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登基第五十三天◎


    “嘉元帝居然提前登基了?”


    这消息震得中年人说不出话。


    他脑子里不住地回响着这句话, 整个人脚步都有些虚浮,深一脚浅一脚。


    做完梦后,中年人立刻离家, 找了在梦中大放异彩的一位将军, 如今那人还在田间卖力气干活。对方大字不识一个, 为了家人的口粮, 义无反顾地跟他走了。


    知道自己是要干这活, 那人立时就反悔了,不愿意和他“同流合污”。中年人想给他一点教训,将其和牛羊关在一起,等想通了, 再放出来。


    “怎么是现在呢?”中年人嘴里喃喃地反问,“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王帐附近来往的人不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汉人露出如此失落的神色, 心中哂笑——


    终于叫这人吃瘪了!


    早就看他不爽,偏偏单于还叫他们捧着对方!


    中年人一路茫然地走到关押那人的地方, 脏污的羊圈中, 能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墙角, 一动不动。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意。


    想当初, 这人从微末时便跟随嘉元帝,闯下了极大的功绩,最后随着西宁府那个世子出征。在世子被乱刀砍死后, 力挽狂澜,收拢盛朝的残兵,持续和戎狄政权对立, 持续十数年。


    如今, 却像一只肮脏的牲畜, 在羊圈里苟延残喘。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力砸向那个黑乎乎的人影:“你知道吗,大王已经到了北疆,马上就能入关了。”


    那人影动了动,坐起身,看起来倒是瘦小,接着露出一张少年面孔。


    少年声音沙哑,他每天只能获得一点水和食物,以维持生命体征:“你想说什么?”


    “如果你现在回心转意,愿意为大王效力,等以后,我一定会为你美言几句,叫你当个将军。”中年人继续道,“岂不比你当一个农人更好?”


    “我宁愿在自家种地。”少年低声道。


    随后,少年往后一倒,蜷缩在羊圈深处,希望用睡眠忘记饥饿。


    见对方不配合,中年人哼笑一声,心里的郁气算是去了一些。


    总而言之,除了嘉元帝提前登基的消息,其他尚在意料之中。


    先前新帝登基后,对国内局势处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态,这回登基,难不成能有所改变?


    只要是那群内阁和文官继续指挥兵权,他就能赢!


    ——


    明慕拟完旨意,心中终于稍稍放下了重担。


    虽不知为何,但对方没有去西宁府,直接带着所有兵力来到了北疆,颇有种……胜券在握的意思。


    真奇怪,不怕精锐全在这里折损?


    要是盛朝打赢了,不说几年,对方十几年都进攻不了,回到草原深处,说不定还会被其他部落灭族。真的一点不害怕风险,非要决一死战吗?


    还是说,这么有信心能赢?能占领燕都?


    明慕无法理解。


    他大致估计了一下目前的形式,后勤、兵力,都艰难地送过去了。如今火器,步枪一类堪称移动炸弹,不好用还容易炸膛,大炮之类倒是不错,但多实心弹,堪称蛮力硬砸。


    那种能够爆炸的倒是不多见。


    手上是神机营送来的图册,明慕一点一点翻着,心里和后世的武器进行对比。


    下一页,则是各式各样的火箭。


    火箭?


    明慕对火箭的印象,就是那种运载着卫星上天的超大型长征系列,对古代的火箭倒不太了解。


    “单发火箭、多发齐射火药箭、并联火箭……哇,居然这么多?①”


    简单来说,火箭的作用有点类似于大炮的简洁版,点燃之后推进剂带着数量相当的火药直飞敌方,然后爆炸。


    相比于大炮,这个杀伤力不错,又比较便携。


    好好好,就它了!


    明慕找来纸笔,写了一二两个大标题,第一个大标题填了火药。


    想要加强火药威力?在TNT制作方法暂时不清楚的情况下,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在□□里面加糖!


    糖是超级重要的战略物资,加入火药能大幅提升性能。不仅如此,还能快速恢复士兵体力,好像还能避免伤口感染?


    现在的糖距离后世的那种白砂糖还有区别,颜色比较暗,但是用以提升火药性能和制作便携军粮完全够了。


    对了,军粮!


    现在的工艺弄不出压缩饼干——就算能,明慕也不清楚做法——但是罐头的技术含量很低啊。


    没有铁皮罐和玻璃罐,可以用瓷罐啊,盛朝的瓷器超级发达,弄出那种便携密封式的瓷罐也不难,在食品中加入一定量的糖,口味可能不太好,但是能让人有力气!


    而且罐头军粮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把持品控,省得军费发下去,连口吃的都到不了底层士兵嘴里。


    他越写越起劲,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迫使,脑袋里面的想法简直一个接一个,完全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周围都点上蜡烛了。


    任君澜来捉他家小皇帝回去用晚膳时,正好看到此时的场景。


    明亮的烛火在恋人雪白的侧脸上染了一层朦胧的光,他家小囝不急不慢,一边执笔,一边翻书,处理政事的样子简直让人……


    心驰荡漾。


    “古人说得果然不错。”


    任君澜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冲动压下,心道现在小囝为朝中之事忙碌,万不能在此时拖后腿。


    他要当一个能配得上小囝的好皇后。


    明慕听到声音,头也不抬:“说了什么?”


    “灯下看美人,果然更胜十分。”


    原意倒不是如此,任君澜只取了句子的表意。


    “真是……”


    明慕瞪了他一眼:“你找揍?”


    或许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他前世和现在长得一样,只是年龄不同。


    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夸奖就是“真好看”而不是“真帅”,他也特别想要一米八,衣服一掀有一层薄薄的腹肌!


    真是!


    但是前世今生,他都不喜欢运动,只喜欢躺着,可见腹肌和他没什么缘分。


    “自然不敢,臣只是担忧陛下身体。”


    任君澜来到明慕身边,直接伸手去揉恋人的肚子。


    夏季衣服薄,任君澜手上的温度又高,明慕恍惚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身体有些瑟缩。


    只一下,他就理直气壮地拍开任君澜的手:“怎么动手动脚,朕的御体也是你能乱碰的吗……噗。”


    话刚说完,明慕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感觉有种语C(语言cosplay)的奇怪羞耻感……怎会如此!


    他身份是真的啊!


    甚至都有些佩服澜哥每次面不改色地自称为臣了,如果是他一直用那个自称,估计每句话都要笑出声。


    任君澜用行动证明,他不仅敢碰,还敢动手动脚。


    “臣只是担心陛下。”


    他直接坐到陛下身边,胆大包天地将小皇帝抱进怀中,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道:“难道是臣色衰爱弛,叫陛下厌弃……”


    明慕:“……噗。”


    他清了清嗓子,忍着笑说:“可以了,已经可以了。”


    再说就过了。


    见小囝能笑出声,不叫那些积郁的情绪坠住,任君澜心下微松,收敛了一些调笑的心思:“好吧,先吃饭,身体最要紧。”


    明慕看到桌子上满是字迹的纸张,叹了口气,倒是认同恋人的想法:“叫他们把膳桌搬来这吧?”


    任君澜没说话。


    他不大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饭后应该休息一阵,而不是直接处理政事。


    略略思索一阵,他道:“我今日听说,北疆有变?”


    “是。”明慕简单将现在的形式说了一遍,歪在恋人怀中,“我不会调兵遣将,也不知道怎么能打赢对方,只能在后勤上下功夫。


    “再有,我给西宁府那边下旨,让他们调兵援助。”


    “那边距离最近,是最好的方式。”任君澜安抚地拍了拍小囝。


    他与朝中文官不同,他带过兵,所以敏锐地嗅到了一阵不对劲的气息……


    究竟有多自信,才敢举族南下?


    “小囝,我们要小心,他们或许还有后手。”任君澜心道不好。


    明慕疑惑地看向他:“现在做的准备够充分了?”


    “我的提议是,调来沿海之兵。”


    “你是说厉鸿羽?可是他不是擅长海战,难道陆战也擅长吗?”


    “陆战……海战……不都是对战么?”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都能从对方眸中看出疑惑。


    明慕:不是,你们不分科?


    任君澜:为什么要分科?


    “就算是我,去了沿海,也能行兵布阵。”任君澜有点奇怪,“小囝为什么会这么想。”


    明慕:……


    那当然是因为现代的海陆空三军啊……


    谁知道古代军事居然连科都不分啊!


    “好像也对。仔细想想,现在又没有什么高新科技……最先进的造船技术一把火全烧干净了。”明慕嘟囔了一句,又问,“晕船怎么办?”


    “能适应就适应。”任君澜冷静回答。


    不能适应的都回家吃自己。


    “好吧,感觉武学需要改革的地方很多啊。甚至不止武学,军官和士兵的训练方式,都需要更改……”明慕摸了摸下巴,很有些再提笔写计划的意思。


    只是手都没伸出去,整个身体却忽然悬空,一看,整个人都被抱起来了。


    还是那种抱小孩的方法。


    “放我下来!”明慕动了动,知道澜哥绝不会失手,于是挣扎得毫不客气,“真是的,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自然是见陛下又想沉溺政事了。”任君澜语气无奈,“陛下请看,如今都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月色明晃晃的,照亮了殿前的空地。


    明慕:“好像确实,挺晚了。”


    他安分下来,等任君澜将他抱到太平宫,放下来,才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一开始的诉求,不就是对方把他放下来么?


    ——


    朱修是唯一一个将十道题目全写出来的。


    题目自有国子监的博士们验证过,这些题目的难度平均,但不会那么精确,有些题目相对来说较为简单,有些就很难。就算是经过相关培养,国子监中能将全部题目做出来的人,不超过双十之数。


    要知道,国子监中一大部分来自各地,都是府学中最为精锐的学子,学习东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又经过多年的数算培养,也只有这么些人。


    如果是民间,没有经过专门的指导,能做出半数便已少见,做出全部,堪称数算天才!


    因此,这个消息迅速上报,国子监祭酒简直亲自上门,去请朱修入学,还承诺包了对方的食宿。


    就连那位一连做出七道题目的,都收到了邀请。


    “只是通过此种方法入学的学子,以后侧重不是科考,而是数算,若是能接受,今日便可入学。”祭酒道。


    举子先替好友问了:“为何国子监要开设这样的学科?”


    数算一直是“小道”,与科举格格不入,少有人重视,只有开设这门课程的学院不多,基本上只有官学。


    “是陛下先前说的,要培养数算的中坚力量,以后很多东西都少不了数算。”国子监祭酒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遇到未来学生的问题,仔细地解答,“从近来说,田亩计算,税收组成;从远来说,火器轨道、方向、波及范围等,都需要数算。”


    “此外,还有航海等,处处少不了数算。陛下已经预备在科举中增加数算科目,但还需数年的准备。”


    根据明慕的想法,等到将数算普及全国,并培养出在书院教学的数算先生后,便能将这科纳入科举了。


    随着他的讲述,几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后面那几项宛如天方夜谭。


    “这些都需要数算?数算有这么厉害吗?”举子挠了挠头。


    在县里,数算的唯一用途就是计算田亩——很多人更信官府数据;帮村头大爷买菜之类……县衙就算要会数算的小吏,也不需要很多人。


    像朱修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父母早就不管,科举也没心思,只一门心思钻研数算的,很少有人愿意娶的。


    至于娶亲?别人家的大姑娘也不愿意来到这户人家啊!


    而朱修那双眼睛,随着国子监祭酒的讲述,渐渐亮了起来。


    他难得露出迫切的神情,急忙询问:“火器?如何计算?”


    这些完全想不到的领域,也能用数字准确描述吗?


    朱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陛下说,只要潜心研究,万事万物都能用数算描述。”祭酒道,随后透露了另一个消息,“近日陛下生病了,不然,知道有人这么快做出了十道题目,或许要召见。”


    “等陛下病好,会见我吗?”朱修直愣愣地问。


    祭酒的话只是一种假设,毕竟陛下日理万机,不一定会召见一个小小的学子。但朱修完全听不懂对方的言下之意,反而直接问出口。


    “我不能肯定,若是召见,也要等许久之后了。”


    朱修默默点头,不再问了。


    他很想知道,陛下口中那个万事万物皆可用数字形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等纳入了朱修这个学员,祭酒又看向举子,和颜悦色道:“你是朱修的好友?可要来国子监旁读?”


    国子监有旁听名额,数算科又是初创,安排一个也不费事。


    朱修只默默等待陛下接见他的那一日。


    一日、三日、五日、七日。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祭酒。


    “祭酒大人,敢问陛下什么时候会接见我?”朱修问。


    祭酒有些头昏脑涨,今日朝中大事只有一件,便是戎狄来犯,北疆距离燕都很近,快马奔袭只需要十三日,因此上下官员都如临大敌。


    要不是今日,他估计都忙忘了此事。


    “我倒是能帮你去问曾经的同僚,她如今是太傅,应该能给个准话。”祭酒道。


    缪白以前是国子监的司业,成了太傅后,便不在国子监任职了。之前共事过许久,此时倒是能专门送名帖去。


    这些日子,朱修的天资都让众人看在眼里,对方对数算一道极为精通,甚至国子监的博士,都没有能够教他的。


    此等异事,的确应该让陛下知道,朱修继续在此处,也只是浪费时间。


    可除了国子监,又有什么地方,有极佳的算数教学呢?


    ——


    初步处理北疆之后,其他事件便接踵而至。


    比如第一批棉花和土豆成熟,可以将种子继续往外传播;红薯试种成功,产量没有土豆那么夸张,但也很可观。


    粮食问题初步解决,未来就等高产稻穗了。


    武学和军队改革迫在眉睫,但在此之前,黄册、官员腐败等,都需要处理……


    任重道远。


    明慕叹了一口气,继续在纸上写昨日的火器改进计划。


    除却火药威力提升,有没有办法,让火箭的飞行更远一点?


    他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感觉以前看过,配方也挺简单的,就是放气让火箭飞得更远……


    到底叫什么……


    算了不想了。


    明慕把笔一丢,颓丧地往身后一靠,砸进柔软的枕头里,有点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金手指了。


    可恶啊,被系统绑定的天选之人怎么不能多他一个!


    或者,稍微提升一下记忆力也行!


    都是现代科技,什么都能直接检索,连电话号码都不用记,明慕深深怀疑,他要是在现代走丢,手机也没了的情况下,估计只会报个110。


    “陛下可要歇息?”阚英特地抱来了明慕常用的毯子。


    明慕坐起身:“不用!我先弄完。”


    现在能放到他案头上的政事已经很少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澜哥刺激了,原先的朝臣都铆足劲地干活,效率直线提升。


    而他们也都清楚小皇帝的偏向,交出来的方案都似模似样,很不错嘛!


    要是知道陛下的想法,这些官员说不定都能哭出声——要知道,之前上奏给皇后殿下看时,基本都被打回来了,要求改进。


    见陛下没有休息的意思,预备继续处理,阚英又道:“陛下,如今户部左侍郎在外,可要接见?”


    “是之前做生意的事?”


    目前户部主要负责的好像就是这件事。


    明慕点点头:“让他来吧。”


    对方进来后,倒是没有提起别的事,眼睛下是深厚的黑眼圈,仿佛熬命已久,下一刻就要一命呜呼。


    明慕被唬了一跳:“谈生意这么不顺吗?”


    “不是、陛下,那些西洋人的银子已经从运河往上了,有数队官兵看守,沿途无人,只待送往户部。”左侍郎喝了口陛下亲赐的茶,感觉舒缓了一些,就要跪下,“陛下,臣有罪。”


    “先别请罪,说出问题,解决不了请罪也没用,解决得了不用请罪。”


    明慕面对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官员们已经很熟练了,小宦官们也下意识地撑起对方,膝盖都没着地。


    “是、是……”


    知道陛下的脾气,左侍郎也不废话了,直接拿出通政司的奏疏,以及近些年的税收节选,呈上:“黄册有误。”


    明慕很淡定。


    古代的人口普查,出现问题拿肯定是必然,不是偶然。


    王朝初期,上下一心,在太祖的铁血手腕下,黄册制度倒是建立起来,并且定下十年一修。但后续帝王并不都有果决的魄力,上下拖一拖,很容易出现问题。


    先帝时,已经由盛转衰,甚至现在都没修好任期的黄册。


    而黄册又关乎税收。


    说实话,明慕整理过目前的税收情况,简直是百年流传的*山代码,十年程序员来看了都摇摇头,救不回来,早点洗洗睡吧。


    甚至能现在才发现出问题简直是个奇迹。


    “是,茶税问题,先前陛下说减少茶税,如今通政司收到举报,有地方茶田刊登有误,多收了税。”


    “这种实物税和金钱税混合收税的方式,联合垮了一半的黄册系统,肯定要出问题的嘛……运输成本维护成本都要增加,现在果然出现不可逆转的bug了。”


    明慕叹了一口气。


    这要怎么改?先改税收还是先理黄册?


    收税的方式又要如何迭代?难道以后只收实物税,不收金钱税?那完蛋,朝廷直接宣布破产得了。


    或者说,只收金钱税,不收实物税,统一一下收税形式?


    好熟悉……什么名字来着……


    一条鞭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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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登基第五十四天(营养液满6000加更)◎


    一条鞭法, 那可太有名了!


    谁能不知道这个啊!简直能够载入王朝中兴的教科书!


    要不是遇到的皇帝……很难评价,在对方死后毁掉了所有改革成果,这口气说不定真能续上。


    总而言之, 这个方法真的特别有用。


    更幸运的是, 这么有名的税法改进政策, 明慕记得!!


    “爱卿, 朕有想法, 想要更改税制!”明慕疯狂在记忆里寻找相关内容,趁着记忆内容还算清楚,赶紧说出来,“这其一, 就是简化收税项目,将多种繁杂的税目化简,如田税、商税等;第二, 将实物税折合成银两税收,取消人口税, 摊入田亩;最后就是雇佣劳役……呃, 不再让百姓无偿劳动!”


    要知道, 电视剧里面那些拿着水火棍, 喊着“威武”的衙役们,其实都是当地百姓的无偿劳动——因为那也是役的一种。


    他叽里呱啦一通说完,去看对面户部左侍郎的脸色, 只见对方微微凝神思索的样子,便清楚自己这番话肯定是有效果的。


    阚英适时地送来了温茶,让陛下润喉。


    明慕将瓷杯捧在手上, 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 压下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


    刚才真是险象环生!


    背到最后的徒然卡壳真是吓了一跳, 还好几条内容之间具有关联性,背出前面的,后面的自然一咕噜出来了。


    而且第二条,其实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摊丁入亩。也为后面的王朝打下了盛世的基础。


    只是不知道,这些税法对如今的盛朝有没有用?


    “陛下……陛下的提议,真是极有道理。”


    户部左侍郎琢磨良久,三条方法都能用上,好处显而易见。不说别的,若是将实物税同一换成白银,盛朝的“贫穷”就能好转。


    目前国库没钱,便是白银少,市面上流通的白银、铜钱也少,钱动不起来,但粮食、茶叶等产物不少。


    “果然,陛下目光长远,能放眼以后数百年……”


    陛下的提议简直越想越精妙,简直是彻底清除盛朝积弊的沉疴,转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崭新的方向!


    若是此法能成,再加上明君统领,盛朝未免不可千秋万代!


    “不是,以前在书里看过的,署名著作为张太岳,可惜是前朝旧物,对方应该不在人世了。”明慕立刻摆手,指了指自己,“实不相瞒,朕年岁不大,如何想出如此老练的税法?”


    说起来还有些羞愧,贸然用了别人的方法,也不能跨越时空给张大人版权费。


    明慕有点心虚,又强调了一遍:“不是我,是张前辈改进的方法哦,叫做一条鞭法。”


    和一条鞭法齐名的改革政策还有一条,叫做考成法,用以考核官员,只是应用的时间不长,在张阁老去世后飞速废除。


    不知道有没有用,明慕将还能记得的地方写在金笺上,让人送去吏部。


    他清楚现在在重新制定官员考核的方法,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只是陛下,想要应用此法,黄册必须重新修改。”


    明慕点点头,问道:“现在能不能批银子出来?最好是在今年收税开始之前,将黄册重新修补,推行新法。”


    黄册是金陵六部负责的内容,专门开了一个部门进行保存和管理,人员大概十几个。除此之外,每次重修黄册都要和之前的数据核对,以防地方做出隐瞒田亩之事,工作量繁杂……而干这活的,是金陵国子监抓的壮丁,没有酬劳。


    若想制作保存许久的黄册,纸质、装帧等都有要求,这笔钱朝廷也不会出,而是让百姓自己出钱。


    越了解,越觉得朝廷简直将白嫖劳动力发挥到了极致。


    ……这工作效率能提高才有鬼了!


    在他登基之后,这种懒政的情况有所缓解,新修时应该能稍微提升一下工作效率。


    “……总之,先帝那一批暂且不管,这次,朕要全部、正确的数据,决不许弄虚作假。”明慕强调道。


    户部左侍郎神色一凛,就差跪下发誓了:“臣绝不负陛下信任。”


    处理完这件事,明慕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圈。


    短暂的假日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简直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而且,能呈上御案的事情,都属于内阁无法做主的大事,而其他的细枝末节,都已经让别人处理完了。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


    明慕心里默默盘算着,现在就是等北疆那边战事的消息了。


    若是这次能够成功守城,皆大欢喜,北疆背靠盛朝,就算耗也能将戎狄耗死。


    但若是……失败……


    “……我一会写一封手书,传去厉将军、邵将军等人处。”明慕飞快地写了金笺,再按上印章,低声对阚英道,“我害怕北疆有变。”


    多亏了这些时日的恶补,他对国内将领倒不是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陛下,只是区区戎狄,需要如此兴师动众?”阚英有些不解小皇帝的担忧。


    明慕只道:“当我是杞人忧天吧……”


    华夏历史上的确有被外族入侵的记录,还不是一次,后面一次是被女真入主中原,压制汉人,走了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为了避免之前的历史重现,明慕半点不敢放松。


    “奴婢清楚了。”


    阚英想起梦中,陛下的鲜血从城墙上流下来……那副满目血红的样子。


    他一瞬间引起了十二万分的关注,轻轻问道:“陛下,倘若、倘若戎狄真的来了燕都,兵临城下,您……”


    “遣散燕都百姓。”明慕立刻给出回答,“让皇后、郡主迁都,前往金陵,固守南方。”


    “陛下不去金陵吗?”


    “我……我当然也会去的。”


    明慕的声音充满了安抚意味。


    骗人。


    阚英只低着头,默默在心里反驳。


    陛下不会去金陵的。


    梦中便是如此,陛下有迁都的机会,只一直守着燕都,等待城中乃至附近百姓全都迁走,自己才愿意动身。


    只是那时,北疆防线腐朽,一击即溃,戎狄来的速度太快,燕都中还有大部分人没有离开。城中兵力,绝守不住城。


    那戎狄单于只送来了一封手书,倘若陛下主动赴死,他便不屠城。


    以至于后来……


    所以,对最后这句话,阚英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事情不一定发展到那么糟糕的情况,我只是先预设。”


    小皇帝拍了拍阚英的肩膀,似乎是感知到了亲近阚英宫侍的低落情绪,语气倒是挺轻松的:“或许这次,直接就有好消息传过来,完全不必要担心的。”


    说实话,戎狄又不种地,都是以战养战,不可能和盛朝玩消耗战。


    除非那种不知名的火器非常非常猛,能把他加固的城池炸了。


    但那怎么可能呢?


    ——


    北疆的焦灼没有传到全国。


    相比之下,重修黄册这一消息倒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为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黄册是国朝根本之一。


    如今税目严苛,要交人头税和田亩税,人口越多,家里的负担就越重,所以,百姓多会使用各种方法,以摆脱黄册的人口记录。


    比如,好田的税收比差田多,茶园的税收比田亩多。而在开国之初,精准的数据已经确定了一个地方的好田、茶园等数量,为此,很多豪强将自己名下的良田转移到穷苦人身上,让他们多为自己交税。


    举子所在县区的千亩茶园就是这么来的,别处的茶园税收高,便将自己名下的茶园分到举子县中的一个绝户身上,绝户死了,家产充公,县中便多了一处茶产。


    可茶叶从来没见到过。


    时下百姓对数算并不敏感,就算税多了,也只以为是上边的人想多捞一笔,都默默忍耐。


    此外,在很多情况下,就算发现自己交税异常,告诉给当地县令,基本上也没什么用,毕竟县令们只需要交上去的税目达到要求就行,至于其他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往往穷苦人受不了高额的税收,会将自己的田亩卖掉,自己成为佃户,一年年的租税压在肩上,几乎困死。


    而地方豪强则是完成了初步的土地兼并。


    当这种情况严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王朝必然会分崩离析,迎来下一个周期。


    而明慕,则是打断了这个即将步入深渊的进程。


    “阿婆,你家田别卖啊。”见到附近有人盘算着卖田,附近的邻里立刻上前,试图劝说。


    田亩是乡下百姓的根本,如果没了田,就是任人宰割的命!


    “可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花白头发的阿婆忍不住叹气。


    她家里人口简单,算是中田,但是每年的税收极重,后来隐约听说,有人将家里的壮丁安在自家头上,白白多了一个人丁税。


    一个壮丁的人丁税可不少,一年年下来,不知多交了多少粮食。原先,她等着上面重修黄册,好把自己家里的这个人丁税抹掉,偏偏七八年了,新的黄册都没出来,税收也一直不能更改。


    十多年的税收,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若不卖田,今年的税就要交不上,到时候变成流民比变成佃户还惨。


    甚至今年,因为她家的“壮丁”,还要服徭役。


    天知道,家里只有女儿一家,唯一的壮丁就是女婿,叫他去了徭役,家里的田就得少种,口粮就少了。


    邻家在县学读书的小孙孙今日休沐,听到争执,立刻说:“阿婆,你别卖,今日我看到公告,陛下说要重修黄册,还要更改税法。”


    “黄册要修到什么时候去?”阿婆叹了口气,“陛下心是好的,可是黄册一修七八年,谁也等不起。”


    “今年肯定能修好!”那小孙孙说,“那可是陛下说的!”


