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古代言情 > 哑巴侍卫带球跑 > 80-97
    第八十一章


    气氛正热时, 远志给这几个亲卫都倒了盏茶,可那几人眼下都忙着说话, 没人搭理他, 也没人搭理他给倒的那茶水。


    葛正抱着闺女,凑上前去看那榻上的小崽子,看完后嘴里就“啧啧啧”地感叹了好半天:“你们还别说, 这崽子是漂亮,看起来姑娘似的, 这么屁大点的小崽子, 怎么也能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挤在他身后那汉子也跟着凑上来看了眼:“那怎么也得比你家那两崽子生得俊吧?你也不看看人沈却就比你周正了多少,他的娃娃又能难看到哪儿去……”


    他笑着挤兑葛正, 只是在凑近看清了思来的那张小脸后, 嘴里的话顿时便被噎住了,这崽子不管怎么看, 活脱脱就是个小雁王的模样!


    若硬说那眉眼间有些沈却的影儿, 倒也不是一点也没有,只是被谢时观的容相压得死死的, 那点儿属于沈却的温润气, 淡得水一样。


    不过他们来之前也都被沈落敲打过,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沈落就差给他们写本小册子要他们背下来了。


    可正当众人想把这茬轻描淡写地给揭过去时,那站在几案边上的远志却忽然幽幽地开了口:“奴看那崽崽分明生的和雁王殿下一模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我家大人嘛。”


    他当这些大人都看不出来呢, 因此便嘴快地说了实话。


    沈落忙急眼看着他, 低声训道:“大人们说话, 你插什么嘴,显得你多聪明!”


    可他点都点到了,这些人自然也不好再故意避着不谈,不然显得多刻意似的。


    “说起殿下,你们听没听说,”葛正忽然悄声道,“昨儿满太傅在诏狱里没了,说是害了急症,暴卒而亡。”


    “可国子监的那群学生们哪里肯信,纷纷绝食抗议,囔着要验太傅的尸身,这些学生崽子若单拎出来,也都不算什么,可聚在一处,那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沈落也接口沉声道:“三千学子,那便是三千纸笔,若处置得不好了,只怕留下千古骂名也是轻的。”


    这些消息,沈却还是这会儿才知道,他怔楞了半晌,而后抬手问道:“满太傅、满常山?”


    “除了他,这朝中难道还有第二个太傅么?”


    沈却当即就变了脸色,满常山何止是帝师,他还曾为先帝伴读,也是殿下在这京官圈里,唯一一个交心之人。


    说是知己,兴许还说重了些,可太傅对殿下来说,怎么也该是意义非常的,可如今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诏狱里。


    殿下昨日夜归,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番心绪……来找他的?


    昨儿是沈向之和十一伴谢时观进的宫,他知道的消息自然要比这几人更明晰些,因此便低声提醒道:“哪里是急症?是圣人到那诏狱里去送了一餐酒菜,等殿下赶到时,太傅早已无力回天了。”


    此话一出,这屋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了口气。


    当今天子亲手结果了帝师,这般大逆不道的行径,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该往何处搁?朝中上下,乃至于国子监那三千学生,还有谁敢犯那忠心的蠢?


    “嘘!”说着十一又在唇前竖起了食指,“这些话咱们私底下说一说,也就过眼了,可千万不敢宣扬出去。”


    这几人都是多少年的同僚了,哪里会不懂这些,忙都点了点头。


    “我还听说,圣人昨夜吓得害了病,身上起了热,病中下了一道圣旨,要把太后禁足在慈宁殿,缪党主系的那些人,同那些个与谋者,也一应下了狱,等着三司会审呢。”


    再后头的话,沈却几乎便没怎么往心里去了。


    这些人过来,本也不是为了商讨正事的,因此只是压着声讨论几句,便就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没过一会儿,便又都围到床边上,去看那半睡半醒的小崽子。


    知道沈落要带人过来,沈却特意给思来换了身沈落送的小衣裳,又思量着给他带上了那对小金镯。


    这崽子不知是不是随了他另一位阿爷,天生就与这些锦缎金器合称,这般打扮一番后,便愈发衬德他粉雕玉琢、玉质金相。


    可思来乍一睁眼,见这四面八方的都围着人,离他最近的那位又生的了对三角眼、连心眉,一脸的凶相。


    思来顿时便瘪了嘴,嘤嘤哭了起来。


    见他哭,这几个汉子都想来哄,不料在这些汉子们怀里躺上一圈后,这崽子却反而哭得更凶了,于是便只好将他又转送回了沈却怀里去。


    说来也奇,这崽子一进道沈却怀里,顿时便不哭了,葛正立时便惊道:“这么小就知道认人了?我闺女这么大的时候,谁抱的舒服就和谁亲,不粘着她阿娘,反而黏着我呢。”


    “我这抱崽子的手艺,可是院里公认的好,就只有这小崽子不吃我这一套。”


    后头汉子笑起来:“人小世子同咱们院里那些崽子怎么比?据说咱们殿下三岁识字,五岁成诵,过目不忘,卓荦不凡,说不准这小世子就随了殿下了。”


    他说这话时,沈落下意识地便看向了沈却,见这哑巴没什么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随不随殿下,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只是咱们这小世子方才哭起来那个惨哟,”葛正笑着打趣道,“可这会儿再仔细瞧瞧,这崽子脸上哪有半颗眼泪啊?敢情方才那都是诓咱们的。”


    “年纪轻轻的,就知道怎么唬人了。”


    屋内众人都围着那崽子说笑,没人注意到后头几案上已经凉掉了的茶水。


    远志有些委屈地眯起了眼,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大人以前……待他分明是很好的,又是给他缝衣裳,又是给他松子糖吃。


    可如今沈却的注意力和目光却几乎全落在了那小崽子身上,剩下的那么一星半点,其中能分给他的,不过也只有那么几眼。


    *


    冬日里天暗得早,才是酉初时分,天色便已然暗下去了。


    师兄他们还要当值,自然不可能一直在这院里陪着他说话,屋里一静下来,沈却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了王爷。


    殿下如今怎么样了,心里是不是还不舒坦?三餐饭食都用过了吗?腕上的伤又如何了?沈却虽是有心去探问,可不知怎么的,却又一直犹豫着,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他只怕自己这一番自作多情,便会落得和那张棉帕一般的下场,轻飘飘地滑坠到雪地里,王爷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终于,在那崽子睡熟之后,沈却便嘱咐着远志先帮他看一看思来,而后才提起了谢时观昨夜遗落下来的那盏宫灯,恂恂地踏入了雁王的寝殿。


    殿外静悄悄的,院中草木盆栽都换了个模样,绿梅园的匾额也被换下了,园中改种了腊梅,香气浓郁,熏得沈却有些发晕。


    水塘里还是养着那几尾金鲤,不过沈却也认不出来,这究竟还是不是从前那几只了。


    磨磨蹭蹭地走到殿下寝屋外头,沈却心里忽地便又打起了退堂鼓,正当他踌躇着不敢进时,屋里头却突然走出来一位新罗婢,正是略懂些手语的那一位。


    见到他时,这婢子很明显地一愣:“沈大人怎么来了?”


    沈却连忙走上前去,指了指手里的那盏宫灯,紧接着又简单比划了几句,说明了自己的来由——


    他是来还灯的。


    那新罗婢接过灯,应声道:“殿下方才又打马出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您这灯不如先叫奴婢收进去,一会儿等殿下回来,奴婢再同他提一句……”


    不等她说完,这哑巴却连忙抬手打断道:“不必、不必提!”


    “只是一盏灯罢了。”


    只是一盏灯罢了,可他却非要多此一举地送过来,这新罗婢心思活络,哪里会看不出来,这哑巴分明是想借着还灯之由,特意过来看一眼的。


    可惜他来的也凑巧了,王爷前脚刚走,他后脚紧跟着便来了,与殿下恰好错开了去。


    沈却总觉得她似乎已经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了,因此心里便浮起了一点抹不开的难堪来,他很想逃,可又忍住了,抬起手,磕磕绊绊地:“殿下……夜里可还安睡?”


    他是谢时观的贴身近侍,问些琐事,倒也不奇怪,就见这女婢忖了忖,而后拉他到檐下,低声道:“说起这个,殿下昨夜不知是不是被太傅那事给伤着了,吩咐奴婢点了安息香,可人却在案边上枯坐了一宿,今日天不亮便又进宫去了,连半个时辰都没合过眼。”


    沈却听得心里发紧,过了好半晌,才又抬手问:“三餐饭食呢?有好好用吗?”


    那婢子诚然摇头:“今夜膳房那边递送过来的食膳,殿下才没用几口,便又离了府,今日哺食、午膳的时辰,王爷人都在宫里,因此奴婢也不清楚,恐怕您要去问问沈统领。”


    沈却垂下眼去。


    他又想起了昨夜殿下那个落寞的身影来了,满常山一去,王爷在这京都里,便连半个知交也没有了。


    他该是伤心的,殿下从来居高临下,可同样也下临无地,那满心的愁苦无人可述,便只能积在心里。


    那时候殿下来找他,可他居然逼走了他。


    ……


    可惜这日雁王彻夜未归,因此自然也不会知道,有个哑巴悄悄来还了灯。


    更不会知道,那兰苼院的主屋连着几日都没上栓,住在屋里那哑巴是怎样忍着困,一连几日都熬到了后半夜才睡。


    他在等他,可殿下却没再来了。


    第八十二章


    为小世子遴聘乳娘这事儿, 沈向之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反倒是秘而不宣地找人悄悄操办的。


    这段时日里, 朝中局势不明, 雁王又被那诸多破事缠身,沈向之跟着他忙里忙外的,身上也累着一堆事呢。


    况且殿下那儿也没明说, 究竟要如何安置沈却和那崽子,就算说了, 这会子叫他俩露尖, 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沈向之一思忖,便给悄悄办了。


    不能兴师动众地操办,不代表就要从简了, 抽着空筛掉了上百人, 最后只余下了七位排不出高低的,沈向之拿不定主意, 可又不好在这时候, 就这种琐事去劳烦殿下,故而这才迟迟没法交差。


    谢时观眼下已在案前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章了, 小皇帝抱病多日, 这些折子压着没人看, 便只好全由他代劳。


    看得眼乏了,便闭目揉一揉鼻根, 这些日子殿下一直没睡好,批了这会儿折子,只觉得头疼得愈发要命了。


    沈向之奉着一碗浓茶上前, 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却见案前的谢时观罢了笔, 忽然偏头问了他一句:“那哑巴最近在做什么?”


    沈向之愣了愣,这全府上下,就那么一个哑巴,殿下是在问谁,自然也不言而喻:“近两日照例是早起去校场晨训的,末了就回院里看顾着小世子,您不许给他排值,他没处去,这几日好像叫沈落捎带了几本书册入府,像是放着得闲时看两眼的。”


    谢时观闻言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问道:“他腿上的伤养好了?去什么晨训,就这般闲不住?”


    沈向之一时有些摸不准谢时观对沈却的态度,因此便只好恂恂地:“沈却的性子殿下是知道的,若什么事都不许他做了,他反而要寝食难安。”


    谢时观冷笑了一声:“贱骨头。”


    可骂完了,殿下却又莫名觉得嘴里发苦,过了没一会儿,便又巴巴地开口问道:“唔……饭食用的怎么样?近日天愈发冷了,添衣了没有?”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也就是沈向之习惯了他这般,这才能迅速会过意来。


    “这……”这些琐事,沈向之没事也不会去特意打听,这些日子里贴身侍奉着雁王,已叫他心力交瘁了,哪里还能心细如发地去探察这些?


    “这恐怕得去问问他院里那小奴。”


    谢时观复又执起蓝批,而后睨了他一眼:“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问啊。”


    沈向之茫然若迷地转身,正打算出去,却听后头那人又开了口:“别叫那小子知道是本王让问的。”


    沈向之连忙回身:“是。”


    他顿了顿,而后又趁热打铁地提起:“殿下,小世子的乳娘已遴选的差不多了……”


    “那就宣上来让本王过过眼啊。”


    出去之时,沈向之心里还有些晕乎,殿下什么时候……对这些琐事也这般上心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向之便又领着那七名乳娘进殿来了,这几位乳娘进来时都低着头,规矩、礼数,一样也不少,略略扫一眼过去,又都生得白净周正,体态也丰腴。


    谢时观看人先看脸,只见这些乳娘里既没有生得十分打眼的,倒也没有歪瓜裂枣、丑得没法看的。


    因此殿下看了一圈,也挑不出什么,便只好道:“既都是干净的,都送过去便是了,不必再选了。”


    “那崽子看得上的,便侍弄着他去,看不上的,便打发到那哑巴身边去伺候……”


    说到这里,殿下却忽地一顿,想起那哑巴总喜欢和那些女人们纠扯不清的事儿,南边乡下的那位小寡妇,如今兴许还被他搁在心里呢。


    更何况这些乳娘们个个身段出挑,都是刚出了月子的,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那哑巴同那小寡妇很合得来,说不准心里就好这一口,到时候他与这些个乳娘在小院里朝夕相处的,难保不处出几分情愫来。


    谢时观想起这个,心里便很来气,因此复又站起身来,走到那群乳娘面前,拿扇柄挑起那几位奶娘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一圈,这才勉强挑中了一位容貌身段稍逊些的。


    末了他还不放心,又问了那乳娘一句:“看得懂手语吗?”


    那乳娘没料到主家会问这个,明显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摇了摇头。


    想起那哑巴还在那南边时,时常会在陶衣如手心里写字,谢时观脸色一冷,又问了句:“识不识字?”


    这个问题却把这小乳娘问得更懵了,她是被聘来做奶娘的,又不是来考学的,遴选时问的分明都是出月子多久了,侍弄过几个娃娃,家里那小崽子是哥儿还是姐儿……


    可眼前这位主家可不是位寻常的主儿,就算问得刁钻,她也不敢不答。


    “回王爷的话,奴家不识字。”


    答了这话,她心里本还着慌,以为这位贵主儿要看不上她了,不料听了她的话,这位殿下的脸色反而好看了些。


    “那就你了,”谢时观再度出言敲打,“既是去做乳娘,做好本分事便好了,没事别和那院里的哑巴多话。”


    得了这好差事,这乳娘哪还有什么不肯依的,忙跪地谢恩,嘴里连声喏喏。


    *


    戌时三刻。


    谢时观提着那盏宫灯,终于再次踏进了兰苼院,怕再吓到那哑巴,因此殿下这回还装模作样地抬手敲了敲那屋门。


    可这回这屋门竟只是虚虚掩着的,殿下这么抬手一敲,那木门便自个开了条缝。


    只见屋内几案上点着几盏白烛,而那哑巴听见声响,便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板正地戳在那儿。


    半晌才抬起手来:“殿、殿下。”


    不过才多久没见,这哑巴便同他生分了不少,比划时连眼也不敢抬,手上动作也是乱的。


    谢时观转而看向桌上那两本书册,一本是《尔雅》一册是《蒙求》,都是些启蒙书,并不难读,可这哑巴看着却读得很吃力,那案上白烛都熬下去大半截了,可这书册却还没翻过去几页。


    “怎么又想起读书来了?”谢时观把手里那盏宫灯搁到了桌案上,“想考学做官去么?你若有这志向,本王举荐你上去,不过一句话的事。”


    沈却连忙摇头,他哪敢有那志向,连读本书都读不懂,若真荐上去了,那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那你又不想考学做官,白费这心神做什么?”


    沈却答不上来,也不敢答,不想叫殿下知道,他是自知出身微末,之所以想多读些书,也并不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同王爷更靠近些。


    可惜他天分不高,学得相当的慢,连个才启蒙的孩子也不如,磕磕绊绊地读了这么些,已是他连着用功几日的成果了。


    见这哑巴沉默了,殿下干脆直接按着他坐下了,而后轻轻掰过他的脸,要他去看那盏灯,话锋一转:“认不认得?”


    沈却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日为什么送灯过来,”谢时观贴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想见我?”


    沈却没摇头,谢时观便知道他的答案了,挨着他坐下,又故意贴得那样近,把他挤地往旁侧倾,逼他同自己耳鬓厮磨着。


    沈却罕见地没有躲,而是小心翼翼地,去探他右腕上的伤,那上头的牙印已然淡得看不清了,破处也结上了痂。


    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伤处,谢时观却故作姿态地拧起眉:“嘶,疼死我了……”


    那哑巴果然就心疼了,殿下品着他眼神,心里便是一片舒坦,那一连许多日,看见谁都想把人拉去腰斩的火气顿时消下去了大半。


    过了会儿,这哑巴忽然又抬起了自个的腕子,递到殿下唇边,像是要他咬回来解气的意思。


    谢时观明白他的意图之后,忍不住便勾起了唇:“真舍得给我咬啊?”


    沈却一抿唇,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我咬了,”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咬疼了,你可别哭,也不许躲,躲了便不作数了。”


    沈却没犹豫,依然是乖顺地点着头,于是殿下便慢慢地凑近了,可那唇都抵到他腕上了,谢时观却忽地又停下了,仿佛很好心似的,开口询问他道:“怕不怕?不然把眼闭上吧?”


    只是咬一口,又不是捅一刀,可被他这么一说,这哑巴便果真觉着心里砰砰直跳,像是真害怕起来了。


    于是沈却便干脆从善如流地闭起了眼。


    可那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下一刻,腕上便传来了一点灼烫的湿意,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尺肤之上,有些发痒。


    不知是不是胳膊抬久了,这会儿他的小臂便有些支不住了,幅度很小地轻颤起来。


    谢时观只是轻轻地啄咬着,咬过一处,便要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可再过一会儿,便又看不见了,他这般行径,怎么也不像是在报复,反而更像是在调情。


    沈却眉眼紧闭,一直在忍着,可当感知到自己的指尖也被他含进了那温热的口腔里去时,指尖触舌尖,那种湿意和痒意,叫他忍不住地抖了抖,下意识便缩回了手去。


    “你躲什么?”这始作俑者反而装出了一副无辜模样,低笑着说:“嫌脏啊?”


    沈却的脸无端又红了,收回去的那只手湿漉漉的,怕殿下又生气,他也不敢去拿帕子来擦。


    “我还没咬呢,方才都还在挑地方,”谢时观很委屈地看着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本王近来牙口不好,连你也咬不动了,可你却还要躲我。”


    “就这般嫌我吗?”


    “没、”沈却低着头答,“没有嫌。”


    “为什么不好好用膳?”谢时观话锋一转,再次逼近了,看着他眼,“不合胃口么?”


    沈却连忙摇头。


    他不知道殿下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分明有好好用膳,只是近来胃口不佳,吃得少了些。


    “饭食既合胃口,怎么还吃得那样少?”殿下贴得很近,可脸上却是正色的,“心里有事?难过了?”


    心思叫他一下戳中,这哑巴却不肯认,还是那样倔:“不难过。”


    谢时观看他这般,心里便很来气,很严肃地看着他:“你就辩吧,没一句实话——今日之后,你三餐都和本王一道,少吃一口都要罚。”


    至于要罚什么,他也没明说。


    那哑巴有些着急地抬起手来,却又被殿下摁住了:“不许说不!”


    过了片刻,却见殿下又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张帕子,盖在他手里,而后替他揉擦着弄脏的指尖,擦完了,又拿出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到他手心里。


    这是一只翡翠胭脂盒,打磨得很通透,触感温润,只这一只小盒子,看起来便价值不菲了。


    沈却抬起头,怔怔然看着殿下。


    “打开看看啊。”谢时观催促道。


    这哑巴这才犹犹豫豫地去拧,这里头装着一盒子柔润的膏体,像是女人会用的胭脂,淡淡的水红色。


    “这是专给男人调配的淡胭脂,”殿下笑着哄他,“你试试看。”


    沈却死犟着不肯动,殿下便兀自用指腹沾了点,而后凑上前去,掰着他的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陈尚书上朝时也擦粉呢。”


    这京都里越是显赫世家,便愈看重外表,就是年轻郎君,出门时脸上也会擦些东西提气色。


    可这哑巴没上过学,甚至也没读过两本书,人却无端比那些书生郎还迂腐,一直避着脸不肯让他揉。


    有了上回的事儿,谢时观这回儿也不敢再轻易逼他了,因此便只好退了一步,要他帮自己揉。


    沈却拿着那只小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殿下那张脸,已是绝佳无瑕了,慢吞吞地往指腹上蹭了些许胭脂,却不知该往哪里揉。


    “愣什么呢,揉个胭脂也不会么?”


    沈却这才怯怯地伸出手去,指腹点在殿下那薄唇上,小心翼翼地擦着,揉完了,他的目光便黏在了那上头,挪不开了。


    谢时观生得太好,沾染了这一抹胭脂色,反而透出了几分妖冶来,像个话本里要来吸书生精气的艳鬼。


    殿下瞥见他眼里的痴,一声轻笑,而后抵身吻了上去,把那哑巴的唇上也蹭上了这抹胭脂色。


    “喜欢么?”他说,“分你些。”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的一些美人计


    第八十三章


    腊月三十, 岁除之日。


    “官家,”安奉德上前半步, 奴颜婢膝地劝说道, “这会儿已是酉时末了,天色也晚了,为着龙体着想, 您还是看着先用些吧?”


    眼前席上的珍馐酒食已热了再热,可主位上的这位天子却连一口也不肯动, 圣人迟迟不动筷, 坐在下首的那些妃嫔们自然也只能赔笑着同他一道挨着饿。


    今日是除夕夜,皇帝难得召她们来,因此这些妃子今日的妆容装束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几乎是天不亮就开始沐浴焚香, 有几人为了腰身看起来足够纤细,到这会儿了, 甚至连一口吃食也没碰过。


    谁知高高兴兴地赶到这来, 竟是受罪来了。


    谢意之有些不耐烦地扶着额:“帖子递出去了吗?”


