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李好问与这些唐军一道, 并肩向神山上攀登,一番攀谈,很快便熟络起来。
走在他身边的那名伍长名叫于烈, 是潼关人。十七岁便应征入伍。
别看他蓄着一把大胡子,实际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他手下四个兵, 都是潼关人, 一样的口音,也都年纪很轻。
于烈见李好问一手揽着卓来的腰, 另一只手将卓来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扛着这少年一起奋力向上攀登,连忙关切地问:“长官,这小兄弟怎么了?”
李好问偏头看看卓来满脸黑气的模样,也没法儿解释什么污染不污染,便想了个借口, 道:“我这个小伴当中了毒,听闻解药只在这座山上有, 我要带他上山去找解药。”
也不知于烈自动脑补了啥, 马上点头:“是了, 天山雪莲不就是生在绝高处的灵药宝材?那山上肯定能寻到解药。”
他看了李好问一眼, 突然咧嘴一笑,道:“你人怪好的咧!看你这身官袍,官位应该挺高的吧, 竟然亲自带你家的小伴当上山解毒。”
被突然发了好人卡的李好问一怔。
这于烈便又转过身去, 对自己手下的四个大头兵大声道:“兄弟们,待会儿上去的时候都警醒着点儿。五色玉什么的都是上头要的, 咱们能遇上就捡点儿,遇不上也没事。
“但有一样:咱们必须尽到自己的守土之责。小勃律那个昏君挡住了丝绸之路, 让商路无法入关,大唐百姓的利益受损,这咱们可不能忍!”
说完这番话,于烈又提醒手下几人:“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定要互帮互助,最好大家伙儿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知道了吗?”于烈吼得气势雄壮。
四个大头兵齐声吆喝着答应,也是一样的豪气干云。
李好问在旁听着,心里却并不是滋味。
他很清楚这些唐兵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他们也终于没能全须全尾地回归故乡去。
但看着于烈和他麾下的兄弟们满脸坚毅,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李好问心底荡起波澜。
他穿来此间之后曾经问过自己:大唐是什么?
在很多人心目中,大唐意味着广阔的疆域,强盛的国力,它是华夏文明兴盛的象征。
但其实大唐三百年国祚之中,在超过一半的时间里,这片土地上纷争不断,朝廷被藩镇打得半残,外族纷纷侵扰,令唐军疲于应对,焦头烂额。
此刻李好问亲眼见到了这些生活在天宝年间的安西都护府唐兵,才越发觉得大唐是一种文化,一种自信,一种一脉相承的精神。那种不畏艰险、百折不弯的勇气,不仅在眼前这些唐兵身上能看见,他也一样在张淮深、张义潮、崔扬、马十七、张武、楚听莲等等很多人身上看见。
这时于烈见李好问停下脚步,以为他背不动卓来,笑着问:“李司丞,要不要我来替您背他一会儿?”
李好问微笑着摇摇头谢过,表示他自己还有足够的力气:“和你们一样,我也要带这个孩子全须全尾地回去。”
于烈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一马当先地向上攀登。
李好问扛着卓来跟上。
此处山势已经非常陡峭,站在李好问的位置回望,可以清晰地看见圣洁雪山上,一队又一队的唐兵正沿着那羊肠般的山道列队向上攀爬。
天色已暗到了极点,但大雪山表面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辉,足够照亮脚下的道路。
李好问紧随着于烈等人,又向上攀出里许,忽然觉得眼前猛地一亮。
他转身回头,便看见身后地平线上升起一轮巨大的圆月,向大地洒来皎皎的银色月光。
于烈见状,连声催促自己麾下几个兵加快脚步:“大伙儿都动作快一点。
“这月亮已经升起,再不加快脚步,等那明月升至中天,大伙儿会……大伙儿就都会……”
说到这里,于烈张口结舌,说不下去,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月至中天的时候大伙儿会怎么样。
李好问冷眼看着,心知这些唐军到底还是保留了一些神智,他们分明记得眼前的场景,这些场景会在他们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再重复着做这件记忆里已经发生过的事。
句芒啊句芒!