    “是啊,有了那个土豆和红薯,能熬过这个年。实在不行,我家还有一口米!”


    邻居之间都沾亲带故,知道田地的重要性,此时,又有不少人沉默着,拿出了家里的一点口粮。


    那些豪强买了地后,就会侵占别的地方,比如减小田埂,比如更换界碑,若是两家田相连,甚至会抢占别人家的,影响其他百姓。抢水时,不仅要和外村抢,还要和本村的佃户抢。


    对方还会派出家丁,可怕得很呢。


    不仅如此,卖了地,那户人家往往和村子里其他人格格不入。


    那阿婆想了又想,这陛下登基以来,所作所为他们都看在眼里,每句承诺都做到了。


    说减税就减税,说派遣官员下乡教书,近日就看到人了。


    朝廷出了错,陛下还帮忙担责……


    陛下绝不会欺骗他们。


    往日积攒的公信力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阿婆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再熬半年。”


    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再多半年,也不算什么!


    ……


    类似的情形发生在许许多多的角落。


    与此同时,先前弄虚作假,将自家人口税安到别人身上的地方豪强们,不约而同来到了县衙,想要故技重施。


    “大人,好久不见啊。”


    一位穿着细棉布衣服的下人在县衙蹲守了半天,终于见到了县丞大人,立刻上去套近乎,点头哈腰的,“我家老爷备了宴席,就等着大人去呢。”


    “什么宴席?近日有要紧事,我可抽不出时间。”


    “大人说的什么话,只一顿午饭,算不得什么……”那下人陪着笑,不敢多言。


    “免了,转告你们家大人,先回去清点罢。”以往最好说话的县丞此时却不假辞色,铁面无私起来:“我只提醒一句,若是查出了……少多少年,就要补多少年。”


    这些补税,一部分要送往国库,一部分要送给以往被顶名的人家,作为补偿。


    那下人瞬间脸色苍白。


    这么多年的税……可不是少数啊。


    “大人说笑了,我们老爷最是和蔼不过,一向配合官府,怎么会……怎么会有漏税之事?”那下人干笑两声,忍不住又问,“大人,小人想问……那些补不上税的人家,又该如何?”


    “自然是要变卖家产补上了,若是家产不够,便去矿中,等凑齐了税收,再出来吧。”


    县丞冷笑一声:“本官劝告那些人,可不要打什么歪心思。”


    随后,他指了指天上,又道:“陛下可都派了人来看着。”


    此次可谓是仪鸾卫与南监的倾巢出动,除却燕都、金陵两处,各地都有守备太监前来监督。


    若监督者贪赃枉法,罪加三等,并支持举报。


    但是,若秉公执法,便能在功绩上添上一笔,不仅能有内部通报奖励,月俸也能更上一层。


    两相对比,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政令下达之后,几乎立刻就开始了数据调查工作,用百姓的话来说,便是从没见官府动作这么快过。


    而这些记录了国朝基本情况的数据,在经过核实之后,从各地运往了金陵。


    以往黄册的核查工作,都要和前一次的数据进行对比……但是,基于过往数据的不靠谱程度,所以核查工作倒是比较困难。


    眼见上一批黄册还没修完,就有不少烂纸,被朝廷统一当做垃圾处理。


    本次的黄册制定,倒是规规整整,颇有太祖之风范。


    “这些黄册,或许能传到国朝结束。”


    黄册的纸都是上好的绵纸,存放之地也选得极好,现在还能翻到太祖时期的记录。相反,前些年的,有一部分开始腐烂了——因着朝廷只规定纸的制式,许多人以次充好,用便宜的纸充作绵纸,很快便会腐坏。


    除却金陵存档,还有一部分被送往了燕都户部,用以推算下一年的税收。


    以及,地方的偷税漏税和多税。


    户部还有其他事情,不能全部人都来算,便抓了国子监的学生来,给他们算平日学分,也给工资。


    大部分学生心里都明白轻重,核查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并且铆足了劲。


    ——要知道,金陵的国子监也开始了核对工作,后续要将两边进行对比,他们燕都国子监,在天子脚下,怎能叫他们比过去?


    朱修作为数算科的佼佼者,自然被抓了壮丁。


    学习要,生活也要,此项给的补足颇丰,而陛下见他,还遥遥无期。


    朱修难得叹了一口气,继续沉入无边的数据核对中。


    ——


    北疆即刻得到了燕都的援助。


    医者、良药、援兵……


    甚至还有一种神奇的药物。


    一连多日,军营内都充满了刺鼻的大蒜气息,没有人提出意见,只因为那些从大蒜中得出的药物,能治愈身上伤口逐渐溃烂的士兵。


    “好了。”


    伤者被一碗麻沸散灌晕,由医者取出身上的腐肉,再用酒精清洁旁边的伤口,最后用干净的细棉布裹起,对同行的战友道:“每日医署那边都会发放清热的药丸和止痛的麻沸散,你记得按时去取,回来给他服用。”


    战友不住地点头,偌大个汉子,居然眼眶含泪,声音哽咽:“多谢医者救他一命。”


    两人在北疆扎根数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说完,他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头:“以后,您有什么事,我豁出命也给你办成。”


    “诶诶诶,你可感谢错了人。”医者拽不出他,只能无奈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而是陛下。”


    “是陛下弄出了大蒜素,特地叫我等前往,来营救这些发着高烧的士兵。”


    “陛下……”


    士兵站起身,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他在这驻扎了好几年,每次戎狄入侵都险象环生,连过冬的衣服都发不下来,棉衣只薄薄一层。


    唯有今年,唯有陛下。


    若不是陛下及时加固了北疆防线,重新筑城,他们或许早就死在了关外。


    若不是陛下短短几日,就送来了医者和良药,说不定,他们这些人都活不下来。


    他没念过书,也是陛下,吩咐人来北疆教书,让他们习字。


    军营中的兵士都身无长物,唯有这条命。


    医者倒是没注意士兵的异样,叹了一口气。


    所有受伤的士兵中,只有四成,能保留肢体,恢复后还能如正常人一般生活;有三成,切去受伤肢体,也能存活。


    而剩下的那三成兵士……全身烧得不成人形,就算还留着一口气,也只是折磨。


    医者叹了一口气:“究竟是什么火器,居然如此厉害?”


    “看不分明,只一点点大,沾火即炸,落到地上的火用水浇不灭,有人去看过,仿佛是一层黑色的东西。”


    想到那些怪异的火焰,士兵眸中闪过一丝恐惧:“军营中也有火器,但威力没有那么强。”


    甚至因为炮口沉重,炮弹射程不远,并不常用。


    医者拧着眉,听完后,只点了点头,立刻背着药箱回了医署。


    他们这里也有保护的士兵,都是陛下亲卫,能够直接传信给陛下。


    医者简单将刚才打听的消息说出来,沉吟道:“这个消息,应尽快告知陛下。”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事无巨细地放在陛下的案头,军营里面的将士如果上疏,也只会说个大略,不能事事顾全。


    医者见过陛下弄出大蒜素的过程,从不起眼的白蒜中,得到如此神奇的东西,在这种细节上,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想要做研究者,必须细心为上,他不能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亲卫点了点头,将此条记下,预备送回燕都——两地来往极多,距离又近,几乎每日都有车马来去。


    水泥路通畅,物资运送都快了不少。


    而信刚刚发出,戎狄的第二次进攻又来了。


    他们的诡异火器丝毫不见减少,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大炮,炮弹毫不顾忌地飞向城墙,引起地动山摇。


    “他爹的,那群蛮人哪来的大炮?”守城的士兵见到外面的炮口,简直人都呆了。


    草原资源匮乏,没有铁矿,盛朝一直严格把控铁器的出口,火器也是如此,就是为了预防对方拿了武器,反而来攻打中原。


    对方能拿出地动山摇的火器已经很让人吃惊了,现在居然连炮都能拿出来……难不成盛朝之中有内鬼?主动将这个送往戎狄?


    没等细想,下一炮紧接而至。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登基第五十五天(加量pro版)◎


    大炮威力极强, 将原先加固过的城池砸得坑坑洼洼,仿佛瞬间就能攻入城中。


    而这地动山摇的动静,直接传递到了后方。


    少有人接触这样大的动静, 几乎全都被吓了一跳, 原先还算规整的军营瞬间慌乱。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大炮的威力?


    那些炮弹最多在城墙之上砸出坑洞, 怎么会有如此惊天动地之伟力?


    难道, 是有人在上面施展了仙术?


    可惜他们暂时还没学到陛下专门编写的、破除迷信的那一部分, 只能将其归咎于仙法,一时间,恐慌的情绪到达了巅峰。


    面对人,他们尚且有一战之力;可面对仙术, 凡胎□□,难道真的能有一战之力?


    不少人生了退却之心。


    幸好,军营里面的兵官很快发现了逐渐蔓延的低迷士气:


    “莫要惊慌!陛下已派了援军过来!陛下有天命庇佑!”


    只是效果并不明显。


    陛下在千里之外的燕都, 要如何庇护他们?


    从别处来的援兵,又要何时才能到?


    此时, 军内又有传言, 说戎狄派来使者, 要与盛朝和谈, 不少人都看见了军营中与众不同的胡人面孔。


    ——


    “和谈个鬼啊!我去砍死他们!”


    小皇帝将和谈信用力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看起来犹不满足, 甚至想去取殿中的剑。


    “陛下息怒——”


    阚英眼疾手快地抱住小皇帝的腰,吩咐人赶紧将佩剑拿远些——那些剑都开了锋,陛下没学过, 又在气头上, 若是拿了, 说不定会伤到自己。


    宣政宫内乱糟糟的一团。


    自大婚后,明慕便不在宣政宫起卧居住,而是和皇后一起,睡在太平宫内。前面的宣政宫则是当成了处理政务的“书房”。


    按照明慕的说法,睡觉的地方不能放工作,不然会影响休息。


    皇后在宣政宫内也有自己的地方,用以处理公务和打理皇室收入,只是和小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分开。此时听到声音,立刻赶到了明慕面前,替代了阚英的位置,将人抱在怀中:“什么事让陛下这么生气。”


    “我都懒得说。”明慕翻了一个白眼,指了指刚刚被丢到地上的奏疏,“戎狄那边主动来和谈了。”


    “提了什么要求?”


    “叫盛朝割河套,再每年给岁币。”


    只是简单复述一遍,明慕都难以压抑心里的怒火,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头一次无法劝说自己保持冷静:“他还没打到燕都,还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呢,怎么敢的啊?”


    “胡说八道。”


    任君澜眉心微皱,伸手将明慕的双唇捂住,不叫对方再说些胡话。


    他掌心很大,几乎拢住了小囝的下半张脸,柔软的双唇贴在他的手心,引起一阵战栗。


    现在倒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任君澜深吸一口气,道:“不许说那些话。”


    见小囝眨巴眨巴眼,似乎有话要说,他放开手。


    “刚才我在气头上。”明慕反应过来,那番话说出口的确不大好,倒是熄了一些怒火,语气到还有些愤愤,“盛朝会怕他们?哪来的自信?”


    之前他还会因为没钱担忧,毕竟如今的经济情况的确紧张,户部每年年初,就做了预算,用以军费的的确不多,之前在国内动兵平叛就用了不少。


    众所周知,养兵是最耗费钱财的,剩下的就算全都砸进北疆里,估计都听不到响——当然,这是按照明慕的想法计算。


    往年没有钱,都是上下克扣,一路克扣到最底层的兵士,军饷、补给、后勤处处省钱,让人光着一条命去战场厮杀。


    若是还按照往年的标准,这笔钱自然绰绰有余,但明慕想要全部更新装备、提升一下底层士兵的生活品质,立刻捉襟见肘。


    ——之前明慕就因为这个愁眉不展,上下盘算,想要找个地方扣一笔出来。


    现在好了!


    外国商人的第一笔定金已经到达户部,而之前黄册整理后,发现不少人存在偷税漏税情况,正挨家挨户地上门,将先前欠的税款全都补回来。


    至于多交了税的人家,则会尽量给一笔补偿。


    总而言之,相较于之前,经济不再那么紧张,反而有了一点富裕。


    明慕还在盘算着:“戎狄……哼,一切的恐惧都是来源于火力不足,我直接拿火炮把他们一路推平,看还敢不敢说大话!”


    他的确不会战法战术,但是他有钱啊!


    当然,根据古代的作坊经济是肯定满足不了狂轰滥炸的要求,最好弄工厂,那种专门的军工厂!按照流水线工艺,弄出符合标准的火炮,还得弄个质检什么的,不然哑炮率太高了……


    任君澜则是从地上捡起皱皱巴巴的奏疏,上面写了和谈信的全部,全篇很长,前半截就说了自己的要求,的确过分。


    黄河在地图上是一个巨大的“几”字,而“几”字内部,就是河套。这片地方土地肥沃,草木丰茂,是最佳的养马之处。


    良马直接关乎轻骑兵乃至重骑兵的战斗力,南方一带难养好马,因此,河套的战略价值极高,古往今来,堪称兵家必争之地。


    对方一张口就叫盛朝把河套割让出去,的确异想天开。


    不仅如此,还提出了每年一百万岁币的要求。


    真是……


    前朝经济发达,却固守一隅,朝中主和派居多,愿意缴纳岁币获得一时安宁。盛朝开国之时,将原先的草原戎狄赶进了草原深处,多年来更是赢多输少,和前朝简直天壤之别。


    对方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看来还是打轻了。


    看到这里,任君澜面无表情,很有些手痒,倒是想再次出征。听说,戎狄王帐之处,倒是有许多金银财宝……


    谁会嫌钱多呢?


    只是这封和谈信后面还有半截。


    后面的语气倒是嚣张许多,和前半截仿佛不是同一人所写。通篇废话,核心思想只有一句:


    他清楚所有朝官的行事风格,不会有人能赢他。


    前后两边放在一起,显出一种突兀的荒谬。


    “小囝,后面你看了吗?”


    任君澜将奏疏递过去。


    明慕盘算着在哪里建立军工厂比较好。山西一带矿产资源丰富,有天然煤矿、铁和稀有金属等;而北疆是后世的东三省一带,辽宁可是共和国工业长子……


    “怎么?”明慕听到任君澜的提醒,暂时放下心中工业蓝图的构思,探头去看对方指的内容。


    看完后,心中的怒火逐渐沸腾,最后转为无语和可笑,他道:“这又是哪来的疯子?还朝中无人能赢他……哪来的天纵奇才?”


    说实话,随着科技树的攀升,军队之中,越来越看重整体的力量,而不是某一人的突出水平,毕竟碳基生物再怎么宣称自己地表最强,给一梭子就老实了。


    这又不是玄幻世界,没有花里胡哨的术法,也没有金钟罩铁布衫,武侠小说里面的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也不存在——他刚穿越来古代的时候,还想着要去武当山学武功成为一代高手。


    明慕实在想不出对方这么狂妄的理由,简直满心疑惑:“戎狄疯了?”


    “不见得。”


    任君澜和荣获第打过交道,如今的单于算不上一代雄主,但也绝不是个傻子,还有好多年可活,没到糊涂的年纪。


    他简单说了之前的体会,沉吟道:“或许,这些人有别的底牌。”


    明慕顺着他的想法,终于冷静下来。


    涉及盛朝,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我先开小朝会,集思广益,和谈可以,条件绝不能答应。”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深觉自从戎狄入侵以来,就没出现过好事,念念叨叨,“就算他说得是真,这人又从什么途径得知其他大人的行事作风?”


    任君澜看了他一眼。


    明慕:“你别说什么天神降临,要是你也迷信这个,我真的揍你。”


    任君澜不说话了。


    明慕:“你怎么不说话?”


    “小囝,我建议你先休息一下。”


    宣政宫内还留着床榻,以供休息。


    任君澜很有些无奈,他了解明慕的性格,只有在极端焦虑的时候,才会胡搅蛮缠——虽然他自己不大能意识到。


    他将明慕打横抱起,因着在殿内,周围宫侍也少,恋人虽然哼哼唧唧的,但是没有挣扎,乖乖地伸出手臂,攀在任君澜身上。


    “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如果真有,便是大家从小到大都是受儒学影响,行事作风有共同之处,但也不至于叫这人看出全部漏洞吧?”


    明慕是绝对不相信鬼神之说的。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确实有点玄乎。但上行下效,之前好不容易削弱了宗教对百姓的影响,要是回头再有鬼神之说从宫内流传出去,引发了新一轮的热潮,岂不是完蛋中的完蛋。


    若是不能尽快扫清迷信思想,又要如何推行化学、生物、物理等理科基础?要是让百姓因为鬼神之说而排斥科学,导致国内理科发展不起来……那明慕简直能怄死。


    过了一圈,明慕捏起拳头,锤了任君澜的肩膀一下,凶巴巴地说:“以后不许提那些,记住了吗?”


    “好,我不说。”


    任君澜面上不显,心里却冒出另一个怪异的想法——


    他能出现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难道别人不能吗?


    那奏疏中,仿佛是对当世之人有所了解,绝口不提以后……不正是做了梦的真实写照?


    大半年过去,梦中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但不代表别人不是如此。


    任君澜有些不安。


    他低头看了恋人一眼,对方好端端地在他身边闭目休息,呼吸清浅,脸颊泛粉。


    很快乐,少有郁气结心;很健康,能纵马射箭。


    比梦中的小囝要好许多。


    他将人抱紧,贴在怀中。


    不论如何,他只要保护他的小囝。


    ——


    短短的午睡后,明慕的精神的确好了不少。


    他风风火火地起身:“我知道怎么治他!”


    任君澜一直没睡,只在他身边看账册,闻言道:“陛下有了什么妙计?”


    “妙计谈不上,只是他一定猜不到我的做法。”


    有宫侍打了清水来,让明慕洗漱,重新束发、换衣。


    陛下不喜太过繁杂的花纹,衣服以素色为主,不论什么颜色,配到身上都是清凌凌的,仿佛春日的新芽。


    他不知道,自己登基一月后,燕都中就一改先帝的绮丽繁复之风,变得清雅起来。


    归根究底,还是这位不喜艳色的陛下。


    “陛下信心十足。”任君澜倚靠在美人榻上,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


    明慕背对着他,倒是没发现对方肆无忌惮的目光,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得意:“也还好。我敢说,这个世界上,他最不了解也无法了解的人,一定是我。”


    因为他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明慕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任君澜坐起身,直觉这句话还有未尽之语,本想追问,又默默地咽回去。


    小囝一定会和他说的。


    小朝会已经有了固定的地方,不在文华殿,而是之前的太和殿。


    至此,宫内的几处宫殿都排上了用场:太平宫为起居之所;宣政宫是书房;文华殿因与文渊阁在前后,所以一般是郡主的书房,在她写作业时,明慕会带着政务一起去。


    从来没有让陛下等待的说法,因此明慕到时,几个小朝会的常见成员已经在等候了。


    “诸位或许都看见了那封议和疏?意下如何?”


    明慕摆摆手,免了那些虚礼,直接坐在上首,出言询问。


    对方提出议和后,直接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其他的信件还在路上。


    “简直荒唐,戎狄尚未攻下一城,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当盛朝无人了吗?!”


    一向以好脾气、稳重的卜祯都忍不住,更别说其他人。


    “也就是说,我们拒绝这份议和条件?”明慕沉声道。


    他虽年轻,还未及冠,但身上的帝王威势越发厚重,特别是处理政事之时。


    往日时时内斗的内阁此时都发出了一致的声音:“绝不能同意。”


    若是同意,失去了河套这一处优质放牧之地,以后只能节节败退,甚至如前朝一般,偏居一隅。


    而从之前那个梦中,倒是能知道,戎狄入关后,将汉人视作低等人,胡人为高等,不事农业,反而在大好的江南地区放牧!


    思及此,他们心中更为焦灼:“陛下,河套关乎盛朝百年,绝不能轻易舍弃!”


    明慕点了点头:“先祖从繁华的金陵迁都至燕都,便是告诫后人,天子死社稷,绝不能再重演前朝之悲剧。”


    也就是说,这场还未开始的议和已经失败了。


    相较之下,卜祯对后面半截更为在意。


    能说出如此信誓旦旦之语……难不成这人也有如他们一般的奇遇?


    他们倒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做了预知之梦,还从盛朝义无反顾地去了戎狄。


    “依臣之见,需鼓舞军中士气,佐以火器,固守城池,再逐渐推进。戎狄少铁,也缺少冶炼的匠人以及技术,如今突然出现火器,定是盛朝之内,有人传递。”


    “定要捉到内鬼,断了对方的来路,以儆效尤!”


    “对方没了火器供应,还能如此嚣张?”


    底下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在简单讨论火器之后,又开始商量盛朝哪位将军适合,又应该采用什么战术。


    因多文官掌兵,所以高层官员全都是文武双修,不少人在年轻时有着善用兵的名声。


    明慕简单听了一会,想法反而和他们不大一样——他不觉得这次是盛朝的内鬼。


    他是帝王,王朝在他面前是没有秘密的,如今最为尖端的火器技术在宫内的兵仗司。


    说实话,看了之后,并不觉得对方的火器是从燕都偷渡过去的——虽然之前那个、什么、总之一个伯爷和戎狄的交易中,的确翻出了火器这项。


    尽管他与宫内的娘娘沾亲带故,但火器格外重要,看管很严。在先帝去世后,更没机会了。


    从如今的战报来看,他们使用的火器是比宫内的要好的。易燃易炸,看起来仿佛也没有炸膛或者哑炮的风险。


    此时,军营中的信被送上了明慕的案头。


    殿内瞬间息声,安静下去,让陛下专心看信。


    “……从手上的兵卒口中得知,第一次戎狄使用的是一种皮囊,其中裹着深色的油状物质,爆炸极为剧烈,燃烧时间很久。第二次则是使用了火炮,城墙千疮百孔,或不可守……


    再有,军中士气低迷,神鬼之说喧嚣尘上。”


    一字一句,怵目惊心。


    明慕捏紧了信件边缘,沉默地递给阚英,道:“给诸位大人传看。”


    现在可以肯定,那些火器绝对不是从盛朝出去的。


    大炮虽然在攻城时有用,但想将加固后的城墙砸成这样,甚至退守,绝不是盛朝出品。


    这封不长,很快就看完了。


    “火器,不是来自盛朝。”明慕缓缓说出这个结论,“有人在帮他们。”


    诸位臣子哑口无言。


    “是西方的红发夷人?”


    “听说西边小国林立,除却和盛朝友好的,还有一些人,对盛朝虎视眈眈。”有人发出一声嗤笑。


    那些弹丸小国,人口都没有一省之多,也敢来撩他们的虎须?


    唯有卜祯,苍老的眸中满是担忧,问道:“陛下意下如何?”


    “先退守,等待援军和新一批的火器,其路迢迢,我不信他们能无条件供给,此外,还需干脆些,找到他们的石油地点,直接切断。”


    明慕立刻回答。


    “陛下,请听臣一言。”


    卜祯站出来道:“西方红发夷人想要来到盛朝,只能走陆路和海路。想从港口接近戎狄极为困难,但从陆路开始,便没有这个困扰。


    “也就是说,早在半年、一年甚至几年之前,对方就已经想对盛朝下手了,并联系上了戎狄。这么长时间的商议,计划肯定已经预备完善,由戎狄作为进攻方,利用他们的火器,逐渐蚕食盛朝之地,最后让戎狄成为盛朝的主人,与西洋红发夷人合作。”


    随着他的诉说,明慕心里越来越没底,手心微微汗湿。


    他真的能保护好盛朝吗?


    不,他一定能,必须能。


    “以臣之见,此番必须尽出兵力,以夷戎狄。”


    明慕有点没听明白:“什么?”


    “就是杀光戎狄全族。”卜祯耐心解释。


    明慕:“???!!!”


    明慕:“这……”


    真的需要这么夸张吗?这可是灭族诶?好像轻描淡写就说出来了。


    他毕竟是从和平的现代社会穿越过来,戎狄在几百年后,已经融入了华夏,成为了五十六个民族之一。


    之前只想着如何打败对方,将他们赶出盛朝的范围,从没想过要把他们全杀了啊!


    “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明慕尝试问。


    战争的胜败他能接受,但是、但是……灭族。


    他从来没想过。


    “臣深知,此举有伤天和。”卜祯认认真真地解释,试图说服拥有一副软心肠的陛下,“只是戎狄每年南下,侵扰北疆,伤人无数,已是恶邻。如今又与西方红发夷人勾结,聚集全族之力,与盛朝开战。臣认为,不可再留。


    “往日对方多骑兵,草原茫茫,难以辨别方向,只能驱逐。现下正是大好时机。”


    经过他的诉说,明慕居然觉得接受了他的说法。


    “若此患不除,以后若是再与西洋夷人勾结,耗费盛朝兵力、侵扰百姓、消耗军费……更是得不偿失。”


    最后这句话,让明慕彻底下定决心——


    这些军费本来是想改善全国道路网的!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


    却只能先筹钱,耗费在这莫名其妙的仗上!


