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落定
清晨六点,时明煦睁开眼。
意识回笼时他感受到一点流风,周遭似有沙沙声,轻微的木叶气息弥漫过来,周遭的一切终于隐约可见。
这是一处宽敞明亮的房间,时明煦并不陌生,但又实在久违。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许现在还太早。天刚蒙蒙亮,许多东西都看不清醒,时明煦只本能地往光源处望去。
——窗户开了半扇,婆娑着的植物就这样落到眼底。不密集,纤细的几条滕蔓,坠着小而薄的叶,叶间隐约透出柔和的驳光。
长时间不用的大脑变得锈钝又空茫,他连呼吸都还不甚顺畅,于是只好撑着脑袋坐起,眼睛久不见光后受到刺激,本能地微微眯起,但时明煦始终没有挪开过视线。
他像是看入了迷。
直至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
“时明煦博士!”
时明煦这才回神,朝来人望去。
踏入病房的人,他也并不陌生——这是医疗中心的杜嘉。但杜嘉似乎变得稍成熟一些了,比起此前相遇时二十出头的模样,杜嘉身上的青年气质已经更甚。除却刚刚那一声惊呼外,他整体显得稳重,并很快联络了麦安珊。
在等待主治医生的过程中,时明煦勉强搞清了状况。
按照杜嘉的说法,他已经昏迷半年之久,而在此之前,他还从乐园消失了整整两年时间。直至兰斯在某处陷落地边缘的城市遗迹中发现了丧失意识的他,并将他带回乐园。
“兰斯怎么会去野外?”时明煦虚弱地问,“城防所”
“兰斯上校退出了城防所,转入外派调查团了。现任外派调查处主负责人。”杜嘉想了想,“嗯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在那场金色雨季结束后。”
时明煦微微一怔:“金色雨季?”
“就是秋灾后发生的事情啦。”杜嘉坐过来——事实证明,他的成熟稳重中,或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伪装。一旦找到话题,他就又开始侃侃而谈。
如同两年半前,那个落雨的早晨一样,当晨光渐渐漫入房间时,时明煦终于勉强填补起错失的光阴。
两年半以前,九月温戈陨落所招致的暴雨与风雪,被定义为“秋灾”,它仅仅持续了一周,就带走十余万人的生命。外城遭遇大面积损毁,气温一度降至零下四五十,内城被迫开启防护罩,核心建筑与物资才勉强得以保全。
但,就在乐园几近瘫痪、濒临崩溃时,天空中忽然降下淡金色的细雨——没有人曾经见过这样的雨,每一丝雨线中都含着微芒,它如此纯粹,仿佛直直从日轮中剥离。雨落到乐园,化作轻薄的雾气,融化厚实的冰雪。
它像是诸神的垂泪。
刚开始时,城防所的广播提醒大家不要外出,直至第一位大胆的居民走出临时避难所,放任眉目被雨浸湿,淡金色的细丝包裹在他身侧,形成隐约而柔软的茧。
回到室内后,他已经泪流满面。
于是谨慎渐渐被消解,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去,淡金色的雨线取代天光,成为笼罩乐园的太阳。男女老少肩膀抵着肩膀,像奔赴汪洋的游鱼,细碎光影都被搅化,又融在人群间。
有人在欢呼,或许是庆幸劫后余生;有人笑起来,在与同伴追逐打闹;也有人落了泪,因为淡金色无处不在,他大概已经混淆了天上人间。
落雨持续了整整半年,直至来年三月。渐渐的,人们意识到基因链断裂事件发生频率的降低——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谁骤然离世的消息。而在灯塔最新公布的年度报告中,高等级基因链持有者的比例虽未明显增加,低等级的死亡率却已大幅度降低。
金色雨季,就像曾经的黄金时代一样,它带来蓬勃、复苏,以及生机。
还有春天。
金色雨季的尽头,遥遥曳来真正的春光——风带来了野外的种子,而当城防所发现它时,小小的植株已经爬上废弃建筑的防盗网。它是这样纤细而无害,当指腹拂过叶缘时,甚至会软软地蜷缩起一点。
于是,它得以成功从灯塔中走出来,历经三代培育与一年观察期后,最终被允许在乐园中进行无土栽培,可以家养。
唐·科尔文博士作为主要育种人员,给它取名为“迎春枝”。
当你看见培养液中的迎春枝嫩芽爬过窗隙、探出墙头,就意味着——
你已经唤醒了乐园的春天。
“接着,发生了一些关于春天的故事。”
杜嘉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金色雨季结束后,城防所和从前一样,为春夏可能爆发的集中繁殖潮做好了准备。但奇怪的是,自雨季后,异常繁殖潮也削弱了许多,主动攻击乐园的更是寥寥。城防所许多人无事可做,外派调查团反倒忙得晕头转向。”
时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外派调查团有什么新发现吗?”