李好问忍不住腹诽:虽然这位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将四万唐军的冰尸从湖中起出送到这里。但这副行径还是很坑,实在太坑了啊!
想到这里,李好问忍不住也回过头,望着身后升起的那一轮明月。
他自己也觉得眼熟。
毕竟他以前进入张淮深他们的集体梦,也见过这座雪山,也和这些唐军一起爬过山。
不……梦中的情形和这不完全一样。
梦中这四万唐军都是冰冷僵硬的躯体,而且……最令李好问感到似曾相识的,其实是那月亮的位置。
此刻那一轮明月在他身后,月相是满月,仿佛一轮又圆又大的银盆悬挂在远处地平线上方。月中阴影的形状很清晰,不是什么环形山,而更像是亭台楼阁。仿佛那是月宫仙人居住的地方。
此刻月光恬静地洒向地面,但这轮圆月和月中的阴影有时会突然发生一些形变,就像是光线在从月至地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波动,以至于影像出现扭曲,然后复原,然后再扭曲……
李好问突然想起来了——他还真见过这样的月光。
那是他为了见证新时代的诞生,也为了见一见前辈林嫱,穿越去了天授元年,见证武则天登基的盛况。
武则天登基大典在洛阳的紫微宫中举行,为此李好问不得不跟随使用“绳技”的能人前往洛阳,然后复现“绳技”自己从洛阳归来。
在回来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凭借一枚粗长的绳索悬挂在万丈高空。
那是便见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月光,也和眼前这轮明月一般,具备某种强烈的压迫感。
然后……然后他就感知到了危险。
就像他现在这样。
李好问一回头,便对身边也正扭过头欣赏月色的于烈道:“快走!”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远处有人高喊一声:“是……是夜魇,这玩意又来了!”
夜魇?
李好问顿时记起当日他也曾经见到过一种外形可怕的生物——它就像是一只大号的蝙蝠。但是在蝙蝠那皮膜构成的双翼之外,它还长着一条带着倒刺的长尾。
此外,它的脑袋上还生着两只彼此相对的犄角,翼上有手爪。
它似乎能藏在光线里……
于烈听见“夜魇”这个字眼,顿时一声大呼:“兄弟们,抄家伙!”
就在兵器哐啷哐啷出鞘的时候,夜色中忽然猛地蹿出一只体型庞大的巨物,与李好问昔日所见的一模一样,但比他印象中的还要大很多。
这通体黑色的怪物,翼展足有两三丈长,翼上两只手爪弯着尺许长的锐钩。那条强健有力的长尾上,尖锐的倒刺闪着寒光。
最可怕的是它的脑袋。
这东西的脸孔隐藏在黑暗中,因此完全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顶在头上的那对犄角。
但不知为何李好问总在脑补这东西的脸,越脑补越是心惊胆战,总觉得这东西有一对瘆人的双眼,眼光无时不刻不在追踪着自己……
只见这只夜魇向正在向山巅攀爬的唐军探出锐利的手爪,顿时利刃划开皮肤的声音与惨叫声同时响起,李好问鼻端迅速弥漫着一片血腥气息。
那遇袭的唐军距离这边大约有百来步远,附近的唐兵哪儿能容这怪物如此肆无忌惮地撕碎自己的同袍,顿时发一声喊,奋力冲上前去。
于烈这个五人队的距离尚远,因此他带人手握兵刃,在原地待命。
只见远处那只夜魇长尾奋力一扫已是扫开一大片唐兵,手爪扬起处,揪住了一个年轻的唐兵,左右一分,惨叫声中,竟将这名唐兵左右撕成两半。
所有人都惊白了脸,李好问也不例外。
他刚才见状确曾试图使用时光术,想要减缓那个怪物的动作,但一来距离太远,二来他忘了在这座神域之中,时间不受他的控制。李好问只感觉右手一滑,惨剧已经发生。
撕碎那名唐兵之后,夜魇挥动双翼,腾空而起。那只生着双翼的脑袋在空中转了一圈。
李好问忽然心生警兆,知道这家伙已经盯上了自己,更确切地说,是盯上了自己正扛着的卓来。
果然,下一刻那只夜魇双翼一张,长尾上的倒刺贯穿了两名上前拦截的唐军胸膛。接着那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向李好问这边袭来。
于烈大吼一声:“兄弟们,列阵!”
