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在去老宅的路上, 林琅意的手机震动声一直没有停过,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她却没机会拿出来回复。
因为封从凝领着她上了自己的车, 两人一起坐在后座。
一路上封从凝都拉着脸, 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个劲地叹气,若不是顾及着前面司机长着两只耳朵, 盘问过程大约在路上就要开始了。
“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说要解除联姻了?”
到老宅后,这是林琅意进门听到的第一句话, 随后跟进门的孟徽和林廖远听到这个消息,皆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更让人愕然的是, 程砚靳跪在程老爷子面前, 一旁程扬康并着腿稍佝着背站着,脸上表情五颜六色的。
偌大的房子里,程老爷子敞着双腿威严地端坐在沙发正中央,手里拄着那根黄花梨拐杖,双手交叠按在上面, 背脊挺直。
林琅意的视线在程砚靳稍显凌乱的衣服上瞟了一眼, 拧起了眉。
人都齐了, 将门一关,所有的话都可以挑明了说。
林琅意刚坐下,程老爷子便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现在再说一遍。”
这话是对程砚靳说的。
程砚靳头也不抬, 更没往任何人脸上看去一眼,自始至终目视着前方, 沉着道:“我做错了事,所以来自白认错。”
老爷子眯起眼:“什么错?”
程砚靳的视线落在面前那根线条弯曲巧致的拐杖上, 语调沉稳:“我跟林琅意分开,是因为她发现我酒后误事了,所以感情破裂了。”
平地一声惊雷。
“你说什么!什么叫酒后误事了?”封从凝大惊失色,“你说清楚!”
林琅意顿了顿,微微蜷起手指,眉头蹙得更紧。
这是什么发展……两人之间可没有计划过这种剧情。
她和孟徽都没轻易发声,林廖远脖子一拧,瞪着眼刚要质问,被孟徽及时拉住。
老爷子下颚骨微微抽动着,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动。
他睨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宝贝孙子,握紧拐杖头,问:“什么意思?”
程砚靳始终跪着,居然也沉住了气,学会了春秋笔法打太极,道:“就是我不小心喝多了酒,自己也断片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醒来后,林琅意给我打个二十几个电话,她怕我出事,来找我……”他抿唇,将头低下去,“就吵了一架,这是原则性问题,她不肯原谅。”
话音刚落,程老爷子忽然抽起拐杖,狠狠地朝着程砚靳的肩背上大力打了一记。
程砚靳躲都没躲,被这一下抽打带到肩膀,整个人没跪稳往一旁摔去,“咚”的一声不知道磕到了哪里。
林琅意的脸色彻底冷下去,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她坐在位置上,从头到尾没有调整过姿势,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好像这与她全然无关,她只是一位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跪好!”程老爷子半点没有留情,用拐杖像是勾起一个垃圾袋一样去挑起程砚靳的脖子,强行让他归位。
程砚靳踉跄着低着头用手背擦了一下下巴,手肘撑地借力,重新跪直了。
“你跪我有什么用?”老爷子将拐杖狠狠敲在地上,末了依然看不过眼,往程砚靳侧腰响亮地抽了一记,“你对谁做错了事,就去求她的原谅!”
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点了点头,起身时腰身牵扯到刚才被击打的部位,动作迟缓了一瞬,老爷子的拐杖又要飞过来。
他往后退开几步,转头往林琅意这里走来。
“小意,我们一开始能凑成联姻意向,是我们两家人都乐见其成的事。”程扬康不愿意这桩联姻被轻易作废,一开始的时候看上林家是因为难得能从程砚靳口中得到一句“就要她”,后来,则是因为林家腾笼换鸟,扶摇直上,更何况现在林氏所有资本都被林琅意一人掌控,这种情况在家中有多个子女的豪门家庭中实在太稀少。
不夸张地说,林琅意就是只金鸟。
现在说出去,人人都会艳羡程家选了门好亲事,夸奖他们眼光独到,这是买了一直潜力股并且涨停了。
怎么能说断就断呢?
