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暗恨
许多年以后, 许多参加了这场被后世命名为“要塞夺还战”战役的士兵依然难以去描述那瞬间的震撼。
浩繁的星群之上,在卢赫要塞旁一直作为重火力炮台进行援护的监狱塔突然迸裂了。那声巨响之后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爆裂四射的烟火之余, 那庞然大物像被什么剥落一样,开始在宇宙星云间解离破溃。监狱塔的顶部开始歪斜,所有校准的炮口路径也开始偏移,在爆炸产生的瞬间失控发射, 化作流星矢雨散落在宇宙中。
而在那迸裂的缺口之中, 漆黑的“龙”睁开了眼睛。
围聚在监狱塔附近的守军无法言喻当时的恐惧,从他们仰头看到那从中探出的机甲开始,后续几乎没有给他们任何思考的空余——
尼德霍格仰头张开了口,量子炮束凝聚成一条射线迸出, 将监狱塔从内部彻底切断剖开。黑龙伸出自己的爪牙,像蜕壳一般把挤压在身上的监狱塔拆解、撕裂,而后彻底剥离开来。
原本即便有卢赫要塞守军的支援, 对七诫蔷薇军来说,从外围攻破监狱塔也依然是极其艰难的战斗。但随着黑龙从监狱塔内出现, 监狱塔驻军最大的依仗彻底消失了。没有了那座重火力炮台的策应驰援,驻军的战力下降到仅有原本的百分之三十,遭到了外围的七诫蔷薇军的乘势猛攻——
安斯艾尔复出后的第一场战役,在他驾驶着尼德霍格机甲出现在战场后半小时内取得了绝对胜利。
即便是己方很多军人都没能理解战局是如何在须臾间得到了扭转、尼德霍格为什么会从监狱塔内部出来——但那一切在胜利的号角声响起后, 都已经不重要了。
监狱塔沦陷的瞬间,七诫蔷薇军内部欢呼声震天。
流亡已久的战士们冲到了帝国的领土之上,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战甲, 和每一个迎面遇到的人都高呼着相拥。他们含着眼泪奔向攻打下的领地, 俯下身去亲吻故国的土壤,所有人抱在一起, 欢呼、痛哭。
他们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受命完成一切收尾工作的艾略特在最后跳下了舱门。
舰只被他停在高地,艾略特慢步走到祝泓身边,夜里有风声凛凛,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的舅舅曾经隶属于郑杨部。”看着眼前的一切,祝泓突然道。
艾略特摘下了头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的快行舰旁,轻轻“嗯”了一声。大概是今夜的氛围使然,看着眼前那些眼含热泪狂呼奔走的战士们,祝泓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他原本没有受到牵连。”
“但是在郑杨受审定罪、殿下流放后,即便目睹了大清洗,他还是执着不停地一遍遍向上级递信反映,一次次为自己的战友、自己的主将申诉。到后来我的表兄莫名其妙丢了工作、他们甚至在王都待不下去了,只能折回老家。这一切都被归到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开解他、质问他,那个真相……那个与他无关的真相真的重要么?”祝泓的目光落在远处,看一个头发花白的战士捧起故乡的热土,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比起现存的生活,比起活着的人,真的重要吗?”
“最后他妥协了,但他好像也没有妥协。”祝泓道:“明明一切都好,但三年前他还是郁郁而终。死前他攥着七诫蔷薇军的徽章,哀求自己的妻儿在他死后一定要把这枚勋章放在他墓前。”
“可等他咽气后,他们第一时间扔掉了那个、在他们眼中只会带来厄运的信仰。是我在之后偷偷把它捡起来,埋到了舅舅坟前。”
“我也是军人,但我同样难以理解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连把他最珍重的东西埋到他身旁的时候,我也在怀疑着。”
“但我现在知道了。”
夜风里祝泓的声音有些哑。
“非常重要……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艾略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绷紧的脊背,直到祝泓离开位置,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远空有流星划过,像是掠过天地间的流火。艾略特回头,看向星群之中的某个方向。
“是的。”艾略特低声道:“真的非常重要。”
*
安斯艾尔带着那具棺椁先一步回到了驻地。
尽管在人类的武器面前再怎么刀枪不入,但在安斯艾尔启动了尼德霍格之后,他尽力保护的那具水晶棺椁还是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隔着一扇门的多恩况且在冲击之下昏死过去,何况就在他身旁的莉莉安和诺里。
沾着血色的水晶棺椁被黑龙捧在手心,着陆后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随即龙型机甲化作星光流华休眠,安斯艾尔降落在棺椁旁边,半跪着试图探明棺内的一切。
里面弥散的血污令他他甚至不能确定诺里是否还活着。
潘西和白蒙坚闻讯赶来。而后在几人的见证之下,技术人员在尽力保证棺椁不炸裂、不对内部的诺里和莉莉安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打开了封存的棺椁。
打开的棺椁之中逸散出浓烈的血腥味,但除此外还有一缕幽幽花香。见状潘西忙上前凑到安斯艾尔身旁,而看到棺中的情景,他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呼。
诺里没有死去,甚至连昏迷都没有。血水顺着头发彻底濡湿了他的面庞,而他睁着血雾弥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身侧的公主。身材高大的Alpha把自己蜷缩在棺椁的一角,那样扭曲的姿势让他显得无比卑微而渺小。他身上的血污尽数被阻断在自己的那一侧,没有碰到公主分毫。
那诡异的画面令所有人都沉默了。白蒙坚盯着诺里的眼神幽深的可怕,最后他先一步起身:“我先退下了,殿下。”
“等到诺里·亚丁顿可以正常沟通的时候,”白蒙坚道:“我再来找他。”
白蒙坚离去后,潘西颇为紧张地看了安斯艾尔一样。对方面沉如水,蹙眉交代一旁的近卫:“把他带出来。”
医官早已在旁边久候,而当近卫试图把诺里从棺中搬出来的时候,他们听到了玻璃碎裂的细响。正如安斯艾尔所担心的那样,尽管他再怎么小心,棺材内部还是碎裂了。
只是诺里在棺椁碎裂的瞬间就拿自己的身体堵了过去。
被人搬到病床上后,他们才看清诺里伤得有多严重,他遍体鳞伤,身上到处是为了阻断机关留下的刀口,不少地方深可见骨。而最严重的是背部——在安斯艾尔驾驶着尼德霍格带他们逃出生天的时候,诺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向莉莉安的碎片。
也正因如此,那些碎片尽数嵌进了他的背上。可是诺里一言不发,他像是彻底被屏蔽了五感知觉一般,直到被人从棺中带离,他的目光还是只定定看向死去的公主。
安斯艾尔没错过他的眼神。
在诺里离开后,安斯艾尔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他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把莉莉安从那碎裂的棺椁之中抱了出来,重新安置。而在那之后安斯艾尔跪坐在妹妹身前,一言不发地呆坐了很久。
没有人敢靠近他,没有人能靠近他。
就连潘西也不例外——他在背后无声哭红了双眼,最后哽咽着为安斯艾尔带上了门。
*
诺里的手术在不久后结束。
在卢赫要塞和监狱塔的相继陷落后,七诫蔷薇军势力开始逐步统辖接手帝国南部,将这里培植为他们在帝国领内的第一驻地。与此相关的文件讯报纷至沓来,堆满安斯艾尔的案头。
但即便满桌的待批复的公文堆得再高,安斯艾尔的桌案上始终有个单独的位置用来放医官有关诺里·亚丁顿恢复情况的汇报说明。白蒙坚也时常在战事间隙折回,来亲自确认他的恢复情况。
他的身体状况成了当下七诫蔷薇军内部最为关注的部分。监狱塔虽然已经攻陷,但郑杨的下落依旧不明。对此军中将官们抱持的猜想不一,但无一例外难保乐观——在他们的认知里,郑杨恐怕已经被暗杀,所以赛德才会让莉莉安公主的遗体成为监狱塔的陷阱。
唯独安斯艾尔通过此次一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郑杨一定还活着。
“赛德别无他法,”安斯艾尔阖上案前呈报的有关赛德加冕仪式的细节文书:“对他来说,郑杨将军可以死在与我方敌对的战场之上——这也是他最乐于看到的结局。”
“但绝对绝对不能死在任何一个不见光的地方……那只会让他当下所处的情势更加不利。新皇的支持率更会一落千丈。”
“我猜他也不知道将军被莉莉安和诺里藏到了哪里,否则他早就把郑杨将军请出来耀武扬威,既能洗清一部分王室负面新闻,更能提振己方士气,令我们投鼠忌器。”
——恐怕他也着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于探知郑杨的下落。
但显然这个关头大家并不会对他的话过多信服,所以最后这句话安斯艾尔并没有在会议上说出口。而在两天后,军中抓到了一个伪装降军刺探情报的奸细,他对郑杨所在的探问,终于让大家认可了安斯艾尔的猜想。
“郑杨将军还活着”,这件事的可信度一时间提高了不少,七诫蔷薇军内部的士气也跟着倍增。安斯艾尔乘胜追击,和艾略特、白蒙坚兵分三路包抄伏击,在七天内连下帝国中部和东部三大星群。帝国军节节败退,最后退守至中线以北。
自此后,安斯艾尔已经率领七诫蔷薇军攻下帝国大半的领土。
——而此次得胜归来后,他们也得知了一个消息。
诺里醒来了。
……
“殿下,虽然我明白伤者的身份敏感……但是还是容许我提醒,”在见到诺里前,近段时间内一直负责他伤势照料的医官无比认真道:“我在接诊他的时候,他的身上就有六十七处开放性伤口和三十七处骨折,以及数不清的钝挫伤。”
“在那之上,还有之前因遭受酷刑而未曾完全愈合的旧伤——双手虎口撕裂、右手失去了两指,甚至还失去了一只眼睛。”
“而治疗初期,他又曾三次因为失血过多并继发多器官衰竭而被下达病危通知……但他都挺了过来。”
“作为一个医者,我佩服他有那样的求生意志,”医官严肃道:“但恕我直言,经过近期的观察,我认为伤者那样的情感是不正常的。他似乎以一个任务为界标,认为自己只有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才能‘死去’。”
“而现在的他,无比渴盼这个界标的来临……他认为自己的解脱已经近在咫尺了。”
“你是说,”安斯艾尔原本在垂眼静听,不时摩挲着手上最新的那份体检表。而到了此时,他抬起了眼睛:“诺里打算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后,就去死,对吗?”
“他可能不会有明显的自戕性行为,”医官纠正了安斯艾尔的话:“但以他目前的状态,不求生等同于求死。”
一旁静听的人群中,白蒙坚听到了这句猛然冷嗤了一声。医官尚不明所以,安斯艾尔就已经面无表情地把那份体检表递还了回去。
“辛苦了。”安斯艾尔道:“我明白了。”
*
安斯艾尔和白蒙坚一同进来时,诺里靠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在攻占了帝国南部的大片星群后,潘西在安斯艾尔的授意下将七诫蔷薇军的驻地迁移。这一举动在避免了长线作战的疲惫之余更便于后勤保障资源的补给,医疗部更是放在了驻地后方最安全的所在。
而受益于七诫蔷薇军一直以来的治军原则,帝国南部众多星群住民的生存和安全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障,是以前线虽在战时,但后方却依然是一派和平景象,全然没有留下被战火波及的痕迹。
因此落在诺里眼中的就只有一派安和的黄昏。
察觉到他们到来后,诺里回过头来定了一瞬才认出来他们是谁。
他的眼睛看过来时有一瞬间的茫然,这令左边那只毫无感情和光芒的义眼变得格外好分辨。失去了手套的遮蔽后,他谨慎地将自己失去了两指的右手藏在了被面之下,镇定道:“殿下。”
他发出的声音撕裂而干哑,一时间令诺里自己也怔了下,缓了缓后又冲白蒙坚道:“白将军。”
安斯艾尔在应声后落座,而白蒙坚却攥拳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他。在安斯艾尔近乎有些厉声的提醒后,才坐到了一旁给他留下的位置上。
在白蒙坚落座后,安斯艾尔抬眼与诺里对视了。
直到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前,安斯艾尔对于诺里所怀抱的情感都无比复杂。
这个人陪伴他长大,在十数年的岁月里与他并肩,他了解自己所有志愿和梦想。在安斯艾尔过去的构想之中,他和白乔将会是自己继位后的左膀右臂,他们三人将会一同开创一个全新的属于帝国的光辉未来。
可后来窃国之乱爆发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白乔身死,诺里站在审判庭上指认了郑杨,完成了促使郑杨落罪的最后一击。
他彻底背叛了自己,唯伯温森所依仗,在六年的时间里平步青云,不受任何牵连地、踩着那些人的尸骨和鲜血富有一切。安斯艾尔难以自已地恨着他,却又恨得那么不纯粹。在流放的那些年里曾无数次祈盼诺里的背叛是一场梦,他是怀带什么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结果后面他从白蒙坚口中得知,当年在中盟会谈地,是诺里亲手击杀了白乔。
他所抱持的最后一丝幻想被彻底打破了。诺里·亚丁顿这个名字成了刻在他心头溃烂的病灶,只要提及就会隐隐作痛,却又无法彻底剜去。
而后面莉莉安死了。
他不清楚诺里在这场谋划中有没有参与其中,他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而最最重要的,是在安斯艾尔目睹了这个人因莉莉安的死产生的忏悔和痛苦后,难以抑制自己对他发出的质问诘责:
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救救她?
无论我们之间的争斗如何,但那是——莉莉安啊!
……但那些,在看到诺里后的瞬间,仿佛疏忽消散模糊了。安斯艾尔看着他的眼睛便明白了,悔恨和绝望的火焰始终烧灼在Alpha的心底。
一如他一样,从未平息。
第192章 旧忆
外面倏忽传来清脆的鸟鸣, 惊扰了病房内的一片死寂。
三个人都仿佛刚回过神来一样,彼此对视了一眼。
“……即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等不到他们, 诺里先一步开口,以他嘶哑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你们到底为什么而来。”
“六年半前,”诺里垂眼看着洁白的背面,片刻后又抬起眼, 对上了朝他看过来的那两束目光:“在中盟会谈二度开始前夕,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伯温森的密信。”
安斯艾尔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痉挛了一瞬。
“那时候殿下陷入高热昏迷,迟迟不醒。伯温森一度占据言论制高点,七诫蔷薇军备受牵制,双方的小规模冲突已经多次爆发。”诺里道:“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们希望由殿下的近臣来揭露安斯艾尔已经分化成Omega、彻底失去继承权的事实。”
安斯艾尔倏然抬眼,对上了诺里的眼神。那双灰败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诺里继续哑着嗓子道:
“——他们选中了我。”
他顿了顿,而后努力抬了下嘴角。
“因为我出身微贱, 性格孤僻阴沉,始终不为郑杨所好。同时在皇宫之中毫无根系便于操纵,唯一的依仗只有殿下。可那时候我的依仗也已经倒下,作为一个满心算计钻营、短视又庸俗的下等贱民来说, 他们认为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弃暗投明,另择明主。”
“而在收到了那封信后不久——”
诺里自嘲一笑。
“如他们所料想的那样,我果然上钩了。只是他们根本没想到人心不足, 那个下等贱民居然不满于他们给出的蝇头小利, 索要了更高的价码——”
……
六年前,帝国领西北部, 七诫蔷薇军驻地。
暮色四合时分,驻地内的圆楼高塔已经陆续上灯。中央大厅一楼一场紧急会议初散,侧近的走廊上,许多身着七诫蔷薇军服的军官行色匆匆,急于为新爆发的一处规模□□战奔走。而脸色沉郁的少年抿着嘴唇,在人潮中快速逆行着。
“诺里!”
背后有人叫他,而诺里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反而继续加快了脚步。
“诺里!!”
没有因他回避的态度却步,对方提高了声音。而后速度比他更快地、一迭声说着“抱歉”挤过了人潮,抓住了少年的肩膀。
“放开——别碰我!”
甩手挣扎间,诺里被人一把扳了过去。映在他眼里的是一张极为青稚且英俊的脸庞。
面前的少年和他一样没到收编入军部的时限,还穿着中盟军校的作训服。他有着如同天空一般的湛蓝瞳孔,和继承了母系血统的银灰发色。只是少年现在紧蹙着眉,胸膛微微起伏,那张惯常温和的脸上有着压不住的怒意。
诺里看着他的同时却突然跑神。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某个似乎无关紧要的瞬间,有谁曾说过——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就仿佛看到了太阳。
尽管并非故意,但诺里这种看起来十分无所谓的态度显然更刺激了白乔。少年在怒火的间隙流露出一丝难过,但转瞬便掩饰了过去。
“跟我回去——”他绷着脸道。
看了眼一旁开始为他们驻足的人群,白乔咽下了嘴边的话语,不顾诺里挣扎,径直将他拉了出去。诺里又试图挣了几下,但白乔死死拉着他不放,背向他时绷直了脊背,梗着脑袋直往前走,像一只誓不回头的小兽。
他就突然没了挣扎的力气,认命似地跟了上去。
“我不跑了。”诺里道。
“白乔,放开。”
……
直到走进侧近的庭院深处,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静谈话、不会被人听到的地方,白乔才终于放开了他。两人彼此冷着脸对视了许久,而后诺里忍不住偏头笑出了声。
白乔被他笑得有些莫名,自己也隐约有些绷不住,但又不想那么轻易被他揭过,还是蹙着眉道:“你笑什么?”
没等诺里回答,白乔继续道:“我看到了你申请的出行许可。诺里,伯温森殿下他又找你了吗?”
白乔上前一步,努力放平自己的呼吸:“诺里,将军他对殿下的事情一惯严苛,这次殿下出事,情急之下,他言辞中有些偏激也再所难免。但是你不用在意那些,我们追随的是艾尔殿下,他会是帝国未来的皇帝。别人如何看我们、如何待我们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殿下他——”
“白乔。”诺里的眉头紧蹙,抱臂时展露出一个绝对抗拒的姿势:“你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傻……殿下他分化成了Omega,你知道这在帝国意味着什么吗?他在王室继承权的角逐之中,已经彻底出局了。”
白乔抿紧了唇。
“现在我们所做的所有努力,”诺里看着白乔倏然睁大的瞳孔,压低了声音道:“不能再是为了扶持殿下上位。再这么任由将军和伯温森对峙下去,伯温森会朝着王室正统越发靠近,而七诫蔷薇军会更加陷入颓势。一旦伯温森得势,殿下将百口莫辩,甚至会因为将军征讨的公义彻底被拖累,以至被诬告为帮凶。”
“将军完全可以披露殿下分化的事实,再把伯温森授意赛德行凶下毒的铁证搬出来——殿下失去继承权又如何,王室中自还有旁支年幼的卡尔纳特可以扶持。”
“Omega又怎样,重要的从来不是那个王位,而是王手中的权柄。人前的王可以是傀儡,背后的弄权者才是真正关键的所在。”诺里盯着白乔,一字一顿道:“这么多年以来,看着殿下如何在将军和伯温森之间平衡调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白乔脸上血色尽失,诺里的话显然挑破了什么……那是一直以来他们都隐约意识到、但却从来不敢正视的东西。
“白乔。”诺里道:“你要明白,我们效忠的究竟是谁?——是安斯艾尔·卡尔纳特,并非帝国王室、也并非七诫蔷薇军。”
暮霭之下的庭院里,相对的两人眼神灼灼,彼此互不相让。
“可是诺里,一直以来,是我们一起看着殿下走到了今天。他所期待的、他所向往的、他所坚持的,你我再清楚不过。”白乔无比坚定地看着诺里道:“如果我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那在你的谋划之中,又要把殿下的理想置于何地呢?”
“沧海横流、人心翻覆,一切在权柄的阴影里潜滋暗长……那是安斯艾尔想要的帝国吗?”