他身后几个唐兵年纪都小,抖抖索索地将朴刀紧紧握在手中。还有一名猎户出身的唐兵尝试张弓搭箭,弓弦响处,箭矢如流星一般,嗖地冲夜魇面门飞去,但被这家伙轻轻巧巧地避过。
“准备迎敌!”
于烈又是一声大吼。
而那庞然巨物也到了,它那庞大的身形遮蔽了月光,给人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
它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和手爪上的血腥气息令几人闻到便觉恶心欲呕;
那双皮膜构成的双翼扇出劲风,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面对这样的怪物,谁能不怕呢?
但他们逃得掉吗?——整片山坡上都是唐兵,不是他们,就会是其他同袍遇袭。
于是,为了让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兄弟们鼓起勇气,于烈将自己心中的那些无可言说的恐惧尽数化作吼声冲出喉咙,并且在这声狂吼的振奋之下,奋力将手中障刀向这夜魇挥去——
在于烈身后,他那些兄弟们也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五枚白刃齐齐递出——
就算不能成功,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兄弟们在一起,一起站着死去。
面对这螳臂当车一般的抵抗,那只夜魇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出全力,只是伸出一扇翅翼猛力横扫。它那掩藏在幽暗中的目光,此时已转到了李好问那里。
但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夜魇扫出的那扇翅翼,突然减缓了速度。它的动作突然变得一顿一顿的,每次只能移动很小的一点点范围。
如此一慢,于烈等人的刀已经挥至。这名年轻的伍长奋力举着长刀,斫在那足有一尺来长的手爪上,砍出一个长长的豁口。
滔天的怒意掀起。
夜魇那张完全看不见的面孔位置上泛起幽暗的红光。
然而它的反应却依旧极其极其缓慢,那翅翼一扫的势头还没有停,它低头想要用犄角抵住其他人攻击也已经晚了。
这时的李好问,仅仅分出一只手臂扛住卓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一枚表面明净的匕首。
“长生之刃”,相传掌握着它,便能与时间同在。
更何况,此刻这长生之刃与李好问之间更多了一点联系——他豢养的宠物小红鱼此刻已经与“长生之刃”融为一体,一枚红影正在这匕首光滑的表面活活泼泼地游动。
此刻李好问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时之力”正通过这枚匕首的刀柄传递到自己体内,他不会再像是以前那样无法控制这神域里的时间流速。
在那夜魇一翅膀挥下的这一刻,时间——在李好问手中,终于又一次变成了有形有质的物件,能让他牢牢拖住,不再溜走。
但……他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这只庞大的夜魇依旧散发着恐惧,杵在李好问等人的面前。
这时于烈再次发出一声雄壮的呐喊——这回他的喊声里并不只有恐惧。他高举着手中的朴刀:“兄弟们,是时候了——干掉这害死我们同袍的怪物!”
李好问身边,数名唐兵一起冲上前,手起刀落,顿时将这行动极其缓慢的大家伙钉在地上。
于烈适才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同袍被这只夜魇一左一右地撕开,此刻那凄厉的叫喊声犹在耳边。面对这将脸庞完全藏在幽暗中的怪物,于烈心中的愤怒与仇恨完全压过了恐惧,他大吼一声,抽出手中朴刀,对准了夜魇胸口正中凹进去的位置,一刀戳下,将这东西死死地钉在地面上。
一股黑气涌出,这只夜魇的体积不断缩小,最终缩成了一个澡盆大小的皮囊,从中汩汩地涌出黑色的脓液,顺着倾斜的山坡向山脚下流去。
于烈伸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道:“终于胜了!我们!”
这一幕被远远近近的唐军都看着眼中,雪山上静了片刻,过不多久便发出一声雷鸣般的“万胜”欢呼声。
“万胜,万胜!”
