子求了定州当封地,重阳节后便启程,如无意外怕是不会再回京都了。


    在启程前,他到文德殿求了道旨意,只有近亲才知道他求元狩帝开恩,别让贵妃遗体葬入妃陵。


    虽于礼不合,元狩帝出于愧疚还是同意了请求。


    如此一遭下来,万事尘埃落定,只是储君还得提上议程,元狩帝打算从几个年纪小的皇子里挑选再教养,这次他打算让三公九卿来教。


    所有皇子一视同仁,届时从中挑出最合适的一个立储。


    主意敲定,无人反对,元狩帝私下拟了旨意,指定赵白鱼为皇子少师,日后立储则为太子太师,辅佐储君至登基为止。


    那帮皇子年纪最小不到十岁,元狩帝至少还能在位十年,等储君登基,作为太子太师的赵白鱼肯定还得帮忙稳住朝局,皇帝必然不放人,真到能辞官的时候不得再等个二十年?


    霍惊堂把来宣旨的太监赶出郡王府,认为元狩帝是故意添他的堵,无奈前阵子才逼得元狩帝低头退了一大步,这下没理由进宫去闹,就是苦了他的小菩萨。


    因此闷闷不乐,自个儿生闷气,大清早先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火气没泄下来又跑进佛堂里敲半个时辰的木鱼、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中途突然跑到赵白鱼面前,直勾勾地看他。


    赵白鱼镇定自若,该干嘛干嘛。


    倒把来问科考题目的砚冰看得心里直发毛,见霍惊堂坐了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走了,不由满腹疑惑:“五郎,郡王爷这是遭什么刺激了?”


    “吃了个闷亏,和自己生气呢。”赵白鱼笑得可乐,简短几句解答砚冰的疑惑,令其茅塞顿开后便拿起话本继续看,正巧看到书里对主人公的评语,顺口念了出来:“此生逍遥天休问,古来万事东流水。”


    阳光透过窗棂撒进屋里,投下窗外屋顶垂落下来的凌霄花花串,橙黄色的铃铛似的花儿随风摇曳,一荡一荡,生机勃勃,娇艳烂漫。


    赵白鱼伸着懒腰,鼻间既有花的芬芳、阳光的清新,亦有墨痕未干的书香味,吸入肺腑而心胸豁然开朗,不由眉眼弯弯地叹道:


    “一番春尽一番秋,世事多烦忧,及时行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


    番外还是挺长的,我觉得哈哈哈,我莫名的兴奋,好怪。


    PS:新君交由小鱼来教导了惹,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圜丘:祭天坛。


    第108章 番外浮生半日闲


    赵白鱼回京述职便卸下经略使一职, 官复原职,还是身兼两职, 不过御史中丞换成皇子少师, 暂时空出不少清闲的时间。


    京都府改成厢坊模式后,维持治安的衙役也经过培训、调.教后才能上岗,赵白鱼还推行互相监督、举报的机制,防止公差衙役和黑心商人相互勾结破坏市场公平。


    曾大行于市的白日贼不说销声匿迹, 但也藏头匿尾不敢嚣张, 因此少了许多骗人骗财案件, 以及因骗财而导致的仇杀案件。


    赵白鱼担任京都府知府四年来, 府内及下辖县犯罪率急速下降,治安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而商业繁荣, 京都四渠码头、渡口停船出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且万邦来朝,坊市旅店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外邦人来此做生意或交流文化。


    赵白鱼未曾亲眼看过前世历史上八方来仪的开元盛世,想来当前身处的盛世与之相比亦不遑多让。


    “小赵大人,小老儿有昨夜新酿的醉蟹,您瞧要不要来两只?”


    过桥市时,桥上卖醉蟹的老翁算是熟客了, 瞧见赵白鱼直接叫住人。


    赵白鱼遗憾地拒绝:“这几天不太舒服,大夫特意叮嘱不能吃生寒食物, 否则容易腹痛。”连连摆手:“实在不敢贪嘴。”


    老翁闻言也面露遗憾,随即想到个事:“河对面那家酒楼新上菜式,叫什么烂蒸羊羔, 却是风靡京都的名菜,每日都能见贵人进进出出蹲守。听说是挑选同州的羊羔, 好吃好喝伺候着,养出来的肉质尤其鲜嫩,烹制时,用杏仁茶等作料一块儿调味,最后端上桌,筷子夹不上来,得用勺子舀着吃。”


    赵白鱼听得垂涎欲滴,“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老翁拍着大腿说:“小老儿邻居嫁女,攀了门好亲事,婚宴时订了那烂蒸羊羔尝了口,回来念念不忘,常在小老儿耳边念叨。”


    赵白鱼揣着手,立于桥头,河面宽阔而落日余晖洒落,波光粼粼,漕船遍布河面,还有一艘漕船正从桥下面过,岸边有纤夫拉着船,两岸的垂杨柳迎风摇荡。


    老翁所指的酒楼的确门客络绎不绝,旁边则是一老牌酒家,门口的幌子随风摇晃,酒香香飘十里,便是立于桥头之上的赵白鱼也能嗅闻到那香味。


    虽不及前世时代的百分之一,但目之所及处,已是数千年未有的繁华盛世。


    抿唇一笑,赵白鱼道:“承蒙您老人家提醒,我这便去瞧瞧能不能订到他们家的烂蒸羊羔。”言罢拜别老翁。


    进入酒楼,时辰还早,真让他预订到店里的招牌,喊了外卖服务,约定时辰送到陈师道府上,临走时顺便叮嘱店家:“做好后,乘一碗且送到桥头卖醉蟹的老翁那儿。”


    酒楼东家拍着胸脯保证:“大人且放心,都记下来了。”


    赵白鱼留下银子便走了。


    ***


    集市上买了些热腾腾的食物譬如驴肉火烧、炭烤兔肉等等,赵白鱼便带着它们登门拜访陈师道,却是来商量怎么做好皇子少师的,毕竟陈师道的太师经验相当丰富。


    一踏进陈府前厅,赵白鱼愕然发现高同知和赵伯雍竟都在场。


    赵伯雍瞥见赵白鱼立即站起,过了会儿想起他这动静太显眼,便讪讪坐回原位。


    陈师道老饕同款鼻子耸了耸,当即闻出赵白鱼手里的油纸包都有什么,一一念出来,颇为遗憾地说:“如此好菜却无冰镇美酒相佐,可惜可惜。”


    赵白鱼:“那卖雪泡梅花酒的酒家与我过来的路南辕北辙,方才进府时已经喊小童去买,现下应当在回来的路上。”


    陈师道霎时眉开眼笑:“我就是喜欢五郎来做客,次次懂我心思。”


    赵白鱼:“我自做了老师的学生,不带点吃食哪敢来见您?您啊,您能吃些什么,爱吃些什么,我是如数家珍。”


    陈师道:“倒是实话,大郎亦不及你懂为师。”


    他们师徒俩对话尤其自然,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亲昵听得旁边的赵伯雍五脏六腑都在冒酸气,不自觉冷哼出声,当即惹来陈师道的刻意针对。


    “心肠脏腑太黑容易导致心气不顺,这心气一不顺,嗓子就坏,人就喜欢哼来哼去阴阳怪气讨人嫌……赵宰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伯雍勉强扯起个笑脸,应和两声就罢了。


    陈师道得意了,拍拍桌示意赵白鱼赶紧把带来的食物都搁这儿,又令丫鬟拿几副碗筷酒杯过来,在这方面倒没省了赵伯雍那一副碗筷,把个堂堂宰执激动得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这可是五郎亲手买的食物,四舍五入便是小儿郎为他炊金馔玉,如何能不珍惜?