    卜祯想了一个法子,作为回转的余地:“若陛下心有不忍,可以留下老弱病残和幼童,去矿场做苦役,只是代代不得用。”


    矿场的苦役都是给戴罪之身的犯人,有专门的人负责看管,一辈子也跑不出来,更别说为族报仇。


    “……好。”


    明慕答应下来后,心却在砰砰狂跳。


    他右手捂着心口,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未来进程。


    或者说,当他醒来的那一刻,历史就已经改变了。


    ——


    简单的商议之后,皇帝下达了调兵的命令,内阁负责发放到对应的将领手中。


    凡盛朝精锐将领,皆收到此令。


    此外,其余补给,如同流水一般送去北疆前线,可见盛朝此时,不打算议和,并决意与戎狄彻底分出胜负。


    燕都准备得热火朝天,上下都已经有了完善的流程,并不需要明慕操心。


    至于火器改进,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需吩咐下去,宫内的兵仗司便自行开始研究配比。


    火药配比已有许久未曾改进,兵仗司一日日如同死水一般,上一次改进火药还是二十年前。此时陛下重新关注起兵仗司,内宫的“福利”又进行了优化,上上下下,便铆足了劲,非要在陛下面前表现不可。


    黄册一事虽然也在忙碌,但这次,倒是因为监管得当,重新编纂的速度极快,已经在走最后的盘账流程。


    皇后也在算账。皇家的资产很多,都是内监来管,因为先帝不管政事,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疏忽职守的情况,有不少亏空,得慢慢理清,再转亏为盈。


    这么一看,唯一空闲的,居然是明慕自己。


    如今是八月下旬,缪白的课已经顺利进行到第二阶段:不拘课本,畅所欲言。


    这次正好有朝中事能直接作为案例,她先说了户部黄册一事,赞许道:“陛下做得极好。”


    “黄册一事,古已有之,自秦朝,便有记录国民情况的竹简,代代至今。前朝末年,战乱不休,旧都被大火燃尽,相关记录也全都丢失。太祖开国来,下定决心要制作一种彻底了解百姓的记录册,黄册由此而生。”


    她简单介绍了一下黄册的来由,又道:“只是黄册编纂不易,耗时甚久,太祖时,仅一月便能统计结束;而后时间逐渐拉长,先帝在位,居然七年六个月。”


    “舅舅也是一个多月弄完的,是不是可以和太祖爷爷比拟?”小郡主眼睛亮晶晶的。


    自从舅舅说,要和她一起写作业后,不论多忙碌,从来没有缺席过——生病不算。


    舅舅不论对谁都特别有信用,特别好。


    缪白被小郡主的话逗得忍俊不禁:“是,陛下确实才能过人,才能完成如此壮举。”


    还在等着太傅认真解释几句的明慕:“?”


    “等等,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是上下齐心。”他急急忙忙解释。


    习惯了现代的高效率,明慕其实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统计个档案而已。


    就连下派仪鸾卫,都是内阁提醒他的。


    可实际上,若是这么简单就能理好黄册,先帝怎么会拖了那么久?富人豪强、甚至与官府有点关系的,都想减免自家税收,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改名置地简直是最初级的手段,更有甚者,直接在装订时选择浆糊,不出一年,整本册子都要被啃咬殆尽。


    一年,甚至连黄册都没修好,原册就已经没了。


    来修订黄册的学子都是义务劳动,没了正好,还能减轻他们的工作量,能快点做完这些。至于朝廷税收?只能按照往年的标准,一层层压到县令处,而县令与本地豪强士绅有联系,直接去被置换的穷苦人家中催税。


    若是继续如此恶性循环,不出百年,盛朝便会自行崩塌。


    明慕只认为,他做的就是增加朝廷公信力,增加监管力度,完善奖惩等,偏偏这点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能让官员和百姓都信任他,以至于完成了快速修好黄册的壮举。


    “陛下不必妄自菲薄。”太傅只叹气。


    陛下什么都好,只是有些时候,过于谦虚了。


    明慕只疑惑:“是吗?”


    见其他两人都点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可能真的算了不起的……


    他对盛朝的行政效率其实没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前世的信息化时代自然不必多提;西宁府吏治清明,地方又不大,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在风沙之中,艰难地存活下去,自然是用十二万分的心。


    以至于,明慕还觉得盛朝的行政效率慢吞吞的,但一想到幅员辽阔,只能忍耐。


    缪白只无奈摇头,细心教导郡主:“陛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也要在短时间内弄好黄册,郡主可知,是何道理?”


    “自然是拨乱反正,改善盛朝的乱象。”小郡主说得头头是道。


    在明慕的影响下,明璇的思维方式发生了一些改变,若是以前,她只会说让百姓感念恩德,不要生事——非常典型的封建统治者的说法。


    缪白又看向明慕:“陛下的想法呢?”


    “黄册是很多事的基础。”明慕在纸上画了一个简笔画小房子,“它是地基,打好了地基,才不会叫房子倒塌。户部税法错综复杂,容易出错,我预备化简更改税法,必须在黄册的基础上,完成此次改革。”


    清楚了国内的准确田亩数量,就能精准收税,户部也能重新做每年的预算,不至于出现糊涂账。


    “这其中,发现了多年的偷税漏税……也算是意外之喜。”


    明慕的回答倒是很沉稳。


    “之前舅舅为什么不弄,要等到现在呢?”明璇问。


    “若是我初初登基,便要锐意进取,估计和先帝那时差不多哦。”明慕摸了摸小外甥女的发揪,认真地说,“百姓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把他们当成傻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容易吃亏哦。”


    明璇点点头:“我清楚的!”


    小小的课堂结束后,明璇先一步出门,预备换上骑装。


    “郡主近日越来越活泼了。”缪白感慨一声,先前的“梦”中,郡主已经成年,性子却阴郁,隐隐有太祖酷烈之风。


    如今一看,分明是再乖巧懂事不过的小女孩。


    “陛下?”


    说完那句话后,明慕半天没有应答。


    这有些奇怪了。


    只要是夸郡主的话,明慕一定会应声的。


    她微微侧头看去,只见一向无忧无虑的陛下,却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对她道:“太傅,我欲册封明璇。”


    “陛下……”


    太傅微微蹙眉。


    册封二字,代表明慕要将明璇封为盛朝的皇太女。


    只是二者年龄相近,本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只差十三岁的帝王与继承者。


    这……这真的合适吗?


    “我确定。”明慕认真道。


    晌午的阳光从窗户透过,洒下一地光辉。


    年轻帝王的瞳孔在光下变得透明,像西洋进贡的上好琥珀,神色坚定。


    “请太傅帮我。”


    这次的语气与上次格外不同,缪白心神巨震,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之前的梦中——


    当时戎狄顺利入关,陛下神色疲倦,只低着头,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道:“……请太傅帮我。”


    缪白语气急切,只忧心道:“陛下不必现在就作打算,立了皇太女,便是党争之始,不利盛朝。”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有了太子或是太女,自有年轻的朝臣预备靠拢,与陛下的臣子形成隐秘的对抗。


    “但若是迟立太子,如父皇那般,又该如何?”明慕冷静道。


    先帝与长公主的夺嫡之乱近在眼前,世宗病得蹊跷,从发病至死亡,不过短短半月。而后先帝先发制人,长公主落后一步,一月后,尘埃落定,长公主出嫁。


    缪白语塞:“陛下……”


    “不日,诸位世子便要入宫读书。”明慕有些头疼地揉揉眉角,近日事情繁杂,这件事居然拖到了现在,“我不能叫他们看轻明璇。”


    怎么会呢!


    郡主虽年纪小,但行事沉稳,作风果断,不可能叫自己受委屈!再者,郡主居住在庆华宫,陛下之意昭然若揭,那些世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衅郡主?


    缪白简直被震撼到说不出话。


    她这位旁人都能看清,怎么陛下如此糊涂!


    “再有,要为以后做好准备,总不能临到头再册封。”明慕低声喃喃,又忍不住道,“太傅,我想请你帮忙看着皇后。”


    这更扯了,她和皇后殿下完全没交集啊!


    陛下登基时日不长,或许是因为北疆之乱烦忧。


    太傅立刻出言安抚:“陛下,北疆局势虽紧张,但如今,西宁府援军已然到达,盛朝其他地区之兵,也在路上,足足调配了五十余万的兵力,再加上北疆之兵,几可破七十万。如此多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戎狄锤死。”


    明慕被太傅的话逗笑,脸上的愁绪散去,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没有那么多人,我看过记录,最多三十五万。”


    短暂的轻松后,明慕想到古代喜欢虚报人数,比如魏晋之时,什么百万大军,顶了天就十万;现在虚报没那么严重,但人数也得打折。


    “三十五万,也尽够了。”


    朝中都如太傅这般,极为乐观,只觉得这次做了完全的准备:人力、后勤、药物、防御等,没有不好的。


    往日只北疆都能与戎狄打个平手,现在肯定不在话下。


    至于火器?如今的火器虽有一定杀伤力,但也不算什么,只要防护得当,只陛下弄出的棉甲便能防御。


    只有明慕愁眉不展。


    【作者有话说】


    叠甲:作者历史不好且本文背景杂糅了各个时代,国际情况也是杂糅,会出现不同时期事件堆到一起的情况,一切为剧情服务。若有bug是作者有问题,轻拍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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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登基第五十六天(加量pro版)◎


    石油只作为爆.炸物使用简直暴殄天物, 但是现在没有足够的技术进行分离利用,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石油爆炸的威力,可比现在的初级火器高太多了。


    但是对臣子说明, 对方的解释倒也正常:难不成一场庞大的战役只依靠区区火器便能扭转?太祖开国时, 前朝也有足够多的火器, 反观自己这边的兵士, 盔甲都凑不齐, 不还是打下了整个盛朝,又将戎狄驱逐在外?


    这话也有道理。


    但明慕心中还是惴惴,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于是提前开始做准备。


    明璇册封是如此, 请太傅帮忙也是如此。


    所有人的后路他都在考虑,唯有任君澜,轻不得也重不得。


    “只是想请太傅先保存这封信。”明慕拿出已经写好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递给太傅, “我已嘱托内阁, 若真出事, 便迁都金陵, 这封信……请转交给他。”


    缪白微微张唇,几乎以为陛下是在托孤了。


    她接过,顿了半天才吐出声音:“陛下, 戎狄不敌盛朝。”


    “只是做个预防,不一定真的能用上。”明慕摇摇头,“能用不上自然最好。”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 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上书房内的气氛几乎立刻沉凝下去。


    缪白不欲见陛下露出如此低落的神经, 努力想了半天, 想找一些其他的事来让陛下稍微宽心,随即眼神一亮——


    她正好有事想说。


    “陛下,先前去贴的十道数算题目,已经有人全答出来了,已顺利入学国子监,听说天资聪颖,国子监的先贤著论,全读过了,祭酒同臣抱怨说,怕是国子监再无人能教他。”缪白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又解释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又为此人能力佐证,“听说此次黄册核算,他出了大力。”


    “果真?”明慕来了精神,看了眼天色,道,“近日无事,下午有闲暇,到时候再请他入宫一见。”


    如果真是那种超级厉害的数学天才……


    啧,盛朝还真没什么能教他的。


    一直以来,学习内容都是以四书五经为主,数算是不被重视的小道,有个人的研究结果领先世界,但是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学科,与现代不同。


    国子监中已经汇聚了目前的顶尖数算成果,再往上的,比如立体几何函数和导数,明慕勉强能说个一二三四,但是推理过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要么是让该学子自己闭门造车,要么……送去欧洲当交换生。


    如今有西洋商人来往,他对那边也有所了解,说是有异教徒散播太阳才是宇宙中心的理论,教会每天都要烧死女巫和异教徒,广场上到处都是烧糊的气息。


    最后,他还感谢上帝,让他来到了盛朝,这里可比他的国家舒服多了。


    总之,倒是能从只言片语中看出,那边的文艺复兴已经开始,各种科学艺术也已诞生。


    明慕受够了后世那些“国外月亮圆”“国外思想启蒙早”一类的话术,有机会,自然要先文化.入.侵的计划过去!


    让他们往后的几百年都感受一下,什么叫“天.朝”。


    而让他们最快接受新文化的方式,自然是……打,狠狠地打,打到他们痛,让他们知道盛朝绝不是好招惹的。


    一番心绪激荡,明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原先的悲观想法终于被抛弃,简直充满信心:“此战必胜。”


    “陛下能有这样的决心,极好。”缪白见明慕积极起来,心中终于不再忐忑。


    她心道,虽不知为何,但陛下很喜欢那些数算好的人?


    可叫祭酒今后多多留意,尽快完善数算科,好让陛下多多展颜。


    ——


    朱修来了燕都之后,先是在国子监苦学,而后去了户部,一个多月都在无边无际的黄册中苦算,再出来时,几乎感觉自己重见天日。


    “我快死了。”举人跟在好友身边,几乎吐魂。


    朱修脸色苍白,却精神奕奕,他很喜欢这种和数字打交道的感觉,泡了这么久都不觉得腻:“还好。”


    只是看久了,难免会觉得无聊——这些问题的挑战性太低,最初倒是有新鲜感,但后面新鲜感没有后,就觉得枯燥。


    “你真是,天生干这行的。”举人看向好友,简直不可思议,真诚建议说,“以后干脆来户部吧。”


    朱修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举人问:“为何?户部难道不是最好的去处吗?”


    朱修想了想,回好友道:“太简单,做起来没什么意思,我想沿着前人的脚步,继续研究数算。”


    举人:“这……”


    这是一条很困难的路。自行摸索,可能一辈子都没什么结果。


    朱修的父亲便是如此,沉迷数算,却无法养家,好好的一个家庭,弄得妻离子散。


    可是他说不出打击好友的话,此时只拍了拍朱修的肩膀:“……燕都很大,你一定有机会的。”


    假若陛下能看重朱修的能力,叫他用心数算就好了。


    举人心中划过淡淡的可惜。


    如今他们来户部帮忙,给了不少报酬,足以他们在燕都安心地过五六年,但想要在燕都定居,还是遥遥无期。


    “你要是以后能留在国子监任职就好了。”举人道。


    只是想要在国子监任职,必须科举,有了官身,才能授官。


    两人聊了几句,正要跟上其他人,一起回国子监。


    行到一半,祭酒匆匆赶来,拉住了朱修:“走,回去收拾收拾,下午陛下召见。”


    朱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我?”


    “不是你是谁!快快快!”


    举子先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别愣着啊!赶紧!”


    直到沐浴更衣,换了崭新长袍,坐在前往皇城的马车后,朱修还有些愣愣的。


    在燕都呆久了,他逐渐清楚陛下一日有多么忙碌,一开始想要见陛下的执念如同笑话。


    所以,他也只安心在国子监内学习,不多说话了。


    今日的惊喜宛如从天而降,朱修有些惶恐地开口:“陛下怎么会想到我?”


    “你天资聪颖,陛下喜欢这样的人才。”祭酒喜气洋洋,他也能跟着入宫面见陛下。


    陛下对国子监十分挂怀,时时慰问学子,只是身怀要事,除却最开始的试课外,很少去国子监。


    仔细算算,距离上一次见到陛下,居然有小半年了。


    到了内宫,便不能坐马车,得自己行走,八月天燥,引路的小宦官选了阴凉之处行走,避免暴晒,流出汗渍,惹得姿态不宜。


    甫一踏入殿中,习习的凉风缓解了一路上的烦热,有小宦官熟练地搬来休息的桌椅和点心茶水一类。


    不多时,缪白也踏入殿中,见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的两人,不免笑道:“我们共事这么久,只见到祭酒大人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何曾见到如此模样?”


    “太傅可别取笑老臣了。”祭酒擦了擦额头的汗,年岁虽大,但不显颓气,“陛下……”


    “如今陛下在与皇后殿下用午膳,过会便来。”


    缪白瞧出二人的紧张,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反而看向朱修,和颜悦色道:“陛下很喜欢你这样的数算之才。”


    这是今天第二人对他说类似的话。


    坠在心中的焦虑紧张逐渐缓和,朱修紧紧捏着拳,手心汗湿一片。


    ——


    自户部黄册重启,补税政令发布之后,各地大户开始与官府斗智斗勇。


    倒也不是不交税,只是生意还没缓和,需要时间,这么大一笔钱,也不是说拿就能拿的。


    同样的借口第二次敷衍走了当地的县令。


    下人见人走远,才敢去后面喊出他们家的老爷,只愁眉苦脸:“老爷,县丞这一天来一次,您总不好一直拖着不见。”


    “怎么不好?十多万两税收,他怎么不去抢?”老爷急得嘴角都冒出了燎泡,“十多万两,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才能赚这么多,现在他一张嘴就要收走?”


    “可是咱们大部分生意都在县内……”


    “吵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


    他们税收没有补齐,这些店铺统统开不了,全都封着,多封一天,货物便要积压一天,多一天的损耗。


    可是那些货物,和十多万两相比,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改日我找找县丞,这税交上去的总额不变不就行了……再有、再有……”


    这户人家的老爷咬了咬牙,道:“那个生意,咱们就算不想掺和,现在也得掺和了。”


    下人脸色一白,凄惶道:“可是老爷,那些大商人干的都是杀头的买卖,他们早早将家人迁出了盛朝,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咱们可都在本地呢。”


    利润越高,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就越多。


    就好比茶叶、丝绢、盐巴乃至铁器。


    只要将这些运往合适的地方,能比在本地获得多得多的利润,足以让人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去追逐。


    只要给够了钱,甚至能将某些禁止外流的东西,送去草原。


    ——


    后世有名的五大商,即晋商、徽商、浙商、鲁商、粤商,在此时已有了雏形。


    其中,又暂时以晋商和徽商闻名全国,其他大商仍在发展中。


    晋商走遍全国,以“东伙制”保持团结,也是经久不衰的重要秘诀,负责茶叶、盐等商品的贩卖。倒卖本不算什么,也是商人的常见手段,但是其中,又存在偷偷将茶叶和盐巴运往草原的商人。只因获利庞大,甚至不少人自愿加入。


    此外,他们又有“票号”的创举,让百姓存钱,获得“票号”,再使用“票号”兑换钱财。以此方式获得流动资金,尽揽民财。


    相较之下,徽商不仅负责贩卖,也负责生产,自家有茶园、盐田、船只等,更为低调。自然,盈利不如晋商,不大引人注意。


    凡商者,无不以晋商为荣。


    那位老爷早早就听过晋商的传闻,甚至有友人就是晋商的外围,曾经劝说过他投入资产,只是那时,他仍在观望,错过了最好时机。


    “我那友人……哼,平时就不如我,只是好运气,上了晋商的大船,跟着倒卖几次罢了。”老爷嘴里念念叨叨,心有不忿,“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如果是我,一定比他做得好。”


    下人此时一言都不敢发,只让自家老爷絮絮叨叨地念几句。


    盐铁由朝廷直接掌控,盐有盐引,茶有茶引,只有获得这些盐引与茶饮,才能获得贩卖物品的资格,铁器更是由政府直接管控,不得流入草原。


    偏偏晋商如此大胆……直接收拢了一批卖去戎狄,偏偏戎狄有积攒之下的金银珠宝,也有牛羊马匹,让他们狠狠赚了一笔。


    最初的晋商尝到甜头,逐渐扩大人数和规模,如今……或者富可敌国。


    这事但凡说出去,便是杀头的大罪,因此晋商上上下下百多号人,连同家人乃至家族,各个守口如瓶,一句话不敢出口。


    他家老爷也是因为友人在醉酒后说漏两句,才猜出了事情原委,惦念到如今。


    书房前路过的夫人听到此话,柳眉倒竖,立刻生出火气,一把将房门推开:“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居然还敢念着!真是,早晚有一日,我去向官府举报,把他们都抓起来!”


    “诶呦我的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爷急急忙忙堵住了夫人的嘴,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稍稍放心,将门严严实实地关起来,压低声音:“夫人,十多年了,你以为没人想举报吗?不都被他们……”


    他伸出手,在脖子前划了一下。


    “怂包,在自己家里怕什么?”夫人更不服气了,“我就不信,难道就任由他们抱团,没人能治了!”


    “哎呀,夫人,内阁前些年听到风声,专门找人试探过。那些朝廷官员派过一批,只是都……就算他们没事,家人也或多或少出现了意外,就没人敢来差了,在加上付出一点上下打点,自然有人愿意庇护。”


    老爷这些年打听了不少事,越打听越心生胆怯,友人几次暗示都被他打哈哈打过去了,要是真加入了……以后想出来可就难了!


    夫人嘟囔一句:“先帝……哼,若是让陛下知道,一定会管的。”


    老爷还想着要补税十多万两的事,倒是没有接话。


    “那些税,我劝你快些补上。”夫人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冷哼道,“要是再拖延,我明日就带着娃与你和离!”


    那老爷瞬间又愁眉苦脸。


    ——


    一次黄册、一次税收,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自古以来,但凡涉及钱的事,都是大事。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处于皇城之中的小皇帝暂时一无所觉。


    因着心里存了下午的事,小皇帝用午膳时并不专心,只想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


    宫内用的碗都不大,小小的一点,明慕吃了一碗就想走。


    “等等。”


    任君澜拽住明慕的后领,轻轻松松把人拎回来,奇道:“近日没什么事需要你处理吧?”


    明慕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难得清闲。”


    “那怎么连好好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任君澜继续发问,并让人重新盛了一小碗粥,放到明慕面前,“昨日便说,想用些清淡的,御膳房费尽心思弄了清热去火的粥品,只尝了一口便要走吗。”


    虽是问句,但说出来平铺直叙,只是语气淡淡的。


    他了解明慕的心思,拿捏起来简直轻轻松松,果不其然,明慕慢吞吞地坐回来,道:“怎么又是费尽心思,我只想简单吃一点。”


    “这还不叫简单?”任君澜简直满头问号,指着桌子上可怜巴巴的几个盘子,“难道很隆重吗?”


    就算是临西王府,一顿也不止这些了!


    这场帝后争执成功获得了殿内其他宫人的关注,并且他们一致站在了不大喜欢的皇后殿下这边。


    “怎么不算?这都好几样了,只煮粥便是,最多两道小菜,怎么连包子和馒头都放上来了?”明慕振振有词。


    他每次都说简单点简单点,一看,最少六个碟子端上桌子,怎么说也不肯改少一点。现在有了皇后,更是改成了八个,晚膳是十个。


    两个人怎么可能吃掉这么多东西?


    澜哥说,吃不完的赏给宫人,可是现在宫内福利完善,不存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膳食也很多样。再者,把吃过东西的碟子“赏”给别人很奇怪。


    任君澜依旧头疼。


    在梦中便是如此,小囝的生活太过简朴,不夸张地说,衣裳是让下人洗了还穿,外衣也不是随意丢弃,要不是他一口气让人做了许多套一样的,小囝估计早就发现外衣是一日一换。


    稍微有些钱财的富商都比他过得滋润。


    偏偏他自己不觉得。


    “这些都是皇庄的产出,不是民脂民膏。”任君澜解释。


    要说是小囝抠门,也不像啊,花钱大手大脚,内库半年直接花费一半,对宫人都比对自己大方。


    “我是觉得真的用不到那么多,宫内除了你我,便是明璇,小孩子养得精细点不过分,我们又不是幼崽。”明慕只觉得他的想法没错,顺口道,“我小时候,一锅稀饭能吃两天。”


    这个“小时候”是指前世,妈妈出差,他爸炖了一锅稀饭,结果米放多了,父子俩苦兮兮地吃了两天,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爷俩的运气挺好的,正值夏日,冰箱老化,居然都没馊。


    话音刚落,任君澜不说话了。


    他只沉默着,狂热在明慕的小碗里面塞,堆得满满当当,恨不得叫他在幼时便做梦。


    在明慕刚来西宁府时,便将他从朝廷手中抢来,放在府中给自己养。


    他一定能把小囝养得很好很好。


    明慕:“等等,够多了!”


    他有些惶惑地看着碗,不大理解事情的走向怎么变成了这样。


    最开始的诉求不就是为了早早离开吗?


    等第二碗再塞进去之后,明慕确定自己已经吃饱了,果断地放下碗:“我先去忙了?”


    他还真挺怕任君澜再给塞来一碗。


    “你不午睡了吗?”任君澜问。


    明慕脚步一顿,有点沉重:“等我回来再说。”


    和那位数算天才聊完,说不定能直接睡过去,完全不必多此一举。


    他时间卡的不错,等到时,太和殿内的诸位倒是没有等待多久。


    “我……”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凤姐姐的这句话突兀地蹦出来。


    明慕压下脱口欲出的冲动,不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傻子,却心想,如今还能诞生《红楼梦》那样的传世经典吗?


    或者说,他得扶持一下本土的书籍文化发展?


    明清之时,出版业的确空前繁荣……丰富一下百姓的精神世界,并且由国家发布一些科普读物,潜移默化地改变思想。


    “陛下?”


    缪白早已习惯明慕时不时发呆的样子,已经有了经验,此时无奈地唤回对方的神志,道:“这位便是祭酒与朱修。”


    明慕慢半拍地点头:“……之前听说过你。”


    朱修行礼后,只低头道:“是草民之幸。”


    他悄悄抬头,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身量不高,甚至称得上清瘦,相貌明媚,不像是君王。


    可他严肃着脸,认真讨论事情之时,又很有帝王的威势。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并不让人觉得矛盾,反而和谐。


    明慕认真地听完祭酒说的详细经过,转头问朱修:“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提。”


    那人木呆呆的样子,倒是很符合他对“理科天才”的刻板印象。


    “草民想继续研究。”朱修鼓起勇气,道,“陛下说,万事万物皆可用数算量化,草民想一直钻研,直到实现陛下所说的内容。”


    “你已经把盛朝能学的都学了,以后想要自己钻研很不容易,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方向,得不到结果……你能接受吗?”