程扬康将利益摆出来,和稀泥:“你看,我们合作后,应山湖翻天覆地,我们有关护肤品和医药条线中跟你们的合作也越来越紧密,这是双赢的好事。”
“人家两个年轻人在说感情的事,你扯什么共赢不共赢的?!”程老爷子忽然重重地将拐杖往地上一笃,厉声驳斥。
程扬康一噎,也不敢吱声了。
程砚靳走到林琅意面前,所有人都默契地闭紧了嘴。
林琅意交叠双腿,人往后靠,微挑起下巴审视着站在她面前笼罩出了一小片阴影的男人。
程砚靳背对着人冲她比了几个手势,她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冷眼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
她怎么不清楚这种苦肉计的意义,就像是不听话的小孩在外做错了事,父母的教训其实是另一种保护,让对方可以看在不留情的责骂后放过一马。
看在他受了教训的份上,看在他真心悔过的份上,看在两人联姻是共赢共利的份上,今天这顿打打完了,再继续往前看吧。
林琅意觉得挺有意思,又觉得今天这出完全意料外的戏就好像她从头到脚参与、又没有参与的联姻,荒谬、离奇、关上门和往外看是两张脸,也不知道这种自欺欺人的故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谁又是观众。
“是这样吗?”她问。
程砚靳正在背对着人冲她疯狂打手势,他见她表情不对,更急着比划。
“我问你,是这样吗?”林琅意又问了第二次。
程砚靳没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啊,林琅意,你忘了吗,这之后你去了G市,异地没能让我们两个冷静下来,感情——”
林琅意淡淡反问:“我们之间是异地之后才出现问题的吗?”
程砚靳原本还冲她露出宽慰的笑在给她使眼色,听到她这样的话,肩膀终于渐渐绷紧,偏浅的褐色瞳仁露出了几分恐慌,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林琅意扯了下唇角,他不笑了,她反而挑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我们之间,还真是,几乎没有同频过。”
“林琅意!”程砚靳眼皮急跳,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慌不择路地往前膝行几步来抓住她的手。
林琅意抬起脸,没再跟他对话,而是环视了一圈,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下,问:“真难得在你们口中听到感情两个字,我找来找去,也没从你们曾经说过的话里找到感情两个字,怎么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开始口口声声地说感情了。”
她将自己的手指从程砚靳滚烫的掌心里一点点抽出来,他握得很紧,像是在紧紧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到手指抽不出来了,林琅意直接将自己的左手高高抬起,甩开了他。
程砚靳面色惨白,哀求地看着她。
林琅意盯着他:“从一开始,这段联姻有利益,有合作,就是没有感情吧?”
“小意,感情可以培养的……”封从凝对林琅意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候,她代表了程砚靳那一方的势力,是能跟他肚子里未来的孩子争高下的竞争对手;有时候,她手里捏着如此庞大的商业利益,那又代表了两家联姻后程氏无论如何都能喝到一口汤。
“你们有没有见过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仓鼠?”林琅意忽然换了个话题,“饲养员将精心挑选的仓鼠同伴或者配种对象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原本想着怎么样也能配对成功,结果一只仓鼠吃掉了另一只仓鼠。”
她将双手交叉着,平静地陈述:“我第一次看到仓鼠会吃合笼的伙伴时很震惊,但是现在当我成为了笼子里的那只仓鼠,就完全理解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
林琅意将视线停在林廖远脸上,时间太久,以至于林廖远被她盯得后脑勺渐渐抽紧了。
恍惚之间,也许是刚才球场上林琅意跟原楚聿忽然有了过密接触,林廖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想起了原楚聿看人时深邃沉寂的眼神,跟此刻自己向来八面玲珑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是如此相似。
林琅意似乎只是在说一个常识,语速如常:“如果你们见过吃同伴的仓鼠,你们就会知道,你把手指伸进去想要抢救悲剧时,那只仓鼠会连带着咬伤人的手指,一点不留情。”
“我想,它最想吃掉的是把它关进笼子里的人,只是它没办法像吃掉另一只仓鼠一样啃食掉一个人。”
林琅意轻微地蹙起眉,面上好像真带了点困惑,求知若渴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询问:“如果它有机会,你们觉得它会吃吗?”