那个瞬间,诺里难以触及白乔的眼神。他别开脸,有些狼狈道:“我认为安斯艾尔不该是拘泥于那些表象的人,他知道怎样的选择对于他来说才会是最好——”
“殿下,他会选帝国。”白乔道。
“所以才需要我们。我们要帮他选择‘我’,”诺里抢白:“而并非帝国。”
白乔倏然瞪大了双眼。
庭院里突然涌来一阵风,徐徐酥酥的软风像吹破了一层薄冰一样,涌动了冰面下的活水。而白乔的嘴唇微颤,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始终说不出话来。诺里心知肚明,他并非是被自己的论调动摇,而是纯粹是因为最后那句话。
正因为了解,他们彼此都对此心照不宣。
“安斯艾尔是一个再执著不过的理想主义者,”诺里的语调变得柔和:“当把自身的利益和帝国的利益同时放在天平上衡量,他会为了帝国的利益而让步,而我们不可以。”
“我们效忠的,始终是安斯艾尔这个人,而非其他。”
“……十分自利的诡辩,诺里。”半晌后白乔垂下了眼睛,低声道:“但你说服我了。”
看他这副样子,诺里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犹豫,踌躇后道:“白乔,你和我不一样——”
“但好像来不及了,诺里。明日伯温森将会在神塔下发布讨贼宣言,”白乔往后几步,有些疲惫地掩住了眼睛。他有些失力地坐在回廊旁的长椅上:“一旦伯温森公开给将军定罪,双方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我们只能活在七诫蔷薇军的荫庇下。”
没料到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诺里着实一惊:“怎么会?!”
“战事冲突的规模越来越激烈,”白乔道:“总要有个明面的说法。这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伯温森殿下甚至秘密联合了联盟方,在这次会谈后签署秘密协约。
“……以停止帝国领和崩落星系的秘密交易为前提,届时联盟方将助力伯温森合攻将军,事成之后伯温森登基,将全力配合石正荣元帅开启崩落星系灭绝计划。”
“等等,”诺里捕捉到了某个字眼:“你是说石正荣元帅?”
“……是的。”白乔应声,却看到诺里脸色突变,然而思量之下,却又恍然大悟般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诺里眸子陡然亮起,忍不住喃喃道。
“诺里?”
“白乔,没有来不及——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
白蒙坚近乎有些神经质地盯着诺里,攥紧的手指关节近乎发白。
而提及往事的诺里看向被面的神情飘忽,并没有浮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当初伯温森想引诱我去实践刺杀石正荣这个计划,所以在得知伯温森又与石正荣有所协定后——我自以为发现了伯温森的秘密,想要借用石正荣的手打破当时的僵局。”
“我怀揣着凭借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局面的梦,潜入了中盟留置区的会谈现场。而白乔认为我的举动太过冒险,他想阻止我——同时也想阻止郑杨奇袭会谈场地,伏杀伯温森的计划。”
“他追了上来。”
他垂着头,面部阴影中的洁白被面突然落下了一个淡淡的湿痕。
“现在,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他的嘴唇颤动着:“伯温森暗中联合了当时的联盟法政院院长胡里当斯,最后石正荣死在了伪装成维特的克林托斯手中。我自以为能挽回一切的计划在那个时候开始就崩塌了。”
“白乔在石正荣被刺杀的现场被目击,他在我的自作聪明之下,反而成了补全伯温森他们刺杀计划纰漏的那一环,”诺里几乎发不出声道:“他成为了刺杀石正荣的凶手。”
……
议事大厅中的巨幅挂画倾倒在正中。
突如其来的炮击之后仍有浓烈的烟尘滚滚,奔逃的人群在丧失视野的情况下尖叫着奔逃,彼此冲撞。议事大厅内部的四根立柱已经倒塌了一根,以至于垂朽的穹顶塌陷,将大厅隔绝成两部分。
昏暗里诺里隐约听到远处有联盟元帅亲卫队的呼喊声,其中不乏有熟悉的声调——像是军校里他们那个射击训练课的主教官德文,在一次次声嘶力竭地喊着:“元帅!”
“元帅!”对方的声音在混乱中依然清晰可辨,极为焦急道:“您在哪?!请回答我!——元帅!”
而诺里只能拔足狂奔。他需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面告知对方伯温森的计划。先前他注意到了石正荣的去向,那位元帅不知为何,在会谈临近开始的时候却去了大厅一旁的小休息室内。
而目击炮击后的白乔怔了一瞬,显然意识到某些计划在他们潜入的同时也已经开始了。当他回头看到诺里不见时,登时眉头一紧:
“诺里!”环顾后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白乔不敢高声,只能在后面紧追而上。
而当诺里捧着自己飞快的心跳声、以为自己将成为挽救一切的救世主之时。当他撞开被变形的大门,高声喊着“元帅”冲进来时……
迎接他的是石正荣的尸体。
视野逼仄的小休息室内,联盟的元帅仰面倒在血泊之中,犹怒睁着双眼里写满了震怒与不可置信。那刺眼的血色令诺里四肢灌了铅一样,甚至一瞬间耳边传来了刺耳的蜂鸣。他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时,他听到了白乔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而后白乔一把抓紧了魂不守舍的他,双眼因情绪激动而暴起了红血丝。
他咬着牙道:“快跑,诺里——绝对不能让人发现,我们来过这里!”
诺里·亚丁顿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随即如坠冰窟:如果先前的炮击是郑杨所为……或者说无论是不是郑杨所为,只要他们在石正荣的死亡现场被目击,那么无论是不是他们做的,都将会顺理成章变成他们做的!
正当此时,德文的声音突然远远从走廊另一端传来:“元帅!”
他的步伐焦急而紧密,似乎正一处处搜寻着,逐渐向这里靠近:“元帅,您在哪!元帅!”
两人对视一眼,来路既然被封死,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朝着休息室内另一侧的窗户冲去。诺里抬肘护头撞破了玻璃,冲到了露台上。而再清晰不过的碎裂声登时吸引了走廊上那些人的注意力。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朝他们冲过来。
诺里滚过一地碎玻璃,万分焦急之时,他看清楼下是一处花坛,低声呼道:“我们跳下去,白乔!”
他抓住白乔便要往下跳,可手里却拉了个空。身体失衡向下歪倒的诺里在最后看到白乔停步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石正荣元帅的尸体——
或者说,上面的凶器。
那把剑。
诺里随着身体的惯势朝下坠去,但他没错过白乔回头瞬间脸上满带不可置信的眼泪。最后那不可置信变成了某种决绝的意味,他在坠落的同时看清楚了白乔的唇语。
快逃。
……
“大概是从看到那把剑的时候,白乔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诺里道。
“……决心什么?”白蒙坚开口的瞬间有些失声,停了一下才发出声音。
“决心,”诺里抬眼,他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着:“舍弃帝国。”
听到这句话,安斯艾尔难以自已地,倏然低下了头。
……
跌下来后诺里摔断了一条胳膊。
他借势滚落到一旁,把自己淹没在草丛里。咬牙静静听着上面纷杂的人声。疯狂且悲戚的咆哮在不久后就找到了着矢之地,在众人的怒火之中,白乔从露台另一侧跳了下去,把他们引去另一个地方。
诺里在草丛中屏息以待,他听着那些人声消散。最后压抑地哭出了声。他从草丛中匍匐爬行,像个自己从来不齿但又切实贴合此刻的苟且偷生者。
他搞砸了一切。
诺里多想自己刚刚没有跳下来,干脆直接地死在亲卫队手下,能换来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他太过畏惧之后将发生的一切了。比起面对,他情愿就这么死去。
然而这些软弱的构想在绝望中并没有占领他多久,诺里又咬着牙爬了起来。
白乔还在,他得带他离开。
在极度的恐慌和畏惧之中,诺里脑海中勾勒出中盟会谈所的全幅地图。此时此刻他无比感激那位奋进自律到令人发指的殿下,正是因为他,诺里才能记下那一切。
而他了解白乔,了解这个地方——所以他一定可以先于那些人,找到白乔的所在。
在有了初步的计划后,诺里像是溺水般急喘了几声,而后在血与火的尘埃中,穿过焦黑的院墙,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在持续的炮击和混乱之中,他找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看到了白乔。
和他们分别之时已然不同。会谈所的中庭并未受到太多波及,而白乔就靠坐在中庭花园的外墙下,靠着馥郁浓重的花香掩盖了身上大半的血腥味。原本拔足狂奔的诺里突然开始不敢靠近……
因为他听到了白乔口中传来了,许多次他曾听到的,将死之人口中的喘息。
那是他幼时在贫民窟里的噩梦,原本已经淡忘的一切却又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纠缠了上来,并将永随他的余生。
而那段漫长的光影里,白乔涣散的目光虚无定在不远处的花丛上,直到诺里颤抖着靠近,他的失焦的眼神才慢慢定了过来。
“你来了。”白乔努力抬起眼睛看着他,用气声道。
他甚至没什么力气抬头,头只能软软地歪靠在墙上。诺里悲鸣着跪倒在他面前,颤抖的手想去掩盖他腹部的伤口,但汩汩冒出的鲜血提醒他有什么已经徒劳无功了。诺里咬牙想要背起他:“我带你走,我们去找医官……”
白乔抬手,轻推了他一把。在诺里看来这一推却又重逾千斤。
少年惨无血色的唇上抿开一个难看的笑容,那双湛蓝眼瞳里映照着的天空开始无比悲伤。
“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祈祷你会找到我,”一开口说话,白乔的嘴边便开始不断涌出黑红的组织和血块,他呛咳着、哑着声音道:“还好是你,诺里。”
“我带你离开——”诺里凄惶道。
不。
白乔坚定地、以不容置喙的眼神拒绝了他。白乔颤抖着手,忍着剧痛,将诺里的手放到了他腰侧的配枪之上,仰头看着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白乔的眼神无比平和,可诺里在被他抓住的瞬间就崩溃了,他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之中,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哽咽道:“——白乔,你要我做什么——不可以的!”
诺里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话语,近乎失声:“别这样——!”
“诺里——”白乔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杀了我。”
“那不是你做的!”诺里崩溃道:“我们进去的时候石正荣就已经死了!我们自首,我们告诉他们真相,我们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白乔,你不会死的,我不会杀了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你!!”
他近乎语无伦次,然而白乔抓住他的手紧了紧,疼痛让诺里回过神来。
“没用了。”白乔道:“没有人会听我们说明,就算我们从亲卫队手下活过,在那之后他们也会迫不及待地把一切推到我头上——”
“为什么?!”
“因为,”白乔流下了眼泪:“那把剑。”
诺里脑海中轰然巨震,紧跟着一片空白。难以言喻的绝望感淹没了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而白乔拍了拍他,低声道:“对不起,诺里。”
“你说的对,我们该忠于的,始终是安斯艾尔殿下。”白乔艰难道:“但是诺里,无论我愿不愿意,我身上始终打着七诫蔷薇军和郑杨部的烙印,这是我……无法改变的。”
白乔垂眼,似乎想起来幼时艾尔对他的一切抵触和抗拒。他苦笑道:“但你不一样,诺里。”
“你是再纯粹不过的安斯艾尔的部属,只有象征着安斯艾尔的你动手杀了我,那些人才会相信艾尔是无辜的。”白乔红着眼睛道:“从此刻开始,和郑杨部、和七诫蔷薇军裂席,这一切只是他们的计划,和安斯艾尔殿下毫无关系。他是受害者。”
“是我对不起你……白乔,别这样说。”诺里哭着道:“我带你走,我带你逃掉,我们去找殿下,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天神啊!殿下——救救他!谁来救救他们吧——无论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好——快来救救他们啊!
“诺里。”白乔打断了他已经开始紊乱的思绪,努力抬起嘴角,扬起一个笑来:“你知道的,如果我活着。殿下就没办法从中洗清了……他不会放下我不管的。”
“毕竟我们所效忠的殿下就是这样的人,不是么?”
白乔推起诺里的手,带着绝对无畏的献祭眼神,近乎强迫般让诺里抬起了手。
“所以,杀了我,诺里。”那双湛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如同驱之不散的梦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白乔看着他。
“杀了我,在殿下醒来后成为他的喉舌……”白乔道:“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想要尽可能地去保全将军。那时候你就要站出来,即便是站在审判席上——”
白乔嘴唇轻动,红着眼眶哽咽着道:
“……也要带着你的所有愧疚和不安,去招认,去攀咬。哪怕背负再多的恨和骂名,你要走下去,诺里。”
“为了殿下。”
“——也替无法继续下去的我,”白乔盯着他:“替停在此处的我。”
“无论未来多孤独,你不会是一个人,”白乔道:“我的灵魂与你同在。”
诺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泪流满面。
过去他曾嘲笑白乔过分温厚仁和,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在某天变得比谁都狠绝。周围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向他们蔓延的过程仿佛织密的网逐渐收紧,勒住了诺里的咽喉。
这提醒他们某个时限要到了。
诺里在白乔无比坚定的眼神之中,颤抖着抬起了枪口。
接下来的戏码,他不需要说服任何人,只要说服他自己。
他要进行人生之中至为艰苦卓绝的一场斗争,以他挚友的性命作为投名状,成为永远无法翻身的背叛者。但即便在尘浊满身的地狱里,即便他忘去,也会有人替他记得——
他赤诚的魂灵永生不灭。
……
随着联盟搜寻已久的亲卫队员、连同帝国方伯温森为代表的与会者逐步靠近,帝国皇太子安斯艾尔最忠实的仆从诺里·亚丁顿,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击毙了刺杀联盟元帅石正荣的犯人。
在德文睁着猩红的双眼靠近,近乎咬牙切齿地推开了心怀鬼胎的帝国官员,追问失魂落魄的诺里“你和他最后说了什么”之时。
被人包围着盘问了许久的诺里没在继续沉默,他在恍惚地抬起了头,随口道:“他问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告诉他,为了帝国。”
德文愈发激烈的质疑声被淹没在身后,帝国近卫尽数上前拦住了他。而在伯温森意味深长的眼光中,满脸血污的诺里摇摇晃晃地向前,最后一头栽倒在花丛之中。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旁的蔷薇丛,猛然明白了白乔死前在看着什么。
他忍不住地张开嘴笑了起来,但随即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他想到了那个被德文追问的最后。
……
——你知道吗,莉莉安殿下之前说过,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太阳一样。
面前决意赴死的少年闻言有些怔忪。面对挚友的枪口,他的眼眸里流露出人生中最后一点怀恋和恍惚,最后带着点赧然笑道。
——是么。
——她也是我的太阳。
第193章 颂歌
听到最后, 白蒙坚霍然起身。
“抱歉,殿下——”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而后撑上了一旁的座椅。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另外两人, 白蒙坚像是再也不堪承受,带着略有急促的喘息离去。
没人看到他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离去的,只是这位驰骋战场已久的将军仿佛倏然苍老,原本坚挺的背影此刻显得佝偻而彷徨。
这位父亲在多年后终于得知了儿子死去的真相, 困顿了他这么多年的执念在此揭露。他不需要去同诺里明辨真伪——对儿子的了解让他知道, 那就是真相本身。而从那一刻开始,整个世界的距离都仿佛开始与他拉远,原本刻骨铭心的、执着的、坚守的,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近乎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正视了白乔的死之后。
在白蒙坚离去后,病房内重归一片寂静。安斯艾尔垂着头许久,纷乱的念头次第从脑海中滑过。最终他掩住自己的双眼, 与无觉中落下了眼泪。
他迟到了太多年。
而诺里恍恍惚惚地看向安斯艾尔,有些茫然无措地试探着抬手, 最后只敢拍了拍他的肩:“殿下。”
他难得尽力把嗓音放得温和,就像当初白乔还在他们身边时一样:“都过去了,殿下。”
那个埋在他心里的秘密,那场淋湿他六年的雨。诺里在不断沉湎的苦痛中煎熬着, 最后已然麻木了。只是当这一切血淋淋地揭开在安斯艾尔面前之时,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安斯艾尔缓缓地抬起了眼睛。
他同诺里对视,那双通红的眼中满怀歉疚,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到嘴边的只有:“……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斯艾尔曾囿于经年的流离。
在所有的彷徨和苦难当中,他数度煎熬, 数度想要放弃,但最后总在坠落的边缘被人拉了一把——他便得救了。可对于诺里来说,他在过去六年多所面对的是所有人的唾弃和谩骂,没有人相信他,过去的一切化作陈疮,彻底腐烂在他的身体里。
死去的白乔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救赎,可他又切实淹没在亲手杀了挚友的痛苦难以自拔。
那种沉重、炽热又晦涩的情绪太过沉痛,以至于什么言语都太过苍白。
可听到这句话,诺里却极为恐惧般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垂下了头:“别这么说,殿下——!”
“是我对不起你……”诺里彻底失态,他垂下了头近乎失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没做到。”
“六年前我没有救下白乔……”诺里赤红着双眼,开始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六年后,我又亲手造就了莉莉安公主的死——我亲眼看着她……就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到——!”
他最终放声大哭:“我什么都没做到啊——!!”
在那个瞬间。
白塔之上坠落的身影,监狱塔底遍染血色的水晶棺——
闪回的无数画面令他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了,诺里恸哭出声,而目睹一切的安斯艾尔颤抖着起身,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有滔天的浪潮又要把他卷回那个痛苦的深渊。
“诺里,”安斯艾尔怔怔看着他道:“你在说什么……莉莉安是被伯温森亲手所杀,怎么会是你‘亲手造就’了她的死?——”
诺里抬起头,赤红着双眼、以无比颤抖的音色把他的讲述继续了下去。
……
白乔的死在那时候看来并没能挽救任何人。
联盟获知石正荣的死讯后,于悲愤之中决然参战。战争全面爆发,绵延的战火遍燃整个长明星系,帝国内部公投也彻底倒向伯温森。七诫蔷薇军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战事的最后,郑杨秘密召见了诺里。
那时候诺里已经彻底成为异类,伯温森对他仍存疑虑,而郑杨部则对他恨之入骨。他在夹缝中守着那个秘密坚持了下去,直到郑杨秘密召见他——
那个从来对他不假辞色的将军向他低了头,希望他能带着艾尔离开。那场对话之中郑杨没有提及中盟会谈时那场刺杀,没有质问他白乔的死。而在他离开的最后,郑杨压着疲惫的嗓音,有些不忍道:“孩子。”
诺里回头。
昏昧的灯火下那个帝国战神显得格外苍老,但他只定定的看着他,仿佛已然获悉了诺里所怀抱的那个秘密:
“你辛苦了。”他低声道。
只这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这段时日的委屈、痛苦和踌躇仿佛尽数涌上心头,诺里近乎狼狈地转头,在郑杨的注视下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在空茫的夜色之中,他疾步穿梭于帝国的街头,被人几次侧目后,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己,跪倒在帝国街头的路灯下,呕出心肺一样的恸哭出声。
从白乔死后,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在那之后的故事艾尔已经熟知,他在逃亡的星舰跃迁至边星时醒来,为了救下郑杨,艾尔坚决要求返航。随之和追来的李登殊相遇,艾尔被他带回至星际审判庭上。而在那之后,诺里按照他答应白乔的那样,将一切罪责推到了郑杨头上。
白乔的死在那一刻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价值,亲手处决了他的诺里的证词同时得到了帝国和联盟的两方采纳,尽管没有明面宣称,但还是默认了安斯艾尔在整件事情上的被动和无辜。
最终他成功了也失败了。极力为郑杨陈情的安斯艾尔放弃了对自己的无罪辩护,最后被判处流放崩落星系,而得幸郑杨活了下来。
诺里则独自一人回到了帝国,在那些人叵测的目光之下荣光加身。
关于他的议论甚嚣尘上,人们唾弃又妒忌,歆羡又畏惧。
而只有他知道,那些冠冕只会成为他午夜梦回时的噩梦。
“所有人……没有人会相信我。”诺里捂着眼睛哽咽道。
“只有,莉莉安殿下——”
在那些晦暗的年岁里,莉莉安成为了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光。
帝国的公主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天真接纳了他。她坚信诺里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他从未背叛自己的哥哥——那股没由来的信任,即便是在莉莉安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成为了他唯一的救赎。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连结。那样的情感远比皇宫中其他人浮想出的暧昧更令人珍重。公主对他的宽宥让诺里在没顶的罪恶和悔恨中得以喘息,而莉莉安似乎也在通过诺里怀恋着什么。
那样难得的平静年岁,延续至莉莉安成年为止。
“窃国之乱结束后的‘大清扫’持续了很久,随着郑杨部残余的羽翼势力被一一剪除,伯温森终于撕开了他温良的假面,开始肆无忌惮地借此来铲除异己。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帝国风声鹤唳,皇帝和皇太子父子二人的暴行几乎隔段时间就要上演。在那样的高压之下,旧皇党势力又开始暗中活跃了起来——”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先皇最后的血脉,当今卡尔纳特王室唯一的Omega公主,莉莉安·卡尔纳特。”
在失去了安斯艾尔之后,莉莉安是留给他们的最佳选项。
她美丽、天真、脆弱、孤独而易于掌控,身负皇室正统,是珍贵易碎的琉璃花樽,更将是他们家族门楣至为尊贵的装饰品。得到她不仅意味着有了皇室正统的归属,更意味着旧皇党势力的支持。一时间王城内的贵族子弟对公主趋之若鹜,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搏得公主青眼。
诺里自然能觉察出他们追捧嘴脸背后的险恶用心,是以几次出手干涉,阻止了那些人的靠近。但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公主与他产生了分歧。
“她想要借助旧皇党的势力,救出殿下你。”诺里低声道。
安斯艾尔抬起了眼,一瞬间难过地不知作何表情。诺里因回忆里的画面轻窒了一下,而后继续道:“但我明白,那太过冒险了,无异于与虎谋皮,可莉莉……可公主殿下她,她说她并不在乎——”
……
“家族、婚姻——”那时候莉莉安看着他,灯下一双异色的眼眸像灼染着火一般熠熠生光:“那就是你们赋予我的所有意义吗?可那只是你们想授予我的枷锁,我绝不会接受——!”