于烈兴奋地与身边的兄弟击掌相庆。
然而此役最大的功臣,李好问正安静地站立在欢庆的人们身边,默不作声。
他能感到卓来的身躯在轻轻地发抖。
这少年即使神志不清,依旧能够感受到更多危险正在降临。
李好问也是一样。
站在于烈身边,一个名叫王兴的年轻士兵兴高采烈的脸色忽然一僵,转向于烈:“头儿,为什么我觉得眼前这一幕,我似乎记得……”
他话还未说完,牙关突然开始格格发抖,似乎唤起了更加不好的回忆。
于烈等人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刚才击杀强敌的喜悦竟然一扫而空。
在人们眼前,那轮明月依旧纯净而美丽。
但月面的光线正不断扭曲。不一会儿,一大群与刚才那只一模一样的夜魇,铺天盖地地飞了出来。
面对这副情景,李好问忽然想明白了句芒为什么找来了四万唐军——必须要靠这四万唐军作为诱饵,引开这么多的夜魇,才能让天帝有机会从容不迫地登上雪山山顶,去发掘那个秘密。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句芒显然让这四万唐军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在他们那有限的意识里也刻下了烙印,留住了些许记忆。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唐军人人面如土色。
于烈则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又扬起头,举起了手中的刀,挥刀指向空中的夜魇,大声道:“诸位,我是刚才击杀这妖物的伍长于烈。我一个小小的伍长都能做到的事,想必各位也都能做到!”
听见这一声,唐兵的士气竟尔大振。毕竟有成功的先例在,人人心中都抹去了“不能”二字,取而代之的是生的希望。
然而于烈心中却大致知道自己刚才成功是因为有人暗中相帮,于是他低声对自己麾下那四个大头兵道:“兄弟们,大家相互扶持,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有人活下来!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四个大头兵都点头应了。
于烈便又转向李好问:“李司丞,我也不晓得你到底是什么衙门的司丞。但我看你人怪好的,也挺有本事。
“待会儿我兄弟们都会护着你向上走。生死有命,哥儿几个不需要你分心照顾咱们。但我们约定,如果有人最后有命能活下来,会回俺们村捎个信儿。俺们村就在潼关内五里官道南边,于家村。”
这些年轻人见于烈这么说,赶紧插话:“我是村头于家的老二。”
“我是猎户王家的,叫王兴。”
“我是……”
强敌当前,时间紧急,来不及多说,李好问看着他们的神色,便知有将家人都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也点头道:“我是长安城敦义坊十字街东北李家的六郎。”
这话说出来,瞬间拉近了这些唐兵与李好问之间的距离。大家成了可以托付后背的生死之交。
来自相距百十年的不同时代,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是唐人。
于是这六个人聚在一处,同时转身,共同面对夜色中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怪物。
只听于烈大声喊道:“但凡谁有命回去,就给咱乡亲带个口信——
“今夜站在这里的,谁都不是个孬种!”
第 202 章
从夜空中铺天盖地落下的夜魇, 对上了攀爬雪山的四万名唐军,一起杀了个天翻地覆。
于烈和李好问这一行七人相互扶持,相互掩护, 面对夜魇那浪潮似的一波又一波攻势,竟然不落下风。
夜魇越是进攻, 李好问的能力便越发出色。
他将卓来背在自己背上, 一手紧握着“长生之刃”,另一只手能随意拖出各种攻击或者防御的法器和能力, 又或者为同伴们助攻,加速他们的攻击,又或者帮助他们抵御,延缓夜魇的反击;时不时还能利用长生之刃的锋锐,给攻至身边的夜魇来上一记偷袭。
他发觉在“长生之刃”的帮助之下,他终于能够准确地掌控此地的时间, 并以各种方式运用“时光术”。他甚至觉得在这里练习,令他的时光术突飞猛进, 事半功倍。
但仔细想这也是必然。
毕竟昆仑山中“一天”, 相当于人间的“一年”。按照这种浓缩比例计算, 人间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4分钟。
李好问是通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掌握了好几档“绝对时间”的人,从5分钟的“一炷香”到4分钟的“一天”,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按照这个进境, 李好问觉得他在走完这条山道, 抵达山顶的神秘洞窟之前,没准就能掌握“一天”——这传说中人类所能掌握的时光术最高等级。
但他也难免好奇, 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在“一天”之上,还有个“两天”?