    安公公连忙俯首:“禀陛下,晨起时便递了, 已经连递了几封了。”


    “那皇叔怎么还不来?”谢意之冷眼看着他, “轿辇派过去了吗?”


    “轿辇自然……也派了, ”安奉德满头满脸的冷汗,抬袖一擦, 便在那银盘般丰圆的脸上蹭下来一层妆粉,斟词酌句地,“只是雁王殿下想来是有要事缠身, 因此那帖子才没能递进府去。”


    谢意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今日是除夕夜, 能有什么要事缠身?那可是皇帖, 他府上的人怎敢不接!”


    见他发怒,安奉德只得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些,声若蚊呐地答:“正、正因为是皇帖,殿下不出来,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逾矩来接啊。”


    “他故意的,”谢意之眼尾发红,看起来快哭了,“他还在生朕的气,可朕、朕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太傅……他也是朕的老师啊,”小皇帝喃喃地,“害了他,朕又能落得什么好?”


    “阿舅和老师都不在了,阿娘又被禁足在宫里,朕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他却还不肯来……”


    就在此时,席间下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这把声音甜如浸蜜、柔媚动听,叫人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了那声源处。


    “官家……”


    说话的正是那有孕的缪昭仪,分明是喜庆的日子,可她却偏偏穿了身素衣,那日金陵之变,害得她阿耶长兄都被革职查办,阿娘如今被软禁在家,亦是日日垂泪。


    虽说她身为宫眷,又怀有皇嗣,这宫里头的宫奴们明面上不敢踩高捧低地轻看她,可在私底下,都嘲她些什么,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谢意之扫了她一眼,没来由地恼:“说。”


    “臣妾怎么听说,那摄政王近些日子里,日日与府中一个侍卫同寝同食,很是恩爱呢,”缪昭仪一边说,一边低低笑着,“这般如胶似漆的,想必这除夕日也是要腻在一处的,摄政王哪还有空去接官家的帖子呢……”


    不等她说完,谢意之便捏紧了案上的玉箸,而后脱手便摔了出去:“闭嘴!”


    其中有半只玉箸还砸到了一位妃嫔芙蓉般的玉颜之上,顷刻便留下了一道红痕。


    可就是伤着了脸,她也不敢惊叫,只拿手虚虚地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


    宫奴们闻声,头也不敢抬,唰地便跪倒了一片。


    这席面上娇滴滴的妃嫔们更是被小皇帝此举吓了一跳,谢意之年岁不大,过了年,才不过十又七,因此这些妃子们自然也都年长不到哪儿去。


    见这上首的人突然发作,顿时个个都吓得脸色煞白。


    过了会儿,才听那天子忽地又开口问:“那侍卫,叫什么名儿?”


    在这一众妃嫔里,当属缪昭仪坐得离他最近,她同这小皇帝乃是竹马青梅,自小便常在一道顽耍,因此心里是不惧他的,听他问起,她便立即接口回道:“像是姓沈,叫什么……”


    只不过是个卑贱侍从的名姓,她哪里会真的费心去记,因此一偏头,示意自己身后的贴身女婢来答。


    那婢使得了眼色,忙颔首提醒道:“禀陛下,那人叫沈却,却步的却,是个哑巴。”


    谢意之听得心里一凉,那个哑巴么……怎么可能呢?开春那会儿,不是说那哑巴忽然叛逃离京了吗?他还以为沈却早就死在雁王刀下了。


    都叛逃离京了,这样的不忠之侍,他谢翎竟还能忍么?


    “那哑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谢意之怒眼瞪向安奉德,“你怎的不来禀明朕?”


    “这……奴婢也不知啊,”安奉德跪在边上,忖了忖,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那日是有听闻雁王带了个什么人回府,可殿下把人藏得严实,奴婢又心想着,许是殿下路上一时兴起,便带了位南人回来过个新鲜瘾。”


    雁王殿下从来风流,找的那些个床伴,也是没过些日子便觉得腻歪了,这回从南边带回了个不一样的,想必也不过是想尝尝鲜,因此安奉德倒也没怎么去留意。


    况且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日日盯着雁王的后院里探望?


    偏偏这时候那缪昭仪还要火上浇油地来上一句:“呵,这哑巴同那些娈君可不一样,以往那些个郎君,也只有在夜里才会被召进王府,哪有三餐都留下同雁王一道用的?”


    “区区一个哑巴侍从,竟能与主家同席而食,这得是宠成什么样了?”


    上首那人越听脸色越差,咬着牙恨声道:“那哑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道及此处,谢意之忽然又想起了开春时,俞空青递上来的那方药单子,那时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哑巴乃是个亦雌亦雄的妖物。


    如此荒谬之语,他本还不信,再加上那哑巴忽而便叛逃了,他便也没怎么对这件事上心。


    后头听闻那俞空青病死在了夏日里,好端端的一个人,忽地便染了急症,谢意之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恐怕是惹了谢时观不快了。


    他才不愿去触皇叔的霉头,因此便更不敢拿这没头没尾的事去恼他了。


    谢意之总觉得,沈却毕竟是谢时观的贴身亲卫,如若他果真身有畸形,他又怎会不知?况且雁王那般看不得丑物的人,又怎会留他在身侧继续当差呢?


    如今想来……这事恐怕就是真的,谢时观也早就知晓了,可他却仍然留下了这个哑巴。


    为什么?


    思及此处,谢意之不自觉地便皱起了眉:“下贱的东西!”


    皇叔是什么人?定是这妖物使了什么肮脏的手段,才骗得他一时昏了头了。


    天子不快,他们这些内宦也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因此那安奉德心念一动,忽地便出言进谏道:“官家,奴婢倒有个主意……您不妨试上一试。”


    谢意之这会儿对谁都没好气,闻声也只冷冷地:“说。”


    “咱们雁王殿下,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被那股新鲜劲冲昏了头了。不就是个哑巴么,奴婢到外头选个漂亮听话的,一碗生漆弄哑了,再好生教导一番,然后再由您赐进王府里……”


    “这一赐礼,一是为缓和关系,”安奉德循循道,“二来么,等殿下见着了更好的,自然便不耽着那侍卫一人了。”


    谢意之若有所思,这哑巴倒是好找,可那不男不女的畸形可不好寻……不过安奉德说的也确有几分道理在,谢时观之所以迷上了那哑巴,不就是为了他那异于常人的身子么?


    若这样的人多了,那还有什么稀罕可言呢?


    *


    雁王果真说到做到,自那夜之后,无论多忙,三餐都是同沈却一道用的。


    得空时,谢时观便会吩咐那些侍婢将食膳送入兰苼院,两人一道挤在那小屋里吃。


    若是公务繁重,等饭点一到,殿下也要召他过去,边看公文,边盯着他吃,见殿下这般忙,这哑巴便要心疼起来,这时要哄骗他来喂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日子里的刻意冷落,也叫谢时观想清楚了,若是硬要去拔那根刺,那恐怕非得闹到鲜血淋漓才能收场,这哑巴这般倔,他得哄着骗着,循序渐进地去磨。


    等把那根刺磨平了,也就好了。


    殿下还是头一回对谁有这般耐心,这哑巴心软不心软他不知道,可殿下自个却已被这“痴情”给感动坏了。


    不过殿下的耐性也不是白给的,等什么时候这哑巴打心里谅了他了,欠下的那些“债”,他都得一一讨回来的。


    这日。又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可殿下却没并往这兰苼院里来。


    沈却被他逼了这些日子,这会儿也习惯了,照例换了身官袍,又把发髻再梳了一遍,这才往雁王的寝殿走去。


    虽然……殿下近来对他真的很好,好到有时与他对视时,沈却总会有那半刻的怔楞,那种恍惚总叫他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可那片刻的怔忡过后,他又会猛然惊醒过来。


    他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陷落进去,那也不过只是痛快一时,他这般微末之身,怎敢奢求殿下……长久的爱呢?


    等那灼烫的火光熄灭之后,他只求能安一隅,至于殿下那时要同谁站在一道,那不是他该想的,就算是真要娶个男人做王妃,也该是与殿下门当户对的,才好长久。


    他连身上的奴籍都是殿下为他脱的,怎么还敢有胆子,妄想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能远远望着,借它的几分微光,已很好了。


    可就在沈却行将穿过梅园时,却忽地瞥见那廊檐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殿下,而另一个……


    那位郎君看上去要比谢时观矮上一头,乌发雪肤,墨眉之下,是一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颊边眼角处,似乎还揉了些许淡胭脂,淡淡的水红色衬着那瓷白肌肤,更显得他漂亮精致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


    以往殿下喜欢的,便都是这般精致养眼的床伴。


    这位郎君,甚至比殿下之前召幸的,都还要更打眼些,锦袍玉带,笑起来时颊上亦有酒靥,比他的看起来还要深、更招人。


    如此人物,同殿下站在一处,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更叫沈却失措的,是那郎君似乎还打着手语,他……也是个哑巴么?


    *


    才和这御赐的侍娈说了几句话,谢时观便就不耐烦了,什么个东施效颦的丑东西,谢意之也敢往他这里送。


    “殿下,此处怪冷的,”这郎君手上缓动着,用他还不大熟练的手语比划道,“不如进去坐吧?”


    说话时他故意盯着谢时观的下巴,含羞笑着,好叫自己颊边的酒靥时时都能显露在他眼中。


    可雁王却并不领情,他笑得越漂亮,殿下眉心便拧得越紧:“没事笑什么,有病?”


    那郎君没想到殿下开口对他的第一句,竟是这般话语,眼中不自觉地闪过几分错愕,而后又一抿唇,这才堪堪维持住了面上神态。


    硬着头皮抬手:“愚倾慕殿下已久,此番得以面见,心中喜悦,这才忍不住……”


    听着这套陈词滥调,谢时观愈发烦躁,转身便要走。


    可这郎君却追上前去,扯住了他衣袖,为了留住他,他故意将衣襟扯开了些,半露出里头那隐约兰胸。


    等谢时观回了头,他又急匆匆地比划着:“殿下等一等,男人有的我有,女人有的,我也是不缺的……”


    可殿下却丝毫不怜香惜玉,见他动手动脚,攀攀扯扯的,便发了狠,一脚踹在他胸前:“少在这碍眼,滚出去!”


    那郎君重重摔倒在地,怕得掉了几滴泪,苦苦哀求着:“但请殿下怜我!”


    “我若不能留在王府,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只求一处容身之所,不会争,亦不会抢,殿下……”


    谢时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侍娈衣襟半褪,撑在地上,眼中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若放在从前,拿来玩一玩,也未尝不可。


    可如今他有那哑巴了,那小哑巴如何迂腐,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就“林榭”那事都还窝在心里放着,他若还同其他人纠扯不清,那哑巴恐怕这辈子都不愿同他好了。


    他哄了这么久都没把人哄好,这侍娈竟还敢扯他的袖,若传进那哑巴耳朵里去,那他先前做的那些,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因此殿下对地上这人,简直连半点好脸色也没有,若不是看他和那哑巴同病相怜,他早拔剑把人劈死了。


    “把他丢出去,”谢时观冷漠地吩咐身旁的十一,“丢远点。”


    十一有些为难:“可、可是殿下,这到底是御赐的礼,怎好、怎好……”


    “那就哪来的送回哪去,”谢时观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沈却呢?怎么还不过来用膳?都什么时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自证清白,当场表演一个高抬腿的狗


    第八十四章


    沈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又为什么要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般落荒而逃。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心里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赶紧离开那里,不要叫任何人窥见他的窘迫与狼狈。


    等到逃回了兰苼院, 沈却便立即把自己关进了屋内, 单薄的后背抵在门板上,低低地喘息着。等那一阵心慌缓过去,剩下的, 便只有疼。


    胸腔里绞得好像要碎掉了一样。


    明明早就知道,殿下终有一日会变心, 明明也早在心里悄悄做好了预设, 明明已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殿下与他总会走上陌路……


    可他却还是好疼。


    那些他曾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意与温情,殿下那样轻易地就给他了, 可也一样这般轻易地……就可以收回去。


    那些温情, 既然可以给他,自然也能给旁人。


    他早就想到了, 怎么还和个痴人一般贪得无厌地放不下呢?


    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闷, 沈却抱着双膝,薄薄的后背抵着屋门, 渐渐缩成了一小团。


    可就在此时, 屋门却忽然被人敲响了, 紧接着外头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阿却?你在屋里吗?”


    沈却愣了那样久,才终于想起了门外那人是谁, 那是沈落的声音。


    见屋内迟迟没人应答,沈落下意识地便心慌了起来,跑到屋侧一看, 却见那扇小窗也紧闭着。这几日天冷得紧, 那哑巴去了一趟南边, 倒比从前更怕冷了些,白日里也时常烧着炭。


    沈却自打回来后,便时常魂不守舍的,沈落看在眼里,又实在不放心,前几日才叮嘱过他,燃炭时要记着开窗,也不知这哑巴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思及此处,沈落心里一揪,忙抬手重重拍起了屋门:“阿却?阿却!在屋里吗?你应个声啊!”


    沈却正打算回身在门上轻叩一声作答,可外头的沈落却似乎等不及了。


    他心里一但急慌起来,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随即侧着身发了狠往那门上一撞,“哐当”一声响。


    谁料这屋门其实没上栓,他使的那股劲全借着这屋门撞到那哑巴后背上了。


    门被硬生生地撞开了,他看见站在那里头的沈却踉跄了几步,背对着他扶住了几案。


    方才他听这屋里迟迟没声响,心里真是一个肝肠寸断,以为这哑巴是犯了什么傻,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如今见他好端端地站着,沈落心里一松的同时,忽地又气不打一处来。


    “人在屋里怎么也不应声,”沈落上前抓住他肩膀,没好气地训斥着,“存心想吓死我……么?”


    可等他把那哑巴掰过身来,沈落顿时又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只见那哑巴眼眶红着,分明一滴泪也没有,可看着却比哭了还难过。


    “怎么了这是?”沈落的语气忽而又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伸手轻轻揉着他的背,小声问,“是不是方才弄疼你了?”


    沈却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沈落顿时便忘了自己原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了,轻手轻脚地去给那屋门上了栓,而后拉他到榻边上坐下了。


    这屋里原来的那张小榻,前些日子里,已让殿下叫人抬走了,随后又换了张双人榻挤进来,紫檀镂空雕花的床架,满雕的顶罩,尽显繁贵之态,与沈却这小屋里的其他装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落只敢虚虚地揽着他,满眼的担忧之色,又在他耳边低声问:“挨欺负了?是不是殿下……又招你了?你也别把事儿总压在心里,跟哥说说啊,说不准哥有法子呢?”


    可那哑巴却只是摇着头。


    这倔脾气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沈落早跟他急了,也就是对着沈却,他才有这般耐心。


    他什么也不肯说,沈落便只好跟着坐在他身侧,干脆什么话也都不问了,就这般静静地陪着他。


    可过了没多会儿,两人便同时听见外头院里响起了脚步声。


    沈落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了殿下的吩咐,连忙提醒道:“我怎么给忘了,殿下方才遣我过来唤你,要你到寝殿里伴他用膳,这会儿怕是等的急了……”


    谢时观的确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干脆把手头的公务放了,也不再吩咐旁人,冷着脸自个便冲来抓人了。


    沈落忙起身去开门,那哑巴也兀地站了起来,可还不等他取下门拴,那屋门便被殿下一脚踹开了,这木门也还算结实,被这般来来回回地糟践,也只是裂了条缝,强撑着没倒下,不过那门栓却是直接折成了两半。


    见沈落也在,谢时观冷笑一声,讥讽地:“本王是让你过来寻人的,你倒在这屋里歇上了?”


    沈落连忙俯首:“殿下息怒,原是属下与阿却多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天还没黑呢,上什么门栓?”分明是应他的话,可谢时观的目光却落在那哑巴身上,那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咬牙,“锁着门,挤在这小屋里,究竟是说话,还是在干旁的什么事,谁又知道?”


    沈却抬起头,说他什么都可以,可他不想殿下把这样脏的水往师兄身上泼。


    于是抬起手,辩驳道:“不是师兄,是卑职不肯去。”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按下了他的手,口微张,像是还要把那罪责揽回来:“殿下……”


    谢时观不想听他说话,似笑非笑地勾起那双狭长凤眼:“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这么爱作,怎么不到那戏台上唱一出?”


    沈落要说的话叫他堵了回去,后背上冷汗直下。


    “还杵着?”殿下徐徐几步,从他身侧擦过,经过他时微微顿步,“滚出去啊。”


    沈落用余光看了眼身后那哑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确是卑职忘提了,不关阿却的事,殿下若要恼要罚,只惩卑职一人便是。”


    谢时观忽然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回身掰起他的脸:“你倒很疼这哑巴嘛,本王若要你为他死,你也能眼也不眨地认下么?”


    这两人四目相接,沈落一抬眼,那哑巴便知他要说什么了,因此连忙上前一步,哀哀地看了师兄一眼,无声地喊了他一句。


    而后又去掰殿下的手,好容易才扯开了,旋即谢时观便看见他抬手:“别这样,求你了。”


    他看见了他眼里的伤心,可他也只不过是借着怒气训诫个亲卫,这哑巴怎么一副好像……他真把他怎样了的表情。


    殿下也并不是没事找事,他早就看这沈落有些不顺眼了,这么个年轻力壮的单身汉,不着紧去找媒人说亲,反倒成天地围着这哑巴转,什么毛病?


    “我和殿下说,”沈却哀哀恳求着沈落,“先出去,好不好?”


    沈落没动,就见他又启唇,对着他:“哥……”


    沈落还是让了步,他不愿叫他为难,因此终于还是朝着雁王殿下俯身一揖,缓步退出去了。


    等他合上了门,殿下便伸手去碰那哑巴的脸。


    “喊他什么呢?”谢时观阴阳怪气地笑着,“哥?你也不害臊。”


    沈却垂着眼,什么话也不答。


    “早过了用哺食的时辰了,怎么迟迟不过来?”殿下欺近了,把他抵在床架上,又伸手去蹂躏他耳垂,把他那半只耳朵捏得通红,“和他又有什么话这么好说,聊到连本王都忘了?”


    沈却怔楞着,被他挤得想往后躲,可后头的雕花床架挡住了他去路,逼得他只能乖乖呆在那人的阴影之下。


    他以为殿下已经有人陪了,并没想过他还会来找自己,惶遽错愕之下,心头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酸胀感。


    “卑职与师兄从小一道长大,”沈却缓慢比划着,“请殿下不要、不要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殿下逼他仰头,质问道,“本王与你也自小一道长大,怎么不见你管本王叫哥?”


    他这般胡搅蛮缠,可沈却也不见恼,只是犹犹豫豫地答道:“可卑职好像比殿下要年长些……”


    “那你也该管我叫哥,”谢时观很无赖地一低头,笑着贴着他额,“喊一声我听听。”


    这哑巴却紧抿着唇,不肯张口。


    他是很迂拙的人,并不肯把这些昵称叫成暧昧情话,乃至于殿下磨了他半天,他也不肯喊,被他逼急了,也只是抬起手:“那是亲人之间,才好这般唤的。”


    “亲人?”谢时观火气又上来了,“你与我夜里做了多少回夫妻,连崽子都有了,我不是你的亲人,那和你没半分血缘的沈落就算得上了?”


    什么亲如手足,他才不信,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都能互相戕害,这两个半点血缘关系也无的,又能有什么兄弟情?


    于是他很专断地逼他:“以后不许管他叫‘哥’,听见没有?”


    不知是不是叫那廊檐下的美艳侍娈激的,这哑巴忽然也有了些脾气,倔着张脸,就是不肯应。


    “听到没有啊?”


    沈却抬手,定定然地:“他就是我哥,我就这么一个哥。”


    殿下要被他气死了:“你就是个傻的沈却!”


    “你当他这样疼你,就当真什么也不图?”谢时观道,“男人们都一样,他们接近你,都是不怀好意,知不知道?”


    沈却抬头看着他。


    “本王不一样,”谢时观理直气壮地,“本王是你男人,怎样待你都是疼你。”


    殿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除了在那南边遇见的那些痞子,就再也没旁的什么男人对他起过坏心,他又不长着那侍娈一般惊艳的脸,没人会无端对他起邪念。


    分明只有谢时观喜欢欺负他。


    “所以今日为什么不肯过来用膳?”谢时观忽地又想起了这茬,语气里带了层薄薄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本王等了你多久?”


    第八十五章


    他问他话, 可这哑巴却偏偏又错开了眼,情绪看上去似乎有一点低。


    沈却高兴时未必会笑, 难过了也未必会哭, 甚至极少会有丧着张脸的时候,他总是寡淡的、迟钝的,以至于殿下几乎转瞬间便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抹不起眼的黯然。


    这哑巴默了那样久, 才终于抬起手来,一副恳求的姿态:“像以前一样, 属下还是王爷的随侍, 好不好?”


    谢时观爱极了他的寡淡和迟钝,可同时他又那样恨,他这样一个没耐性的人, 都为了这哑巴被迫体贴了起来, 可惜沈却简直就像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榻上帘间的那些情欲与失神,仿佛都是假的, 都是他自作多情的臆想。


    “像以前一样, 怎么一样?”谢时观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可话音却是低的, “有侍卫会同自己的主子肌肤相亲吗?有侍卫会为主子诞育后嗣么?别天真了沈却, 回不去了。”


    稠密微卷的眼睫忽地垂得更低了, 沈却知道殿下说的没错,已经回不去了。


    就像幼儿吃过了荤茹甜物, 便不肯再用那寡淡无味的稀粥米油,如今他触过了殿下的温情,染了瘾, 就算再不想, 却也抑不住那贪念、那想要殿下眼里能只有他的无厌贪欲。


    原来他想, 如能得殿下一眼贪看,就能死而无憾了。


    可如今这一眼贪看已不够了,沈却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把温情烫坏了,要变成个无耻的坏人了,他想要的那么多、那样过分,若是叫殿下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很不要脸。


    他怎么敢想呢?这么会变得这么贪心了?


