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1
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郁阳泽闯入雷霆之池,在剑光闪烁之中,瞬间找到了正在和命动手的仇元琛。
而且只一眼,就看出来仇元琛状态不对。
平日里威风凛凛、嫉恶如仇的离恨楼主,此时却在狂舞剑风之时,表情透出三分木讷。
再仔细一看,这人的目光分明没有焦点。
他是完全在依靠着本能打架!
郁阳泽立刻冲过去,侠骨香切开两人交缠的剑风,横插进去,左右一荡!
见缝插针,郁阳泽扶住仇元琛快退,途中还差点被他的轩辕剑给剁一下,幸好躲得快。
“仇楼主?仇楼主!”
“……”
反而是对面的命笑了一下:“不用喊了,他不会理你的。”
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命早都习惯了,也不会痛,连他自己都完全没在意,衣服颜色也深,并不明显。
反观仇元琛,身上除了刀伤之外,居然还有几道剑伤,多集中在颈部——
居然像是轩辕的划痕。
神剑认主之后,是绝对不会伤及己身的。
但轩辕剑的剑痕在此,就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这是仇元琛故意为之。
而至此时,仇元琛的目光还是没有焦点。
他陷入了迷障之中。
命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时间也没着急上来杀人灭口,而是抱着手看戏。
他没有掩饰地看了一眼顾千秋那边。
“故友相杀、亲者反目、手足为仇……这一定是世上最有意思的戏码了。”
郁阳泽心中的不妙感越来越重。
他下意识就看了一眼仇元琛的手背。
还好,什么都没有。
而此时,仇元琛眼中的世界却完全迥异。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他完全脱离了肉身、灵魂高高地漂浮、一直往上,直到与天道并为一体,慈悲而疏离地看着凡尘之下。
这种感觉,说一句身登极乐都不为过。
而在仇元琛往下看到的,却是宛如炼狱一般的人间——
巨大连绵的山脉都被血海吞噬,水池湖泊被染得血红,蔓延过城池、蔓延过小镇,正有无数无助的生灵落入那种液体中,剧烈的尖叫顷刻间消弭于无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看见了合欢宗、看见了六壬书院、看见了蓬莱、看见了不二庄、看见了旧府……
他看见了惊虹山、看见了离恨楼。
但是眼前的炼狱场面却又不是从一而终的可怖,反而呈现出一种格外精巧的秀丽,在他印象里交错映衬,扭曲怪诞。
顷刻间,高山倾覆、沧海桑田,又是高楼筑起、高楼坍塌,世事凡尘,一眼看尽凡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别。
好像是世界未来、现在、过去的交融。
有一道幽幽的女声在他耳边:
“无情一道,绝六欲、断七情,受命于天、归心于虚,于寂静之处凝神,超然物外。”
“剑修一道,性、命悬于三尺寒铁之上,唯剑、唯心、唯我。”
“离恨楼一道,平不平、解难解、杀可杀、诛无尽。”
“三者齐修,古来圣贤难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缅于亲友,生死纠缠、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终泯灭于无情岁月。”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
“是问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尘埃?”
“只在你,一念之间。”
“仇元琛,这是你此生唯一证道的机会。”
“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顶。”
那女声非常轻柔,细听还带着慈悲。
不知怎么,蛊惑意味特别浓重。
仇元琛理智地知道,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但是这个声音,是在他脑子里直接响起来的,无论他念几遍清心咒,还是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仇元琛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个“穷凶极恶”的离恨楼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甚至、甚至……
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理智在崩塌。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
轰隆隆——
血海又吞吃掉了一座巨山。
山上的鸟兽虫鱼、山下小镇里的百姓,全都在麻木的痛苦中死去,已经不会悲鸣了。
“仇元琛,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顶。”
仇元琛闭上眼睛。
外界,郁阳泽忽然看见仇元琛动了一下。
他抬手握起轩辕剑,剑锋却向内,看样子,隐隐好像是要往自己的颈部上划。
尽管哪里已经早有几道未定的剑痕了。
郁阳泽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跟顾千秋学的数枝雪就剩了寥寥,好在理论知识牢不可破。
郁阳泽直接将一道灵力注入到了仇元琛的身体里。
每个修者都有自己的一道运气方式,旁人的灵力一旦进入,肯定是会被强烈排斥的,这种反应,越厉害的人,越是强烈。
但是仇元琛和顾千秋太熟了。
数枝雪又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瞬息融入他的血脉之中。
只可惜,郁阳泽只会一点点。
但是,也足够将仇元琛的理智唤醒了。
仇元琛一睁眼,瞳孔渐渐的收拢,耳边几乎震耳欲聋的女声暂时退远,变成了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仇楼主,你没事吧?”郁阳泽问。
仇元琛的额头上早都遍布冷汗了,惊惧和愤怒充盈心间。
理智回笼,他手中的轩辕就不会对着自己了,而是剑尖一转,指向外界,又是如此的坚定不移。
对面,命还抱着胳膊看好戏呢。
而且不知怎么,仇元琛看他忽然五官错位了一下,神情也变成那种诡异的柔和,最终变幻出了个女人的脸。
很像是满上醉。
“满上醉”用口型无声道:“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再一扭头,郁阳泽没有任何反应。
他肯定是看不到这些诡异变换的。只有自己能看见。
下一秒,不知为何郁阳泽的脸也轻轻错位,像是蜡烛快速融化那般,又被迅速捏成了满上醉的五官。
“满上醉”用口型无声道:“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仇元琛猛地闭上了眼睛。
郁阳泽眉头皱得更深:“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他就想去搀扶仇元琛。
但仇元琛却一下挡开他,自己用轩辕做支撑,站了起来。
他的脊骨是微微颤抖的,但是并不弯折,身上伤痕累累,却又顶天立地,冷汗顺着脸颊流到干裂的嘴唇下,反射出了一种寒浸浸的、惊心动魄的苍白。
郁阳泽警铃大作。
仇元琛问道:“千秋在三十里之外吗?”
瞬间,郁阳泽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但他连断喝都没能喊出来半声,就已经被仇元琛飞起一脚,当胸揣着如炮弹一般飞了出去!
别说三十公里了,仇楼主这惊天动地的、明显暗含着私人仇怨的一脚,要没个山挡住,郁阳泽怕是已经飞出去了上百里。
郁阳泽用剑定住身形,挂在一座山壁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山壁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只见那边三十里之内的人的离恨楼弟子们,人均鼻青脸肿地砸在了山壁上,还在接连不断地咚咚咚。
一时间,他们好像是被打死在墙上的蚊子。
但现在没人在乎这个,呕出一口老血也顾不上,猛地回头!
只见那边的祭坛之上,爆裂出了前所未有的金光,惊悚地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山顶之上的顾千秋倏然回头。
轩辕剑是古物,虽然当初名震天下、百代传承,但无论再锋利的刀剑,都难逃岁月的打磨,比起侠骨香、霜雪明等,轩辕是古老陈旧的,隔着剑鞘,就难以发现它的神意流光。
怎么说呢,就有点和嫉恶如仇仇楼主格格不入吧。
但现在,这把上古神剑金光浩荡,好像太阳落下来了,所有胆敢直视于此的人都在被瞬间灼瞎双目,流出血泪。
而天地之间又有龙吟虎啸,剑光划破乌云,坠地而生!
人剑交融,是如此的和谐而完美。
“是……是寂灭勾陈!”有人惊悚地尖叫,“快逃──!!!”
距离仇元琛最近的命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下意识要往后退。
但是,天命已开了。
不惭世上英!
就好像是要燃灭自己心头的最后一把火,仇元琛的剑术,一下比一下登峰造极,更快、更灵、更悍、更绝,每一剑都在和轩辕磨合、每一剑都在达到他此生的最巅峰。
命霎时间被打得节节后撤,眼中露出悍戾的凶光。
曾几何时,他只对顾千秋一个人感兴趣。
但是今夜他发现,原来姓顾的身边,全都是格外有趣的人。
只不过他现在的手臂不是原装的,用起来并不和谐,就算用出了他的全力,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被一剑削下了手腕。
命呲牙咧嘴地笑着,用左手捡起刀来。
一看仇元琛,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焦点怎么样都凝不起来。
看来不需要多久,他就会把自己给玩死。
“学人玉石俱焚?”命恶意满满地讽刺他,“但一块烂石头,烧不起来的。更别想烧死我了。”
仇元琛凝神静气,用尽全力忽视耳边重复环绕、忽远忽近的女声。
然后一剑挥出!
Chapter 242
凶悍剑光的速度快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命瞳孔猛地一缩,瞬息间意识到自己难以躲过了。
但这时,旁边飞扑进来一个人,直接撞向他,两个人沿途滚出去了上百米,才堪堪擦着边躲过那要命的剑气。
是满上醉!
命没有问原因,两个人一起从地上爬起来。
裹了一身污血臭汗灰尘碎尸脑浆的,衣服早已红红白白,黏腻的液态油脂糊了满身,极度恶心,满上醉呕了一下。
但现在根本不是处理这个的时候。
两个人才刚刚站起来。
仇元琛的剑光就追到了。
这真是他生平中最快的剑,连残影都没有,都看不见他是怎么拔剑动作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命都来不及捡刀,只能一把将满上醉推走。
下一秒,他身上一凉又一热。
古老的剑意在体内炸开,随之,就是直抵灵魂的疼痛。
命笑了起来,闷闷的,惬意的,和以往都不同。
似乎之前的疯癫只是表象。
而现在才中于露出了点底色的端倪。
“……”仇元琛眸光聚集。
这次,满上醉的五官清晰无比,近在咫尺。
她诡异地一笑,嘴唇轻动,无声说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哗──!