    赵伯雍细嚼慢咽,时不时自认为隐晦地观看赵白鱼,竖起耳朵仔细听他和高同知、陈师道商讨如何教育皇子的事儿。


    元狩帝下旨,令他四人包括卢知院充当皇子们的老师,一半负责文学讲经和治国之道,另一半负责教授武学,强身健体。


    陈师道相当熟悉授业解惑的流程,“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当下你们还不了解几位皇子的天资、脾性,要先了解透彻才能针对他们进行全方位的教养。毕竟不同于以往可待他们如天下学子无二,储君得从中挑选,便该慎之重之,免出差错,遗祸百姓。”


    赵白鱼颔首。


    高同知亦说出他的一些见解,赵伯雍更是将他对余下几位皇子的了解倾囊相授。


    赵白鱼面对他时,尽量做到面不改色,待其如寻常,其实内心略为尴尬,任谁面对那般殷勤不自知还眼巴巴瞧着他的模样,大抵都会不自在。


    他习惯了赵伯雍总是严厉呵斥,带有三分不假辞色的厌恶的模样,乍然换了态度,四年过去了还是觉得怪异。


    “京都府知府任期最长是五年,算上赴任经略使去西北的一年,也差不多到任期结束了。你如今是皇子少师,不会轻易外派出京,鉴于你以前任职过税务使而三司度支使空缺,有可能让你去填补这个缺。”


    聊完教学模式,期间沉默了会儿,赵伯雍忽然开口。


    赵白鱼意识到是和他说话,愣了下,点头应了声。


    赵伯雍略为失落,很快打起精神聊些别的,“秋后重阳,登高望远,依往例还会办些赏菊宴。可惜府内没甚高山名胜,少有能登高处……我记得去年重阳是在广平郡王名下的玉津园办了场声势颇为浩大的赏菊宴,听闻府内名流文人都去了?今年说不得还会再办一场,五郎去不去?”


    高同知默默放下酒杯,掩面不语。


    陈师道用袖子挡住笑脸,就这干巴巴的聊天技术能得什么回应?


    赵伯雍不明所以,还是赵白鱼替他解惑:“去年的赏菊宴发生摩擦,政要名流、文人大家大打出手,把园子里许多价值千金的菊花砸烂了,广平郡王被气病大半月,近几年估计不会再开办什么赏菊宴了。”


    “因何事大打出手?”赵伯雍问。


    赵白鱼见他面露好奇,便也细细说来:“起因是一个过了省试的南方学子和府内同样中举的国子监学子为一盆墨菊做诗,那墨菊被一貌美歌姬抱着,二人都想在貌美女子面前表现,结果做出来的诗句引用同一典故,不分伯仲,互不相让,便互相诋毁,发生口角争执,接着……”他浑然未觉赵伯雍望过来的慈爱目光,真当门党三千的赵宰执一概不知。“——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寒门学派和士族子弟之间的争斗,谁也不服谁。”


    “原是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赵伯雍:“五郎敏觉。”


    赵白鱼闻言挑了下眉,很快反应过来,低头笑了笑便不语了。


    赵伯雍见好就收,鸣金收兵。


    倒是高同知开口:“城郊外的山河楼是个好去处,处于群山之间,手可摘星,既能仿效古人登高眺远,又可赏遍秋菊,可惜不外借,也不对外开放。”


    赵白鱼:“我记得山河楼没种秋菊。”


    高同知:“广平郡王那场赏菊宴有一半名品是从山河楼那儿借来的。”


    赵白鱼诧异:“我竟不知。”


    其余三人唰唰看向他,陈师道:“听这话,五郎是经常出入山河楼不成?”


    赵白鱼:“陛下赐给了霍惊堂。”


    “怪不得。”陈师道拍桌,恍然大悟:“也就殿下能捂着不炫耀。”


    这时烂蒸羊羔的外卖送到府上,漆金盒盖子一掀开,香气扑鼻,把陈师道胃里的馋虫全勾引出来,什么话也不说了,径直埋头苦吃。


    吃饱喝足已到晚间,围着喝茶解腻,聊了些朝事,时间差不多便都各自归家。


    出陈府,高同知拉着赵白鱼到角落里提个小要求:“重阳之时,可否容老夫携夫人进山河楼登高?”


    未等赵白鱼回应,高同知主动交代原因:“夫人爱菊,奈何手残。”


    赵白鱼懂了,“回头说一声,但去无妨。”


    高同知道谢而去。


    赵白鱼准备走回郡王府时,赵府的马车停在身旁,赵伯雍在车里说道:“载你一程。”


    赵白鱼婉拒:“郡王府和赵府并不顺路。”


    赵伯雍:“多绕个圈罢了。”


    赵白鱼:“不用了,陈府到郡王府的路不长,我走着回去就当消食。”拱手告辞,转身便走,没瞧见身后赵伯雍一瞬间黯淡下来的眼神。


    走了七.八步,赵白鱼忽然顿住脚步,转身背对着月光,朝赵伯雍拱手:“劝谏陛下放弃立霍惊堂为储君一事,宰执不吝相助,下官感激不尽。”


    抬眼,他放轻声音说道:“我并非不承情。”


    言至于此,赵白鱼迅速转身,快步离去,没给赵伯雍反应的时间。


    马车停在巷道中心,波光粼粼的月色下,赵伯雍衣袖掩面,喜极而泣。


    ***


    重阳节前,文德殿门口。


    霍昭汶求见元狩帝,于门口恭敬地等了好一会儿,大太监才急匆匆赶过来道是元狩帝在福宁宫用膳,让他即刻过去。


    霍昭汶无二话,到得福宁宫,一进去便撩开衣袍下摆跪下去请求:“陛下,臣已备好行囊,过两日便启程,特前来辞行。”


    “不是重阳节后才走?”


    “节后天气骤降,臣的外祖身体已经不硬朗,再回定州怕途中耐不住寒冷,便赶在天冷前启程。”


    郑国公此次回京,看清元狩帝的态度,识趣地交还兵权并辞官,他大半辈子都耗在边疆,老妻孙儿都在那边,请辞后就和霍昭汶一块儿回定州。


    至于郑元灵,因是功臣之后,自身有累累战功,加上国公府示弱,元狩帝不多为难,只贬官做惩戒,过个两年还能再升迁回去。


    郑楚之则留在京都府,顺便照顾被禁足的秦王。


    “过来,坐朕身边。”元狩帝招呼霍昭汶陪他一块儿用膳,仔细打量着老六,好似自他归来便当成准备铲除的石子,不曾认真看过他,而今心无旁骛地观察才发现五官轮廓最像他。“还是怨恨朕?”


    霍昭汶:“臣不敢。”


    他不再唤儿臣和父皇,彼此只剩君臣之分,再无丝毫孺慕。


    元狩帝难免惋惜,明白他心里还是怨,便不言语,沉默着用完这顿彼此都难受的午膳。


    用膳完毕,霍昭汶准备离去之前,元狩帝忽然开口:“子鹓能猜到朕的布局,他不会让你和贵妃自尽。”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其实是回应霍昭汶于圜丘时的质问,他问元狩帝是否真没想过他们会自尽,当时没得到答案,可眼下这回答还不如没有。


    霍昭汶背对元狩帝,面露讽笑,原来不认为他们会死是因为他相信霍惊堂的机敏和友爱吗?