    谢时观看着他垂下去的那双眼,愤怒之余,不由也有些奇怪,这哑巴分明前几日都还好好的,知道他这几日忙得脱不开手脚,因此到了点就乖乖过来陪他用膳了。


    他是不大热情,可也还算驯顺,偶尔那小崽子不肯听话,不要乳娘哄,迟一些过来也是有的,不过但凡误了时辰,他也都会先让那小奴过来报个信,绝不会叫他等急了。


    今日这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么一种可能性了,因此殿下忽然只手托起他半边脸来,试探着问道:“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沈却没答话,可谢时观看见他眼睫颤了,那样轻微,像线一般的雨丝飘坠在绿叶上那样细微的颤。


    殿下知道自己猜中了,这哑巴想必只看了一眼,然后想也不想、问也不问,便逃了回去,弄得他现下有苦难言,委屈非常。


    “我没碰他啊,”谢时观忽然捏紧了他的肩,他真恨不得把这哑巴拉到那廊檐下,再要人把那侍娈召回来,然后原模原样地再给这哑巴演一遍,“我真没碰他!”


    沈却被他掐疼了,又被他掰起脸,被迫和殿下对视着。


    他看见了殿下眼里的灼烫,像有火在烧着,带着些许被冤枉的委屈。


    “那人是谢意之那有头无脑的愚氓赏入府的,身上带着御旨金书,外府的门房阍者们不敢拦,这才叫他侥幸进到内府中来的。”


    沈却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怔楞,他明白是自己错怪殿下了,可殿下……为什么要同他解释呢?


    况且……就算不是殿下的意愿,可今日来个御赐的,明儿再来位赠礼,都是精挑细选送进来的,想必哪个都比他要好。


    殿下总会发现的,发现原来这哑巴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哑巴,没有夺目的容貌,也没有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还那样笨,连读本书都很费力。


    然后殿下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而走,只有他才会紧拽着那缕早已消失的温情不放,像个笑话一样挣扎着。


    他在殿下面前早已没有半分尊严了,不能连这最后这一点体面都不给自己留。


    谢时观看他这般反应,就知道这哑巴还是不信他。


    于是盛怒之下,殿下猝不及防地便伸手抽出了他腰际的那把弯刀,旋即又强硬地将那刀柄塞进了他手里,攥着他手腕,倏地抬了起来。


    那极其锋利的刀尖就抵在谢时观的心口前,只要再进一步,便能顶进那锦衣,贯穿入他血肉。


    “你若还是不信,”谢时观恨声道,“那就剖开我的心来看看。”


    那哑巴像是被这猝然的情景吓到了,眼神僵着,手也僵着。


    “剖啊!”


    谢时观像是真不要命了,那刀尖抵得那样近,他却偏偏还要朝前走,怕得那哑巴手一软,连带着那只弯刀也“当啷”坠了地。


    再下一刻,他便被殿下紧紧拥住了,那样重的力道,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揉碎了,耳边紧跟着传来了一道叹息:“我怎么会骗你,怎么舍得再骗你?”


    “你能不能……”谢时观贴在他颈边上,灼烫的呼吸欺着他,“就信我一回啊?”


    心跳得太快了,就连呼吸都很困难,那道声音就落在他耳边,真真切切地烫着他,叫他连一丝听不清的可能也没有。


    平日里那般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竟会这般屈高就下地哄着他,有那么一刻,沈却心想,就算这只是殿下一时兴起骗他的话,他也认了。


    *


    这会儿已是酉中时分了,因着这一出变故,二人一直到现下都没能用上哺食。


    沈却觉得殿下可能是饿急眼了,被他吻过的唇瓣和纠缠过舌尖都又涨又麻的,总叫他疑心是不是被咬破了哪处。


    那样反复的一个吻,或许也算不上是了一个,往往是他才刚喘了半口气,殿下便又再度欺上来。


    一开始还只是蜻蜓点水的碰,像是寻常眷属之间只动情不掺欲的吻,等那到吻慢慢将那哑巴烘烫了,谢时观便开始探进去搅弄。


    他总是有法子将这哑巴弄得晕头转向的,哪怕只是吻。


    正当沈却以为接下来就会是更近一步的亲密时,殿下却忽地停下了,转而咬向他耳垂,指尖在他后腰上瘙痒似地,轻轻地点着。


    殿下给他的吻从来只是个开端,是破题,就算沈却忘了,可他的身体却记得这种感觉,只是这三两下的拨弄引逗,他就那样没骨气地软了下来。


    身上耐不住地烫了起来,他不愿叫殿下发觉,便偷偷夹紧了腿,可他整个人都落在谢时观怀里了,殿下怎会察觉不到他身上忽然的绷紧、耳际那抹突兀的红。


    那些沈却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其实已经全被殿下收进眼底了。


    于是殿下故意贴近了,用膝盖顶开他腿,隔着衣料慢缓缓地蹭着:“怎么背着本王,偷偷做起坏事来了?”


    “只是吻一吻,就已经觉得这般快活了么?”那哑巴脸越是红,他就越要说,“你这样的淫靡放荡,要是被别的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啊?”


    这话原是说给这哑巴听的,谢时观爱看他羞得发红的样子,可他说着说着,反倒在自个脑海里构出了几分幻怒来。


    “在南边时,有没有像这样勾引过别的什么人?”谢时观抵在他耳边逼问,煞有其事般起着无名怒,不等他答,便又自顾自地问道,“可你要是真无辜,怎么会招来那么多丑类宵小的觊觎?”


    殿下非要问他,却又不肯他抬手来答,他何其无辜,却在殿下口中沦为一个招蜂引蝶的坏人。


    只是这样蹭了半会儿,这哑巴便不行了,闭着眼仰颈,手里不自觉地扯紧了他的衣襟,谢时观趁机贴上去,啃咬着他那不太清晰的喉结。


    “你好快,”殿下眼尾带着笑,“若是和旁人这样,是要被笑话的。”


    沈却觉得更羞耻了,衣袍里微微的凉,湿腻地黏着他。


    谢时观却仿佛多好心似地,温声软语地同他商量:“不过也没什么,我以后再多帮你练练就是了。”


    猜到这哑巴又要摇头,因此殿下故意抬手捧压着他脸,很霸道地命令他:“不许摇头。”


    “知困而后学,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谢时观板着一张脸,好像自己做的是什么“传道解惑”的高尚事,忽然就严肃地不得了了,“你这样犯懒不肯受业,实在是很坏很不听话。”


    沈却被他说的愣住了,殿下总能把所有不正经的事都说的理直气壮的,只有他笨口拙舌,心里觉得不对,可也不知道要怎么驳。


    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抬起手来:“我也不会和旁人做这、这样……的事。”


    “你敢!”分明是他自己提的,可沈却这样答了,殿下却还要这样凶,凶完了,眉眼又缓下来,他是真把这哑巴放在心上疼,才说要帮他练的,“你自己想想,哪一回不是本王才弄出来一回,你就……”


    沈却挣着抬起手来,捂住他唇,不许他说。


    谢时观垂眼盯着他眼尾上染的红,忽然笑了,也不去掰他的手,嘴被堵住了,他干脆就抬起手来,学着那哑巴的样子比划:“房劳伤肾,到时候下元亏损,你这样,不到而立恐怕就要虚了。”


    这哑巴又没有四只手,可以又锁住他手,又捂住他唇,因此只好松了手,背过身去躲着他。


    可殿下从来得寸进尺,并不会因为他躲就饶过他,死缠烂打地追上去,又把他逼到角落里:“你若真不肯学,那本王下回只好把它绑上了,到时候你也别怨我……”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两声低低的敲门声,而后便是沈向之的声音:“殿下,外府揪出来的那几个女婢婆子,要如何处置?”


    谢时观眉心半蹙,冷声回道:“不过几个女婢婆子,也要来过问本王么?处置了丢去城外乱葬岗便是。”


    “是,”沈向之话音一顿,而后又道,“眼下已是酉中时分了,膳房那边来问,备下的那些哺食,殿下还用不用了?”


    谢时观并不着急答,而是环着那哑巴的腰身问:“你饿不饿?”


    沈却是饿了不假,可眼下他更想去换身衣裳,擦一擦身子,这样湿漉漉地坠着,走几步都磨得慌。


    可殿下却压根没让他答,自作主张地应道:“热好了就送到这屋里来吧。”


    谢时观不许他走,沈却便只能穿着那弄脏了的亵绊,看着殿下房里的新罗婢们送菜进来,那样无措地掐着椅沿。


    这些新罗婢俯身侍菜时会贴得很近,沈却总怕她们靠近自己时要闻见了什么,因此一直悄悄避着躲着。


    那些新罗婢似乎也察觉了,心里觉得怪,可也不敢贸然开口去问,只有谢时观看见他那明显往旁侧倾的身子,心知肚明地勾起了唇角。


    这哑巴瞥见殿下眼角的弧度,心里浮起一点微乎其微的气恼,可这点嗔怒不过转身即逝,很快他就逼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旁的事上。


    除了这些来回布菜的新罗婢,门外似乎还站着一些亲卫侍从,可往日里来送菜的都是外府特意筛过那批女婢婆子,今日怎么忽然让亲卫们干起了这样的琐事?


    虽是外府的低等女使,可也得是在这王府中至少当过五年差的,又要心细,又要样貌端正,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揽上送膳的这一闲差。


    师父方才说“外府揪出来的那几个女婢婆子”,难道是在说那些送膳女使吗?


    就连这样细心遴选出来的婢使里,竟也会有细作……


    “愣着做什么?”谢时观忽然开口,“等着本王来喂你么?”


    沈却这才醒过神来,怕殿下真要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动手,因此忙急急地拾起了那双玉箸,一低头,这才发现他面前的瓷碗里的菜食已被人堆得冒了尖了,想吃到口饭,恐怕还得往下挖一挖。


    “多吃些,”再抬头时,沈却看见殿下正对着他笑,“长些肉才好抱。”


    第八十六章


    用完哺食后的半个时辰, 殿下照例是要沐浴洒身去的,可沈却的习惯却是在睡前才要擦洗身子, 他总觉得上榻前烫一烫脚, 才更好睡。


    谢时观才不管他什么习惯,扯着这哑巴的腕子便往后殿浴房走去,还美名其曰道:“放了一池子的汤浴, 倘或只本王一人用,岂不可惜了些?”


    “你一向是最俭朴的人, 怎能看得下这般靡费之举?”


    沈却这会儿倒学聪明了些, 抬起手来,慢缓缓地辩驳道:“殿下是亲王,又贵极人臣, 稍靡费些, 也是该的……”


    可不想听的话,谢时观一向当做看不见, 将那哑巴生拉硬扯到池边上, 寒冬腊月里,这一池的热水正蒸蒸地往上散着腾腾雾气。


    沈却不敢往池边上站, 一直偷偷地往回缩着, 他怕水, 从前还只是畏,可自上回坠了江, 在那江河中死里逃生了一回,沈却便更加惧怯,就是明知这水池子浅, 才不过能没到人胸前, 他也忍不住地要犯怵。


    因此他奋力地从谢时观手里挣出了那只腕子来, 而后恂恂地手语道:“属下在上边伺候,就不、不下去了。”


    “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你伺候了?”谢时观很专断地又去拉他,“一起下来。”


    可这哑巴却下意识弯下膝,想蹲下去,又仰头哀哀地看着他:“求你了……”


    谢时观瞥见他满眼的惧色,这才想起来在那淮安江上,这哑巴曾不知死活地跳过一回河,当时甚至还怀着身子,他倒有胆子闭着眼往那寒江里跳。


    “现下知道怕了?”殿下冷着张脸挖苦道,“跳的时候怎不见你多想想呢?”


    倘若那时在那钞关处就把人给逮着了,这哑巴也不至于再遭那些苦,他也不必多受那些日夜的殷思切盼之痛。


    “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说是这般说的,可见着那哑巴害怕,谢时观到底还是心疼的,那江河中流水有多湍急,江心又时生漩涡,年年死在那运河上的水手商客们都不知凡几。


    这哑巴没叫水草缠上,也没撞到嶙峋礁石,还能死里逃生地保住这条命,已算是福大命大了。


    “上回让你泡在那浴桶里,不是还不怕么?”谢时观托着他的后脑勺,低声哄着,“这样,本王同你一道下去,你只需抱着我,由本王伺候你沐浴,好不好?”


    沈却没应他,殿下便独行其是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外裳方才在外间幛帷那儿已叫侍婢们褪下了,这哑巴一开始还算配合,可等到被扒得浑身上下就剩一件亵绊了,就红着脸抓着裤头死活不给碰了。


    谢时观看他那副模样,只觉得他迂拘得可爱,也不要他为难,一摆手,便吩咐那些年轻女婢们退出去了。


    “这么怕被人看啊?”殿下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嘲他,“不过是些侍婢女使,同这房中瓷瓶摆设,并没什么分别,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这哑巴却低着头,难以启齿地:“她们若看见了,要吓着的。”


    “什么话,”谢时观听他这样说,心里就闷烦得厉害,像有把尖锥子在往他心上凿,“本王也看过了,你见着本王被吓着过么?”


    沈却没好意思答,那是殿下非逼着他给他看的,哪里能一样?他从前总以为,谢时观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的人,该是端方君子才是,怎么会那样无赖贪色……


    这一池汤浴热得刚刚好,谢时观抱着他缓步走下台阶,那哑巴原想挣下去自己走,可心里又怕水怕得厉害,因此来回踟蹰过后,他也只是攀紧了殿下的脖颈。


    殿下托着他脊背,又抵贴着他额,满池的热水烫得这哑巴连肩膀上的皮肉都泛起红来,谢时观低低笑着,去吻他的鼻尖和眼帘。


    “并不可怕,是不是?”谢时观轻声问他,“你扯着我,我不会叫你坠下去的。”


    *


    浴后,殿下要女使取来了纸笔文墨,说是要作画。


    大半夜的,他却要人把灯烛点得那样亮,沈却不明白他要画什么,殿下寻常似乎在书画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山水画得,草木也画得,乃至于翎毛走兽、禽鸟鱼虫,沈却也都曾在他画上见过。


    他爱屋及乌,在他眼中,就算是殿下随手提下的字画,也像是镀了层金,比那吴道子的画还要好上千百倍。


    沈却又在心里仔细忖了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谢时观画过人像、绘过丹青,也没看过他在画上提诗,常常是绘完便给丢进炭炉里烧毁了,沈却从前看到了总觉得很可惜。


    “过来研墨啊。”等那女婢镇好了纸,殿下便叫她退出去了,转而差遣起了沈却。


    沈却近身伺候他多年,因此殿下一抬手,他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先一步跟过去了。


    只见案上还摆了些小盒子,里头装着各色颜料,眼看画材备得这样齐,沈却顿时就更好奇殿下要画什么了。


    可就是再好奇,他也不会贸然开口去问,最后反倒是谢时观先忍不住了,开口反问他:“你就不好奇本王今日要作什么画么?”


    沈却这才肯从善如流地抬起手来:“殿下要画何物?”


    谢时观狡黠一笑,抬了眼:“画个哑巴。”


    沈却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左右再没旁人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几分慌乱模样:“我、我么?”


    “屋里只你我二人,”谢时观笑着反问道,“你听听看,本王像不像哑巴呢?”


    沈却呆呆地摇了摇头。


    殿下先是要他搬了只凳子,要他端坐在案前,可等他坐好了,殿下又执笔犹疑了好半天,却怎么也不肯落笔。


    沈却受不了他那般赤裸裸的目光,他怕王爷盯着他看得久了,就会发觉,他其实真的一点特别之处也没有,哪里都说不上好看。


    可就算心里着慌着,他也很努力抿着唇,一直忍着没有动。


    他分明连眨眼的频率都放慢了,但谢时观却还是蹙着眉开口道:“别动啊,你动了本王还怎么画?”


    沈却听他这样说,更是连呼吸都放慢了,大气都不敢喘,可殿下却依旧非要强人所难地逼他再稳一些。


    他这样不讲道理,可沈却面上却连半分愠色也不见,他从来驯顺,只要不是什么出格事,就算殿下来回差遣他一整日,他也不见得会皱一皱眉。


    但就算这哑巴都这般配合了,殿下也仍是不满意,罢笔起身来,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几条软革带,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他手腕给缚住了。


    “本王也不想绑着你的,”他说的义正词严,好像真是沈却不听话、犯了错,“可你怎么总要动呢?”


    等殿下将他整个人都锁上榻,这哑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算他方才和塑像一般僵坐着不动,谢时观恐怕也是不会满意的。


    故意那样拿乔说他不好,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惜这时候,谢时观却早已将他的手脚都岔开捆牢了,随即他又伸手探进他前襟,在那暖烘烘的腹上轻轻按揉着。


    “用了那么些哺食,肚子怎么还是平的?”谢时观身后是一片橘金色的烛光,说话时眉眼弯着,“唔……好像是有顶起来些。”


    “那你怀那崽子时,这儿隆得高么?”


    双手被缚,沈却连比划也不能了,只能尽力偏过头去,躲着不看他眼。


    可有些事却不是躲着不肯看便能逃避的,沈却听见王爷好半晌都没做声,还天真地以为他决心要放过自己了,谁知下一刻,底下亵绊的带子便叫人猛然一抽,又随着那力道松褪了下去。


    腿上倏地一凉,沈却下意识地便要并起腿来,可那两只脚踝却叫那革带锁紧了,任由他怎样挣,也掩不住那一处旖旎风光。


    “别乱动,”谢时观还是那副柔情蜜意的腔调,“这样不是才好画么?”


    “画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眼就知道是你,你宽心啊,本王只藏着给自个看,定不叫旁人沾染一眼,好不好?”


    可就算沈却觉得不好又能怎样,殿下把他用来“说话”的那双手的操纵权都给剥夺了,他甚至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时观把那画卷铺在床尾,一眼一笔地摹画着。


    这哑巴是真的很怕他看,那过分炽烫的目光叫他羞,继而浑身都绷紧了,又想要别脚去遮。


    “别扭啊,”谢时观伸出手来,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腿,“乖一些。”


    殿下才下了几笔,余光却看见那哑巴似乎在说话,于是便又搁笔凑上前去:“说什么呢?”


    就见那哑巴很艰难地启唇:“不要、不要看。”


    他羞得都快要哭了,眼那样红,勾得谢时观想俯下身去舔他的眼,可画作未完,这屋内虽说燃着炭,可到底还是冷的,若不抓紧些画完,殿下怕这哑巴会受凉。


    “你乖些,就快了。”他漫不经心地哄着他。


    沈却哪里会信,只好哀哀去求他:“太丑了,不……”


    谢时观捂住他嘴,霸道地:“哪丑了?分明那样漂亮,本王喜欢得紧,不许你嫌它。”


    殿下画了那样久,害得沈却焦灼得以为都已经熬到后半夜了,总算完成了这幅丹青像,谢时观还要显摆似地展给他看:“好不好看啊,阿却?”


    沈却真恨不得自己瞎了,那画作绘得着实细致,就连他趾上的那颗小痣,也都给点上了。


    他不肯多看一眼,于是干脆羞耻地闭上了眼。


    可下一刻,沈却又忽觉腿根处一痒,而后那像是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扫过他尺肤,紧接着又有个柔软又湿烫的东西,蹭过了……那一处。


    这屋里太近了,近得落针可闻,叫他不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令人脸红耳烫的微弱水声。


    这种难以形容的触感,逼得沈却不自觉地发起颤来。


    不要……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着,快停下啊。


    那样脏的地方,怎么、怎么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定七点更,痛改前非了。(顺便说一下,本来预计是三十万字的,但我的预计从来不准,所以应该还要再写几万,番外还有条if线,一个身份转换的梗,矜贵的哑巴小王爷和身份卑贱外府车夫,就写几章过过瘾,也不会写长的。


    ————


    第八十七章


    翌日。


    沈却向来起得很早, 若不是殿下摁着不许他起,早在卯初时, 天还未亮, 他便要下榻更衣去了。


    谢时观睡眼惺忪的,感知到他在乱动,便有些不满地掀起眼来, 这样冷的天,这哑巴竟一点都不肯犯懒, 殿下以己度人, 觉得他真是个半点都不心疼自己的傻子。


    因此便死死地把人箍进怀里,人还朦胧着,开口倒像是呢喃着的口吻:“到哪儿去?”