世间一切山呼海啸般地从他耳边过去,眼前一下又扭曲。
景物浮动,弯弯曲曲,颜色和形状就像是裹在锅里的烂粥,好久好久才终于凝固成稍微正常的样子。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女声瞬间靠近。
那好不容易竖起的薄膜顷刻间被打破,只一句话,他就又落入这难以解脱的境地里,受苦受难。
仇元琛仅存的理智犹如被绷紧的弓弦,被拉到了极致,任何时刻都会断裂!
面前的景象变成了惊虹山。
为什么会是惊虹山?
却见到了早已死透的严之雀,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吟吟地追在顾千秋身后,还有令狐良剑,也不如闲杂面目可憎。
似乎这一方天地之中,时间是混乱的。
一会儿尚且是少年时,一会儿又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
摇晃了一下,轩辕剑意倒灌进身体里。
得一瞬间的清明,仇元琛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是过去。
曾经发生的一切被无限压缩。
不知为何,涌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用最后一丝灵力,剑光化作流星,飞掠面前山川湖海的阻隔,直奔顾千秋而去!
一瞬间,顾千秋脑中出现了仇元琛所见的景象,像是透过了老铁的眼睛,而看到那个已经过去的世界。
顾千秋对他从来没设防过,尽收眼底。
一瞬间,他就听到了个女声的声音: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什么鬼?
老仇的声音传来:“老顾,是过去!”
这个过程的持续时间非常短,一共只有五六个呼吸,但信息量是巨大的,浩荡如烟海的百年时间倏然冲进脑子里,让人头晕目眩。
顾千秋顷刻之间,就知道曾经都发生了什么。
严之雀、令狐良剑、岳邱……
还有更多熟悉的面孔,惊惧而惭愧地看着他。有的人露出笑意,而有的人落下眼泪。
还以为血海是周而复始的混乱。
没想到,尽数都是人为!
许多熟悉的身影走到血海的边缘去,死寂的海面像是红色的铜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它静静地伏在地下,已经上万年了。
但是有人将东西丢了进去,瞬间激起波浪,海面像是苏醒了般,轻轻地翻滚。
而这个时间点,是顾千秋发现人世间开始有大规模的诡秘事件的时候。
他当初还带着人去处理过,新奇的棘手,一开始不熟悉那些东西,好几次还受了重伤。
而当时的顾千秋还迟钝到以为是天灾。
却没想到,尽是人祸。
后来,诡秘的事件一波接着一波。
顷刻间就到了乱世——
灾祸、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只好在,顾盟主彼时声望最显,没人敢和他对着干,事情尚在掌握之中。
顾千秋看见那过去的幻象之中,看见每个人后悔至极的脸,有人说:
“我们是不是惹祸了?”
“我们是不是千古的罪人!?”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啊啊啊——!”
血海是能和天道齐平的、无形而不可名状的力量,哪里是能招惹完了就跑的?天下只有那么大一点,债主总是要上门的。
在极短的时间内,局势像是脱缰的野狗,谁都控制不住了。
有的人垂败畏惧,选择离开同悲盟。
有的人想要补救,在平乱中死亡。
还有的人,其恶意到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没有悔过之心,甚至还要将灭世的大火烧得更旺一些。
堪称众生百相、群魔乱舞。
他们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大,骑虎难下了。
再后来,就是不明所以的顾千秋,于惊虹山巅自刎,平天怒、谢天恩。
顾千秋没想到事情的伊始居然如此可笑!
他甚至都不是愤怒,而是五味陈杂。
仅仅是因为,不想看他一个人高居天碑榜首、不想惴惴不安地活在逢春剑下。
居然会将整个世界都拖入炼狱之中!
顾千秋头疼起来,心中悲怆。
他曾经雷厉风行、无情铁腕,有功行赏、有罪必罚,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但也是为大局考虑,不得已而为之……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然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顾千秋的悲怆还没到脑袋顶呢,就听见了耳边开始有连绵不断、如潮水的声音: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就像是有一万只蚊子围绕在耳边嗡嗡,忽近忽远,忽清晰忽模糊,一声叠着一声。
能直接叫人抓狂疯癫。
可见,仇元琛此时正处在个多么水深火热的环境之中。
顾千秋怒冲心头起,滔天而下:
“——老仇!”
山巅之上,围着的五个人皆不同程度的挂了彩,各种异色异相乱飞,只有剑光雪亮。
仇元琛断开了两人的通感。
那压迫巨大的蛊惑女声瞬间消失。
顾千秋心中的惊惧拉到了顶峰。
可惜他现在一打五,手中的霜雪明又不如逢春神意,暂且只能维持平衡。
想要瞬间弄死他们几个、脱身而去。
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边仇元琛哪里还能再等?
越是着急,越是出错,顾千秋一剑角度稍稍偏移,没有完全封死右边的路,就被一朵桃花给刮了进来,有一瞬间的恍惚。
而这恍惚,有导致了其他人的灵力蔓延进来,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抓捕他呢。
这群贱人,肯定是不想杀他的,但是也绝对不想让他好过,什么掰了四肢、摆在家里当装饰的事情,难保不会啊!
眼下怎么办?
老仇如何?
他天命已开,怎样破局?
顾千秋快急死了。
另一边,无人在意的角落。
移山长老带着心腹是十三四个亲传,在极度混乱的场面之中浑水摸鱼。
划着划着,就到了浮月城的边缘。
尽管城池早都是废墟了,但巧的是,那城门居然还立着半扇,孤零零的框架。
这场面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移山长老并不愿意为了花蝶教拼命,只能尽力摸鱼。
甚至打算看看局势,实在不行,就跑。
移山长老心狠手辣地杀掉了几个落单的同悲盟弟子,正准备继续往城外退呢,忽然,就见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站着个人。
月光和火光都没有照亮这一隅。
那人掩在黑暗之中。
脚下层叠的应该是废墟,但这人的身影却和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轮廓模糊,只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女人。
“谁?!”移山长老心生恐惧,大锤一指,“鬼鬼祟祟的,出来!”
然后,那个人就从黑暗中出来了。
走到月光底下,身形和五官都露出来。
她确实是个女人。是秋珂。
继而,更多鬼魅一般的身影从她身后走出来,挡住了半扇城门、截断他的去路。
“哼,我以为是谁呢。”移山长老不屑地说,“原来是那婆娘的无能的弟子们。”
孤妍全部静默而立,神情愤恨。
移山长老确实没将这些后辈放在眼里。
连逄从君都被他弄死了,难道还会怕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更何况,还是群女的。
“你们是来寻仇的?”移山长老将大锤往肩膀上一扛,讽刺的笑意都盖不住了,“姓顾的不来?就你们?算了吧,一群女流能做什么大事?回家找个道侣相夫教子去吧。”
孤妍一脉,最开始是和同悲一脉争锋的。
但后来大概是因为风水不济,只能沦为了同悲的附庸,甚至现在还能被移山的嘲笑。
但是移山长老绝对没想到的是,他面前站的这个“女流”,却会在将来重振孤妍之威,甚至在剑道上与同悲争绝顶,让孤妍山成为天下所有女修的梦中神殿,趋之若狂。
手中杀生挽了个剑花,秋珂凉飕飕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前辈,你做丧家犬太久了,抬头看看天吧。”
话音落地,杀生剑锋芒已至!
这一次,比上一次在同悲盟时的速度更快、角度更诡,移山长老心中大骇,抡起巨锤去挡,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他本就是个体修,这巨锤有数千斤重,此时却被那一剑震得虎口开裂,大锤差点脱手。
移山长老的亲传弟子们也是走上了歧路,此时没有办法,唯一的生存可能,就是上前!
他们直接乌泱泱地往上一闯!
那孤妍的弟子们也不是吃素的,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是杀意四起。
两群人就战在一处。
移山长老是熟悉孤妍剑术的——他曾经和逄从君的关系也算不错,时常切磋——此时看秋珂剑术,虽有惊骇,但不至于丧失战斗力。
他尽量预判杀生剑的走势,大多数能提前一步知道剑光会划向哪里,在左支右绌间,维持了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秋珂看他这样子,更加心烦可恨。
遂直接开了天命!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霎时间见岁宴花凋树不凋,冬青树上挂凌霄。吕梁之水挂飞流,鼋鼍蛟蜃不敢游。
“天命?!”移山长老猛地瞪大双眼,“你怎么……?!”
拉到最高的警戒和畏惧,猛地让他体内的灵力暴涨了十几倍,凭空拔高,肌肉撑破衣服,近百米的躯体像个肉山似的。
他的肉体承受不住体内磅礴的力量,经脉现形,表情痛苦,连太阳穴都遍布鼓出来的青筋,十分吓人。
秋珂冷笑。
连这种燃烧性命、短暂换取能力的邪典本事都用出来了,可见其真是穷途末路了。
移山长老的巨锤抡起来,也做了变化。
那何止千斤?
巨大的铜锤真是隐天蔽日,一动卷风云,不愧其“移山”的美名,脚下的城池开始哗啦啦的解体,最近的半扇城门终于塌了个彻底。
近百米的身高,还有从来没有如此充盈过的力量,让他看人就像是在看蝼蚁。
他露出一个狞笑:“给我死!”