据轩辕氏所说, 神明所掌握的“时光术”境界,是“两天”,这与人类能够掌握的天花板“一天”之间,究竟有何等样的区别……
在李好问的帮助下,于烈的这个五人队是整支四万人唐军中战斗最为顺利的一个小队。他们且战且退,后退的方向却是昆仑山的高处。
也就在他们退至那高耸入云的山巅时,整片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悄。成片成片的夜魇,那些体型庞大而威力无匹的怪物,竟然被英勇的唐军杀光了。
或者说,夜魇们是被那些唐军活生生拖死在了战场上;而绝大多数唐军也都像是被他们干掉的夜魇那样,倒在了战场上,再也站不起来。
最终和李好问他们一道,抵达山巅的唐兵只剩八百多人。
于烈的五人队竟然真的如早先所说的那样,所有人全须全尾地走到了最后。
此刻于烈站在李好问身边,俯视着他们一路行来的血腥战场,脸颊上还沾着从死亡的夜魇身上溅出的黑色脓液,却双手叉腰爽朗笑道:“总算是不辱使命,终于到了这里。”
他伸手指指身后幽深的洞口,道:“那个山洞里或许就有什么神药或者机缘也说不定,快带着你的小伴当去找找吧!”
话音刚落,李好问忽然感觉眼前一亮。
抬头看去,只见是阴霾散开,空中再现一枚满月。只是这满月正挂在中天,因此看起来要比它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那时略小些。
就在这时,李好问身边的王兴牙齿轻轻打颤,勉强开口道:“可是我,我感觉好冷啊!”
李好问:……冷?
一听这话,于烈也道:“你还别说,我……我也有点冷……”
李好问心头一惊,赶紧查看这些人的状态——他们的面孔转成了青白色,嘴唇发紫,原本有几人正在搓手跺脚取暖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别忘了……约定……”
于烈的话还未完,已经再难开口。
他面上迅速结出霜花,整个人就站在原地,被冻得僵硬,成了一座冰尸。
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了雪山之巅的八百多名唐军,此刻姿态各异,或站立或坐着,或拍手叫好,或安静休息……他们无一例外,成为了一具具晶莹而僵硬的冰尸。
李好问一时间百感交集。
春神句芒为了满足天帝的要求,将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从遥远的冰湖湖底带了回来,让他们在这个神的国度里短暂地恢复生命。
于是他们便一日又一日,周而复始,攀登这座并非不可攀登的山峰,对战并非不可战胜的怪兽夜魇。
可是当他们终于战胜所有夜魇,来到这神山之巅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回归原先那不可抗衡的命运。
他们可怜吗?可悲吗?
然而看着这一具具再次成为僵硬冰尸的大唐士兵,李好问只想大声说一句:佩服!
你们足可以令全天下的唐人为你们自豪。
于是李好问放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卓来,向着面前的唐军遗体郑重地行下一礼。
“你们不愧为唐人。能与你们一路同行,是我李好问的荣幸。”
卓来被李好问放在地面上的时候,这少年昏昏沉沉地并没有醒来,他的脸上依旧笼罩着黑气,与先前并无明显的变化。
但李好问感受到了——大地在震颤。
这座神山,或者说整个神的领域正在解构。
他回头看去,借着皎洁的月光,李好问在神山脚下发现了山谷、河流、村庄、往来阡陌交通……
或许是因为卓来的抵达,才令这座神山发生了改变。
钥匙已经接近了锁孔,那有关力量之源的谜底,似乎已近在咫尺。
但,现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拦不住李好问去做一件事——
他拖出自己的时间视野,连他自己也略微吃惊。
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整幅连绵广阔的大陆,各个方向上的海岸线宛然,可以远眺其它大陆与大洋。
原来就在刚才那段不断战斗的时间里,他的时光术又获得了惊人的提升。
这并不令人意外。
如今他哪怕是想远赴被唐人称作“大秦”的罗马,参观矗立在市民论坛旁的斗兽场;又或是向前回溯历史,去咸阳宫中拜见秦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然,他压根儿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又晋升了某种“境界”。因为“时辰”之上他能够得到的信息太少,甚至这“一天”、“两天”的境界名字,也只是轩辕氏匆匆提过一嘴,李好问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但他只想做一件事。
李好问让自己回溯到天宝初年,在视野里找到潼关,关内五里,官道南面的小村庄。初春,新垦的田野已被犁平,正在安静等待下种。
李好问的身影一瞬间便出现在村子外的田埂上,惊到了一个正在田里干活的后生。
“敢问这是于家村吗?”