    “天都没亮呢, 这几日春假不必上朝, 连京官们都歇放了假了,你再陪我多睡会儿, 听话……”


    沈却两只手都被给他缚死在了中间, 哪还能驳,只能乖乖受着, 等殿下放松了些, 这才慢缓缓地抽出手来, 往他掌心里写道:校场。


    不等他写完,谢时观便拽起了他的手指, 而后猝不及防地就咬了下去,见那哑巴吃了疼了,这才肯松口。


    “是我弄你弄得轻了?”殿下毫无避讳地问道, “弄你的时候就半死不活地装给我看, 这会儿才歇下多久啊?还有力气去晨训, 你有这闲心,不如再给本王一回。”


    沈却听得脸烫,心里也有些怕了。


    腕踝上的勒痕还没下去,腰是酸的,被碰过的地方似乎也肿着,殿下倒是替他擦洗过,也抹过药了,可他自己不敢乱碰,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弄成什么样了。


    总之一直都有些异样的感觉,隐隐得还泛着疼。


    可好端端的,他忽然不去校场受训,不仅师父和师兄要担心,旁的那些人,说不准也要多想。


    沈却不想叫别人以为自己怙恩恃宠,是用什么不干净的手段爬上了殿下的床榻,虽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讥讽,可私底下,他也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


    昨儿他去乳娘屋里看思来,那俏丽妇人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同他说:“大人,奴家前日到外府去领开春福礼,听见有几个婆子取笑那孩子,说什么‘沈大人有了自个的崽崽,哪还看得上你’云云,又嘲他出身,进而又讽了您几句,那孩子脸一下就拉下来了,和人打起架来,后头是沈落大人去拉的架,还把那孩子送去刑司挨了几棍。”


    她口中的那孩子,自然就是远志。


    这事儿沈却压根就没听说过,他这几日时常往殿下那儿跑,一回院便又来哄这崽子来了,不过拳头大的一颗心,又怎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忙着哄这对父子,也就忽略了那小子。


    他心里一急,刚想去看看远志,却又被那乳娘叫住了:“这事儿沈落大人吩咐过,不许同您说的……”


    沈却知道这乳娘是求他别说是从自己嘴里泄出去的话,因此点了点头,唇语道:“我不说是你。”


    偏屋的门紧锁着,沈却上前去敲了敲,里头也没个动静,过了半晌,才听见有人拖着脚步来应门。


    门一开,见来的是沈却,远志眼一红,不管不顾地就扑进了这哑巴怀里:“大人……”


    沈却愣了一愣,这小子长高了不少,站起身时已能与他下巴齐平,是个大孩子了,他自幼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很怕旁人的触碰,从前只当远志还小,亲昵些也没什么,可现下他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看见远志脸上有伤,人也病恹恹的,沈却顿时便心软了,由着他抱着,又僵硬地去拍他的后背。


    “奴回回去,她们回回都嚼舌根,说奴是妓子养的,”一见着他,远志心里的委屈便决了堤,“说奴便罢了,还要牵扯到大人,说您好好的亲卫不做,偏要做那……”


    怕沈却听了生气,远志没敢把原话复述给他听,只道:“还说您没名没分,又是个残的哑的,连封个侧妃都够不上,到时殿下腻了,就要把你赶出府去,要您自生自灭。”


    “那几个老虔婆,打量奴是个孩子,说的话没人听,她们就可劲欺辱我,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奴替奴和大人找回公道,又有什么错?”


    远志越说越生气:“可沈落大人却不分青红皂白的,非说奴不该同她们一般见识,那是良民、是雇奴,而后拎着奴就去了刑司。”


    沈却看他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有些苦恼地哄他回榻上,又替他掖了掖褥子。


    沈落办事一向比他周到,他懂人情、明事故,这般处置,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因此沈却只好抬手劝慰道:“师兄待你凶是凶了些,可也是疼你,若是他真看不上你,他是不会费心管你的。”


    “外府的仆侍婢使即便与你同是奴籍,那也都是殿下的奴,轻易不要同人闹成这样,若让殿下知晓了,他不管琐事,也不会费神去听其中的弯弯绕绕,要罚便只一道罚,殿下一开口,便不是几棍子就能了事的。”


    那小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沈却原想着用完膳回来再过来瞧一瞧他,谁料会那样巧,刚好撞见了那位侍娈,那会儿心力交瘁的,便将这事又推到了脑后。


    这般胡思乱想了没多久,沈却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起身时,已是日正时分了。


    沈却悄没生息地从榻上挪下去,轻手轻脚地更了衣、濯了面。


    而后他便坐在那小窗旁的妆台前,对着铜镜挽起了发,乌发束到一半,沈却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落在了台面摆放的那只翡翠胭脂盒上。


    他想起昨日里看见的那位侍娈的模样,又想起殿下说那些郎君们素日里都揉的,于是指尖稍一顿,紧接着又做贼般探了过去,轻轻拧开了殿下送他的那盒淡胭脂。


    用指腹沾了一点,在虎口上先揉开了,旋即他便有些生涩地往颊边揉上了些许水红色,可他其实并不白,无论对着那铜镜怎样看,沈却都觉得自己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像个效颦学步的蠢呆子。


    听见后头王爷起身的动静,沈却连忙抬手去擦,可他忘了手上也沾有胭脂,这胭脂里又不知掺了什么,怎么蹭也擦不干净。


    “干嘛呢?”谢时观不知什么时候,已欺到他身后了,俯下身靠在他鬓边,“擦掉做什么,不是很好看么?”


    可这哑巴却活像是个被人抓包现形的窃贼,总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已被殿下看透了,不必殿下开口揭穿,他自个就先把自个臊死了。


    可出乎意料的,谢时观并没有开口讽他笑他,反而还贴在他面颊上蹭起来:“我们阿却,揉了胭脂好看,不揉也好看,怎样都好看。”


    沈却不知是被他这话臊着了,还是被他蹭得难受了,悄悄偏过脸去,低下眼,可颊上的淡胭脂却越擦越红,都算不上是“淡”胭脂了。


    “小气,”殿下立即便追了过去,“本王送你的东西,分点给我怎么了?”


    沈却立即把那胭脂盒递给他,手上比划着:“里头还有许多……”


    “夫唱夫随,”谢时观粲然一笑,很故意地抵在他耳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假话,“本王以后也要学着你,开始变得俭省了。”


    看见这哑巴的脸愈红了,殿下便觉得心里畅快。


    “昨儿夜里,”殿下在附在他耳边,又低低地问了他一句,“我那样弄你,你有一点快活没有?”


    沈却真恨不得自己能一下遁进地里去,这样就能听不见这些话了,紧接着便又听殿下缓声说道:“你不要装聋,本王还从没有那般体贴地侍弄过谁,你是独一个,你要是敢摇头说不喜欢,本王就日日弄,弄到你觉得喜欢为止。”


    沈却很怕他真要付诸实践,于是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认了下来。


    可见他点了头,殿下却也要笑,无赖地说道:“那本王下回再弄,你就不许再躲了。”


    点头摇头都是坑,殿下骗他这么些回,这哑巴却还是傻乎乎地自己往坑里跳,且总要后知后觉地才能省悟过来。


    谢时观说完了,手又慢慢滑下去,轻轻贴在他腹上,看着铜镜里那人,笑得很坏:“给了你这么多,你还会不会怀啊?这会儿不会已经有了吧?”


    沈却虽然已有过一次了,可心里对这怀育生子之事,还是觉得很模糊,听殿下这样一提,心里顿时便又着慌了起来。


    “大夫说过,”沈却钝钝地抬起手,“属下不好怀的。”


    殿下才不喜欢崽子,再又多一个,这哑巴的心力便要再被分去一份,况且他还听人说,倘或生养多了,就算是回回都能平安产子,身子骨也是要变差的,他不想沈却吃那样的苦,因此昨夜这哑巴都那样累了,他还要抱着人去洗干净。


    不过就算心里是这般想的,可面上谢时观却还要说这些叫他羞、叫他怕的话来逗他。


    谁叫这哑巴从来都很把他说的话当真,正经得可爱。


    不等这哑巴琢磨明白了,谢时观便又凑上前去,一边动手一边支使他道:“饿死了,先给我吃一口。”


    前襟被扯下,胸前猛地一凉,沈却忙往后躲了躲,急忙抬手道:“属下去膳房给您拿些吃的来。”


    谢时观:“没胃口。”


    “那属下去平康里给您买碗馄饨,那家……”


    不等他比划完,殿下便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他手腕,抬眼时凤眼微向下,好似受了委屈的人是他:“本王邀你用了那么多回膳食,哪回没叫你吃饱过?如今要你给本王吃一口,你却这般悭吝地推脱,好伤我的心。”


    他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沈却真成了个忘恩负义的坏人了。


    “那崽子都有乳娘哄着疼着了,也用不上你,”谢时观放慢了语调,“好容易有一回,给本王又尝一口又怎么了,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地说着,那些很没道理的话,被他放在嘴里一念,那哑巴的态度便会慢慢软下来,结果就总要被他骗到手去。


    半哄半强迫地把人摁回榻上又吃了一回,殿下顿觉神清气爽,再回寝殿去理那些积压下来的公务时,便觉得连那奏本子也顺眼极了。


    第八十八章


    春假刚过, 含元殿里迎来了新岁的第二场朝会。


    待那钟鼓馀声一止,则见天子登御座, 紧接着便闻鸣鞭奏乐, 百官礼毕。


    由鸿胪寺奏报过后,便有几名官员陆续出列,朗声宣读奏疏, 可上首的天子却并不会立下决断,而是看一眼谢时观, 习惯性地问一句:“皇叔怎么看?”


    随即便又是一句:“有理, 便按皇叔所言去办。”


    这般场景,堂下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了,这位天子自九岁登基, 在位整整七年, 可对奏时却依旧还要旁人来教。


    从前满常山还在时,倒还有他每日勤勤恳恳地提早些时辰入宫, 逼着这位少年天子背下他早已拟好的奏对之言, 也好在朝上撑撑场面。


    可如今太傅已去,再没人拿他当孩子看了。


    等到无人宣奏之时, 忽地又见一位紫袍老官预咳一声, 提步出列, 行至御前,缓身下跪:“上禀圣人, 臣夜观天象,又察簿上所记,去岁腊月廿二, 有星孛入于北斗, 乃为大凶之兆, 果真后便闻听圣人受惊病倒之厄事,又闻太傅殒命之祸殃。”


    去岁腊月廿二,正巧是雁王带着沈却回京那日。


    谢时观皱了皱眉,但却并未发作,而是静静地待他继续往下言奏。


    “履端之日,分明吉日,却见那中天之上,竟现白虹贯日之象,白虹如刀,古书上有记,此乃天子被胁之凶兆!”


    谢意之闻言,微微捏紧了龙椅边上的纯金把手:“这是何意?”


    “腊月廿二,乃雁王入京之日,摄政王身为天子辅弼,却私自擅离京都,又带兵遣将,破入宫城,好不威风。”他头也不抬,两手端着象笏,朗声上疏。


    “履端那日,微臣曾多次卜筮,得卦却皆落雁王府内殿,说明此凶物正藏于殿下内宅之中。去岁今年恰逢多事之秋,不得不防,还请圣人明察。”


    谢意之自上首下睨,见底下雁王微微颔首,面上并无不悦神色,这才稍松了口气。


    御赐入府的那位不男不女的妖郎,谢意之也是召见过的,虽他不愿承认,可那的确是张清丽绝俗的脸,偏生同那哑巴又有几分神似,这才是最难得的。


    可皇叔竟将人原封不动地又送了回来……


    难不成谢时观真将那又残又贱的哑巴看作是自己的发妻了么?真是疯了,就算真把他捧在心上疼,再养几名侍娈,又有什么?


    因此小皇帝便笃定了是那哑巴善妒,逼得谢时观连御赐之物都敢抗旨拒收了。


    于是堂上百官便听得上首之人慢缓缓地开口道:“皇叔伴朕多年,又是朕的血脉至亲,其忠心悃诚,同那已故的太傅一般殚诚毕虑,朕都是看在眼里的,故而此番灾祸必是叫那妖物所惑,与皇叔无关。”


    说罢他一抬手,便有个小火者抬上来一只盘托,只见里头仅仅盛放着一张泛黄的药单,谢意之一个眼色,那小火者便将托盘挪下去要诸臣们过了过眼。


    “这是满太傅曾经的学生俞探花在医馆所得,也正为雁王府中亲卫沈却所开之药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乃一帖安胎药。”


    底下立即便有人嘀咕了起来:“亲卫……不都是男子么?”


    “这沈却我是见过的,那分明就是个男人,硬要同这帖安胎药扯上关系的话,莫不是他在外头同哪位娘子有私?”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怎么会拿到朝堂上来说?”


    “莫非是撞了名姓?”


    堂下议论纷纷,而龙椅上的天子却重重地一摔茶盏:“肃静!”


    底下人立时便住了嘴,一时满堂皆寂。


    忽见前列的云麾将军轻咳一声出列,正逢元初春假,他回京述职,尚未离京。


    “圣人,只一方药单子,谁都能作伪,空口无凭,可那沈小兄弟曾与末将有过一面之缘,乃是位实打实的汉子,望圣人莫要受小人所蒙蔽,错误了好人。”


    像是没料到这满殿官员中,竟还有人会为那下贱的哑巴说话,谢意之明显愣了愣,可下一刻他面色微冷,有些恼怒地反问道:“若是无凭无据,朕又怎会把这事拿到朝堂上来说,那般儿戏。”


    随即他又抬手一挥,让底下人押了一老一幼,两位平民上殿来:“这便是那日替沈却看诊的大夫与接引的药童,只要领那沈却过来,还不是一认便知。”


    而下首的司天监紧跟着也接口道:“星孛穿北斗,如今又现男女混淆之象,此凶不除,后患无穷啊!”


    “此人身有畸形便罢了,还要与奸夫苟且,祸乱王府……”


    他话音未落,便见雁王忽地上前一步,谢意之还以为他要开口替那哑巴辩驳,心中狠狠一跳,脑海中立时便浮起了凤喜儿教过他的应对之言。


    可谁料那谢时观却一言不发,径直地走到了龙椅之前。


    谢意之茫然起身,低低地喊了他一句:“皇、皇叔……”


    谢时观先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而后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来,那不遗余力的一巴掌,便狠狠贯在了他颊上。


    谢意之没料到他会忽然出手,一时躲闪不及,这力道又压根没收着,逼得他狼狈地摔在了那方龙椅之上,连龙冠旒冕也歪了,惶窘的不像是个皇帝。


    给了他一巴掌还不够,谢时观又抬脚碾在他那件崭新的龙袍下摆上,而后微微俯下身去,用手中的笏板压着他咽喉:“奸夫,正是微臣呀。”


    谢意之瞪大了眼,捂着那半张被摔得火辣辣的脸,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敢把手伸到王府内院里去,”谢时观分明只是低声说着,可那又冷又沉的声调却把谢意之压得直不起身来,“敢动他,微臣一定……”


    他话音未落,这才终于有位宦官尖着嗓子喊将了起来:“来人呐,护驾!都愣着做什么,护驾啊!”


    两道千牛卫闻声立即上前,将谢时观先制下了,堂下也动乱起来,大殿上闹哄哄的,雁王人也被那些兵卫们拉远了。


    可莫名的,谢意之还是听清了雁王没说完的那句话。


    “微臣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疯了,”谢意之脚软得厉害,到最后竟是叫两个宦者架起身来的,“他一定是疯了……”


    等那两名宦者将他扶回了龙椅上,谢意之这才心神稍定,惊慌过后,那无边的怒意便沿着他的脊髓一路攀了上来。


    阿娘和母舅的话言犹在耳,雁王就是只养不熟的恶犬,缪宗平败了、缪太后倒了,缪氏百年大族,都能被雁王连根拔起,如今也该轮到他谢意之了。


    总有一天,他会篡位夺权,弑君灭后,到时候他和阿娘该怎么办……谢意之不敢、也不愿细想。


    但是现如今,他分明才是皇帝啊,谢翎怎么敢叫他当朝受辱,他怎么敢的……


    那一瞬间,谢意之几乎是忿火中烧,扯着金案上的那只茶盏狠狠往下一摔,下令道:“雁王颠越不恭,亵渎天颜,犯大不敬之罪,还不速速将他捉拿下狱!”


    那些千牛卫正要动作,却见满朝文武却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大片,那身居前列、鬓发斑白的老官朝着上位一叩首,颤巍巍地劝谏:“圣人不可啊。”


    “满太傅已去,朝中不可一日无相,您若将雁王这根主心骨抽去了,往后无人佐政,着实不妥啊……”


    后边紧跟着又纷纷有人附和着他,见这满朝文武几乎无一是向着自己的,谢意之一时出离愤怒,将手边能砸的都砸了,怒极反笑:“他谢翎是主心骨,那朕是什么?没有他你们就做不了事了么?食君之俸,竟养出这么一群废物来!”


    “他这般彝伦攸斁、越礼不逊,你们都眼瞎了么?一国之君,怎能容忍如此欺辱!”


    “圣人息怒……”


    “雁王殿下殚精竭虑,想是近日过度伤神,这才犯了癔症,望圣人念在他往日葵藿向日之忠心,但请圣人收回成命!”


    “望圣人收回成命!”


    这一句话,他们竟喊得比“万岁”还要高昂。


    谢意之瘫坐在龙椅上,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由高转低,最后只剩一片嘶哑之声。


    *


    “大人,”远志到底是个皮实孩子,挨了那几棍子,才隔两日便又活蹦乱跳地下了榻,这会儿又不顾沈落的警醒了,人还在院里,便大声喊叫了起来,“大人!”


    沈却原在案前读书,见远志急匆匆地跑进来,他忙搁下了笔,抬手问他:“什么事,急成这样?”


    远志边喘气,边把自己才从外边听来的传闻告给他:“奴方才听说,含元殿上出事了,咱们殿下、殿下他当朝给了圣人一耳光……”


    沈却几乎是立时便站起了身,而后又将信将疑地:“殿下从来有分寸,不是会误传吧?”


    “奴听得清清楚楚,今日伴驾的是沈落大人,沈统领方才已带了几个亲卫入宫去了,奴还听说圣人震怒,要把咱们王爷打入诏狱呢!”


    沈却光是听着,便觉得身上像是忽然烧了起来,急得他脑子里一片白。


    陈尚书、云麾将军、十六卫上将军……这些与谢时观私下交好的官员,一个个地都被他在心里念了过去,可如今他们也同在含元殿中,他就是跑到人府邸上,也是求告无门。


    “师父走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么?”沈却慌急地比划,手上动作几乎快出了重影。


    就见远志忖了忖,而后摇了摇头:“没……”


    可就算沈却自知自己对这事无法可施,他也还是坐不住,草草披上了那套官袍,配好腰牌,便就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府大门的方向跑去了。


    沈向之早知他这般脾气,临走时还留了几名亲卫下来,吩咐他们要把这哑巴拦住了。


    因此沈却人才刚到重台院外,便被几名亲卫挡住了去路,十一忙同他道:“沈统领已经领人赶过去了,含元殿上想必也有朝官为王爷周旋,你冷静些……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就不要跑去跟着瞎掺和了,就算去了也进不去宫城,是不是?”


    沈却哪会不明白他所说的道理,可他心里着慌,便无端想离殿下更近一些,哪怕那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只见这哑巴压根不听劝,倔着脸便要继续往外走。


    十一叹了口气,便只好同那几名亲卫直接上了手,仗着人多,这哑巴又不会对自己的同僚动刀子,因此很快便将他捆下了。


    “你也别怪我们,那含元殿里闹起来的端由,据说正是与你有关,倘或你出府遇着了事,殿下回来还不得把咱们的皮扒了。”


    沈却人被那皮绳锁到了柱上,闻言心里一惊,为着他……怎么会是为着他呢?


    第八十九章


    此时已是辰时末巳时初了。


    按理说, 怎样也都该到了散朝的点了,别说是那哑巴着急, 就连王府上下的仆侍们也纷纷端起了一颗心。


    在这王府里当差, 的确是吃穿不愁,雁王殿下除了偶尔犯犯癔症,倒也从不会苛待他们这些下人, 他们月俸不少拿,逢年过节也都有些赐礼可领。


    出去时旁人见着他们是雁王府的仆侍, 也都会颇敬几分, 不敢随意得罪。


    可伴君如伴虎,主家爬得愈高,倘若有日忽然不得圣意了, 恐怕摔得也就愈惨, 到那时候,楼倒楼塌的, 便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儿。


    前有屈丞、满太傅为鉴。只是有那国子监里的三千学子盯着, 又有雁王从中斡旋,满常山的家眷及仆属们, 倒也还能照旧过着太傅还在时的日子。


    可那屈丞被处斩后, 嫡系血亲也都跟着一杯鸩酒随去了, 余下的家眷没入掖庭教坊,家奴们发卖的发卖, 充妓的充妓。


    雁王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那般脾性,想必是无所顾忌的, 若惹得天子震怒, 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也未必不可能。


    “云麾将军尚在京都, 若是含元殿上真出了事,西北兵士同那三分二的十六卫皆可调用,”十一低声念道,“武安侯辞世后,鱼符便交由到了殿下手中,再加上王府亲卫死士数众……”


    后头有人打断他道:“什么意思,真要把那位给踹下龙椅么?”


    “他都敢把刀架在殿下脖子上了,咱们也怎么不能揭竿斩木?反正都姓谢,换谁不是当?”


    “你疯了,什么话都敢说,殿下真要把人踹了,自个坐上去,还不得被那群穷措大们指摘死!”


    谢时观身上留着一半异族的血,当年昭贤刘贵妃被劝杀,用的正是“异族妖女、祸乱朝纲”为由,朝中那群老家伙们看似是向着谢时观的,可若他真要篡位,他们必然是要不服气的。


    “殿下怎会惧怕他们指摘,除了咱们王爷,谢家难不成还能抬出第二个堪用的么?”


    正当他们嘀嘀咕咕、争论不休之际,那被捆在柱上的哑巴却忽地启了唇,站在他正对面的葛正先一步注意到了他。


    “欸沈却,你说什么呢?”


    众人这才去看他,只见沈却启唇无声:“鱼符、调令。”


    十一立即意会:“倘或王爷果真下了狱,这些东西咱们确实要先一步找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可这样险重的东西,他们哪里会知道殿下都收在哪儿去了。


    因此十一便只好又去问沈却:“你知道殿下把鱼符放在哪儿了,是不是?”