秋珂剑光若雨,切金断玉,别说是肉体凡胎了,把自己化成个石头妖怪也不好使。
但是因为移山长老太过狂野的打法,巨锤抡得跟个苍蝇拍似的,动作太可怕了。
导致秋珂不敢直面硬接,一时间没找出破局之法,只能闪避。
移山长老的笑容更加狰狞了,眼球要从眼眶里凸爆出来似的,癫狂地念叨:“给我死!死!死啊——!”
孤妍剑术是又灵又巧的,从来都不擅长跟人比谁的巴掌拍得响,哪怕是秋珂,也有些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移山长老身后灵光一闪。
秋珂即刻皱眉!
殷凝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绕至了他身后,踩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步子,三窜两蹦,就顺着移山长老的脚踝、小腿上去了!
秋珂心里一急:“!”
移山长老瞬间发现了此人,身上有些痒意,弯腰就要去抓。
但殷凝月却灵巧得似个跳蚤。
仔细一看,她那步子分明是顾盟主倾囊相授的野猴下山,那形象就别提了。
顾千秋还能说他偷奸耍滑、别有一番令人无奈失笑的耍宝意思。
可一个漂亮大姑娘这么做,就很辣眼睛!
殷凝月表情凝重,极度认真的神色,手中的剑也换了把新的,顾千秋开同悲盟剑冢所寻得,取名“惊雀”。
原因是,当初顾千秋送了她一本剑谱。
一看就是他本人所写的,没什么系统的章程,想到哪里算哪里,尽量简洁清晰了。
但是其中的剑术却精妙。
她学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参透了点皮毛。
秋珂曾经不信邪,拿过去照着练过,比划半天,也是不得章法。
这种事,在秋珂的修道生涯之中,还是第一次。
所以最终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为殷凝月一个人所写的,辅之孤妍的心法,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而这本剑谱没有名字,连封皮都没有。
只有顾千秋无聊走神的时候,在扉页上随手写下的一句诗:
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蝉鸣。
殷凝月速度极快,立刻就飞身至了移山长老的后背肩膀之上。
就像身上有个跳蚤似的,移山长老劈里啪啦的在自己身上乱打,但野猴下山是跟你闹着玩的?根本打不中!
惊雀一剑戳进移山长老的脊背上。
位置找得非常巧,正戳中了脊梁骨,虽然他已经把皮肉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但还没有到武装筋骨的程度。
这剑意虽然不浩荡,但在他体内炸开的时候,顺着脊骨游走全身,静悄悄地爬满角落。
移山长老痛喝一声,反手就抓!
秋珂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杀生剑直冲他的面门,瞳孔之中只有如闪电的黑影!
孤妍的剑术,移山长老很是了解,但身后这个姑娘用的却不是孤妍剑,反而新奇得他没见过,配着那无法预测的步子,真是难以招架。
殷凝月修为不济,短暂的爆发,并不是为了亲手手刃这仇敌,而是在给秋珂找机会。
两个人简直到了心脉相通的地步,配合得精妙绝伦,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有。
殷凝月分走移山长老的注意,秋珂翻转剑花,身形如急电,一剑戳入了他的眉心!
霎时间,无法抵挡的剑意在他脑中炸开。
杀生剑奇诡,出鞘就必须见血,跟传统意义上的邪魔外道没有区别,连顾千秋都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隐隐的邪性。
但是,秋珂铁了心做个好人。
移山长老瞬间破功,身形是像漏了气般,重新变成了普通人的大小,而杀生剑还牢牢刺在他的脑子里,将一切搅成烂泥。
秋珂凌空接住殷凝月,两人轻巧落地。
殷凝月刚想笑,秋珂劈头盖脸地就骂道:“你干什么?!你吓死我了!”
殷凝月:“……”
秋珂:“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真的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血都凉了!”
殷凝月从善如流:“我错了。”
早知道自家师姐是个什么狗屎德行,殷凝月才懒得跟她对着呛,道歉就完事了。
地上的移山长老表情惊悚,夸张地瞪着眼睛,大脑里面全是无情剑意,鲜血流出来,却是暗红色的——跟血海一个颜色。
他崩溃地叫喊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i是你的长辈,我是你的长辈啊!”
秋珂:“哦?”
身边的亲传弟子尽数死绝,尸体被一具一具地丢到他面前,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癫狂的笑容,叫道:“杀我无用!哈哈哈哈,你们就算杀了我,满教主会救我的!”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手背,那只蝴蝶。
秋珂将杀生剑拔出来,神剑杀生但不染血,还是寒亮亮的光,然后一剑切下他的右手,连带着那只蝴蝶被粉碎殆尽。
秋柯说:“感谢提醒,我会杀她的。”
尘嚣渐熄。
孤妍的弟子们围绕在尸体堆旁边。
已经死尽了。
这一次是她们自己动手复仇的,没有假手于他人,也没有留下一点情面,静悄悄的尸体们,预示着一切完结了。
师父的神魂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
而从今以后,他们将不再有这种彻骨的仇恨,而是坦然的跟随着顾盟主,迎来或生或死的终局。
郁阳泽咬牙一剑将贴上来的命逼开,浑身都在颤抖。
当然命也在抖,但他是不会痛的,笑得狠厉。
“坚持不住了?”命呲着牙问,“那就放手啊。你何必呢?”
郁阳泽咬着牙。
“很痛苦吧?松手,松手就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命的声音忽近忽远,但郁阳泽知道他没挪窝,是自己的五感开始错乱的缘故,声音忽男忽女,“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何必?”
郁阳泽咬牙道:“乱扯!”
他和仇大楼主,虽然平日里是有些私人恩怨,但总是会在“顾千秋”三个字的调和下和好如初,内心本质不是仇人。
怎么可能应他所说,撒手不管?
郁阳泽的天命撑到极致,覆盖三十里范围之外,刚好和仇元琛的天命重叠起来。
然后,就像是当初在天道雷池之中护住顾千秋一样,仇元琛虽双眼一翻睡在地上、不省人事,但并没有因为“寂灭勾陈”一剑去世。
或者说,三十里之内还并没有人死。
所以“寂灭勾陈”被捂在了一个将发不发的境地,是一座暂时被压回去的火山。
而现在站在火山口的,是郁阳泽。
老实说,比之当初护着顾千秋的时候,可以把天命缩成一个人大小,现在这三十公里,真是太为难他了。
双目模糊,呼吸困难。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失守了,但等过几秒回过神来,就发现痛苦还在继续。
他双目遍布赤红的血丝,血液滚烫。
偏偏那讨人厌的男人还要在不远处说:
“你陪他死?那顾千秋怎么办?”
Chapter 243
焦躁和痛苦像是无数小虫子,爬满了郁阳泽全身,游走在血管里面。
就算没人杀他,他也可以清晰地意识到:
他活不了多久了。
命又说:“路是自己选的,你要死,连顾千秋也救不了你。看在你那么痛苦的份上,我给你个解脱吧。”
说罢,那把长刀飞回了他的手中。
但不知为何,满上醉居然拦了他一下,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目光交流。
命对她总是有种别样的忍耐力。
这其实无关什么情爱,也不属于天地中任何一种情感,史无前例。
只是因为,他们来自于同一片血海。
跟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迥异,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找到一丁点的归属感。
就在这时!
天命之外猛地爆发出了一道剑光!
这剑光是霞色的,从百里之外、如雷霆毕至,给天幕月色、地光暗红之中,平添了第三种颜色。
像是朝霞,又像是晚霞。
但剑意其中的杀性却不少,而且目标相当明确,就是郁阳泽!
郁阳泽撑着天命,已经是穷途末路。
而他又不可能抛弃仇元琛单独去死,等反应过来需要去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三十里范围之内,所有人都抬头去看。
转瞬之间,剑气就到了头顶。
尚来不及惊骇,郁阳泽忽然被人拉住了肩膀,往后一用力,他就踉跄了一下。
侧目一看,来人居然是呼延献!
他是什么时候进的天命范围?
呼延献尽管就剩一张难看的脸了,但情绪还是能从眸光中透出来。
他手中开出一朵荼蘼,是金灿灿的,混着点红,跟地上那些似乎不是一个品种。
这朵花硬接了那道剑气,显然非常勉强,整个人向后退了好几步,荼蘼花炸掉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接下来了。
呼延献保持着含蓄的调笑,说道:“你是那个,叫什么令狐良剑的?”