    朱修点点头。


    “如果盛朝不提供生活来源,可能你以后的生活非常困苦,就算如此,也要研究吗?”


    朱修继续点头。


    明慕严肃的小脸上陡然绽放一抹笑意:“那太好了,我让人准备准备,让你去当交换生。”


    朱修:“……?”


    他终于清楚,为什么之前太傅说,叫他多多担待。


    这两件事,怎么突兀地联系到一起的?


    “陛下,这交换生……”


    目前这个词虽少用,倒是能清楚其中的意思,缪白继续道:“自古以来,都是朝贡之国来盛朝学习,何曾有盛朝主动去朝贡之国?”


    “如今国子监中,也有不少来自他国的学子,陛下若想,直接叫他们来到盛朝便是!”


    固有的大国思想让他们改变不了观念。


    “不是朝贡之国,是更远更远的,西方。”


    明慕着人拿来舆图,在舆图上极为偏远的地方画了一个圈,道:“我听说,他们尝试用数算计算星星的轨迹。盛朝之中,有人能做到如此?”


    缪白摇了摇头:“星相难道能算出来?”


    “这是自然,除却星相,每一样事物都可以用数算解释,还有格物、化学、生物一类,有些在盛朝没有发展,在他们那边却有一定的基础。”明慕解释,“所以,我欲组织一批交换生,去那边学习知识,并带回盛朝。”


    “自然,朕也有叫那些学者来到盛朝的想法,但双方都没接触过,难不成把那些人强行绑过来?”


    明慕反问。


    说完,他尝试描绘心中的梦想:“我想叫国子监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高等学校,我想让燕都成为全世界学者人才向往的圣地。”


    小小的年龄,大大的野心。


    缪白还是皱着眉:“可是……我们也不必屈尊降贵……”


    “没有时间了,太傅。”明慕温和地打断了太傅的话,眸子中的坚定一如既往,“如今全世界巨变,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


    文艺复兴思想浪潮,科学发展,奠定了未来启蒙运动的基础;航海时代来临,远渡重洋的舰队在南美发现了大量银矿,白银流入,冲击□□的小农市场,紧接着,便是闭关锁国……


    这些都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明慕对世界史的了解很少,只能说个大概。


    他不知道如今发展到哪一步了,但盛朝必须抓紧时机,成功跻身,完成参与者至主导者的转变。


    这是一个很困难的过程,但是明慕必须要做。


    见陛下坚持,缪白微微点头,不再争辩,同意了陛下的要求:“好。”


    两人齐齐转向朱修,问他的一件:“你意下如何?是留在盛朝,还是如陛下所说那般,去当交换生?”


    朱修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毫不犹豫,一口应下:“草民自当竭尽全力!”


    连之前陛下所说的种种艰苦条件,他都能答应,更何况是现在这般,柳暗花明又一村?


    再怎么艰苦的条件,他都能熬下来!


    一想到能如陛下所说,学习更高级的知识,并且将那些知识和传播的学者都带回盛朝……平静无波的心情忽然泛起了波澜。


    只区区一面,他便理解了那些人的心情:陛下说的必然能实现!


    想到对方口中描述的那副场景,任谁都会心潮澎湃!


    祭酒此时才插上话:“如陛下所说,臣先去组织交换生的名单?”


    “先不急哦,朕有一个想法。首先,我们和那边联系一下交换的计划,并从这里调派老师,前往那边建立国子监分校。”明慕说出自己的构思,“最后,让学生们前往。”


    他目光沉静:“最重要的一点是,赢下北疆。”


    明慕语气很淡,但是任谁都能听出话语中的决心。


    “朕绝不能让那些人看轻盛朝学子,要让他们知道,盛朝是大国,绝对不容冒犯。”


    近代史堪称血泪史,因为国家羸弱,就连交换生也时常被歧视、看不起。只稍微回想,便感觉怒火翻腾。


    明慕长舒一口气:“这些便不是你们要考虑的……如今,只先去学习那边的语言,为以后做好准备。”


    当了这么久皇帝,他直觉自己的口才有所长进,都可以去当画饼大王了。


    说完之后,面前几人都和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立刻回去翻阅书籍,早日学好那边的语言。


    祭酒领着朱修飞速告退,风风火火地回去,看架势,居然比来见陛下更为急迫。


    缪白暂时留在殿内,没有离开,而是问:“陛下对北疆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倒也不是……只是这场仗,只能赢,不能输。”明慕微微蹙眉,道。


    一月的急行军,足够稍近一些的地方收到命令,并带领军队前往,他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说是西宁府已经到了,正在整军。


    “陛下宽心。”


    明慕对她笑了笑,倒是没再流露出强烈的悲观:“最多半月,戎狄的下一次进攻便要开始,其结果关乎后续的作战计划以及士兵的士气。”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①。


    第一次戎狄偷袭,造成损伤,他派人送去医疗与药物,并调遣兵力;第二次,戎狄攻城,火器威力极强,不得不丢城,朝中上下,又增加了兵力乃至火器。


    这第三次可谓是最关键的一次。


    若是能胜,先前丢失的士气能全部回来,反而叫兵士们更上一层楼;若是败了……


    不,盛朝绝不能败。


    ——


    “那燕都小儿居然拒绝了议和,心高气傲,不堪大用。”


    “下次战役,只能赢,不能输。”单于在王帐中指着羊皮支撑的简陋舆图,鹰眼巡视一圈,眼看王帐中的虎将跃跃欲试,各个立下军令状,心中满意。


    “大王放心,此番我定为大王拿下首胜!”


    “区区盛朝,犹如虫豸,如何能与戎狄相比!”


    “唯有戎狄,才应该是中原之主!”


    ……


    “好了,留着力气,等明日战场再说。”


    单于微微一笑,看向身边的长袍军士:“先生有何高见?”


    “大王有那西洋夷人送来的火炮,北疆军士早已被吓破了胆,不值一提。只是……这次听说,西宁府的军士也来了此地?”


    这又是一处与前世不同的地方。


    中年人捋了捋胡须,心道,梦中的西宁府与盛朝的隔阂颇深,究其原因,似乎是某次戎狄入侵北疆,而盛朝的官兵将其引去了西宁府,引得防线动荡,死伤了不少人。


    从那之后,就算盛朝想尽力弥补,再没有效果。


    若不是他们最后去跪求那位皇室遗落在外的皇子,王府甚至预备自立。


    ……只能说,醒来后改变的太多,连西宁府都主动为北疆出兵。


    “我听说,先前西宁府将戎狄勇士驱逐了……”中年人委婉开口。


    其实他听说得还不止如此,是驱逐出了百里地,几乎要将他们全都赶回草原。


    单于冷哼一声:“区区小儿,有何挂齿!那位必不会出兵,本王听说,他已经去了燕都,给那位新帝当皇后去了。”


    他们对盛朝的观念也有所了解。当了皇后的人,以往再怎么勇猛,都困在深宫之中不得出来。


    难道那位新帝能答应,让他的男性“妻子”重新披挂上阵?那时,皇后收敛军心,那位皇帝就要被排除在外了。


    中年人没有贸然赞同。


    若是那位小皇帝……说不定还真能做出这事。


    他只道:“大王,属下这里有封信,可在胜利之后递往燕都。”


    说完后,中年人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是一封议和信,其上写着,他们的议和条件要让那位陛下亲自来谈。


    单于看完,心道这人莫不是疯了,那位新帝登基之后,实事确实做了几件,朝中对他也是拥戴居多,见到这个,难保不会出现第四次战役。


    他问:“军师缘何会这么说?”


    “大王,微臣清楚,新帝只是朝廷的傀儡,不值一提,那些朝臣必然不会为了区区傀儡与大王计较,可挫伤他们的锐气。”


    单于:“???”


    他知道这个中年人是个蠢货,没想到居然这么蠢。


    远在草原的他都听说过小皇帝声名不凡,这人从盛朝而来,居然一点都没听说?


    疯了不成?


    “……行。”


    他收下议和信,随手放在桌子上,并不打算送出去。


    要是以此激发了盛朝人的斗志,才是得不偿失。


    除却明日,还有另一件事。


    在战前动员结束之后,单于找来与盛朝联系的线人,问道:“那边如何?”


    那线人居然也是盛朝人,此时只点头,道:“大王放心,我们老爷答应的,自然会做到。互相合作许久,想必大王也知道我们老爷的诚心。”


    单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盛朝与戎狄向来势不两立,你们是盛朝人,却跟我们做生意,还贩卖茶叶、盐巴一类……”


    若是此种货色在他麾下,必会剥皮抽骨,叫人再不敢背叛他。


    尽管听了嘲讽之语,那人还是面色不变,只道:“对我们,没有敌人一说。只要能赚钱,便是我们的友人。”


    第三次进攻在第二日敲响。


    戎狄胜了,却是惨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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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登基第五十七天(加量pro版)◎


    尽管有火器和大炮, 戎狄勇士亦有决战之心。


    但战况焦灼。


    北疆如今已是哀兵,西宁府的兵士又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更何况, 他们也有了射.程更远的怪异火器。


    甚至效果与他们的大炮相当!


    那些莫名其妙加强了威力的火器犹如星雨, 不需要大炮那样的准备, 也不需要其他东西, 莫名其妙从各种地方飞到了戎狄军中, 炸伤一片。


    甚至身后,还有其他地区的兵士源源不断地前来。


    戎狄废了极多的心思,几乎死掉了半数勇士,才攻下这座城。


    入城一看, 百姓已经全部迁走,连同他们的粮食、钱财等;军营也迁得彻彻底底,炉灶内连一点柴火都没留下。整座城内, 居然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


    要不是晋商及时送来了粮食,他们估计守不住这座城。


    除却粮食, 还有药材, 只不过都是普通药材。


    单于大发雷霆, 他知道, 北疆军营中有种特殊药物,治愈效果极好。


    那联通的线人神情淡淡,只说北疆守卫森严, 拿不到特殊药物,只有些普通治疗的草药。


    为了避免失去这唯一的物资来源,单于只好先行忍耐。


    那群红毛夷人极为精明, 只给他们武器, 不给物资, 生怕被戎狄反咬一口。


    夏日炎炎,不少受伤的勇士伤口溃烂,发了高烧,祈求长生天也没有用,基本活不下来。


    “大王……”


    单于在见到战报之后,脸色不算好看。


    他想要赢,而不是这样的赢!入关之后,只凭手下的兵力,他要如何守住燕都,不叫盛朝卷土重来?


    “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问。


    手下诺诺问:“还需要向盛朝发议和吗?”


    单于想了想,倒是点头,道:“先稳下来,等族中儿郎全都迁居于此,再徐徐图之。”


    他狭窄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论如何,占据下来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吐出去。若是盛朝有实力,大可将他们驱逐。


    这时,他完全忘记了手下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议和”,以及那封议和有多么不合理,只一无所觉地吩咐着手下去办。


    那封薄薄的议和信,从遥远的北疆,通过使者飞去了燕都。


    然后,引爆了朝堂。


    ——


    小朝会难得有这么多人。


    除却内阁、尚书,还加入了数量不少的武将。


    太和殿从来没有这么吵嚷过。


    明慕还没踏入太和殿的大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嚣,犹如清晨的菜市场,为了自家菜色的新鲜程度大打出手。


    无端冒出这个奇妙的联想后,明慕忍不住轻笑出声。


    阚英忧愁地看向陛下,他现下完全掌握了司礼监,程正真被陛下厌恶,如今正在每日一封请罪折,干活也妥妥贴贴,不敢再弄什么幺蛾子。


    尽管如此,那些请罪折从来没有放到陛下的案上,统统扫进了没价值的那一堆,不知陛下什么时候能想起。


    “陛下……”


    “没事,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明慕摆了摆手,给自己顺气。


    当战败的消息传来后,他第一反应倒不是失望。


    之前的惴惴不安变成了现实,他并不觉得恐慌,反而冒出了更上一层的干劲——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矛盾源远流长,甚至可追溯到春秋战国。


    这篇土地上,曾有游牧民族肆无忌惮地放肆、分裂,都让农耕民族重新抢回了自己的土地。甚至世宗之时,都赢多输少。


    明慕不信自己做不到。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戎狄和后面的少数民族完全分开看待了,虽然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走进太和殿,之前的吵嚷陡然消失,所有人都看向陛下,行礼道:“陛下圣安。”


    “不必多礼,诸位都清楚北疆形式,现在朕欲重整旗鼓,驱逐戎狄,诸位有什么想法?”明慕问。


    “陛下,那边又送来了一封议和信。”


    卜祯作为内阁之首,一向是最先发言的,此时让人将新的议和信送上,几乎难掩怒火:“区区蛮人,不通儒学习俗,不懂礼义廉耻,只占据一城,居然叫陛下亲自前往!”


    他用力地喘息几声,顾及陛下在这,才没有将更脏的话骂出口。


    明慕顾不得上看那封信,被卜祯的样子唬了一跳,七十古稀,在古代是绝对的高寿,要是被气出毛病就完蛋了。


    “阚大伴,去请太医。”他吩咐道。


    如今太医院的良医甚多,医术精湛,能时时和同僚交流,将经验整理成册,不再只盯着颜太医一人薅。


    太医院就在不远处,倒是极快赶来了。


    “给卜大人看看。”


    那太医看起来倒是年岁不大,手中把脉极稳,只道:“大人怒急攻心,需服清火缓热的方子。”


    此类药物有成丸可服用,倒是及时缓解了卜祯的心火。


    “诸位先冷静,怒急上头只会冲动,什么事都做不好。”明慕缓声道。


    他很少生气,少年人常见的意气在他身上基本看不到,只要在一日,就永远是不惊不怒的陛下,作为朝堂乃至盛朝的定海神针。


    见诸位是真的冷静下来,而不是强压怒火之后,明慕终于打开了那封议和信。


    原信里面的内容很不客气,甚至有些狂放,核心思想便是,想要戎狄与盛朝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必须要陛下亲自去谈判。


    明慕:“……?”


    这、这……


    除却挑衅之意,这个方法似乎不错?


    首先,他想建立军工厂,这可不能随便选址,最好实地考察一下。现在与后世的地形差异明显,又没有照片能让他参考;其次,军队士气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中逐渐低迷,有西宁府的精锐,有威力提升的火器帮助,居然还能战败。


    上次的信件中就有士气低迷一说,如今可谓是雪上加霜。


    最后,对方送来这封信的目的不明,但唯有一点非常明确——他们看不起年轻的新帝,所以提出这样的条件,吃定了对方会缩在皇城,任由凌辱。


    这谁能忍?


    盛朝的历任帝王,少有不能披甲出征的!


    就这么看不起他,觉得不行?


    明慕深深吐出一口气,看过议和信后,雪白的小脸紧紧崩着,可见心情不愉:“朕欲亲征。”


    朝臣:“???”


    不是???


    陛下怎么想成这样的???


    他们不是想让陛下出征,而是想继续调兵,继续抽戎狄啊!


    还是说,是他们听错了,陛下说的不是他,而是皇后殿下?


    “等其他边防精锐汇聚燕都,朕披甲出征,整备大军前往燕都。”


    下一句话打碎了他们以为听错的幻想。


    明慕毫不动摇:“此一战,许胜不许败,朕要大胜。”


    “陛下!”


    立刻有人以头抢地,恨不得昏过去:“陛下,您千金之躯,战场刀剑无眼,若是伤到陛下……”


    “那些将士们,与朕一样,不也是人吗?”明慕指了指自己。


    这还是第一次,小朝会上,陛下与臣子没能达成共识。


    不欢而散。


    明慕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挺有道理的:“我又不上前线,搞好后勤,怎么会伤到我呢?”


    阚英想说话,又怕惹毛陛下,直接憋红了脸。


    废话,谁愿意让陛下前往战场?


    一想到陛下与戎狄作战,梦中的血色场景再一次涌上,简直让人发疯。


    如今盛朝虽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但都全是陛下的引导,若是陛下伤了……他们几乎不敢想后果。


    能答应才有鬼了!


    在各处都得不到支持,明慕却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已经叫人准备盔甲和仪仗,自己则是兴冲冲地去校场选择武器。


    任君澜也在此处。


    朝堂上的事虽然能传到后宫,但速度较慢,他的版本还停留在北疆战败上,此时见到明慕来到校场,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的,便道:“我已准备好……”


    “澜哥!你已经准备好了?”


    明慕目光闪闪,一把握住任君澜的手,完全没考虑二人之间的信息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


    有点奇怪。


    难道朝臣不支持他出征吗?分明如今,他是最合适的人。


    “是啊,我自然会。”任君澜顺着明慕的话说下去,“我已准备好……”战马及精锐,可随时离开燕都出征。


    他和戎狄算是老对手,从十六岁上战场开始,直至如今,已有四年。


    除却十八岁时被手下背叛,几乎命悬一线外,他就再没吃过亏。朝中武将或许有平判的经验,但绝没有他丰富。


    “好!最多一旬,边防的精锐便能汇聚燕都,这段时间内,要备好种种……”明慕盘算了一通,念念叨叨,最后道,“既做了完全准备,我出征一事必然不会出现意外。”


    任君澜:“???”


    他是不是听错了?


    “是……我带兵出征?”他指了指自己。


    “不是啊,是我,澜哥在燕都。”明慕握住任君澜的手指,掰过来,指向自己,“是我!”


    任君澜:“……”


    任君澜:“不行。”


    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几可滴墨,不容违逆地制止了这个天真的计划,重复了一遍:“不行。”


    明慕还是第一次见对方这幅样子,有些茫然地反问:“为什么?”


    “战场刀剑无眼,你会受伤。”


    任君澜的心在狂跳。


    他可以去,但明慕不可以。


    明慕身份特殊。去了就是活靶子,能让戎狄拼了命针对,就算死再多人也无所谓,就算他在后方不动也不行。


    戎狄是马背上的民族,极会突袭,相对安全的后方会在一次次冲击下失去应有的防御力……


    “为什么?”明慕拧了拧眉。


    任君澜捏住恋人的手,不自觉用了些力气,将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反问:“难道小囝希望,在战斗之时,还得分出一部分精锐保护你吗?”


    “不是的,我会带亲卫,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明慕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不喜欢这番话。


    “你不擅骑射,不喜武术。”


    下一秒,明慕只觉天旋地转,他被毫无预料地按倒在地上。


    他只觉茫然,后背倒是不痛——对方很好地保护了他的后脑勺,没叫人完全倒到地上。


    校场情况突变,皇后殿下居然对陛下动手了,周围的军士纷纷靠拢。


    “没事。”明慕喝止了他们的动作,看向任君澜,似有不解,“澜哥?”


    任君澜难得对他动手,语气丝毫不放松:“你看,你连基础的防御都做不好,如何保护自己?”


    明慕:???


    他推开任君澜,坐起身,语气难得恼怒:“我信任你,自然不设防备,对待别人,难道我还会这样吗?”


    “再者,为什么你一定觉得我是去拖后腿的?我也没有那么不中用好不好。”明慕按耐着火气,认真和他解释缘由,“我预备在那边设置一条龙军工厂,要实地考察;军队士气需要鼓舞……我不是去添乱子的。”


    “不、不行。”


    任君澜依旧是一口否决。


    他目光流出脆弱,想要抱住他的小鸟。


    他不能再一次承受失去恋人的锥心之痛。


    那些梦中的惊慌,要怎么出口,才能让明慕理解他的心情?


    明慕皱着眉思索了好半天,拨开任君澜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他难得感到一阵挫败。


    现代人和古代人的思维差异又一次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在现代战争中,军官将领不会缩在后方,反而会带头冲锋。例如二.战时期,政委因为死亡率太高,而没收武器。


    尽管如此,还是制止不了他们拿着板凳往前冲。


    在遇到困难之时,永远是高层在第一线。


    如今局势紧张,朝中只以为,背靠盛朝便能无所顾忌,对底层士兵的考虑很少——没想过他们会不会丧失士气。


    明慕敢肯定,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就算其他地方调来的兵役赢了与戎狄的战役,北疆的残留士兵会生出对戎狄乃至战争的恐惧,甚至有不可战胜对方的想法——


    你看上次,都是陛下调来了边防精锐,才能打退戎狄。如今只有他们,如何能保护好防线?


    就算将戎狄灭族,也不一定能改变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来自北方的威胁并不算少。未来可能存在的其他草原部落,以及逐渐兴盛的俄国。


    在文明和科技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最粗暴确立世界地位的方式就是战争。


    再者,盛朝先前也有天子守国门的说法。所以从繁华的南方迁来燕都,距离北疆极近,也方便后续帝王的出征。


    为何到他这里,便是不行?


    明慕知道,自己的硬件条件或许不足,但他去的优点足以掩盖缺点,才大胆提出这个说法。


    “信中说,士兵以为,戎狄火器乃是受到了长生天的庇佑,所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流言屡禁不止。”


    明慕慢慢开口,突然涌上来一阵疲惫:“在没有完全破除封建迷信之前,我这位‘天子’,是神仙在凡间的象征,能带给他们力量。”


    虽不喜欢神鬼之言,但全面扫盲还没成功,前世义务教育普及,仍然阻止不了封建迷信,只能先以毒攻毒。


    他的思维开始乱了。


    一面说服自己,所有人包括澜哥都是担心他,所以对他出征这件事极力反对,是为他好。


    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小声音说,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他的想法……?


    被恋人拒绝的打击远远超乎明慕的预料,他以为如果世界上有人能理解他,一定是澜哥。


    他试图在这个时代寻找心灵寄托,除了努力打造理想中的国家之外,还将期望放在了选择的恋人身上。


    任君澜想去拉住明慕的手,却被避开了。


    再看时,恋人却撇过头,不再看他,只喃喃道:“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明慕几乎逃一般地离开了。


    只能说住的地方大还挺好的,起码吵架生气不用一甩房门,随便找个宫室进去,就能清清静静地逃避一阵。


    他没去其他地方,而是去了奉先殿——这里类似家庙,放了盛朝历任皇帝的牌位。


    明慕很少来这里祭祀,如今倒是想来看一眼。


    香火味道很重,每月都有白马寺的大和尚写了经书来供奉,用以祈福。


    明慕跪坐在蒲团上,抬头,看向密密麻麻的牌位。


    太祖经历传奇,从微末而起,驱逐戎狄,创下偌大基业。历经风雨,仍旧屹立不倒。


    反观自身,只遇到一点障碍,便心生悲观……


    怎能如此!


    明慕捏拳,轻轻给自己打气,紊乱的思绪被他一点点梳理清楚。


    国内无大事。有了水泥,夏汛顺利度过;制定黄册,往年的税逐渐回收,国库稳定增加。


    倭寇的确头疼,等收拾完戎狄就去收拾他们。所以他没有调动厉鸿羽的军队,只让他派遣了一支。


    快速估计一番,总结下来就是处处稳定,就算出现什么事,内阁也能做主。


    盘算之后,反而坚定了明慕前往北疆的决心。


    “我不是任性。”明慕嘴巴念念叨叨,想到任君澜,还是有点生气,“我起码三天不要和他说话。”


    不,冷战不好。


    “我一会就找他说清楚,这个问题很重要。”明慕继续给自己打气。


    感情真是千古之难题,他连政事都能处理得很顺溜了,偏偏对感情一无所措。出现问题第一想法就是逃避。


    他在奉先殿呆了半天,才揉揉脸,打气精神站起来,往外走。


    没走两步,就看见呆呆站在门口的任君澜。


    目光凄惶,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明慕一下子就心软了。


    但是他没有说话,直接走向门口,然后目不斜视地从对方身边走出去。


    “我错了,小囝。”


    任君澜不敢主动碰明慕,害怕会像刚才那样,不愿意让他触碰。


    “哪里错了?”明慕顿了一下,问。


    “我不应该……”


    仔细一想,他不应该的事情太多了。


    总是如此,他有时觉得自己和明慕之间隔着一层壁障,在某些瞬间,他弄不清明慕的想法。


    正如此时。


    除却开过的几位先祖,历任帝王已经很少出征,就算出征,也不会直面敌人,盔甲最大的用处便是美观,其次是秋狩。


    为什么小囝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做这些事情呢?


    他不清楚小囝的真实来历,经常被对方的想法惊讶,小囝是真的将“人”当作“人”,不是一个家具,一个物件,一个随意买卖的东西。


    任君澜努力调整过自己的认知乃至思维,想要与恋人更亲近一些,但总在觉得自己做得不错的下一秒,又能感受到如同天堑一般的距离。


    ——一个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有勇气去往前线,完全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他眼里,那些兵士的命似乎比自己的更重要。


    “其实我也有错。”


    明慕叹气。


    所以说出现矛盾绝对不能冷战,一定要沟通。


    只有沟通才能让双方更了解彼此。


    “我应该跟你说清楚……”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哪有人在先祖面前谈恋爱的。


    明慕眼疾手快地握住任君澜的手,将人拽到旁边的侧殿中,这里是用以祭奠先帝的地方,但是明慕怎么可能放先帝的牌位?因此早早空了下来。


    “我们聊聊!”


    明慕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纠结半天,忽然听到对方先开口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你的距离很远,小囝。”


    任君澜比明慕要高,手骨有力,只虚虚握住,像是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你好像随时会离我而去。”


    明慕哑然。


    他没想到恋人会这么敏锐。


    “这……这的确是我的错。”


    明慕贴住任君澜,用力抱住他,像一块黏糊的年糕,有点心虚地说:“我没有给你足够安全感,是我的问题。”


    仔细一想,分明大婚前澜哥还不这样,大婚后倒是有点……掌控欲强?