“想束缚人的,必定同样为人所束缚。”
莉莉安退开几步,不欲再和诺里争吵下去,转过身时似有困倦道:“我很累了,上将。天色已晚,不便招待,您请自便吧。”
……
自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人很久没有再见。而自那以后,莉莉安再也不是身居皇宫不问世事的公主,她成了帝国名利场上最明艳的芳国蔷薇。无数王公子弟为她倾倒,甚至在幕后开始因争风吃醋拳脚相向。
旧皇党内部原本对彼此的龌龊心思装聋作哑闭口不谈,可几次冲突过后事情被挑破到了明面上,个别子侄辈甚至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令旧皇党几个派首大为头痛,而等事情闹到了康斯坦因那里,这位首席理政大臣感到了分外震怒。
震怒于他们居然如此暗怀不轨之心,肖想皇室公主。
而这一切并没有逃出皇帝的耳目。
伯温森自然不会对莉莉安动手,而是随手处置了几个跳脚的最厉害的贵族来杀鸡儆猴。热血上头的贵族们终于冷静了下来,只是他们即便装得再乖顺,皇帝也不会如以往一般信任他们了。
在得知伯温森开始着手谋划铲除这批潜伏在暗中的旧皇党势力后,他们陷入了彻底的惊惶中。莉莉安公主成了他们自救的最快捷径。
可就在这时候,莉莉安答应了联姻。
——石正荣死后,联盟和帝国两方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紧张。而当伯温森意识到帝国内部的异动,自然要顾虑自己动手时这位虎视眈眈的盟邻是否会趁火打劫。联姻成了他稳住联盟、打消旧皇党不切实际幻想的一举两得之选。而他仅是在稍加示意后,莉莉安便应允了。
——愿意为您分忧,叔父。
公主抬眼时略有怯懦的、小鹿般的眼神令他彻底放下心来,也打消了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猜疑。而联盟那位据传是下任元帅继任者的上将更成为令他安心的砝码——
从此以后,莉莉安再也无法拥有纯粹的帝国立场了。
旧皇党仿佛被当头打了一棒,一时间进退维谷。他们失去了眼前的救命稻草,而身后的皇帝显然不会再轻易放过他们,陷入了绝望——
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的无心之言为他们指明了一条路。
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那位被流放的皇子,安斯艾尔。
“任谁都要夸赞的一套精妙的连招,不是吗?殿下……但人心鬼蜮并没有那么简单。”诺里苦笑了一瞬,而后眉目深紧地蹙起:“……莉莉安她,低估了旧皇党对你的忌惮程度。”
“因为,”安斯艾尔目光定在一个虚无的点上,喃喃道;“还有外公——”
“是的。”诺里涩然道。
……
第一次得知他们向崩落星系派去杀手时,莉莉安手上即将完工的插花瞬间跌落了下去。
琉璃花瓶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其间蓬生的花簇跟着萎顿,溺在水中的碎片映照出公主惨白的脸色。
闻声而来的仆从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她们手忙脚乱地正要上前收拾,却被一旁的丽贝卡下令斥退。
公主僵坐在原地,她看过来的眼瞳颤动了许久,嘴唇嗫嚅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而后她冲到诺里面前,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的水光近乎哀求,莉莉安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焦急又惶惑道:“哥哥、哥哥他……”
“……殿下没事。”诺里垂眸看着她。
没等莉莉安松上一口气,诺里重新开口,他的语气中充满警告:“但莉莉安,你要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那确实只是个开始。
对于旧皇党来说,安斯艾尔对他们来说可谓是另一个奔赴地狱的选项。因为安斯艾尔不仅代表着他自己,他的背后还有七诫蔷薇军的烙印。
郑杨在帝国,不单单是伯温森的心腹大患,旧皇党对他也颇为忌惮。毕竟他们即便要扶持君主,也并不想看到君主身侧有被那样倚重的权臣。
更何况那场针对郑杨系的疯狂攻讧中,他们可谓和伯温森齐心协力。一旦安斯艾尔复位,很难说他们得到的是保障,还是新一重噩梦的开始。
在这样的困难境遇之下,旧皇党中有人生出了急智。比起远在天边的安斯艾尔,破坏公主的联姻显然更为简单可行。他们知道横亘在联盟和帝国之间的是什么,更清楚横亘在公主和那位联盟上将之间的是什么——
于是一场精妙无比的借刀杀人产生了。他们只需稍加推波助澜,拨动石正荣之死那根烙印在所有联盟人心头的刺……一旦安斯艾尔死于联盟人之手,这场横亘着国仇家恨的联姻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下去了。
而自此以后,针对安斯艾尔的暗杀便层出不穷。
“在那之后,我和莉莉安公主之间的关系相较之前略有缓和……但我没想到,之后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面向安斯艾尔探询的眼神,诺里露出了极痛苦的神色,无比晦暗道:“莉莉安公主她,得知了白乔的真实死因。”
出于帝国和联盟达成的某种协定,当时在中盟会谈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对外明确公布。石正荣元帅被模糊为被流弹所伤不幸罹难,而起因消解后,被因果困顿的白乔和诺里自然也就随之销声匿迹。
所有的知情者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而那一天,莉莉安突然获悉了一切。
那夜月色凉薄,诺里如约而至,想要告诉莉莉安关于艾尔最新的消息。而露台上的公主苍白如鬼魂,她看向诺里的眼神飘忽而空洞,在诺里开口前干脆地打断了他:“……是你做的吗?”
诺里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而莉莉安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颤抖着问道:“诺里,是你……杀了白乔吗?”
那个瞬间,诺里如坠冰窟。
经年的秘密在此时此刻被揭露,他却全然无法辩驳,只觉得脸颊上像是被抽了一巴掌般灼痛火辣。而他看着公主那脆弱到近乎碎裂的眼神,即便快要站立不住,还是强撑着自己回答了她的问话:
“——是。”
唯独这个结果,他无从辩驳。
莉莉安看着他,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某种东西彻底碎裂掉了。
她看着诺里,仿佛呼吸不上来一般,难以置信道:“……可那是。”
夜色中公主发白的嘴唇像枯萎的花瓣般开合,像是发不出声音般小心翼翼道:“可那是白乔啊——”
当她跪倒在地放声痛哭的那一刻,诺里仿佛也被什么刺得遍体鳞伤。夜凉如水的露台之上,在内心折磨了他那么久的煎熬终于让他无法忍受了。于是他将埋在心底的那个秘密和盘托出——
但即便听完了那一切,公主的痛苦也没有半分消减。
眼泪成了一场无休无止的雨。面对诺里她没有指责没有质问,于无声悲泣中听完了一切。最后把那封揭露一切的密信交给了他,才踉跄着离去。
不管是谁给了她那封信,在那个节点的用心都显而易见,可这根扎在他们之间的刺实在太深了——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相信我了。”
“——就像当年我可以杀了白乔一样,在之后我也可以为了同样的理由杀掉其他人。”诺里嘶声道:“所以在后面我开始劝服她放弃郑杨将军时,她便不再相信、也不敢相信我了。”
“她没有错……”诺里喃喃道:“在那时候的我来看,确实可以为了你和公主殿下牺牲掉郑杨将军。而那是莉莉安绝对抗拒、无法接受的结果。”
“是我把亲手把莉莉安殿下逼上了那条路,她那时候该有多彷徨多无助——最后才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法——”
诺里挤压着自己的声音,Alpha的喉咙中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哀鸣,悲切到仿佛有人把他活生生撕裂。
他到现在都把那天的一切烙印在脑海中,所发生的所有纤毫毕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尖叫声中四散哄逃的人群里前行,他如何怀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而后看到了永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怒放的蔷薇丛中,他的小公主静静躺在那里。
胸膛正中的枪口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涌出汩汩鲜血。她就像是一樽碎裂的琉璃盏,鲜血从四肢百骸溢出,把黄金蔷薇晕染成一片猩红。听到诺里靠近的声音,她微微侧过头来,涣散的眼瞳似乎努力辨别了一下来人是谁。
她似乎认出了那是诺里,又似乎没有,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瞬,而后便不再看他了。她对待自己的死去是如此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一切。而最后她看向神塔上空泻下来那一束惨淡的光,没有多久,那双明净的眼瞳逐渐灰败失色,最后失去生机。
他亲眼看着莉莉安在他面前死去。
看着这个一生拘束唯诺的公主,完成了自己最浓墨重彩的谢幕。
诺里不知道她最后的时光在想些什么,但落子无悔,莉莉安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了他第三条路。她完成了整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一环,创造了能刺向王室咽喉的一把刀,莉莉安完成了对他、对帝国、对在场所有人的将杀。
受命的中央禁卫军开始封锁现场。在一片混乱之中,Alpha挺拔的身姿逐渐萎顿,而后佝偻。他无力的跪倒,以头触地,不远处就是小公主的尸体,他觉得自己心都被撕碎到无以复加,可他却不能触碰、不能靠近,甚至连放声大哭的机会都没有。
而后剩下的都交给了他。从那一天开始,他活着便只有一个目的——他要将这把刀交到安斯艾尔手中。
执棋者完成了她的最后一手,而后把这场未竟的棋局交托给了她的哥哥。
但即便他如何自我惩罚、带着如何决绝自毁的心去完成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午夜梦回他始终在后悔着——
为什么没能拦下她?
为什么没能帮帮她?
她是过去六年里他溃烂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束光,是他污糟不堪的生活中唯一的救赎。但他却以这样的方法亲手把她逼上了绝路——
“诺里。”
就在即将崩溃的边缘,诺里突然听到了安斯艾尔的声音。
不知何时,安斯艾尔已经起身,他避开了诺里的目光,没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安斯艾尔背向他站在窗边,声线略有颤抖,却随着话语的递进变得越发坚定:“在得知莉莉安的死讯后,我曾愤怒、我曾绝望、我也曾想要毁灭一切,让那些人为我妹妹陪葬。”
——他也确实付诸行动过。
“但在那之后呢?莉莉安已经死了——我的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独自撑起了一切,她远比我想象中来得勇敢。”
“我曾想守护她一辈子都那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她始终保持天真。”
安斯艾尔低声道:“本来就是一种残忍。”
“莉莉安舍命为我推开的这扇门,”安斯艾尔赤红着眼睛回头看向诺里:“这样的一条路怎么会是死路?”
“他们停下,永远不是为了我们的止步不前。”
安斯艾尔轻声道:“而是为了我们拥有更好的明天。”
“逝者以生命为代价交换的这一切,将是败笔还是颂歌,区别由生者界定,价值由生者赋予。”安斯艾尔道。
“我再也不会停下来了——”
“你呢?”他回头,如火的眼眸灼灼看向诺里:“在目睹了白乔和莉莉安的死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要停下来吗?”
第194章 开拔
在奇袭帝国南部卢赫要塞、攻破监狱塔, 又连下帝国中部和东部三大星群后,安斯艾尔的疯狂攻势终于暂停了下来。
这无疑给新皇留下了喘息之机,于是赛德在这段时间内在帝国北部未沦陷区开始了疯狂征兵。所有适龄的帝国成年Alpha和Beta都无一被征召奔赴前线, 这在帝国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的大规模扩兵行为。
而为了配合扩兵,帝国内部所有兵工厂开始进入了昼夜不停的赶工之中。赛德近乎把帝国国库内所有的积蓄都掏出来充盈军火。而在疯狂倾泻的流水线之上,帝国千年国祚遗传下来的国库仅坚持了不到七天,新皇便把手伸向了所有的贵族。
在那些贵族们高呼着“民众的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而后被中央禁卫军强行搜刮个彻底后, 他们各个无比愤怒地去向理政大臣们控诉新皇近乎强盗般的行为——
而后在次日,前天闹得最凶的几个贵族的头颅就被悬挂在王城的城门之上,以叛国罪名彻底被抄没了家产。
铁腕和流血之下,心惊胆战的贵族们噤声了。而与此同时新令法的颁布也成了迈入流水线的另一支。得到新皇授意的彭斯看顾着一群帝国法律顾问和史学家, 从帝国史中找寻一切可以作为支撑的细枝末节,在几天之内产出了共计三百七十一条的《帝国战时财产共有法》。
从那以后,原本就备受新皇看重的中央禁卫军成了未沦陷区最勇猛的斗士, 他们以枪械和法条作为矛和盾,成为合法的蝗虫席卷了余下的帝国领。民众的血液成为帝国这个重型兵器运转的动力泵, 支撑着那些兵工厂昼夜不停的流水线……和中央禁卫军的醉生梦死。
而在最新的征兵法案颁布的第四天,王都的世纪广场之上排起了长队——征兵点上被强行征召来的适龄兵丁无一不神情恍惚而麻木。帝国对填补的新兵没有进行系统化的训练的规划,预计紧急培训大概只会持续一天,之后他们就会被直接输送至前线。
没有人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长列的队伍盘踞广场上, 缓缓向前蠕动着。而周围层叠的光幕无一例外满布着帝国日报对新皇的讴歌、对安斯艾尔为首的极恶势力的抨击。
“安斯艾尔·卡尔纳特的存在是对卡尔纳特的侮辱!所有背叛帝国者都该被处以极刑——!”
画面上那位衣冠楚楚的受访者慷慨激昂:
“唯有战斗!才是维护帝国千年荣光的唯一办法!赛德陛下才是帝国唯一的救赎!”
空旷的广场上不断回荡着这些话语,而人们对这些已经充耳不闻。
弯曲的征兵队列最前,一颗西红柿突然砸到了广场正中最大的那扇实体光幕之上。果肉化作一滩烂泥, 滑落时在被采访者嘴边留下了一道滑稽的红痕。
“见鬼!见鬼的救赎!”那个扔出西红柿的Beta妇人激动到全身发颤, 她拎在手中的提袋掉落,将今早捡漏抢购来得过期蔬菜散落了满地。而她的眼眶凹陷, 形容枯槁,似乎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她指着大屏幕,在所有人怔愣的注视中声嘶力竭地大喊道:“那个无耻的暴君!践踏了我的女儿、儿子、还有丈夫的生命的,赛德·卡尔纳特!这个嗜血的暴君——!”
“你才是把帝国害到这个地步的——”
她凄厉的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一声枪响传来——
她就“嗵”地一声横倒在广场上。
巡查的蝗虫放下手里的枪支,啐了声“晦气”后招呼同僚把那个妇人的尸体拖走。盘踞了上万人的征兵现场,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几人骂骂咧咧地从中穿过。
“该死的家伙,居然敢冒犯皇帝陛下!”
“核对一下是谁,今晚之前就把她家给彻底清理掉,帝国之内怎么能存在对陛下不敬之人……”
“倒霉催的,如果传到陛下耳朵里——”
正骂骂咧咧嚼着舌根的蝗虫突然被肘了一下,当他不耐地回过神时,发觉他的几个同事都神情凝重了下来。而在他们周围,那些被强行征召来的适龄参军者们沉默而无声地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把她放下。”有人开口。
“你们想做什么?”蝗虫警惕地看向他们,当即举起了枪:“你们想要谋反吗?我们是——”
他话没说完,有人捡起了妇人掉落的土豆,狠狠地砸在了他脸上。
被砸到头的他眼前一黑,剧痛后他懵然了一瞬,才恢复了视野。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到自己的鼻血啪嗒啪嗒滴了下来。他抬头,看到了那个袭击他的人——对方在他开始变得凶恶的目光里后缩了一步。
“该死——!!”他怒不可遏举起了枪。
在同事扑过来说“等等,别这样”的同时,他已经开枪击中了那个人。对方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沉闷地砸在了地上。晕开了一片血花。
“该死的猪猡们,看到了他的下场了吧!”他举着枪大声威慑着,可没想到随着他扬起手,所有人像是彻底被点燃了一样——
怒吼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局面登时失控,在他惊呼着“什么”的同时,沉默已久的民众们终于把愤怒倾泻而出。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要将一切鲸吞蚕食,而在那之后,光幕上的受访者正邀请屏幕外的所有观众举杯共饮。
在人们愤怒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他带着微醺的醉意道:“干杯——!”
“为我们这个仁慈、伟大的帝国,光辉无限的未来——!”
*
沉寂了七天后,安斯艾尔在帝国新皇疯狂填兵的举措之下改换了策略。
在艾略特啧啧感叹着赛德简直把战壕堆成了蜂巢之时,安斯艾尔选定了正面佯攻,而后由一支精锐队伍从边星迂回跃迁、奇袭突破侧翼的战术。根据姚柯的消息,帝国西部星群镇守的是戍边军团中最精锐的团队,由帝国一位老将瞿柏率领,实力不容小觑。
而帝国西部的星群将是他们通往王都最后的屏障——意识到这可能是与赛德开战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役,安斯艾尔最终几次犹豫正面佯攻的主战人选。
原本这该无条件考虑白蒙坚,但是自从得知当年真相后,尽管白蒙坚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这位悍将身体中流逝。而艾略特和傅荣淮显然不适合作为正面的主将去统率七诫蔷薇军——
正当他满怀叹息地、决定自己留守,把侧翼突击任务交付给艾略特时,一只手拦住了他。
诺里右手的义指在星图的照耀下折出冷光,安斯艾尔抬头看向他,那位原隶属帝国的上将只凭星图上的部署便明白了一切。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过了多年,也依然没有多大的改变。
“殿下,”诺里看着他道:“交给我吧。”
诺里效力于帝国军,自然是在场所有人里对于帝国军情最为了解的人。由他指挥正面战场再合适不过。而安斯艾尔在沉默了片刻后,将目光投向了白蒙坚。
但这中间存在着一个问题——一旦把正面交给了诺里,就意味着将要由他来指挥七诫蔷薇军。
在安斯艾尔隐约询问的目光之中,白蒙坚无声默许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得到回应后,安斯艾尔一锤定音:“正面战场交付于诺里·亚丁顿,艾略特随我带走一部,去往侧翼突击……”
考虑到战局可能有的变化,他尽力做了统筹,但谁也不可能将瞬息万变的战场揣测到万无一失。在那之后,安斯艾尔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诸位,这将是我们开战以来,最为艰险的一役。”
在场的将领们都无一例外神情肃然看向了他。自从交战以来,他们固然一路高歌猛进,但再伟大的胜利都避免不了牺牲。何况他们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能继续胜利下去。就像眼前这场战役,不知道又有谁会被彻底留在这里——
但无一例外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比坚定,毫无迷惘。
安斯艾尔看着他们,将在场的每个人都牢牢刻在心底。
“为了帝国——”最后他高声道:
“愿我们在星辰的彼岸再会!”
