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月色中天, 蟋蟀和知了的叫声单调枯燥,住院部不像急诊科,在这个点早已陷入休憩。抬头望向这一排混凝土建筑, 除了部分房间还透出一点光, 其余皆黑压压一片,是城市中钢铁森林的一隅。
池疏反复对比手机上的红色信号点, 确定了这里确实是边述住院的地方。
……十四楼, 应该是左起第五个,或者是第六个。
信号器没有那么精准, 他得自己上去亲眼看看才能确定。
现在是晚上十点差二十分钟,得速度一点, 否则就要禁止出入了。
他收起手机, 将抵在下巴的口罩往上一拉,遮住半张脸,径直进入了住院部。
晚上的电梯不再拥挤,池疏等了一会儿,身边也才稀稀拉拉地来了两三个人, 进了电梯后纷纷按下了楼层按键。
池疏安静地站在一个角落, 也没有抬起头左顾右盼, 尽可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十四楼一到,他头也不抬直接出门,进入了空空荡荡的走廊。
护士台里的值班护士在忙, 池疏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 见护士并未投来关注,立刻低下头再次拉了下口罩的上沿, 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判断了下方向,放轻脚步疾步往右边走出, 一口气走到了走廊尽头。
是倒数那几个房间……将近十点的住院部没有什么人在外走动游荡,池疏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胆子也越发大了,边走边掏出手机,重新对比起了位置。
他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前前后后退了又进,最后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透过门扉中央的透光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漆黑一团,也许是睡了。
池疏下意识将动作放得更轻,他把手插入口袋,手机顺势滑入衣袋,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迫不及待地去推门。
门把手被悄然转动,池疏压住呼吸,最后左右巡视了一圈。
抬起头随意的那一眼,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堪堪贴在门旁的科室导航,上面赫然写着“消化内科”。
脑子里忽然有一根弦断开,他动作刹时僵住,还没细想,身后风声骤近。
他连连扭头,来不及看清来人之前已经被身后的人猛地攥住衣领往前粗暴地推搡进了病房。
门“咔哒”一声被人踢关上,彻底隔绝了冷调的白炽灯光。
房间里窗帘向两边大敞着,望出去还可以看到城市夜晚的灯光,更显得病房里伸手难辨五指。
窗台上,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装饰物。
池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经由他手,一线一珠串起来的歌剧院模型。
边述果然还是和以前在学校里一样,见不得别的男生给林琅意送东西。
池疏身体里仿佛被墨水打翻,各种阴暗粘稠的情绪渗透进每一条骨头缝里,让他只会死盯着窗台上的珍珠模型冷笑。
不仅跟一条死皮赖狗一样巴巴地从国外回来,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边述有什么脸敢在自己面前示威?
一点似是而非的熟稔口吻就能让他破防拿走歌剧院模型,那他要是时间到了再次出国,自己可要变本加厉多多送一些礼物给林琅意。
池疏被桎梏着向前,他的脚步凌乱,被人强硬地塞进屋内后右脚故意收得拖拉去绊人,边述果然错踩上,两人身形俱不稳,一个踉跄双双砸在地上。
“师兄怎么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池疏非但没有因为自己被将计就计陷入困境而慌张,反而有一种无需再装后破罐破摔的自由释放感。
他嘲讽:“现在可不是当年了,琅意姐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吗你就拿?”
边述呼吸有些粗重,眼见池疏收紧膝盖想要撑起来,他手上用劲,将自己的重量往前压,半点没留着力,瞬间又将人按在地上。
“你在那个模型里装了什么东西?”边述严词厉色,偏沉稳的嗓音都因为愤怒而变了调。
池疏被他控制住,腰背都被人用腿严实压住,动弹不得。
到底是从小干农活的……他在心里咒骂不休。
“说话!”边述连同池疏长到后颈的头发和衣领一同抓住,愤怒状态下将人拉起,让池疏像一条渴水挣扎的鱼一样被迫仰起脖子。
池疏被这样屈辱地禁锢住,狗急跳墙般手臂剧烈往后挥,下了死劲冲人还绑着纱布的头打去,叫嚣着放狠话:
“说什么?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你自己留不住林琅意跟她分手了,把气撒我身上来了?废物!”
边述即使避开两寸,那手依旧击中了他的鬓边。
他人晃了晃,喉咙里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鼻音,却根本不打算退开,而是腿一展完全坐在了池疏的身上,扯住他的头发用力往地上砸去。
“我跟她再怎么样,也没你的份。”
“池疏,我真是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低贱恶心的东西,你那时候一口一个师兄,现在想起来,你早就想跳过我认识林琅意了吧?”