    太讽刺了。


    他和生母的性命到头来居然还是寄托在元狩帝对霍惊堂的偏心上。


    霍昭汶哀莫大于心死,对元狩帝彻底没了父子之情,往后余生只剩君臣情分。


    “臣惶恐。”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


    重阳节至。


    郡王府一大早洒扫尘除,为了不碍人眼,霍惊堂早早便带着赵白鱼出府,先到市集上逛一逛,再去茶楼听完最新出的说书戏本,便到距离最近的朋友家做客。


    康王府正好被选中,二人肩并肩过府拜访,发现门前车马挤得水泄不通,好奇之下便问带路的家丁。


    家丁说道:“是府内各家达官贵人来府里登高。”


    赵白鱼才想起康王府有座五层高的塔楼,似乎是当年建府,兴之所至并据理力争,在府内建了座塔楼。


    京都府寸土寸金,离皇城根下越近,能建府的面积越狭小,根本容不下一座五层高的塔楼,因此康王在选址建府时特意挑了离皇宫比较远的地方,为此遭到不少耻笑。


    笑他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然而每年重阳佳节,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大多是当年嘲笑康王的人。


    跨进去时,赵白鱼瞥见旁边小门支起个摊子,便问是何用意。


    家丁:“高都知吩咐了,登高得收点场地费、瓜果费……哦,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比如有人下毒、下药,害人性命反连累王府,高都知特意吩咐不准外带食物。”


    赵白鱼:“……”不愧是管内库的高都知,钱篓子成精,他就好奇还有哪个佳节没能让高都知揽钱的。


    穿过抄手游廊便能见假山、湖泊,而塔楼藏于假山之间,穿过小道行于假山里便能听到远处塔楼里的热闹嘈杂,隐约还有歌声传来,赵白鱼顿时放弃上塔楼观赏的念头,就和霍惊堂原路返回,发现湖边有一小舟,干脆泛舟于湖上。


    重阳佳节是法定节假日,士族官绅包括学子都放假,结伴登高,组团踏青,赏菊宴、吃花糕、聚会饮酒,醉后吟诗作对或泼墨成画,放声高歌,散后再挑拣菊花花瓣带回家,令人制作菊花酒,待来年重阳再拿出来饮用,寓意长生,延年益寿。


    赵白鱼趴在小舟上,手背撑着下巴,眯起眼,今日阳光明媚而不刺眼,湖上微风轻拂,熏得人神怡心醉。


    霍惊堂仰面躺在小舟另一头闭目养神,懒洋洋的,谁也不想说话。


    但听一阵咕咕轻响,赵白鱼睁开眼,侧耳倾听,发现是霍惊堂肚子在叫,于是踢了踢他的小腿:“你饿了?”


    霍惊堂言简意赅:“嗯。”


    早膳没用便奔去市集吃早饭,之后在茶楼消耗一个时辰喝了不少茶,茶助消化,且霍惊堂本就食量大、容易饿的体质,这会儿饿了倒也正常。


    “回岸上吃饭去。”


    霍惊堂躺尸:“不想动。”


    赵白鱼:“你想饿死不成?”


    霍惊堂不为所动:“饿死吧。”


    赵白鱼啧了声,刚抬头便有股凉风迎面吹来,浑身舒坦绵软,恰巧他也有些饿,但瞧一眼小舟离岸边有些距离,突然就不想动了。


    于是躺了回去。


    迟迟不见两人的康王寻到此处,远远瞧见小舟就大声喊:“你们搁那小舟上做什么呢?耽搁那么久,赏菊宴已经开场到一半了!”


    赵白鱼轻踹霍惊堂:“喊你呢。”


    霍惊堂用了点内力把话送到岸边:“我和小郎都出了点事,被困此处,你快来搭救。”语气还有点急。


    康王有点怀疑,还是令人划过去将两人的小舟拖到岸边,发现一动不动便急问他们怎么回事,是中暑了还是中毒了。


    便听霍惊堂气若游丝地回应:“饿了。”


    康王愣住,下意识看向小舟上的船桨,顿时明白过来,更是目瞪口呆:“子鹓便算了,他没得救,可五郎你怎么也跟着学他这混不吝的模样?”


    他十分痛心,霁月光风的赵白鱼怎么能被霍惊堂同化?


    若被同化,他以后怎么逢人就说赵白鱼和他师出同门,还怎么蹭着赵白鱼的名声从那些油盐不进的文人大家手里收到藏而不卖的图?


    瞬间产生一种天崩地塌的错觉,康王赶紧把赵白鱼拉上来,一番关怀后,一脚把小舟踢远,指着还没爬上来的霍惊堂认真劝说:“听十叔的话,千万别学他。”拉着人就走,还深有感触:“果然是近墨者黑,要不五郎留在王府里住段时间?或是去你十婶那儿,他府里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会玩会吃,住过高府的人都不想走……”


    赵白鱼嘴角含笑,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回头看去,霍惊堂神色恹恹,像被霜打的茄子百无聊赖地跟在后头,毫不在意康王的诋毁,忽地抬眼望来,抓住赵白鱼的视线便张着口型无声说道:“唠里唠叨,王婆卖瓜。”


    赵白鱼怕笑出声伤了康王的心,于是赶紧转过头。


    康王没带他们去塔楼,而是领到另一处较为僻静的水榭楼台,高都知在门口等着他们。门一推开,里头的丝竹歌乐传至耳际,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堂秋菊,如镀了一层黄金,照得满室生辉。


    踏上楼梯,进入楼台之上,菊花品种繁多,不一而足。


    高都知折下一朵墨菊簪于赵白鱼鬓边:“方才便想说了,重阳佳节怎能不簪花?彩笔赋诗,绿发簪花,少年行乐。”瞧了瞧,满意地笑了。“今早请酒楼里的厨子过府做烂蒸羊羔和秋蟹,刚上桌,还冒着热气。”


    “多有叨扰,万望见谅。”赵白鱼说着客气的话,脚步没停。


    但康王听着就舒坦。


    霍惊堂随手拍了下康王的肩膀,“让个道,别杵门口。”熟门熟路入桌,就坐赵白鱼身边。


    席上还有黎宴琦、杜工先、范文明以及升迁成京官的昔日徐州知府贺光友,令人诧异的是对面胡床上盘腿坐着卢知院,身边围绕三四个国子监出来的举子。


    赵白鱼四下搜寻,没见着陈师道和高同知这几位,便知他们没来。


    高都知笑说:“我倒是想请,宰相大员来越多越来,我这儿才能门庭若市,只可惜我家那位见着陈太师跟耗子见猫一样。”


    他接过小童递来的茶杯,“尝尝。”


    赵白鱼接过,发现杯里被白沫覆盖,不由惊叹:“好手艺。”时人泡茶以白沫多为贵,即‘墨欲黑,茶欲白’,“出自何人之手?”


    霍惊堂敲敲桌,指向卢知院那儿。


    赵白鱼循声望去,正见卢知院握起茶壶,如沙场老将点兵,茶水汩汩入杯,泛起一层白沫,广袖随动作而提起,姿态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斜对面的贺光友捋着胡须叹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却无蓼茸蒿笋,但有野菊荠菜烹炒熬成粥,亦不输初春的嫩蒿笋。


    “人间有味是清欢!”——


    作者有话要说:


    PS:谢氏和赵钰铮的番外都会有。正文不写赵钰铮和昌平就是打算放番外写的


    PS:因为最近作息乱得一批,所以番外暂时挪到晚上更新,能尽量早我就尽量


    第109章 番外黄粱一梦【修】


    天色骤变, 忽地狂风疾雨袭来,院里的绿叶红花被打落一地, 青石砖从灰白色变成深墨色, 虫豸螟蛉蜷缩于树根之下或窗棂缝隙里,等着这场占据它们一生近一半的倾盆大雨能够尽快结束。


    天空阴沉,乌云低垂,天地间雾气茫茫。


    嬷嬷和两个小丫鬟从另一侧的抄手游廊提着裙摆飞快跑过来, 一个冲进耳房关窗, 嬷嬷和另一个小丫鬟则将院子里的几盆赵粉率先搬进游廊。


    还好赶得及时, 没让骤雨打坏这价值百金的牡丹。


    “仔细着些, 可都是老爷亲手栽种,吩咐定要小心看管, 等到三月份便能办个牡丹宴, 宴请五郎到府观赏。”嬷嬷拿出手帕擦去牡丹叶子沾到的泥土,颇为心疼地絮絮叨叨:“……都是心血,浇灌了六年的心血呢。”


    “浇灌六年,年年办宴,年年邀请,年年不来……”小丫鬟嘀咕一句,倒没敢太放肆。“嬷嬷有没有想过, 许是五郎不喜牡丹?”