    总之能体会到细微的差距。


    当时他还以为是身份转变带来的思想转变咧……还是太单纯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明慕立刻保证,更用力地去和任君澜贴贴。


    “那好,我和你去。”任君澜道。


    明慕:“……?”


    ——


    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吵架了!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飞速传遍了内宫,却格外严谨,一丝一毫也没有往外透露。


    皇后殿下手腕过人,内宫管理的一丝不漏,时常去汇报的各司掌印,如今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竟与边塞军人有五分相像。


    只是如今帝后不和,他们首当其冲,去往太平宫汇报诸事时,总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低气压,简直让人提心吊胆,


    而宣政宫又不是宫侍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伺候的人数都有定例,皇后殿下看那里比看太平宫还要紧。


    这些暗地里的涌动倒也不算什么,引人注目的唯有一件事——


    陛下亲征!


    往日闲置的各司各监都动了起来,要准备仪仗、日用、武器、粮草……这可不止陛下,还包括陛下的亲卫。


    而朝堂诸公知道陛下的想法后,反对的折子犹如雪片,偏偏让陛下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去。眼下见实在反驳不了陛下,只能捏着鼻子帮忙准备。


    这件事居然就这么敲了定锤。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


    但凡陛下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不成的。


    就算一开始反对,回头一看,基本都能获得不错的成果。


    再挫败地想,凡是陛下想做的事,他们想反对,似乎也没什么用啊……


    唯一有可能说服对方的,就是那位皇后殿下。


    若是能叫殿下跟着陛下,他们也能放心。


    缪白来时,正好听到小郡主抽抽嗒嗒的哭声:“舅舅,阿璇也可以去吗?”


    “不可以哦,你还是小孩子。”明慕心疼地哄着,但是涉及到原则的事,该不行就是不行,硬着心不松口,“阿璇在燕都,等舅舅回来了给你带礼物。”


    “阿璇不要礼物。”


    她出生在北疆,难道还不了解那边吗?


    那边环境不好,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前线,舅舅何必去那边吃苦?


    都怪戎狄!


    小女孩眼泪汪汪,一见,到了上课的时间都没有达到目的,干脆利落地抹掉眼泪,认真地开始读书。


    她的目的很明确,既然哭闹不能让舅舅回心转意,就好好读书,用心读书,等到她长大了,就不必让舅舅这么辛苦!


    明慕忍着笑,悄悄捏了明璇的发揪。


    等今日课毕,缪白又一次坐在了明慕面前,忧心忡忡:“陛下,您……已经决定出征了?”


    明慕正色点头。


    “皇后殿下……”


    “他不去。”明慕果决地说。


    说实在的,他现在还没气消。


    哪有人吵架吵一半突兀提正事的,还套路他!


    缪白微微思索,道:“陛下与皇后殿下,或许有些矛盾?”


    “……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明慕的声音越说越小,他还是第一次和任君澜生气这么久。


    第一天的确怒火上头,甚至阚大伴不放心,去请了太医来,只说心火旺盛,狠狠喝了加了黄连的苦药。


    后面其实……怒意渐渐消下去了。


    他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面对无所谓的人,根本不在意对方做了什么;而面对亲近之人时,这点怒意也不够支撑许久,便会被过往的点滴溶解。


    只是死撑着面子,不愿意拉下脸和好而已。


    他语气恹恹的,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太傅。”


    缪白时常出入宫闱,倒是能更快感受到宫中与众不同的氛围。只一点,帝后大婚后,皇后处处妥帖,会在课上到一半时让人送来冰糕点心茶饮,一切都依照小皇帝的喜好。


    近几日虽然也有,甚至比之前更精心,但陛下的心情却没有之前雀跃了。


    “臣斗胆……是陛下亲征一事?”


    思来想去,能让一直以来如胶似漆的帝后二人出现裂痕的,似乎只有这一件。


    明慕点头,叹气道:“他想和我一起去。”


    缪白不说话,只默默听着。


    “可是这怎么行,燕都得有人看着呀。”明慕继续说,“若是我出现意外,还能有个主事的,能及时迁都,留存火种!”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看向太傅,眼神似有询问:“我没做错吧?”


    缪白做沉思状,问道:“可是陛下,您似乎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我……”


    明慕缓缓地眨了眨眼:“我当然在意的,这次准备了很多……”


    “宫中与兵部有接洽,只是较寻常出征人数更多,配备火器多样。”缪白温和地指出这一点,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臣斗胆,陛下对自己的性命,并没有对其他人那样上心。”


    “陛下,您是国君,如今郡主还未长成,您对自己应更上心。或许皇后殿下也察觉到这一点。”


    缪白离开位置,俯身下跪:“望陛下珍重自身。”


    不仅是她,上书房内伺候的其他宫人也都跪下,深深行礼。


    “有吗?”


    明慕顿了好半天,才喃喃道。


    他不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而是……


    而是已经有人帮他在乎。


    臣子、近侍、友人、恋人。


    所有人都在关注他,都在保护他,比他自己还要珍惜这条命,将他当做珍贵的瓷器。


    在全方位的保护下,久而久之,瓷器忘记自己是易碎的了……


    甚至只在今年年初,他遇到刺杀的时候,心中升起了勃然的怒火,并决心要保护这条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命。


    可短短半年后,他就要义无反顾地去往前线了。


    倘若他表露出对自己生命的珍视,一路妥帖,或许朝中和澜哥的反对声音就会小一点……


    而不是如此。


    “我明白了……多谢太傅指点。”


    明慕猛地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


    他要和澜哥保证,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轻易地涉足险境。


    先前就说了,要给对方充足的安全感,可截至目前,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实际行动。


    这谁能放心?


    明慕小跑着,简直飞回了太平宫,闷头冲进去,被里面的凉气扑了一脸。


    “怎么这样急?”


    任君澜立刻就发现了小囝过来,见到对方跑得满头是汗,叫人捂住冰鉴,直接上手,为明慕擦汗净身。


    侧殿的浴池永远都有热水。


    “澜哥!”


    明慕急急忙忙握住任君澜的手,语无伦次地说:“是我不对。”


    “不要急,慢慢说。”


    被冷了几天,任君澜倒是稍稍收敛了脾气,倒真有些温柔大方的样子,只轻轻拍了拍明慕的背,帮他顺气:“小囝没有不对,是我错了。只是,我还是觉得不大妥当。”


    这句话或许会将主动和好的恋人推远。


    但是他必须要说:“你没有做好去前线的准备,只是嘴上说说。”


    “我知道了。”


    小小囝给出的回答出乎意料。


    “其实你们阻止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们一点不关心我的感受。”明慕很有些颓丧,“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我现在好迟钝,因为才发现,其实我也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想法。”


    “我只说这次去有多么多么必要,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并将安全压力全都转移到你们身上。”


    大家都在包容他。


    明慕越说声音越低,羞愧地埋进恋人怀中:“我好坏啊。”


    “小囝……”


    任君澜手上用力,胳臂上暴起青筋,将恋人抱入怀中,为他脱去鞋袜和外衣。


    两颗心紧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我也有错,我也很坏,我不应该……套路你。”他学着小囝的用词习惯,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囝最好最好。”


    “我不会再冲动,不会贸然动手,遇到事要和小囝沟通,达成共识。”


    他念着这些天牢记于心的道歉话语。


    “不能利用小囝的好脾气得寸进尺。”


    “不能不支持你的决定……”


    任君澜一连说了好一串不能。


    明慕悄悄从他怀里抬起头,见对方神色认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甚至在发现他看对方时,还撇过脸,只低声道:“我容色憔悴,不敢给小囝看。”


    “哪有!”


    明慕捧着对方的脸,用力亲上去,却正好对上恋人的双唇。


    一番耳鬓厮磨,浴池边响起细微的水声。


    下一刻,则是比水声更为深入的亲密。


    ——


    难得一次白.日.宣.淫。


    明慕浑身疲惫,腿还盘在恋人的腰上,便问:“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宣政宫内有西洋钟,倒是精确,任君澜嫌弃那玩意又笨又吵,和宫内的装饰不搭,只取了几块怀表用以记时。


    不过很多时候都不需要。


    他只看眼外面的天色,便能给出一个大致的答案:“大约午时三刻。”


    “嘶——”


    明慕一动,腰就酸得不行,恋人给他揉了好半会,才觉得好些:“下午还有事。”


    任君澜心中升起挫败,动作仔细,只嘴上不饶人:“陛下还有力气?是臣的问题。”


    “没了没了。”


    明慕听到这个熟悉的自称,眉眼弯弯,招了招手示意恋人低头,再掐着下巴去亲他,耳鬓厮磨好一阵后,才振振有词道:“下午要陪阿璇,又要准备出征,澜哥理解理解我好不好?”


    “是臣之错,不该对陛下动手动脚。”


    任君澜言不由衷地认错,只是看他表情,似乎说着下次还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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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登基第五十八天(加量pro版)◎


    他将恋人抱起, 迈入浴池,共同洗去身上的污渍,又道:“陛下能回心转意, 臣不胜感激, 只望陛下珍重自身, 其余诸事, 皆由臣来处理。”


    明慕挑眉看他:“你好严肃, 我都不习惯了。”


    “小囝还记得宫中的亲卫吗?”任君澜去蹭恋人的脸,柔软的雪色肌肤因他的动作而留下轻微的红痕,只是转瞬即逝。


    “记得的。”


    明慕享受和恋人肌肤相贴的感觉,并不在意对方的小动作:“他们是你的亲卫?”


    “是。”


    更准确来说, 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几次跟着他出征,不论是单人作战, 还是群体合作,都是盛朝的佼佼。


    饶是如此, 几次征战下来, 也只剩下三十人不到。


    “他们很擅长戎狄的弱点, 可以一当十, 若是遇到敌袭……小囝,你记住,让他们带你杀出重围。


    “再者, 先前教给你的快马奔袭,可还记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道:“这些日子, 小囝暂且和太傅告假, 于宫中多锻炼些时间。宫中供给你用的马都是极好的千里马, 速度惊人,最快的速度你控不住,但一日三百里要有。”


    明慕只用点头就行。


    见到恋人如此,任君澜忍不住心中爱怜,亲了亲他的鼻尖,又道:“小囝会不会觉得我过了?”


    “不会!澜哥清楚戎狄,为我着想,才如此细致。”


    明慕已经很会换位思考了。


    他喜欢和恋人的亲密无间。


    “澜哥爱我,是不是?”


    “明知故问。”


    前些天的隔阂在此时消散于无。


    任君澜知道自己无法更改小囝的决定,只能在细节之处用心,务必考虑到任何突发情况。


    他多想一点,恋人的安全性就高一分。


    “再有……澜哥之前说的那个问题。其实先前就想和你说,我之所以嘲笑那封议和信中的狂语,是因为……”


    明慕想到澜哥说的那句,时常觉得他距离对方很远。


    只回想就忍不住叫人心疼。


    侧殿无人。


    他贴到恋人耳边,声音很轻:“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


    一旬时间转瞬即逝。


    明慕只觉得前一秒还在校场上疯狂训练,下一秒就被换上朝服,塞进了帝王仪仗中。


    盛朝以红为尊,他的仪仗乃至两边亲卫,都是红红的一片,叫人色盲。


    他的皇后一路送到城外,几乎想爬上帝王仪仗,最后不甘不愿地放弃,只道:“若是陛下有要事,及时通知臣。”


    明慕点点头。


    这些日子,兵杖司已经找到了让火箭发射更远的方法,以往都是用一种特殊的硝石,作为火箭的动力来源。自陛下的“糖理论”提出之后,他们突发奇想,在硝石之中加入一定比例的糖,再不断调整。


    终于成功叫火箭的射程增加一倍!


    小型火箭最少一百步,最多不超过二百,如今已经提升至二百三十步;中大型火箭的提升更多,几乎可达五百步。


    若不是糖珍贵,不能推广使用,或可作为驿站之间通讯的工具。


    射程增加、火药配方改进……


    明慕信心满满,只等到了北疆,寻找煤炭,提升燃料效率,获得更高等级的钢!


    要是有现代的螺纹钢就好了。


    他也不要多,随便找个工地收购一批,带到古代来,那就是无所不利的神兵利器!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地吃。


    他看向与城内截然不同的景色,只道:“出发。”


    仪仗缓缓动了。


    自燕都前往北疆,快马奔袭需要十三日,而动用帝王仪仗满满过去,便多了一个月时间。


    看起来效率降低,实则效果更好些。


    一路上的百姓对帝王出征这一消息都又些不可置信,他们都听说过陛下的威名,可、可传言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截然不同啊!


    “听说明日要经过我们这。”


    有百姓早早在城门附近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哪怕远远地看一眼,都觉得此生无憾。


    “定是因为北疆……那边听说……”


    先前北疆的节节败退,让不少百姓心生恐慌,害怕戎狄迟早有一日会打到他们这,害怕自己家有人会上战场。


    但从头至尾,都没有人说出一句,害怕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被盛朝割弃。


    前朝偏居一隅,从未想过收复北方。在此居住的汉人,只能当下等人,若是伤害了高等人的羊,得以死谢罪;但若是高等人杀死了一个下等人,只交些不轻不重的罚款便是……若是与本地官员的关系良好,这笔罚款还可以不用交。


    回到中原王朝,起码大家明面上是平等的,不用担心高等人一个不高心,就抓来下等人取乐。


    若是先帝,还会担忧对方弃都,可面对陛下,再没人会有这样的担忧。


    在一片欢呼之声中,只有一个人露出了不解之色,很快融入周围人,也跟着欢呼起来。


    等到人潮尽去,夜深人静之时,他从暂居的小屋之中脱身,来到守城兵士的家中,瞬间露出了讨好的笑意,演技惊人:“好兄弟,我婆娘说咱儿媳妇要生了,能不能给个方便,让我出城。”


    他一口极为熟烂的晋地话,与本地格格不入。


    说完,这人又叹气:“我常年在外做生意,好不容易收了些好货出来,却遇见陛下出征,若是平日,我定不会走的。”


    为了预防沿路中的危险,在陛下仪仗经过的时候,沿途的城池都得闭门,不许进出。


    这人刚从外面回来,消息有些迟,便被关在城中了。


    “这是上面的规矩,上官说,要是这时候走了一个人,就得要我一个头。”


    守门的兵卒也满脸为难,恋恋不舍地看了对方送来的一应礼物,有些不舍:“听说这次仪仗行路极快,只等一两天,等你回家,便能直接看到那孩子了。”


    那人只闷闷不乐地叹气:“只能如此,多谢兄弟。”


    “又不是什么大事,这算什么。”守门兵卒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回到暂居的小屋中,这人看到上首送来的一应粮食和药材,忍不住露出烦闷的神色:“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


    他们晋商运送物资,都有自己的门路。但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有超能力,东西还是得通过小路送去。


    一路上都有接应的人。


    上次的粮食送少了,那群戎狄们唧唧歪歪,甚至威胁要撕毁条议,说要将他们捅出去;盛朝之内,因为新税法的缘故,淘汰下来的陈粮也没有了。


    隐田被一一清理,粮食也不好收集,南方的茶园更是重灾之区。


    以往他们绕过官府得到的茶叶,一部分烂货、尾货送往戎狄,其余的则是二等当一等,一等当顶级,卖给西洋人。


    他们出手大方,从私人手中购买还能绕过盛朝设下的限制,价格虽贵点,但也不算什么。


    如今一来,处处受限。


    甚至他被困在城里,这批货也送不出去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他呸了一声。


    假若只有自己,还能冒险出去,但是带着这么多东西,东家目前为了自保,又少有人出来,没人接应。


    原本轻轻松松能够绕过官府的方法,现在居然都不见效了。


    他只得叹气,心道反正那边只能依靠晋商,若是迟了几天,也不算什么。


    只是没想到,今夜的动静居然在一个时辰之后,就传到了县丞的耳中。


    那守门兵卒越想越奇怪,戳了戳媳妇,道:“倘若我在外做生意,没能在你生子之时回来,你会如何?”


    “滚蛋。”


    妻子被丈夫的半夜发疯弄得烦不胜烦。


    “不是,认真点,我今日遇到了……”


    他简单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


    妻子起身,疑惑地皱眉:“明知妻子快要生产还出门经营,为何不提前回去,硬是卡着时间?”


    “再者,女人何时诞子,连经年的老大夫都说不准,他为何信誓旦旦地说是这几天?”


    以往这点细节肯定不如何,可现下,陛下要从此经过,就不容他们忽视。


    兵卒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连夜出门,去找了县丞。


    以至于那人正在家中入睡,却被一群官兵砸开门,团团围住:“不许动!”


    “若有异动,论罪处置!”


    听闻此话,那人倒是放弃了挣扎的心,只不住为自己喊冤:“大人,小民只是一个商人,缘何如此啊!”


    “你是否清白,本官自有定论。”


    县丞大喝一声:“搜!”


    这人口中话语不尽不实,在他人搜查之时,县丞开始细细盘问:“你从何处来?经商证呢?负责什么范围?”


    这人:???


    这都是什么?


    他怎么都没听说过?


    为什么经商还要证?这不直接在本地盘了货物,带上路引便去往外地吗?


    几番搜查下来,有兵卒汇报道:“大人,此人库房中存了许多粮食,大多陈粮。”


    县丞面色逐渐严肃,用力一拍桌子:“大胆!”


    “经营粮食一类,需要专门的粮证,并且需要在售卖地有十年以上的居住史,你一个商人,居然知法犯法,还公然售卖陈粮,带走!”


    这人:???


    ——


    堂堂晋商,因为没有经商证和粮证,被指责不是个正当商人,惨遭入狱。


    甚至面临一笔不菲的罚款。


    这人都快气笑了。


    从他被发现至今,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诙谐。


    此时,县丞还在给他讲法:“北疆为军事重地,地位特殊,为了防止间谍来往行走,于商人多了许多限制。”


    普通农人一年到头也就走亲访友,距离可能都不会超过两个村,唯有商人,来来往往,容易夹带各种信息。


    行商证需要本地县官的担保,然后办理。


    若贩卖货物较为特殊,如药材、粮食、盐等,不能随意送去外地贩卖,不然,将海盐送往缺盐的地方,贸然加价几十倍甚至上百倍贩卖……


    用陛下的话来说,基本生活物资的价格应控制在具体的标准内,可以根据路上损耗适当加价。必需品应走薄利多销原则。


    所以粮食等物,也有各自的证,并且需要在某地有十年以上的居住史,才可贩卖。


    当然,官府售卖不在于内。


    当然,官府售卖价格稍稍贵,但是稳定,不会根据本地情况出现某种货物的价格攀升。


    有了官府售卖,其他的商人价格也会稍稍控制,稳定在某一水平线内。


    总而言之,这套方法还在试点,没有立刻推向全国。


    北疆就是试点之一。


    县丞拿来这些日子的商人往来记录,却没有从其中发现这人的名字,立刻肃起脸:“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进城?为何没有你的名字。”


    “回大人,我是外地来的,不知道这些规矩,入城时只说是个小民……”


    “胡说八道!”


    县丞眼睛一瞪:“现在入城都要仔细盘问,特别是针对外地人,你这话岂不是说守门疏忽职守?”


    他们要拿年度最佳团队名头,上上下下都卯着劲,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那人:……


    这里有晋商的据点,所以是晚上偷渡进来的,的确没有记录。


    可是他们是晋商啊!


    那种引领全国商人,率先出现“东头”和“票号”的晋商!


    他也没去深山老林,只是在戎狄之间走了几趟,最多三个月!


    怎么回来盛朝之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他看不懂的样子了?


    “大人,这些是我的疏忽……”那人咬了咬牙,终于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是晋商,先前去的地方偏僻,没想过这些……若大人愿意给个面子,我们晋商必有厚谢。”


    以往,只要说出这个名头,这些县令县丞,再怎么不满都会给一二分的方便。


    原因无他,晋商涉及极广,下手百无禁忌,内部又极为团结,若是惹了一人,就相当于惹了整个晋商。


    先前又有直接对官员下手的传闻……


    本以为拿出晋商的名头,对方总得收敛了。


    那县丞甚至更为高声:“什么商都不管用!试图贿赂公职人员!无证行商,配合态度极差!”


    “再者,北疆是军事重地,本官有合理理由怀疑,你是来往的奸细之一!”


    如今正值陛下出征,上上下下都提着劲。没见那守门的兵卒只见一点疑虑,都要汇报给县丞吗?


    结果问下来,越问疑虑越多,不关着才有鬼。


    晋商一直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那人就这么被丢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心中憋屈简直无处诉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一路极快。


    明慕不耐烦磨磨唧唧的仪仗,早早上了马。


    他特别清点过,帝王的亲卫足有几百号人,其中精锐能有一百多,精锐的占比极高。


    其他边防派来的兵卒,看起来都很有军队的气势,就算派来的不全是精锐,也是稍稍顶尖的那一批。


    北疆如今有十万人,他带来的也不算多,仅五万大军——仅指有战斗力的人。


    当然,吹出去是五十万人。


    最先动身的估计已经到了目的地,后出发的也逐渐跟上,偏偏他这边跟着仪仗,不能随意抛下。


    君王的仪仗不仅仅是威仪,也是一层防御。


    八月底,天气依旧炎热。


    阚英跟上来,额头都是汗,心道这朝臣和皇后殿下到底怎么回事,居然真就同意了荒谬的请求,让陛下离开燕都了。


    现在好了,没有人能盯着陛下,直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陛下,咱们的行军速度、已经、已经够快了。至多七天,便能到大同。”


    分明每日休息时,陛下也很不舒服,白日却完全不想着休息。


    “比我想象的稍微快一点。”明慕盘算了一下。


    他还以为需要半个月呢。


    ……等等,所以是不是他算错距离了?


    明慕一直以来,都是根据后世地图的长度计算,可他完全忘了一点:如今的地图,和前世地图完全、完全不一样。


    差距很多。


    “也就是说,若军情加急,只需六日便能到达燕都?”明慕忽然问。


    他之前一直是算八九天。


    阚英估算了一下二地距离,道:“先帝弃地,三日即可。”


    开国时,太祖在更远的北疆设置了防镇,更北的地方也在盛朝的管辖范围内。


    但先帝嫌弃那些地方太远,又少有人交税,干脆自作主张将防线回缩,主动放弃了边防的优势。


    而草原上的戎狄能够跨越曾经的防线,来到更深的内陆——这就是弃地。


    三日!


    按照目前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就两千四百里,一千多公里而已。


    “还真是守门了。”明慕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整个皇帝当得还真是糊里糊涂。


    谁走到半路上才发现一直算错时间了。


    “是我忽略了这点,前面……我记得是宣宁县?”


    这一路的路线都规划好了,明慕天天晚上看简易舆图,倒是对一路上的各个地点很清楚。


    只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时间算错了,真是有种荒谬的搞笑。


    见陛下终于有休息的意思,阚英急忙道:“正是。”


    明慕点点头:“先去宣宁县休整一日。”


    由于古代军队的通信效率很慢,他们人又多,因此明慕倒是找出号角与旗帜,弄出一套简单的旗语,利用这个快速在军中传递信号。


    不仅如此,他还要求行军时必须规整有方阵,不同兵种分开,规规整整的,一下子清晰不少。


    距离前世的阅兵还有些距离,但是在现在已经算的上一景。


    阚英见了,还道:“若不是知道厉将军的人还在路上,奴婢估计都要以为,这些人都是厉家军了。”


    “哦,厉家军也是如此?”


    明慕心里一动。


    这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戚家军。


    传说戚家军纪律严明,作战经验丰富,各个都是精锐。


    “的确呢,陛下。”阚英熟练地控制缰绳,跟在陛下身后。


    “我有心想将他那套方法推广到全军。”明慕思考了一阵,目光灼灼发亮,“到时候,我盛朝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


    “奴婢听说,厉家军给的条件丰厚哩。”


    “这是正常,没钱养什么兵。”


    明慕对花钱这事已经麻木了。


    当他终于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有了一笔富裕的钱,总能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把它花掉。


    简直天生散财童子圣体。


    三言两语间,宣化县已经到了。


    明慕只点了亲卫随行进城。


    当他下令之后,自有宫侍乃至亲卫入县城,将情况告知,快速收拾出城中最好的房子,给陛下暂时休息。


    而当地的县令也派出差役,安抚民众,做好接驾的准备。


    “县令大人,那位商人……”


    县丞想到前几日抓来的晋商,此刻不免兴奋道:“要不要直接告诉陛下?”


    县令左右摇摆,最终道:“陛下只在这停留一日,若召见我们,便将情况告知。若不召见,咱们不是已经给知府发信函了吗?”


    两人简单地商量好,又等了半天,终于迎来了陛下。


    百姓们都迁回家中,不让随意出门,是为了预防歹人混入其中,此时居住位置比较好的,都悄悄掀开窗户往外看。


    可惜距离太远,只能远远看到一个少年骑在马上,姿态从容。


    “见过陛下。”县衙中的官吏皆跪身行礼。


    “先免礼吧,我只暂住一日,明天便起程了,你们不用拘束。”


    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经过多日的训练,他的动作已经很娴熟了。


    “再有,这附近有没有煤?”


    明慕依稀记得,山西仿佛是产煤大省。


    他在行路时发现,为了节省燃料,很多士兵是直接饮用生水的,只在做饭时会烧一些热水。军粮也都是那种干得能噎人的大饼,一口咬下去牙都快崩碎。


    明慕曾经让人给他找来一块,吃惯了精细食物,这块硬的要死、灰扑扑的饼子几乎完全吃不下去,只能泡在水中,才能吞下。


    ……军粮刻不容缓!