“可惜她一直是我女朋友,你只配在暗地里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视!”
池疏紧急收回反击的手,双手撑在脸前做垫子,唯恐自己破了相,同时绷紧核心往一边翻滚,想将身上的人掀下来,语气尖锐:
“现在你不也跟我一样只能干看着?怎么了师兄,你又不在桌子上,有什么好得意的?”
边述左腿一屈,池疏趁机翻转过身,阴狠地又往人脑袋上招呼。
边述躲都没躲,不退反进,握紧拳头对着池疏的鼻梁就是一拳,温热的血立刻溅了出来。
边述的头有些昏重,可肾上激素的分泌让他持续处在一个高热愤怒的状态,好像就连传递疼痛的神经都麻木了。
“是,我现在是不在桌上,可你费劲了心思,在我跟林琅意分开的这几年里不也死活没有上过桌吗?”
“怎么了?是不想上桌吗?”边述的眼里罕见地带着暴怒的戾气,看向躺在地上的人好像在看一块发臭的腐肉。
他厉声道:“你!池疏!臆想症一样抄我写的东西爽吗?”
池疏的呼吸忽然就卡住,好像是一口气被人打散了。
“你连做梦的素材都要照搬照抄,可真是可怜。”边述衣袋里的手机终于掉出来,这点动静提醒了他,边述一把抓起手机,盛怒下用屏幕猛地抽了池疏一巴掌。
因为手上还余有不知道是谁的血,滑腻得捏不住,手机被大力抽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池疏的脸被抽到一边,他皮肤惨白又脆弱,很快高高肿起一大片。
边述从来没有这样凶狠地跟人动过手,即便是在乡下,见不得人好的红眼病邻居药死了他奶奶养的鸡,他也没有这样二话不说上去对着人的脸左右开弓。
池疏也没想到边述这样安静内敛的人原来也有这一面。
铁锈味在口腔里漫开,他的喉咙也涨得发疼,只能强行咽下去。
边述狠狠揪住池疏的衣服将人攥起,声线都飙起来:“你还敢p合照?你是什么东西配跟珠珠站一起?你这个恶心的变态狂!”
“那怎么样?”池疏依旧保持着侧脸贴地的姿势,脸上有多狼狈话语就有多挑衅,“我还有个号是写我跟姐姐的事的,师兄你这么在意,我投之以木桃,也借你抄抄,你要是p不好合照,我帮你啊。”
边述额头的血管都凸起,又是接连几拳砸在他脸上。
不解气,尤其是越是回忆往事越是觉得自己引狼入室。
边述的嘴角抽动着向下压,像是被人剜了一刀一样语气颤寒道:“你那时候说的,林琅意看不上我这样的穷小子,只是玩玩而已,是不是也是编的?”
池疏脸上的血四下缓流,将那张皮骨纤薄的脸抹出鬼气森森的阴冷艳丽。
他吞咽了下漫进口腔的血,右手不知不觉地摸进口袋,笑开来:“我骗你干什么?你跟琅意姐本来就不配,真以为她精准扶贫呢?也没点自知之明。”
“我问你你那段林琅意的录音是不是伪造的!”边述迅疾俯下身嘶吼。
“你管它真的假的,你要是真的不在意这种身份地位的差距,会被我几句话一段录音就改变了主意?”池疏居然“咯咯咯”地笑起来,血糊住嗓子,连声音都模糊了,“你自己本来就意向出国,少把责任都推给别人!”
见边述的呼吸急促而困难,池疏心里畅快极了,他整张脸和脖子都酸痛且火辣辣的,只能靠回地面借力,寻衅道:“我早就看不惯你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做派,知道自己配不上就滚啊?!”
边述的胸口像是翻滚着炎热的熔浆一般,身上的皮肤似乎都被拉扯成即将爆裂的气球,忍不下半点刺激。
池疏还在叫嚣。
“你跟琅意姐本来就不配,她不喜欢谈异地恋,你还坚定要出国,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池疏在角落里观察了三年,三年足够让他了解个透彻。
他的手一直在上衣口袋里。
口袋里有一把钛合金的小刀,他特意挑了一把不超过60度角,刀刃不超过6cm的折叠刀,可以上飞机地铁,带在身上也方便,比如现在。
池疏捏住刀柄,话锋一转,又开始阴阳:“哦对了,但是你放弃公派出国的机会的话,跟琅意姐就永远都是云泥之别是吧……真可怜,是个死局啊师兄!”