    嬷嬷:“你当老爷没试过赏梅、赏菊宴?咱们赵府再大也扩不出一个梅园,倒是能在外头置办一个, 问题是养不活,菊宴亦是同样的道理。偏偏老爷不假人手,非要自个儿栽种, 花开时节对外这么一说,谁能不给宰执个面子?”


    小丫鬟没料到养个花还有这等心机, “可五郎还是没来。”


    嬷嬷:“五郎哪里是看人权势便妥协的?”哼了哼,有些不满:“老爷的聪明才智落到与己相关的事情上总缺了一截。”


    小丫鬟惊讶地瞪大眼,嬷嬷是在编排宰相大人?


    屋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打湿泥土,落了一地的花叶,里屋在屋外嘈杂雨声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清静,香案上的青烟袅袅,歪歪曲曲地飘向屋顶的香塔。


    木鱼轻敲,充满节奏的声响和诵经声萦绕于耳旁,祈福供灯的火苗闪闪烁烁,庙里的方丈陪同在宰相夫人的身边,先道一句万福、再说一句‘阿弥陀佛’。


    气度雍容温柔的宰相夫人询问她的小儿郎命数如何。


    京都府无人不知宰相家的小儿郎金尊玉贵,比皇子王孙有过之无不及,皇帝太后偏宠,连皇子们都纵着他,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好的命数了。


    方丈如实说来,挑拣好词好话堆砌其上,自然听得宰相夫人心情愉快。


    ‘噼啪’一声,当宰相夫人跨出大殿门槛时,手里的祈福佛珠猝不及防地断裂,在信佛人的眼里无论如何都是不祥的征兆。


    方丈连忙说道:“菩提佛珠日夜受香火供奉,有了灵性,骤然断裂却是为其主人挡灾,是好事。”


    宰相夫人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忽如千斤坠,沉甸甸的,出了相国寺准备上马车之际,瞥见不远处的茶摊前发生争执,打探一番才知道是个叫花子吃了茶不给钱,硬要算命抵债,算的不是什么好命,惹怒茶摊主人,不顾旁人劝阻非要教训那叫花子。


    “佛门重地少些口舌之争,莫扰了佛门清静,去拿些钱给茶摊老板。”


    言罢上车,闭目养神,宰相夫人心口仍有股莫名的惴惴不安,突然马车停下来,马夫斥责两句,仔细听清原委,原来是刚才被解围的叫花子拦路说是准备为贵人算一卦,道是报恩。


    她的命哪是他人随便算的?


    宰相夫人令人打发走,奈何叫花子死缠烂打,迫于无奈,只好出面耐性说道:“我无意算命,请先生让道。”


    那破落如叫花子的相士一见宰相夫人的脸瞬间愣住,直呼:“老夫算过你的命。”


    准备回马车的宰相夫人闻言,“我未曾见过你。”


    相士:“准确点来说是二十六年前,我算过你腹中胎儿的命。”


    小儿郎?宰相夫人心一动,好奇询问:“你们相士不是看人五官、掌纹和生辰算的命吗?怎么还能算未出世的胎儿的命?”


    “婴儿与父母的命数息息相关,我既是算婴儿的命,也是算你的命。”


    宰相夫人来了兴趣,嘴角噙笑:“我的小儿郎是何命数?”


    “亲缘浅薄,多灾多难,命途多舛,不得善终。”


    宰相夫人倏地冷脸,疾言怒色:“把他轰开!”


    不待马夫下车,老相士已经晃晃悠悠地走远,前后不过瞬息,仿佛缩地成寸的仙人,马夫骇然地揉着眼睛,宰相夫人心口深处的慌乱不受控制地扩开。


    她想着,怎么会亲缘浅薄?


    父母宠溺,兄弟友爱,谁不知赵家的小儿郎万千宠爱?


    锦绣堆里长大,何来多灾多难、命途多舛?


    千般万般着重调养的身体已从活泼康健的少年郎成长为稳重端方的君子,怎么就不得善终了?


    宰相夫人握住重新求来的祈福佛珠,忽略心口的慌乱,回到赵府,府里的嬷嬷来汇报府中中馈,到快结束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五郎殁了。”


    “谁?”宰相夫人反应很大。


    嬷嬷愣了下,才说是嫁到郡王府的五郎殁了。


    他?宰相夫人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没了?”


    “今日于闹市街上忽然动手,意图用毒针谋害四郎,被一位高手拦截毒针反射回去,正中喉咙,气绝身亡,身败名裂。”


    “咎由自取。”宰相夫人只说了这一句,望着府外明媚的春光,心口忽然空落落的。


    竟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还来不及春游踏青,与人曲水流觞,倒是可惜了些。


    才二十六,太年轻了。


    过了会儿,她便又询问:“救了四郎的高手是哪位?”


    嬷嬷面露为难,犹豫再三还是小声说道:“是李得寿。”


    “!”宰相夫人瞳孔紧缩,难堪且丑陋的过往翻涌着呼啸而来,瞬间淹没她,窒息痛苦难捱,“她回来了?”


    嬷嬷点头。


    宰相夫人失魂落魄地前行,走出十丈远骤然回神:“她知道四郎的身份?”


    嬷嬷:“应该是知道的,当时东宫陪同四郎,认出昌平公主乘坐的马车,还打了声招呼。”


    宰相夫人握紧嬷嬷的手:“她面对四郎时,是何反应?”


    嬷嬷回想当时的情景:“反应平静,和从前的昌平相比沉得住……对了,多说了一句话,‘可是赵宰执千宠万娇的小儿郎?’,便再无二话。”


    宰相夫人低喃:“她在两江二十六年,怎么一照面便知四郎的身份?旁人都喊他四郎,可他从前行五,调换过来不过几年时间,被贬至两江的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她时刻关注京都赵府动静?可她哪来的人?”


    埋头匆匆赶路,踏进主院时,宰相夫人浑身一震,神色呆滞地盯着路面,眼中流露出一丝破碎的绝望和痛楚,以及难以接受的逃避。


    “五郎横死街头,身败名裂,亲缘弃之恶之,无人愿为他收尸。”


    老相士说,夫人的小儿郎亲缘浅薄,多灾多难,不得善终。


    “既然知道身份,面对亲儿惨死,还是因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下的儿子而死,昌平为何无动于衷?她的心腹,为了情敌救情敌的儿子,杀了她的亲生儿子,为何!无动于衷!!”


    宰相夫人的表情逐渐狰狞,眼球充血,额头和脖子处的青筋爆出,恐惧促使她一瞑不视,愤怒逼迫她一往无前,哪怕前路万劫不复。


    ***


    电闪雷鸣划破阴沉的天空,霎时照亮厅堂内一干人等。


    宰相夫人、宰执和他们的三个儿郎面色惨白,烛光闪烁,在他们眼里跳跃,点燃心口仇恨的毒火。


    赵二郎将他这些年从两江调查到的昌平公主的罪证摆放在桌上,其中一份作恶的罪证跨越漫长的二十六年时光,终于得见天日,可饱受冤屈的人早已长眠地底,于亲人厌恶、万众唾弃之中含冤而死。


    谢氏听见赵二郎说:“至少十年前,赵钰铮便知道其真实身世,他身边一直有昌平公主送来的死士保护。五郎根本伤害不了他。五郎想科考,被一心讨好赵钰铮的人故意刷下名次,又被刻意刺激,冲动之下才会在闹市动手,本意是惊马,给赵钰铮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不成想,丢了命。”


    换子的真相被公开于赵家人面前,真正的小儿郎一生时乖运蹇,不得善终,反观那鸠占鹊巢的母子贪得无厌,蛇蝎心肠,却风光无限。


    如果真正的小儿郎不是一生悲苦,如果赵钰铮不是知情不报,心安理得地享受不属于他的一切,还对五郎加以迫害,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么多淹没于过去的小细节、小真相,或许他们会囿于过去二十六年的相处,或许会心痛于二十六年毫无保留的宠爱而两难抉择,可真相是他们的真心和命数都被那对恶鬼般的母子践踏,真相是最无辜的小儿郎顶替赵钰铮承受了他们的厌恶、苛待,最后惨死街头。