对面有人落地。
烟尘之下,那身影果然是令狐良剑。
鬼知道他当初一别跑到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瞬间,令狐良剑和郁阳泽都恨不得扑上去弄死对方,但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呼延献。
呼延献好心地提醒他:“令狐公子,走错地方了吧?顾千秋的前男友桌在那边,本来就来得晚,你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话音落地,他就被两个人狠狠瞪了一眼。
令狐良剑瞪他,郁阳泽也瞪他。
呼延献说:“别这样嘛,我也是好心。诺,你看那边。”
山巅之上,已全是大雪。
厚厚的积雪被扬起来,形成一团旋转的雪雾,又薄如柳絮了,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然后被轻而易举地抖掉,落地无声。
这里的温度最起码零下几十度了,山上草木都被冻得坚硬,轻轻一碰就开裂粉碎。
只有亘古的岩石不改,献出沉默的平台。
顾千秋单膝砸在地上,霜雪明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周遭各色灵力遍布,杀人无形。
他的发髻散乱了,落下几小撮在颊边。
又刚好在巨大的佛像的阴影下,看不清楚五官面容,只觉得落到了个凄凉地步。
但尽管到了这个境地,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重叠交错的天命之下,隐隐是个密不透风的合围之势。
就好像,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猎人,用尽一切手段、配合无间,要捕捉这头困兽。
在最后、最关键的环节,也有万分警惕。
顾千秋膝盖剧痛,咬牙站了起来。
周围人群又上压一步。
这个时候,他们却隐隐露出了三分裂缝,在顾千秋将要束手就擒的时候,他们的合作关系就开始破裂了。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们不可能分享这头猎到的野兽,自私而贪婪的人,总要翻脸。
现在顾千秋最好的方法,应该是示弱,然后挑拨离间,静待时机。
但是顾千秋没有这么做。
他用霜雪明做支撑,站起来,目光平静。
这种目光,平静得好像深不见底的幽幽潭水,又或者是某种淬火的黑曜石,让人心生畏惧。
尽管已经是明显的穷途末路了。
但居然也没有人敢贸然上前,给予猎物最后的致命一击。
顾千秋慢慢抹了一下侧脸,抹掉血痕。
异光之下,映出他轮廓深刻侧脸,从额头、到眉骨,再到挺拔的鼻梁、流畅的下颌,那光影清晰得惊心动魄。
“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他声音平淡。
霜雪明剑身上有些细微的裂缝,却并不影响那灼灼剑意的倾泻,杀意流转。
“你们开了四个天命,可谓呕心沥血、拼死拼活、艰难困苦……但拿下我了吗?”
顾千秋带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要不要……见识一下我的天命?”
冠绝百年、天碑榜首的顾千秋。
从来没有开过他的天命。
那个能被天道特赐的四字评语——“千秋同悲”——天命又该是何种光景?
这些打到上头的前任道侣们,猛然惊觉,原来战了那么久,顾千秋都是靠着一把剑的。
心中的恐惧如同山呼海啸般蔓延上来。
然顾千秋非常不讲武德,趁着这个时机猛然上前,霜雪明下,人人平等的就是一剑!
至于天命?
对于自己的天命,顾千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那孔雀少主还在远处看戏呢,现在明显还没到开的时候。
他趁机动手,下手非常黑。
若不是在场的人均天碑无上,肯定就已经被他偷袭戳死了——但顾盟主心黑手狠,不死也重伤,各位天骄各自惊骇地往后退去。
沉着这个机会,顾千秋脱身而出。
直奔仇元琛!
郁阳泽的天命不对他设防,顾千秋轻而易举地就到了祭坛之上,正巧看见郁阳泽摇摇欲坠地向后倒,遂一把接住。
命看见他,明显兴奋了起来。
满上醉却静悄悄的,不笑也不怒。
反而是令狐良剑顷刻间露出个极端复杂的神情,一股苦涩泛上舌根。
呼延献轻笑了一声:“千秋,砍他!”
顾千秋却一时没看任何人,而是看着怀中的郁阳泽。
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有褪去,浑身持续不断的轻轻颤抖,那是力竭的表现。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边的鬓发上,不知何时,白了一簇,非常、非常的刺眼。
郁阳泽道:“师父……”
顾千秋轻轻亲吻他的额角,说:“在。”
但情况容不得他们的温馨,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顾千秋把仇元琛扶起来,毫不犹豫地往他体内渡了一些数枝雪,然后猛地拿起霜雪明!
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
就是满上醉!
看起来,令狐良剑似乎还有话要说,但顾千秋此时注意力非常集中,尖锐地凝聚,完全拿他当了空气。
满上醉惊呼一声。
命上来架住顾千秋的剑!
轰隆——!
前所未有的爆裂撞开,祭坛之下的所有人都被掀了一个跟头,四散而逃。
只有秋珂逆流带着人冲进来,有孤妍的,还有很多离恨楼的弟子,嗷嗷叫着靠近。
他们很有默契地把仇元琛围在中心。
秋珂则一把扶住郁阳泽:“你没事吧?”
殷凝月眉头深皱,却看向的是另一边,道:“他们过来了。”
是那群阴魂不散的天碑无上。
前夫哥们要齐聚一堂、来共襄盛举了。
秋珂叹了口气:“还以为血海是最大的威胁,没想到,最棘手的反而是天下自己人。”
呼延献却没参与这边的话题,反应极快、也极其准确,鬼魅般闪身上前,拦住满上醉:“没打完呢,哪儿跑?”
满上醉身上全是伤,还有红白的液体,完全看不出来平日的闲适样,狼狈非常。
呼延献一掌直逼她的胸口!
满上醉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仓促间踩到了一块碎石,踉跄了一下,狼狈回头,便见掌风已至,完全脱不开了!
霎时间,她浑身冒出无数只蝴蝶。
看起来蝴蝶在乱飞,但其实很有章法,将自己隐藏在其中,而又杀机四伏地围向呼延献,铺天盖地。
这一次,连个修为不济的普通人都能看出来,她在动真章。
秋珂刚想上去帮忙,却见呼延献诡异地一笑,抬手之间,居然隔绝了一方天地。
那边顷刻间陷入了一场大雾之中。
而更加令人所不解的是,也没有一只蝴蝶能飞出来,全部都压进了那一隅空间里。
“说起来,我们修行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呼延献看着她,“叫做欲念。”
满上醉看着周围剧变的景象,面露警惕,而盖不住丝丝缕缕的惊悚:“……”
呼延献忽而笑起来,五官不知何时变回了那张精妙绝伦的容貌,美得令人惊心动魄,柔和地说:“人为什么会做幻梦?欲望而已。我千年前就得此道了,非常寂寞。美丽的姑娘,你可愿意,同我饮酒啊?”
只见四周出现了一个宴会。
诡异,而盛大。
来来往往的侍女皆是裸身,端着餐盘,各色美食、不一而足;四周坐了一圈诡异的罗汉像,骑狮、坐象、踩夜叉,手持各色法器,身后十自在相,笑容奇诡,不怀好意;再外一圈是壁画,飞天的舞女,跳着敦煌胡璇,是皇宫制的造像,线条非常精美,彩练纷飞。
地上铺就了红紫色的大毯子,毛茸茸的,金鱼游在其中,顶着无数酒盏。
虽然是无声的,但却觉得非常嘈杂。
似乎真入了一个酒宴正酣的会场,下一刻,她就会被拉入这纵情声色的酒席,从此流连忘返、万劫不复。
地上宴,朱颜共聚灵和殿。
地下宴,白骨需呼黄泉炼。
呼延献那张漂亮到极点的五官简直令人心生畏惧,流散的碎光从他含笑的眸中溢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张巨大的兽皮毯上,手中的琵琶谈歌,唱的是: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满上醉心中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
她的蝴蝶全都溺死在了酒器里,被那些声色犬马的烂醉人群喝到肚子中。
只有最后一点仅存的理智,让她说道:“你会、你会死的。”
呼延献一曲歌完,道:“不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所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满上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冷静。
然后她居然说:“你说得对。”
在支离怪诞的盛大宴会之中,满上醉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金鱼游曳在她脚底,绕着她的脚踝,映出她眼底不动声色的晦暗。
那种惊恐和畏惧都如流水般从她身上退去,显得她周身光影柔和,在斑斑驳驳起落的烛火之下,她非常平静,还有一丝解脱。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满上醉却在这时很突兀地问呼延献,“跟我一起死,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吗?”
呼延献说:“你们血海的怪物就是厉害,从我手背上出现蝴蝶刻痕的那一刻起,其实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满上醉莞尔,然后道:“抱歉。”
呼延献摇摇头。
满上醉一抬眸:“这里的酒很好,可我总是要试一试的。我和他来自同一片黑暗,就算今夜真的要归于混沌,也得和他一起。”
呼延献说:“没机会了。”
金樽清酒被托到两人的面前,呼延献亲手给她倒了,说:“还是喝酒吧。”
满上醉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骤然间,酒席宴中的所有人同时回头。
那脸上酒酣耳热的狂热表消失殆尽,尽数剩下冷硬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无数只蝴蝶从她脚下生出、盘旋。
“我难得会对‘人’心生好感,尤其讨厌那个姓顾的。”满上醉轻声说,“但是却看你很顺眼。如果不是这无形束缚,我或许真的会来找你交朋友。”
呼延献一挑眉,不置可否。
话音一转,满上醉继续道:“我的本名叫做‘运’,他叫做‘命’。在命运之下,谁能不俯首?”
呼延献缓缓摇头:“我不信这个。”
顿时,宴会所有的佛祖、妖邪、舞女、侍女、宾客都一哄而上,快如闪电!
宴会之外。
因为呼延献的挺身而出,仇元琛耳边连绵不绝的女声消失殆尽,他像是个溺水了很久的人,拼命向上游去!
终于,“呼!”,仇元琛猛地睁眼。
周围一群离恨楼小弟子喜极而泣:“楼主啊哇哇哇哇哇——!”
仇元琛双指并拢,严厉地一点:“哭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
那诡异的蛊惑感散去,他浑身都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默念了两边清心决,居然就恢复了七八成理智。
要不说仇楼主心硬如铁,还是有好处的。
他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顾千秋正一剑将命怼在地上,霜雪明被脚下的人用双手抓住,淋漓的鲜血倒流。
已经贯穿了他锁骨的长剑牢牢钉在地上。
命却近乎痴狂地看着顾千秋:“你会杀了我吗?”
顾千秋心说你他娘的这不废话么?
老子不杀你,难道现在是在跟你调情?!
大雾之中,已经完全看不见呼延献和满上醉的身影了,想起刚刚那一瞬间,呼延献看向他的那个目光,顾千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又隐隐看了一个隐蔽的方向。
“杀了我,”命说,“然后杀了运!”