    没有前线战士抛头颅洒热血,结果吃都吃不好的道理!


    明慕心中只叹气。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恨不得直接来个影分身。


    此时只是随口一问,具体情况问山西巡抚,或许能得到更准确的回答。


    “启禀陛下,却有此物。”


    此时倒是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开口的事宣化县的县令,他只恭敬道:“但是那些石头烧起来有怪味,还有人因此中毒生病,所以少用。”


    见陛下对此感兴趣,他又道:“臣可着人找来一些给陛下看看。”


    “可!”


    明慕的好运气再一次发挥作用,一路上他只在宣化县停下过,却立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运气真好嘿!


    这些黑石头倒是常见——起码在宣化县是如此——不多时,就让人找来了一筐。


    黑呼呼的,看起来很不起眼,在明慕眼里,确实最大的宝藏!


    他好奇地伸手拨弄,立刻沾染了一手的灰。


    阚英拿出绢帕,预备给陛下擦手,却见陛下摆摆手:“没事,一会再弄。”


    刚开采的原煤虽然能直接使用,但是其中包含许多杂质,不仅燃烧效率不高,还会释放有害物质。


    想要初步去除原煤的杂质,方法非常简单,即——水洗。


    只要洗过一次,就能去除其中大约一半的杂质,能够使用了,这也是没有化工厂之前最简单的处理方式。


    这些煤可以砸碎,制成后世常见的蜂窝煤,增加燃烧面积,使其燃烧得更为透彻。


    不过因此造成的污水需要妥善处理……污染若是不好好处理,很有可能会变成工业时期的大英,伦敦上空始终又蒙雾缠绕,居民的平均寿命锐减到二三十岁——当然,不全是污染的负面作用,更多是资本太过压榨底层的劳动人民。


    没有一个强有力且有目标的政府,是无法制止这种情况的……


    好可恨啊,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位前辈得到十八世纪才能出生。


    他来早了!!!


    等等,好像又一次跑远了。


    明慕将注意力强行拉回来,聚焦在手中的煤炭上,道:“我着人去户部送信,让他们批一笔款目,用以开矿洗煤。”


    军工厂没有燃料就是扯淡,还好距离大同不远处,就有煤矿。


    “户部的钱批下来很慢,我会先让皇后从内库支一笔,等银两到时,便请县令先组织人手,开展洗煤,送去北疆。”明慕简单地做了个规划,“若是雇佣百姓,要给酬劳,不能强迫。”


    内库的钱应该是……够的吧。


    县令用力点头。


    自新税法颁布以来,不说别的,起码燕都周围快速响应,以往的漏税都一一补上,库中难得丰润了一笔,随后将其中七成送去燕都户部,其余的则是作为“发展资金”,一笔笔出入必须有明细。


    县令不是个胸怀大志之人,这笔钱简直拿了烫手,不知道如何使用,恨不得一起送往燕都。如今陛下说这个有用,立刻拍胸脯保证:“陛下,不必户部出钱,咱们地方便能拿出这笔!”


    “志气不小嘛,不过还是要户部那边先做计划。”


    煤炭意义深远,绝对不能再弄个草台班子出来,一开始的规章制度就要制定好。


    “你们县衙的钱是备用资金,户部只会给工人普通工资,如果你们想激发一下工人积极性,给出奖金,这笔钱是自己掏……”


    “陛下说的有道理,可是咱们县都穷惯了,少见这么多钱,一天到晚的,心里不安……”县丞见同僚和陛下搭上话了,自己也不甘示弱,主动开口道。


    这倒也是。


    上下官员肯定有贪污受贿的情况,没必要将银两都放在这里,惹得人眼热。


    不论是丢了还是别的,都不好说。


    “我记着如今是有银票,是户部哪个司在管?”明慕问。


    阚英见陛下一时半会是脱不开身了,叫了县衙中的人烧水,看到那些茶叶梗子简直自己都要心梗了,拿来了随行带的茶,对水质也挑挑拣拣。


    他们陛下,在皇宫中,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随后又指挥人去弄些垫腹的糕点,再叫陛下坐在上首,县衙中的冰也取用了一些,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听到陛下的问题,更是抢先回答:“陛下,开国时倒是户部在管,只是百姓不认账,少有人用……后来就渐渐的放手,票号一事,多是民间大商在管。”


    明慕:“???”


    不是。


    他知道古代很草台班子,没想到这么草台班子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让民间管???


    你们也太自由了吧?


    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怪我,这么久了也没发现。”


    明慕简直快崩溃了。


    这种感觉,宛如辛辛苦苦割了一天一夜的麦子,回头一看全割的邻居家,自家的甚至只长出个苗苗,这谁不绝望。


    他年幼时,少用银票,基本没见过那么多钱;等来燕都后,一应事情也不需要他付钱,只需张口就行。


    谁知道……谁知道……


    可恶!


    “……总之,县令先组织人手,等燕都的钱下来就开工,一定要注意安全,煤矿很容易爆炸。”明慕揉了揉额头,“至于其他的,我得立刻写信给内阁。”


    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大商又是什么?”明慕问道。


    “回陛下,是专指晋地的商人,又叫作晋商。”


    这次,轮到县令看准机会,开了口,又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县中有人行踪诡谲,着人盘问后发现,此人正是晋商之一。”


    晋商啊……


    明慕的确记得,明清时期,有五大商帮,以晋商历史最为悠远,实力强悍……这个时空,貌似也是如此。


    只是他记得,晋商是在明末之事彻底崛起,于清发扬光大,彻底成为一股不可轻视的实力……


    如今,便已经出现了?


    “那人如何行踪诡谲?”明慕猜想了几个,“夜半出门?探查县衙?”


    县令摇头,道:“他贩卖陈粮,没有办.证。”


    粮食?


    如今虽不是收获的季节,但百姓基本不缺粮食,特别是北方。


    土豆和红薯已经下发,百姓自可在家中种地,只需三个月便能成熟,各地县令也会督促百姓种植,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只在房前屋后开一块菜田,就能收获不少。


    无论如何,家中有余粮,心中才不慌。


    再者,就算买粮食,也不会买陈粮。陈粮吃了不顶饿,甚至有人将发霉的粮食以次充好地卖,价格虽然低,但买的人不算多。


    “他有多少陈粮?”明慕微微拧眉,心里生出了一个怪异的猜想:


    他们不会是送来北疆的吧?


    明慕被激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军粮不缺!他着人检查了许多次,难得铁血手腕,若是有人敢在军粮上下手,一律杀无赦。


    况且,军中就算缺粮,也不会找个鬼鬼祟祟的人送来,而是在附近招标,寻找最合适的供应商——吃的上不能马虎。


    更别说送来陈粮。


    难不成……是送给戎狄的?


    戎狄虽胜,也是惨胜,缺衣少粮,残兵困守城中。如果明慕愿意耗费时间,和对方耗费下去,最多三个月,对方自己就能困死在城中。


    只是大军开拨,每一天都在耗钱,假若盛朝跟着耗这么长时间,军费一定会捅出天大的窟窿。


    所以明慕想速战速决,彻底将对方解决。


    若戎狄有粮食供应,就能更快地恢复元气,以后开战,就会损伤更多的盛朝士兵!


    明慕沉思着,手中不稳,茶杯倏忽掉落,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茶水四溅,沾湿了他的衣摆。


    “开堂审讯,我得知道,这批粮食到底是送去哪的。”


    他紧紧捏拳,目光是毫不掩饰的锋锐:“假若他们是送去北疆……我看,晋商也不必存在了。”


    审讯结果毫不意外。


    此人几乎没坚持一轮,便将他们的计划完全吐露——也是,若真是愿意一点一点走南闯北地当个普通商人赚钱,又何必做出这种杀头的大事?


    这人不算中心层,只能算个外围的头头。


    饶是如此,吐露的东西也足以让所有人震撼……


    他们居然是从十多年前便开始和戎狄之间的交易。


    粮食最多,其次是茶叶盐巴,都是草原上需要的东西,甚至还有人弄来了铁器。


    明慕大为震撼:“朝廷没人管管吗?”


    倒卖国.有.资.产,每人都得吃花生米!每个人!


    “先前朝中管过,但是查案的巡按御史被杀了……之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慕:“???”


    他是真的有点没办法理解。


    这个年代,朝廷也算掌握了火器资源,直接开炮平推不行?


    他们总不能把资产转移至国外……瑞士银行还得几百年后才得出来呢。


    但想到现在大部分百姓将银两存放在他们那里,这个方法又不行,人家要是直接塞船上沉到海里,几百年后才有那个技术拿出来。


    而盛朝的金钱流通以白银为主,原本摇摇欲坠的经济市场遭受痛击……引发一连串的负面反应,鬼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样子。


    “这就是朝廷掌握国有资产的重要性……我好想骂人。”


    明慕忍着怒火,让人找来纸和笔,飞速写信。


    一定要告诉澜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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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登基第五十九天◎


    晋商外围非常警惕——或许是知道自己干得都是杀头的罪, 所以对外非常警惕。


    比如货物没有及时送到、有人突然联系不上……等等突发情况,其他的商人都会如受了惊的兔子,急速隐藏起来。


    只是这些人想和久经训练的南监比, 还是差得远。


    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教些什么……总之替代一个上下游都不算熟悉的人, 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其实并不算困难。


    “陛下, 那些人已经发来了信函, 其中有伪造的商贸证和粮证。”


    在代替那人和其他晋商交易的第一天,南监便立刻收到了那边的回信。


    明慕只拿起来看一眼:“倒是模仿得以假乱真。”


    真正的商证有骑缝章作为防伪,细节之处也做了一点疏漏。


    更关键的,则是制作商证的绵纸。


    这些绵纸中的棉与如今的普通棉花不一样, 是系统良种的种植作物。棉甲都能算二代三代产物,这些可是实打实的一代。


    所以再怎么仿造,都不可能与真品有一样的手感。


    若是让这些人拿到一代棉花, 明慕想,他干脆也别当这个皇帝了, 早点让位得了——对方神通广大到拿内库的东西, 他还干个什么劲?


    早点退位让给晋商得了!


    这只是第一步的推广, 若是后面推行纸币, 他还打算用这个方法……感谢棉花一次性可以结好多种子,一代产物还留了不少。


    再用二三代棉花产物制作小额钞票,绝对够用。


    现在流传出去的, 都是七代以后的种子,只比普通棉花稍微好些,堪称最佳的防伪措施之一。


    不过想推行纸币……除了建立国家公信力,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就是让这些钱“花出去”。


    前朝纸币繁荣, 仍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这些钱只在朝廷的管控之下流通,若是有人想要带出去花,比如戎狄统治的北方区域,完全用不了,外国人不认,得把纸币重新换成金银,才能流通。


    如此可见,货币的流通需要世界“认可”——主动认可和被动认可都行。比如,让他们惊叹盛朝之天威,主动将新的货币系统纳入也行;把他们锤一顿,摁着头认可也行。


    明慕只在转瞬之间,就给自己画了一个新的大饼。


    ——若以后真的有机会能回到前世,他一定辞了那份死工作,回家卖大饼去。


    南监比他更细致,能感受到更多真假证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通通被明慕写在了信上,预备一会快马送去燕都。


    除却此事,旁边还有一大堆写好的信件,足足装满了一盒。


    这些信件被分成了两份,一份送往内阁,一份送去皇宫。


    几日后,宫内的任君澜收到明慕寄来的信,还有些讶异。


    他了解小囝的性子,如果不去催,对方一定不会记得给他写信。


    先前便是如此。


    难不成是成亲后转了性,记得给他报平安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他立刻放下账目,将放信的盒子接过来,打开第一封信。


    和预料的内容不同,锋锐的笔画之间,写的是很严肃的正事。


    任君澜看了诉求,发觉是恋人需要的,于是痛快地拨款。


    第二封信,同样是正事。


    而且是涉及国本的正事。


    他细细看完了全部,几度按捺不住心中的盛怒,想将那群鬼商人全部抓出来,全都千刀万剐——


    这群人贪财鬼投身,为了钱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抛弃了,根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为了钱,多年孜孜不倦地将粮食等物送往戎狄,根本不顾边防为此多死了多少人!


    只要不死到他们身上,就当没出事?


    这种人、这种人——


    冷静。


    小囝说,遇到事情必须冷静,如果冲动,就很有可能做出后悔的事。


    若他现在派人,在盛朝范围内调查,很有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只能抓住外面的小鱼,让最中心的大鱼逃之夭夭。


    更何况,小囝写了,有很多人在他们的票号存钱,聚拢了大量金银,若是让这些钱被他们一同带走……


    会有无数家庭家破人亡。


    盛朝也会因此遭受剧烈的打击。


    在明慕的熏陶下,他也逐渐学会了思虑周全。


    这样大的事,不仅是他,诸位大臣那边肯定也送去了一份。


    “开小朝会。”任君澜让身边的宫侍去通知各位大人。


    宫侍只喏,并不多言,分派出宫,去喊了皇后殿下说的那几位朝臣。


    等几位来到宫内后,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看到的不是御座之上的陛下,而是略有些相看两厌的皇后殿下。


    诸位:……一瞬间丧失了工作斗志。


    不少人回忆起之前,皇后殿下之前暂代理政的作风,简直汗毛倒竖。


    只是陛下在信中说的事情极为郑重,目前燕都中能做主的只有皇后殿下,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


    刑部尚书季肃最先开口,他拿出一份宗卷,道:“先帝继位时,的确出现过巡按御史莫名暴毙之事,只是当时被先帝压下,不许再查。”


    因此,宗卷的内容也有些不清不楚。


    任君澜没看,现在再追溯那件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一向是实用主义,问道:“此人可有家族?可有子嗣?”


    “当年朝廷补偿了一笔款项,便再无之后了。”


    甚至那笔钱,都不是先帝发的,而是他们几个友人在私下里凑了凑,给那官员的补偿。


    “一开始,还能掌握到他们的动向,后来生意盘越铺越大,日渐娴熟,早在三年之前,就再也探寻不到分毫。”


    一开始,他们也提醒过先帝,但先帝只认为,一群商人不足为虑。


    说着说着,还真觉得陛下仿佛有天神庇佑。


    这早就在盛朝中消失的晋商,甚至连表面活动的人员都抓不到。


    陛下只是出征路上的一次修整,居然能抓到蛛丝马迹,扯出水面之下的庞然大物。


    甚至立刻意识到这人的目的,然后将信送来燕都&


    尽管他们是反对陛下出征的……


    但、但若是次次出门都能……其实也不是不行。


    等等,还是不行,若是遇上金圣教的逆贼,让陛下受惊,又该如何?


    “宫里能配合放出仪鸾卫与南监,寻找各个晋商的据点,以盐粮以及茶叶商人为主,若是能发现,便潜入其中。”任君澜不再追问那位官员的下落,而是开始布置计划,“朝廷则是要查询近些年的资源流向,不许再加重亏空,让他们窃国。”


    “只一点,不能兴师动众,一切都要小心。”


    归根究底,还是投鼠忌器。


    ——对方手中掌握了大量的存款,且不知去向。


    一旦让其逃脱,这些钱就会成为死账,对盛朝的内部经济也会造成重大打击。


    “殿下所言,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小朝会的臣子并不多,兵部尚书与工部尚书都随着陛下出征,一位给陛下开路,另一位则是给陛下断后,再有勋贵中领过兵的勋贵……小半朝堂都跟着走了。


    以至于,曾经热闹的小朝会,此时冷冷清清。


    “户部尚书何在?”任君澜记忆过人,似乎他来燕都之后,就再没看到对方的踪影。


    卜祯想到这位曾经的同僚,解释道:“之前他犯了错,被陛下贬谪,去当了巡按御史,如今,陛下还没有下令让他回来。”


    甚至很有可能,早就忘了曾经派遣过这么一个人。


    不得不说,经榕不在燕都,只让户部左侍郎暂代,挺多事情不大顺手。


    “让他回来。”任君澜微抬下巴,拿出小囝在出征前递给他的玉玺,道,“陛下出征之前,让本殿监国,见我如见他。”


    这个大家到是早就知道了。


    甚至出征前几日,陛下就已经和他们说了,也是如今最好的方法。


    如今皇后殿下怎么又说了一遍?难道是不信任陛下吗?


    任君澜倒是不清楚这些人的想法,只道:“陛下在信中写,让户部尽快完善盛朝钱庄系统,鼓励百姓将钱取出,存入户部。”


    以往朝廷公信力差,所以别人宁愿将钱全都存在晋商手中,也不考虑朝廷。


    几人又紧着这个问题互相讨论一会,终于定下了万全之策。


    “只是,我们动作太大,会不会打草惊蛇?”有臣子问。


    “这些时日,朝廷有哪项的动作不大?”任君澜冷笑道,“再者,依照他们的胆子,有没有将朝廷放在眼里都难说。”


    朝臣们:……


    突然心生挫败。


    陛下先前说建立朝廷公信力的时候,他们都照做,只是不解其意。


    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这个“公信力”啊。


    结果狠狠吃了亏。


    唉。


    ——


    那一头,明慕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他到时是夜晚,倒是没有惊动大部分人,只有上层官员急急忙忙赶来接见。


    见人到齐了,明慕干脆开了一个小会,只道:“我不知兵,此番来,也不是为了指挥。”


    说完,他看向大同总督。


    因为没有临阵换将的习惯,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指挥。明慕补充道:“以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大同总督还没说话,身边来自西宁府和燕都的同僚就疯狂点头,仿佛鸡吃米,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就把脑浆子甩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远离一步,道:“既如此,陛下实在不必以身犯险,来到此处。”


    不仅朝堂,就连北疆,都不大赞同陛下的突发奇想。


    这简直就是胡闹嘛。


    她长久在大同,对边疆生活再了解不过,见陛下年幼,几乎满眼写着涉世未深,当下就不大赞同。


    明慕还未说话,其余两人倒是先反驳了。


    一位是西宁府的将领,因着他们世子的缘故,天然站在明慕这一侧:“总督大人,陛下又不是去往前线,而是在后方……”


    他官职低,说起来还比较委婉。


    另一人是燕都的兵部尚书,说话就很不客气了:“陛下这么做自有深意。”


    “等等,先别吵。”


    眼见矛盾越演越烈,甚至有上升的趋势,明慕赶紧制止,先压下几人的火气:“大敌当前,怎么咱们内部吵起来了?”


    因着这句话,几人倒是先歇了,不再内讧。


    他重新看向大同总督,道:“此番前来,却有其他事。火器从燕都运来,时间长,容易受损,因此,我预在北疆建立火器厂,包括火箭、火炮、火枪等……”


    “此外,再有修路,加固城池,锻造兵器盔甲……”


    明慕及时住口,生怕后面蹦出个拖拉机坦克。


    连蒸汽机都没有的时代……想要弄出发动机,制作坦克,还为时过早。


    没关系,弄出高碳钢和无缝钢管就已经很厉害了。


    “思来想去,这些不适宜放在燕都,那边百姓多,资源却匮乏。北疆附近,有煤矿铁矿等……”


    明慕看向大同总督:“此番我还带了匠人,他们会在此地落叶生根,一步步向外扩展,收回弃地。”


    了解弃地概念后,他恨不得去皇陵把先帝拖出来打一顿——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因为要耗费军费看守,就直接舍弃?任由盛朝的土地被戎狄进一步蚕食?


    怪不得,他长大之后感觉西宁府防线的压力陡然提升,征兵更多,原来戎狄不用经过最外围的防线,能直接到西宁府门前啊!


    “……陛下所言甚是。”


    大同总督微愣。


    陛下口中所说,均为新奇之物,如果只是单纯下达命令让他们做,总督看到要求之后一定会一头雾水。


    陛下心有沟壑,条理清晰,的确适合……


    不不不,她怎么能这么想!


    “既如此,也不应在现在,如今战况焦灼。”她继续道,“陛下可等战役结束……”


    “可是我听说,军中有流言,影响士气。”


    少年目光平和,却一语道中她的心事:“即便如此,也不需要我来吗?”


    边塞苦寒。


    总督在此呆了许久,目光比同龄人更为沧桑。


    她心痛士兵被那些火器所伤,也焦心军中弥漫的鬼神之言,甚至想过数种方法想要遏制,却在一次次的战败下宣告失败。


    若陛下来了,低迷的士气能够转瞬恢复,甚至较之前更为高涨——


    对面有长生天又如何?


    盛朝的天子莅临此处!


    难道盛朝会不如戎狄吗?


    自从知道陛下出征的消息后,军中的颓气一扫而空,整日闷闷不乐的伤员脸上,也多了一丝笑意。


    可想而知,若陛下不来,士气必定不会这么快恢复。


    况且……


    说句直白点的,陛下已经来了,到了这里,一位总督,难道能强行把陛下塞回仪仗,叫亲卫护送陛下回去吗?


    若真能这么容易,朝廷诸臣至于捏着鼻子帮他准备?


    “只需给我一批能干活的,不需士兵。”


    明慕简单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的亲卫的确有几百号亲卫,但干活的人嘛……多多益善!


    匠人们跟在工部尚书那一批,行军速度没有他这么快,又带着辎重,比明慕要慢几天。


    再者,选址也是重点,最好靠近山区,远离人烟,在没有卫星的年代,藏在山里也很难发现。


    但是最好方便运输,开出一条路来。


    总督只叹气,倒是配合了陛下的行动:“敢问……伤员可否?”


    “自然,臣是说那些不影响行动的伤员,只毁伤面容,能够自如行动的……”


    说完,她不免心生侥幸。


    一时之间,难以让伤员归家,都暂且在军营之中。


    能活动自如的都去参加了后勤,但仍有一些肢体缺损的伤员……


    军营无法永远容纳这么多人,只能将寄希望于陛下。


    陛下虽是天潢贵胄,但行事与那些眼高于顶的勋贵、宗室全然不同,或许能接纳那些伤员……


    “可以,只要能干活就行。”


    明慕倒是不介意,直接答应下来。


    他看了眼天色,又道:“天色晚了,明日你们还要安排大军,今日便到如此。”


    不说别的,起码给陛下休息的地方早早就准备好了。


    原先是预备叫百姓让出这里最好的房子——官员们都住在官衙,人来人往,不利于陛下的休息——后来明慕提前叫人送信来,只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随便找个不破的地方就行。


    明慕觉得行,别人觉得不行。


    后来千挑万选,倒是没有惊扰百姓,而是选了本地富商的一处别院,年年都修葺,只是地方偏僻些。


    到达此地之后,阚英不假人手,自个带着一批小宫侍,将几个房间都按照陛下习惯的样子准备好。


    等踏入房间之后,闻见房间里面清浅的花香以及熟悉的装饰,明慕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燕都。


    “阚大伴有心了。”


    明慕的神情放松,熟悉的环境让他有一丝安心感。


    周围陡然降下来的温度和习习的凉风却在提醒他,这不是燕都,而是北疆。


    在半年之前,他还不觉得燕都是家,但是如今,那里有他最为惦念的人们。


    所以,也变成家了。


    “陛下快快休息。”


    阚英最见不得陛下伤怀自身的表情,忍不住上下尊卑,打断了明慕的沉思:“明日还有许多事,需要陛下处理。”


    “嗯。”


    明慕嗯了一声,见烛火还有很长的一截,于是道:“先给笔墨,我写封信。”


    这封信不涉及公事,而是全然的私事了。


    明慕自认为是个好伴侣,好家长。既然承诺给澜哥,要给他多多的安全感,自然要遵守承诺。


    起码,如同之前一般,不主动写信是绝对不行的。


    可真当阚英拿来了笔墨,伺候他写字时,面对空白的纸张,他又不知道应该写什么了。


    写着一路上的风土人情?


    他跑太快也没注意……


    写边塞?


    今天晚上什么都没看见呢。


    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动笔。


    最后,只写了两首诗: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之前的字不好看,明慕还特意让人刻了印章使用,就是为了不叫臣下看他那手破字。


    澜哥来了之后,倒是手把手地教他习字,现在的风格和他如出一辙。


    写完之后,他将信纸叠起来,放在信封之中,按了印戳。


    写给明璇和太傅的信倒是不用考虑那么多,能自由书写,一路上的见闻,感受一类,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纸,预备明日让人寄出去。


    阚英见了,忍不住笑了一声。


    “嗯?”明慕看向他。


    “奴婢只是想到,皇后殿下收到这三封信后,定会……”


    后面的话倒是没说完。


    明慕捏着信封,简直有些坐立不安,最后恼羞成怒:“给他写就不错了,不许挑三拣四的。”


    说完,他还挺不满的,嘟嘟囔囔:“我都给他写信了,怎么都不给我写。”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宫里寄来的“信”。


    “一共是三批,这是第一批,后面的还在路上。”


    送东西的宫侍擦了擦汗,见到陛下,先行了礼,随后笑道:“多亏了陛下叫人修路,奴婢才能这么快将东西送来。”


    “好、好……”


    明慕胡乱点了点头。


    一批是一个车队,跟在大军后面来的,足足五六个箱子!


    什么东西啊给他塞了这么多?