后生扶起了犁耙,点点头:“是于家村,您这是要找人?”
“请问,于烈家在何处?”
李好问的声音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于烈?”那后生挠着头回答,“于烈是我叔叔,早些年随军出征在外,在边关当兵。前年听说他随军征讨小勃律,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前年?
是了,天宝初年这个时间点太过模糊,再加上他心情激动至极定位不准,抵达于家村时,这些大兵为国捐躯的消息已经传回他们的家乡了。
但是李好问强抑心中的激动,格外认真地道:“我受人之托,想要见见于烈的家人,并且转告一句话。”
后生愣了片刻,连忙将他往村里请。
看起来,距离于烈等人牺牲已经有了两年,抚恤都到了,家属们的哀伤也早已淡去。谁知今日却来了一名如此年轻的官员,认认真真地求见。
于烈的侄子看看李好问年纪虽轻,可是气质却好,身上又穿着不知什么品阶的官袍,总之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儿便是了。这后生不敢怠慢,赶紧将李好问迎到自己家门前,“耶、娘”嚎了一嗓子便进院去了。
“这位长官是?”
少顷,于家人全都抢了出来,为首一人,看面相和年纪,应当是于烈的父亲。
于是李好问整肃衣衫,再次郑重行礼,向那位老人家道:“我受人之托,要带一句话给您。”
“令郎于烈,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个真正的唐人。”
他们曾经无私地帮助同袍们,无畏地完成了看似绝不可能的任务。他们一直并将继续屹立在大唐国境上,忠诚于他们的职责。
拜过于家的老人,李好问直起身,向于家侄子询问:“请问,王兴家在何处?”
……
李好问这一去一回,对于昆仑而言,只花费了极短的时间。
他再次回到昆仑神山上,卓来依旧紧闭着双眼,安安静静地横卧在那座神秘的石窟跟前。
但别处有变化,只听远远地有人高声招呼:“李司丞,李司丞……我是,我是长吉啊!”
李好问便知那是秋宇等人派上山来给自己做帮手的。毕竟李贺不同于他人,在这座神山上能够自保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远远地听见李贺气喘如牛,当即施展“瞬时位移”,直接去山底将李贺“搬运”上来。李贺身体极轻,因此对李好问来说根本就没难度。
“呼!”
李贺双足踏上山巅的土地,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展颜对李好问道了一声多谢,然后视线在那些化作冰柱的唐军身上凝住。
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又看了看刚才李好问带着自己一掠而过的可怕战场,这才冲李好问开口道:“李……李司丞,我上来帮你。”
事实上此刻不论是谁,到这昆仑山上来帮忙,李好问都会心生安慰:他的伙伴们到底没让他独自一人来面对这份危险。
两人一起去查看卓来的情况,只见卓来没有任何神智,也无法唤醒。
李贺:“司丞,没别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好问:……
这个李长吉,说话还真是直接啊。
于是李好问双手托起卓来的瘦小身躯,向那个掩藏在幽暗深处的洞口走去。李贺要抢在他前面,李好问赶紧拦住:“长吉且慢,带卓来到此是我自己选择,这危险得我自己来承担。”
李贺闻言,果断地向后退开半步,道:“其实您带着卓来,应该就没有危险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好问不禁好奇。
“我猜的呀!”李贺的语气里有一丝得意,“毕竟卓来就是圣子嘛!”