    沈却立即点了点头,缪家没落后,曾被他们攥在手里的一部分兵权便被小皇帝收了回去,而今又听闻北蛮多次挑衅边境,对中原可谓虎视眈眈,西北的将士们调动不得,况且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不过武安侯曾经养着的兵士们如今就驻在城外,只需手握鱼符便可调动。


    “沈却,你是个明白人,”十一怕他这是在找机会,还想再往外跑,因此便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如今殿下危急,实在不好胡闹,我若替你松了绑,你只回内府里去寻鱼符,坐待时机,千万不要冲动。”


    沈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是关心则乱,被他们绑着,也被迫静了静,粗略地分析过利益避害,便也就沉下心来了。


    他该相信王爷的,谢时观绝不可能比他糊涂,而他此时能做的,便是找到那鱼符调令,随时准备调动城外兵士。


    见这哑巴的确是冷静了不少,十一这才把绳索解下,几个人尤不放心,看着人回了内府,随即便干脆直接守在了那内府门口。


    寝殿后殿浴房中有一处密道,穿过那条漆黑暗道,便入一小屋,屋内堆叠着几大箱子的来往信件,但沈却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个幌子。


    就在此屋底下,还有一间密室,他蹲下身,曲指轻轻敲过一块地砖,而后又循着砖线重重地往下一摁,只听得金属机关咔哒一声轻响,眼前忽然现出了一处入口。


    沈却丝毫不加犹豫,纵身往下一跃,落地的那一瞬间,屋内四角灯烛随即亮起,并未多做停留,沈却直奔向台案。


    这角落柜中放的也多是些掩人耳目的日常书信,只其下某一暗层中才藏着真正重要的东西。


    沈却摸索着找到暗层,本来是想取了那鱼符便上去,可猝不及防地,他又看见了一封不同寻常的密信,就压在那鱼符下头。


    那外封上的文字并不像是汉字,而是一串他见所未见的古怪字符。


    谢时观的生母乃是北蛮可汗之女,名为孟和公主,入京封妃后赐姓刘,这些奇怪的符号,倒像是那那些北蛮人所用的文字。


    可他从未见殿下素日里用过这一文字,私底下……王爷竟一直同北蛮那边有联络么?


    而这信封上墨迹已干,却并未蜡封,说明殿下很早就拟好了这封文书,但却迟迟未递送出去,这又是何故?


    沈却不敢多想,将那封信放回了原处,而后又将那只鱼符收好了,旋即便折了出去。


    *


    一直到午后,沈却都坐立不安地抱着思来在偏屋里踱来踱去。


    他心神不定,下意识便想来看一眼这崽子,可这崽子不知是生了只狗鼻子还是什么,只要沈却一贴近,就是没让他瞧见他,他也会敏锐地察觉出是自己的阿耶来了。


    若是睡着了倒还好,可他若是还醒着,那必然要嘤嘤咛咛地哼唧个没完,倘或沈却没立时把他接过去抱,这崽子便要大闹起来了,哭得整个兰苼院里都不得安宁。


    谢时观有难,作为殿下的唯一血脉,这崽子却半点感知没有,反而觉着阿耶今日这般摇来晃去地走动抱得他舒服极了,时不时还要咯咯地笑上两声。


    此景惹得后头跟着乳娘低声笑道:“真是奇了,奴家寻常拿那些小玩意哄着,世子都不肯笑一笑的,今日看着倒很高兴的模样。”


    在这兰苼院里待久了,这乳娘哪里会不知道,这哑巴乃是主家放在心尖上的人,因此便有意奉承着笑道:“看来咱们世子还是最喜欢阿耶,以后必定会是个孝顺孩子。”


    沈却苦笑着,正想把这崽子放回榻上去哄,却听外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可他却是认得的。


    于是便慌忙把思来放下了,谁料这崽子竟是个炮仗脾气,屁股蛋子才刚贴到那软塌上,便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却急得没办法,便只好将他又抱了起来,这一番功夫,院里的人已然推门走了进来。


    沈却一回头,鼻尖微微一酸,看着那人大步朝着自己走来,只见殿下衣冠未乱,身上也妥帖,没见着有被行刑过的痕迹。


    “吓着了吧?”谢时观笑着拥住他,头微偏,蹭过他鬓发,“听十一说,你急着要跑去宫门外等我……”


    沈却不置可否,殿下便抵在他耳边,很低的一声笑:“傻子。”


    一见那哑巴那副心疼着慌的模样,谢时观便很想吻他,可刚要俯身上去,被两人挤在中间那小崽子却忽地嚎了起来。


    这哑巴便立即躲开了,摇晃着手臂去哄。


    谢时观跟上前去,伸手掐了掐那崽子的脸蛋,很凶的语气:“哭什么?有没有点眼力见?”


    殿下压根不知道自己手重,这小崽子又细皮嫩肉的,被他这么一掐,真吃了疼,嚎得便更大声了。


    沈却忙低头去看思来的脸,果真是被掐红了一块,于是心疼又无奈地瞪了殿下一眼,转身到角落里哄崽子去了。


    “我哪用力了?”谢时观不服气地又追了上去,“不过轻轻摸了他一下。”


    只不过是无心之举,却平白挨了这么个眼刀,殿下自觉无辜,心里也泛上了几分委屈来。


    从旁人口中听得这哑巴其实有多紧张他,王爷本来欢喜得要命,才刚想好要怎么从这哑巴口中骗出几句情话来,却被那臭崽子给打断了。


    但到底是自己的崽子,那哑巴又疼爱得紧,因此谢时观便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坐在榻上等沈却把崽子哄睡了,这才终于拉着人回了主屋里。


    “别忙活了,本王不渴,”谢时观一把将那正弯腰点炉子热水的哑巴拉到了腿上坐着,而后抬眼盯着他,“你男人差点就入了诏狱了,你就一点都不心疼么?”


    沈却当然心疼,可他的情绪从来都是藏着掖着放在心里的,绝不肯外露地展给旁人看。


    见这哑巴没什么反应,殿下便莫名很吃味,攥着他手腕直往自己身上摁:“那崽子脸上才浅浅的红一块,你便那样放在心上,怎么不想想你男人是如何险峻地从宫中死里逃生的?说不准也有暗伤在身上,你却问也不问,实在狠心。”


    听殿下说得煞有其事的,沈却的心顿时便提了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探了探。


    不知是碰到哪儿了,就见谢时观眉心一紧,“嘶”的一声,像是倒吸了口冷气。


    “疼……”


    沈却怕得眼尾一红,殿下并不是那矫作之人,他记得及冠前的王爷着实说不上稳重,十七岁生辰那日,殿下吃了整整一日的酒,又领着一群世家子弟半夜三更打起了马球。


    谁知竟就在这球场上遇了刺,藏在暗夜中的刺客大约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股脑地放箭,马匹们惊乱起来,当场摔死的有,被暗矢射死的也不少。


    谢时观也算是命大,后背上中了一箭,没伤及要害,滚下马时还摔折了一只腿,可他却连一声疼也不喊,见着沈却,便就扑到了他后背上,语气很差地要他背自己回去。


    因此沈却以为,连这样的殿下都喊疼了,那必然是伤得很重,心里更是疼得一揪,而后虚虚启唇:“哪、哪里疼?”


    可下一刻,他却看见殿下面上浮起了得逞的笑,随即他的那只手,便被殿下按到了身下某处上。


    依旧是那样委屈的眼、委屈的口吻:“方才在宫里分明还不疼的,怎么一看见你,就疼得这样厉害?”


    “你帮本王摸一摸啊,”殿下很不要脸地催促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沈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拉着手往那腿上蹭了又蹭,等他会过意来后,顿时便烫红了脸。


    亏他还那样心疼,方才怕得心都要碎了,甚至连鱼符都替他备好了,可殿下竟还要说这种荤话骗他……


    谢时观本来也只是嘴贱想逗他一逗,没想到这哑巴今日似乎很当真,眼眶里忽然就聚了泪,那样猝不及防地便往下坠了两滴。


    殿下愣了愣,连忙抬手用手背去蹭他眼帘:“怎么就哭了?”


    这会儿轮到谢时观惊慌无措了,一把搂住那哑巴的腰,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怀里:“别哭啊……”


    “是本王做错了,下次再不说这种玩笑话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认错了,但下次还骗


    第九十章


    日落时分, 安奉德入府宣读了一道圣旨,念了整整两刻才停, 前头都是些虚话, 只最后几句意简言赅地道明了皇帝对雁王所下之惩戒。


    “即日起摄政王谢翎禁足王府,听候发落,若无赦令, 不得踏出王府半步,钦此。”


    雁王很耐心地听完了, 甚至规规矩矩地谢了恩, 连半句怨言也没有。


    送旨来的安奉德以为自己今日高低要挨上一脚,早早地便在那身朱红曳撒里绑好了护腰和护膝,忖了忖, 又塞了只软垫子护着臀, 生怕自己这一身老骨头叫雁王殿下给踹散了,到时他可没处说理去。


    可出乎意料的, 殿下竟压根没发作, 反而好声好气地要沈向之送他出府,甚至还问他渴不渴, 要不要留在外厅里吃口茶。


    安奉德哪里敢吃, 唯恐雁王让人在那茶水里撒了耗子药, 借着陛下要他即刻回宫复命的话茬,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不必日日早起上朝, 也不用点灯熬油地替谢意之代批那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殿下乐得清闲自在,干脆就宿在兰苼院里不走了。


    无论沈却去哪儿, 他都要像个影子般黏着跟着, 头天陪那哑巴去校场, 因着殿下难得亲临看训,激地那些亲卫们无不用上了吃奶的功力,结果用力过猛别着筋的就有好几个。


    光是站在台上看着也没意思,谢时观干脆也借了把剑上了擂台,对面的亲卫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一个不慎伤着了殿下,可谁知没几招便被谢时观丢下了擂台。


    谢时观的招式也未必有多精湛,只是他胜在力气大,还很不要命,一剑相交,“当”一声便把对面的人手腕给震麻了。


    好在殿下并不是每日都能起得来。


    白日里睡醒了,闲着无事,他便会跟着沈却一道去偏屋里逗那崽子,却不料这崽子很认人,沈却抱他不哭,乳娘抱着也勉强,可只要一落进谢时观手里,这崽子必嚎无疑。


    殿下试了几回便烦了,皱眉道:“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本王一上手,他就嚎得像死了爹?”


    这事儿没人能说得清,他抱孩子的动作是沈却教的,也刻意收了力道,托羽毛似得小心了,可这崽子就是不肯领情。


    殿下在他这儿吃了瘪,心里很不得劲,就要坐在榻边,一边伸手戳着他脸,一边放狠话:“改明儿我和你阿耶再要个老二,就把你这种不听话的崽子打发给街边乞食的人去养。”


    “往后他在府里吃香喝辣,你就在外头端个破碗哀哀求着人,哭得再凄惨,也没人理你。”


    后头侍奉着的乳娘憋着笑,没敢说话。


    而榻上的思来满不在乎地则翻了个身,拽着一只脚丫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


    谢时观看不下去了,很嫌弃地从他嘴里夺下那只脚,可这头才制止,这崽子便又把另一只脚塞嘴里了,殿下便又再去扯。


    如此往复几回,这崽子吃不到脚,嘴一扁,眼看着又要哭了,旁侧的沈却忙扯了扯殿下的衣袖,朝他比划道:“没事的,小孩子,又不脏。”


    这小崽子当然没事,他这个年纪的崽崽还不用脚走路,每日身上都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吃个脚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殿下就愿意惹他生气,把这崽子惹得恼红了脸,他也就高兴了。


    多此一举地替思来掰正了几回脚,谢时观又注意到了他身上佩的那只长命锁:“这谁打的?还挺衬这臭崽子。”


    他知道沈却一向俭朴,回府后月俸也没再去领过,说是要还欠他的那五两金子,这哑巴一旦倔起来,就是十个殿下都拉不回来,不过他物欲不盛,在府中更不愁吃穿,谢时观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沈却稍一楞,而后抬手道:“师兄送的。”


    谢时观一看这“师兄”二字,顿时便觉着这只长命锁忽然便寒酸又难看了,于是立即便翻脸道:“怪不得,看上去就土里土气的。”


    “他一月才拿几两俸银,哪来的银子给这崽子备这样的礼?”


    沈却:“攒、攒的吧。”


    谢时观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这样纯的金子,他那点俸银得攒多久?老婆本都拿出来了,就是亲兄弟,也没有这般大度的,你还狡辩说他什么也不图?”


    沈却不大明白殿下怎么忽然又气恼起来了,因此只低低地比划着:“同僚们家里有了孩子,师兄都会赠的,并不独给我一人。”


    “那旁人他也都给送纯金的么?旁人也喊他叫哥么?”谢时观接连着反问道,“旁人的崽子他也一天去人屋里看上三回么?那他还真挺闲得慌。”


    他辩一句,殿下便总有三句来顶,沈却自知说不过他,便只好默声不应。


    可殿下认定了沈落心里有鬼,只是碍着这哑巴,他也不好真对沈落做什么,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等一有机会,就吩咐沈向之快些替他儿子相看门亲事,聘礼他也给包了。


    最好是个凶悍的婆娘,拘着管着不许沈落在把眼珠子往旁人身上瞟才好……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吃过奶后,这崽子也就睡熟了,眼看也快到了用哺食的时辰了,谢时观干脆拉着沈却去了膳房。


    膳房里油重烟也重,殿下素日从不会涉足此地,因此膳房中的那些膳夫、仆使们倏然见着殿下亲临,吓得胆儿都快飞了,还以为是这膳房里有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了。


    好在殿下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让他们先退出去了。


    而后谢时观便揽着那哑巴的腰,半挂在他身上推他往前走:“阿却,本王想吃你做的面。”


    只是要吃一碗面,沈却想也不想,便欣然应下了,轻车熟路地开始准备材料。


    见他和了会儿面,谢时观便上前一步,有些不满地:“你就让本王杵在这儿等啊?”


    沈却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殿下一眼,缓缓手动:“不然殿下先回房去吧?”


    谢时观恨他的不解风情,从背后罩住他,说着责备的话,却半点不像是责备的语气:“笨死了你。”


    “你也教教我啊,”谢时观伸手覆住他那沾了白面的手背,“我替你揉面便是。”


    沈却原本不想要他碰的,他知道殿下怕脏,再说这般粗活,殿下是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他怎舍得叫殿下劳顿。


    可他越是愣着不表态,殿下便越要逗他,把他那双手当成面团来揉,揉红了都不肯罢休:“干嘛不应?”


    沈却便只好从善如流地教他揉,可揉面哪有什么好教的?团成团,揉光滑了便是。


    他都教完了,殿下却还不肯放,沈却便只好一矮身,从底下挣了出去,终于空出了手,这哑巴便轻车熟路地熬制汤底去了。


    谢时观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面,一边盯着那哑巴操劳的身影:“做碗面,要费这么多功夫啊?”


    他想起以前,总是一时兴起要这哑巴去做碗面端来,他却未必肯吃,时常是尝一筷子,便又摆手让他端下去了。


    “不麻烦,”沈却朝他比划,“只是等的时辰稍久些罢了。”


    这哑巴虽然会做的菜式并不多,可劳作时手脚麻利,窄窄的一把腰身,挽起的小臂流利又修长,惹得殿下眼馋心也馋。


    谢时观不由得有些后悔,只恨自己没一双慧眼,庸俗又肤浅,还真以为这哑巴就是块灰扑扑的石头,老实又木讷,当成物件来使倒还成,可着实是没有什么惊艳之处。


    可如今磨开了他那硬邦邦的外壳,才知他原是一块璞玉,天然美质,独特又清澈,实在可爱非常。


    谢时观恨不得把他藏起来,只有自己能看,免叫旁人也觉出这哑巴的好来。


    “阿却。”殿下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沈却转过身,对上他眼,等着他往下说。


    谢时观笑着:“若本王吩咐下去,择吉日册你为雁王妃,愿不愿意?”


    这哑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摇了摇头。


    这一怔,是没想到殿下会愿意将他公之于众,这一册妃,便是要告诉全天下人,堂堂雁王,竟要娶个哑巴男妻做王妃。


    殿下一诺千金,或许只要他肯点头,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贵贱高下,他就一定会为他排除万难。


    三书六礼、辂车封妃,该有的仪仗礼数,绝不会少。


    可这哑巴却不大愿意。礼成之后,固然是富贵加身,风光无两了,可他在旁人眼中,依旧还是个男人,依旧是个卑贱的哑巴。


    京都贵眷的圈子他融不进去,也未必能替殿下做好一位“管家娘子”,被这般抬上去,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叫他难受。


    夫妻二人一体同心,他这个王妃若是当得不好,到时恐怕反而还要害得殿下一道遭人耻笑。


    与其册妃正名,上赶着做那天家奴,倒不如一辈子做王府家奴,至少怎样他都心甘情愿。


    “册了妃,把你和那崽子的名姓刻入玉牒,往后便再没人敢轻看你,”谢时观道,“到时这府上的仆侍都由着你管,本王所有的田产庄铺,也都由你掌着,这样的好事,你怎么还要摇头?”


    这哑巴却半点也不心动,抬起手,很无情地:“那不是我该拿的。”


    在他心里,不是他应得的东西,若非要他守着,恐怕还要害得他诚惶诚恐、夜不能寐。反而是殿下这一句承诺,在这哑巴看来,比那些富贵显荣来的还要更加珍贵。


    对于这哑巴的答复,谢时观也并不意外,低低的一句:“也是。”


    “越是冕袍加身,规矩便愈多,要那么多人盯着你看,你想必比死了还难受。”


    “你既不想上去,”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我就下来陪你。”


    第九十一章


    只要雁王殿下肯费心思, 便就能将这哑巴哄得晕头转向的。


    沈却一开始对殿下所说的还有些不明所以,因此脸红耳烫过后, 他心里的疑虑便忽地冒了尖, 什么叫做“下来陪你”?殿下是决心要罢手不管了?可就算放了权,也未必能换得安宁啊。


    谢时观年二七,早到了出京封藩的年岁, 只因当年先帝病重,而太子尚幼, 先帝弥留之际托孤于雁王, 要他摄政,为天子辅弼。


    先帝此举,也并非是他多看重这位皇弟, 而是因为雁王确有治世之才, 又杀伐决断,更与缪党有仇怨, 为防新帝母家独大, 外戚干政,这才选了他谢时观。


    他只不过是拿这位皇弟当颗棋子, 拴着他给谢意之当条只咬缪党的天家犬, 可惜谢意之太过无能, 根本牵不住环在谢时观颈上的那条绳。


    可若谢时观果真放权让位,当初他所得罪过的人, 一定会第一时间攀咬上来,不可能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他。


    莫名其妙的,沈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于是这哑巴某日便趁着殿下还在熟睡的功夫, 再度下入了那间密室, 这才发现那日他所看见的那封信, 竟已然消失不见了。


    鱼符之下只压着几份已经拆封的信件,一方面,好奇心在不断驱使着他,可另一方面,那种背着殿下做坏事的心虚感也慢慢升腾了起来。


    万一其实殿下与母族不过只是普通的私交,那封信件上也只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语,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可那实在不像是王爷会干的事。


    沈却站在这暗层前犹豫了整整一刻,才终于探出手去,如果是他错误了殿下,他会立即回去向殿下请罪。


    可随着他一封又一封地读过去,心里也愈来愈凉,这里边既有他读不懂的符号,也有许多汉字文书,靠着这些来往信件,沈却渐渐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殿下和北蛮似乎商讨好了一个计划,他写信邀北蛮单于于二月初七进京为他庆祝诞辰,单于以汉文回函,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紧接着,谢时观应该不日便会将能调遣的一大部分兵力调往南方,去镇压南蛮的叛乱,连书信他都已经拟定好了,可问题是,如今沈却并未听闻南边有战乱。


    殿下也不可能会未卜先知,那么便只剩一个可能,这场叛乱是王爷谋划的……


    随着他把信件放回暗层,这些线索也一点点地串联明晰了起来,沈却忽然就懂得了殿下那天的意思。


    “你既不想上去,那我就下来陪你。”


    他不止想毁了谢家的江山,他还想让所有人都去死。


    或许还有其他更温和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可谢时观却偏偏选择了最偏激的一条。殿下近日待他太好了,好到沈却一时竟忘了,他本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太傅入狱那日,无人替他喊冤,他在诏狱中被折磨成那样,那些朝中重臣不可能连一点风声都闻不到,只是没人愿管,也没人敢管。


    后来是见着谢时观平安返京,怕他来兴师问罪,那些官吏们见风使舵,这才纷纷跟在他身后一道闯宫救太傅。


    说是一道,可他们也只敢送雁王至宫城之外,没人敢拿身家荣耀去赌,一旦雁王败落,难保缪太后和天家不会旧事重提,要一道惩治他们这些“不轨之臣”。


    所以在谢时观眼里,大概他们每一个人都很该死。


    先帝一道圣旨逼死一群无辜女人时,没人说话;那日福宁殿里,谢意之召集群臣要为缪宗平脱罪,除了满常山,也无人敢驳;而当日一位忠臣活活被冤死诏狱,自然也无人肯沾这浑水。


    沈却相信殿下有手段能叫这王朝覆灭,然后带着他和思来远走高飞。


    可如若果真叫那北蛮入侵,这万千黎明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那北蛮人贪婪无厌,到时轻而易举地就夺了谢家的天下,又怎肯就止步于此?他们从来视异族为牲芥,到时或奴役或斩杀,横尸遍野、流血千里也不是没可能。


    沈却虽然只愿忠于殿下,可也不忍看到生灵涂炭,让这么些无辜百姓去送死。


    怎么办?


    如果他开口去劝,殿下会为了他而改变主意么?沈却不认为自己在殿下心里有那么重,他若此时回去规劝,最大的可能会是被看管起来,而这个计划则依旧照行不误。


    *


    夜里。


    沈却在炉上温酒,又在那酒盅周身围了一圈蜜橘和用刀划过的栗果,再在几案上摆了几盘冷碟。


    谢时观更衣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便推门入内,见这屋中一片烛光暗影的,笑着走上前问他:“捣鼓什么呢?”