“当然咯!”杜嘉干脆坐到他病床边,“外派调查团还找到好些弱畸变的新型植株。说来也奇怪,越是靠近乐园的地方,那些植物的异变程度也有所减轻了搞得好像乐园突然之间有什么磁场一样。”
“总之更多温和畸变的动植物被带到灯塔。截至现在,已经有十一种植物拿到了无土栽培许可证。”
“兰斯上校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把城防所许多事务都交给俞景,自己变成调查处的一员,甚至舍弃掉原本在城防所的军衔不是很懂这种人。不过,上校确实能力很出众——这才两年时间,他就已经成为累计出入陷落地次数最多的人类啦,带回灯塔的弱畸变样本也最多。”
杜嘉说到这里,朝时明煦笑了笑:“半年前,在蓝色雨季结束后,上校甚至将您也带了回来,从A-159号城市遗迹。”
研究员一怔:“蓝色雨季”
“顾名思义,就是蓝色的暴雨啦!”杜嘉耸了耸肩,“现在,这个世界再下什么颜色的雨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蓝色雨季也出现于秋天,持续时间并不长,仅有两周左右,其降雨强度虽远不及秋灾,但范围很广,在灯塔气象中心所能监测的范围内,无处不在落雨。
蓝色雨水淌过浮墟的屋檐,廊下铃铎晃来晃去,清脆的震荡被模糊在雨声里,遥遥传到511室,拂过杜升的耳边。
他俯身,抱起了阿尔吉侬。
在这两年里,小机器人的皮毛破损程度原本稍稍有所增加。
但没关系,杜升的经济已经不那么拮据,他趁着雨季,为它更换了柔软白净的新外衣。
在客人不太多的时候,杜升还喜欢用凯恩斯小报打发时间——只是,很可惜,它已经于金色雨季结束时宣布停刊了,只有些古旧的消息供人翻阅。
杜升很喜欢看一些旧东西,养父的失踪,使他常常怀念着从前。
偶尔,他也想起那位研究员先生,并感念他的帮助。
“惊!内城某实验体出逃,最新行踪竟在第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
“第七十七区,1216号佣兵团日前发生不明原因的集体畸变死亡”
凯恩斯小报的风格一贯很浮夸,杜升读到这里,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畸变,死亡,也变成很遥远的事情了。
尤其是蓝色雨季以来,他再也没有听过任何有关基因链断裂的报道事件。
杜升坐到卡座,为自己调了一杯酒。
他抿过杯沿,酒液就像秋山溪水那样淌进他的身体里。
杜升看上了瘾。当天色晦暗、而511室外只剩下风声时,他才终于看完凯恩斯小报停刊前的最后一期——出乎意料的,那期没有什么博人眼球的小道消息,或言辞浮夸的叙事方式,只有一首黄金时代的诗歌。
杜升匆匆拂过,大概记住了其中一句。
“我的天堂,是一片原野。”
“基因链断裂的概率越来越低了,或许再等几年,灾难真的会彻底停止。”杜升喃喃着,他抱起阿尔吉侬,往雨中走去,“到那时,普通人也可以去到野外阿尔吉侬,你说我能找到父亲吗?”
小机器人当然无法回答他。阿尔吉侬蜷缩在他怀中,像一朵洁白的云。
云漫到地上,变成雾,又飘到野外,追逐风。
兜兜转转,尘世的云与风总能再相逢。
而当时间的尺度被拉回,在整洁的病房中。远空有云层飘过来,短暂遮挡住阳光,迎春枝的绿就格外显出苍翠——距离时明煦醒来,已经有一周。
他的生理机能恢复得格外迅速,各项复健进程也很顺利。当一切生理指标都正常,麦安珊终于肯点头放人离开时,唐·科尔文带着猫咪来接他——52号起码胖了整整两圈。
猫咪乍一见到他,龇牙咧嘴地炸开满身毛发,直至彻底看清时明煦的脸,才有些讪讪地放下了尾巴。
“你要是再不回来,52号就要彻底不认识你了。”唐博士笑眯眯,捏起猫咪的前爪,“喏,跟小时打个招呼吧?”
52号才不想搭理过期饭票,它往唐博士的怀里缩——而当瞥见兰斯正向两人走来后,猫咪立刻蹬着爪子,要勾上校的衣袖。
兰斯依旧穿着高帮军靴走来,他永远这样沉静又平和,眼里蓄满湛蓝的湖泊。他晒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
见到时明煦,兰斯没有惊讶或探究,只是礼貌地一点头。
“博士,”兰斯说,“好久不见。”
时明煦朝他微微颔首:“上校,好久不见。”
“你俩这么见外干嘛?哎算了,我来我来!”唐·科尔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如果是一只猫,这会儿早该跟52号一起炸开了。
唐博士指指时明煦:“这位是小时,我在灯塔最好的朋友。”
他又戳了戳兰斯:“这位是兰斯。我和52号的长期饭票。”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转向时明煦:“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说过——你谈恋爱了?男朋友在外城生活,是个佣兵?”
“你这家伙兰斯说你接了什么保密任务,结果一走就是整整两年,好歹也要跟我告别一下啊!”唐博士嘟嘟囔囔,勾上时明煦的肩膀,“那现在回来了,要不要去见见男朋友?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
“今年以来内外城互通限制也有所放松了,如果那位连续六个月基因链检测稳定,就可以到内城非核心区域生活和工作。”
唐·科尔文说话间,忽然感受到时明煦肢体的骤然紧绷。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寻常。于是唐博士侧目,凑到时明煦眼前:“怎么不高兴啊。小时,你已经和他分手了吗?”