“你能为她做些什么?读书的时候给她讲点题?可是姐姐成绩本来就好,犯不上讲那两道题。”
“更别提现在出了校园了,她生意有多如火如荼你不知道吗?她跟你之间的距离没有因为你出国几年而缩小,你们还是天差地远!”
池疏咬着牙:“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没你那所谓的骨气,你知不知道,我当初努力朝你那副嘴脸靠近,琅意姐对我还不错呢。”
脖子被人猛地大力掐住,他笑得断断续续:“我真是又嫉妒又开心,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我就是当一辈子的别人的影子也没问题。”
“我的家境比你好,我还能为了她不吃不睡赶进度做产品,我每天看到自己装盒的各种珍珠都会无比开心……我可知足了,我只要看得到她,只要她觉得我有用就行了,跟你完全不一样!”
“你回来有什么用?你反正还是要走的,哪怕不走,你也早就没机会了!”池疏想到什么,脸上阴晴不定,长长的刘海遮住半只眼睛,让他看起来阴湿可怖,“琅意姐身边,像你这样恶心的东西可不止一个。”
边述双手依旧死死按着池疏的肩膀,像是想将人钉死在地上似的。
他的头颅埋下,肩膀稍稍蜷起,好似一头被锁链困住的困兽,拼命挣扎都挣脱不出。
“我能做什么?”他呐呐道,肩膀耸起,整张脸彻底埋入黑暗中。
他陷入无意识的放空思绪中,手上渐渐卸了力松开,被池疏眼疾手快扬手用刀刃挥开身上的人,逼退后一把掀开。
刚才那点较量让池疏对于两人的体能差异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打得过从小帮着家里务农的边述。
手上推搡的力气半点也没有收着,池疏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要掀翻一个成年男人当然要费点力气。
这种刀,只要不往要害处捅,划胳膊的话伤不了什么。
可他没想到才一挥手,边述像是在黑暗里长了双眼睛一样精准地用掌心包住了刀刃,一声不吭。
薄刃割进肉的触感异常明晰,池疏手腕一抖,触电似的撒开了手。
可边述那像是头老黄牛的性格犟得不撞南墙不回头,他的掌心里陷着半把刀,就这样仿佛失去痛觉一样挥手打了池疏一巴掌。
脸上的冰凉触感转瞬即逝,随即变成火辣辣的疼痛,温热的液体从脸颊刺痛的部位争相涌出。
池疏的大脑空白一瞬,随即厉声嘶叫起来。
脸!
脸!
脸在她那里是海选敲门的入场券。
池疏的脑子和身体都失去了控制,有可能毁容的念头像是毒蛇的利齿死死地啮咬住他,让他完全失去理智。
他不管不顾去争夺那把刀,混乱间捏在手里开始疯狂无差别挥舞,明明切开的都是空气,而边述却主动将手肘一横,连着上半身的重量一起压制了上来。
短而薄的一把刀完全陷入了皮肉里。
失控的感觉像是剥去一根香蕉的皮,到最后掐着尾巴处的那一点芯,头重脚轻,怎么也握不住,果肉顺理成章地从手心里滑出去。
池疏手里的刀也这样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好像掉进了浑浊的肥皂泡沫水里,到处都是滑腻粘稠的液体。
极度的恐惧让他终于找回意识,池疏手脚并用,惊魂未定地一把掀开边述。
而边述就像是弱不经风的柳条一样往边上倒去,巨大的一声“咚”响彻房间,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听出病床摇颤的动静。
“谁在里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打开。
走廊明亮的光倾泻而入,护士抬手用写字板敲开电灯开关,房间里顷刻一览无余。
长时间的黑暗让池疏生理性地眯了眯眼,眼前模糊时,他听到了护士发出的惊呼声。
他迟滞地扭过头,看到了垂着头瘫坐在床脚的边述。
他头上的纱布从侧面可依稀看到新鲜的血迹,脸上也是血污,而左手小臂上一把小刀几乎捅了个对穿,血液如汩汩溪流染透了身上的衣服。
*
林琅意洗完澡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家里早已安安静静。
她走进卧室,想起自己手机还没拿,又转出来去包里翻了翻。
刚才程砚靳隔着门说什么要出去一趟,她没仔细听,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
当然,这不重要。
她按亮屏幕,第一眼看到的是边述的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很简短:
【我可能会出事,必要时,麻烦帮我报个警。】
林琅意心里一跳。
这句话没头没尾,怎么看都明显是求助短信,但却连个时间地点都没有,好像出自十万火急之时的一句混乱求救。
边述这样一丝不苟又严谨刻板的性格,怎么会发一句这样什么关键信息都没传达到位的信息?