他神志不清地咆哮,剧烈地挣扎起来,肋骨完全断裂,右边的胳膊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像根煮软的面条垂下来。
“不要看那边!他不会救我们的,他不愿意分享丝毫权力,他早都想我们死了!顾千秋,杀了我!然后杀了运!”
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顾千秋没有一丝的怜悯和犹豫,握着霜雪明横着一劈,他所有的话都戛然而止。
他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最后一句话是:“杀了运……”
迷雾之中,声音渐止。
顾千秋一回头,跟仇元琛对了一个眼神。
他们两个,一个能在那种被蛊惑的境地毫不犹豫地跟另外一个开通感;一个没有丝毫防备,即刻就来救人。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仇元琛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拿起轩辕剑,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
顾千秋立刻就要往大雾里走。
却见那边的雾气缓缓散了,露出其中所残存的东西——
呼啦啦的蝴蝶振翅飞向四面八方。
而大片的荼蘼花开遍了祭坛。
顾千秋紧皱眉头,刚要往上走,却见一道流光落在祭坛之上,紧接着就是水雾扑鼻。
湿漉漉、粘腻腻的水露从那个人的衣袍底下渗出来,带着一种尘世间无有的异香。
颜子行落在尸身旁边,瞳孔紧缩。
他来晚了。
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如此痛恨,在呼延献离开之后,他就应该立刻追上去的!
而不是、而不是要等什么清晨!
就是他的犹豫,让不二庄之外的林间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让那句“不要寻我”成了呼延献此生最后的回响。
那洒脱又含着轻微揶揄的笑。
他早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的。
顾千秋静静立在他身后,看见呼延献手背上的蝴蝶,然后闭上了眼睛。
颜子行身上湿漉漉的水汽流到荼蘼花上,显得花朵愈发娇艳,恍若在晨露曦光之中。
千年将朽未朽的尸身,终于腐败了。
谁也不知道颜子行有没有落下眼泪,悄悄爬到祭坛边缘的公仪濛和第五程深深皱眉,他们不敢上前,劝慰也说不出口。
顾千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不行,不行,还有天大的事情没有处理,还有该死的人没有杀掉,他不能伤春悲秋。
回眸一看,祭坛之上已经站满了人。
因为满上醉的灰飞烟灭,仇元琛也暂时恢复了个人样,当时强行出关的心魔,就算还有一息尚存,也被仇楼主压在最心底的角落了。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天下将倾、大厦即倒、无数生灵涂炭,他还证这个道有狗屁作用!?胡扯!
顾千秋看向泾渭分明的人群。
俞霓、凌晨、琉璃、穹旻、南门明珠、令狐良剑,活着的都到了,真是有够给他面子。
他强压住心里的情绪,一抬霜雪明。
却不想,命临死前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居然就是带走了他的剑。
只听“哗啦”一声,霜雪明碎了满地。
顾千秋苦笑。
郁阳泽要把侠骨香给他,但顾千秋没要。
“你要看戏看到多久?”顾千秋忽然看向了一处虚空的角落,“真对自己那么自信?”
不高的云层之上,摆着一把红木椅子。
少年锦绣华服,歪歪斜斜地靠在其中,手边的立桌上摆着葡萄美酒,他一边晃那把讨人厌的孔雀翎扇子,一边反问道:“好看啊,为什么不看?”
哪怕在命和满上醉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出手,现在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处,俯视众生。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看着众人,皆是一副执迷不悟的脸。
他知道,这群人的手背上都有蝴蝶了,他们已经失去了任何迷途知返的机会,而当然,顾千秋也不愿意给他们机会。
他将自己的发带捆好,扎高。
露出清晰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眉眼,平静的声音响彻天地:
“我曾以为,我以我命可换天下太平。但事实证明,没有。”
“我死之后,这天下的灾慌、疾苦、罹难、悲痛非但不渐,反而与日俱增。”
“可惜时至今日,我才发现——”
“除了用‘我死’真理以求和平,还有‘同悲’强权可定天下。”
他的声音,四海八荒都可以听见。
那些叛逃出同悲盟的、自愿加入花蝶教的、趁乱作恶却试图瞒天过海的、苟延残喘心怀恶意的……全都惊心动魄。
顾千秋深深闭上眼睛。
十二年前那些人唤醒血海,可笑的原因始终挥之不去,真就是……怕他?
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如走马观花一般过去。
又清晰映出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的脸。
不是怕他强硬吗?
那他就更强硬!
顾千秋声音低沉,道:
“从今日起,我顾千秋的剑永悬在诸位头顶,谁敢不从,我就判他永世不得超生!”
“剑来!”
Chapter 244
“剑来!”
所有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已经没有剑了。
但是天地之间的异色,却明晃晃地警醒着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走遍万里河山、追风赶月,奔此而来!
云层之中的孔雀少主猛然起身,双眸紧紧一缩。瞬间,他后悔袖手旁观了。
同时,天下所有剑修的佩剑嗡嗡作响,接着就不受控制地飞上高空,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凝聚,于天穹之上汇成了一片剑海。
浩浩荡荡,何止百万!
剧烈的白光,比之日出时更加耀眼。
那些大大小小的宝剑皆被融化,彼此交融在一起,银白色的金属液体流动,像是天幕倒垂下来的银河瀑布。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
顾千秋神色漠然,就在这白光之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剑。通体银白,乍若天光。
他淡声道:“千秋同悲。”
七十二剑天命合一,天地间盛大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鸡,那天命似乎没有范围,一直急速地**、**……直到铺满五湖四海。
所有生灵,花鸟鱼虫,人魔妖鬼,就算是神仙,也在此时骤然生出巨大悲意。
毫无意识的,他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一例外的落下了汹涌的眼泪。
此时天地众生,皆在悲鸣。
这就是……顾千秋的天命吗?
在这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悲伤之中,他们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前所未有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若说之前还有贪婪异心。
此时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敬畏。
所有的毛孔都树立起来,脑中只有惊声的尖叫:“快逃!快逃!快逃——!”
本能的,所有人都想跑。
但顾千秋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沉声道:“我以我命,换天下太平!”
一剑挥出!
这一剑,贯穿两世,百年风雨。
名曰:太平。
霎时间,风云席卷、万物惊颤。
离得最近的是俞霓,漂亮的脸上全是蜿蜒的眼泪,惊恐的瞳孔之中映出顾千秋的身影,让他还想在说什么。
但是,没有机会了。
一剑穿心,死尸坠地,美人也变了恶鬼。
那常年不败的桃花,在瞬间枯萎了。
继而是凌晨。
他立刻想逃跑,却被顾千秋从身后一剑封喉,死前他看见白莹莹的月光,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倒也是,世上大概只有人会变,月亮从来都是同一轮的。
琉璃静悄悄地站在原地,身后险恶的佛陀化作泥沙,似乎没打算反抗,而是问:“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么?”
当然,顾千秋不会开口的,手起刀落。
这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佛的“在世活佛”,今夜也只能变作个僵硬的尸体了。
而且,自从他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琉璃金顶大雄宝殿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净土。
无论再重来多少世,他无法成佛了。
南门明珠也没有要和顾千秋动手的意思。
他本来有些紧绷的肩胛骨,也在悄无声息中放松了下来。最终,他没有说任何话,低眉、垂眼,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顾千秋给了他干净利落的一剑。
浩荡的剑意在体内炸开,他又猛然想起,初见时的场面: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
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想不起来了。
穹旻大概是还有还手能力的,此时也并不想死,基于动物的本能,他化作了原型。
这只凤凰眼看着就要腾空而起,顾千秋的剑却比他更快,从上至下的威压,让他根本无法展翅,于是他又化作了人形,直奔顾千秋!
不过顾千秋神剑在手,打他也不费劲。
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凝在天命之内,又精妙绝伦地幻化出成百、上千、数万剑。
普天之下,无路可逃!
然就在顾千秋要将他一剑毙命的时候,一道身影快如闪电,从血海中飞出!
这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城池都被血海淹了,而看海面涨势,他们站的这个祭台被淹,也就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情。
那身影直扑穹旻,两人摔倒在地。
黏黏糊糊的血液溅了满地。
顾千秋仔细一看,居然是不成形状的柔仪——还是看眼神认出来的,
浑身皮肤都是红色的,静脉血管非常明显,不受控制地鼓出来,像是个被剥皮的人。
真是鬼才知道她在血海中遭遇了什么。
顾千秋对穹旻没有好脸,对她就更是恶意满满了,一提剑,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嗐,不要紧,顺手的事。
柔仪拖着穹旻就想往血海里钻,但穹旻却并不如她的意,猛地挣脱!
似乎在此时也恢复了些许神智,穹旻怨恨而愤怒地看着他的亲姐姐:“都怪你!我跟千秋会走到今日,都是你的错——!”