    感觉都快把太平宫和宣政宫拆了给他带来。


    阚英找人卸车收拾东西去了,第一个箱子中,就找到皇后殿下给陛下的信件,一齐递给了陛下。


    明慕想到昨天说的话,有点点羞愧。


    人家甚至在刚出燕都不久就给他写信了……


    他磨磨唧唧到昨天晚上。


    不过总归是写了嘛。


    院子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倒是显得很多,所以明慕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难得的北疆阳光下,打开了装着信封的锦盒。


    信封共有三个,每一个都鼓鼓囊囊,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


    “真是,在宫里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多少话要说,现在怎么……”


    明慕根据时间顺序,打开了第一封。


    信件并不絮叨,更像是每日的日记,写自己做了什么,周围景色如何。


    内容很平淡,只在最后写了一句:若你在就好了。


    将这些明慕看不到的景色,分享给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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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登基第六十天◎


    时光流逝, 曾经盘踞在山西的晋商,换了位置。


    与山西相比,江南的吴侬软语和繁华景色, 更符合晋商们的喜好。


    手下的人, 籍贯也来自各处, 并不拘泥一地。


    在苏州一处园林中, 远远响着歌舞之声。


    这处园林的主人是一名乐善好施的富人, 与官府有点关系,贩卖的物品都稍稍低于市价。若家中有人生了急病,或者出现别的意外,到他门下一求, 往往就能获得一些能渡过难关的资金。


    虽然钱不多,利息又很高,但这已经是很多人的希望。


    ……当然, 因为还利息家破人亡的百姓是不少。可是人家一开始就说了归还期限,若超过时间没还上本金, 利滚利下来, 多了钱也怪不到谁。


    因此, 即使时不时传来歌舞之声, 其中又有生面孔来来往往,但附近居住的百姓都很少说出抱怨之语,甚至害怕对方离开。


    此时的园林之内, 正是一年一次的晋商聚头。


    早在一月之前,各地的晋商头目们会从负责的辖区前往此地,汇报去年一年的经营情况, 并将其中的利润分给“东头”。


    再根据经营情况, 调整据点, 以隐瞒行踪,扩大规模。


    这时候,各人大显神通,期望能给自己分一个好点的地盘——那些偏僻的,没有油水可捞的地方,当然没有人愿意过去;而与之相反的富庶之地,便是趋之若鹜。


    但是能分到哪个地方,全然看上一年的业绩。


    这不就导致富者越富,穷者越穷嘛!


    一个新来参加宴会的商人和同伴聊起此事,满脸不服:“真是,我们这些偏远地方的,只能一辈子呆在那边了?”


    同伴听了半天,倒是没说话,只沉思道:“其实不然。”


    “什么?”


    “你知道大东头身边的帮手吗?”同伴道。


    “这、这谁不知道。”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都能从目中发现鄙夷。


    大东头身边的帮手不少,只是都是哑巴,没什么好说的。唯一值得拎出来讲的,只有一人。


    那人的父亲是前些年的一个御史,因为调查晋商一事,出了个“意外”,死了。


    这意外嘛……虽然和晋商有些关系,但毕竟是意外,怎么查,也都只能查出是喝多了酒,失足掉进河中淹死的。


    而他带来的那些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了意外,受了点伤。


    朝廷按照规定给了些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前些年,那人遗留下来的孩子居然找上门,宣称自己愿意为了晋商效力。问起原因,她只说恨朝廷,要不是朝廷派了她爹,也不至于死了,以至于她们孤儿寡母,艰难了这么多年。


    如今投靠晋商,也是因为自己没活路了——反正她是不愿意科举,去盛朝做官的。


    真是……


    见过拎不清的,没见过这么拎不清的。


    大东头将人当成个小玩意,留在身边,什么脏活苦活都给她干,这人也不见怨言,将所有事都接下来,干得居然还不错。


    “提起她做什么?”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道,“去求她也没用,她在大东头面前又说不上话。”


    “谁叫你去求她了,那人胆子小,又不敢得罪人,你吓唬她一通,叫她给你看别人的营收,你再报个稍高一些的上去。”同伴给他想了一个办法,劝道,“只要你不沦落到最差的那几个地方,混个中下,一年年的,不也就起来了。”


    商人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要是被发现了……”


    “你干了这么多年活,账都不会做?再说了,你今年的分红多给一些,凑上你报的那个数字就行,大东头哪有闲心会看这个?”


    会查这个的只有他的手下们,而买通了那人,自然就不必担心了。


    就算真的被发现,直接将过错都推到那人身上,说是她胡乱改的,不就行了?


    商人终于被说服了。


    每年的流程是先报营额,这个数字不能让别人知道,能掌握的只有大东头,再根据营额将人分去不同的地方。分红则是根据报的营额分缴。


    最开始,大东头还会看看底下的账,看有没有人胡乱报,但随着人越来越多,他已经年老,也没力气重新看。


    小东头倒是能看,可这么早便退位让权,以后谁还会捧着大东头呢?


    所以,大东头一直牢牢把控着分配的权力,只给小东头一半分红。


    当天晚上,商人就悄悄去找了那人,敲了敲窗户,喊她的名字:“方沐雨,方沐雨!”


    “有什么事?”


    窗户被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她年约十八九岁,本是最美好的年纪,眼睛却直勾勾的,瞳仁极黑,身上常年戴着孝。


    想起她父亲的死因,别人都看不惯她身上的孝服,几次三番地想要烧了那些衣服,这人始终不愿换一身,久而久之,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看什么看,早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商人被她的目光唬了一跳,心道真是个怪胎,退后一步,恐吓道:“给我看看今年的营额。”


    那人只低头,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像是被吓到了,从一边拿出账册,递给对方。


    商人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翻开,细细翻看。


    这个写了十万两,那个写了十几万两,甚至有写百万两的……


    啧啧,好地方就是好,都这么有钱。


    商人不去看最顶上的那些,而是翻到最后,挑了一个位置,理所当然道:“我是一万三千两。”


    这个数据不算高,甚至偏下了,比他今年赚来的,要多了几千两。


    但是不至于让他去最差的几个地方。


    多了几千两,分红也要多,基本上把手里的全赔进去。


    但是没关系,只要能达到目的,这点钱全都能赚回来了。


    方沐雨怯懦地点了点头,在他眼皮子底下,添上了一万三千两的数据。


    几日后,商人自信满满,本以为这次定能换个地方,没想到,报出来之后,自己还是在原来的那个穷苦之地。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不敢置信。


    同伴看向他,问道:“你报了多少?”


    得知具体数目后,他摇了摇头:“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么想?大家早就这么干啦,我若是你,直接报个五万两上去。”


    “那分红要怎么办?五万两的分红,足足需要一万九千两,我哪来那么多钱?”商人不解道。


    “哪有如何,重要是换地方啊,你找几个人凑一凑,不就凑齐了?”同伴恨铁不成钢。


    只是今年已过,想要再换,只能等明年。


    而另一边,方沐雨处。


    她独自走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负责将今年的账目送去老东头的库房。


    她记性好。


    好到能记清幼年父亲的手、母亲的笑容。


    以及三年间,来往的每一笔账目。


    那个老东家,精明了一辈子,终于有了糊涂的时候,将每一笔钱看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让她找到了蛛丝马迹。


    不在他喜欢的江南,不在偏远的漠北,也不在盛朝之外。


    就存放在他的兴起之地。


    刚清楚这个消息的时候,方沐雨心中狂喜,他藏了这么久,不还是被她找到了?


    可狂喜之后,便是一阵空虚——


    她知道这么多,又能告诉谁呢?


    之前怀着满腔怨愤,想要为父亲讨个公道,可如今,几乎要全部化作泡影。


    难不成,要告诉朝廷?


    ……朝廷真的会追查下去吗?


    她期待了许久,故意留下了许多痕迹,但是一直没有被发现。或者发现了,但是顶头上的高官们不愿意再查下去。


    为了母亲的安全,她主动断了关系,如今孤立无援。


    辛辛苦苦,居然前途无路。


    早知如此,就应该先一刀捅死那人……


    不论心中情绪如何翻涌,方沐雨面上不显,为了防止遇到别人,专门挑了小路走。


    “朝廷的商证真难办下来,感觉越来越严格了。”


    她听到有人抱怨。


    “还不都是那个小皇帝的主意?真是,一出又一出。我看,就是为了推广朝廷的商行,逼迫百姓去他那边买。”另一人忍不住骂了两句,“最近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什么商证?


    大东头长久在这里居住,内外进出都有严格的规定,且多用哑奴,她只有每年的这点时间,能够听到外面的消息。


    小皇帝?难不成又换新帝了?


    他会和先帝一样,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吗?


    ——


    明慕见到总督给他送来的伤兵时,心里不是不震惊的。


    倒不是伤得奇怪,而是伤员太多。


    并且都是那种明显的重症伤员,缺了耳朵、面容有损的比比皆是,不过手脚不缺,都是能干活的。


    “这里有多少人?”明慕问。


    他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骑装,手上拿着专门定制的小本子,以及一只炭笔。


    目前,小本子上勾勒了附近的地形图,其中有一处看起来不错的,被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今天是预备带人过去看看的。


    但是目前,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横在面前。


    伤兵——


    似乎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直至现代,有了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才有所好转。


    他虽然不知道朝廷对伤兵有什么政策保障,但却见过西宁府退役的伤兵。


    西宁府对士兵的保障不算轻了,基本都能领取一笔丰厚的银两,但是这些银两拿回家里后,得到的只有叹息。


    能做活的倒还好,若是面容有损、无法行动的,自己不能独立生活,父母虽然能照顾,但往往无法长久,父母离世后,兄弟姐妹也不一定继续愿意照顾他。


    ——尽管知道对方是为了整个家才去当兵役的。


    归根究底,是生产力的低下。


    很多时候,明慕都忍不住叹气,只是当时他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


    不过现在,他有能力为这些人做些什么了。


    “大约是三百人。”阚英小心回答。


    其实有活动能力的人更多,但是那些人大多形容丑陋,不堪入眼,只挑了这些人出来。


    明慕继续问:“总伤兵人数有多少?”


    “大约两千人。”


    “还好还好……应该够的。”明慕在纸上写写画画,看了一眼天色,还不算早,“我有事情得找人商量。你先带人去开路,加上亲卫,应该上午就能清理一条路出来。”


    他认真开口。


    阚英心里一动:“陛下是又有主意了?”


    “是有一点。伤兵必须得到妥善的处理。”明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目的,忍不住叹气,“总不能让将士流血又流泪。”


    他让阚英领路,自己则是带了几个小宫侍,直接去找本地总督。


    官衙肃静,少有人来,在门口守着的兵卒见到明慕,简直瞪大了眼。


    昨日便是他们第一眼见到了陛下。


    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明慕好奇地停下脚步,问:“我进去需要通传吗?”


    那兵役猛地摇头:“不需要不需要。”


    明慕点点头,看到此人手上的棍子,试探着伸出手:“能借我看看吗?”


    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平易近人……


    又相貌过人。


    那兵役呆呆地看了半天,直到同伴推了他一把,才愣了地将水火棍递出去。


    明慕倒是不大介意。


    棍子有点沉,想要挥舞起来还挺困难的。


    他一直有个模糊不清的想法,现在倒是隐隐约约牵出了一点。


    拐杖?能帮忙行走,但是本质问题没有改善。


    假肢……?


    现在的假肢技术仿佛也很普通,只是看着还行。


    似乎有什么问题被他遗漏了。


    明慕在原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突破了最后一层屏障——


    就是假肢!


    在许久之前,有个装神弄鬼的道人!莫名其妙从刑部大牢里面爬出来了!


    当时还觉得好奇,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妖术,后来,经过诏狱的审问,对方才吐露实情。


    他因为偷东西被砍去了手脚,幸好有路过的老道士帮了他一把,后来又精心为他制作了假肢,行走坐卧之间,很像一个正常人,只是干不了太重和太精细的活。


    如今一看,明慕正好需要这种东西!


    他将水火棍还给兵卒,兴冲冲地跑进衙门,预备找工部尚书商量这件事。


    小碎步脚步轻快地跑进来,像一只活泼的小鹿,在来往官员的指引下成功找到工部尚书暂时工作的地方,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探出脑袋:“大人,我有事情想商量。”


    见到陛下,工部尚书不自觉缓和了神色,温声道:“陛下想做什么?”


    “是这样的,先前燕都那个道士的假肢,工部可有研究出什么头绪?”明慕走进来,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干不了重活,但日常巡逻这类事,我想应该不难。”


    军工厂不止这一个,未来肯定各处都要建立,以奠定未来工业化的基础。又得避免叛党、百姓等不小心误入,巡逻的人就很有必要。


    怎么看,似乎都没有比伤兵更合适的了。


    他们上过战场,和普通人就不一样,有一定的战斗力。


    “除却这些,以后还要建立国有银行、印钞厂之类,也少不了这些人。”


    而且其中,亦有明慕的私心。


    这些地方的安全问题一直很要紧。如果是伤兵……如果脱离了这些地方,回归自己的家乡,不能种地,也不一定找到合适的工作。


    相当于强行将人和这些地方绑定,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自然,能保证这些人在守卫时的敬业度以及忠诚度。


    是一个称得上阴险,但是两全其美的方法。


    当了皇帝,就要抛弃一部分良知,明慕自认为已经足够狠心。


    “所以来问大人,那副假肢的研究进度如何……大人?”


    工部尚书一动不动,半晌后,胳膊抬起来,擦了擦眼睛:“这事需要送信去燕都,我随陛下出征时,已经有了眉目。”


    他飞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将陛下简单的构思梳理清楚:“如今便是记录各个伤员的籍贯、年龄、伤势情况,并让朝廷为其制作假肢,负责安排到不同的地方,若工作一定期限后回家,将假肢赠予;若有背叛、逃脱、内应之举,便——”


    他换了一个委婉些的说辞:“……便有惩罚。陛下是这个意思?”


    明慕点头。


    只是这样,付出的成本又要高一点。


    没关系不就是花钱吗他已经习惯了呜呜呜呜——


    目前掉在前面的肉就是晋商,只是暂时只能看着不能吃,简直能把明慕急死。


    没关系,先忍。


    这边伤员的事也不是一蹴而就,得徐徐图之。


    聊完这个,明慕打算重新回到刚才的地方去,组织人手,在山中清一块地盘出来,再动工。


    附近的铁矿之类,也可着人去询问……


    他步伐不快,脚步轻快,走到官衙的院子,却看见几个官员在对着太阳指指点点。


    这是在……?


    明慕脚步一转,走过去凑个热闹。


    “八月二十三不宜出行,不可取。”


    “后两日忌兵戈……”


    “要不等钦天监的消息?”


    ……


    明慕听了半天,才发现这几人是在商量出征的时间。


    说起来,古代,的确是有,看黄历出征的习惯(ps仅某几个朝代)。


    他:???


    直接捏起拳头,一人给了一拳。


    虽然随手打人的习惯不好,但……好生气!


    “之前怎么和你们说的?少迷信!”


    见是陛下出手,几人都不敢反驳,颤颤巍巍地跪下,连请陛下息怒的话都不敢贸然出口,只听着对方训斥:


    “出兵这种事,只要准备万全不就行了?还算起日子了。”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若、若是战败……”


    有人试图解释。


    “那也和日子没关系啊。”


    明慕简直想让系统给他几本科学基础,好好给这群人补一补课。


    从燕都来的官员还好,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但本地的将领们,几乎是重灾区了。


    将历法奉为圭臬,甚至出兵都要看日子,不把握时机,却迷信黄历上的诸事皆宜。


    “难道戎狄进攻时,还看日子吗?”


    明慕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放弃以前的旧思想,干脆利落地准备威胁:“我如今在思考各个边防伤员的去向问题,当然,能安排的地方暂时不多,肯定有个前后。”


    “手下的伤员什么时候能有个出路,就看你们了。”


    ——


    戎狄的据点距离盛朝的军营并不远。


    甚至隐隐约约间,能看见那边某日忽然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其中仿佛有耀目的红光——这是小皇帝连同援军一起来了。


    单于知道发出去的是那封“议和信”,简直场子都悔青了——他虽看不起那个小皇帝,但面子情还是要的,要是那小皇帝忍不住气,非要与他争个高低,甚至调来大军……


    他手下的这点人,可经不住折腾了。


    等过些日子,让他的兄弟将手下部落全都带来……再加上神兵利器,倒也有个一战之力。


    唯独没想到一点:


    那位陛下真的来了。


    这种少见的情况难得引起了困惑,想来想去,几乎都找不到什么头绪。


    你说他是如太祖那般亲身抗敌,可也不像啊,又没人前来叫阵。


    甚至到达后方也不声不响的,要不是戎狄时刻有情报传过来,或许还不知道此事。


    ……说起来,这几日传递情报的速度慢了不少,也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难不成,真让那个盛朝人说中了?


    他其实是朝臣推上去的傀儡?实际上并不得民心?


    单于对盛朝内部事情了解不多,没了寿昌伯,他的消息来源只有一个晋商,对方的消息卖得极贵,他也不可能打听这点细枝末节。


    依照自己的结论作出推论之后,他倒是放下了心,甚至不免得意起来——


    原以为是个劲敌,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大王,咱么什么时候出兵?要不要过几日?”


    “何必等他们磨合再准备?”


    单于看着手下们,眸中闪过一丝狠辣:“过两日,咱们就进攻。”


    让那个小皇帝好好见识,什么叫战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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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登基第六十一天◎


    虽然明慕不清楚具体情况。


    但是他的到来, 的确给北疆军士打了一针强.心.剂。


    曾经蔓延的神鬼言论几乎转瞬之间消失殆尽,如果有人提起,还会遭到同僚的反驳:“你是觉得, 那些异族的神灵, 能够抵过陛下?”


    只这一句, 便能无往不利。


    甚至, 陛下在到来之后的第一天, 就公布了伤兵细则——


    但凡损伤肢体面容,尽可去登记自己的姓名乃至籍贯,会有匠人专门量体裁身,说是要制作新东西。


    有肢体损伤的, 会制作假肢;而面容损毁的,会赠送面具。


    能够让伤员们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倘若不愿意以此面貌归家,大可直说, 以后朝廷给安排差事。


    这一点,又足以让军士沸腾。


    不仅是北疆, 就连其他地方来到的军士们, 都精神振奋。


    ——自开国以来, 伤兵从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不仅如此, 陛下还找了大夫,专门和心里难受的士兵们说话。


    战争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很多直面战场的人都会留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无法融入正常生活,之前在现代,偶尔能够看到类似的新闻。


    明慕如是想。


    盛朝又没有心理医生, 他只能挑了几个亲和力高的, 专门为士兵们纾解情绪, 不论聊什么都可以,保证对话内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不得不说,一开始,这种创新还没什么人能理解,让本就不丰裕的医疗资源雪上加霜。


    但士兵状态的确一日好过一日。


    做完这一切,他也不去看效果,反而一日日地往外面跑。


    “陛下分明说……他不知兵?”


    大同总督和同僚讲起这件事,满心疑惑:“可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振奋士气……”


    兵部尚书听到人家夸陛下,简直比夸自己还要舒坦,简直想嘲笑这人最开始看不起陛下的行径。


    不过不行,陛下说他们是同胞,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撑,不能破坏感情。


    于是他说:“陛下便是如此。他虽然不了解战场,但是了解百姓。”


    “这群军士,说到底不都是百姓吗?”


    他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战场上,迟早要回家去,若知道自己伤残后只有一笔钱——有时候这笔钱还不一定能发到他手上——在战场上便会畏首畏尾,不敢拼命作战。


    陛下亲口承诺,在出现伤兵之后,朝廷能给他们保障,能让他们有一条退路,甚至能过上与家中一致的生活……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陛下对百姓了解之深,不是你我能够匹敌。”兵部尚书止不住地夸赞,“依我之见,就算是那位厉将军,也会佩服陛下的手腕。”


    对方是卜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只要卜大人在一日,他就会辛辛苦苦为盛朝作战。


    可那人的脾气着实不驯。


    先帝曾想过,要叫这人滚蛋,换个人去收拾倭寇,但是换上去的将领们没一个能做得那么好,再有卜大人的一手保证,所以只能不情不愿地用着他。


    每年的军费也是难得不拖欠。


    只是可惜,对方这次没来,只派遣了一支精锐。


    大同总督先前了解过陛下的行事作风,大多针对普通百姓。如今真的轮到自己手下的军队,才知道,这是多么舒坦的一件事——


    她叹了一口气:“先前我对陛下不敬,陛下也……”


    话还没说完,忽觉脚下传来一阵震动,地动山摇,房梁上的灰尘碎砖,纷纷在此时落下。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炮轰。


    “是敌袭!迎敌!”


    总督满脸焦灼,又道:“陛下还在外面!”


    炮轰的时候,明慕正在山中。


    地面摇摇晃晃,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火攻击,阚英立刻白了脸,一把搀住明慕的胳臂,胆战心惊道:“陛下,咱们回去吧?”


    “没事。”


    明慕不以为意。


    这才哪到哪,他小时候过年,外面放的烟花炮竹比这个猛烈多了!


    他第一次被吓哭过,被父母无情嘲笑,后来学会了自己堵着耳朵。


    后来禁燃烟花炮竹,过年都没以前的感觉了,想起来还有点怀念。


    “陛下,这是敌袭!”


    “咱们在多深的内陆了,一时半会也打不到这里。”明慕从口袋中掏出小一号的千里镜,往外看了一眼。


    隐隐绰绰,能看见军队作战的痕迹。


    大号的千里镜给了兵部尚书,小一号的只能看个样子。


    “没事,打不到我们这,让大家别怕,得快点开工。”


    明慕担心带来的火炮、火箭不够用,必须尽快建立,然后让匠人、伤兵们开始工作。


    ——听起来好像周扒皮哦。


    他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没办法,火力恐惧症患者是这样。


    目前,山中已经被清理出一个地方,并且用火器炸平了一片,附近的小动物们早就吓跑没影了。


    然后,便是打地基,浇筑水泥,尽快把厂房的雏形搭建出来。


    宣化县的第一批水洗煤已经送达,他们这边连工都没开。


    阚英看起来都快哭了。


    陛下执意要呆在这里,谁都没办法。


    明慕看起来不在意,实则凝神细听。


    在最初的火炮声音过去之后,便是略弱一截的火炮声,以及火箭飞出去的轻微声响。


    不得不说,盛朝的火炮技术不太行。


    明慕叹了口气,好想作弊去系统那边套一份出来……虽然是弱化了无数版本的,但也比现在的好。


    “陛下?”阚英实在不理解陛下还有心思叹气。


    “没关系。我不能害怕。”


    明慕握住身边宫侍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却坚定:“我是来振奋士气的,不是让他们分出心神,担忧我会临阵脱逃的。”


    今天的第一轮炮轰只是试探,在炮轰之后,便传来了喊杀之声。


    明慕不能去前线——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能从声音判断前线的情况。


    “他们的炮火也不多,所以要省着用。”明慕仿佛是嗤笑一声。


    看来戎狄与西洋人之间的合作也不大靠谱,想要啃下盛朝,这么一点炮火怎么够?


    是担忧戎狄顺利攻下盛朝之后,将枪头转向他们吗?


    在此地工作的匠人和士兵们,在听见炮火声音后,着实恐惧了一瞬。


    但是,见陛下站在一侧,毫不动摇,宛如定海神针的样子,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心。


    陛下都不害怕。


    他们怎么能害怕呢?


    ——


    前线顺利。


    或者说,过于顺利了些。


    在炮火的互相试探之后,盛朝的骑兵率先出城,宛如出笼的猛虎。


    他们似乎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只挥舞着武器,毫不顾忌地攻向敌人。


    这是此前……不,应该说几十年间,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有人想起了久远之前,部落老人所说的,太祖手下的兵——传说每一个盛朝兵士都不知害怕,不知受伤,宛如从东边而来的魔鬼,将戎狄驱逐进草原。


    直到太祖死了,他们才敢从草原深处回到曾经的家园。


    只是他们长大,能拿起武器上战场的时候,那些勇猛的盛朝士兵已经全都死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蜷缩在防线之内,拿一些只能吓人的火器试探的怂包。


    他们从没有害怕过盛朝。


    ……直到此时。


    有人惊叫一声,用部落语言喊了一声“魔鬼”,甚至丢下了武器,往安全的阵营内跑。


    “逃兵杀无赦!”


    有一个人跑,就有无数个人跑。


    戎狄的将军喊了一声,但完全无法遏制战场上的劣势,越来越多的士兵们丢下武器,不顾一切地往后跑。


    而那边,盛朝人仿佛完全不知疲倦,甚至举起武器,还要追上来。


    就连将军自己,看到了这样的兵士们,都颤抖了手脚,策马回奔。


    直到抢夺回之前戎狄攻占的地方,一直到戎狄固守的城池下,盛朝才渐渐停下了脚步。


    “陛下会带我们回来的。”


    看到曾经熟悉的城池,如今被戎狄占领,就算在陛下的引导之下及时迁走了城中百姓,士兵们还是心中愤愤。


    他们再没有了以往的恐惧。


    攻城的准备不足,他们不能以骑兵攻下城池,只能先班师回朝。


    被戎狄们丢在战场上的火器、火炮等物,自然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


    “今天的任务进度不错,最迟明天就能开工。”明慕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以往得到太阳落山,他才会从山中出来,但是今日不同。


    在喊杀声也消失之后,明慕知道,或许是第一轮进攻结束了。


    他得知道如今的情况,所以提前下了山。


    即使清理了路,身上难免沾上树叶,明慕没管。


    直到撞到面前的人。


    他茫然地抬头,虽然不是所有士兵都见过他的样子,但“小皇帝不满二十岁,看起来还是个少年”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军营。


    应该不存在故意撞上来的情况。


    不仅如此,对方还伸出手,堪称不敬地拿下了明慕头上的树叶。


    如果不是没闻到熟悉的气味,明慕还以为,澜哥也跟着来了。


    抬头后,居然是意料之外的人。


    “肖晓?!”