    “我的小儿郎做错了什么?”谢氏满心不解:“人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


    彼时已泪流满面,却浑然不觉。


    ***


    临安郡王府收敛五郎的尸身,为他选了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谁都料不到最后为其拾骨之人会是传闻中残暴不堪的临安郡王。


    五郎入殓没多久,临安郡王也失踪了。


    西北兵败,大景和谈,大夏来使要赔偿,而宫宴之日的杂戏团混进两江来的逆党,意图行刺,大夏来使险些被害,是赵钰铮替他当下一刀。


    昌平当场失态,道出真相。


    旁人才知这出换子风波,不约而同好奇赵家人是何反应。


    不出意外,赵家人自然是雷霆大怒,拒见赵钰铮,但有太后和陛下从中周旋,且赵钰铮长跪不起,形销骨立,最终还是多年亲情占据上风,赵家人重新接纳赵钰铮,一如既往地宠溺,为此原谅昌平昔年所作所为。


    关系不算融洽,倒也冰释前嫌。


    京都府旁观者众,而今赵钰铮前有陛下、太后和东宫宠着,后有宰相全家上下溺爱,如今再来一个昌平公主,便更是炽手可热,哪里敢得罪?


    自是面上道贺,心里倒是有些许可怜那无人问津的赵家五郎。


    ***


    东宫和昌平联手,且有赵家人鼎力相助,轻而易举击败有郑国公府撑腰的六皇子,稳坐东宫储君之位。


    次年春,元狩帝风邪入体,身体情况急转直下,不到两月便驾崩。


    东宫登基为帝,彼时太子妃怀胎六月,便以不易操劳为理由将封后大典向后推,结果太子妃难产而亡,好在顺利诞下皇子。


    次年底,先太子妃尸骨未寒,新帝便伙同昌平、赵宰执一家力排众议,封赵钰铮为大景第一个男皇后。


    第三年春,封后大典照常进行,先遣使册封,然后受册宝,再是百官上表称贺,最后是到太庙谒见列祖列宗,如此一番流程下来便是更为隆重的册封大典。


    全天下女子最尊贵的后位偏偏给了一个男人,无人敢论其荒唐,反对者皆被找借口诛杀,这个王朝权势最高的男人女人们都为赵钰铮打造出一个桃花源,仿佛无限制地、狂热地独钟于他。


    不知多少人艳羡嫉恨着赵钰铮,背地里满心不理解,东宫和昌平便也罢了,为何赵家人也跟失心疯了一般全心全意爱着虚假的狸猫?


    万般不解过没多久就在册封大典上得到答案。


    失踪的临安郡王突然举兵谋反,带着骁勇善战的唐河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出现在册封大典上迫使新帝让位。


    帝后惶然,昌平喝令掌控禁军的卢知院和赵家大郎拿下临安郡王,愕然发现赵家人包括卢知院在内的一干大臣全部站在临安郡王那边,神色冰冷地望着他们。


    新帝大怒,叫嚣道:“你们敢造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大景朝臣怎会是你们这种毫无骨气的宵小之辈!”


    临安郡王拨弄着他的佛珠,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们,一言不发,自有忍耐多时的朝臣上前剥下他们虚假的面皮。


    卢知院满脸杀意地揭发东宫和昌平合谋谋害他的女儿、即先太子妃,就为了腾出后位留给赵钰铮,而赵钰铮知情不报!


    “怀诈暴憎,鬼蜮心肠,怎堪为一国之君?助纣为虐,巧言令色,装聋作哑,华而不实,怎堪为一国之母?臣子忠君,忠的也是仁义之君!”


    赵伯雍表情平静,可若是仔细看他的眼便能瞧见里头玉石俱焚的癫狂,这种癫狂弥漫在每个赵家儿郎的心头,促使他们不惧留下谋朝篡位的骂名,更不惧遗臭万年,非要害死五郎的鬼蜮之徒千刀万剐,方可平息那心头不可熄灭的毒火。


    他带着一干人证物证,当堂指控新帝联手昌平谋害先帝,罪证确凿,无可抵赖。


    “哪怕你平庸无能,但凡有一丝仁慈,把忠君爱国刻进骨子里的文武百官谁不拥戴你?”


    赵伯雍不屑于昌平,步步逼近,掐住赵钰铮那张明艳无辜的脸,死死克制不直接掐死他而青筋暴突:“赵钰铮,我赵家人究竟哪点对不住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什么得不到?阖府上下把你捧在手心里宠,不求你能回报同等的爱,至少留给我们一丝仁慈!至少能对五郎好一点,就一点也行……可你都干了什么?你变本加厉地迫害他,两次李代桃僵将灭顶的灾难加诸在他身上,便是如此,你还不肯放过他,你让他,让他死得那么绝望、痛苦!你怎么能?我们欠了你什么,你非要报复在最无辜的人身上?他已经什么东西都被你抢走了,为什么连活着,你也要抢走?”


    赵钰铮的表情从痛楚、悲痛,过渡到嘲讽,艰难地挤出字来:“我……我就知道,一旦身世揭开,你们、你们便不会再疼我爱我……我就知道!要怪就怪你们过去太偏爱我,我怕……我害怕失去。”


    赵伯雍心脏揪起来似的疼,一瞬间茫然无措,原来是过去太偏爱赵钰铮才导致他对五郎出手?那些伤害五郎的偏爱,是致死的根本原因?


    他们到底都干了什么,才能每回想一点细节便发现全是逼死五郎的凭证?


    害死五郎的人不只有昌平和赵钰铮,还有自诩为其亲人的他们!


    赵伯雍刹那白头,意气不复,永愧于心。


    ***


    谢氏不顾劝阻挖开五郎的坟,哪怕临安郡王讥讽她迟来的爱意又是对赵家小儿郎的伤害,死后都不肯还人清静,真是生前死后都欠他们的。


    ——不,不是五郎欠他们,是他们亏欠五郎!


    谢氏把五郎的尸身带回府,遍请高僧道士想为其修个圆满的来世,不惜供出己身十世的福分,但是那些高僧道士只会诵经。


    “只会诵经!”谢氏日夜不休,憔悴不堪,抄写着经文,烧了一盆又一盆。“为什么只会诵经!我只是想赎罪,只是想要我的小儿郎来世圆满,又没有伤害到其他人,为什么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


    赵家人想劝她冷静,可巨大的愧疚压得他们闯不过气来,他们去寻找二十多年的回忆,与五郎相关的回忆竟都冷得人心寒,他们瞧着棺材里苍白铁青的面孔,毫无生息,可怜孤单,如何心安?


    心神难安,竟也找了魔似地陪同谢氏寻得道之人,也想供出福分替五郎求个圆满来世。


    他们将赵钰铮悲惨的下场带到谢氏耳边,彼时谢氏抚摸着五郎的鬓发,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问出叫人心碎的话:“可我的小儿郎死了。”


    “赵钰铮亏欠尚可得到惩罚,我所亏欠的,该如何偿还?”


    赵伯雍倾尽全力寻觅仅一面之缘的老相士,终在白发苍苍之际再见到老相士,还是数十年前的模样,未见衰老,便知是真仙人。


    他苦求老相士,愿用功德福分换小儿郎来世圆满。


    老相士叹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缘聚缘灭,起于一念。缘悭命蹇,命数如此,强求无益,不如放下。”


    无论如何祈求,老相士都不愿出手改命,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至于赵家人,心中有愧,念兹在兹,一辈子都放不下。


    那春日的骤雨打落满地花叶,宰相府里一隅的木鱼诵经声终日不停,佛香袅袅,青灯常燃,屋外有嬷嬷和丫鬟的絮絮声语,呼一声‘仔细那廊中花’,霎时惊醒一枕黄粱。


    串珠骤然断裂,菩提子咕噜噜落了一地,榻上人睁开眼,潸然泪下。


    “……是梦吗?”