“——愿我们在星辰的彼岸再会!!!”
……
然而在计划实施的前一日,这场他们认知中将会至为艰难的一役,就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瓦解了。
大军开拔前夜,原本静默对峙的两方舰队之中,突然传来了炮击声——在阵线前线的姚柯当即纠集兵团阻止自卫反击,但当他们迅速整备迎战的时候,姚柯猛然发现己方没有任何一处遇袭。
炮击的落点,竟然是在帝国舰队内部!
而侦察兵反馈回来的消息更是令人大跌眼镜,不知道为什么,帝国舰队内部开始互相对轰了起来。戍边军团和前线的中央禁卫军打成了一团。姚柯不明所以,但心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当即把消息报与主舰,自己仍以警备态势时刻准备迎战。
得到消息后的安斯艾尔急匆匆召集众人赶至主舰会议室内,就在他把情况通晓给众人后,在帝国境内潜伏的叶铎讯报也如期而至:
“王都暴动,瞿柏领兵驰援,被赛德开枪击毙。”
帝国前线内讧的起因瞬间明了。在场的几人神情各异。对于他们来说,这或许是一举攻下帝国西境绝无仅有的天赐良机,可没有人为此产生半分的喜悦。会议室内的气氛益发沉重,帝国出身的几个将官更是嘴唇颤动,眼中隐有泪光。
一代名将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谢幕。
“——瞿柏死了?”一旁的潘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还是赛德杀的?他疯了吗?”
由这位骁将驻守的帝国西部的边防可谓坚壁,即便在前期的几次游击之中,他们也很少从中讨到好去。没想到赛德竟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自断一臂——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沉吟了片刻,一旁的白蒙坚沉声道:“瞿柏曾随将军征战过一段时间,但因为调离得早,他并没有在大清洗中被波及。”
白蒙坚说得谨慎,但他们心中已然有了猜测,或许这就是其中的症结所在。果不其然,后面叶铎后来发出的第二封讯报中说明了这一点。
第二封讯报相比第一封的简洁扼要,更加清楚地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日前王都世纪广场征兵点暴动,中央禁卫军出兵镇压——没想到这却起了反作用,让更多帝国民众参与到其中。随着其组织规模益发壮大,汇集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游行。声讨赛德苛政的字板条幅甚至悬挂到了皇城之上——
皇帝一怒之下决定暴力镇压。
而在一开始,驻于帝国西境的瞿柏仅仅是得到了王都暴乱的消息。身为驻地最近的将官,不知内情的他当即率兵驰援,可却被堵到了王都门外。了解皇帝疑心的瞿柏自己解除武装进了王都,却发现引发暴乱的并非是所谓叛军,而全是帝国民众。
大惊之下,瞿柏自然极力阻止皇帝对民众的暴力镇压。可这大大地激发了皇帝的疑心病,就在此时,有人指出了瞿柏和郑杨的旧事,赛德当即抢过了加拉赫的配枪,开枪杀了瞿柏。
“……在那之后,得知主将身死和王城暴乱内情的戍边军团,就在王都门外反了。”
听完这一切,所有人瞠目结舌,不知道作何评价。傅荣淮只感到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个?直接把人杀了?——他不长脑子的吗?”
事实上赛德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没人会想到他会疯到这个地步。
“长了,但不多。戍边军团反了以后,”祝泓扫完后面的内容,冷冷道:“他意识到不对,然后把一切都归到了那个点破瞿柏曾效力郑杨麾下的人头上……殿下,恕我直言,这不会是你安排的人吧?”
一屋子的目光登时聚焦到安斯艾尔身上,帝国几个将官目光有些凝重。
——毕竟瞿柏在他们心中从来是仰慕敬佩的前辈,时局和立场是人从来无法改变的东西,如果在战场兵戎相见,大家拼个你死我活无可厚非,可如果一代名将死于这样的阴诡手段……
站在一旁的傅荣淮神色一凛,反应过来什么后当即有些火气上冲。但没等他翻脸,就听到一旁艾略特冷诮道:“祝泓中将,请你慎言。”
“这里是战场,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艾略特抄手抱臂,冷冷睇着他道:“如果你为了瞿柏惋惜,你大可以打进王都杀了赛德泄愤。当然,前提是你能抢到这份军功——而不是仅凭几句话,就开始质疑你的主将。”
祝泓也意识到自己失言,顿了顿后道:“抱歉,殿下。”
“他还活着吗?”诺里突然问道。
“你说谁?——”祝泓被反问的一愣,还没弄明白什么,诺里蹙着眉道:“彭斯,内阁秘书……彭斯·卡伦丁。”
看完讯报的艾略特将光幕滑到了最底,没什么好声色道:“没死,但也差不多了。”
“‘戍边军团暴动后,内阁秘书彭斯·卡伦丁被革职下狱。’”艾略特读完了最后一句,看向诺里道:“诺里上将,能这样未卜先知猜到那个人是谁,看来你一定知道部分内情?”
诺里抿紧了唇。
没等他出声,安斯艾尔神情略有悲悯,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前第三交换站上和你合作的人应该也是彭斯?”
见到诺里微微颌首,安斯艾尔低声道:“卡伦丁……我记得他的父亲,那位卡伦丁大人。他和他的夫人死在了黄金蔷薇祭后的‘瘟疫’之中,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在场的目击者之一。”
话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因果,一时缄默了下去。
“你告诉了他那一切,是吗?”安斯艾尔问。
“是的,”诺里应声:“作为交换。”
黄金蔷薇祭后,彭斯曾经从赛德手中救过诺里一命。正是这一举动,让诺里意识到了这位内阁秘书身上似乎仍有未曾泯灭的部分,他与其他人并不一样——正是基于此,诺里后续和他交换情报,成功登入了第三交换站。
“但我没有操控或诱导他,”诺里偏头看向祝泓等人,无机质的义眼发出恻恻冷光:“身为内阁秘书的他,即便我想去操纵也无能为力。但生为人子,他如果想为自己的父母求偿报复,没人能阻止他。”
会议室内静默了片刻,艾略特突然道:“所以。”
“我们要怎么做呢,主将?”
他偏头看向安斯艾尔,流亡经年的皇子正注视着前方光幕上的星图。越过帝国西境星群,帝国的千年王都维斯瓦纳在望——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
“开拔。”安斯艾尔道。
“朝着王都维斯瓦纳,朝着我们的帝国——”
“出发!”
第195章 神塔
帝国的神塔在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传说神塔存续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光阴, 而帝国延绵千年的国祚也与这座神塔同龄。这座白塔的传说始于地球纪元终末之时,那时候天灾频仍,人类秩序近乎崩溃。为了保留下人类最后的火种, 帝国的开国皇帝率领一支舰队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星际流浪。期间几经波折,最终抵达长明星系的星舰数量只剩下出发时的三分之一。而就在舰队着落在当时的荒星、当下帝国的王都时,主舰的整个控制系统却突然失灵。就在主舰即将硬着陆舰毁人亡之时,奇迹却发生了。
根据帝国历记载, 主舰坠落的同时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流星, 慑目的白芒过后,原本即将坠落的星舰却奇迹般地平稳着陆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喜极而泣,而当他们抵达星舰最前端,却发现主舰的舰体停留在一朵花之前。
一簇黄金蔷薇攀附着堆砌成塔状的白色鹅卵石迎风怒放, 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最初的卡尔纳特摘下了这朵地球纪元的植物族谱从未出现过的花,而后随着风的方向前进了几步。远望是天地旷野, 人类的步履第一次抵达这个全新的世界,所见是原野之上, 无数的黄金蔷薇怒放。
那是帝国的开始——而在千年之后,安斯艾尔·卡尔纳特也目睹了同样的场景。
尽管时岁更易,王都之上早已建造起无数华美宫殿,远望高楼层叠鳞次栉比, 旷野消失在人类文明的火种的痕迹之下,可神塔之下的风时隔千年也未曾改变。
长风穿过神塔下的原野,吹拂出岁月的潮声。安斯艾尔抬眸看向远处的神塔, 一时神态莫名——像是眷恋、又像是某种悲悯不舍, 但旋即又似镜花水月般被他打散,收进心底。
阔别六年多后, 他又回到了这片故土之上。
——前线暴动后,他们并没有错过这个时机,以最快的速度攻破了帝国西境的防线。七诫蔷薇军成为了架在王都咽喉上的一柄利刃,但即便赛德再怎么努力地稳定局势,一切也再也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前线的中央禁卫军后知后觉,拖着臃肿的身躯想要折返驰援,而后被坐镇后方的白蒙坚追击。他们这才意识到七诫蔷薇军并非倾巢出动,部署兵线当即乱作一团,而在白蒙坚公布了安斯艾尔亲签的赦令后,前线上庞大的军团溃散了。
那些被强行征召的新兵无不痛哭流涕,只期待能早日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而戍边军团早在皇帝的不公正对待之下人心离散,在瞿柏死后更是有不少直接投效了白蒙坚。
中央禁卫军成了帝国前线最后有作战能力的一支,可面对白蒙坚手下的精兵强将,惯会在王都充当贵族鹰犬的他们可以说几无还手之力。前线的那场预想中的大战成了泡沫,一戳即散。
他们甚至没有完成一场想象中该是气势恢宏的最终决战——帝国的坚壁就比他们想象中得更轻易地倾倒了。在赛德·卡尔纳特宣布继位后的第三十一天,帝国最后的防线崩塌了。
首席理政大臣斐德罗·弗纳亲自为兵临城下的安斯艾尔打开了王都的大门,在经历了近一个月地狱般的摧残后,帝国的民众挤占在中央大街的两侧,沉默而警惕地看着这位流亡已久的皇子重新回到他的国度。
——在王都秩序崩溃后,原本被关押在监牢的民众尽数被释放,他们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何如,但至少王座上那位的暴政,他们再也不堪忍受了。
而在目睹这一切后,安斯艾尔放弃了皇室专属在王都乘坐快行舰的特权。他走下快行舰,在所有民众的目光之下,坦然无畏地朝着皇宫走去。
自己的主君下舰后,随行的将官们随之跟在他后面走了下去,只留下艾略特等人在舰上警戒。
中央大街两侧占满了乌压压的人头,一直铺陈至皇宫大门前。王都之内万人空巷,可却只能听得到路中间前行者们的脚步声。那仿佛和人心底某种无声的计数重合了。
最终当安斯艾尔即将迈入皇宫那一刻,人群中有个人声响起:“安斯艾尔!!”
安斯艾尔回过头去,一眼看到人群中有个青年努力搡挤到前排,脸上的情绪复杂,带着些微的气愤茫然和不甘。见到安斯艾尔看过来,他显示瑟缩了一下,而后又鼓起勇气朝他扬起了头:
“你,会为帝国带来什么!”
这句话与当时多恩在卢赫要塞上的提问不谋而合,以至于中将神情微动,看向了自己的主君。安斯艾尔神情平静,他正要开口,另一边突然又传来声音:“你是回来复仇的吗?”
人群中登时像煮沸的锅一样,接连不断的问话被抛出,人们显然情绪格外激动,嘈杂的人声淹没了整个中央大街。而此时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她的声音即便在人群中也格外有穿透力:“你会拯救我们吗?!安斯艾尔!”
原本的质问和追逼在此刻突然都停止了,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女孩子红着眼眶呐喊道:
“就像拯救崩落星系那样!”
拯救。
——比起敌意和猜忌,其实在场的所有人内心都在以尖利的壳包裹着这个疑问,他们太过渴望安定平和的生活,但是接连的两个卡尔纳特甚至连那些都无法带给他们。而面前的这个,更是在上任政权还没有彻底熄灭之时,就已经带着他们无法抗拒的绝对力量抵达了这里。
看清楚所有人脸上的渴盼和畏惧,安斯艾尔点了点头。
“为了帝国。”安斯艾尔郑重道:“我将尽我所能。”
在人群的注视之中,安斯艾尔没有再继续停留下去,他转身朝着皇宫内走去,而随着皇宫那扇大门逐渐闭合,在外面的人群里,最后发问的那个姑娘却红了眼眶,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之前黄金蔷薇祭上的他。
那时候他还是备受期待的皇太子,少年站在瑰丽的花车之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路上他都带着笑同臣民们打招呼,旁边陪伴着的是他的妹妹莉莉安公主。
花车每至一处,他都将被欢呼声和喝彩声淹没,民众争相向他招手:“殿下!”
“殿下!”“安斯艾尔殿下!”“看这里!!”
“殿下!!”有人冲他抛去一束花,卫兵拦截未果,就已经被安斯艾尔探身一手捞了过去。
在卫兵近乎抓狂的“殿下”中,安斯艾尔哈哈一笑,冲抛花的姑娘一扬手:“谢谢你的花——不过下次可别这样了,小心伤到别人!”
被朋友托举起来的姑娘在皇太子的目光下微微红了脸,而她旋即显然又想到了什么,略微有些忧心地继续双手聚拢成筒:“殿下!”
“我们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啊!”她高声喊道。
那是安斯艾尔成年前一年,郑杨和伯温森两方摄政者的斗争近乎已经白热化——民众们虽然对安斯艾尔的继位充满期待,但也不免有些忧虑。
而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花车已经向前行去,她以为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正有些挫败准备让朋友把她放下,没想到却听到了少年的回应。
“我们的未来——”安斯艾尔指了指不远处空中的艳阳,高声道:“光芒万丈!”
——光芒万丈。
她的心脏在那时砰砰直跳,直到此刻也一样。
而在长街上嘈杂的人声中,女孩子想起过往那一切,忍不住捂住嘴弯身哭了起来。
殿下,那个未来已经迟到了六年了——
请你把应该属于帝国的未来,重新带回来吧。
*
进入皇宫范围后,安斯艾尔随即登上了道旁准备好的驾辇。即便是在众人警戒而审视的目光之下,斐德罗也显得格外坦然从容,跟随着他们在车驾上落定。
随着驾辇朝着宫城内部驶去,安斯艾尔看向斐德罗:“赛德呢?”
斐德罗顿了一下,而后道:“在您进入王都前不久,他不见了。”
在意识到败局已定后,不仅是外围,皇宫内的人心也跟着浮动了起来。而早在赛德签署颁布征兵令时,就已经有了决断的斐德罗没有半分犹豫,放弃了皇城的监卫,奔赴外城为安斯艾尔打开了王都大门。
可是没想到,只是片刻的功夫,赛德就消失的这么彻底。
安斯艾尔听到这句话,当即神色凝重了起来。而在观察到他的神情变化后,斐德罗当即道:
“但是——我有办法找到他,殿下。”
“什么办法?”安斯艾尔蹙眉,片刻后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在赛德身上装了定位器?”
“不——”斐德罗否认。安斯艾尔眉头稍松,末了微微颌首,而斐德罗则在他的目光下定了定,片刻后试探着和盘托出:
“……是伯温森。”
听到这个名字,车上所有人的神情都微妙了起来。而斐德罗在一片沉寂中看着安斯艾尔越发蹙紧的眉头,深吸了一口气道:“确切的说,那也并不是定位器,那是……那是特制的催化器,或者这么说……”
“只为赛德打造的‘银基’。”
*
在得知赛德失踪后就开始隐约不安的安斯艾尔,在开启定位后不久,留驻舰上的艾略特就给来了消息:
“他在帝国神塔上。”艾略特道:“看样子是一个人……等等,好像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谁——”
“知道了,”安斯艾尔没有听他继续进行猜测,扫视了周围的人后道:“你们不必跟过来,我自己过去。”
“等等,殿下——”其他人正愣怔,诺里抢先一步道:“至少让我一起——”
通讯里的艾略特也跟着愣了一下,而后才道:“安斯艾尔,你不会要跟他单挑吧?!”
这个词用在下任君主和前任暴君之间,显得古怪而不合时宜。安斯艾尔跟着被说得一愣,并不否认——他在车停稳后一跃而下:“那你就当是这样吧!”
“殿下!”诺里下意识跟着冲出来:“至少让我——”
“噤声!亚丁顿上将。”安斯艾尔回眸,淡淡提醒道:“别忘了,论单体作战——你们……没有人能赢过我。”
话语间他似乎想起了谁,眉眼间隐约一痛。但旋即那点痛意又消散开,仿佛那只是错觉。安斯艾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着神塔走去,诺里沉默了几秒,而后喊道:“殿下——十五分钟内如果你没有出来……”
安斯艾尔隔空冲他摆了摆手,继续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
自黄金蔷薇祭上那场惨案之后,神塔被封锁至今。
安斯艾尔步入神塔那一刻,光被阻隔在外,眼前只有深沉的阴影。从神塔顶上倾泻下的一束光正落在神塔正中,那一瞬间安斯艾尔眼前似乎有幻影掠过——
他仿佛看到黄金蔷薇祭上那个坠落的小公主倒在血泊里,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向他看过来,滑落的眼泪里藏着她最后的话。
哥哥……
即便是没有我们的明天——你也要坚强地走下去啊。
日影西斜,塔里的空气阴冷而暗潮,安斯艾尔闭了闭眼,转身朝着长阶走去。
他已经知道赛德为什么会来这里了——正如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一样。
神塔巍峨千年,环塔身有许多小隔间,原本那里曾经住着很多神塔的侍奉者。而在某任卡尔纳特皇帝重铸了黄金蔷薇祭的传统后,神塔上的侍奉者都被驱逐,自那以后只有被选中的那个人——皇室中最纯洁无暇的卡尔纳特,才能登上神塔顶部。
这一举动让王权和神权交织,矗立在王城正中的塔影更因之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但也正因如此,许多人都并不了解塔内的构造。
——就像只有莉莉安才知道,神塔顶部那个小小阁楼的存在一样。
黄金蔷薇祭上,坠落的公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以至于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曾抬头看过——郑杨被诺里救出以后,他们根本无法从重重关卡之中逃脱,所以他们干脆就没有逃。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会想到那个重刑犯已登上高塔。而在莉莉安死后,伯温森更是下令把神塔封禁。在那之后,没有人会涉足神塔,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重刑犯被藏匿在了神塔之上。
他们曾几次搜查莉莉安的宫室、寝殿,甚至疑心公主假死,几次把她从坟茔之中又挖出来。对去而复返的诺里严刑拷打,但即便失去了一只眼睛,他也没有泄露郑杨的所在。
他们甚至疑心郑杨还被藏在监狱塔里,但到最后他们也没能查到任何线索。全然无知这个让他们夜不能寐的最大的威胁,就在藏在王都的心脏,帝国的神塔之上。
回折的阶梯终有尽头,当安斯艾尔登上了神塔顶端,推开了阁楼顶部那扇小小的门。
伴随着木门吱呀的轻响,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安斯艾尔抬头,看清楚赛德正举枪对准床上的老人。末路的暴君在昏黄的光影里颇为神经质地一笑,冲他打了招呼:
“安斯艾尔。”他将枪对上郑杨的太阳穴:
“好久不见。”
第196章 新生
安斯艾尔的呼吸微微停窒了一个瞬间。
在怒视着他的赛德身后, 郑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这位老人相较六年前已经变化了太多,安斯艾尔记忆中的英武刚健的外公已然不复存在。他的须发尽白, 原本高大魁梧的身形现在单薄而枯瘦,像一节垂垂朽去的枯木。他的上方有一台被解构拆分的营养舱壳,顶部发出正在运行中的蓝光。而从那之中悬垂出无数脉络和细管,注入郑杨的四肢百骸。
只有被子下微微起伏的胸膛, 让人知道他依然活着。
过往艾尔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 在梦境,在现实。他幻想过无数次和郑杨与莉莉安的团聚,幻想外公会像过去一样以宽厚的手掌抚摸他的额头,幻想和莉莉安相拥而泣的瞬间。而到了现在, 他生命中仅剩的血脉亲缘之一已经永远缺席的时候,活下来的郑杨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救赎。
眼眶的猛然一热令安斯艾尔飘移了一瞬视线,而高度紧张下的赛德全然没有察觉到他微末的情绪波动, 而是带着微妙的憎恶看向床上的老者。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赛德的目光从郑杨身上和那半面营养舱上滑过:“莉莉安竟然敢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手脚——看来我们都低估她了, 不是么,艾尔?”