林琅意快速翻了下未接来电,看到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前了,因为一个电话没接到,这条微信随后就发了过来,再之后就再无消息。
她心里没底,先给他回了好几条消息,均石沉大海。
等不住,她一边回拨,一边赶紧回房间里换衣服,预备去二院瞧一瞧。
这期间她一直没有放弃给边述打电话,剩下的那些零零总总的信息和电话都来不及看。
呼叫音一声接着一声,始终没有人接。
她的脑海里预设了许多突发的恶性情况。
究竟是什么事,才会让边述说出这样的话?
他在这里无依无靠,除了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能求助。
林琅意放心不下,反正问天问地的程砚靳也不在,她一不做二不休,下楼发动汽车直接往二院开去,准备亲自去见一见他。
到二院时,她仍然不放弃地边往住院部跑边继续给边述打电话,可该死的一个都没通。
林琅意心里七上八下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过了十点,住院部不再对外开放探视,林琅意千求万求说家属出事了,值班医生被她这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说动,问她是什么科,几床,叫什么名字。
她一一回答了,两只脚止不住地原地乱动,一刻也停不住。
“去急诊室了。”那值班医生查了查电脑忽然说,“刚才跟一个带小刀的男的起了冲突,手臂被刀刺伤了,正在——”
林琅意脸色巨变,连剩下的话都没听全,转身就往急诊科冲。
谁会去伤他?边述多年不在国内,A市不是他老家,他在这里的人脉圈根本不广,有谁会这么深仇大恨,在他住院休养期间拿刀伤人?
林琅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冲到急诊室里整个空间都是呻吟声和哭喊,吵得人神经抽紧。
她接连问了几个医生,最后终于知道了是23床。
一路不停地往床位赶,跑到距离23床还剩六七米的距离,林琅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床边高大健硕的男人。
他背对着人不动,头颅稍低着看向病床,像是一座雕塑一般严严实实地将未拉紧的床帘空隙完全挡住。
他的手上紧紧地攥着一顶帽子,那是她给边述买的一顶鸭舌帽,今夜,她看着他戴了一整个晚上。
林琅意的呼吸猛地夹紧,耳边的嘈杂声忽然全部消失不见。
她想起来程砚靳那几柜子的刀具收藏品,想起他出门的时间正巧与边述发消息的时间不过前后脚,也想通了是什么人会对边述有如此深仇大恨。
那次在应山湖,边述头部受了伤,这样的情况下,程砚靳也曾全然不顾人家的救命之恩,屡屡冒犯。
他是疯了吗?!
林琅意火气一股股地往上腾起,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向病床,一把将半遮着的床帘拉开。
床上的边述并没有在休息,他半靠着,左手上绕满了新鲜的纱布。
程砚靳听到这样大的动静蓦地扭过了头,刚看清眼前人是林琅意便脸色变幻,还没来得及说话,林琅意抡圆了胳膊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响亮,清脆。
打得她手心顷刻间就发麻发木,好像有细小的血液在血管里乱窜,热辣辣的。
程砚靳措手不及,被她这一巴掌打得完全偏过了脸,鲜红的印子顿时显现在脸颊上。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张开,就这样保持着头倾向一侧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暂停了。
“程砚靳,我以为你长个脑子好歹也是有点用的,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暴力粗鲁的人!”林琅意气急了,用手毫不留情地连续推搡捶打他的胸膛,恨不得再甩他一巴掌。
程砚靳这样一个一米八七的身强力壮的男人,居然被她推得连连踉跄往后,最后一条腿猛地撞在床头,发出一声巨响。
林琅意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第一反应是朝边述看去,生怕这块此刻弱不禁风的豆腐碎了。
“你走开!”她骂程砚靳的时候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以后都别出现在边述面前。”
“我……”边述脸上有擦伤,看起来的确狼狈凄惨,他迟疑地往一言不发的程砚靳那里飞去一眼,看回林琅意,“他……”
“你不用怕他!”林琅意以为那个观察的眼神是在看人脸色,愈发愤怒难当,“他算什么东西?我在这里,我看他敢动手吗?”