    如何这般真实?


    是前世今生还是今生来世?


    她在哪个梦境里?哪个人间才是黄粱一梦?


    如果非要挑选哪个人间当作醒不来的梦境,但愿长留此间此世。


    即便百年不相认,至少她的小儿郎活着,活得意气风发,不论悲欢始终有人陪伴左右,不似前生荒坟一座,孤苦伶仃。


    ***


    临安王府。


    自霍惊堂恢复其大皇子的身份后,品级便由郡王升为亲王,还是临安王。


    这春日的雨总是连绵不绝,天地万物都不爱动,人也理所当然地犯懒,碰巧休沐,赵白鱼干脆窝在府里办公,用完午膳便在偏厅靠窗的卧榻边看会儿话本,听着充满节奏的雨声入眠。


    几案燃烧着一炷香,香炉旁堆积一截又一截的香灰,丫鬟进来换了四炷香。一炷香燃半个时辰,眼下两个时辰过去,天色暗下来,雨也停了,天空豁然一新,空气弥漫着泥土与花叶的芬芳,虫豸螟蛉纷纷爬出来喘口气。


    外头的小厮悄声说道:“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从未如此,应是累坏了。叫人手脚都放轻些,还有外头的蛤鱼都赶到池塘里去,雨一停便呱呱嚷个不停。”


    “已让人去看着了。”


    “把游廊上的花都搬回庭院……星子陆续出来,晚上不会再下雨了。”


    此时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宰相夫人来了,海总管正在前堂好生招呼着。”


    “哪位宰——赵夫人?明白了,我这便进屋唤醒小赵大人。”


    不过一会儿就有吱呀声响,一缕光泄进厅内,脚步轻盈,来到窗边卧榻处,刚准备开口便见赵白鱼睁着眼,眼眸清亮,并无半点睡意。


    “大人何时醒的?”


    “没醒多久。”赵白鱼起身披上鹤氅,一边穿鞋一边问:“赵夫人可说为何登门拜访?”


    小厮:“只说想来看望您。”


    赵白鱼出门,忽地回头看向屋内光线明灭的卧榻旁,旁边的香炉余留一缕青烟,烟雾里似乎藏着方才荒诞诡谲的梦境。


    神色闪过一丝恍惚,赵白鱼转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著的‘赵白鱼’和小鱼都算是同一人物、同一命数但有不同命运线吧,可以当原著是假的,也可以当原著的‘赵白鱼’是平行世界的人物,已经投胎转世了。


    原著的赵家人其实最后还是供出福运换那个世界的‘赵白鱼’有一个圆满的来世,彼此算是缘尽了。


    而这个世界的赵家人和小鱼则是另一条命运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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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你们听不听闽南歌曲,推荐两首。


    一首《公堂乱》,我写求生前期一直听这首,很有感觉。


    另一首《万千花蕊慈母悲哀》,有点诡谲,很有意境,唱到“南无观世音菩萨”这一句超级有感觉。


    第110章 番外忽梦少年事


    青烟袅袅, 佛音渺渺。


    赵白鱼把手揣在袖子里,低眉垂眼, 如一抹游魂行走于抄手游廊, 余光瞥见两道身影于庭院中对话。


    抬眼望去,一个白发苍苍,不修边幅,另一个身着常服, 脊背笔直, 两鬓衰白, 正同不修边幅的老人说话。


    走近了一听, “……不惜代价,但求五郎来世修得圆满。”声音很耳熟, 于是绕到正面看清说话人的面目, 正是赵伯雍。


    “我知道令人死而复生实在荒唐,不求今生,但求来世,千万别像这一世受尽苦难……”赵伯雍声音渐小,掩藏不住的低落和痛楚:“作为父亲,我甚至不能仅以失败来形容,大错已铸, 可不能连让我弥补的机会也不给。先生,求您发发慈悲, 五郎他不该承受不属于他的苦难。”


    老相士很无奈:“世间万万人便有万万种苦难,哪能随便换命?今生的事尚且管不了,怎么管得了来生?命数如此, 强求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会, 他今生受苦,焉知来世不能享福?当然我不是说他必然好命,只是……唉,莫再求我了,若是真心,便广结善缘,替人修福,说不得还能看在那薄弱的亲缘予以小郎君几分福气。”


    他摆手说着玄之又玄的话,目光定在赵白鱼落脚的地方。


    原本赵白鱼还以为他看得见自己,疑心这梦境何等古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老相士看不见他。


    身体不受控制地游走,朝赵府深处走去,赵白鱼回头看风霜满面的赵伯雍,心里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而后继续向前,分别见到赵长风、赵重锦和赵钰卿,前者继续在禁军当差,老二在三司,赵钰卿似乎曾因喝酒闹事而断了前程,跑去江湖当他的侠客去了。


    赵钰卿今日正好回府,赵白鱼一见差点以为认错人,曾经意气莽撞的少年郎变得满脸腮胡,且落魄沧桑,虽然沉稳许多但瞧着闷闷不乐。


    赵重锦和认知里的模样差别不大,更干练稳重,只不过此时一个人在院子里独酌。


    相比赵钰卿,赵长风倒没多沧桑,可是年纪轻轻便已两鬓染霜,令人唏嘘。


    说来年纪最小的赵钰卿也快到而立之年,更别提另外两个人,可三兄弟到这把年纪还无妻无子,也是惊奇。


    身体被动飘到他住了十九年的偏僻院子,赵白鱼讶然发现修缮扩建了不少,俨然判若两院,环境清幽宜人,就是招魂幡、长命灯和香烛之类的物事不计其数,瞧着更像寺庙。


    再走近一点,还真听到敲木鱼和诵经的声音。


    赵白鱼站在长廊处,头顶的灯笼点亮橙红色的火光,于夜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吱呀声,身侧的门敞开着,里面青灯长亮,香火未绝,桌上摆着一个牌位,旁边的几案有一衣着朴素的妇人伏案抄写佛经,脚边的铜盆里燃烧着红彤彤的纸。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


    她在抄《地藏菩萨本愿经》替亡人祈福。


    这时有嬷嬷带着两个丫鬟提着篮子走过来,篮子里是折叠好的元宝、王金、福钱等烧给亡人的物事,拿到牌位前拜了拜,同旁若无人地抄写佛经的谢氏交代两句便到庭院烧掉那些元宝。


    嬷嬷叮嘱两个丫鬟在庭院里看着火,留意一定要全都烧完才能离开,而后进屋陪同谢氏。


    那两个丫鬟离游廊挺远的,但赵白鱼就是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内容,其中一个小丫鬟显然新来的,不懂赵府情况便小声询问。


    另一名大丫鬟环顾左右,确定无人靠近才告诉她当年轰动京都府的大事件,换子真相被揭穿,赵家人忍辱含垢,假意投入东宫、也就是继位不到一年的废帝一党,揭发他们谋害先帝,协助临安郡王登基。


    即便昌平和赵钰铮等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可真正的五郎早就死了,做再多、再怎么懊悔也于事无补,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今天是五郎的祭日。”


    与此同时,背后的谢氏无比虔诚地念着,“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求我小儿郎来世圆满,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赵白鱼猛地扭头看去,终于看清牌位上的几个大字“故儿赵白鱼之灵位”,是他的牌位。


    ——不,准确来说是原著“赵白鱼”的灵位。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不是梦。”


    谁在说话?