“珠珠……”林廖远被她说得鸡皮疙瘩都浮了一层,“我们听懂了,当时安排你们两个孩子认识也是因为各方面因素,你又懂事,识大体,所以才——”
“懂事,识大体。”林琅意点点头,“我跟程砚靳一开始磨合的时候——”
她学着林廖远的口吻咬重字:“也是因为各方面原因,都是我在维护,但现在我不想奉陪了。”
程砚靳心慌意乱地看着她,越听越是发慌。
他原本确实是拿着异地的借口说开的,但刚才他在来路上听到了球场上的事,也知道程扬康等人起了疑心,这才转而编造了一口黑锅,试图将事情蒙混过去。
但林琅意好像并不想以这种方式,甚至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她连什么异地的借口都不想扯了,像是想要直接将桌子掀了,将所有难听的话都说个遍。
程扬康也坐立不安地将两只手张开又握成拳,跟着劝:“先前,我们也知道程砚靳这小子是什么性格,小意你辛苦了,以后……”
“什么以后?”林琅意忽然笑起来,在程砚靳彻底将心沉下去时,他听到了那句,“以后坐主桌来喝我跟别人的喜酒?”
封从凝面色骤变,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把心里最想问的话问出口:“你跟原楚聿是什么关系?”
林琅意重新将球踢给了程砚靳,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边还挂着笑,问:“你说还是我说?”
程砚靳脸色煞白,林琅意根本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便抬起头,声音清脆地回答:“对啊,正如你们猜测的,我跟他——”
“是原楚聿喜欢她!”程砚靳猛地转过身面向神情震惊的程扬康等人。
他这句话说得痛苦又剜心:“原楚聿喜欢她很久了,我一开始对这段联姻不上心,还跟他提什么开放式关系。”
“你,你……”程老爷子活到这个岁数都不知道“开放式关系”是个什么词,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指着程砚靳的手指抖了又抖,最后脸色铁青地憋出一句,“你有没有脑子?!”
“所以,你们现在还觉得这个感情能培养吗?”林琅意一个个地看过去,她从自己的包里摸出手机,翻找联系人,“今天问话,你们少叫了一个人,但没关系,我帮你们叫过来。”
“小意,小意,”程扬康连忙来拦,封从凝也帮腔,可林琅意手往边上一扬错开他的阻拦,那个电话就这么拨出去了。
这个电话让她觉得爽快非常,让她想起那次吃饭时她中途离席开着机车去兜风时的感觉,她甚至冲林廖远晃了晃手机亮起的屏幕,挑衅似的。
一直都是她在“顾全大局”,好想看看她掀了桌子后,别人来“委曲求全”的样子。
林廖远从来没把原楚聿和自己女儿的名字放在一起过,他不知道那“开放式关系”中原楚聿是主动方还是被动方,吓得也过来拦她,不想牵扯到更多人。
“原总这几天家里刚出了事,我们还是不要轻易打扰他……”
“有意思。”林琅意冷笑,“不想我打这个电话过去是因为不想跟他对峙?那你们问我的时候还挺带劲的,怎么,到这个份上了,还在看人下碟子呢?”
铃声响了两下立刻接通了,音乐戛然而止的瞬间,所有的吵闹再一次销声匿迹,大家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原楚聿还是没有第一个出声,林琅意盯着自己手机屏幕上一秒一秒往后走的通话时间,忽然说:“以后你不用等我先开口了。”
那厢默了两秒,温和的声音响起:“好。”
“你在哪儿?”