“如果不是丽贝卡那个家伙——”赛德轻咒了一声,表情似乎复杂:“我竟然真的以为她几次来神塔都是为了吊唁莉莉安,甚至还默许她……”
安斯艾尔道:“——你把丽贝卡怎么了?”
赛德似乎窒了一瞬, 片刻后冷笑了一声道:“还能怎么了,我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当我发现了这个老家伙,她的作用就结束了。”
安斯艾尔盯着他, 慢慢蹙紧了眉——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赛德似乎有些不自然。而下一秒赛德盯着床上的郑杨,突然道:“真是蠢货。”
“一个两个的, ”赛德转向安斯艾尔,有些神经质道:“你是、莉莉安也是,次次都会因为这个老家伙而上钩。安斯艾尔,你知道听到你因为他放弃逃亡,从边星折返回来的时候,父皇笑得有多开心吗?”
“明明只要他死了,许多事情反而会变得更轻易——可你永远在选择最糟糕的那条路。”赛德看着安斯艾尔道:“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们吗?作为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就是你会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牵绊,然后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会为了李登殊而放弃利用联盟,你会为郑杨舍弃你在帝国应有的一切,你还会为了崩落星系那些下等猪猡放弃中盟。安斯艾尔,你的人生错漏百出,随手一指就是破绽。就算你进入到王城又如何——”
赛德赤红着双眼发出了狂笑。
“只要郑杨在我手里,”赛德将手里的枪在郑杨头上虚点了点,恶声道:“你就永远是个输家!”
但他的挑衅没有得到应和——赛德没有看到预想中安斯艾尔的焦虑和紧张,他只是看着赛德,而后面无表情地迈进了一步——
见状赛德登时像发疯了一样向后缩去,持枪的手不住颤抖着,手足无措地嘶吼道:“别靠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安斯艾尔停下了脚步。
“如果我注定会输——”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赛德?”他轻轻问道。
赛德的表情空白了片刻。而后他似乎被难以言喻的怒火填满了,而后睁大了眼睛冲着安斯艾尔强硬道:“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你!安斯艾尔!”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赛德看着他,状似癫狂道:“温室教养出来的无能之辈,你根本不是王权之下应有的产物!”
“亲情、友情、爱情……那些软弱无用的情感,只会成为绊脚石。真正的王者才不需要一切会牵绊他、阻碍他前进的东西,”赛德怒吼道:“王者只需要杀伐决断,凛然高处,他只有铁血无情,才能战胜一切!”
“那些东西……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似乎正冥思苦想着用怎样的辞藻才能击溃安斯艾尔,就像当初在花车游行时击杀那个记者时开出那令他崩溃、令他昏厥的一枪一般,拿出个一击制敌的招数。
仿佛只要眼前的人发疯崩溃,他的帝国就将仍旧归属于他,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屡屡生效的魔法此刻却失去了作用。安斯艾尔并没有被他的话语中伤,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复杂而又有一丝悲悯。
看到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赛德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手脚发麻,而就在他想让安斯艾尔闭嘴的时候,反而是他因为对方的一句反问就乱了阵脚。神塔的风声瑟瑟,而安斯艾尔的嗓音在风声的夹击下显得有些虚无而遥远。
他蹙着眉轻声问:
“赛德,你难道从来没有被爱过吗?”
那个瞬间。
似乎遥远的时空有一颗子弹破空而来,正中眉心。
原本因激愤的情绪而空空如也的脑海,瞬间被数不清的画面填满了。他想起幼时再怎么努力通宵完成课业,可是满怀期待去找到父亲时,等来的都只有他的失望和怒火:
“你为什么这么愚笨——你明明是我的儿子,却哪里都比不上安斯艾尔?!”
而他哭着跑回府邸时,母亲面对他的眼泪也只有怒其不争:“哭!为什么你只知道哭!明明你也是卡尔纳特的血脉,却连半分都比不上那个安斯艾尔——!为什么你就不能再努力一点!”
没有人在乎他是谁、他是怎样想的,他想做的是什么。他的人生是别人人生光彩之下的阴影,无论他付出再多努力也不会有人认可,只会看到他做得没有艾尔好。王室中的所有光环都被安斯艾尔占据,臣民敬爱他,父母疼爱他,就连赛德自己也觉得……安斯艾尔似乎天生匹称光明,从不会被黑暗夺取光芒。
而他只在一次次否定当中把自己掩藏在黑暗之中,像是窥伺在暗中的蛇影。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他是那么羡慕安斯艾尔,增恨着他给自己带来苦难的同时,又难以遏制地向往着他。
——没有人会不眷恋太阳。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在这种扭曲的嫉妒之中发疯、悲苦一生的时候,他听到了父亲的话。在难以拒绝的诱惑之下,他向对自己毫无戒心的艾尔下了药——让他变成了Omega。
那次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认可,伯温森在狂喜之中迭声称赞他,说他“不愧为我的儿子”。
那声期待已久的称赞,让他终于找到了对抗人生的唯一解。
——他不需要成为太阳,只需要把原有的太阳拖进沉泥里就足够了。
可即便那么做,即便在他看来安斯艾尔已经彻底跌进了尘埃里了,可那些人依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唾弃他、指责他、放弃他,他们依然那样爱着他,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那天的漫天流火之下,看着那艘快行舰不顾一切地穿越过层层火线旋飞着直冲天际,护送着那座黑龙机甲离去的时候,赛德受到的震动超过了所有人。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牺牲到如此地步。
从没有人那样对他。即便是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即便是父母也从没有给予过他爱,又怎么能希冀他学会爱别人。母亲到死前也一直叮嘱他要赢过安斯艾尔,父亲则为了自己的王位,不惜把所有的一切恶名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赛德的嘴唇惨白,不住地颤抖着,纷乱的心绪下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你胡说”在瞬间急转,成了他怒吼而出的:“我不需要!”
“那种东西,我根本不需要!”赛德双目猩红,持枪的手不断颤抖着:“我不需要那种软弱的东西——能捍卫王座的只有铁腕、暴力和鲜血,我只要他们畏惧我——!”
可是他的虚张声势却逐渐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了——他是如此嫉恨又憎恶。为什么这世界上偏偏有一个人,他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能令自己如此嫉妒。于是他的辩驳在中途变成了另一种愤怒,赛德看向安斯艾尔,突然道:“为什么你还能活下来?”
“为什么你经历了那么多一切,还能活着?!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安斯艾尔!!”赛德的嘴唇因愤怒而不断发颤,他歇斯底里道:“你已经被放逐到了崩落星系,为什么你却还能从那个炼狱里爬出来!白乔死了!温羽泽死了!就连莉莉安也死了——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难道不羞愧吗?你难道不觉得你活着根本是愧对他们吗?你难道不应该去给他们偿命吗!”
他尽可能想办法激怒艾尔,想看他愤怒、想看他痛苦,而不是现在这样,自己所有的攻击对他来说仿佛都不痛不痒。
然而安斯艾尔看着他的眼中悲悯更盛,那种可怜他的眼神、他绝对不允许出现——他不要回到那个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被正视的时候。所有人都该畏惧他,因他的话语而颤抖、战栗、痛苦,唯独不该是——
赛德的崩溃最终破口而出:“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安斯艾尔!!!”
不许可怜他!不要侮辱他!
他猛然将枪口对上安斯艾尔,在声嘶力竭的吼叫中,他出于泄愤地朝着安斯艾尔扣动了扳机。
而安斯艾尔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近乎枪响的同时,赛德发麻的手腕一痛,随即失力。安斯艾尔错身而过的瞬间,他身后那扇门彻底被轰烂,而赛德也被凌厉的一肘打得弯下了腰。
他捂着肚子发出一声痛呼,枪被甩落在不远处。而没等他再伸出手,背后就有人反剪了他的双手,赛德随即无比狼狈地整个人被压趴在地面上。安斯艾尔在他背后居高临下,而赛德被他这样的姿态彻底激怒了:“放开我——安斯艾尔!!”
他拼命地挣扎着。
“赛德,你已经彻底输了——”
“不,我没有输!”赛德抢断着否认,随即怒吼道:“我永远也不会输!!”
“赛德,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人因我而死后,我还能这样活下去?”安斯艾尔死死压制住他:“因为爱予人救赎。我因他们的离去而痛不欲生,也因为他们坚定不移的爱而从不曾放弃自我,即便是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这样的回答似乎刺痛了赛德,他咬紧牙关,挣扎的力度益发地大。然而安斯艾尔不为所动:“另外我要纠正你的一句话——羽泽并没有死。”
原本剧烈挣扎的赛德定在了原地。
“你以为诺里怎么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你加冕仪式的现场,因为帝国王都里还有幸存的史宾塞斯。”
“想知道他们怎么能从那场你们认为万无一失的时空乱流中逃生——?”见到赛德错愕的眼神,安斯艾尔低声道:“说起来还多亏了你们在那之前的那场伏击。”
“如果不是舰体中心因中弹失火而即将爆炸解离,他们也不会选择将星舰拆分解体——主舰毁灭在乱流之中,近乎化为齑粉。可逃生客舱却随着乱流漂泊搁浅,到了观测线边缘。”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们的所作所为都不会被全然掩盖。赛德。”
“——闭嘴!”像是终于崩溃了似的,赛德吼道:“收起你那居高临下的眼神,安斯艾尔!”
赛德赤红着眼睛看着他:“你倒是干脆一点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赛德。”安斯艾尔冷冷地看着他:“但不是现在。你和你父亲的罪状都将在帝国法庭之上得到逐一审判,没有侥幸,也不会有冤屈。”
“帝国民众将会亲眼见证那一切!所有的罪将被公正论处!所有被掩盖的真相终将公诸与众!”
“——赛德·卡尔纳特!”安斯艾尔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将会以此,来纪念帝国的新生。”
*
在那之后不久。
随行的军卫包围了神塔,安斯艾尔目送那位歇斯底里发疯的暴君被近卫拖走关押。被急召来的医官对郑杨的身体状况进行了详细检查,在确认并无大碍后,将昏迷中的郑杨转入帝国中心医院进行诊疗。
郑杨被急匆匆送下神塔,而安斯艾尔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外公的手被抽走后自己空落落的掌心。
他无数次幻想过的瞬间就这样降临了,与静谧无声的黄昏和高塔的风相伴。但站在当下,安斯艾尔心里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快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他就这样一个人呆呆站在阁楼之上。
过了许久后,远处有撞钟声响起,似乎是这里发生的一切被传扬了出去。宏大的钟声响彻整个王都,这一声声巨响震彻耳鼓,伏袭云霄,驱散了这座城池之上笼罩着的死亡阴影。
……赛德被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都,原本还在负隅顽抗、寻找着赛德踪迹的加拉赫得知他被捕后饮弹自尽,他的残余势力也很快放弃了抵抗。王都被安斯艾尔势力所接管,流落他人之手许久的帝国权杖终于回归。
随着战争的彻底终结的宣告,这座被死亡的阴云笼罩已久的城池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活力。所有人奔走相告、涌上街头,即便互不相识也彼此拥抱欢呼、呐喊高歌、乃至喜极而泣。
而在黄昏的狂欢中,帝国的新君站在神塔之上,抬眼仰望着塔顶的那一小片天空。风和光一起从神塔顶上倾泻进来,光顺着他的脸颊弧度流泻,而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风拂动的衣袍鼓起,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御风神隐。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夕阳在天边渲染血晕,一切有逐渐被浮露的夜雾倾吞,安斯艾尔才拖着僵硬的身躯慢慢转身。
诺里不知道何时就站在了一旁的角落里,见他回过头来,微微俯首——似乎又回归了过去那个侍从的角色。
“郑杨将军已经被全面检查,除了因为久遭囚禁有些营养不良,其他并无大碍。”
“嗯。”
“我在神塔楼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发现了丽贝卡……她没有死,只是昏过去了。”
“……嗯。”安斯艾尔看向诺里,反应过来后又迟钝地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他们两人就一言不发,诺里跟在安斯艾尔身后不远处,两人一前一后地从神塔之上慢慢走下。在这里的每一个步子,安斯艾尔都迈的无比认真,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什么——
一场迟来的吊唁,一场迟来的送别。
最终安斯艾尔停步在神塔底层的正中,倾泻的星光下怒放的黄金蔷薇将他包围,而随风曳动的蔷薇丛中,唯独他所在的地方是空无一物的。
安斯艾尔抬头上望,似乎在标的神塔中的某个位置,而后轻声道:“是这里吧?”
诺里许久没有出声。安斯艾尔等了会儿才听到他压抑的回应:“……是的。”
安斯艾尔哑然了一瞬,而后下意识喃喃道:“……要有多疼啊。”
这样的高度——即便在有无数次高空降落演练的他们眼中,在向下看和向上望时,也是会觉得脊背发凉的程度。可当时莉莉安又是怀着决绝的心情从那高塔之上一跃而下,在那之后的碎隙她又在想些什么,安斯艾尔此生都无法知道了。
“莉莉安。”安斯艾尔最后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
“对不起。”安斯艾尔垂着眼看着周围的一切,小声道:“哥哥回来了。”
流动的风令周围的花簇微微曳动,仿佛是什么回应,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安斯艾尔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天空中空蒙的星雾,仿佛梦呓般出声道:“我做到了。”
在后面的诺里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任何话。
“可我还是失约了。”安斯艾尔喃喃道:“你再也看不到了。”
尽管并没有听到安斯艾尔之前的低语,但诺里还是明白了——他忍住了那股落泪的冲动,而上前几步,单膝跪下来行礼:“殿下。”
“您不曾食言。”
诺里颤抖道:“无论如何……莉莉安公主,始终以你为荣。”
安斯艾尔没有应答。
良久之后——直到塔顶之上星雾渐熄,晨光熹微,安斯艾尔才终于转过身来,同在旁边守候已久的诺里道:“走吧。”
走出白塔的同时,安斯艾尔回头,深深看了最后一眼。这座神塔缄默在昏茫的破晓之中,沉眠的黄金蔷薇轻动,仿佛在拥抱着沉睡在这里的魂灵。
神塔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安斯艾尔一直看到最后一刻。当他转身之时,帝国未来的新君轻声道:
“传令下去。封锁神塔——”
“于我有生之年,都别再开启它。”
第197章 狂音
七诫蔷薇军入驻王都后, 帝国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秩序。战火后的国度百废待兴,政务院的灯近乎昼夜不灭。无论何时都能看到帝国中枢行色匆匆的文官们,面无表情地抱着厚厚的文书在廊道里横冲直撞。
尽管对他们来说, 这次并非是如同当时中盟联合自治体初立时一切从新而建的状态,帝国原有的机制只需要进行修正,就可以再度运转,但每个人却都分外斗志昂扬。
安斯艾尔与前两任皇帝的行事作风截然不同, 既非伯温森那样放权交任理政大臣全权处理, 也并非赛德一般专横独断,显得格外温和又隐约有些被动。因为他甫一上手并没有大幅度妄动帝国原有的官员体系,只是把自己带来的零星人手安插了进去。
这样一来帝国军队的收编自然不在话下——不提赫赫威名的白蒙坚,单诺里和原联盟上将艾略特·伦纳德就足够令人忌惮。
而到了治国理政方面, 理政大臣之下的官员们都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他们看来,安斯艾尔的麾下尽管将才济济,却并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势必要仰仗他们这些老人了。
——直到那个崩落星系的小雀斑迈着不着调的步子踏进帝国财政部,用了一晚上的时间牵着他们的鼻子通盘完了帝国六年来的所有底册账目。而后针对王都重建, 拟定出来了一个令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造价预算。
“这可是维斯瓦纳,这可是帝国王都——不是你们那穷乡僻壤的崩落星系——”帝国财政部大臣们对潘西嗤之以鼻:“以这种价格就想完成王都修缮,根本是在打发乞丐。”
潘西对他们的挤兑不以为意,再怎么离谱的罢工行为也都照单全收。最后在几个小官员的协助下他完成了全部造价预算, 转手递交给了崩落星系那个迫人的大个头。
在帝国人有意无意的打量之下,花臂Alpha闷着头看了许久造价册,表情几番变化后默不吭声地走人了。这被官员们看作这场过家家般闹剧的夭折。他们开始在背地里大肆嘲弄这二人组的可笑, 而后开始暗地里较劲, 想成为万众瞩目的救场者,从而得到新君的青睐。
——直到傅荣淮带着尼德霍格的人手驻扎进帝国王都, 真的着手开始那场神之基建。他们才意识到了崩落星系二人组的厉害之处。而等他们意识到自己想要的被三邀四请重新归位的计划就这么泡汤、急急忙忙想要回去分一杯羹时,却得到了安斯艾尔批复的调函。
这群帝国官员们终于意识到了安斯艾尔的可怕。
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大动干戈的意向,在无声中就已经完成了人员的清洗和换血——而且一上来就直击要害。原本的皇帝都会多少对掌控财政的官员们忌惮并兼倚重,但独独安斯艾尔一开始就挑了那块嘴硬的骨头下嘴。他背后有七诫蔷薇军和崩落商会的支持,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
军队和钱财是他支撑起自己政权的底气,他在这片国土上无需依仗任何人。他自己便是帝国领上最大的靠山。
而不同于手下的人心惶惶,余下的几位理政大臣对外界的风雨一概不睬。斐德罗在当下依然稳坐首席之位,也是安斯艾尔接管王都后唯一一位没有停职过的理政大臣。即便外界对于理政大臣易位的消息传的如何沸沸扬扬,他依然表现得格外安之若素,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脑子里只有眼前的案卷文书,已经没有什么能令他产生波动。
——直到他们那位在主政位上昼夜忙碌的新君,在凌晨时分听取斐德罗汇报的间歇突然提出了要求。
“我希望可以尽快举行加冕仪式。”安斯艾尔道。
首席理政大臣愣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错愕没有丝毫掩饰,他身后忙转至今的秘书处成员们也是如此。没想到接连两任新君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可赛德·卡尔纳特那时候是唯恐此时不坐皇位以后没得做——这位殿下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尽快,好的。”斐德罗短暂地重复了一遍,而后恢复了镇定,当即到:“那就提前至一周后——”
内阁秘书处成员们看着手头堆积成山、拟定于一个月后进行的仪程草案,想到这一切都将在一周内准备完毕,登时有些眼前发黑。而原本以为这已经足够仓促了,却没想到新君却又给出了新的答案。
安斯艾尔垂眸看着桌上那份不同于帝国文书色彩的简报,手指无意识在某些字眼上点动的同时,已经出口道:“不,那还是有些……”
看着面前那些臣下们的表情,他迟疑了一瞬,而后道:“我希望今天——或者明天?”