顾千秋一挑眉毛。
怪不得说鸟雀百年才成年呢,这话说得,分明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柔仪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但换来的,是穹旻更加激烈地反抗,他体内潜藏着旧府数代传承,她根本压制不住。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给顾千秋跪下了。
“顾盟主!”柔仪完全没了以往的傲慢和骄纵,脊骨弯曲,头压得很低,“从前种种,都是我一人所为!穹旻他一直对你真心实意,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在场,凡是认识柔仪的,皆是心头一震。
连铁石心肠的仇元琛都皱起了眉。
但顾千秋平淡道:“都得死。”
柔仪全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最后殊死一搏,已经被顾千秋一剑穿了个透心凉。
连带着她身后的穹旻,死了个彻底。
最后一刻,穹旻恢复了些许神智,不管身体上的伤口和痛意,死死抓住了剑身,拼了命地抬头,看着顾千秋:“我、我喜欢你……”
顾千秋睫毛轻颤,然后抽出剑锋。
尸体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令狐良剑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并不是害怕和畏惧。而是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顾千秋。
他手中的明霞剑低垂,剑意却反而接连暴涨,流转在剑身之上,像是霞光。
顾千秋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要动手。
令狐良剑突兀地开口,喊的是:“师弟。”
“打感情牌没用。”顾千秋语气平静,还流露出了三分厌恶,“给我死。”
令狐良剑再道:“我恨你。我从一开始就恨你。为什么你天赋如此好?为什么仲长承运选了你当徒弟?为什么严之雀爱你?为什么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刻苦,却还是不如你?”
顾千秋的厌恶溢于言表:“这也不是你当初惊动血海的理由。是,你成功逼死了我、抢走了严之雀,然后呢?看着天下生灵涂炭,你高兴吗?”
令狐良剑露出狰狞的笑意:“高兴啊,我当然高兴。我高兴得快要疯了!”
但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却掉下眼泪来。
“亲眼看着你死掉的时候,我简直太激动、太高兴了!告诉你吧,我几乎几年都没有睡着,午夜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你死时候的情景,我高兴啊。”
他这个样子,简直像个疯子。
顾千秋想不到,曾经他霁月清风、为人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师兄,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令狐良剑双眼赤红,泪光灼灼:“我恨你,顾千秋,我恨你你了”
顾千秋稍稍闭了闭眼睛,随后,知道往哪里戳更痛,轻飘飘地说道:“哦。”
令狐良剑的剑意暴涨。
毕竟他也是顾千秋重新睁眼之前的天碑榜首,当然不太好对付。
“你想知道为什么?”顾千秋微微一笑,故意露出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唉……但是令狐师兄,有时候你就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无论你如何刻苦,都是不可能从庸才变成天才的,你日日早起贪黑地练剑,只会变成一个……非常刻苦的庸才 。”
这话说得!
别说是令狐良剑想锤他了。
就连他身后的自己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手痒,仇元琛更是表情狰狞。
——如果连令狐良剑也能被称作庸才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人,跟猪有什么区别?!
令狐良剑被几句话刺激得双目赤红。
他想要找顾千秋拼命,但是千秋同悲天命之下,哪里有他动手的机会?
顾千秋诛了心,就杀了人。
长剑没入身体的时候,令狐良剑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目光,惊骇都凝聚在脸上,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和顾千秋之间的差距会那么大。
“嗬、嗬……”他倒抽了两口气。
顾千秋神色漠然地抽出长剑。
尸体倒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顾千秋,还在不甘心地“嗬、嗬、嗬……”
不过没多时,就咽气了。
之前阵仗搞得巨大,死的时候却如此轻而易举,倒是令人心中有些唏嘘。
一时间,祭坛之上全是天碑无上的尸体。
静悄悄的,干净利落的一剑毙命。
看来无论曾经多么风光霁月、高不可攀,死后就是一堆静悄悄的烂肉。
顾千秋已经字面意义上的——
“杀疯了”。
顾千秋一转头,他身后所有自己人都打了个哆嗦,没办法,太他娘的吓人了。
而顾盟主却沉着脸,快速接近。
所有人:“!”
他们都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一步。
唯有郁阳泽站在原地。
顾千秋快速走到他面前,然后一伸手,扶住他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所有人:“?!”
目瞪狗呆啊目瞪狗呆。他在干嘛?
但是只有郁阳泽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莫大的恐惧,惊涛骇浪淹没,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一次的亲吻没有缠绵和缱绻。
细细品来,居然是带着悲伤的……
不知何时,祭台之上居然爬上来了几个人,还有小孩儿,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对顾千秋有些许畏缩,但是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都门和磋磨分别对着俞霓和凌晨的尸身而去,差点被眼疾手快的仇楼主给超度了。
金乌和素娥也冒出来,默默走到柔仪和穹旻的尸首身边,按照旧府的规矩要收敛。
没想到的还有自在。
这个当初又狂又傲、差点被郁阳泽一剑劈死、佛心不定的小和尚,居然也在一年半载的岁月打磨之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就像是当初琉璃捡回他的尸身。
他现在,也要把琉璃的尸体给捡回去。
人群中,仇元琛尤其看他不爽,但是又一见这是个小孩儿,终归是心有不忍。
他们静默的、快速的收敛。
而顾千秋却浑然不觉,吻得忘乎所以。
郁阳泽却在这异常的亲吻之中,体悟到了三分别样的意味——他在道别。
这个念头,几乎让郁阳泽心神俱裂。
然顾千秋在吻完之后,他用沾染了鲜血的手掌,重重在郁阳泽的侧脸上一揩,那是决绝的意思。
似乎抹去了他的眼泪,穿透骨髓。
郁阳泽下意识就去抓,但是连顾千秋的半片袖子都没有抓到,瞬间瞳孔放大。
顾千秋手持太平剑,直奔云层之上!
郁阳泽声嘶力竭地大喊:“骗子!”
那已经不是凡人可以参与的争斗了,郁阳泽不管不顾、不怕死地就要上前,却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下。
就连仇元琛都摇了摇头。
轰!的一声,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眼中的那一点身影不断清晰、加深、最后镌刻进他的眼底,牢牢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再也挥之不去。
“骗子、骗子……”郁阳泽被仇元琛按在原地,那本来就崩到了极限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他心有余、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又骗我……又骗我!我恨你、我很你,顾千秋,我恨死你了!”
那天幕之上的顾千秋听见,心中悲凉。
但是情势太急迫,他也是……无可奈何。
孔雀少主躲在云雾之后,骇然神情被往下压了一压,露出个前所未有的狰狞笑意:
“凡人也敢挑战神明?痴心妄想!”
血海已经彻底覆盖了整个浮月城,吞吃掉一切可以被吞吃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咕唧咕唧”的声音。
在满上醉彻底死去之后,天地间那些有蝴蝶刻印的人,再也没了托底的保障。
一时间,死了之后就不会重生的恐惧蔓延在那些人的心头,反而令他们生出逃匿之心,结果就是被正道仙修诛杀殆尽。
那些人的尸体,连同着命和运无人收敛的尸身,被丢进血海之中,消弭于无形。
也是难逃被吞吃的命运。
剩下的人,祭坛被完全淹没了,他们就只好腾空飞起来,站在一片巨大的云雾中。
而那血海好似生出了三两分理智,能够听命于孔雀少主的调遣,随着他心念一动,即刻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本来是死寂粘稠的液体,骤然拔高,好似要直接冲破天际,席卷到天道之上,要挑战那高不可攀的权威。
铺天盖地的威压,所有天色被映成血色。
却盖不住顾千秋眼底的寒光凛凛。
太平一剑浩荡,随心意动,挥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剑之中的,最后一剑——
天地青魄。
在这种巨大的灵力争斗面前,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只看见光芒高频率地闪动,却没有任何能视的细节,连残影都流露不出来。
只有在瞬息之间看到的,一种冷芒的剑光骤然间压过了天地中一切颜色,什么月色、地光、火焰都压缩到极限,只有青光浩荡。
廖承望喃喃:“还以为顾盟主翠色的剑意是因为逢春神铁……”
秋珂也喃喃:“没想到是因为他本身。”
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意掠过世间,只倾泻出来的一点点,就足以让山上草木逢春。
片刻之间,在那剑锋所指,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万物生长。
一丝不差地刺入那孔雀少主的眼底。
惊悚、犹豫、怀疑……各种情绪齐出。
他只能将其压成冷漠:
“你再厉害,一介凡人而已。血海是什么?难道是你一人性命能抗的?——可笑!”
“……人生自古谁无死。”顾千秋语气淡淡,“早死晚死都得死。”
天地青魄是他此生最绵长、最多变的剑式,当时悟出之时,他还觉得太过纠缠不清了,恐怕此生没有机会用到。
但没想到,这一剑却在今日发出神威。
黏稠的血液铺洒下来,像是暴雨倾盆,其中又潜藏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鬼魂一般的东西──或者说,是血海里的“妖物”──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统称为妖。
哪怕顾千秋已经将毕生绝学用尽,也深感无奈。
似乎落败和死亡在所难免。
头顶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逗被血海染成血红,眸中除了红,就是红,令人头晕目眩、反胃想吐的红。
孔雀少主压过了最初的惊惧,稍稍把心放下来了一点。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几个瞬息之间,他居然觉得,这个凡人能够颠覆血海。
哈,怎么可能!
他又捡起了自己那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晃了晃。
“本来我是打算把你送给他们的,但看起来,你一个都不喜欢。那这么看起来,我留着你也无用了?”
“……”
“别那么高冷嘛,聊聊天?”
“……”
“哎,你知道么?血海底下全是混沌,就生了我一个有灵智的,千万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快憋死了。”
顾千秋知道他在嘴贱,但是根本骂不了他。
因为他现在必须集中十二万分的精力,才能够不被那血海吞噬、才能够勉强将时间拖长那么一秒两秒。
而至于一秒两秒之后?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天道和血海、上古万年的诡异妖魔、无孔不入的蝴蝶……
顾千秋已经把一个凡人可以做的事情,做到了极限。
而世界未来的命运如何?
全看天意了!