“在车里。”
林琅意下意识往窗外看去一眼,可是老宅四方墙体框得严实,窗外还有修剪出别致造型的红枫挡住了视线。
但她知道他在外面。
他问:“我方便进来吗?”
林琅意一直设置着免提,她往前将手机放在茶几上,冲程扬康摊了摊手:“我问问,毕竟不是我家。”
程扬康硬着头皮,每一句话都像是挤牙膏一样挤出来:
“刚才砚靳说了点家事,您……”
“嗯。”原楚聿淡淡应了一声。
什么话都还没说就答应了,彼此心照不宣,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扬康只觉得自己的颅压一路冲上了天,他扯住自己的衣领,好像在给自己宽限一点氧气:“都是程砚靳这小子无法无天,还把你拖进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顿,把事情都问清楚——”
“问清楚?”原楚聿很淡地笑了下,“我来,就是让您有什么想问的都问个明白。”
“清楚了清楚了。”程扬康忙不迭地回答。
“清楚了,那我叫法务和律师进来了。”林琅意俯身将通话画面退出,转而点进微信,“之前程砚靳大约占了公司10%的股份,要切割,今天就把事情都算清楚。”
“我转给你。”程砚靳直接道。
林琅意的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不为所动:“那是林向朔跟你联系的吧,既然是正常投资,那我就按照正常市价问你收购。”
“这个股份……”封从凝心疼极了,原本想着林琅意垄断了林氏所有的产业,新进军的海珠线也手握着核心技术,怎么想,以后这些股票市值也不会只有现在这点。
林琅意偏过头看向封从凝,屏幕上的光将她的脸映出森然的白,她笑:“刚才程伯父也说了,程氏与林氏的合作相较以前紧密了不少,不管是医药行业还是护肤品,如果我没记错,应山湖给的价格和质量都跟市面上现有的普遍淡水珠有一定的差别。”
程扬康猛地按住了封从凝躁动的肩膀。
今非昔比,共赢,那是双方都获利的买卖,不是一方高攀另一方。
应山湖供货一直稳定且物美价廉,因为长期合作,所以程氏相关条线的发展也一直很顺利,从未有后顾之忧。但如果突然之间要更换最大供货商,中间骤然增加的成本不是现在嘴皮子一动可以承担的。
每一个货品,只要做到了行业领头羊的位置,它一定是不愁卖的,但买方不一定能买到。
程扬康也是商场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人精,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各种思量。
连联姻都可以完全利益导向,谈到生意,那更该小心谨慎。
林琅意的手指在屏幕上“哒哒”地敲着,她漫不经心道:“不过程氏家大业大,也不是非得做这几条线,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让法务回去了。”
她将自己的包重新拎起,起身往门口走去,冲孟徽等人说:“话都说完了,我们走吧。”
封从凝听出了林琅意的言下之意,情急之下着急道:“明明是你劈腿在先,你怎么能还是这个态度!”
孟徽今天的话少得稀奇,但她在这个时候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这话说的,且不说两个孩子之间开放式这种混账话是谁提出的,要说劈腿,我们珠珠的腿就没在这里过吧?”