“牛死你了还敢动刀,我现在就报警!”
“他,不是……”边述却好像突然说不出清楚话来了,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
林琅意胸膛大力起伏,彻底转过脸不再理会程砚靳,她侧着身体浅浅坐在床沿,把所有的关心都给了边述。
她蹙着眉靠近了看了一眼他缠满纱布的手臂,手指隔着空气像是想抚摸一下,又不敢。
程砚靳依旧保持着背靠着墙面僵直站定的姿势,他实在是安静得过分。
林琅意看着边述浑身是伤的模样就难掩心酸,无论如何,边述都不可能是程砚靳的对手,他伤成这个样子,程砚靳身上却半点擦伤都没有,想想都知道是多惨烈的一边倒战局。
而且还用刀,还用刀!
怪不得边述要她报警,感情是因为他觉得她跟程砚靳是未婚夫妻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怕牵扯到她,所以才把决定权给了她,放任自己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白挨了一顿打。
“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对不起。”她懊恼极了,“我在洗澡,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如果我早早知道是这个情况,我肯定直接来找你了。”
“你以后不用再担心了,我给你转院,上次原楚聿不是说他认识吗?我们去更好的医院,你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我陪你去,你住院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想要联系原楚聿问问联系方式,可谁知这一看手机,才发现原楚聿早早给她发过两条微信。
【小心池疏,他好像摸到了17层的地址了。】
【我不放心,查了查他,发现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并且,他一直对边述抱有极大的敌意。】
林琅意眉心一抽,盯着这两条信息,足足看了两分钟。
她那时候只来得及看完边述的短信,其他全都没管。
不过现在这事先放放,眼前还有个伤患。
林琅意暗灭手机,抬起头正要皱着眉跟边述说些什么,余光一扫,却忽然看到了放在床边的一只悉尼歌剧院的珍珠模型。
珍珠上沾满了血,将雅致精美的建筑蒙上了歌剧魅影的森森气息。
她一顿,捏住手机,问:“边述,我到处找不到这个模型,原来在你这里?”
边述看着她,点了下头,又往程砚靳脸上看去一眼:“池疏来找我了,珠珠,你离他远一点,无论他对你说什么,给你什么东西,你都不要信,不要拿。”
林琅意睫毛一颤,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
刚才一直没有向左边转过头去看一眼程砚靳,这个时候,她居然有些不敢转过去了。
“你的伤……?”她问。
“是池疏。”
林琅意嘴唇微动,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骂错人了。
还动手了,见面就打……不由分说的。
她咽了咽喉咙,最后还是扭过脸看了一眼程砚靳。
他贴着墙站着,眼睫垂着往地上看,细皮嫩肉的脸上,巴掌印分外明显,连带着嘴角处都有些破皮,微微发肿发红。
他就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宽阔的肩膀微微向内扣拢,没什么表情地独自伫立着。
所有的身体部位都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反应,只有那只左手,一直死死地攥着帽子,将那顶新买来的帽子捏得皱皱巴巴。
林琅意不是嘴硬死犟的人,她顿了两秒,还是站起身朝着程砚靳走过去。
“你还好吗?”她甫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颊,他反应极大地一偏头,躲过去了。
程砚靳贴着墙站,这一下让整个脑袋都完全偏向一旁,浑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是我莽撞了,对不起。”林琅意退回手,继续道歉。
他依旧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唇,看起来倔强又执拗,向下看的眼睛无一不在表达凄然,只有抓着帽子的左手越发用力。
“我误会了,以为是你——”她话说一半,程砚靳忽地大幅度撇了下头,将她的话打断。
他显然不接受她的道歉,听着她的那些话不驯地扬起眉毛,明明在放狠话,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生气。
他装出一切都满不在意的样子,嗤笑道:“无所谓,我来找他,本来就是来教训他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这一巴掌没打错。”
“你要打,就打好了。”他重重地喘了口气,还要挤出一个笑,掉下去的眼尾强撑着往上提,“又不痛。”
“你好端端的干嘛来找边述的麻烦?”林琅意有些抱歉,但又不理解程砚靳忽然大半夜冲到医院来是受了什么刺激,问,“他又没惹你。”
“没惹我?”他冷笑起来,嘴角的破口撕扯着渗出血。
他桀骜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说话时整张脸都绷紧了:“他都快到我头上拉屎了,这叫没惹我?!”