    明慕震惊开口:“你怎么在这?!!!”


    他以为,要等到很久以后,两人才能重新见面。


    “厉将军派了一队精锐,我是领队。”


    见到故人,肖晓也很高兴。


    他露出微笑,跟在明慕身边:“在路上就听到陛下出征的消息,今天刚到,果然看见你了。”


    “不是?”明慕简直要冒出问号,“你才去多久,就当上领队了?”


    他是知道自家发小挺厉害的,从普通士兵升级到百户简直神速。


    但是,在截然不同的海边也能进步神速,好强!


    相比自己,简直原地踏步啊……


    “自然是因为厉将军慧眼过人,一眼就看出我不同凡响。”肖晓大言不惭。


    明慕:“滚蛋!”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回到了军营。


    肖晓简单道了别,他来得迟,没有赶上刚才的进攻,也没人管他们,所以暂时脱离队伍,来找明慕。


    现在长官们都回来了,他也得收拢手下的兵将,尽快和本地士兵们融合。


    “你先忙,等迟一点来找我,我有事情想说。”


    明慕隐隐约约有了一个主意。


    肖晓正色点头。


    明慕已经刷脸成习惯了,顺利去了官衙,听到大堂里面有人声,顺路摸过去。


    “依我之见,应及时夺回城池,将他们赶出盛朝!”


    “穷寇莫追!”


    “那种诡异的火器还没用上,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兵行险招?”


    几人为要不要继续追下去而争吵。


    明慕敲了敲门。


    见到他来,几人都行了礼,兵部尚书立时问:“今日戎狄突袭,陛下……”


    他有心想问陛下有没有吓到,但是这么说,仿佛有些看轻陛下了。


    于是搜肠刮肚,找了另一个词:“……陛下之威,震慑戎狄,才叫他们临阵脱逃。”


    明慕:……


    他难道是那种不听下属拍马屁就会生气的领导吗?


    强行忽略这句四不像的话,明慕歪了歪头:“你们在商量攻城?”


    “正是如此。”


    “我不建议现在哦,因为他们的石油……也就是那个火器,还没有拿出来,对吧。”明慕缓缓说出自己的构思,“我的建议是,找到他们的石油点,然后彻底切断。”


    明慕不担忧火炮,反而担忧那个石油。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居然把石油这么用,简直暴殄天物啊……


    “总之,如果不切断他们的石油供应,就算被一时打退,也会卷土重来。”明慕只提出自己的想法。


    有臣子道:“可是,茫茫草原,如何找出那个……石油?”


    啊哈哈,当然是呼伦贝尔啦!


    几乎与大庆油田齐名,只是一半在我朝境内,一般在境外——现在倒是没有什么蒙古国。


    现在没有开采和勘测技术,应该是有表面的原油漏出,让他们发现了能爆炸,并且爆炸威力不俗。


    要占领,一定要占领!


    “我有一个猜想。”明慕笑了笑,没有过多地暴露自己的特殊之处,只是这点欲盖弥彰到底有没有用……


    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得先拖着戎狄,不叫他们发现端倪,而这边,派出一队精锐,切断他们的路。”


    这队人贵精不贵多,主打的就是一个突袭作用,避免被戎狄发现,顺利融入草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断对方的石油来源。


    甚至再幸运一点,遇到火炮的运输路线,也能顺利组织。


    到时候,戎狄是真的如笼中困兽,再也没有抵抗之力。


    明慕说完,又看向众人:“你们意下如何?”


    他们没有回答,只跪服道:“陛下深谋远虑。”


    “至于派去的人手……我有了一点思路。”


    最好全是北疆或者西宁府的人,了解附近的地形。


    其他人由臣子们决定,而领队,明慕有了想法。


    肖晓听到这个消息后,简直满脸震撼:“我领队?”


    明慕点头:“我觉得你很适合。”


    个人能力和组织能力都很强,又熟悉地形,更重要的是,他告诉对方一个精确的地点,肖晓一定不会有疑问。


    如果是别人,问出“陛下是如何知道的”一类问题,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肖晓和他一起长大,早就知道发小知道很多东西,不会多问。


    “可是我会迷路。”肖晓诚恳道。


    明慕:“???”


    他下意识就想说不会吧。


    现在有了指南针,又不是汉朝那时候,大军在遇到敌人之前先迷路……


    “真的。草原深处没有地标,也没有可以让我问的人,就算知道方向,也很容易迷路。”肖晓诚恳说。


    在盛朝内部,就算他迷了路,手下也有可以问的人。但是茫茫草原,估计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舆图也不清晰,得去问谁呢?


    让他当个小兵可以,当领队大可不必。


    明慕倒是想起后世的几个大省,有人分享自己自驾游的经验,说就算在公路上开车,还是会怀疑自己有没有走错——


    归根究底,是因为这些地方太大了,一连几个小时周围的景色都不变,简直怀疑自己进入了什么怪谈。


    这么一想,仿佛也不奇怪……


    “要是天降冠军侯就好了。”明慕叹气。


    肖晓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一边,跟着叹气:“要是天降冠军侯就好了……这位是?”


    “叫你读书你不读,现在好了,一问三不知。”明慕指指点点,“最出名的冠军侯,自然是霍去病啊!”


    霍去病的优点太多,不迷路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在他被封为冠军侯后,这个称号一度成为传奇。


    只是在怎么努力,已经死去一千年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计划刚刚诞生就惨遭夭折,简直……唉。


    ——


    大军惨败而归。


    他们甚至还没和盛朝军队真刀真枪来上几回,就胆怯了,甚至溃不成军。


    单于在收到这个消息后,肥硕的身躯摇摇欲坠,几乎要晕过去。


    缓过来之后,立刻咆哮道:“我族勇士,怎会如此?一定是盛朝用了邪术!”


    是了,一定是这样,只有邪术,才会迷惑他的军队!


    军师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之态,不住地回想——


    这不可能啊!


    如果盛朝有这样的气势,当年怎么会输呢?


    只是叫那个没本事的小皇帝提前登基了十几年,怎么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哪里遗漏了?是盛朝又出现了新的将领?


    他告了罪,惴惴不安地离开大帐,走到羊圈之前。


    再熟练地找块石头,或者别的东西,砸向最里面的一团黑影:“滚出来!”


    一次挫败,就足以让他恼羞成怒,尽显原形。


    最近的时日,让他养成习惯,只要遇到了事情,就过来,将怒火全都发泄在那个少年身上……


    看着曾经的少年将领如今只能和羊一样,在里面躲藏,他心中止不住快意——


    盛朝无法保护你。


    每次他都会说遮掩过得话。


    不如早点投靠戎狄,如果他早点驯服,就不用再吃这么多苦。


    只是那少年的骨头极硬,这么久了,也不见松口。


    没关系,假若盛朝重新攻过来,他也不会留下那少年的性命。


    只要他死了,就代表盛朝失去一个天赋绝伦的将领。


    今日和往日一样,他来到此处,不住地往里面砸石头。


    只是曾经会给一点动静的黑影,如今居然一动不动。


    他这么快就死了?


    中年人心道不妙,随手抓了一个人过来,将羊圈打开。


    他不愿顶着羊膻味进去,叫别人帮他进去看。


    那戎狄人嘀嘀咕咕了一句,不知道骂了一句什么,自己则是深入进去,掀开最深处的黑影。


    他惊叫一声,用不熟练的中原话说:“长生天在上!他跑了!”


    中年人几乎晕过去。


    他顾不得脏污,快步走进去,果然,曾经的黑影变成一团毫无意义的稻草:“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着他的!”


    “早就说过,你如果看不惯他,完全可以把它送到牢狱里面去!”那人平白无故得了一顿骂,也不甘示弱,他看不惯这个盛朝人好久了,“你不愿意,只叫他呆在这里,羊圈又没上锁!”


    没有食物和水,的确能够控制一个人。


    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中年人简直怒急攻心,急急忙忙跑去王帐,希望大王为他找人。


    ——


    另一边。


    少年蜷缩着身子,忍着胃部火烧火燎的痛,几乎站立不住。


    他不能倒在这里,就算死,也要死在盛朝的土地上。


    家里还有阿爹阿娘、还有弟弟妹妹……


    他以为这次只是一次外出务工,很快就能回去,也不会错过春耕。


    被他牵着的小羊发出咩咩的叫声。


    经过多日的相处,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城中戎狄出兵,防御松懈,才叫他找到机会,伪装成牧羊人,从城中逃脱。


    只是走了一段路,看不见城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浑身都好痛……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羊背上,在茫茫的草原上,指了一个方向。


    “去那边,乖,去那边。”


    那是回家的方向。


    倘若天底下真的有神佛,请让他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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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第七十章


    ◎登基第六十二天(营养液满7000加更)◎


    吵了好几日, 也没找出能够领队的人。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能迷路。


    自从有了防线以来,盛朝的军队很少去往草原,就算去, 也是如太祖一般, 随着大军出征。


    在人多的情况下, 自然不用担心迷路。


    可是此次肩负责任, 必须做到十全十美, 一点错漏都不能有。若是让戎狄发现盛朝的目的,便会加强防御,或者更为干脆一点,带着剩下的东西, 和盛朝决一死战。


    那是明慕绝对不想看到的场面。


    在主要兵力互相对峙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做到大军开拨,前往草原。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


    双方都在等破局的机会。


    戎狄在等族人们送来一批新的火器, 补充攻城资源;盛朝在找合适的领队,于草原中奔袭。


    只看, 谁能先得到机会。


    明慕看着已经打好了框架, 正在往里面运送东西的厂房, 不由得叹气, 第一千零一次感慨要是冠军侯在世就好了。


    阚英将带来的点心递过去:“陛下?”


    “我不饿的。”明慕拒绝。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他叹气,阚英就会条件反射地送来糕点。


    是什么写好程序的机器人吗?


    他有些迷茫。


    但是为了不辜负好意, 这些点心他都是揣在身上,等饿的时候再吃。


    阚英道:“陛下不必忧心,一定能找到方法的。”


    他对小皇帝的运气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明慕摇头, 继续叹气:“这次就算运气再好也没用啊。”


    难道天上能给他掉一个冠军侯?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嘛。


    除却这个, 还有一个问题, 正在争执之中。


    明慕想弄一批火枪出来。


    但是现在的火枪,说难听点,和柴火棍子差不多。首先,装填弹药非常麻烦,得从前面塞,等好不容易塞进合适的位置,点燃后面的火绳。


    就这,都不一定能让子弹顺利发出去,根据观察,这些“柴火棍子”有一半的可能性直接在手上炸掉。


    就算好运气,碰上了另一半可能,顺利发射出去,但不一定能打到敌人,因为这些“柴火棍”的射程很短,不一定能够打到远处的敌人。其次,精度也很差。


    简单来说,就是一无是处。


    以前有人调侃,这些东西的作用还不如能够烧火的柴火棍,所以有了这样的别称。


    有这个时间,他们更想研究戎狄用的火炮。


    那些火炮的威力可比火枪厉害多了。


    但明慕执意想“浪费资源”研究火枪。


    现在的火枪发射方式不行,引燃方式也不行,但是这些都是能改进的,他甚至用不上近代时期“汉阳造”那样的水平,只需要做到燧发枪……


    那些东西可是一直能够使用到十八世纪……


    能够通过撞击火石,点燃火药,然后发.射.子.弹,比以前的老旧火枪合适多了。


    而且,这是独一份的!


    想想看,敌人甚至在远方,还没冲过来,盛朝的军人就人手一支火枪,直接把人打伤……想想就热血沸腾!


    为此,明慕据理力争,专门分了一小块地方用以达成他的目标。


    首先是高碳钢。


    他完全没打过铁啊!只能尽量描述:纯铁之中含有约百分之零点六到百分之一点七的碳……


    明慕至今没忘记那些匠人们如同看天书一般的眼神。


    没有当面说异想天开已经是看着他是皇帝的面子上。


    明慕不好解释,只能继续说:“不是现在的那种炉子,而是竖着的炉子……”


    他对此时的炼铁技术一无所知,之前关注过这方面的书籍,也很少,大部分人将炼铁之类的匠技当成匠户们才会掌握的技术,根本不屑去询问。


    而明慕对现代的高炉技术也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里面发生什么氧化还原反应,将铁矿还原成纯铁……然后就再也不清楚了。


    只是他的描述说出来之后,立刻有人恍然大悟:“陛下是说竖着的炉子,这种倒是有,先前在遵化时,他们都使用那种奇怪的炉子。”


    明慕:!!!


    看看看看,只要愿意沟通,思路这不就来了!


    “你仔细说说?”明慕立刻凑过去问。


    虽说,这些日子都已经习惯了陛下时不时过来,但这些匠人还是第一次和对方近距离接触,顿时手足无措。


    手上满是老茧的憨厚汉子顿了顿,继续说:“具体如何,小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些竖着的炉子能够炼出纯度更高的铁。但因为木炭的……呃……”


    他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说木炭不能用,但是也找不到其他的燃料,就先放弃了,还是用以前的炼铁技术。”


    明慕:!!!


    太可惜了!


    如果早点用煤炭,说不定盛朝的炼铁技术早就登上下一个台阶!!


    天啊。


    不过单纯煤炭好像也不行,得用焦炭——至于这个焦炭要怎么做出来,明慕暂时没有头绪。


    总而言之,想要达到他的目标,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明慕只能叹气,只能先让他们制作火箭以及火炮。


    他前世并不是军事爱好者,对武器的了解并不多,可恶,如果能有机会回去,他一定多看……


    可如果回去了,他还有机会能过来吗?


    “唉。”明慕第一千零二次叹气。


    “陛下,不若出去走走?”阚英尝试提出意见,“陛下来了之后,就没有见过北疆的风光吧。”


    第一天晚上到的,第二天就扑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之后就是军营和此处两地跑……


    甚至最近都在发愁,信里面应该写什么内容了……实在是没有东西写。


    阚英苦口婆心:“前线局势稳定,这边也走上正轨,您弄得那个,呃,流水线,极为有用!如今伤兵也能来填充火药了。”


    “实在不必细细盯着。”


    流水线工作放在火药填充上简直再有用不过,拆分成无数个环节,交给不同的人去负责,如果出现任何问题,直接找负责人就行,还不用担心火药配方泄露……


    在阚英的设想中,陛下不应如此劳累。


    来到这里,不到处走走看看,算什么出行呢。


    只能说这就是内侍和其他人的最大不同:他不是故意教唆帝王沉溺玩乐,而是实在不忍心帝王如此劳累,归根究底,帝王是他们一手看着长大的人——当然,奸宦除外,他们是真的坏。


    就好比后世那句话,别人都只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有他们在乎你飞得累不累。


    明慕站起身,努力盘算了一下,发现好像还真没什么事了。


    朝堂那边……折子只有寥寥几份会送过来,更多的都是皇后殿下一手处理了。


    而这边的种种事情,都陷入了僵局。


    他一个人再怎么想也没有用,很多事情,他都只了解一个表面,属于彻底的行外人,好比炼钢,明慕最多提出一个方向,都是臣子手下们在愁眉苦脸。


    想到澜哥的手段,明慕只能暗自祈祷,祈祷他回去的时候,臣子们还能留口气。


    对方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那么……过分吧?


    “我们出去看看!”


    明慕让人牵来他的小马,为了低调,脖子上的铃铛已经拿下来了。


    他拍了拍小马,从袖子中递出一块冬瓜糖,喂给它。


    现在身上的甜食点心很多,完全不虚的。


    小马像是闻到了点心的甜香,蹭了蹭,仿佛还想再吃一块。


    “回来给你喂糖块啦。”明慕摸了摸鬃毛。


    其他点心加了米粉和水果之类,不知道能不能给小动物吃,还是谨慎为上。


    帝王出行,按理说得有赫赫的仪仗,但明慕只是在周围策马跑一圈,处于军营后方,也不跑远,干脆一切从简,只带了一个近侍和几个亲卫。


    不得不说,北方的平原让人看着心里开阔,心底的郁气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消散于无。


    在痛快的策马之后,明慕放慢了速度,小马开始缓步在草丛里溜达,时不时低头,咬一口。


    闲下来时,消磨时光还是很快的。


    只是在草原上跑了一圈,追几只兔子,再烤了带来的食物,明慕就看到了落日。


    一个下午,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明慕有些恍惚,但是手里烤鸡的甜香让他低头,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抓来玩的几只兔子都已经放走了,明慕绝对不会吃野味!


    不仅如此,在他的影响下,军营也很少吃了。


    ——


    在另一边,少年捡到几只受伤的兔子。


    它们跑得很慢,所以顺利被少年抓住。


    他已经吃了几天的草,捡到兔子,恨不得直接塞进嘴巴里面。


    但他不敢点火。


    上风口处,隐隐约约传来了烤鸡的香味。


    有现成的熟食,可比手上挣扎的兔子好多了。


    少年将几只兔子捆起来,塞进隐蔽的角落,自己则是拿着一把磨好的石刀,慢慢地往那边靠近。


    他似乎天生有这样的才能——


    只要他想隐蔽,就很少有人能发现他。


    不仅如此,但凡去过的地方,他就会牢牢记住,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


    所以,他一定能回家——只要没有在路上死去。


    身边的小羊蹭了蹭主人,被一把摁住,少年的声音沙哑:“你在这,我去看看。”


    他很需要食物,非常非常需要。


    下风口不容易被发现,少年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


    只有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容貌精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玩的小少爷,另一个应该是他的仆从。


    ……不,不止。


    在更远的地方,有人守着。


    他们还有马。


    少年选择了一个高处,能将这一片尽收眼底,冷静地判断,倘若他抢了食物,能不能有机会逃脱。


    他勾勒出一个最佳的逃跑路线。


    当然,想要逃跑的前提是伤到对方。若那个小少爷受伤,身边看守的人会以他为重点,能让自己有逃脱的机会。


    可是对方是盛朝人……不是戎狄。


    面对戎狄,他大可以下死手,可面对盛朝人,就不必这么……


    纠结了半晌,少年放松了身体,倒在草丛中,心中茫然。


    还是回去吃兔子吧。


    只是当他预备顺着原路返回时,一柄长枪抵上他的喉咙:“你是谁?”


    面前身着奇异盔甲的士兵满脸警惕,似乎只要他回答不好,这柄长枪就能瞬间贯穿他的喉咙。


    “我是、盛朝人……”


    长久没有和人对话的嗓音宛如锯齿。


    少年咳嗽了两声,强忍着难受,继续说:“我是盛朝人,我没有恶意。”


    像是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原先坐在地上休息的小少爷站起身,往这边走来:“出了什么事?”


    “……小少爷,发现了一个敌人。”


    侍卫担心这是专门面对陛下的阴谋,没敢直接叫破明慕的身份,而是换了一个称呼,手中的长枪微微一动,刺入了少年的颈脖,流出一点鲜血。


    阚英立刻拦住明慕,不让他靠近:“那边危险。”


    “没事,这么多人,难不成守不住我?”


    明慕继续走过去,听到了“敌人”发出的声音:“……我不是敌人,我是、盛朝人。”


    他声音着实沙哑。


    见了人,明慕呀了一声:“快点放开他,这孩子……”


    他实在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人。


    身上几乎全是深一层浅一层的脏污,看不出原貌,衣服极为简陋,只能说勉强蔽体。


    身形也极为瘦弱,看体型,年龄不大。


    整个人只能看出一双眼睛,疲倦且坚定。


    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到这里的。


    “先放开他。”明慕直接伸手,握住了长枪,“他是盛朝人,是同胞。”


    在这漫漫北疆,任何一个盛朝人都有帮助的必要。


    侍卫的长枪微微侧开一点,不叫陛下受伤,可还是抵着那少年,只道:“陛下有所不知,戎狄内部也有盛朝人。”


    明慕:“什么???”


    他有点震撼。


    难道盛朝的内治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吗?宁愿去草原上吃灰吃土,也不愿意在盛朝待下去?


    “他们会抓掠盛朝的普通百姓,和部落的人通婚,代代下来,生出的孩子们已经和盛朝人没什么区别,然后再派遣到前线,用以激发边疆士兵的同情心。”


    面对与自己相似的同类,大多数人会抱有一份怜悯之心。


    而这点怜悯,被那些戎狄利用,造成了很多损失。


    寥寥几句话,勾勒出一个明慕从未想过的战场。


    他看了看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看侍卫,深吸一口气,道:“将他捆起来,送去军营。”


    虽然一个盛朝百姓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对方很有可能是戎狄那边的奸细……


    可就这么疑罪从有,让他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逝,明慕做不到。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误伤可能,明慕都不会去做。


    将少年的手脚束住,的确不会能伤害陛下。


    侍卫收回长枪,遵从陛下的命令行动。


    少年只觉得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为了让他卸力,肩胛骨几乎叫他们掰得骨折。


    很痛。


    但是他活下来了。


    他仰着头,仿佛是想去看那个出言的小少爷。


    若不是他,在被发现的第一秒,他就会死。


    他知道这里是哪,想要偷偷绕过战场,回到盛朝。可是防线看守严密,他不一定能混过去。


    可是,跟着这人,他就有机会。


    “别让他饿死。”


    明慕其实想亲身上手,给这人擦擦,再喂一点食物和水。


    但是这群人肯定不会让他做。


    所以他将几人支使得团团转:“先给他喂一点水,再给他喂点东西。”


    为此,明慕特地贡献出手上积攒的几块点心。


    地上的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


    “他应该饿坏了。”明慕注意到那少年的目光,将手里的点心递给阚英,“不能直接干吃,放在水里泡一泡。”


    在燕都时,糕点都不是配白水,而是各式各类的茶,才能彻底激发其中的味道。


    但现在一切从简。


    阚英还挺不情愿的:“……小少爷饶过他一条命就很好了,何必如此?若……小少爷一会饿了,又怎么办?”


    明慕:“……你是不是忘了我才吃过东西?”


    再者,他看向军营的方向,又看向近侍:“这点距离,总不能把我饿死。”


    能将这个少年饿死倒是真。


    一碗糕点糊糊下肚,少年总算有了力气,也能说话了。


    几人要把他带走时,他扭动着不愿意配合,声音清楚了一些:“……我的羊。”


    “我的羊,在那边……”


    明慕微微点头,立刻有人前往刚才少年藏身的地方,牵出了一只半大小羊。


    小羊咩咩叫着,小跑到少年身边,蹭了蹭他。


    这一幕倒是让明慕柔和了神色。


    反观他身边的侍者和亲卫,都露出了警惕的眼神——


    这只羊身上有戎狄的标识。


    ——


    由于中途出现了意外,这场短暂的出行临时结束了。


    不得不说,除了明慕,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将手中的烫手山芋丢出去了。


    不论是其他人审讯,还是如何,都不关他们的事。


    也不至于一路上提心吊胆。


    但他们不清楚一点。


    ——天.朝人可是很爱看热闹的。


    明慕如是说。


    特别是如今手上又没什么事,军营里也没什么事能插手,工厂那边已经出现了研究停滞……


    只能说,明慕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甚至连工作到一半的出行他都答应了——以往只有皇后殿下能叫他出行呢。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现成的热闹,明慕怎么可能不会凑上去?


    要不是身份特殊,他甚至想亲自问话。


    而且肉眼可见的是,不仅是近侍,就连军营里面,大部分人都愿意惯着陛下。


    直到让小皇帝坐上首审的位置,阚英还没反应过来,甚至十分想叫陛下离开。


    去后方,去别的安全的县,休息几日,逛一逛玩一玩,也比在这看着人审讯好啊!


    要是见了血,惊到陛下,这些人能担责吗?!


    他在心里无声咆哮,但是见到陛下近日难得的、神采奕奕的脸,又将那些不同意的话咽下。


    算了,陛下高兴就好。


    可能在场的人中,只有明慕觉得自己不是来玩的。


    在忙碌的情况下,可能询问得不那么仔细,草草定罪。所以他是想接下这件事的。


    不过好想都觉得他不适合这件事。


    总之,秉持着未成年人保护的原则,明慕选了一个官衙的小房间,没让这场讯问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因此,后世有一大部分人都以为,盛朝的冠军侯,是如天神降临,出现在北疆,是嘉元帝“天子”身份的又一重佐证。


    此时没有白炽灯,明慕只能点了蜡烛暂时替代,严肃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北疆?”


    为了让此人有力气回答,在正式开始之前,还专门给他灌了食物和水。


    那只小羊也在一边,负责提供安全感。


    “我住在郑家村,上面是宁远县,我在家里排行三,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少年被松开了手脚,虽然这样的场景让他不安。


    但是他回来了,回到盛朝了。


    心中积郁的种种情绪在此时陡然爆发,泪水忽然流下,他止不住地哭泣:“我叫小羊,今年春耕的时候后,家里没有余粮,有一个人说,带我去做工,给了家人一些粮食,所以我跟着来了。


    “但是他是骗子。他直接带我去了北疆,说、说我以后是很厉害的将军、不能为盛朝效力,要帮戎狄。


    “我没有同意,他就把我关在羊圈里。”


    再怎么冷静,这人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能拼尽全力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明慕听呆了。


    “宁远县是西宁府治下?去问问,那边有没有郑家村。”


    虽然只三言两语,但明慕几乎已经确定这少年来自盛朝,只是被一个拐子给拐走了。


    那个拐子很有可能是盛朝的奸细,用这种话诱骗无知少年。


    他短促地下令,又道,“叫这孩子暂且休息,既然是盛朝人,便不必如此……”


    可别人的感触比他更深一点。


    ——梦中,陛下身边确实跟着一位少年将军。


    勇猛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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