“联姻是两家人的事!”封从凝强调。
程扬康一把将封从凝指过去的手指按下,这几条线才刚起步,前期投资这么大地扔进去,那些都是沉默成本,不是气话上头时一句“不做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的。
生产线和厂房都在运行中了,现在跟应山湖掰了,他们能讨得什么好?更遑论究其根本,这桩感情事中能提出“开放式”的程氏根本不占理,说出去,都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再者看刚才原楚聿的口吻,心早就偏到林琅意身上去了,到时候不仅是应山湖,再加一个应元,那程氏受挫需要补上的窟窿不知道有多少。
程扬康心念急转之下连忙起身将亟待离开的林廖远留住,给人将面前的茶满上,软下口吻:“廖远,不管怎么说,我们两家总也算是有过一段蜜月期,虽然没走到最后,但这关系也比普通人家要更近吧……哎,你坐,你坐。”
林廖远绷着脸不愿坐下,他说:“我女儿都说了不喜欢,我做爹的,一开始没做好,不至于现在还倒帮着别人卖女儿,珠珠把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要是愿意交割就交割,不愿意——”
他往林琅意脸上看去一眼,第一次觉得自己女儿手握公司控制权是多么硬气的一件事,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她将应山湖拉扯到今天这个模样,有了跟程扬康这样针锋相对着讨价还价的资格是多么畅快的一件事。
他以前喝酒、应酬、说笑,一圈努力下来,最后真正带着家族兴盛的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女儿。
林廖远胸腔起伏,振声道:“如果不愿意,说句难听的,不影响我女儿的控制权,最大股东一直是她,我们家里肯定全力支持她。你们不过是分了点红,这点利益,跟应山湖与你们的长期供销合同来比,你们自己考虑吧。”
“给,是该给。”程老爷子忽然开口,“两个孩子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在坐的,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长辈做的错事。”
“我听出来了,该说感情的时候你们不说感情,到后面说股份和合作了,又开始说感情,不怪两个孩子翻脸,是你们既要又要。”
程扬康连忙承下话:“是啊是啊,是我们考虑不周,本来只是想让两个孩子接触接触,是我们的问题,哎!”
他急着表明态度:“今天这里的事,大家就当忘了吧,好聚好散也是缘分,那些个股份,原本结婚后也该是小意的,现在只是物归原主。”
“而且取消联姻后,大家看到我们依旧将股权转让出去,且没有影响两家的正常商业往来,一来,可以破除某些流言,二来,这也是和气生财嘛,和气生财!”
这些话说完,大家依旧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汇聚到林琅意和程砚靳身上。
程砚靳情绪很低,但这个决议他一点意见都没有,直接点了点头:“登记的我的名字,我尽快。”
林琅意动作还要快,这样的股份转移协议她已经拟定了不知道几遍了,她将电子版协议发给程砚靳,言简意赅:“价格如果有异议,可以再谈。”
程砚靳努力想憋出一个笑,可那笑容还没挂上唇角就掉了下去。
他想,他不用看都能知道她是用如何公正客观的市价在拟定,就像她断崖式离开去到G市一样,在分开的时候,她总是讨厌拖泥带水,也讨厌一切因为亏欠而有可能在将来重新联系的可能性。
所以她才不喜欢他刚才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的做法吧,因为不想再欠人情,因为想到此为止。
那些本该烂在肚子里的秘密说出来后,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他想要瞒住她,没有成功,想要瞒住长辈,也没有成功。
就像天上划过的流星,再努力,也注定只能留住昙花一现的闪耀。
几人没有别的话想说,林琅意冲几位长辈点了下头算是告别,与孟徽一同出了门。
程扬康起身陪着送出去。
林琅意走到程家老宅大门外,四方的院墙在她身后,她抬起头往天上望了一眼,视线范围内蔚蓝色的天空像是一块无穷大的绸缎,她可以一直往尽头眺望,永远也没有栏杆和墙体。
她抿唇笑起来,万里晴空的好日子,迎着脸看向太阳,仿佛自己也像那几多薄薄的云一样被日光晒得缓慢融化了,她便可以如漂浮的纱一样慢吞吞地在苍穹里自由游荡。
“聿……原总?”程扬康忽然叫人。
林琅意眨了下眼,从天上收回目光往前看到一个英挺的身影。
原楚聿身后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几乎要与他身上从头到脚的昂贵黑色西装融为一体,他胸前别着的白花已经取下,于是那股丧父悢然的气息悄然散去,眼前站着的是应元生杀予夺的掌权者,气质凌然。
林琅意感知到他在她一出来便直直投射过来的目光,只两三眼就将她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个来回,似乎在严苛地判断她的状态。
他毫不掩饰地、光明正大地看了会她,然后才将目光徐徐转向额头冒汗的程扬康。
程扬康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原楚聿碰面。
隔着屏幕说话都需要再三斟酌,现在真对上原楚聿,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原楚聿并没有说什么,他只稀疏平常地叫了人,从林廖远到孟徽再到程扬康,一一问候过去,在得到对方僵硬的回复后,最后他才望着林琅意温和问道:“你几号的飞机?”