    赵白鱼循声望去,瞧见一个样貌和他一模一样,只是气质更为柔和苍白,身体也十分单薄,眉间有一抹郁气。


    “赵白鱼。”


    原著里无人疼爱的赵白鱼。


    “幸会。”


    意料之外的是他眼前的‘赵白鱼’并没有原著里描写的那般不堪。


    ‘赵白鱼’看向谢氏,目光柔和,既无怨恨亦无偏执:“你看到没?他们觉得我一生悲苦,其实除了无人爱我,总归生活无忧,不愁吃喝。”笑了笑,“可人活着的时候想不通这些,着眼于当下的苦难并将其无限放大,偏执于无缘的东西,死活不肯放手……现在我倒是明白我这偏执原是与他们一脉相承。人死万事空,我本来该无声无息地消散,是他们的执念将我拉回来,叫我亲眼看一看,此世并非无人爱我。”


    “我已心满意足。”


    “你是赵白鱼却不是我,但祝你无灾无痛,万事顺遂,称心如意。”


    “我亦愿你无灾无难,得上天眷顾,三星高照,万事如意常吉祥。”


    名字、面孔、命数相同却是不同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拱手对拜,互相祝福,相视而笑,便于此时,‘咚——’地声响,黄钟之音响彻京都府上空,伴随着节奏明快的木鱼声、诵经声,以及雨声、蛙鸣,庭院丫鬟的窃窃私语和屋外小厮的喁喁私语相互交织,逐渐拉远,一方销声匿迹,而另一方愈加清晰,画面从扭曲模糊到真切鲜明——


    赵白鱼猛地睁开眼,屋内昏暗而雨声、蛙鸣和喁喁私语都消失,唯独钟声隐隐约约,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宰相夫人来访’的消息,接着便是小厮进屋确定他从刚才的梦境里醒来,回到了此世此间。


    披上鹤氅,赵白鱼穿行于游廊间,十指相扣藏于宽大的袖子里,低眉垂眼地思索着梦境里看到的‘赵家人’以及‘赵白鱼’。


    毫无疑问那是原著故事线,HE结局定格在主角册封大典当日,戏幕一落,提线木偶似的配角便都活了过来,烧杀屠戮,腥风血雨,为主角编织出一个充满血腥的BE番外。


    原来他以为的赵家人知道换子真相后依旧疼宠赵钰铮是别有目的,原来原著里的‘赵白鱼’不是可悲至极,不是任人践踏,也不是死不足惜,亦有人为他拾骨,有人在他死后为他供数十年的长命灯,有人为他负愧多年而糟践自己的人生,有人愿供出十世福分换他来生圆满。


    原来‘赵白鱼’亲缘浅薄,并非天命难违。


    ***


    前堂。


    谢氏听到脚步声便迅速转身,看见赵白鱼就下意识上前,走了几步突然停在原地,扯起笑脸:“五郎,”打量着赵白鱼,无灾无痛,没有任何会夭折在二十六岁的迹象,心口里紧绷的绳子霎时断裂,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轻声细语道:“我方才路过王府,便想着见见你。眼下见着了,倒也没其他事,便不多打扰你,我……我这就走了。”


    嘴上说走,脚下不动,眼睛还盯着赵白鱼。


    赵白鱼垂眼,虽有那场梦境铺垫,可他仍不知如何面对谢氏。


    恨过他、怨过他、苛待过他的人是谢氏,爱他、愧对他、为他诵经念佛祈福长安的人也是谢氏,赵白鱼曾心酸却从未想去憎恨谢氏和赵家人。


    曾经的一世两清并非赌气,他对赵家人的自作多情在十九岁出嫁那年的夏日便烟消云散,此后心无波澜,虽感怀于赵家人之后竭力修补亲缘付出的努力,到底没很大的触动。


    可当下,连想关心他都得小心翼翼地拐着弯的谢氏总让他不经意想到梦境里疯魔似地抄写佛经,念叨着‘南无观世音菩萨’,求着上天垂怜,望小儿郎‘长命百岁’的谢氏。


    终归心有不忍。


    赵白鱼:“前天收到砚冰寄来的红糖块,他亲手熬的,我想着今晚煮些红糖鸡蛋,煮多了些,子鹓也还在宫里,放久了会凉还会有腥味……您喜欢喝吗?”


    谢氏双眼肉眼可见地莹亮起来,嘴角翘起,连连点头:“喜欢,娘——啊,我,我最喜欢红糖鸡蛋了!”


    不管从前,反正从今往后这就是她的挚爱。


    赵白鱼笑了笑,借口是去催促,实则到厨房亲手煮红糖鸡蛋水,他厨艺太差,干别的都不行,唯独煮得一碗好喝的红糖鸡蛋水。


    先煮两碗,便端到前厅,分给谢氏一碗。


    谢氏尝了口,舌尖被烫到便眼睛一热,瞬间明白这是才刚煮好的糖水。


    不是人情顺便,而是特意下厨,是历经六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窥见冰释前嫌、再续亲缘的可能性。


    小儿郎亲自下厨,同坐一桌,安静地喝糖水,只余汤勺轻碰碗壁叮当响的画面,是谢氏渴盼许久却想都不敢想的期望,她以为她会痛哭流涕,会激动难耐,事实是她表现平静得体,就像天底下每一个普通的母亲和她的儿郎,在一个平凡的日子做着寻常的事情。


    像品尝山珍海味那般喝着红糖鸡蛋水,再是费尽心思地拖延时间,仍是很快见底,谢氏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用何等借口继续留在王府。


    赵白鱼颇为自如地聊起一些寻常话题,谢氏赶紧接住话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是拘谨,一板一眼的,却是破冰的迹象。


    很快便是半个时辰过去,谢氏已然心满意足,并不得寸进尺地赖在这儿,平白惹人生厌。


    她起身告辞。


    赵白鱼送她,走过庭院、游廊和影壁,站在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忽然开口:“府里的牡丹开得如何?”


    谢氏惊喜地抬眼:“繁花似锦,娇艳欲滴。”


    赵白鱼:“是三月下旬办宴?”


    谢氏:“三月二十五。”


    赵白鱼:“我可以去吗?”


    谢氏鼻子一酸,笑得温柔灿烂:“倒屣而迎。”


    赵白鱼抬手,广袖遮住面孔,稍稍低头作送别。


    谢氏进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走远,蓦地衣袖掩面,喜极而泣。


    ***


    晚间,霍惊堂从宫里回来。


    自他拒绝储君的位子,又认回大皇子的身份,和元狩帝的父子关系缓和到最纯粹、最佳的状态。


    但元狩帝就是喜欢将人事物都利益化最大的性格,说白了也有见不得霍惊堂成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模样,便叫他入宫教皇子们武功、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等等,西北战神亲自教学当然是名师出高徒了。


    且有这出,霍惊堂不仅是皇子们的大哥,还是他们的老师,双重身份的保障下,日后新帝登基也必须恭恭敬敬对待他们,干不出卸磨杀驴的破烂事儿。


    不过照眼下的进程来看,霍惊堂更有可能成为一众皇子们的童年阴影。


    澡房里,水汽氤氲,霍惊堂泡在热水里,从赵白鱼的视角只能瞧见他宽厚的后背和隆起精壮肌肉的臂膀,长发束起,双手搭在浴桶两边,腕间缠着一串佛珠。


    “今天下了一下午的雨,没办法开展室外活动,应该早回来才是,怎么反而这么晚?”


    “早上十三和十五各自耍小心眼,让我罚继续雨中操练,累垮了才放他们回去。”


    霍惊堂虽说训练时严厉认真,其实很少惩罚,以他这懒散的性格必然是少管一桩事是一桩,要不是元狩帝时常令人盯着,说不定点个卯就自顾自地跑回来了。


    能让他主动罚人,肯定是对方触及他的底线。


    “怎么?”


    “皇子间争斗,耍心机玩手段是家常便饭,但小小年纪就不择手段往死里坑,不赶紧矫正回来难免歪成残暴不仁的性子。这帮小子,不求他们日后能出个盛世明君,当个仁义之君,既能以身作则,又能体恤他人之苦便可。”


    说到此处,沉默片刻,霍惊堂装不住他冷静自若的皮,重重地、轻蔑地、异常不开心地嗤一声:“烦!”