眼见斐德罗听到今天的时候就要两眼一黑往后倒去,安斯艾尔连忙改了口。他有些抱歉地看着面前的那些人,但显然还是不打算让步:“一切仪式从简,不必要的都可以取消。”
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毕竟即便安斯艾尔的父亲——那位从来不事铺张的塔茨殿下,加冕仪式时也在王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可是殿下——”
斐德罗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到安斯艾尔的眼神后,他沉默了一瞬,改道:“我明白了,殿下。”
“如您所愿,”斐德罗看向他:“加冕仪式将在明日举行。”
……
散会后斐德罗一改常态,没有敦促他们继续,而是解散了秘书处成员,让他们到了工作时段再来——同时要求上班后立刻尽快将彭斯·卡伦丁的保释手续办好,让这位内阁秘书早日回归岗位。
而在斐德罗匆匆离去后,终于散伙的秘书处成员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随即他们开始讨论起那个最为核心的话题:
“可是为什么……安斯艾尔殿下要这么急于加冕仪式?”
虽然对于他们来说,一切从简意味着原本的工作量减少了近百分之九十。可要知道对于皇帝来说,加冕仪式可是人生中至为重要的一环——早先有的甚至不惜花费一年时间来准备,乃至开启长达近乎半年之久的国庆祭典,来展现新君的宽仁和亲民。
况且安斯艾尔的继位实在值得一场盛大的祭典进行庆祝,毕竟帝国能够脱离苦海全仰赖于他。
在这句话后,他们原本被疲惫打散的讨论欲又彻底膨胀,但是几番猜测都没人能说个所以然出来——直到有人神神秘秘地回望了一眼,看到周围没人后,才低声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几个人不约而同凑近了道。
“自然是因为……”他压低了声音道:“联盟的那位元帅。”
*
批复了桌案上最后一份提案——来自祝泓的有关废除帝国军队唯血统论派系制度提议后,安斯艾尔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推开了桌面上堆积的文书,给自己眼前清出来一小片空地。而后疲惫地抬手,掐了掐山根。
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最近一次休息还是在两天前。
但他还不能停下……此刻远不是他能放松下来的时候。
与此同时,靠在门框上许久的人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敲了两声,令安斯艾尔回望过来。
“抱歉,殿下——”艾略特苦笑着上前几步:“虽然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不合时宜……”
“发生了什么?”安斯艾尔即道。
他放下了手,刚刚纾解的眉头紧接着蹙起。安斯艾尔定定看着艾略特,似乎想要从他的细微表情中探得什么,却又忌惮他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毕竟对于艾略特来说,他身上此刻与外围唯一的连结,只剩下了一处所在。
“不要紧张。”艾略特看到他骤然绷紧的神色,忍不住先做宽慰。但是片刻后他还是神色一黯,低声道:“罗吉·奥斯本去世了。”
安斯艾尔茫然了一瞬,但还是从那个姓氏中获知了什么:“是你的……”
“缇娜和弗兰的祖父,”艾略特顿了片刻:“也是我的外公。”
“究竟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没有人知道,艾尔。”艾略特低声道:“奥斯本将军一生戎马,军功无数,是联盟少数被授予终身荣誉特级将领,以他对联盟的贡献,即便如同讣告中所述他是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也应该有举国一月的默哀致意。”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吊唁,没有追悼。甚至连对军部内发布的讣告都是由莫里安出面宣读的。听出来问题所在了吗?即便代理元帅的身份如何高贵,但缇娜·奥斯本作为联盟军部上将,本应该是最无可替代的主礼人,可她却连为自己的祖父念一念讣告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甚至说奥斯本家族在这件事情中都彻底失去了身影,就像莫里安他们在刻意掩盖着什么一样。”
安斯艾尔神情凝重,对上了艾略特的目光。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艾略特继续道:“而现在……我得到密告,老奥斯本将军是自戕而亡。”
“艾尔。”艾略特直起身,最终吐露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所在:“我想回一趟联盟。”
“我明白了。”没有片刻犹豫,安斯艾尔颌首:“什么时候出发,我让傅荣淮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艾略特轻笑:“联盟是我的老地盘,他跟着反而容易暴露。倒是我恐怕要错过你的加冕仪式了,殿下。”
“那些不重要——艾略特。”安斯艾尔看向他,片刻后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急于完成加冕仪式。”
“即便我再怎么心急如焚——”安斯艾尔喃喃道:“我也要等到那一刻,才能出手。”
在这段时日里,他一刻也未曾忘记——他所爱之人正于烈火中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如果可以的话,艾尔真想就这样放下一切,兵临联盟,直冲回他身边,不择手段地把他救出来。
但他不能那样。他不能坐视那些人对李登殊的抹黑,不能忍受他们对他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帝国的皇帝自然有各种手段把李登殊从牢笼里救出来,但那是李登殊同样也有,却不曾去做的。他忍受至今,煎熬至今,都是为了能得到公正的论处,洗雪自己的污名。
——只有安斯艾尔成为皇帝,才能以帝国之名向联盟施压,敦促石正荣遇害案的重审,真正对他施以援手。
安斯艾尔低声道:“只有我成为皇帝,我才能以他想要的方式……帮到他。”
*
星夜时分,帝国长街上人影稀疏。
提着公文包的斐德罗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在巷道中漫步,他松掉领带后,又摘下了那副伪装冷漠外壳的金丝眼镜。熟悉区域里常被他投喂的那几只小猫在暗处冒出脑袋,细声叫着缀在他身后,等他停下步子,就凑上去黏黏糊糊蹭他的裤脚。
“又见面了,小家伙们。”
斐德罗弯下身去挠挠他们的下巴,领头的那只橘猫便就地一滚横躺下来,露出肚皮。斐德罗失笑,片刻后有些无奈道:“可我今天没有带零食。”
小猫们无觉于他的话语,继续贴在他身边喵喵叫个不停。而在这里短暂待了片刻后,斐德罗也仿佛从某种沉重之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他提起自己的公文包继续朝着既定的路线上走去。
随着道旁灯影的逐渐拉长,他来到了目的地所在。帝国监狱外的卫兵见到深夜前来的人影,先是格外戒备,而等看清对方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意外:“斐德罗大人?!”
斐德罗摆了摆手,从怀中掏出了象征皇室的那枚戒指。他实在是庆幸,安斯艾尔远离帝国太久,而这段时间内他又忙于□□,是以一直没来得及追查这枚戒指的下落……这也是留给他最后的一线机会。
黄金权杖纹样的戒指上攀结着怒放红宝石蔷薇,这枚戒指在帝国之中无人不晓,也无人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卫兵见状,收回了原本的满脸愕然,当即跪伏在地行礼。而斐德罗将戒指放回了胸口的内袋之中,低声道:“带我去见他。”
数得上名目的囚犯都被关押在七诫蔷薇军手下的随行兵营之中,现在这座帝国监狱里关押着的核心人物只有那一位。卫兵略一颌首,留下一人值守,另一人则接引着斐德罗前往下一关卡。而在不知道过了多少次转接后,斐德罗终于见到了那迈向地下的长阶。
他在幽莹的灯火下慢步向前,还没靠近牢室就先听到了锁链的响动。
赛德先一步扑上了牢笼,看着他时那双异瞳近乎沁出血色:“斐德罗——!”
曾经的暴君从监牢中伸出手,似乎想要把他撕碎:“你这个叛徒!斐德罗·弗纳!你这个该死的、活该被蛇鼠分食的叛徒!!”
卫兵还没来得及呵斥,就被斐德罗摆摆手示意退下。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看到斐德罗似乎格外坚决,遂放弃了坚持,自行退下。随着长阶上那扇门徐徐关闭,整个监牢中便只剩下了赛德急促的呼哧声。
“赛德殿下,”斐德罗走到了赛德面前,面无表情道:“作为王室近臣,连续三任帝王的侍奉者,理政大臣斐德罗·弗纳,来为您送行。”
“……”听到“送行”二字的时候,赛德的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一样冷笑出声:“果然,我就知道……是安斯艾尔让你来的吗?那个家伙,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要让我受到公正的审判——”
“您不能。”斐德罗道:“所以我来到这里,为了给您留下王室最后的体面。”
赛德的瞳孔迟滞了片刻,随即皱眉道:“你在说什么?……不是安斯艾尔?”
“赛德殿下。”斐德罗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为了帝国,为了您的父亲,请在此结束吧。”
语罢,他拿出了公文包里放着的三样东西,逐一排开放在赛德面前。而赛德看着那些东西,向后踉跄了一步,跌坐在地。
他原本似乎想问为什么,但当看到面前的东西后就再也问不出来了。斐德罗摆在第一的是一把匕首,第二的则是那把枪——那把当初在中盟帝国别馆里,他亲手了结伯温森性命的枪。
而第三样东西,更是让赛德不寒而栗。可是在他软倒在地后,还是忍不住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个?”
那是一个控制器。
这个东西赛德再熟悉不过,黄金蔷薇祭后为了让那些贵族闭嘴,他就是利用了这种东西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集体发病,把一切伪造成了一场诡异而凶猛的瘟疫。
而在那之后不久,联盟默斯顿城都也同样出现了这样东西。
这被称为“银基”的生物植入品。
赛德近乎看到了一张张在自己面前歇斯底里血肉模糊的脸,他们挠挖着自己的腺体、像狗一样在地上撕咬挣扎,最后以极为恐怖的面目死去——那时候他在内心是怎么嘲笑那些人的?
“殿下,”斐德罗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您虽然处处不如安斯艾尔殿下,但你至少拥有王室的骄傲。我以为您绝不会选择在安斯艾尔手下苟活的,殿下。”
赛德本来似乎应该发怒,可他已经完全听不懂斐德罗在说什么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并不想走到这一步。”斐德罗道:“您以为安斯艾尔是怎么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到你的?因为我帮助了他——利用伯温森殿下为你植入的那枚银基。”
那个瞬间。
赛德颤抖着抬起了眼睛,不可置信从斐德罗口中听到了什么。而下一秒斐德罗给他下达了最后的死刑。
“你从来不是他选定的继承人,你只是一个用后即毁的残次品——赛德·卡尔纳特。”
赛德冲到了斐德罗面前,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里满盈水雾,他沉重的呼吸声打在斐德罗脸上,可是赛德没能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怒火和绝望在一瞬间满盈,而后就迅速消解了。
赛德最后跪倒在地上,嘶哑的哭出声:“父亲……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赛德抱住了自己的头,泣不成声道:“即便你不爱我……即便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比不上他——”
他在狭小的牢狱里几欲崩溃,而斐德罗依然不变地、默默注视着他。
最后赛德停止了哽咽,如游魂一样走到了斐德罗面前。他看着那把匕首,在触及它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冷笑。
而就在斐德罗来不及反应的同时,赛德举起了匕首,朝着自己的后颈的腺体直直剜了下去!
“啊——!!!!!!”
在凄厉至极的叫喊声中,腥热的血喷溅上监狱内的天花板顶,赛德捂着汩汩流下血的后颈,痛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在他割掉的那一块腺体之中,果然有什么在发出微淡的光。
外面的卫兵被这一声惨叫惊动,唯恐斐德罗出了什么闪失,没想到快步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惨烈的一幕。
所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最前方的斐德罗则是瞬也不瞬地紧盯着这位他侍奉过的君主。
赛德趴在地上,执着地看清那团模糊血肉中的银基,在确认了以后,他似乎是释然了又像是死了心,最终“嗬嗬”地惨笑出声。他撑起身子,靠坐在墙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把沾染着陈血的枪支又回到了赛德手里。他眼神中空茫和怒恨交错,到最后却又化作难言的悲戚和疯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他以这把枪亲手了结了伯温森的性命——只是现在枪口倒转向了他自己。
赛德以颤抖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我——”他声嘶力竭,发出困兽最后的狂音:“赛德·卡尔纳特!”
在扣动扳机的瞬间,他冲众人宣告道:“永远是帝国的皇帝!!”
第198章 异端
“我需要一个解释。”
灯火通明的皇宫大殿内, 安斯艾尔从阶上迈下。被近卫羁押至此的斐德罗脸上干涸的血迹如密织的蛛网,他跪坐在地上,看了眼安斯艾尔后, 无动于衷的眼神瞥向一旁赛德蒙着白布的尸体。
安斯艾尔停步在斐德罗面前,半蹲下身逼视着面前这位理政大臣的双眼。任谁都能感觉到他压抑着怎样的怒火:无论是塔茨的真正死因还是当年窃国之乱的真相,在当年知情者寥寥的情况下,赛德可以说安斯艾尔开启那系列旧事的最佳突破口。
而到现在, 赛德却在和斐德罗短短几句话后自戕而死——这是安斯艾尔绝对不想也不愿看到的。
而斐德罗看着他, 显然格外平静:“我告诉了赛德,伯温森在他身上也动了手脚——他身上有银基这件事。”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安斯艾尔蹙眉看着他,停顿了许久才问出口:“你就那么恨赛德吗?”
帝国上下对于赛德的怨愤有目共睹, 如果是其他人出于什么情绪之下展开报复,事情反而更为直白。可就安斯艾尔事前所知,斐德罗和赛德之前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恩怨——而在这种情况下, 这位理政大臣明知赛德迟早会死,却于这个敏感的时间点里执意促成了赛德的自戕。
比起说这是出于个人情感的举动, 安斯艾尔更偏向这样的行为背后有一定的目的性。
然而在那之后,斐德罗就只是沉默地看向他。安斯艾尔看着他已然无波的眼睛,就明白自己从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了。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了。”
安斯艾尔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斐德罗·弗纳羁押, 其一切职务暂停。”
近卫领命称“是”,而片刻后安斯艾尔又道:“……将赛德·卡尔纳特的尸体收敛,明日移交监察司进行后续调查。今晚帝国监狱内所有与事件接触者, 都需要后续调查。”
近卫应了声, 而后开始有条不紊地着手行动,而就在他们出门前, 御座上的安斯艾尔声音再度传来。
只是相比之前,这次他的声音颇为疲惫。
“还有……”安斯艾尔道:“原定明日举行的加冕仪式,无限期延迟。”
……
领命而去的近卫虽有不解,但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在他们离去后的一段时间里,安斯艾尔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地坐在长桌前。今晚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帝国之上的阴云仍未彻底消解,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仍有什么暗流汹涌。
但这次安斯艾尔有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直觉,他感觉到这一切似乎都与那场悬而未决的旧案相关。
而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门外又传来了近卫的通禀声。听到来人是谁后,安斯艾尔颇有些讶异,而后旋即意识到这样阵容的组成恐怕与刚刚的突发事件有关。
得到允准后的近卫推开了门。潘西和诺里接续从阴影中迈入殿内,紧随其后的却是出乎意料的第三个来访者。
前任帝国理政大臣梅瑞迪斯俯身向安斯艾尔行礼,他那一头由素色的丝带绾结的灰色长发随即垂落,坠在臂弯里。安斯艾尔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比起帝国理政大臣这一角色,他此刻的打扮更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吟游诗人。
“问您安好,安斯艾尔殿下。”梅瑞迪斯笑吟吟看着安斯艾尔:“我是梅瑞迪斯。”
帝国的理政大臣末席梅瑞迪斯,他的名字安斯艾尔自然不会陌生。只是梅瑞迪斯成名在安斯艾尔流放之后,他对于这位理政大臣的了解便停留在仅限纸面上的一切。赛德加冕后他曾有听闻梅瑞迪斯被驱逐出王都的消息,只是一直没能得到印证。
如今看来,这一切倒像是真的了。
“你的姓氏呢?”安斯艾尔看着他道。
那男人脸上笑吟吟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我没有姓氏,殿下。我与诺里上将境遇相通,都出身于贫民窟,可是我的父母就连名姓也没有为我留下。收养我长大的纺织工以布纹的样式为我命名梅瑞迪斯。”
“收起你那假笑吧。”在他说完后,一旁的诺里冷不丁刺了一句,而后别开脸:“令人生厌。”
在得到安斯艾尔授意后起身的梅瑞迪斯不以为意地抚平了自己的衣摆,继续道:“还请您不要为难我,诺里上将。”
诺里没有说话。但在场的任谁都能明白,那句话并非刻意为难,反而是在为梅瑞迪斯解围。
这令安斯艾尔感觉有点意外,而后一旁的潘西靠近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艾尔,之前你在前线,我就一直没能来得及告诉你。梅瑞迪斯在被驱逐出王都后一直栖身在商会一处暗哨中——也正是因为他这次主动暴露,我们才意识到有了几年交易的主顾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能同时劳动潘西和诺里出面为他作保,安斯艾尔已然明白对方下功夫之深。只是这样的节点上,如此的精妙用心却难免令他生厌。
“我明白了。”
在潘西退开后,安斯艾尔微微颌首,转过去看向梅瑞迪斯的眼神冷诮:“看来今晚有话要说的并不是你们,而是他。”
挂在梅瑞迪斯脸上的笑意一僵,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费尽心力洗清身份的举动反而在新皇面前起了反效果,忙不迭半跪在地认错:“我错了,殿下。”
“我请求诺里上将和潘西会长带我面见您,是因为今晚发生的那件事——”梅瑞迪斯再不拖延,直奔主题道:“在您看来,斐德罗·弗纳不明原因地挑动了赛德·卡尔纳特自戕,我想我可以告诉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安斯艾尔问道。
“为了他们的帝国——”梅瑞迪斯看着安斯艾尔,定定道:“为了被贵族血统牢牢把控的帝国。”
在那个瞬间,仿佛有什么一直模糊的地方清晰了起来。安斯艾尔意识到自己脑海中有什么已经开始串联成线。而梅瑞迪斯没敢揣摩他的神色,俯身继续道:“如果要说事情的源头所在,要从您的父亲,塔茨·卡尔纳特陛下说起。”
……
安斯艾尔的父亲,塔茨·卡尔纳特并非于王庭之中长大。年少时期他因战乱饱经流离之苦,直至成年后回国继位。在这样的成长背景下,塔茨·卡尔纳特并没有太多上位者的自觉,更多的反而是与贫苦民众的共情。正因如此,他在任期间和联盟达成了中盟条约,而后又在帝国境内不断推行改制法案。
塔茨在任期间,帝国民众的生活质量得到了大幅度提升,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倾轧纠葛也大幅度减少。但尽管塔茨都选择了最能平衡大部分人利益的方式进行改制,但还是有人从这一系列变化中意识到了塔茨最终的落脚点。
他想要改变帝国内部贵族掌握绝对资源的畸形状态。
这一切都让那些贵族们感到恐慌,好在塔茨并没有坚持多少时间,就因病过身。为了保障自身权益,贵族们试图推举伯温森上位,但在郑杨手握重兵的威慑、和师出无名的窘境中最终退缩。双摄政者并行之下,下一任帝国皇帝安斯艾尔在无数双眼睛的追逐之下长大。
而随即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们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恐慌了起来。
“……军制改进法案。”安斯艾尔喃喃道,他恰好又想到了祝泓那篇提案。
而梅瑞迪斯赞同地点了点头:“军制改进法案的推进,让他们意识到失去特权的阴云并没有因为塔茨的死而消失。”
“殿下,您让他们感受到的威胁甚至更大。”
“但这一切和赛德的死有什么关系?”听到这里,潘西皱眉问道。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我的目的。”没等梅瑞迪斯开口,安斯艾尔自行道:“我想以赛德的供述,掀开联盟一直回避的那个真相。”
“——石正荣之死。”
潘西本能地窒了片刻,但显然诺里和梅瑞迪斯对安斯艾尔的打算都不意外。这无疑是一柄利刃,可戳中的却将是双方的痛处。联盟自然有人畏惧被揭露自己不惜与帝国共谋致石正荣于死地的真相,而对于帝国来说,窃国之乱的彻底翻案无疑将给安斯艾尔更多的理由,将旧贵族势力清洗——
看来自己这几日的行动切实地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安斯艾尔垂眼时目光沉蕴,不知定在了哪个地方。
“可即便他们这么做,”片刻后安斯艾尔道:“也无法阻止我。”
梅瑞迪斯看着他,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笑意——那和平时的假笑不同,就连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极为向往且狂热的目光:“是的,殿下。”
诺里瞥了梅瑞迪斯一眼,对方依然旁若无人道:“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您了,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他们本来想从我手里争取的,”安斯艾尔低声道:“就是时间。”
“没错,”梅瑞迪斯紧跟着道:“对于他们来说,手中既然已无胜算,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的拖延——等到联盟那边的转机出现,或者留得足够的时间,让权力被分割走的痛苦来得晚一点。”
“可是我不想等了。”安斯艾尔道。
“……是的,”梅瑞迪斯看向安斯艾尔:“所以我来为殿下献上一把合适的破局之刃。”
安斯艾尔看向他的目光顿了顿:“是什么?”