林琅意的口吻也听不出熟稔与否,模棱两可:“公司还有点事,等股权转完走。”
“你身边的几个法务是不是跟着你去了G市?”原楚聿问,“需要的话,我那里有几个专业性不错的律师。”
林琅意点头:“等下我见见?我确实赶时间。”
车里忽然又冒出来一个人,林向朔竟然也是坐着原楚聿的车来的,他在车里见到林廖远等人出来,想要跟他们一起同车回去。
林向朔下来后,左看看右望望,欲言又止。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他亲耳听到原楚聿跟林琅意之间的通话,那种打哑谜似的对白有一种隔开旁人的私密感,让他确信了两人关系匪浅。
也不知道其他人知不知道,林向朔的目光飘来飘去,想着如果不知道的话,他是不是能提醒一下林廖远……
“哥。”林琅意忽然叫了他一声。
林向朔思绪一断,望向林琅意,连忙应了一声,小心打探情况:“你们走了之后,我坐着原总的车也过来了,没什么事吧……?”
林琅意径直走过来,好像是打算上这辆宾利。
林向朔瞳孔地震,迅速用余光瞟了一圈,心想她胆子也太大了,这里都是人啊,还有程扬康在呢。
可一圈看完,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震悚吃惊的神色,好像大家都早有预料。
林向朔摸不着头脑,见林廖远隔着老远喊他过去,只能暂时将疑问按下,说了句:“我先走了,小意,还有原总,下次再会。”
林琅意:“好,再见哥。”
林向朔看向原楚聿。
对方站在明媚的太阳底下,日光将他英俊的脸蒙上一层熠熠生辉的光泽,看起来心情颇好。
原楚聿微笑着看着林向朔,语调平和,节奏舒缓,回复:“再会……哥?”
林向朔悚然大惊。
一直到要上车的时候,林向朔还跟被雷劈了似的站在车边上出神,孟徽拉了他一把,他还浑然不觉地扭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那辆宾利,磨磨蹭蹭半天不肯上车,直接被孟徽踢了一脚。
“走了。”
林向朔神志恍惚地缩了下腿,半个身子坐进车里,头还往外昂着力求一个真相:“小意还没上车。”
孟徽把人拉进来,关上门:“她不跟你一辆车。”
林廖远觉得全世界只有他是懵逼的:“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辆车?”
“她怎么跟原总一辆车?”
“还有,刚才他叫我哥……他叫我哥?!他跟着林琅意叫我哥?!!”