轰隆隆──
阴灰天幕,闷雷滚滚,闪电惊起。
顾千秋猛地被血海浇了个满头满脸。
而这就像是某个信号,他体内瞬间产生了无数异变,好似无数微小的怪物冲进了身体,在血管之中游走,然后……血管爆裂。
游走全身的灵力瞬间失衡!
数枝雪试图补救,但是根本没用,那些东西没走!
不多时,顾千秋只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了,灵力乱窜,还带来前所未有的、灭顶的疼痛,直击灵魂。
控制不住的,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周围一圈全是血海瀑布,落地发出轰隆隆的水声,和闷雷裹在一起。
孔雀少主假惺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要以为死就是解脱,没那么容易的……你死之后,灵魂会沉入血海里,你会无时无刻经历着这种痛苦,在其中裹上一万年。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了慈悲,赐你真正的湮灭。”
顾千秋想要站起来,但是浑身颤抖,发不了力,像是一滩烂泥。
血海的威压、和从没见过的手段,在将一根钢筋铁打的神魂反复弯折,直到它崩溃断裂的那一刻。
少年蹲到他面前,神色戏谑:
“看看,凡人是弱小的,就像你现在。刚刚杀人的时候时无论有多么威风凛凛,拿着剑的时候又觉得天地皆在你脚下,但只错觉而已。”
“……”
“凡人永远是蝼蚁,是在蝼蚁群中的脱颖而出,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小生灵了,让你觉得……你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了。”
“……”
顾千秋费劲巴力地伸出手,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没有任何一点力道,锤在身上,大概跟被一片树叶殴打了一样。
少年表情一呆,随即讽刺地大笑。
笑声震动四海八荒,撞人每个人的耳膜,随即掀起一种灭世感的不祥。
倒悬的血海瀑布逐渐回落,地面上的腥臭液体咕咕咕地翻滚,露出半天幕上的景象——
他们那个从未输过的盟主。
今日终于败了。
郁阳泽心神俱裂,终于脱开了人群的桎梏,冲到顾千秋旁边。
而后者,此时眼神都涣散了,还是感觉到郁阳泽的靠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嗓子早都被灼坏了,发不出一点有效的声音。
郁阳泽轻声的呜咽,如同可怜的小猫。
今日之后,他没有归处了。
Chapter 245
郁阳泽眼眶中全是眼泪,视线一片模糊。
巨大的悲伤没顶,他完全出自本能的、哆哆嗦嗦地去捡顾千秋掉在手边的剑,在众人不忍直视的目光之中,亲吻了顾千秋最后一次。
温度渐走,怀中的人僵硬而冰冷。
却在亲吻之后,郁阳泽看见他的嘴唇正在轻轻翕动,发不出声音,却能看清他的嘴型。
郁阳泽擦了眼泪、仔细去看。
就发现顾千秋说的是:
“我不骗你……没骗你……等我……”
颤动太轻微了,实在是辨认不出来。
郁阳泽静默在原地,忽然一笑,然后贴在顾千秋耳边,低声道:“……骗子。”
孔雀少主漫步到他们身边,啪啪啪地鼓掌,却充满恶意地说:“好伟大的爱情,真是令人潸然泪下。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爱恨更迭,真是最好的一出戏了,以后,我会把你们演进戏台上的。”
仇元琛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睁眼!
轩辕一指,剑气如龙!
都不需要他说话,所有人全明白:
现在顾盟主已经先一步为众生死去了,于是重任就均匀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现在众生百相,就算知道是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他们也至少为人类的命运抗争过!
蝼蚁可死,死得道矣。
无数人冲向那身居高位的少年。
无数人如流星陨落、掉入血海。
但他们甚至弱小得,没有让少年提起一丝一毫的兴趣,星辰坠落满地,天地之间好像在下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雨。
少年忽然抬头看向苍天。
青天之上,还是月色高悬,深深的黑到了一定程度,泛出幽幽的深蓝,若诡秘的海。
“……”少年仰着头,也不晃扇子了,诡异而沉迷地笑了一下,“……苍天么?”
霎时间,蔓延至世界各地的血海在同一时刻翻出最汹涌的浪花,开始向天上倒卷而去!
先是搭成无数的悬梯,然后剧烈地膨胀,挂出几百万条汹涌的瀑布,几乎要湮灭整个大道青天。
真是末日一般的景象。
郁阳泽刚想站起来,也走向自己的结局。
忽然发现,他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郁阳泽就狂喜,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但不知为何,顾千秋却没有达眼底的笑意,只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眸中闪烁着某种深深的光,像是哀戚。
尚不等郁阳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忽然帮他一理衣领,亲了他一下,然后说道:“我不骗你,我绝不骗你。”
下一秒,太平剑飞至他手中。
没有浩荡、没有震动、没有决绝的汹涌,他堪称平静地起身,立在天地之间。
白衣已经染透了鲜血,却并不影响他身上渗透出来的光,白金的光晕让他好似降世的神明,是一种得证大道的归途。
又似乎,在某一瞬间变成了其他人。
那种陌生感让郁阳泽如鲠在喉。
或者,还是应该说,是诀别的心绪,才更让人痛彻心扉。
孔雀少主猛然在万千蝼蚁之中看见了他,深深皱眉,不受控制地喃喃道:“怎么可能……天道?”
太平剑一出,是极端柔和的剑意。
霎时间——
浩荡青冥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九天之上的云雾忽散,居然露出了一道天光,将深夜的天幕照得雪亮。一切细节清晰,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太阳忽然跳出来了。
青光浩荡,压住一切血海红光。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仇元琛不可思议,“天道?”
天道十二年前同悲。
现在也同悲。
恩赐的莹光全都倾斜在顾千秋身上。
相对于这光明,周围的一切都被压得极暗淡,对比明显,浩荡神力全注于他一剑之中。
顾千秋就在那连接天地间无数倒灌的血液瀑布里,用出了全世间最柔和的剑——
它平稳、刚直、匀速、一板一眼。
却带着本真的力量。
如此轻柔、如此又是如此不能抵挡。
好似全天下的花里胡哨、尽力延申出去的精妙剑术,都回归了最开始的起手式。
归一,然后再生出无限可能性。
爬满天地、涵盖万物。
虽然是没有任何实景的,但人人都在瞬间意识到类归于本真的清静: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世间起落、阴阳轮转、日月无休、万物更始,皆在他们的眼中闪动,又唯天道长存。
所有声息渐止。
唯顾千秋清晰的身影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随着剑光明灭,血瀑布都被斩断,轰然回落,翠色剑芒扫荡山河,顷刻间血海蒸腾,万物生长。
少年站在血海凝成的一条巨蟒之上。
透过顾千秋,看到其身后的天道。
“……我曾以为,天道是平等的,万物于你无高低贵贱之分。”少年居然笑了,“没想到啊,天道之下,三六九等,你格外偏爱这一个是不是?”
顾千秋沉默。
“为什么不回应?”少年的笑意更深,显出三分恶劣,“是怕世人所坚信的大道青天,只是一个虚伪的笑话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伤及己身,就不行了是吧?”
顾千秋还是沉默。
少年心中的警惕拉到了临界值,表情却还是在笑的,露出三分癫狂色:“他会死的,就算今天你我之间的争斗终结,他都会死的。听到了吗?顾盟主,它不是偏爱你,它是拿你当弃子,它想让你跟我一起湮灭而已。”
顾千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他低垂着眉眼,头却忽然往身后偏了个弧度,但这个动作只到一半,就突兀地中止了,于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郁阳泽在他身后心脏狂跳。
他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直觉顾千秋应该是想要再看他一眼的。
但事实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背影单薄而坚定,脊梁上撑着万里河山,人世间所有的勇气都挂在三尺青锋之上。
太平一剑。
剑气充盈天地之间。
然后,轰然消散——
霎时间,只剩下堪称灭顶的悲哀淹没过所有人的头顶,无论是什么人,都发出了一声惨叫般的悲鸣,响彻天地。
再回眸,天地寂静。
所有的蝴蝶、血海、少年……全都仿若完全没出现过一样,脚下的残骸只剩下了灰烟,粘稠腥臭的液体重新沉入地下。
而青天之上,清辉涌动,乍见天光。
尘埃落定,郁阳泽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再也按耐不住的悲哀、思慕和爱意,终于冲破闸门,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他所有感官。
晨曦的雾蒙蒙带着凝结的甘露,所有幸存的生灵都被这种雨水滋润,涵养万物,鸟兽鱼虫在劫难之后重新开始无知觉的生活,而幸存下来的蝼蚁们,则热泪盈眶地欢呼。
只有刚刚那道人影所在,毫无痕迹。
惊天灭地的大战结束,一切新生。
但第一时间,是没有人笑的。
那种巨大的悲怆连带着还没完全消散的天命,在每个人的心间萦绕,人人的眼泪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在场大多数都是要脸的,于是只能尽量不出声,静悄悄地哭泣。
但是再见十二年前这一幕,他们也说不好,这究竟是残存“千秋同悲”的天命影响, 还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哀伤。
甘霖雨露落在郁阳泽身上,焚烧到极致的爱意就发出呲啦啦的白烟,岩浆滚滚,变作了万年的冷冰。
仇元琛走到郁阳泽身后。
随后发出了一声,极度轻微的叹息。
渐渐的,所有人都走到郁阳泽身后。
秋珂、殷凝月、廖承望、第五程、公仪濛、磋磨、都门、金乌、素娥、自在……
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
郁阳泽呆愣了很久,等慢慢回过神来时,忽然从自己的衣襟中找出了一颗小珠子。
那是一颗骊珠。
曾经给了他,又被顾千秋撒泼打滚、坑蒙拐骗回去的那颗骊珠。
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天地无声的静默之中,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此时,天际终于露出了晨曦,天光明亮。
拉长每一个人的身影。
半个月后。
同悲盟。
太平剑高悬在白玉京之上,屹立于人世间的最顶峰,神威耀眼,不敢直视。
在淡淡的悲伤氛围之中,所有亡故的人的命灯被一盏一盏从英杰殿移到天命祠。
那些灯盏在天命祠中,会永不停歇地燃下去,千万年、百万代。
虽然每一盏灯都很微弱,豆苗大小,但是连绵成一片,就是用不熄灭的火海。
至此,英灵永垂不朽。
但不知为何,郁阳泽没有同意将顾千秋的命灯上移,至今还燃在英杰殿中,恍若他还活着——没人质疑他。
青山,春潮玉露,生生不息。
而日月堂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度凝重。
仇元琛坐在首座,轩辕剑立在他手边,阴暗的背光处看不清五官表情。
众人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说道:
“一切,还没结束。”
Chapter 246
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在模糊,四肢也不太听使唤,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缓了一会儿,他发现周围景象有些熟悉。
虽然全是陌生的造景。
但给他的感觉,却好像是故地重游。
直到他一回头,看见了碎骨细沙的海滩,和一望无际的血海。
打输了?