时明煦摇摇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一直都是他。”
他垂着眼睫,轻而缓地喃喃着,像在自语。
“从来只有他。”
他站在微光里,云层阻隔了日轮,他就坠入阴影间。唐·科尔文看着他,安慰的话忽然全堵在喉咙。
唐博士忽然觉出一点笨拙,语言有时候连自己的感受都很难准确表达,遑论平复他人的落寞。
唐·科尔文罕见地闭了嘴,兰斯也适时保持着沉默,上校开车将他们都先送回公寓,临到走到家门口,52号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蹭过时明煦的脚踝。
“房间已经派人提前打扫过。”唐博士讷讷地说,“封条也撤了。小时,你的很多东西都在原处,没有移动。”
时明煦俯身抱起猫:“谢谢。”
唐·科尔文看起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磕磕巴巴地说:“金色雨季后,苏珊娜最终生下了那个孩子。小家伙虽然是F级,但很健康,发育得也没什么问题。”
时明煦微微一笑:“恭喜她。”
“还有珺姐文珺博士申请搬到外城居住,加入灯塔外派野外科研团了,”唐博士瞥了一眼对面房间,“这两年里,她虽然不在灯塔,但贡献点可一点没少。”
唐博士说到这里,终于勉强打趣道:“小时,去年‘灯塔年度贡献度最高的研究员’就是文博士。明年我要下注,压你俩谁是第一——要是我输了,你就得请我喝最贵的酒。”
走廊间,时明煦点头,顺势同好友告别。午后的公寓很安静,打开房门后,穿堂风没有绕他而行。猫咪的毛发散成绒花,52号要巡视自己的小窝。时明煦安静地立在玄关,眼睫低垂。
绿色狼尾轻轻地晃荡着,和窗边一株幼嫩的迎春枝一起,呈现出漂亮的翠色。
他站了很久很久。
直至风将门带上,时明煦才停止虚无的遥望,他或许在注视着什么东西,或许什么也没有。
但当他收回目光后,他就恢复成寻常的样子——像三年前寻常的每一天那样,时明煦回到公寓,打扫房间。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他或许可以再次习惯一个人。
在客厅灿烂的天光里,时明煦将最后一点浮尘也扫尽。52号蹲在脚边,猫咪心满意足地吃着罐头,而时明煦蹲身看它,检查猫咪停止继续液化的小腿骨。
他只要再次习惯一个人。
迎春枝的芽在风里,轻巧地拂向他,方才落到掌心,就被抖落下去——他的手颤得这厉害,眼睫的阴影也被拖长,囚出眼下浓阴的影
他做不到。
长久缄默后,他才起身,将空掉的罐头丢进垃圾桶中,又拾起掉落的芽苞,才起身往洗漱间去,清洁沾上汁液的双手。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电流在奔跑,高楼间晚风也在跑。尘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向前,而时明煦站在原地,甚至连同镜子对视的勇气也没有。
有什么东西随水一起淌进管道中,他的心脏淤积起腐朽的污泥。
水流侵吞着他的呼吸,眼睫好像也被濡湿,水龙头坏掉了吧。
时明煦不知道。
他没有尝到咸和湿,他或许是没有流泪的。
水流漫出了池沿,又淌到时明煦脚边,形成微缩的湖泊,而他倒向水池中的海——就像他曾经抱着白骨,坠落入蓝色汪洋
他把时岑弄丢了。
手臂砸到镜面,发出不小的声响,镜中的空间在颤动,时明煦仍然垂首,他的手指地蜷缩着,无意识滑过光洁的镜面,玻璃已被午后的天光浸得微微发热,整个洗漱间都显出沉闷。
忽然间。
时明煦心脏重重坠了一下。
他抬起头,猛然转向身后——夕烧自门框外斜淌进小块,光影中尘埃在漂浮,散而懒地打着旋。
洗漱间没有镜子,也没有风热意无法轻易散开。
阳光也从来都落不到镜面上。
可贯通电流的灯丝很安静,它成为方寸间真正的太阳,以一种温和又包容的方式允许一切发生。
当迎春枝的绿芽自掌心坠下、点缀着台面时,时明煦的掌心就彻底拍上镜面,微妙的温度以一种急促又不容违抗的方式涌向他。
从镜面相贴处,到最隐秘最熟悉的血液间。
驳光里的尘埃仍在飘,像轻盈的羽毛,楼中风声渐止了,惊扰它们的外力就消散掉,有两小片浮尘碰至一处,就交叠着下落。
繁喧的春日里,静谧的洗漱间,久违的声音轻柔又温煦,颤抖着滑入耳道。
“小时。”
浮光亲吻着地面,粼粼的光像湖水的波。
纠葛的尘枕着波,变成湖底依偎的蜉蝣。
“好久不见。”
不知不觉,不知不觉间。
尘埃落定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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