孟徽懒得理他,摆摆手:“开车开车。”
林家的车开走了,林琅意先上了原楚聿的车,扭头看见他抬腿走到宅邸檐下与程扬康说了几句话,对方面色如土地回了几句,再后面便不再开口,只萎靡不振地点着头。
原楚聿说完后回到车上,靠近他那边的位置上有一只公文袋,薄薄的,他看了林琅意一眼,将这个袋子递给她。
林琅意以为这是什么资料,他以前成天跑到应山湖来给她塞一个公文袋,到现在她的办公室里大概还能找到两只来不及收拾的漏网之鱼。
“什么东西?”她问。
原楚聿没回答,只往她手上瞥了一眼,示意她打开看了就知道。
林琅意不明所以地解开,往外一倒,里面立刻滑出一张塑封好的巨型照片。
画质不算清晰,但那颗粉色的爱心占了照片的三分之一。
林琅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照片又塞了回去。
“我做成聊天背景了。”原楚聿一点也不觉得脸红,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给她展示,“我们之间都没什么合照,所以我去要来了。”
林琅意盯着他的耳朵看了会……真的奇了怪了,他在球场上耳朵都快滴血了,怎么现在私底下又是打印照片又是调成聊天背景就能这么云淡风轻。
原楚聿今天看起来实在是心情高涨到了顶点,给她展示完那张球场kiss cam的照片还不够,反过来友好建议:“你喜欢这张照片吗?我觉得做背景还是挺不错的。”
林琅意将公文袋放回座位上,她给他设置的聊天背景还是默认的:“我不改。”
原楚聿不强求:“我发给你,也给你一份。”
林琅意的手机亮起来,她点开,缩小版的粉色爱心还是那么明显,看得她脑子发麻。
她刚想劝说一下原楚聿要不还是别了,一扭头,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手机上,一眨不眨。
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看了眼他的手机再看回自己手机,突然太阳穴一抽。
忘了,她把两人的聊天记录删得七七八八,除了公务没有一句闲话,任谁来看都不得不夸一句真是坚实纯洁的革命友谊。
原楚聿安静地坐回去,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林琅意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飘过去,看到他点开收藏,里面成排的居然都是她发过去的语音和对话。
她僵硬地坐回去,车辆平稳地开着,好一会儿,她才说:“以后拍点正常的,再换吧。”
“好。”原楚聿从善如流地将手机收起来,刚才那点落寞寂寥的表情一扫而空。
林琅意:……
***
林琅意在一周后飞去了M国。
之前参与试验田合作的负责人是一位四十二岁的亚裔混血苔米·劳女士,她没有结婚,但是有四个孩子,三任孩子的父亲都会时不时带着美味的食物或者是精巧的礼物来她的海岛小屋探望。
苔米是个活力四射的爱冒险的人,她的颧骨很高,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会散发出琥珀般的光泽,林琅意很喜欢跟她一起下海潜水,她当着面换衣服时背上有肌肉块的纹路,非常蓬勃性感。
林琅意之前没有正式潜过水,第一次跟苔米下水体验了新手模式,结果状况频出,面镜进水,耳压平衡也做不好,狼狈得不行,浮上水面后脑瓜子嗡嗡的,耳朵痛了三天。
苔米在旁边一边爽朗地笑着帮她调整面镜,一边安慰她:“林,我看得出来你很擅长游水,你戴着脚蹼在水里的时候像一条灵活漂亮的美人鱼。”
林琅意歪着脑袋单脚在船上蹦,拿了毛巾擦去耳朵里流出来的水,颇有自知之明,叹气:“美人鱼不会在水底认不出东南西北。”
苔米放声大笑。
因为试验田的合作交流耗时较长,林琅意在M国待了一个半月,这段时间里除了正事外,一有空就跟苔米一起下水,因为这是潜水最后的黄金时间了,再往后就要等明年。
“人就要抓住每一天。”她说。
苔米赞同:“林,你身上那股向上的不服输的劲儿比皮囊要更美,哦,当然,我不是说你不美,你真的非常漂亮,我大儿子直到现在都会问我林小姐今天还来游泳吗?”