    不等沈却答话,他便自顾自地上前揭开了盅盖,一闻一嗅:“‘兰羞荐俎,竹酒澄芳’,往岁喝的不还是屠苏酒么,今岁怎么改换了口味?”


    沈却拨动栗果的动作微微一滞,下意识屏息,而后转身抬手:“殿下不是好饮竹酒么?”


    “所以你这一桌,”谢时观反问,“都是给我备的啊?”


    见着那哑巴点头,殿下狡然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无事献殷勤,你定是背着本王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


    沈却心跳一错,好容易才掩住了情绪,面不改色地:“这几日乍暖还寒,昨儿夜里听见殿下干咳了几声,我就想着烫些酒能暖身子,烤些甜橘来润喉,先防上一防,好把风寒给吓退了……”


    他一边比划,心跳一边紧追不舍地鼓动着,生怕殿下觉察出了他的异样。


    可谢时观不但没起疑,似乎还很高兴,上前拥着他,在他颈边吻了吻,而后道:“这样疼我啊?”


    他身子骨一向健朗,连风寒也少有,昨夜那两声咳,是炭火烧得太足,茶水又喝少了,喉口难免发干,这才轻咳了几声,他以为这哑巴早睡了,谁料他竟还悄悄放心上了。


    沈却不爱吃酒,酒量也不佳,但今夜还是伴着殿下吃了半盏。


    这烈酒烧喉,这哑巴才尝了两口,就辣红了脸,偏过脸去用袖掩着猛咳起来。


    谢时观轻笑一声,而后按下了他手中的酒盏:“不能喝就不喝了,你只坐着陪我吃些菜便是,我又不会怪你。”


    他对自己越是体贴周到,沈却便愈发心虚忏愧,不过一会儿他还有事要办,确实不好比殿下先吃醉酒了,因此便从善如流地放下了那只酒盏。


    不过沈却也无心吃菜,将那炉上烤好的蜜橘夹进盘里,而后便伸手剥了起来。


    谢时观看着他,又看了眼那盘里正冒着热气的蜜橘:“不烫么?”


    他这么一提点,沈却这才惊觉指腹上传来了一阵烫痛感,于是连忙把手缩回去。


    殿下见他这般,便追过去攥着他手腕扯到自己眼前,见那指腹只是被烫得有些发红,并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心。


    “怎么心不在焉的?”谢时观嘴里几分责备语气,“我若是不提,你是一点也不觉得烫啊?”


    沈却垂下眼,辩解道:“许是、是有些累了。”


    “是吗?”谢时观低低地问,“是累了吗?”


    沈却有些失措地点了点头。


    “正好时辰也不早了,”谢时观把他推上榻,抵在他身后说,“酒还没吃完呢,你就说累,打算怎么赔我?”


    沈却并没打算现下就要殿下去睡,可他人被谢时观摁着,难以转过身去,自然也就答不了话了。


    不等他答,谢时观便又自顾自地说道:“本王现下还不累,你哄哄我,说不准就会累了。”


    殿下又不是思来,可以抱着轻拍着来哄,沈却发不出声,也没法哼歌哄他睡,唯一的“哄”法,便是消磨掉殿下那过分旺盛的精力,叫他觉得累了,自然也就会犯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时观便从榻边小柜里取出了一盒脂膏,而后低低地:“自己弄给我看。”


    被身后的目光那样盯着,沈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若是放在平常,他那样怕羞怕臊的一个人,就算殿下软声来哄了,他也未必肯应。


    但今日……


    “快点啊,”殿下还在催促他,“后边还是前边,你自己选。”


    ……


    他那样生涩,又不得章法,探了好半晌也没碰到实处,谢时观便只好押着他腕子帮他找。


    “就是这儿了,”谢时观故意在他耳边笑,“还用本王再教你么?”


    沈却红着脸摇头。


    知道他臊得要死,殿下嘴里也不肯停:“都那么些回了,本王每次是怎样弄得,你怎么还不清楚?一定是你这坏哑巴只顾享受,只记得快活,根本分不出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是不是?”


    沈却低着眼不肯应。


    看着那哑巴弄了半天,而后才微微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自己,似乎是在询问他什么。


    殿下却故意装作看不清的样子,非要凑上前去看,更要伸出手去蹭:“还不够吧,你觉得够吗?不是也摸过了几回么?要不要本王再给你看一眼?”


    就见那哑巴怯怯地启唇:“够、够了。”


    “进来吧……”


    谢时观看着他那副模样,顿时身下一痛:“你这样,实在叫人……”


    实在叫人怎样,殿下也没说完,只是往手上蹭了些脂膏,随即又压着他手,并着往里挤,而后在撑着另一只手上前,轻车熟路地舔掉了他眼角的泪。


    “现在才算够了。”


    只是很不同寻常的,殿下这回没像往常一般解衣覆上来,而是倚榻半坐着,看见这哑巴似在发怔,他便出声道:“愣什么呢,不是说好了要你赔,难不成还要本王再伺候你么?”


    第九十二章


    寅时三刻。


    沈却倏然惊醒过来, 而后胆战心惊地将谢时观的手臂挪到了一旁,以往只要他一动, 这只手臂便总要箍得更紧些。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临睡前多灌了殿下两盏烈酒的缘故, 谢时观今夜睡得格外沉,沈却悄没生息地下了榻,又替殿下掖好了被褥, 这才披上外裳走了出去。


    如今殿下被禁足王府,也无公务烦身, 平日里就百无聊赖地跟着他转, 几乎连一刻也不离,半会儿见不着他,嘴里就“阿却、沈却”来回喊个不停。


    自从那日之后, 沈却便时有留意边境的消息, 七日前听闻北蛮军大败,随后便派出了一位领将, 与边境驻军和谈, 态度极其诚恳,表示北蛮往后心甘情愿为天可汗之属国, 岁岁朝贡, 再不起兵戎, 只请求能开商道通经贸,两族间互通有无。


    北蛮只在祖皇帝在位时低过一次头, 那次是送来了孟和公主来京和亲,随后止战整整九年有余,小皇帝当即大悦, 认为北边之所以常起兵燹, 正是因为那北凉穷山恶水, 乃是不毛之地,蛮人食不果腹,自然要进犯中原。


    或许只需开个口子,将这群蛮人驯服驯化,往后也省了兵戈战火,边境百姓们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于是圣人便当即准奏。


    镇守陇右的云麾将军随即上奏,言及蛮人狡诈,轻易开口贸易十分不妥,望圣人收回成命。


    然此奏反而惹得谢意之勃然大怒,当场将折子摔下龙案,开放商口之事但行不误。


    紧接着便又传来了南边叛乱的声音,于是在谢意之的首肯下,一部分兵力便被调往了南边。


    这一北一南的动荡,恰与沈却的猜测不谋而合。蛮人狡诈,虽说谢时观身上流有一半的北蛮血统,可想必他们也不会尽信他,在入京前必有防备。


    二月初七这个日子实在太紧了,再加上北边兵力被削,他们一路进来,军备粮饷应该不会削弱太多,为了按时抵京,沈却觉得他们在得手之前,或许并不会过分屠戮百姓。


    沈却思忖多日,还是只能得出一个补救的法子。


    那就是由他潜入那件密室,窃得雁王私印,再临着殿下的字迹,写几封密信,一是急召那些领兵往南的将领们返京,用语焉不详的几句话,点明南边有诈,要他们掩人耳目,速归。


    其次便是要驻守北边的几个将领们加强防卫,告诫他们恐有敌袭。


    沈却自知并非谋略之才,因此便只能借这种方式,尽量减少民众伤亡,至少到时还有这些兵士们护着百姓,不叫他们做任外族宰割的牲芥。


    唯一的缺漏,就是他的字仿的还是不大好,前些日子沈却向殿下要了他写的一些文章去摹,只是费了好些功夫,也只堪堪学到了五六分的字形。


    好在这些将领们并非都与殿下都有过密切私交,又大多是武举出身,没见过雁王的字书也是理所当然,靠着一枚不作伪的私印,沈却猜测一大部分将领应该都会轻信。


    将这些密信以油蜡封过以后,沈却忙将信件藏至兰苼院主屋的衣箱之侧,打算等明日天一亮,便去请驿使送信。


    只是才刚放下衣箱木盖,榻上却忽地传来了几分动静。


    沈却心跳一紧,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人才刚停在榻边上,便被褥子里的人一把揽住了腰,这哑巴于是吓得浑身一颤,连鬓角脊背上都冒出了一点冷汗。


    谢时观半掀开眼,凤眼微迷,像是才睡醒的模样,他伸手攥紧了那哑巴的手,低低地:“方才去哪儿了,手这样冷?”


    沈却抽出手去,而后急急忙忙地给他打了个手势,却忘了眼下屋里黑灯瞎火的,殿下就是眼力再好,也看不清他在比划什么。


    他听见王爷轻笑了一声:“本王哪有那样好的眼力啊?又不是狸奴狼犬。”


    沈却于是便只好轻轻推开殿下收拢的掌心,在上边写了两个字:内急。


    “屋里不是有桶么,怎么不用?”谢时观说,“本王都睡下了,还不好意思吗?”


    沈却没答话。


    殿下熟练地扯开褥子,把人往榻上揽,而后再扯开他衣襟,隔着里衣咬了他一口,随即这哑巴身上便稍稍颤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这次他竟罕见的没有躲。


    谢时观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默不作声的,莫不是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本王的事吧?”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发问,沈却胸腔里的震跳几乎连一下也没歇停过,有那么一瞬间,他总觉得殿下或许什么都知道了。


    但没想到谢时观只是扣住了他的腰,一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笑着说:“背着本王,夜会情郎,你好大的胆子。”


    沈却听出了他只是在说笑,于是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他摇着头,可谢时观却伸手去揉他后颈上的那处咬痕,低笑着:“撒谎,没有私会情郎的话,那你身上是叫谁咬成这样的,嗯?”


    沈却努力仰起头,想告诉他那人是谁。


    可这榻上太黑了,又下了帘,他的手和唇全都不管用了,因此便只能由着殿下乱来了。


    *


    是日巳时六刻。


    沈却从睡梦中惊醒,殿下背对着他,似乎还在睡,他轻悄悄地下了榻,再度来到了那衣箱边上。


    可伸手在箱侧摸了好半晌,也没找到昨夜藏下的那些信笺……


    怎么会?关上箱盖之前,他记得自己分明还确认过一遍。


    “找什么呢?”谢时观懒洋洋的声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猝不及防地听见殿下的声音,沈却几乎惊出了一身的汗,他转过身,尽量保持镇定:“睡不下了,换身衣服去买碗馄饨。”


    谢时观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是吗?”


    “怎么忽然又想起那馄饨来了?”


    沈却垂着眼:“方才梦见了。”


    好在殿下似乎并没有起疑,只是催着他道:“就这几件破衣裳,也要选上半天么?不如本王替你选罢?”


    沈却哪敢让他动这衣箱,因此便随手往那最上层拽了一把,打算随意取一套衣裳走,可谁料手上只是轻轻往里这么一抄,便碰到了压在底下的几封密信。


    来不及思忖这信为什么会被压在这官袍底下,沈却眼疾手快地将那些信件一道抄在了手上,隐到了那套官袍里去。


    “穿这官袍做什么,开春时给你定的那几套春装,怎么也不见你拿出来穿?”


    沈却顽固地辩:“暗色耐脏。”


    答完他便背过了身去更衣,为了不叫殿下觉察,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些信揣进了里衣中去,而后便是中衣、外裳、革带。


    大概是心里过于紧张了,沈却接连试了两回,也没能将那革带穿过**尾,谢时观于是上前一步,用手背抵开他指尖,温声道:“我帮你,今日怎么笨手笨脚的?”


    等帮他把革带穿过**尾,谢时观又一晃来到那哑巴身前,很耐心地替他调着带銙的位置。


    沈却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生怕殿下摸到他襟下异物,好在谢时观的指尖只是扯过带銙,并没有去碰他其他地方。


    “不然阿却等一等我,本王换身衣裳与你同去?”


    沈却连忙抬手:“殿下正在禁足中,若是叫有心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能怎样?斩本王的颈首么?”谢时观笑着反问。


    这哑巴忙捂住他嘴,唇语道:“不许说。”


    殿下扯下他手,又稍一垂首,便又用两只手托起了他的脸来:“真不和本王一道睡了?”


    沈却启唇:“很快的。”


    谢时观盯着他那双躲闪着的眼,轻抿的唇,微微俯身,啄吻着这哑巴的鼻尖,他越是吻,沈却的目光便愈发慌乱。


    笨死了,连撒谎都撒不好,还自以为聪明地觉得他什么也没发现吗?


    灼烫的吻一路往下,而后不轻不重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眼微眯着,笑微微的模样:“早去早回。”


    *


    卯正二刻,含元殿。


    一名身着轻甲插黄旗的斥候飞跑入内,殿中朝臣闻声纷纷退避,那斥候于是便畅通无阻地摔跪在了明堂之下。


    “报——”他高声禀奏着,“边关告急!请圣人过目!”


    自谢意之独自从政以来,他也并不觉得这皇帝有多不好当,奏章他看乏了,便丢给那些内宦们代劳,上朝宣奏时他高兴就点头,不高兴便摇头,也没人敢忤逆他。


    头一回这般大权在握,谢意之不免有些飘飘然,没有满常山和谢翎,他不照样也能将这个皇帝当的妥妥帖帖的吗?


    边关告急?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已经下令同北蛮单于和谈了么?南边的叛乱他也及时派兵遣将地去镇压了,眼下传入京的,不该是喜报吗?


    见上首的皇帝迟迟不肯来接,那位斥候于是跪曲着往前挪了几步,而后再度重复道:“八百里加急边关文书,但请陛下过目!”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几乎无人敢出声。


    在这众目睽睽的审视之下,谢意之缓缓伸出手来,指尖轻颤着,接过了那斥候递上来的那封文书,这会儿他没心思再用短剑细细去拆了,谢意之直接用蛮力扯开了那蜡封之处。


    他原还揣着几分侥幸,可直到他展书一看,脚上登时一软,连带着那封文书都坠到了地上去。


    这是一封血书,上言北蛮狼骑破境,而边关将士寡不敌众,敌军长驱直入,不日即将抵京……


    他已把大部分兵力调遣至南边,去抵御南蛮攻袭,如今京都里只剩十六卫禁军,他还来不及将其中谢时观的人换血洗牌,十六卫未必都能听他调遣!


    完了、一切都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天天宅在家看沙雕视频但还是阳了,现在全身像被大象踩过一样,努力把这章写完了,明天要是更严重了可能会请假,还好的话就继续保持日更。


    第九十三章


    十几位大人都在外府门厅里候着了, “沈向之俯首通禀道,“您看是不是……”


    谢时观连眼也不抬, 半扶着沈却的手继续教他写字:“不见。”


    “无论谁来, 都不必来禀,那人若不肯走,请他吃口热茶便是。”


    沈向之即刻颔首:“是。”


    他人在原地顿了顿, 随后又道:“方才尚书大人道,您见与不见并不要紧, 只要卑职向您讨一句准话。”


    谢时观轻笑一声:“他想听什么话?本王又不是他肚里蛔虫, 怎么会知道?”


    沈向之略略一福,俯首正要往外退去,却听那上首案边之人忽地又开了口:“你告诉他们, 本王尚在禁足, 只要圣旨谕令不下,本王便不会离京半步。”


    “是。”


    沈却笔端微微一顿, 谢时观则稍一使劲, 逼着他继续往下写:“没想过本王会留下?”


    只见这哑巴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想过, 只是尚有些恍惚, 他看向宣纸上的墨字, 这些日子练下来,他的字已规整多了。


    “本来该是今夜启程的, 金陵城、苏州府,余杭……你愿意待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殿下缓声道。


    无论北蛮攻下了京都也好, 还是乱世出枭雄, 由哪位汉人打退外族, 更迭出一个全新的政权也罢,这天下人的生与死、好与坏,与他又有何干?


    凭他对谢意之的了解,他兴许连一刻都守不住,不等那北蛮狼骑破入京都,这位天子想必便要携着一众后宫与朝官们尿滚尿流地离京南下。


    但他不会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逃不掉了,晚一步,便会被闯入的北蛮狼骑所杀,若早一步,便要死在那埋伏在路上的“判党乱军”刀下。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与谢意之多年的叔侄情,好歹是九五之尊,怎好叫他悄没生息地死呢?既要死,那便要死的轰轰烈烈、“青史留名”,也不负当年先帝临终时的托孤遗愿。


    沈却一偏头,望向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走呢?


    谢时观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不将那些密信送去驿站?”


    沈却也说不清楚,那日他带着那几封密信停在驿亭不远处,手里紧捏着那蜡封皮纸,可偏偏却连一步也挪不动。


    王爷待他那样好,返京回府之后,殿下便始终待他体贴入微,他那样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却肯背着他在泥泞山路上行走,怕他再被吓到,殿下命人换了床榻,夜里进屋时也都会敲一敲门来提醒。


    他不厌其烦地跟着他,甚至连膳房那样脏污的地方都肯涉足,他甚至为了他,在朝堂之上同圣人撕破脸皮……如果只是为了榻间云雨、枕席之欢,殿下大可以以命令的口吻,逼着他屈从,又何必这般用心地哄着他?


    殿下总会知道是他叛的他,到时候,他该有多伤心呢?


    他该信殿下的,也许殿下并不会像他想的那样做,哪怕他当面问他一句呢?这几封密信一旦送出去,他便当真叛了殿下了。


    沈却不怕殿下罚,甚至一刀断了他的命,可他怕殿下恨他,更怕自己错误了殿下,怕他的自作主张反而会害了谢时观。


    这哑巴并不知道,他在那驿亭下停了多久,沈向之同几名死士便在驿亭里盯了他多久。


    谢时观晨起时吩咐过,只要那哑巴踏入驿亭一步,立即便要将人绑了押回府来,之所以派沈向之去,是因为沈却的一身功夫都是他教的,又是他师父,动手时总会留些分寸。


    至于那些死士,只是因为沈向之有过前科,殿下怕他再把这哑巴弄跑了。


    约莫过了两刻,才看见那哑巴终于动了,沈向之叹了口气,伸手紧了紧挂在腰间的细绳:“准备……”


    动手二字尚未脱口,便见那哑巴忽然转了身,并不往驿亭里来,反而往回路上走去了。


    沈向之缓缓松下了手,而后意味深长道:“回府吧。”


    从驿亭离开之后,沈却又赶去平康里买了碗馄饨,那老翁许久不见他来,可见他一言不发,又提上来一只眼熟的瓷瓮,这才认出了他来。


    “怎么有好些日子都没见你来了?”那老翁笑着说,“我年纪大了,总要忘了一些人和事,难为我还记着你这只双层瓮。”


    这老翁看不懂手语,又有花眼,这几岁愈发严重了,连沈却的唇语和那沾了茶水写在台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但就算得不到沈却的答复,可也不耽误老人家同他闲话家常。


    “再熬一年啊,我就将这铺子卖了,如今转眼连我小孙媳都有了娃娃了,儿孙们成家立业,也不必我这把老骨头再替他们熬着了,明岁卖了铺子回乡去,也好颐养天年喽……”


    他一边下着馄饨一边笑着,并未察觉来客其实并不曾笑。


    将那碗馄饨递给沈却之后,老人家又道:“同你主家提一句,若爱吃这一口,也就趁着今岁了。”


    沈却匆匆一点头,随后便捧好了那盅瓷瓮,缓步离开了那间铺子。


    迅速回了兰苼院,主屋内安静非常,他以为殿下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将那馄饨在几案上摆好了,随即又将收在衣襟里的密信取了出来,放在了那盅瓷瓮旁。


    正欲去看一眼榻上人,却听那屋门忽地便被人从外头推了进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回来了?”


    他慌忙转身,却见殿下竟身着一套外府仆丁的装束,手里拿着两块油纸包着的糖饼朝他晃了晃,随后又遥遥朝他一笑:“是巷口那家,还烫着呢。”


    自他回府后,便再没吃过这糖饼了,巷口那家的饼铺不知为何闭了店,远志去给他买过别家的,不知怎的,滋味就是不及这家好。


    沈却不敢上前去接,那一瞬间,愧悔和疚歉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倒了,像是被人从脊髓里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几乎下意识地便朝着谢时观跪了下去。


    殿下随即也俯身蹲了下去,把那两块糖饼递到他唇边,可这哑巴的唇却紧抿着,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不吃吗?”谢时观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家铺主原要搬到永平坊同他小弟合开食肆去了,好容易才让本王劝回来的。”


    殿下的劝,便是遣了几名亲卫,硬是押着那一家子,逼着人回来继续开饼铺,不过倒也给了些银钱稍作安抚。


    面对这哑巴如此突然之举,殿下却表现得一点也不惊讶,就算沈却再迟钝,也该明白殿下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迟迟没拆穿他。


    怪不得他分明记得昨夜是将密信藏到了箱侧,可晨起时却发现,这几封信竟跑到了他那身官袍底下。


    沈却还当是自己糊涂了,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时有走神,记错这信的位置,也并不是不可能。


    殿下故意将那信调换了位置,今晨的试探,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坦白,可他竟然还在撒谎……这世上再没又比他更坏更卑鄙的人了。


    “你这样跪着,什么话也不肯说,”谢时观再一矮身,侧着向上,看向那哑巴失措的眼,“究竟是罚自己,还是气我?”