梅瑞迪斯笑了笑:“殿下,您不问问我想要什么吗?”
安斯艾尔盯着他,不再言语。梅瑞迪斯敛去脸上的笑容,问道:“殿下,在您眼中的辅国重臣、首席理政大臣应该是什么样子?”
“您可以不告诉我答案,我现在提起这句话并不是想要向您索要什么。”梅瑞迪斯低下头道:“我只是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满足您对首席理政大臣应有品格与能力的构想,当我拥有那一切的时候……您能给予我一个机会。”
“好——”安斯艾尔看着他道:“我答应你。”
得到答复的梅瑞迪斯抬头看向他,眼中雀跃之情难以抑制,片刻后他定定道:“奥斯本老将军于日前自戕而死。”
在潘西和诺里相继失色中,安斯艾尔抿紧双唇,沉下眼睛看着他道:“我知道。”
“看来艾略特上将的信报快我一步,”梅瑞迪斯苦笑了一下,而后继续道:“不过至少有条消息,我知道的先于他——”
“在中盟……最后骚乱的那天,弗兰中将舍身救下了一位在当时被看作逆贼的Omega。而缇娜上将不忍幼弟赴死,暗中放了他们一马。但这一切……在后面成了莫里安拿捏奥斯本老将军的把柄,逼迫他在审判庭上附和他们攻讧李登殊元帅。”
“因此,默斯顿爆炸案始作俑者的胡里当斯被保释放出。在场的缇娜上将对自己的祖父倍感失望,主动请命前往环形战线驻守。而奥斯本将军在那之后,哀悔更剧、不堪折辱,最终饮弹自尽。”
“殿下,据我所知——”梅瑞迪斯顿了顿:“联盟之中因受制于莫里安而被迫围攻李登殊元帅的将官并不在少数。”
安斯艾尔的唇色隐隐发白,梅瑞迪斯没再继续卖关子:“可是殿下,时移事易,现在局势已经改变了。”
“——你赢下了帝国,现在你才是帝国的王者。而弗兰中将救下的那位Omega——但愿我没有记错,是叫做言泽对吗?对我们来说,他同样也是帝国的英雄。莫里安为弗兰和缇娜罗织的罪名已经不复存在了,那老奥斯本将军的死,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场冤案。”
“既然如此——”
“我想,事发后就被迫前往环形战线上的缇娜上将,”梅瑞迪斯看着他道:
“一定无比希冀有人能让她前往祖父的葬礼之上,见他最后一面。”
第199章 浮沉
崩落星系归化入中盟之后, 位于联盟边境环形战线上的厄斯多中枢便丧失了原本值守警戒的大半功用,日夜犹如幽暗的灯塔,在绵延不定的星河中闪烁沉浮。
但就是这样一个濒临废弃的中枢, 在近一段时日内成了联盟最受关注的一处所在。自从缇娜奥斯本驻守环形战线后,厄斯多中枢就仿佛被封闭了一般。比起这位联盟上将重铸要塞,倒更像是厄斯多中枢成了闭锁她的囚笼——不断有人猜测着,缇娜被遣往厄斯多中枢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继李登殊下狱、格林病退后, 军部新生代将领中的高官仅剩下了缇娜, 可在针对李登殊的审讯开庭后次日,缇娜就自求派驻往厄斯多中枢,不由得令人思索,这是否意味着联盟军部新生代实力的完全败北。
但与外界的认知完全不同的是——缇娜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样自求派驻厄斯多中枢。
放下的红茶杯盏在桌面上被敲出一个重音, 缇娜冷冷睇向对面来监视她的两个卫兵。
尽管他们身着联盟军服,但却未曾在册、没有授勋、没有被纳入正式名录……这一切都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在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养出来了自己的一支私兵。
“我要洗澡。”缇娜冷脸看着他们道:“滚出去。”
那两个卫兵神情上终于有了几分波动,尽管在缇娜被伏击控制至厄斯多要塞前就被注入了高强度抑制剂, 但极夜玫瑰的赫赫威名、以及当日有幸目睹那场在极其惨烈的情况下获胜的伏击后——他们对缇娜整个人的阴影可谓超过了一切。
“不——”
而就在卫兵硬着头皮否决她的瞬间,缇娜手中的茶盏碎裂了。Alpha冷然侧目时给他们带来的那种头皮发麻的压迫感远比一切更来得恐怖,让人疑心两小时前注入的抑制剂是否出了问题。
他们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但就在要继续这场压迫至极的对峙时, 舱门外刷卡的滴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两小时期满,前来换岗的卫兵出现在他们面前, 冲他们扬了下头。
“交接。”前来交接岗的两个Alpha卫兵停在了他们面前。前面的那个人抬了下眼:“编号K4007和H9812。”
“这里是J5621和F1298, ”即将脱离缇娜压迫的他们如释重负,均是急于完成这场交接:“值守完毕, 开始交接。”
双方在核对完彼此手臂上的密令,确认对方的编号无误后,原先的两个卫兵将自己手上的密钥解了下来。缇娜沉默地在后面盯着他们开始这场例行公事的交接……但尽管帝国上将不发一言,她的存在也犹如黑暗中竖瞳怒视的鬃狮,带来了无尽的压迫感。
在那样近乎有形的逼视下解开了密钥,两名卫兵如释重负,为首的那人将密钥放在了接替者的手上,颇为同情地叮嘱道:“小心。”
接手的人随即将密钥收了起来,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生硬地颌首致意。但这点微妙并没有让为首的卫兵觉得异样,他满心都被即将从高压中解脱的快意占满了。而在他身后的同事却禁不住又抬头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他对上了身后那个卫兵的眼睛。
目光交错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尽管隔着面甲,但他还是轻易的认出了那个人是谁——毕竟对方在帝国境内实在不能说是泛泛无名之辈。而那短暂地错愕无疑说明了一切,后者睁大了眼睛,开口吼道:“小——”
他话没有出口,后脑勺被人猛猛敲了一把。缇娜手中的杯盏碎裂,红茶馥郁的香味湿淋淋地晕开,而他的同行者连回头明白这场异动根源的空余都没有,也被另一人手疾眼快地打昏在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卫兵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缇娜抖落了手上剩余的红茶,颇为警告地看向他们:“你们该庆幸我的手还能动。”
前面的Alpha猛然摘下了头套,露出真面目的卡罗长出了口气。而他后面的人无奈地摊了下手,随即也摘下了自己的头套。艾略特那头红发在灯光下耀眼的发光,他笑了笑道:“没办法,知名度太高有时候也是一种苦恼——”
“巡查还有五分钟到。”缇娜打断了他的话,提醒道:“如果交班卫兵没有及时回到值守位,照样没有用。”
“谁说的没用——”艾略特笑道:“你知道五分钟能做多少事情吗?”
“很多。”卡罗扫视了一圈后,言简意赅道:“但如果浪费在打口水仗上,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艾略特别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卡罗一眼:“如果不是因为我来的时候你已经一意孤行地潜入,我们能争取到的时间不止这一点,好了,跟我来吧——”
语毕艾略特转身即走,他表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内心却格外惴惴不安,倒不是担心厄斯多中枢内的那些敌人,而是担心缇娜同他较真起来——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归属早已经脱离联盟,能如此快速地找到卡罗,也得益于安斯艾尔提供的支援,让他在一早就得到了厄斯多中枢内部建构图。
如果缇娜在此刻犯起了轴劲儿,质问他到底以什么身份来、意欲何为的话,艾略特是真的难以回答。到时候恐怕只有强行攻破厄斯多中枢,但那无疑会打草惊蛇、加大他们后续行事的难度……还会让安斯艾尔彻底失去帝国方行使外交权的优势。
但出乎艾略特意料的,缇娜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她无比平静地跟了上来,先于卡罗一步跟上了艾略特。在卡罗和艾略特合力卸下了舱室内顶板后,缇娜顺从地踩了下卡罗的膝头爬了上去。
他们甚至比构想的还要快地穿过了通风管道,抵达了中枢稍外围。一切顺利得令艾略特有些不可置信,只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飘忽。
直到五分钟之后,厄斯多中枢进入紧急状态——但那些锐鸣的警报声和封堵的舱门已经阻拦不了他们什么了,巡查的卫兵紧急回防戒严,艾略特趴在通风管道口屏息看着他们的步伐走远,而后一脚踹开了通风管口。
缇娜和卡罗在他后面随之落下,艾略特回过头来,听缇娜问道:“接下来呢?”
半叉着腰的艾略特微妙地顿了一下,冲卡罗抬了下下巴——这位忠诚的将官迎上了缇娜的目光:
“联盟北部军区全员,听凭您差遣,上将。”
缇娜目光一滞。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是他所能干涉的了。艾略特半抱着手臂靠在舱壁上,耳边警报声锐鸣紧迫,按照原本的预想来看,这个环节恐怕是最艰难的一环,毕竟这意味着要缇娜自己动手去打破一直以来她所固守坚持的东西。
但是现在,艾略特觉得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缇娜也经历了什么足以令她扭转多年来一切坚持的事情,以至于在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开始顺理成章。
“有多少人手?”缇娜道。
“在环形战线周围的有六个编队。”卡罗低声道。
自中盟那场混战之后,莫里安截权,最开始打压的就是原属李登殊麾下的西南军区,而后三大军区无一例外受到波及,但是因为缇娜身份不同于格林,莫里安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北部战区成了体系保留最完整的一部。
而奥斯本老将军自戕事发突然,事后莫里安把所有精力放在了封锁情报和转移缇娜上面,出于忌惮没有直接动手管控北部军区,而是尽可能温和隐秘地缩紧牵制北部军区的兵将。
他将北部军区的所有军队拆分打散,派遣往联盟各地执行军务。以致于缇娜前往厄斯多中枢的消息传出后,北部军区各支队伍哗然之下都陷入了其他军队的监视牵制之中。
究竟是选择主将还是联盟——同样的拷问也摆在了他们面前。
而在那之后,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北部军区的各个将官秘密联合起来,在卡罗的引带下达成了一致。
“上将,您要怎么做呢?”卡罗看向缇娜,平静道。
如果战,他们便是无往不利的利刃,即便改换联盟的旗帜也要拥立自己的主将。但如果缇娜选择了让步,他们无一例外将面临死亡。联盟政权之下,无法容忍一支有二心的队伍。
接触到卡罗目光的缇娜怔愣了一瞬,她已经从那平静的目光下读懂了他们的觉悟。
“……尽管我也很迷惘,”缇娜的眼睛垂下了片刻,再抬起时已经无比坚定:“但我非常清楚一件事——”
“我不能停在这里,”缇娜对上卡罗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也不能。”
卡罗猛然抬起了眼睛,仿佛有火光在他眼底殷殷灼灼,越烧越旺。
转角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他们的行踪似乎已经被察觉到。但艾略特只是无比平淡地回瞥了一眼,因为眼前的缇娜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异动。
而在卡罗所佩戴微型通讯器的另一侧,在通讯网络的尽头,无数北部军区的兵将们都屏住了呼吸,听着主将出口的话语。
“冲破厄斯多中枢吧,我的士兵们!”
她回过头去,看向廊道尽头。缇娜的音色极亮,语气铿锵有力:
“与我一起,带着所有的疑问和不解,回到默斯顿城都讨要个明白!”
*
联盟默斯顿。
夜色中军部大楼巍然而立。莫里安负手站在面前的落地窗前。顺着他垂落的目光,可以看到他脚下的那楼宇周近有密密的星芒匍匐。那些光点时有晃动,但始终聚集在大楼附近——而只有仔细去看,才能发现那些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这场针对联盟高层的示威抗议已经持续了三天。而当他接到手上这封讯报之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从戎生涯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已经到来——
“非常盛大的场面,莫里安大人。”在他身后,推门而入的胡里当斯和传讯员擦肩而过。尽管有关他的保释批令早在几天前那场审判上就已经通过,但时至今日他才终于走出了牢房。
胡里当斯在他身后桀桀笑出了声,他的模样远比先前身为法政院院长是来得苍老,获释后虽然被人带去简单地梳洗打理,但此刻以蓬头垢面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胡里当斯佝偻着身躯走到了莫里安身边,那双眼睛投射出的目光中满是戏谑:“这些不知深浅的家伙们居然敢在您面前跳脚,还有那个不识好歹的老奥斯本——”
“闭嘴胡里当斯。”莫里安面色森然地转身看向他,满身戾气道:“你以为这一切是拜谁所赐?”
胡里当斯看着他,只是笑,那双浑浊的瞳孔里精光毕现——半年多的牢狱生活让这位原本处于联盟顶端的前任法政院院长饱经摧残。维特当时虽然因为石正荣之死的内情留了他一命,但在那之后却半点没给他留好果子吃。
“拜谁所赐?”胡里当斯脸上笑意更深,只是分毫不达眼底,他冷笑着道:“要我给出回答吗,莫里安元帅——你根本是咎由自取。”
“当初我是怎么求你的?我是如何几次三番求你与我联手对付维特——但你却自恃和李登殊的关系匪浅,认为联盟的未来已然在握,恨不得早点把我甩脱了!到最后呢?你那便宜儿子并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和安斯艾尔就是想快些把当年的旧案翻出来啊?!”
莫里安脸上青红不定,一时语塞——当时他确然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认为维特把胡里当斯扳倒并非什么坏事,以至于当时胡里当斯向他发信示警、几次三番求救的时候,他并不以为意。
直到后面他意外得知维特竟然是崩落星系潜藏多年的暗棋,才终于明白他们埋下了一个多大的隐患。但那时候他还心存侥幸——下任继任者是李登殊,他只需要让维特说不出话来,那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可是他的这个儿子却完全油盐不进——莫里安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石正荣那场旧案如此执著。一个平民出身毫无根基的元帅罢了,死了就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李登殊难道还打算把一切弄得水落石出、然后亲自送自己的父亲去坐牢吗?
可后续的事实证明,李登殊确实是打算这么干的——如果不是帝国那边的苟且首尾,折腾出来继任仪式上那场天大的闹剧,他还不知道怎么脱身。而后面安斯艾尔刺杀伯温森、帝国大乱,李登殊却依然选择了回护安斯艾尔——这简直是送给他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让他先下手为强。
拓图克星事件后,长明星系因《中盟条例》几次掀起滔天巨浪。那时候战事一触即发,所有人都担心战火重燃,把人们推回到六年多前的地狱当中。关于当初的一切都会触动人们敏感的神经,莫里安正是基于民众如此心理,在中盟刺杀案后将李登殊下狱。
这一举动最初带来的动荡自然是不小,但是在维特事件之后,民众对这些事情的敏感度显然来得脆弱又麻痹。他们更多的是希冀平定幸福的生活,而非关注那些权谋争斗本身。
莫里安对此进行了再好不过的谋划,他只需要抢先剥夺李登殊的话语权,而后维持住联盟的局面就可以了。后续只需要等帝国方腾出手来,杀了安斯艾尔的赛德·卡尔纳特自然不会容许、也不敢容许李登殊活着了。
帝国和联盟两方携手,将这个事件划上句号——这样他既能保持自己在联盟内部的形象,又能借帝国之手除掉心头大患,从此高枕无忧。
但莫里安没有想到,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备受阻挠。先是将李登殊下狱就受到多方阻力,最后他不得已答应胡里当斯把他从牢里放出来,才换得对方和他联手把那些早已退居幕后的老臣子们召集起来,靠着如老奥斯本对于缇娜等等的血缘压制,摁下了李登殊手下躁动的新势力。
可就在他们的计划才完成第一步——刚把胡里当斯放出来时,举行了小型庆功宴的莫里安突闻噩耗:罗吉·奥斯本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莫里安气血翻涌,眼前发昏,手里的香槟径直摔掉了下去。他原本沾沾自喜:自恃自傲如老奥斯本也不得不向他低头,没想到这根难啃的骨头这么快就反手杀了他一刀。
缇娜·奥斯本位居北部军区上将位,在军中的威望不言自明,而且她向来性情固执刚毅。罗吉·奥斯本即便是自戕,死因却也隐约有了指向,一旦她下定决心要鱼死网破,那莫里安很难说能落下什么好果子。
所以他压下奥斯本的死讯、封锁了奥斯本宅邸后,第一时间批复了缇娜那封心灰意冷之下递交的申请状,完全无视了对方希望等审判结束后再行出发的心愿,近乎强制性的把缇娜遣送到了环形战线上。
这样一来,联盟三大军区尽数群龙无首,被他接管了下来。可是时间一久,所有被压制的躁动和猜忌都浮现上水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问他元帅入狱的因由、后续审判为何不再继续、缇娜为什么突然去往环形战线、病休已久的格林又在哪里……
而这次不仅是那些新人,那些原本被他们拉来助阵的老臣们也开始产生了异动。他们对于老奥斯本的死似乎已经隐约有了察觉,怀疑起了莫里安鸟尽弓藏的用心——多重压力之下,莫里安被迫放出了罗吉·奥斯本的死讯。
这位老将的死无疑为联盟当下扑朔迷离的局势又添一笔,让其下的人心越发浮动不安。原本莫里安还能勉力压制,可当帝国局势益发清晰、安斯艾尔直捣黄龙即将攻陷王都维斯瓦纳后——一切都变了。
原本还在观望犹疑的人群比谁都清楚这代表着什么,莫里安原本敢对李登殊下手的原因,就是因为帝国正统还捏在赛德手里。可当帝国的皇位已经要易主,那么他原本还算能勉强站得住脚的说法就彻底崩塌了。
维斯瓦纳沦陷的消息传至联盟后,联盟爆发了事发至今最大规模的一场请愿示威——在外的人们要求联盟高层说明功勋上将罗吉·奥斯本死因、给出详细的尸检报告,同时出具李登殊涉嫌罪名的实际罪证,否则应即刻释放李登殊元帅。
最要命的点在于——他们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胡里当斯已被释放。这使得在他们眼中,这一系列事情与先前默斯顿爆炸案联系在一起,成为胡里当斯旧势力的复辟行为。
这一下子激发了联盟民众的怒火。
四处作乱伤人的仿制机甲、被集中投毒暗害的民众、以及因爆炸崩塌的光悬驰道二期……胡里当斯这个名字瞬间激发了联盟民众关于过往的创伤记忆,以至于群情激愤之下对于当下代理元帅的莫里安也充满了反感和质疑,他们极力要求撤销对胡里当斯的保释、当下的代政者莫里安退位。
“你们忘记当时牺牲者的血了吗?!”