她掸了掸肩膀上的发丝,不屑一顾:“我跟他说,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小屁孩,你先把你的球鞋刷了再说,它快变成他爹的一颗肾结石了。”
林琅意大笑起来。
因为看到过苔米的几任男友,这种话题也总是会在两个女生之间提起。
苔米说:“林,你知道的,男人就像地铁,错过这一班,下一班五分钟之后就到。”
林琅意故作高深:“是吗?我可不知道是谁喝醉了狂念人家的名字,我听来听去没听明白,只好给你录下来等你醒来问你。”
苔米仗着自己健康有气血的脸颊哪怕脸红也看不太出来,振振有词:“潜水的尽头就是自由,我很喜欢自由,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人生总是会遇到一些人,他出现的时候会在心里卷起一阵海啸,只是在海面上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这不代表他不存在,我同样很喜欢。”
林琅意将自己的头发束好:“人会记住某些片段,感情还蛮奇怪的,有的时候像是回南天,在特定的时候漫出止也止不住的水珠,所到之处都能看到它的存在。”
“但有时候,我觉得跟滴眼药水差不多,”林琅意笑着在自己眼睛上方比了个动作,“进入眼睛的那一瞬间又刺又凉,因为存在感太强了,所以以后每一次看到它,哪怕还没滴到眼睛里,都会记住那种感觉。”
“是的是的!”苔米激动地拍着林琅意的胳膊,憧憬道,“我第一任,没钱的时候给我手工做了一对耳环,后来每次吵架的时候我看到那对耳环,都会原谅他。”
“第二任,想我的时候迎着大雪驾车开了五个多小时来到我家,因为到的时候还是半夜,我没及时看到信息,他就在楼下傻傻地站了大半个小时,等我跑下楼去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和睫毛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苔米沉浸在过往,回忆道,“就是那个时候,他一看见我就笑了,说想我就过来了,说话的时候睫毛上的雪啪嗒啪嗒地掉,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她絮絮说着回忆里最印象深刻的事,好像从记忆的长河里挖出几颗钻石一样。
她发现说着说着,林琅意只安静地充当聆听者,便赶紧不好意思地停下来,问:“你刚才说的比喻,回南天和滴眼液,怎么不往后继续说了?光听我讲。”
林琅意想了想,最后老老实实地说了句:“我吗?四面漏风的顶棚下吃了顿快餐。”
苔米眨了眨眼,没懂这有什么浪漫的。
林琅意又说:“没热水袋的时候加热的牛奶可以临时替代下。”
苔米更茫然。
林琅意笑起来,说:“但是现在最浪漫的是下水潜泳。”
苔米欣然同意,穿戴好,率先跳下了水。
林琅意紧跟着仰身跳下水,潜水服、配重带、各种装备将她包装成一位坚毅的战士,试图拿着入场券敲开蔚蓝水域的门。
她已经能熟练地在水里随心所欲地漂浮游动,像是在深蓝色的广袤宇宙中窥探不同的星球。
巨大的颜色鲜艳的珊瑚树,皮粉色的海星肉嘟嘟的,随波逐流的海龟背上覆了一片融融的毛,像是披了一层绿茵场上的草坪。
还有藏在海葵中的橙白色小丑鱼,林琅意凑近了观察,身后游过一大群沙丁鱼风暴群。
机不可失!
她迅速调转方向追上鱼群,看它们凹成了一道曲线优美的抛物线,平滑得仿佛是学生时代时数学老师用电脑模拟出的弧线变化。
林琅意学到的潜水第一课就是要保持缓慢且绵长的呼吸,然后全身心活在当下,体会丰盈绚烂的不同经历。
苔米教完她之后,说,人生也是这样的。
“第二课,是现实安全问题。”苔米拍拍她的胸脯说,“要双人下水,要信任你的潜伴。”
林琅意追了会沙丁鱼群,意犹未尽地回到了苔米身边。
苔米却没第一时间看到她的靠近,而是望着不远处的两个潜水员,林琅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苔米指了指对面。
林琅意也跟着望过去。
又是一组潜水员下水,看起来像是老手。
苔米用手指比划:“泳姿非常标准,身体素质也很不错。”
林琅意隔着面镜安静地凝望了会,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咕噜噜地冒出一长串泡沫,像是一群银白色的小鱼。
她摆动了下脚蹼,身前有几条漂亮的小鱼绕着她游动,偶尔会笨笨地撞到她身上。
那两个人也往这里游过来了。
海底的世界有一种永生的自由和浪漫。
林琅意接上了苔米的话,她想说:“其实他蝶泳更不错。”
但是那句话只变成一串争先恐后往上窜的泡沫。
但没关系,水底说不了话可以上了岸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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