    沈却连忙摇头,他没有想气殿下,他只是恨自己,缓缓抬起手来:“我错了……”


    “五十鞭、一百杖……”沈却满眼的痛苦之色,而后继续比划道,“求您罚我。”


    谢时观忽地抵撞上他鼻尖,何止是这样的罚呢?才发觉这哑巴背着他,悄悄再度潜入那间密室时,殿下还以为他同曾经的柃儿一样,只是这哑巴藏得太好了,把他骗得团团转。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这哑巴的四肢都折断了,然后锁进暗房中去,要他从今往后,除了他,谁也见不到,只要用那崽子威胁他,这哑巴便不敢寻死。


    为了从他这里讨一口饭吃,只能哀哀乞怜,比那瓦子里的小唱还要没有尊严。


    好在殿下也只是想了想,只那一刻心念一动的恶念,就算这哑巴也是缪党埋在王府中的细作,那也是他栽了。


    怨与恨是自然的,可他大概也没法因此便不爱他了。


    “你再跪着,”谢时观忽然道,“糖饼和馄饨都要凉了,凉了就失了味了,你忍心叫本王吃那样的朝食么?”


    这哑巴要倔就倔死了,仿佛在这地上跪得时辰愈长,降下的刑罚愈重,他才能好受些。


    谢时观干脆不劝了,直接上手把那哑巴从地上半抱半拽地拉了起来,怕这哑巴还要跪,殿下干脆信口威胁他道:“不是要讨罚么?”


    “本王不罚你,把你师父和师兄叫来,‘教不严,师之惰’,你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错,那便好好罚一罚他二人。”


    那哑巴顿时便不敢挣了,直挺挺地站在殿下身侧,懊悔得无以复加:“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谢时观拈起其中一封信,并不急着拆:“本王知道啊,你若是去求了沈向之,他便会告知你,如若本王果真有要事要联络诸将,所发阴书都会一拆为三,主将接信后就算立即折返,也会再度发函向本王确认。”


    说着他拆解开了那哑巴所书密信,这字仿得如何,他并不表态,只是道:“行军此刻将抵南边,这信就算快马加急地送到了,主将们也纷纷轻信,立即折返,也未必能赶回京都。”


    沈却私下里其实也算过了,如果北蛮要在二月初七前抵京,那么这些将领们至少也在回京路上了,到时候皇都沦陷,天子和群臣也许已沦为北蛮刀下亡魂,但将领们一旦抵京,便会同外族展开一场厮杀。


    无论最终谁输谁赢,北蛮人倒必定元气大伤,倒时百姓们或许也还有一线生机。


    而殿下那时想必已带他离了京,从此山遥海阔,怎样都同他们没干系了。


    “平康里卖馄饨的老人家、巷口卖糖饼的夫妻,”沈却慢缓缓地比划道,“还有许多人,都是很好很良善的普通人,天子有禁军护着,百官有护卫仆丁,唯有他们赤手空拳。”


    他眼微红,垂眼手动:“明知有这场厄难,我……”


    殿下对这哑巴所言,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道:“你并不做官,怎么偏偏同那满常山操着一样的心?”


    “坐下吃朝食啊,”殿下态度强硬地将他拉到了自己身侧的位置上,“不说那些了。”


    *


    “所以为什么呢?”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再度问了起来:“那日分明都到了驿亭前了,怎么忽然便后悔了呢?”


    沈却难得对上了他的眼,默了很久,才终于抬起手道:“我该信殿下的……”


    “这般大的事,不该瞒着你去做。”


    殿下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了无边的酸软,他眉眼微弯,笑着摩挲着他鬓角:“你既信我,那便如你愿。”


    第九十四章


    这日天才蒙蒙亮, 沈却便听见外边院里传来了一点响动,而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


    谢时观被这急促响声惊醒, 下意识便把睡在里侧的那人往下一摁:“睡你的。”


    而后又很不耐烦地一翻身, 懒得去拿褪在榻尾的那件外裳,殿下干脆只着一件贴身绸料便起身去应了门。


    他门只开半扇,居高临下地盯着门外的沈向之:“什么事?”


    虽然被扰了好梦, 谢时观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可他知道, 沈向之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若非是要紧事,他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地就来通禀。


    沈向之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心神不宁,先是低声问了句:“沈却在里边吗?”


    他话音刚落, 便见那哑巴拿了件外裳过来, 悄没生息地替谢时观披上了。


    瞧见他还好端端的,沈向之心里这才松了些, 而后便禀道:“今晨亲卫范悉起早出屋, 行至院中时,在地上发现了两具尸体, 他立即大喊, 唤出了重台院中其余亲卫, 把人翻过来后,发现这两人应是亲卫, 皆是被短剑所伤,一刀毙命。”


    沈却惊惶地看向他,沈向之瞥见他眼神, 便知他想问什么, 因此先一步道:“是葛正和田跃。”


    谢时观皱了皱眉:“有外人闯入院的痕迹没有?除却这两名亲卫, 还有其他折损吗?”


    近日无论内外府,亲卫仆丁们都被勒令加强巡护,此人既能悄没生息地闯入府中,又能迅速解决掉两名亲卫,那他怎么不肯再往里走一走?


    出了这件事,往后王府的巡护安防必然会愈加森严,费了这么些功夫,却只干掉了两名举无轻重的护卫,这人何必呢?


    沈向之摇了摇头:“重台院周围亲卫们当时立即便搜查过了,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只是除却那两名亲卫,院中还有两名亲卫不知所踪……”


    “谁?”谢时观问。


    “十一和沈落。”


    听见这两个名字,沈却的心顿时落了下去,谢时观忙伸手揽过去,安抚似地捏了捏他肩颈,随后微微一眯眼,示意沈向之继续往下说。


    “二人房屋内陈设略显凌乱,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但仅靠这些草蛇灰线,暂时还推断不出此事缘由起末。”


    谢时观甚至没有过多思忖,当即便下了决断:“将那两名亲卫尸身收敛、厚葬,然后关紧府门,其余什么也不必管。”


    沈向之面上神情稍稍一滞,可只转瞬便就恢复如常:“是。”


    等那屋门被掩上,沈却才终于忍不住了,他焦心如火,急促地朝殿下比划道:“那师兄和十一该怎么办?”


    谢时观淡声答:“不必急。”


    可那哑巴早已是满脸的忧与愁,急得眼看下一刻便要跑出府去四处寻这两人了。


    因此殿下便只好叹了口气,轻声同他解释道:“你听不出来吗?内外府中无论日夜,都有那么**班巡哨,沈落和十一功夫都不低,若是真有外人闯入,缠斗中必会闹出动静,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也总会引起院内其他亲卫的注意。”


    “能顺利潜进王府,又能一声不响地把这两人带走,那得是什么人?”


    “既寻不到有外人闯入王府的踪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人是自己出去的。”


    沈却哪里不知道此事蹊跷,也明白殿下说得其实不错,可失踪的人是沈落,他便没法那般冷静又淡漠地去审视。


    亲卫们的功夫大多势均力敌,葛正同田跃并不是傻的,遇人行刺时必定会反抗,倘若没有缠斗的痕迹,也没有闹出大的动静。


    那么很大的可能是,行凶者是他们的熟人,正因为是熟人,他们才会来不及反抗,反被一刀毙命。


    那人下手这样狠……葛正家那三个娃娃,本就全指着他一人过活,他不愿怀疑任何人,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没法装作睁眼瞎。


    “师兄不会的,”只见这哑巴缓缓抬手,“十一也是自幼在这府里长大的,怎么也不该、不该的……”


    在殿下眼中,从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人心一向最难测,他在谋篇布局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便是假定这盘局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亲信都背叛了他,然后再去谋划。


    “可能是名利,也可能是他所珍视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找准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拿捏住,”谢时观轻描淡写道,“又或许他在你面前奴颜婢膝二十载,表面尊敬,可心里其实不知道多恨你,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傻子才会觉得人永远都不会变。”


    话是这么说,可为了安抚这哑巴,殿下还是揽着他手臂,把人往榻上哄:“好啦,本王叫那小奴去传个令,让沈向之遣些人出去四下搜一搜便是了。”


    “天还没大亮,再睡会儿?”


    只是掳走两个亲卫,对雁王来说压根造不成什么威胁,放着那么些亲卫不动,却偏偏盯上了这两人,殿下不必想也知道,那边要么是冲着沈向之来的,要么就是冲着沈却。


    可沈却哪里还睡得下,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而后抬手:“我也跟去一道。”


    谢时观按下他手,这回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行,只这么两个人,调些亲卫仆丁去寻便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去凑什么热闹?”


    沈却还欲再辩,却听殿下又道:“没得商量,二月初七以前,你只能跟着本王。”


    *


    沈却担心得要命,可偏偏谢时观这几日就差把他捆了绑在身边了,一刻都不能不见他。


    他就是有心想往府外跑,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机。


    这日清晨,远志照例去巷口买了两块糖饼,把糖饼塞到沈却手中后,他又低低地说:“奴方才在巷口看见十一大人了。”


    沈却稍一愣,反问道:“十一?”


    “嘘,”远志忙在唇前竖起食指,悄声道,“十一大人叫奴不要声张,还给了奴一张小纸条,要奴悄悄交到您手上。”


    说罢他便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小卷字条,就那么一小行字,所书也明了,是要他独身去一个地方,否则沈落的尸体明日便会出现在王府大门口。


    而那字条背面,俨然就是那一串地址。


    沈却慌忙把字条揣进了衣袖中去,里屋的殿下还在睡,这半会儿功夫抱不着他,便又开始懒懒散散地喊起了他的名:“阿却,干什么呢?”


    这哑巴慌急之下,便只好先抬手嘱咐了远志一句:“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远志连忙点了点头。


    沈却这才进了屋,这事若是给殿下知道,他不可能会许他去,那边既敢直接放十一过来,想必也在府外安置了眼线,时时监视着王府。


    只要看见不是他一个人孤身离的府,沈落便会有危险,师兄为着他,甚至肯屡冒那样的险,明知师兄身涉险境,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好在临近正午时,外头忽然有人来通传,说圣人亲临,人已请到前厅里去了。


    谢时观原想让人再敷衍地烫杯茶水,把人随便打发了,可府中亲卫之事,想必和谢意之脱不了干系,沈落倘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哑巴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


    因此略一思忖,殿下便打算去会会来人。


    本想带上那哑巴一道的,可恰好此时屋里那小崽子又闹了起来,一听见哭声,这哑巴便就走不脱了。


    再说那谢意之从来就看沈却不顺眼,带着这哑巴过去,免不了又要受他几句奚落,殿下自个是不会将那“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的,可那哑巴却很把旁人的恶语当真。


    “罢了,”谢时观于是道,“你哄他去吧,我去去就回。”


    沈却看起来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盯着那哑巴进了偏屋,殿下才终于转身出了院门。


    前厅里。


    谢意之身着一身常服便装,急急地朝外头张望着,时不时问一问身侧的安奉德:“他来了没有?”


    天子亲临臣子宅邸,那臣子无论位份高低,都该携家眷出府去迎的,从来只有谢时观这般不守规矩,也只有他敢这般晾着皇帝。


    “官家别急啊,”安奉德低声安抚道,“殿下寻常不朝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这些日子歇下来,只怕都成了习惯了。”


    谢意之便只好继续等着,直到瞧见了厅门外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心里先是猛地一跳,随即便是百感交集的酸楚。


    他立即站起身,疾步朝他走去。


    “皇叔……”谢意之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叫人听不清了,“那日朝堂之上,是我犯了糊涂,可你也不该,当着百官的面,那样辱我……”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叫人灌了漆么?嘀咕些什么,微臣怎么一句也听不清呢?”


    谢意之顿时便红了眼:“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些时日,我已想通了,全赖我任性又无知,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没有皇叔和老师,我一人是没法儿的。”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聚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去碰谢时观的手:“冷也冷了我这么多时日了,我也受了罚、知了错了,你就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谢时观并不应他,只是笑。


    谢意之被他这笑眼盯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可他怎样都不肯信,这个他从记事起,便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皇叔,他此生最崇拜,最倾慕之人,竟会用这样冷的一双眼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谢意之才听见他道:“可微臣并未怪过你啊,陛下。”


    从来就不是因为怨怪而故意冷落,而是因为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所以其实从来都是冷的,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一份虚伪的温柔,不过是看在那时他还想要稳固摄政王的权势和地位,略使的几分花招罢了,如今他不想要了,自然也就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给了。


    谢意之顿时怔住了。


    他本想来求皇叔带他走的,驻守城外的那批武安侯留下的精锐,只听谢时观手中鱼符的调令,阿娘同他说,谢翎从来算无遗策,一定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所以他以为只要他来,放低身段认个错,他便肯带他一道逃离京都,只要皇叔肯助他,就算在金陵再建皇都,也并非难事。


    可如今这般,他甚至都不必开口,也知道谢时观不可能给他答复,甚至会回以他羞辱,那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第九十五章


    雁王试探过他几句, 在说道家中亲卫离奇失踪时,谢意之面上并无讶异之色, 可当问及二人下落时, 他却始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这说明这件事他必然是知晓的,可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那边也并未过多地向他吐露。


    将谢意之打发走后, 殿下便转身回了内府,沈却不在时, 他在兰苼院墙边种了几株红海棠, 这会儿还没到开花的月份,枝干上只育结了几粒花苞。


    谢时观很手欠地往那小花苞上搓了一搓,那才结的花苞不堪顽, 这才一搓一碰, 便就被掐断了落到地上去了。


    院里的几株海棠这些日子都是由那哑巴侍弄着的,殿下怕被他发现, 便将那落下来的芽苞用脚拨到角落里藏着去了。


    “阿却?”他一边往偏屋走去, 一边喊着沈却的名。


    只是推开偏屋的门后,却只看见里头有个抱着崽子的乳娘, 而屋里空空荡荡, 再不见其他人影。


    “沈却呢?”他问。


    乳娘连忙答话:“方才小世子哭时, 那位大人进来哄了哄,随后便就出去了。”


    “他说了他要去哪吗?”


    乳娘摇了摇头, 而后恂恂答道:“贵人是知道的,奴家看不懂手语,大人平日里有什么话, 也不爱同奴家说……想是累了回屋去歇了吧?”


    紧接着, 兰苼院、寝殿, 甚至是重台院,内外府几乎被婢子仆丁们翻了个遍,却楞是没找着那哑巴的踪迹。


    谢时观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内府里的贴身侍婢都是近距离见过他疯的,一看殿下这脸色又不对了,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垂着脑袋装起了鹌鹑。


    “沈向之呢?”殿下给了身旁的新罗婢一个眼色,那婢子立即会意,轻车熟路地在他腰间躞蹀带上悬了把雁翎刀,“去告诉他,不必再翻查了,人已经跑了,把其余亲卫召齐,随本王出府寻人。”


    眼看这事就要闹大了,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那些仆丁身后的远志突然走了出来,而后硬着头皮将一张字条递了上去。


    “王、王爷,”他低声道,“方才大人是看了这个,才出去的,他说倘若一个时辰后还不见他回来,便将这字条递给您……”


    他压根就没能熬上一个时辰,要是被眼前人知道,他手里拿着这么重要的线索,却迟迟不肯拿出来,到时候谢时观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果然,就在他呈上那字条之后,雁王连看也不曾看上一眼,抬起一脚便朝着他小腹踢了过来。


    远志下意识弓身,又退后了半步,可还是被这一脚推出去了半丈远,脑袋往地上一倾,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了。


    这时候沈向之忽然急急赶入院来,朝着谢时观禀报道:“亲卫们已整顿好了,外府护卫跟一半留一半,府外马匹也已备好了,您看是由卑职领着,还是……”


    语罢他看了眼地上那缩成一团的小奴,低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


    立即便上来两个有眼色的仆丁,把这小子从地上架了起来,送到后屋里去了。


    没人把这小奴当回事,只见雁王展开那张字条,在看清内容后,他沉声道:“去平康里北曲。”


    *


    沈却是打了匹马出来的,青天白日里,这平康坊中便不免少了几分繁奢,况这北曲又是坊中地价最贱的地界,巷里又小又挤,铺面也紧挨着。


    他入巷之后,手便一直摁在腰际弯刀之上,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沈却故意装作没察觉,等那人靠近了,他便立时抽刀出鞘,利刃抵向他喉心。


    身后那人尴尬一笑,撤下面罩:“是我啊,沈却。”


    那人正是十一,他近日消瘦了不少,面颊陷下去,眼下是很显眼的青色。


    看清了是他,可这哑巴却迟迟没有要收回那只弯刀的意思,十一皱了皱眉,看上去似有几分困惑,他低声道:“那字条是他们逼我去递的,但你放心,他们人并不多,若你我二人联手,要救出沈落并不难的。”


    他说的话,沈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启唇,无声地问:“葛正……是不是,你?”


    十一先是微微一愣,随后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去:“你猜到了啊,也是。”


    他忽然苦笑了一声:“我也不想的,可他偏偏在那时候出屋,见我背着沈落,他就偏要凑上来,我怕他喊,若是把大家都惊动了,那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虽然早已经猜中了几分大致的轮廓,有了心理准备,可真从他口中听见这些,那感受还是截然不同的。


    沈却在认识沈落时,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十一,便也常常跟在沈落屁股后头,旁的亲卫一开始都或多或少嫌他是个哑巴,觉着他闷,要么便嫉他走了狗屎运,成了雁王的贴身亲卫,总而言之,都不爱带他玩。


    可沈落却肯为了他学手语,拿他当正常人看,至于十一……那是亲卫里第二个能读懂他手语的人。


    十一的手很巧,小时候大家一起做泥车、瓦狗、马骑,唯有他的做的最像,他也不藏私,还手把手地教他和沈落。


    “你知道吗?”十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很早就不赌了,院里组的牌局,我都没再去应过,无论是谁的花船,我也不再上了。”


    “那日在一间首饰行里瞧见他,我头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还当他是位小娘子,我本来觉得,非得找个贤惠的女子才能叫做成家,可自从见着他,我忽然觉着,男与女,也不是那般重要了。”


    “后头一来二去,我们便好上了,那时候我想,既殿下那样疼你,想必也会同意我和他,”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忽然便有些哽咽了,“谁知道上头忽然就打听起了这类人的消息,我只迟了一日不见他,他便被送去宫里教化了,出来的时候,原来好端端的一把嗓子,也被弄坏了。”


    说着他便偏头从墙边漏窗处往里望,只见里头院里坐着一个人,雌雄莫辨的一张脸,眼上还覆着一层棉纱。


    沈却乍一眼,只觉得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识,可再几眼,便认出了他就是那日与谢时观在廊檐下一道立着的那位侍娈。


    殿下同他解释后,他便不再把这事搁在心上了,因此沈却还是眼下才知道,原来这位侍娈同自己是一样的。


    十一痴痴地盯着他看,好半晌,才又哑声道:“他本来不哑也不瞎的,耳朵也是好的,只是因为他入不了殿下的眼,便被谢瑶命人送到了这北曲,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


    “是我没用,我太没用了,”他狠狠地捶向墙面,“他们还给他用了毒,我若不肯依着他们,他就要死了,他还怀了身子,我怎么能、怎么能看着他去送死呢?”


    沈却被他这一番话砸得许久才回过神来,怔怔启唇:“你、你的吗?”


    十一似乎很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偏头错开了他的眼神:“那孩子只有我一个阿耶。”


    他话音刚落,那巷头巷尾忽然便挤进来好些灰衣人,沈却见状忙一翻手,拿刀背抵开十一,而后踩在漏窗石框上借力,迅速翻进了院里。


    十一既带他到这院前,就说明沈落很有可能也就在此处,沈却飞速地踹开了这院内的几间屋门,终于在最后一间小屋里看到了沈落。


    沈落眼下正被捆在一张木榻之上,嘴里被那棉布封的严严实实,他并不犹疑,立即便使刀割断了皮绳,随后又顺手扯掉了封在他口中的布帛。


    沈落才能张口,便是一声惊喝:“小心后头!”


    沈却立时转身,往后头放了一排袖箭,几个灰衣人应声而倒,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灰衣人前仆后继地挤进屋内。


    “他们给我下了药,我走不快的,”沈落急促道,“别管哥了,你先走!”


    好容易找到沈落,沈却哪里会听他的。


    飞快地扯开了所有的束缚,沈却毫不犹豫地将他背起,而后迅速放倒了几个灰衣人,旋即又破窗而出,朝着巷口处飞奔而去。


    也就在此时,沈落瞥见了他小臂上的刀伤,心焦混着心疼:“你受伤了阿却!”


    沈落同这些灰衣人交过手,很知道他们这群人虽功夫不怎么样,可下手却很阴,刀刃上都擦了毒,只要不仔细叫他们蹭上一刀,便就完了。


    沈却只知道身后的沈落在吼,却压根没精神去听他吼了什么,眼下这些灰衣人人多势众,而他只孤身一人,还要背着沈落,胜算相当低,只能靠着此地弯弯绕绕的地形搏上一搏。


    可他人才刚刚一路疾奔到巷口处,便又撞上了一队灰衣人,他正要举起刀,脚下却忽地一软,随即眼前止不住地发起晕来。


    顷刻之间,他便带着沈落一道摔到了地上。


    身后的灰衣人也很快追了上来,药力发作,沈却瘫倒在地上,一连试了几回,都没能怕起身来。


    沈落一回头,便瞧见了从暗巷里出来的十一,他比那些灰衣人还要快,上来便用匕首抵住了沈却的脖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恨声道:“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十一眼仍是红的,被沈落这样瞪着,他也不怒,只是淡声道:“若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放你娘的屁!”沈落气急,可手脚却是软的,除了瞪他,也没有旁的可以做了,“我沈落死都不会去害自己的同僚……”


    十一忽然打断了他:“倘或被他们戕害的是沈却,为了救他,你真的不会干吗?”