抗议者手持横幅和当时的照片,在军部大楼下前广场上嘶声呐喊着:“绝对不能释放胡里当斯!”
“出示罪证,否则请释放李登殊元帅!”
“莫里安退位!!”
原本零星的声音莫里安还能用自己擅长的方法去让他消失或者掩盖,可是当这些声音汇聚成海,他就再也无法掩耳盗铃地自我催眠了。尤其是当今天,他收到了那封讯报——缇娜·奥斯本率军突破厄斯多中枢。
原属其麾下北部军区部旅尽管被分化控制,但得到消息后兴起异动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更何况老奥斯本的死讯已经公布,缇娜打着奔丧的旗号折返,叛国忤逆的帽子于情于理都难以再扣下去,他顶多治对方一个擅离职守——
前提是,如果到那时候站在此处的还是他的话。
接踵而至的噩耗令莫里安倍感焦虑,甚至呼吸都紧跟着急促了起来。莫里安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就让整个事情发酵到了这个地步。而一边胡里当斯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模样,似乎分外有趣。
“要我给你出主意吗,莫里安?”胡里当斯笑意森然:“很简单——”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低声道。
在莫里安满布红血丝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胡里当斯露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笑来,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胡里当斯桀桀笑道:“不瞒你说,我手里确实还有一个人可以用。”
“只要你先下手为强——杀了维特。”
听到最后一句话,莫里安的表情细细抽搐了一瞬,然后迅速地别开了眼。胡里当斯笑意一窒,冷哼了一声道:“怎么?莫里安元帅现在要告诉我自己下不了手了吗?”
“可那时候为什么不见你有这半分仁慈——当初率先提出要一劳永逸除掉石正荣的人可是你啊,莫里安元帅!嫉恨自己被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官挤下了台,尽管那时侯装作一副大度退让能者居之的样子,后面你可是恨得发疯啊!”
“你闭嘴!”莫里安被针扎了一样会回头吼道。
“抱歉、抱歉——戳中了你的痛处,”虽然嘴上说着抱歉,但胡里当斯的脸上不见分毫愧疚,他继续道:“我并没有要在这件事上指责你的意思,这个决定是我们共同做下的,自然我们每个人都恨他入骨。”
“这一点你我到现在都没有改变,除了一个人——”胡里当斯抬起眼时目光一凛:“那就是维特。”
“这个该死的崩落星系的杂种,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亏得我们还把他推举上元帅之位,但到后来我们获得的是什么——”胡里当斯抚了下心口道:“锥心之刺啊元帅!无论对于联盟、对于石正荣还是对于我们,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呢?——他早就该死在中盟奇袭之中,是我们给了他机会活了下来。”
“而如今,我们只是把过去的东西讨要回来。”
“还是你担心报复?来自联盟?崩落星系?——或者帝国?”胡里当斯淡淡道:“李登殊已经是阶下囚了,难道你还害怕安斯艾尔吗?他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他赢了赛德又怎么样,联盟可不是伯温森父子俩手下的帝国。况且现在帝国元气大伤,他绝对不敢轻易对联盟动兵。”
胡里当斯充分展示了他身为前联盟法政院院长的素养,待他巧舌如簧将那一连串的理由吐露,莫里安的神情里终于带了点波动。
“……”抿紧下唇的莫里安看过来:“你说的人,是谁?”
而胡里当斯眸中滑过不易察觉的一丝冷笑。
“莱文森·科洛德。”
“当年他是石正荣的亲卫队成员之一,在那之后被撤职降罪……后来又转到西南军区任职。”胡里当斯慢声道:“安斯艾尔从崩落星系前来联盟之时,就是他埋伏在星舰之上展开行刺——”
“这个人被石正荣一手提拔任命,对他感情至深。甚至在石正荣死后一度因为太过愧疚而精神崩溃,后来是李登殊把他送往军部医院救治……后来这个人被帝国所策动刺杀安斯艾尔,至今对石正荣死于郑杨之手深信不疑。”
“但现在,”胡里当斯道:“到了我们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
“从德文·雅克在那场订婚宴上刺杀维特,到后面他的连串佐证和维特的宣言,足够他明白这些年来他所坚信的一切都崩塌了。”胡里当斯道:“让这样一个家伙动手去铲除维特,那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不是吗,莫里安元帅?”
“而等维特死后,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胡里当斯笑了声道:“李登殊为了毁灭自己参与其中的罪证促使莱文森动了手。”
莫里安眉头一动:“不——安斯艾尔登基在即,如果在这时候还把登殊拖下水,无疑会导致……”
“你担心他会因为我们向李登殊发难而动手吗?”胡里当斯嗤笑了一声:“多疑与猜忌,这可谓是上位者的通病。你以为他们之间靠着政治联姻构建起来的关系有多牢靠吗?”
莫里安欲言又止。胡里当斯显然对于安斯艾尔和李登殊间的内情不知,更多地还是居于自己长期的臆想和揣度开展。见他皱眉,胡里当斯拍了拍莫里安的肩侧道:“不用担心——你别忘了我说的,莱文森曾经为帝国策动刺杀安斯艾尔。”
“可如果现在让他知道,那场刺杀确实是李登殊的手笔呢?”
“而当年那场刺杀无疑是埋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一根刺。”胡里当斯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来回把玩几次后道:“据我所知,安斯艾尔当年也是审过莱文森的……那么后续如果让莱文森出面证实李登殊与两场刺杀案的关联,那么他自然也会打消再为李登殊出头的念头。”
莫里安转身看向他。
满头白发的胡里当斯嘴角噙笑,但他现在和不久前老谋深算的法政院院长形象已然大相径庭。这位前任院长从来满心阴诡算计,不信人心——他自然不在乎李登殊和安斯艾尔之间那点情谊,在他看来那些无足轻重。甚至在利益场上谈论真心,无疑会引人发笑。
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莫里安想。
“莱文森在哪里?”莫里安道。
“……看来你同意我的提案了,元帅?”胡里当斯桀桀道:“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莫里安慢步走到了他身后。
胡里当斯转身道:“在那之前,我要离开——”
“联盟”两个字还没出口,一道没心的凉意先攫住了他。胡里当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那把匕首,面前的莫里安面上毫无血色,看着他露出一个笑:“高谈阔论了这么一大通……果然被关起来以后就耳目闭塞,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啊,院长大人。”
“不过今晚至少有一句话……你说的没错,胡里当斯。”
胡里当斯发出一声惨叫,他眼中乍现狰狞的恨意和无比的惊恐。但无论这位前任院长如何嘶哑地呼救,门外都没有任何应答。绝望之下他伸手拉向莫里安的衣领,只不过他还没有抓住,对方就已经把匕首拔了出来。
“莱文森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人选。以及……”
鲜浓的血径直飙溅上落地窗和天花板,而胡里当斯仰面倒下,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莫里安蹲下身看着他浑浊的瞳孔散大,而后抽出了手帕,细细擦拭干净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他最后垂眼看了瞬对方。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莫里安道。
第200章 曙暮
幽深的长阶上明光幽莹, 两侧石砌的墙壁上隐隐浮起水雾。
莫里安屏退了侍卫,在应急能源石的照明中慢步向下。这座地牢由来已久,但最大的特点在于它摒弃了时代文明的加持, 纯以铁壁筑起无法突破的高墙。
为了防止李登殊的那些拥簇者有任何不必要的过激行为,也为了防止他会与自己的党羽有任何联系,从中盟归来后他就把李登殊关在这里——没有电力、没有光源,没有和当下社会关联的一切。
莫里安的每一个步伐都迈得极为沉稳, 足以让里面的人知道他的到来。最终他在精铁浇筑的栅栏外停下了步子, 轻声道:“登殊。”
黑暗之中李登殊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色的眼瞳在暗中转来时薄有弧光,一眼望去有股慑人的凌厉。他微湿的黑发略微散乱,身上只着单衣,全部武装都被卸除。李登殊在牢笼之内站立起来, 起身时肩臂的动作仍有些异样,似乎触动了什么旧伤。但很快他就与往常无异地挺直了脊背。
那样倔强不屈的眼神,不由得令莫里安想到了中盟那场惨淡收场的伏击。那艘快行舰以如何的姿态翱翔和守护, 又是如何在完成使命之后力竭坠落。当时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把李登殊从驾驶舱里救出来时,他隔着层叠的人群缝隙, 看到了对方那时候的眼神。
即便自己身在血泊之中、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的那双眼睛依然执著地追随着远空中飞走的那座机甲。等到天空中什么也不剩下,他才仿佛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一样,歪头昏迷了过去。等事后医师检定, 他的身体早已达到了人类所能负荷的极限。
联盟的新任元帅一度在死亡的边缘游离。莫里安甚至说不清,那些日子里他是不是在盼望李登殊能就这样伤重不治地死去,这样于他而言会少去太多折磨和麻烦。可事实上最后李登殊靠着顽强的求生意志活下来的时候, 他也彻底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就在李登殊情况稳定下来、尚处于昏迷期的时候, 就将他火速关押到了这处地下堡垒之中,幽禁至今。他原本以为这段不见天日的幽禁时光会令李登殊崩溃发狂,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任何预想中的过激反应。
仿佛他早就对自己沦落到如此的下场有了准备,而事到临头更是坦然接受。只是这样的接受又带着某种坚信的意味,让莫里安有种无法驯服对方的扎手感。
此刻再度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莫里安已经开始明白了,他所相信的是什么。只是这样的坚信令莫里安感觉到一种由衷的愤怒——他身为自己的骨血,却从来没有站在己方一侧,而是一次又一次朝着对立面迈去。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机会,莫里安看着他的面庞,有些神经质地想到。
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而对面的李登殊走近牢笼的边缘,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了阴冷潮湿的铁栅,他与莫里安无声对视的同时,唇角莫名浮出一丝笑意来。
“看来,”李登殊语调平缓,却无比笃定道:“艾尔赢了。”
莫里安微微一窒,脸上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般火辣,他在懊恼之余更有种无处遁形的狼狈,明白对方已经看透了他每个举动的目的。
李登殊无比清楚这座牢笼的意义,是惩罚也是驯化,更有种莫里安自以为是的悲悯和仁慈。而此时令这位刚愎自负的元帅能纡尊降贵出面示弱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他态度的软化和示好。
不过在当前情况下,联盟无论掀起怎样的波涛,他都该有所预见,唯独令他独木难支、无从下手的症结只在于帝国。
更确切的说,只在于安斯艾尔。
如果安斯艾尔落败,莫里安恐怕会想尽办法在第一时间落实早已为他罗织好的罪名,毕竟他是如此迫切。
而如果安斯艾尔赢了……当然,这位自视甚高的前任元帅往常似乎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选项。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无法想象赛德坐拥庞大的帝国,却会输给一个边星流放归来的落魄皇子。
可当时当下,他所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这让他不得以放□□面和自尊来到自己这位私生子面前进行求和。
粉饰已久的假面上终究开始龟裂。莫里安顿了片刻,而后强自笑着道:“没错,安斯艾尔殿下甫一奔赴战场,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了帝国南境大门……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攻陷了帝国王都。”
“而今,他的加冕仪式在即。”
李登殊的眉眼微动,落在铁栅上的手微微用力,最后却什么话都没有说。莫里安笑了笑道:“帝国之内百废待兴,王位之上有太多凡尘俗务要处理,他一时关切不到你也是情有所原,登殊。”
李登殊只是一笑,并没有出言反驳或者其他,他的安静却令莫里安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出牌。于是他干脆下了一剂猛药:
“不过有件事情令我有些担心——”
莫里安上前走了两步,踱步间观察着李登殊的神色:“安斯艾尔攻陷王都次日深夜,赛德·卡尔纳特就在狱中自戕身亡。而这位新皇复仇的怒火显然尚未熄灭……”
“就在不久前,他开始转向三方边界,环形战线侧堆积兵力。登殊——”
“不可能。”李登殊淡淡道。
尚未出口的话语被打断,挑拨未成的莫里安笑了笑:“我还没有说完?”
那双有些湿漉的黑眸转向他,无波的眼眸沉淀着浓浓的情绪,但唯独对于什么的信任从未动摇。
“经历了窃国之乱后,他比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更清楚和平有多么来之不易,幸福宁定的生活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除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向联盟开战。”
“可他曾经亲手杀了帝国的皇帝,登殊。”莫里安看着他道:“你不要忘了,窃国之乱的爆发,当时有联盟的参与,也有联盟的血——”
“在当时,联盟也是受害者本身。”李登殊语气沉了下来,他的言语似有所指,看向莫里安道:“不是吗?”
这话中的深意令莫里安不寒而栗,但很快他把从脊背蔓延上来的紧张压了下去。
“……没错。”莫里安笑了笑,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拿出攥在手里已久的钥匙,打开了面前这座牢笼。
精铁的牢门在弹开后,于黑暗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李登殊眼眸中略带异样,显然有些不解他的所为,而莫里安道:“胡里当斯答应认罪。”
在李登殊皱眉的瞬间,莫里安别开脸,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交给我了一封陈罪书。”
“在那封陈罪书里,他述明了当年的一切。那时候他如何不满于石正荣的当政,于暗中和伯温森勾结,以维特做刀,行下了这场对于三方俱有罪过的刺杀。”
“这场刺杀后,胡里当斯得以把持联盟政局,维特登上元帅之位,为后续崩落星系的图谋奠基,而伯温森坐拥帝国皇位,他们以卑劣的手段获得了想要的一切。而留给我们的,是窃国之乱的战火。”
“苦难、伤痛……孩子,如果我记得不错,那该是你第一次踏上真正的战场、真正的炼狱,你在那场战乱之中曾经目睹无数人死去,你的同袍、你的友人……上一秒还在鲜活地与你对话,下一秒就失去了呼吸。”
“——这是无法被原谅的一切。”莫里安抬起眼睛看向他:“我原本不知内情,现在我知道了,就无法坐视不管。”
李登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得到回应的莫里安依旧滴水不漏:“我答应你,你可以公开审理此案,公布胡里当斯的陈罪书,让维特——让克林托斯站上星际审判庭去证实陈罪书中的一切,让他得到公正的论处,让窃国之乱中被掩盖的一切彻底真相大白……我不会再有任何阻拦。”
“——只要你能向我保证,”莫里安看向李登殊道:“承认胡里当斯陈罪书中所述的,就是追究的全貌。”
“孩子,”莫里安试图去抚摸李登殊的肩头,却被对方侧身躲开。他的手在半空中定了片刻,而后若无其事地落下,语气略有沉痛道:“之前是我错了,还希望你能原谅父亲。”
“让克林托斯登上星际审判庭?”李登殊看向莫里安:“在你我对那些真相都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胡里当斯的陈罪书里已经说明了一切。”莫里安着重道。
“而你比谁都清楚,”李登殊道:“真相并非那些。”
“不要着急……你还没有看到那封陈罪书不是吗?”莫里安道。
“如果这就是你放我出去的代价,”李登殊道:“尽管继续关押我吧。我无法答应这一切。”
莫里安盯着李登殊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郁、清澈,不见丝毫波澜和动摇。莫里安无声吞咽了一下,最后做出了努力:“登殊,我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说出之后,莫里安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内心的天平终于快要按捺不住倾倒向哪一方,可莫里安仍旧抱着一丝希冀,希望李登殊不要将这一切推翻。
直到新任元帅以再无从辩驳的语气回答了他。
“我只有一个父亲,他的名字是李岳闻。”李登殊道。
莫里安脸上的笑意僵停了下来。
“……你就非要如此吗?”莫里安的语意中不自主带上了异样的情绪,但他还是尽可能带着笑道:“不留情面、不留余地,明明此时此刻,你才是阶下囚?”
“登殊,你明明知道,这才是你当下唯一的选择。”莫里安道:“罢了……我早该知道。但我以为你至少会选择虚与委蛇,直到审判庭上再图穷匕见。”
“我不会那样做。”李登殊道。
“不是所有的胜利都必须要通过勾心斗角和权谋阴私才能达成,我会证明这一点。世人会知晓一切,联盟会洗雪一切,唯独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妥协。”
“我跟你们不同,莫里安元帅。”李登殊看着他道:“而我们所拥戴的联盟,也终将不同。”
莫里安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在这场对峙中让步:“请出来吧元帅——不管你如何选择,今天我都会放你走出这座牢笼。至少于原本的罪名上,你早已洗脱了。从安斯艾尔赢得王位那一刻,你所背负的罪责都不复存在了不是吗?”
他带着笑让开了路。
李登殊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讶异。而面前莫里安脸上的笑意滴水不露,仿佛他们并没有经历过那场试探。
“很奇怪吗?没什么奇怪的——”莫里安率先从牢狱中走出,瞥了眼李登殊后自己先一步向前,语气中带着苦笑:“你没有看到军部大楼下威逼请愿的人群聚集了多少,你没有看到有多少人为你声援上疏。”
“安斯艾尔赢得了帝国,你也赢得了联盟,登殊。”莫里安拾阶而上,李登殊跟在其后,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听他道:“出去以后我会引咎辞职,将所有的权力归还于你。至于你将如何处置我——”
推开门的刹那,莫里安意味深长道:“还请你手下留情。”
*
军部大楼外。
乍一看到一层大门打开,两列列兵出来的时候,人群陡然骚动了起来。而潜藏在人群里的弗兰霎时间绷紧了神经。他与同样混迹在人群中的叶铎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见叶铎在人群中隐没离去,弗兰终于打起了精神应对面前的突变。
究竟是怎么回事?
持续不断在高压状态运转的大脑有些枯竭——事实上自从弗兰失去自己明面的身份,潜逃回联盟后,他就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之下。重伤的言泽需要救治,而联盟内部的形势也是波谲云诡。好在他与原本隶属北部军区的同袍断掉联络后不久,潜伏回联盟探听消息的叶铎联系上了他,才终于解了他燃眉之急。
而在知道爷爷的死讯时,弗兰更是如遭雷击。但现状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哀悼痛苦的时间,无论是姐姐、言泽、还是联盟……都需要他振作起来,或许他没办法做出什么惊天动地力挽狂澜的壮举,但至少他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阻止状况继续快速恶化。
于是他联合叶铎,依靠自己对联盟局面的认知,由叶铎的暗桩开始散布有关罗吉之死真相的消息。在多方推波助澜之下,无论是联盟守旧派还是倾向李登殊的新兴势力,都开始暗潮涌动起来。最后他们成功以胡里当斯的假释为突破口,激起联盟民众对莫里安势力的不满,并开始组织一次次的示威游行。
而到了当下,身在环形战线上的姐姐已然突破了重围,朝着联盟疾驰而来。弗兰深知他们的努力有了效果,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提防莫里安的反击。
弗兰满是警惕地盯着那扇打开的大门——但是随着步伐声的靠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个人让所有的示威和呐喊声都停了下去。消失多日的李登殊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夜风里他的神情沉凝,看上去依然有大病初愈后的憔悴。
有人低低叫了声“元帅”。
人群中的弗兰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眼中甚至有些热泪盈眶。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解脱似的松了口气,可这口气尚没有完全出来,弗兰又屏住了呼吸。
因为莫里安跟了出来。
人群中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而这位前任元帅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些人对他的攻讧和声讨,依然以一副滴水不漏的样子和众人打了招呼。
“……近日的风波带来了许多不利于联盟平和的臆测,为了证明那些有损于联盟利益的言论都是子虚乌有,我与李登殊元帅达成了一致意见……”
莫里安环视所有人,扬声道:“我们将以联盟方的名义提请将罪犯胡里当斯、疑犯克林托斯、以及疑犯尤萨里交由星际审判庭,提请由星际审判庭主理,帝国方以及中盟联合自治体协同,多方共聚……”
“重审六年前石正荣元帅被刺身亡案件。”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莫里安完成了宣告。而后他看向在座的每一张面孔,高声道:
“愿联盟的未来——盛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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