林琅意往边述那里看去一眼,得到对方廉直清正的否认表情。
他指了指程砚靳手上的帽子,用口型说:“一来,就要抢我的帽子,跟疯了一样。”
林琅意将视线重新投向程砚靳,看到他紧握到轻微颤抖的手,那顶版型优良的帽子在他手里快没了样子。
“你把东西还给人家。”林琅意抬手要取,程砚靳手臂一藏,压到自己背后死活不肯拿出来。
“你再甩我一巴掌好了!”他反应无比激烈,眼眶霎时通红,声线又抖又响,“你不如再打我几巴掌!但这帽子我是死都不会给他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激动起来,双脚抵住墙面,上半身微微躬起,好像被她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方,只能红着眼用这样虚张声势的样子给自己壮胆鼓气。
林琅意被他现在这幅护食的模样惊呆了,瞠目结舌道:“你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
“是他的东西吗?!”
他将夹在自己背后和墙体之间的手臂猛地抽出来,用手中的帽子往病床上一指,第二遍质问:“是他的东西吗?啊?”
“这根本不是他的东西!他凭什么拿!”
帽子在他手里晃晃荡荡,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眼眶里扬起雾气,硬是逼自己没有流下眼泪来。
“怎么不是他的?”林琅意没想到程砚靳是为了一顶帽子,怎么的,专柜他家开的?
程砚靳梗着脖子,粗硬的睫毛上挂了一点水珠,他一字一顿道:“从一开始,到以后,都不会是他的。”
边述忽然插进话来:“还给我。”
不说还好,一说简直是在火上浇油。
程砚靳霍然抬头瞪向他,像是一匹被激怒的狼,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绷起来。
“是你付的钱吗?”
“不是,但这就是我的。”
“滚!”
“行了!”林琅意插进两人之间叫停。
程砚靳却丝毫停不下来,他人高,根本不需要费力气就能跃过她的脑袋直直地将目光对上边述:“所以我说这一巴掌没打错。”
他用手背拍了拍自己发红的侧脸,那浮起巴掌印的脸好像是某种野性跋扈的图腾,令他看起来戾气横生。
他一句接着一句放狠话:“我果然是看不惯你,要不是你变成现在这幅奄奄一息的死样子,我早动手了,你就是欠的!”
“你现在给我出去。”林琅意扯住程砚靳的胳膊把他往外推,“去车上坐着自己静静,别过来。”
他被她往后推了几步,低下头,盯着她急于赶人的动作,下颌线条紧缩,问:“你呢?”
林琅意的脑子拎得清,怎么可能现在回答他,只不管不顾拉着他把他往外赶。
经过垃圾桶,程砚靳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鞋底一碾,脚尖踩上踏板将垃圾桶打开,然后直接将这顶帽子丢了进去。
林琅意刀子一般的目光刮过去。
他被她这样明显责难的眼神看得面部微微扭曲,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我又不是没买过,谁没有啊。”他拿出手机就开始给她转钱,一笔接着一笔,失了智般,“六七千的帽子,又不是什么金贵玩意,我赔他十万。”
他转给她的金额一笔比一比大,不知道是几个零:“你大可以把钱转给他,反正帽子是没有了,我扔掉了。”
林琅意懒得在跟情绪上头的男人掰扯,拉着他一口气不停到了停车场。
她不知道他将车停哪儿了,把他带到自己车里,打开后座的门就把他推掼进去。
她见他人倒是被塞进去了,可腿还往外舒展着,修长的小腿露在外面踩着地。
她脚尖一勾,将他的腿也弄进去,然后手一推将门摔上。
将将要合上的门缝里猛地挤出一只手,出手如电牢牢地按住了门。
她眼睁睁看见他被门夹了手,体脂率极低的手背上皮贴着骨,被门一压,立刻起了深紫色的淤血。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你还要去见他?”
“废话,他伤成那样。”
她以为他还会如从前一般,不符合他的心意就大吵大叫,死活不肯罢休,非要将她留下来。
可没想到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眼神中仿佛有什么震颤人心的压抑情绪在一点点崩塌,那双明亮的、浅褐色的眸子被磨灭了最后的亮光。
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过头,将门一拉关上。
隔着车窗玻璃看不太清楚车内的情况,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里面,仿佛与昏暗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林琅意依旧离开了,铁石心肠。
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他将脑袋往后一靠,抬起胳膊压在眼睛上,吸了下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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