    沈落忽然不说话了。


    “你也会的,”十一的唇角落了下去,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在劝自己,“并不是只有我自私。”


    说完他一偏头,同那些灰衣人说:“去通知你们主子,人我捉到了,想要活的,就拿解药来换。”


    第九十六章


    待雁王带人打马赶到时, 平康里北曲的灰衣人早已被撤去了,亲卫仆丁们翻来覆去, 也只在一间杂乱的小院里找到了浑身是血的沈落。


    沈向之上前一步, 半跪着触了触他鼻息,在碰到几分温热后,他才松了半口气, 呢喃了一声:“还活着……”


    听见他声音的沈落迅速挣扎着掀开了眼皮,而后紧紧地拉着沈向之的手:“太后、是太后的人, 他们才刚撤走不久, 追……快去追!”


    “阿却,你们快去救阿却啊……”他双目通红,连眼眶里都浸了血水。


    可谢时观却一俯身, 掐着他下颌骨, 逼他仰起头来:“他们怎么还留了你的命呢?”


    缪党下手一向狠决,已经捉到了沈却, 那么还剩下的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诱饵”, 一刀结果了便是,怎么还要多此一举地留下沈落的命。


    沈落猜到了殿下可能是不相信自己, 因此忙解释道:“是十一, 是他放了我。”


    他一边说, 一边喘着粗气:“我方才侧伏在地上时,听见他们似乎是往北边去了……”


    沈落面上眼中并无异色, 有的只是焦急和担忧,若不是伤重到爬不起来了的地步,他真恨不得自己去寻, 这眼神里掺不得假, 谢时观于是这才松了手。


    片刻后, 宫城前。


    这会儿天际已然擦黑了,远远地便能瞧见几辆马车停在那宫门之前,后头还跟着数众内宦宫娥,个个怀里都抱着大小箱奁。


    宫里头的这些人都这般明目张胆地要逃了,那些京官们自然也早就得了消息,能跑的早携着家眷出城去了,至于胆儿小些的,便就闻声缩到了宫城前,要跟着太后皇帝一道走。


    京都里的百姓眼也都精着呢,看着这些大人物们都连夜弃城而逃了,他们也都一咬牙,连夜收拾起了金银细软,恐怕明早天还不亮,这京都就该成了空城一座了。


    而宫里头的这一众,之所以迟迟不走,就是在等雁王手里的鱼符,南下金陵,虽能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手中若没有可用之兵,他们母子迟早还要沦为旁人砧板上鱼肉。


    但只要得到了那块鱼符,便会有一批精锐一路护送,那些南下抗夷的将领们审时度势,想必也会就势归顺他们。


    “上次喂药是什么时辰?”太后伸手挑开车帘,慢缓缓地问厢外人,“给他再多喂些。”


    厢外的灰衣人连忙应道:“他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淬了麻药,这会儿还没清醒过来呢。”


    太后冷淡淡地:“谁知道是不是装的,谢翎的人都同他一般没心肝,说不准一会儿冷不丁地就跳起来咬你一口,再送他一刀去,若不仔细放跑了他,哀家就活剥了你。”


    灰衣人即刻颔首:“是。”


    此时,坐在她身侧的缪昭仪却忽然道:“姨母,君儿怎么好似听见了马蹄声?”


    太后闻言,复又卷起车帘,只见那淡淡的夜色之中,有一群人打马朝着这儿过来了,她面上不由得一喜:“来了。”


    “快去叫瑶儿,”她扶正了髻上的凤簪,笑容满面地掀帘下车,眯着眼看着那愈来愈近马队,“那哑巴果真是他软肋。”


    数众马匹朝此地奔来,惊起了一大片尘沙,太后略带嫌弃地抬手去掩鼻。


    可谁知那雁王都打马临到她们跟前了,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像是要纵容着那马往她们身上撞。


    缪昭仪顿时慌了,后退半步,又喊了一声:“姨母!”


    幸而最后的关头,那驭马之人总算是扯紧了缰绳,又狠狠一夹马腹,那一双马蹄才终于堪堪在二人面前停住了。


    马背上的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们面上的惊慌之色,似笑非笑地:“骑术不佳,对不住了。”


    太后心有余悸地一抬头,正对上了那张令她无比痛恨的脸,可她此刻万不能有半点示弱,因此她便也压着心跳笑了起来:“哀家还当雁王殿下不想要那哑巴的命了,故意想叫他死呢。”


    听了这话,谢时观面上却也不见怒,只是问她:“人呢?”


    太后轻轻一拍手,立即便有灰衣人将那浑身瘫软无力的哑巴抬了上来,他的颈侧抵着一把利刃,一直紧压着他的皮肉。


    太后揣摩着谢时观的脸色,试图从那张面具般的笑脸中找到一丝裂痕:“怎么样?哀家没捉错人吧?”


    见谢时观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太后干脆笑吟吟地看向他眼,很故意地激着他:“你说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妖人?若不是皇弟喜欢,嫂嫂还真长不了这见识呢。”


    谢时观冷淡淡地盯着她笑:“皇嫂久居深宫,眼皮子浅些,也合乎常理,实在不必这般苛责自己。”


    “谢翎!”最后反倒是太后先压不住了,“是你先不忠不义,勾结的外狄,故意把所有人都逼成如今这般的,现在闹成这样,究竟怪谁呢?”


    一直站在那些宫妃之间的谢意之听见这句话,猛然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竟会是皇叔给他挖的坑。


    谢时观并未否认,面上笑意愈沉:“你们想要什么?”


    眼下情况紧迫,太后也没心思再同他争锋相斗了,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有本事把那北蛮狼骑引进来,那便定然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术,哀家要借用你手中那块鱼符,还要你将那脱身之术和盘托出。”


    “还有呢?”


    太后稍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那两件事,你都愿意?”


    谢时观朝着她粲然一笑,紧接着,那侍奉在谢意之左右的应承恩却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了一只匕首,出其不意地抵到了小皇帝颈边。


    谢意之立时便吓得惊叫了起来:“阿娘、阿娘!”


    可太后甚至并未朝他那边看上一眼,就算没了谢意之,她也还有个小龙孙,捧着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


    “别喊了,”太后冷冰冰地打断了他那慌乱的叫喊声,“丢不丢人?”


    谢意之怕得都快哭出来了,眼见求助太后没用,他便用将哀求的目光转向了马背上的谢时观:“皇叔,你就放过我吧,那张龙椅让给你去做,我只是想活命,沈却的事和我没关系,从始至终他们就没让我插过手……”


    可谢时观也不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太后的眼,像是规劝:“你们现在跑,勉强还来得及。”


    “把那哑巴还给我。”


    太后却笑起来:“该怕的分明是你,没了瑶儿,哀家还有君儿腹中的皇孙!你怎么还敢用这种口吻同哀家说话?”


    谁料她话音刚落,身边的缪昭仪却忽然捂住了肚子,满脸扭曲地弯下腰去,“噗”地吐了一地的黑血。


    她瘫坐在地上,双手都摁着小腹,哑着声开口道:“姨母,我肚子好疼啊……”


    “救我,姨母救我……”


    “什么、”太后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什么时候?”


    是了,雁王既然能在宫里埋下应承恩这颗棋子,那么在缪昭仪的饮食中不知不觉地下点毒,当然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谢时观冷眼睨着她:“北蛮狼骑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攻入京都,可我却是不急的。”


    雁王是不急,可他们却很急迫,倘或再晚一步,叫那北蛮狼骑逮住了,那么别说要逃,只怕连死相都会很难看。


    于是太后一狠心,果断放弃了倒地的外甥女和那所谓龙孙,又把目光挪到了谢意之身上,如今她别无他法,只能使眼色叫那两名灰衣人将沈却给押了过来。


    “哀家数三个数,两边一道把刀子丢下,”太后紧紧盯着马背上那人,“谢翎,你该言而有信,他可是你亲侄子!”


    谢时观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沈却:“那是自然。”


    “三——”


    “二——”


    太后咬牙恨声:“一。”


    两只利刃应声而落,几乎就在那同时间,谢时观驭马上前,一弯身子,将沈却一把捉到了马背上,随即便又掉转马头,一边回撤,一边对着身后亲卫开口说了句话。


    “放箭,”他轻描淡写道,“格杀勿论。”


    “谢翎!你不得好死!”那贵妇人在他身后破口大骂道,“你不得好死!”


    他本不愿亲手结果谢意之的,再怎么说,这位天子也是他和满常山亲手扶上龙座的,就算没有真心,他也都教了他这么多年了。


    身后全是那些宫妃内宦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谢意之的惨叫混在里边,几乎是转瞬便被压盖了过去。


    谢时观伸手抚着那哑巴的发,触感还是那样滑、那样软,他再又探向他颈侧,脉搏跳得很稳,仔细端详一端详,只见他脖颈上边还有一道很浅的刀痕,出了一线血,并不多严重。


    小臂上有两处刀伤,其中一处略微见骨,血还在往下滴淌。


    殿下立即拧起了眉,又扯出贴身的绸巾,先草草替他把那伤处给扎住了。


    就在此时,谢时观似乎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


    这些人在临死之际,免不了要放一句狠话,什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等着”如此云云,可惜多怨毒的诅咒他也听过了,但他夜里却还是几乎不做噩梦,觉也睡得很好,可见恶咒是没有用的。


    只是在听见那声隐隐约约的“皇叔”之时,谢时观手上的动作才微微一滞,他慢悠悠地掉转马头,盯向那宫城前的惨烈之象。


    地上尸首横七竖八地挤挨着,只这一眼,他压根没找着谢意之在哪儿。


    可谢时观还是笑了笑:“喊我做什么呀?”


    “你该喊的是太傅啊。”


    第九十七章


    沈却清醒过来时, 乍一眼只看见了床榻上头那满雕的顶罩,略略分离又立即映合上。


    一颗脑袋又晕又沉, 他努力支起身子, 却见身旁几案上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时观正兀自坐在那儿品茶,分明听见他起了身,却迟迟也不往榻上看一眼。


    沈却意乱心慌地下榻朝他走去, 又悄没生息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殿下的肩膀, 可还不等他指尖触到他身上衣料, 谢时观便冷声打断了他:“别碰我。”


    他像是被这低低的一声惊了一跳,随即又缓缓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多能耐啊沈却,”殿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冷言冷语地, “不知道从哪儿摸着张字条,你就敢单枪匹马地去赴那龙潭虎穴, 真嫌自己命长?”


    沈却自知理亏, 低着头任由他奚落。


    拿到字条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趟恐怕是有去无回, 因此便特意将那张字条留下了, 折进去一个沈落, 殿下未必会费心去管,可若折进去的是他……


    他这样做, 无疑就是在逼谢时观下场。


    他利用了殿下的真心,因此殿下如今不管要气他,还是要恨他, 那都是该的。


    谢时观难得默着不肯同他说话, 沈却心下慌乱, 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再没下回了,我……”


    “下回?”殿下冷嘲热讽地开口,“这事若再有下回,你真就不敢了么?”


    “反正你沈却谋谟帷幄,自然算准了缪党会留你一命来要挟本王,又算准了本王能及时赶去救你,你有什么不敢的?”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随即便又道,“你让那小奴过一个时辰再来把字条交给本王,何不再晚些呢?再晚些本王就能到宫城前给你收尸了。”


    沈却不敢抬眼看他。


    他的确是抱着可能丧命的心思去的,缪党摆明了是想骗他去,那么只要捉住了他,沈落自然便成了没用的诱饵了。


    他只求那不知因何而叛变的十一,到时候能放沈落一马。


    过了好半晌,谢时观才看见他抬起手,支支吾吾地:“沈落,他怎么样了?”


    他冷冷一笑,尾指又轻轻往外一推,那盏半温不烫的茶水便坠在了沈却脚边,茶盏顿时应声而碎。


    “沈、落,”像是刻意咀嚼一般,殿下把这个名字含在口中,念了又念,“沈落,你能为了他死,他也肯为你赴命,你二人‘兄弟’情深,真是可歌可泣。”


    “本王非要插到你与他之间,倒像是个不识时务的坏人了。”


    沈却连忙摇头,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总要和沈落过不去,若他真待沈落有那样的情意,便不会同他以兄弟相称,同僚十数年,他也有的是机会向他坦白。


    可他并没有啊。


    正当沈却又要抬手时,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了沈向之的声音:“殿下,塔楼那边有消息了。”


    谢时观闻言终于起了身,沈却忙去找了件外裳披上,而后便就不徐不疾地跟上了他。


    出门时他同沈向之对视了一眼,迅速朝他比划了一句:“师兄怎么样了?人回来了吗?”


    沈向之稍一点头:“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不严重,方才闲不住到你院里看过了,说你像是还没醒,便没进去看……”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那走在前头的谢时观一眼,沈却也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方才一直守在他房里,沈落自然进不来,但沈落都还有精力来看他,想必伤得确实不是很重,思及此处,沈却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这日傍晚,北蛮单于领兵至皇城门外。


    而雁王殿下则立于城墙之上,春季里风烈,卷动着那明黄色的旗帜,在殿下耳边猎猎作响,他鬓角的发丝被吹散了几根,随着那寒风向后飘扬着。


    那哑巴不肯守在府里,非要跟着他一道,谢时观如今心里还对他有气,只冷冷一眼,要沈向之带他去换了身轻甲,这才肯让他同他一道上这城墙。


    就见底下的北蛮单于一仰头,笑嘻嘻地冲着城墙上的人一拱手,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文道:“敢问上边那位,是不是邀本汗前来的雁王殿下?”


    谢时观垂目对上他眼,似笑非笑地回了个蛮族礼:“正是在下。”


    “久仰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都是些场面话,来回说了几句,底下的北蛮单于便有些揣不住了,他带着狼骑,千里迢迢地切入汉人的皇城之下,可不是为了站在这城门前,同这位汉人亲王谈笑风生的。


    “本汗已如约而至,既有客从远方来,”那单于忽然朗声道,“王爷岂有闭门不开的道理呢?”


    谢时观却不慌不忙地将那鬓边乱飞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去,随后才慢条斯理地问他:“贺礼呢?”


    这动作若放到任何一个壮年男子身上,只怕不是显得古怪,就是显得女气,但他做这般举动,却总有些吊诡又略带些邪气的美感。


    那单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贺礼?”


    他的汉话说的不算太好,恐怕是自己听错了,还偏头问了身侧那位擅四方之语的译知,那译知立即张嘴,从口中吐出了一句形容古怪的腔调来。


    得知自己并未理解错他的意思,那单于便再度开口道:“贤弟,当年的那位孟和公主,正是本汗姑母,你我二人也说得上是表亲。”


    “要不是这些该死的汉人,孟和也不会死,她若在天有灵,看见咱们北蛮能把这些汉人都踩到脚底下去,也会为咱们高兴的。”


    他那一口官话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的,时不时还掺杂着几句外族话,好在谢时观都能听懂个大概。


    “至于贺礼嘛,表兄怎么会忘了你的呢?”那单于笑着说道,“只要你肯将这城门打开,本汗便会为你取下那狗皇帝的脑袋,拥你去坐那把龙椅……”


    他话音未落,谢时观便猝不及防地要人打开了城门。


    那单于原本以为他不会轻易应允,还有的磨呢,完全没料到这人会如此爽快。


    “城门已开,”谢时观看着下边的人,面上是一派温文尔雅的笑意,“表兄怎么还不请进?”


    那单于立即回以了一张笑脸,可心里却冷森森的,这一路来,京都附近的城郭几乎都成了空城一座了,他命令一部分兵士留下搜刮金银,而自己则带着这三千精锐,先一步打头来到这皇城之前。


    听那些汉人说,这皇城里,就连京官大臣们都已经逃光了,这雁王若是识相,也该同他们一道撤离了才是,怎么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孤王?


    这样的人,要么是蠢到无可救药了,当真相信他会信守承诺,分他一杯羹吃,要么便是野心勃勃,想玩什么“黄雀在后”的把戏。


    可他不远千里地赶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当柴火来烧的。


    “本汗不急,”他慢慢悠悠地说道,“只是这些将士们实在辛苦,一路风雨兼程,急着去贤弟府邸上吃口热菜,该先请他们进去才是。”


    谢时观面色未变,很赞同他似的:“有理,那便先请这些将士们进吧。”


    那单于于是笑着一挥手,由着那些精锐打头,先进了城门。


    他一边用余光盯着那些狼骑,一边同城墙上的谢时观说道:“不过本汗都到了,王爷也没有一直立在上边,不来面客的道理吧?这难道就是你们汉人的待客之道吗?”


    谢时观笑微微地对上他眼:“方才可汗同本王不还称兄道弟的么?怎么这会儿便成了‘你们汉人’了呢?”


    “本汗汉文说的不好,”单于分毫不以为杵,“语句上有所错漏,也是寻常事。”


    可谢时观却很坦然,平铺直叙道:“可汗带了这么些狼骑远道而来,本王实在好怕,若是下去了,可汗一剑把本王戳死了,那本王该和谁说冤去呢?”


    下头的单于却大笑了起来。


    “那王爷总不能一辈子就待在那上头了吧?”


    谢时观也陪他笑:“那自然是不会。”


    打头进城的那些人,正是狼骑的“眼睛”,倘若那城中设有埋伏,他们只一看便知,过了半晌,只听先一步入内的那些狼骑纷纷吹了几声短哨,这哨声意味着前路是安全的。


    这单于于是这才指挥着剩下的狼骑入内,他自己则走在最后一列,由精锐们簇拥着进了城。


    这皇城中的繁华,自然是别处都不可比的,他自小便很不解,凭什么他们族人就得在那荒原在吃沙子,而这群卑贱的汉人却偏偏占了这一大片丰沃的膏腴之地?


    于是他便立了誓,总有一天,他要占尽这些汉虫的地盘,叫自己的族人也能过上富足日子。


    而今他显然已经快做到了。


    可正当他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打下的汉人江山之时,身后的城门却忽地急速关合上了。


    旋即便见那立于城门之上的人忽地粲然一笑,方才那示弱又惶恐的姿态早已荡然一空了,他盯着他眼,笑得如同一只鬼魅。


    “皇帝的脑袋有什么可稀罕的?”单于听见他说,“若以可汗的项上人头为贺,那才算有诚意呢。”


    这单于似乎已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瞪着那台上人,用那口蹩脚的汉话:“谢翎,你不讲道义!”


    “表兄分明也不是为了给本王庆生才来的呀,”谢时观笑一笑,“什么道义,输的人才喜欢讲道义。”


    他话音刚落,底下的那些北蛮精锐忽然开始内乱了起来,说话之间,队伍中便有人拔剑捅向了身边人。


    那年轻的单于顿时慌了,朝四下望了一圈,急出了家乡话:“你究竟对我的部下做了些什么?”


    城墙上,谢时观笑眼望着他。


    “就这么想死个明白啊?”


    计谋已成,殿下便懒得再与他多话了,拉着沈却进了箭楼,又随手捡起了一只万石弓,本想丢给沈却叫他拿着玩玩的,可忽地又想起他小臂上有伤,因此便不劳动他了。


    “你猜那些狼骑为什么反目?”


    殿下一边拉弓,一边用玩笑的口吻问他。


    耳边全是金石交接的动静,这箭楼里也伏着不少亲卫,数箭齐发,乍一眼望去,底下已经倒了许多外族尸体了。


    他愿意同自己说话,沈却自然没有不应的,稍稍忖了忖,便抬手道:“威逼、利诱?”


    殿下分明在看箭,可余光似乎是落在他身上的,瞧见他答话,他却是一笑:“那不足以策反这么多狼骑,也太麻烦了。”


    沈却听他继续往下说,这才知道殿下其实早就吩咐那些王府死士,悄悄埋伏在了这些狼骑的行进路上。


    一边暗中追踪着,一边观察并就地捏制一张面具,等到时机成熟,便会取代那其中的一个狼骑,随着这样的“狼骑”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之间便可以相互袒护着,身份也愈来愈牢固。


    行军赶路时,这些狼骑们之间并不会有过多的交流,再加上这些死士们早已经过特训,个个都精通四方之语,说几句简单的外族话,压根不是什么问题。


    到他们抵京之时,这假狼骑的数量已达百众,混在这一大批队伍之中,叫人防不胜防,方才分明还站在自己这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下一刻便用手中长枪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而旁的战友又哪里分得清死的那人是个奸细,那动手的人只为自保,还是动手的那人是奸细,死的才是自己人。


    这一番混乱之下,他们反而先一步内耗了起来。


    沈却看见谢时观故意将箭矢射向那北蛮单于的周身,他对这位表兄似乎格外地“看重”,耍猴似地,逼得他惊慌失措地往四处躲。


    “谢翎,”那单于汉话混着外族话一起说,不要命地冲着这箭楼大喊着,“本汗还有几万铁骑正在路上,马上便要赶入这皇城了,就凭你这些孩子般的诡计,就算我这些狼骑败了,你能一口气吃得下那几万大军吗?”


    谢时观眼也不眨,只有些嫌弃地:“他好吵。”


    半晌都没听到回应,这单于以为他怕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兵都被撤去南边了,你没有兵了,就算本汗死了,也会有下一个单于,那些铁骑们不会乱,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自认为是铁血铸成的汉子,更是这些狼骑中的狼王,每一场战役,无论大小,他都冲在最前头,同这些畏畏缩缩不敢朝前的汉人首领可不一样。


    就算他死在这京都里,那些凯旋的将士也会将他的故事传颂回去,往后无论是在族人口中,还是那刻骨卷木之上,都该有他的传奇。


    可正当他溺在这美梦之中时,却听那箭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些铁骑,真的还会赶入皇城吗?”


    那年轻的单于顿时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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