    翻个身,朝赵白鱼伸手,霍惊堂风骚地说:“小郎君快来安慰我疲惫的身心。”


    赵白鱼走过去,一巴掌往他后背拍,老话常谈:“做个正经人。”倒也任他握住手,带着弯腰低头,水汽氤氲了眼睛,唇舌被堵住,蓦地天旋地转直接被拽进浴桶里,水花四溅,衣服湿了大半,漂浮在水面上。


    水面摇摇晃晃,赵白鱼眯着眼,玉簪滑落,本就松散的发髻一瞬披落肩膀,发尾湿透,亦随外衫漂浮。


    霍惊堂轻笑着,“小郎傍晚时见了赵夫人?”


    赵白鱼鼻音哼了声做回应,脚指头蜷缩起来。


    霍惊堂的手在赵白鱼的腰腹处徘徊,闻言便似闲聊般继续问:“小郎打算赴宴?”


    赵白鱼眉头紧皱,左手越过霍惊堂的肩膀紧紧攥住浴桶边缘,指尖泛白,低低回道:“邀了几年,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霍惊堂:“前嫌尽弃还是走个过场?”


    赵白鱼抿紧唇,不想回应,可霍惊堂见他不说便凑上来亲着他的嘴角,动作随之逗弄着,跟逗着猫儿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特别磨人。


    “烦不烦!”赵白鱼突然爆发,两手成拳砸向霍惊堂的肩膀,顺势起身,就准备踹开烦死人的狗逼玩意儿直接走人。“自个儿玩去唔——!”


    霍惊堂握住他的腰拽了回去,背靠浴桶,琉璃色菩萨眼盛着懒散凶狠,像个堕佛,蛊惑得恼怒的赵白鱼心软下来,凑过去用嘴唇点了点他的下巴和喉结。


    霎时水花飞溅,雾气缭绕,灯火明灭,屋外的家仆捧着扫洗澡房的工具来了又走,直到月上中天,霍惊堂抱着赵白鱼出来,他们才得以进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澡房。


    下午睡了两个时辰本该精神,奈何晚间不知节制地闹了场,体力消耗得厉害,一沾床便沉沉睡去。


    霍惊堂穿上里衣,拥着赵白鱼便阖眼。


    春夜微凉,万籁俱寂,草木之下暗虫唧唧,烛火闪烁两下便熄灭,黑甜的梦乡迅速降临。


    ……


    也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林深树密虫鸣阵阵,十六岁的赵白鱼刚成为秀才郎,心怀鸿鹄之志,有为生民立命的抱负,亦是才华横溢,前途敞亮。


    如无意外,接下来便是乡试、会试,最后殿试考取功名。


    恩师夸他有状元之才,他倒不在乎状元还是榜眼,能当官就行。


    赵白鱼从这个时代跌跌撞撞的走来,虽然摔得鼻青脸肿,混迹三教九流看遍底层悲苦,还没踏进官场,还没真正见过这个时代最令人绝望的黑暗,还没尝到拼尽全力撞得头破血流却无能为力的滋味,尚怀几分天真稚气。


    便和天下学子一般无二,读书只为做官。


    有人做官为财,有人做官为建功立业、为青史留名,也有人做官仅两个字‘为民’。


    赵白鱼以为修自身和修官身一样简单,不求财、不谋权,只为民二字多轻松。


    若有鹏程万里的机遇,便从为民到忧国,归根到底还是为民谋福祉。


    他还带有生来自由平等的时代烙印,便事事择善而为,怎么也没想到赵家人会因为赵钰铮的一个念头便要求他放弃科考。


    赵白鱼心觉荒唐,难得措辞严厉地拒绝,怎料一觉睡醒就发现他被关在陌生的屋子里,门窗紧锁,角落里有撑过十天半月的干粮。


    今天是进考场的日子。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似乎是朝外面走。


    赵白鱼借着门缝看见一道颇为熟悉的背影,他走到院门口,而后响起赵钰铮好奇的询问:“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赵三郎说了几句话糊弄过去,赵钰铮还想追问便听另一道较为冷淡的声音说:“他就是只猴子,除了干坏事还能做什么正事?别被他教坏了,你大病初愈,就陪二哥到马球场边上坐着,指点指点二哥。”


    赵钰铮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马蹄嘚嘚跑远了。


    但听赵二郎一句不痛不痒地呵斥:“适可而止。”


    赵三郎嘀咕两句就跟上去,不大的院子彻底空旷下来,赵白鱼便想着,倒也不必关他十天半月,只需错过今天入考场的时辰便等于自动放弃未来三年的科考。


    “唉。”


    赵白鱼抱着胳膊,把脸埋在臂弯处,在陌生小院里关了两天一夜终于砸开门窗逃了出去,望着无星无月的天空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忽然捶着手掌颇为懊恼:“早知道前几日不该拒绝宝华寺高僧推销的平安符和祈福签的!”


    可惜当时他嫌弃价格太贵,拒绝走神佛庇佑的强大后门。


    如今后悔也是无济于事,神佛把后门关上并留下无情的背影。


    比起蛇虫鼠蚁遍布且充满未知的密林,显然身后的小院更安全,只要在里面待到天亮就行,但是对赵白鱼来说,他宁愿闯进危险重重的密林,接受死于非命的可能,也不愿转身回去逼仄的房间。


    那是他对赵家人持有的一腔热情乍然冷却大半的开端。


    黑暗中摸索前行,物理意义上的摔得鼻青脸肿,疼痛和恐惧撕扯着灵魂和躯体,他在这不见光明的密林里踽踽独行,身处异世却一直强行压抑下来的格格不入、畏惧、孤独、难捱的痛楚和委屈在刹那间爆发,赵白鱼突然狂奔,脑中一片空白,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接着他被树根绊倒摔下山坡,滚到山间小道边,以为会摔死在那儿无人知晓,便听小道尽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知怎地,黑暗和视线模糊的双重限制下偏偏瞧见疾驰而来的马和马上形貌昳丽的青年,头顶盘旋着低飞的雄鹰,左手持长弓而马背革带里的白色箭羽尤其显眼。


    意识模糊前,赵白鱼心想,原来是夜间骑射的郎君,不知是否从军。


    瞧他长发飞扬,意气风发,若不带吴钩岂非可惜?


    马背上的郎君瞥来一眼,冷峻淡漠,不过瞬间便又轻飘飘地移开,马蹄声逐渐远去,赵白鱼心想没发现他,还是看见了但不愿多管闲事?


    算了,有点痛,先睡会儿。


    意识消沉之际,马鸣萧萧,前蹄高高仰起,一盏烛灯照亮他的脸,而后被拢入温暖的衣衾里,嗅闻到淡淡的、令人心神安宁的佛前燃香的味道。


    赵白鱼半昏半醒间呢喃:“……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时间就猜想如果不是年少成名的将军就可惜了这般风姿。


    再醒来后,赵白鱼身处医馆,根本查不到救他的人是谁,连对方具体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个俊美昳丽的概念,当然第一时间排除貌丑残暴的临安郡王。


    久而久之,记忆更模糊,有时候甚至会以为那是场梦。


    或者那人是山间鬼魅,偶尔发善心做好事救了他。


    ……


    睡梦中突然惊醒,赵白鱼睁开眼,入目便是霍惊堂沉睡的面孔,仔细瞧着,若是年轻个十岁,轮廓和五官都更柔和,肤色也更苍白些,确实像他十六时遇见的山间精怪。


    此时屋外的鹰唳应景而响,如当夜低空盘旋的雄鹰。


    赵白鱼蓦地笑了。


    ——原来我每一次的生关死劫,都是你救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低眉垂眼,这个有成语,形容羞涩的样子,不过我文里的用法就是字面意思垂眸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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