顾千秋脑袋麻麻的。
靠,那傻.逼天道不靠谱啊!
这是哪里?怎么没死?
顾千秋站在一个巨大白玉建筑的二楼露台上,然后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到过这里。
当时命追杀他,两人一起游过血海,不知道穿过了什么诡异森林,然后到了这里。
顾千秋顿时心里发毛。
当时的情景虽然很难用语言形容,但是给人的体感却是他此生经历的最诡异。
半透明的灰色物质在丛林里游荡,似乎就是血海里那些互相吞噬、倾压的东西,更加聚集,更加混沌。
面前是一扇白色雕花的大门。
材质很像通天彻地的玉,但细细看来又不是,玉髓之中,隐约游曳着许多肉眼难辨的生灵,顾千秋虽然看不清楚细节,但直觉能敏锐地感知到,他正在被一万只眼睛偷窥。
而这一次,不需要他推门。
大门已经开启了一个缝隙,静悄悄的。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进……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上次他看见门内有两点巨大悬浮的野火,像澄澈的琥珀色宝石——但随即就意识到,那是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深渊之中看了他一眼。
不知这次会看见什么。
没多少犹豫,顾千秋直接推门。
没想到,门背后居然不是漆黑的,而有着明澈的光,一点都不诡异,反而相当温馨。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居室。
普通的案几、普通的长桌、普通的木床、普通的靠垫、普通的茶壶、普通的烛台……
还有一个,普通的男人。
男人正在煮茶,小炉上咕噜噜的水声,有浅淡清幽的香味弥散在半空中。
他看见顾千秋,说了一句:“你好。”
这里的一切太正常了。
以至于正常到,太过不正常了。
顾千秋心中的疑惑和警觉达到了顶峰。
男人穿着麻布的素衣,底色是紫的,但是好像因为被洗过太多次,从而发白发灰。头上一根木头钗子,跟个地上捡的木棍差不多,怎一个“寒酸”两字了得!
他净了杯子,在案几对面放了一个,又往其中到了茶水,对顾千秋道:“请坐。”
怀着惊疑不定,顾千秋坐在他对面。
当然那茶没敢喝。
曾经,他在这里被那诡异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回去连做两个月的噩梦,就差被吓死了。
开门的时候,他都做好必死的准备了。
没想到,这里有个男人。
还喊他喝茶!
顾千秋偷偷瞟了他一眼。
男人相貌端正,五官没什么硬伤,却也没什么亮点,是个长得很周正的……普通人。
顾千秋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顾盟主记忆力素来不错,见过的人没有不记得的,但这个,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男人自己喝了一口,茶有点热,他被烫了一下,很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不问问我是谁吗?”
“问了你就会说吗?”
“问了我就会说。”
“你是谁?”
男人忽然失笑,神色却又很含蓄:“不告诉你,逗你玩的。”
顾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
男人又问:“不喝我的茶吗?”
顾千秋道:“不敢喝。”
不过男人的笑点真是太奇怪了,听这话,居然没忍住,偏头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顾千秋:“……”
饶是见多识广的顾盟主,此时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假装自己是个石头雕的,安安静静坐在原位,等他笑完。
这时,白玉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
男人却没有去开门的意思,而是收敛了笑意,看向顾千秋:“它来要人了,你就先回去吧,下次见面,你请我喝茶。”
顾千秋:“?!”
下一秒,他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发表,直接眼前一黑,就落入永无止尽的混沌之中。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了。
敲门声顿止。
同悲盟。
日月堂中高挂的玉璧之上,映着天下俯瞰图,上边斑斑驳驳的红色,像是打翻的颜料。
那是血海的蔓延脉络。
不知为何,那日那孔雀少主死后,血海逐渐回落,却又在不多时,开始重新蔓延。
就好像是,血海拥有自己的意识。
它不会被任何人所控制,自它被惊扰的那一瞬间开始,就会永无止尽地蔓延下去。
有个小弟子来敲门:“楼主……”
仇元琛手一抬,所有人都起身,仙门百家的宗主长老们静默地往门外走。
同悲盟万里青山上,挂满了招魂白帆。
衣冠冢伫立在山巅。
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的丧服,自发披麻戴孝,就算长辈也是人人如此,纸钱纷飞,灯笼沿途。
但是郁阳泽没来。
仇元琛做主,尚未将血海未停息的事情告诉众人,脸色阴沉,半个月宛如熬了几百年。
他和顾千秋最熟,站在人群最前端。
有人主持丧葬仪式,井井有条。
忽然,郁阳泽来到了现场,没穿丧服,一身湛蓝色的轻装,头发扎高,青丝之中却几乎有一半是白色的,阳光底下非常刺眼。
仇元琛对他千忍万让:“做什么?”
郁阳泽说:“不准办。我师父没死。”
仇元琛眉毛都竖起来了:“胡闹!”
郁阳泽说:“我说,不准办。”
几乎是全世界看着他俩就要吵起来。
但是没有一丝火气。
爱屋及乌的,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对郁阳泽的“怜爱”达到了顶峰,生不了气。
就在这诡秘的僵持之中。
忽然,同悲盟的万里青山都开始震颤。
所有人不明所以,四下去看,没有要领。
只有郁阳泽一个人勃然色变!
仇元琛问:“怎么?”
郁阳泽却头也不回,猛地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所有人拔腿就追。
接着,千万人就见惊虹山訇然洞开!
巨大的山体,连同其上的建筑都分崩离析,露出了一座完全被掏空了的内壁。
“怎么回事?”
“怎么山里面是空的?”
天色压暗,山里面更是晦暗不明。
人群只能你顺着郁阳泽的目光去看——
只见中空的山体之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用八条青铜铁链系着,静悄悄悬挂。
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一口玉棺。
仇元琛不可思议:“你把山挖了?!那是什么?千秋的尸骨吗?!”
十二年前,于惊虹山巅自刎的顾盟主。
众人还以为是他被同悲一脉的人收敛了、入土为安。
没想到装在这个棺材里,挂在了山里面!
亏你想得出来!
郁阳泽当然不回应他,全神贯注、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高悬的白玉棺材轻轻地颤抖起来,炼铁发出哗哗哗的响声,然后,棺材盖子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青白的、毫无血色的手从棺材里伸出,扒住了棺材的边缘。
这跟青天白日诈尸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在场的人均好汉,没一个怕的,反而有种好的预感呼之欲出,伸长了脖子去看。
然后,棺材盖子被挪开了更多。
郁阳泽纵身上去,踩着一条铁链,打开棺材盖子,就见其中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口:“憋死我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是冷水入了油锅,底下的千万人瞬间就炸了,嗷嗷叫着止不住。
仇元琛惊诧的表情化成狂喜。
顾千秋被爆发的声音吓了一跳,一缩脖子,往底下一看,然后莫名其妙地说:“嚯,谁死了,这么大阵仗?”
下一秒,他被郁阳泽掰着下巴掰回来了。
顾千秋刚想笑,就看见郁阳泽半头白发。
一瞬间,顾盟主的心抽搐了一下,苦涩和酸涩齐齐泛上来,压在他的舌根处。
小孩儿应该是要哭了,眼眶红红的。
顾千秋拽他,他不动。
顾千秋用力,他掉进棺材里。
顾千秋贴着他,亲了亲他的眼角和面颊,湿漉漉、滚烫烫的水渍被舔掉了。
“别哭别哭,我这次真没骗你,你看,这不是回来了吗?嗯?”顾千秋抱着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心绞着一般痛,“怎么搞得啊?你要心疼死我吗?”
郁阳泽道:“心疼死你才好。”
顾千秋立刻投降认输:“已经心疼死了,恨不得以头抢地,唉,真该被一道天雷……”
郁阳泽捂住他的嘴:“别说。”
顾千秋叹了口千回百转的气:“小阳泽啊……”
郁阳泽静静等着,看他还能放什么屁。
顾千秋极度认真地说:“我爱你。”
千言万语都凝成了这三个字,郁阳泽所有的悲哀和恨意都在瞬息间土崩瓦解,只剩下蓬勃而出的爱,汹涌难挡。
尘世间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爱总比恨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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