李贺这话如同一柄匕首直接戳在李好问的心头:此前种种证据都指向卓来的特殊身份,但李好问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卓来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圣子”。
到了现在,纵然不信也不行了。
李好问接受事实,默不作声地挡在李贺身前,双臂托着卓来的身躯,一步步向那洞口走去。
这一刻,四下里安静极了。月光就像是一层轻纱似的笼罩在地面上,耳畔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
李好问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五千人同做的梦,在梦里他遭遇了何等样的危险——眼珠爆裂、脑浆沸腾,如果那不是梦,他当时就应该变成一堆疯狂的血肉了。
还有那个神秘的数字:二十六。
李好问还记得是事后叶小楼提醒,才让自己得知——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正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个数字。
他事后也设想过无数种关于“二十六”的可能,却没有一个靠谱的。
就在李好问做好了一切心理建设,准备直面属于自己的风险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山洞……进不去。”
李好问突然有点哭笑不得,心里清楚他又被那个五千人集体梦里的“先入为主”给误导了。那个梦将他引到这昆仑神山之巅,却与真实情况根本不符。
这洞口此刻挡着一枚巨大的山石。李好问伸手搭在山石表面,轻轻推了推,那山石却跟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令李好问忍不住咋舌——按他现在的能力水平,千斤之巨都能轻而易举地推动。
这,莫不是完全生根在山中的屏障吧。
李贺从他身旁上前,将脸庞几乎凑在山石表面瞅了瞅,忽然道:“李司丞,这是有机关吗?看起来像是一个符号。”
就着天顶洒下那层轻纱似的月光,李好问也看清了,山石表面确实有凹痕。这些凹痕形成了一个在他看来有些眼熟的图案——
那是两个圆形的凹槽,看起来像是两只瞪得圆圆的眼睛。
圆形下方有很多条曲线和尖角组成的复杂符号,令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文字的变形,又像是一种未知生物的骨骼。这些符号的线条并不干净,带有细碎的触须样纹路,在月光的照耀下,给人一种它随时会活过来的感觉。
“这个图案……我在哪里见过的。”
李好问喃喃地道。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李好问伸手去拖他在长安办库库多莱案时的某个“历史影像”。
不知是不是他使用“时光术”时触动了什么禁制,李好问拖出的并不是他见过的影像,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好问顿时愣住了。
李贺伸手挠挠头,问:“司丞怎么了?”
李好问觉得嘴巴发涩,难以言语,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见……挪开这座巨石的方法是……以活人的双眼祭祀……”
将眼球放置在那两个圆形的凹槽上,就能打开这道石门。
别问他为什么世间会有这么残忍的开门方法,他也只是将亲眼看到的说出来。
谁知李贺双眼一亮:“这个我有办法!”
李好问胆战心惊地看着李贺伸手进怀中,掏了半天掏出来一方帕子——李好问记得没错,秋宇正是用这方帕子包住了塔什克最后剩下的两枚眼珠和一小片头盖骨,将来好把他这点遗骸送回吐火罗安葬。
不过想想也挺悲催的——就在几个时辰前,塔什克刚刚死于“圣子”那双如鬼似魅的双眼之下。此人终其一生,所想的都是“杀掉圣子”。
“塔什克,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保佑卓来能够摆脱‘圣子’身份……而我们会尽全力阻止任何牵涉吐火罗的灾祸发生。”
在李贺将什克留下的两枚眼珠填入巨石上的凹槽时,李好问在一旁暗暗祷祝。
也不知是不是塔什克的灵魂真的感应到了什么,那两枚定在凹槽中的眼珠,表面的黑气一时间全都散了,变得越来越明亮,色泽也越发深邃幽蓝,最终成了两枚闪闪发光的蓝色宝石。
紧接着,堵在这座山洞跟前的巨石背后,发出来自机括的轧轧声。
李好问再也顾不上思忖这些,而是全神贯注着洞窟内的动静,随时准备对他的“危险预感”做出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挡住洞口的巨石挪开的一刹那,李好问一眼就看见了陈放在其中的白玉床。
下一个瞬间李好问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白玉床前,无论是李贺还是卓来都已被他远远地抛在脑后。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张白玉床,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二十六,二十六……”
到底什么才是“二十六”?
视野内,白玉床上放置的是一具骸骨。
对于考古生来说,这幕场景非但谈不上惊悚恐怖,反而是职业病的最佳诱导剂。
李好问感觉自己正站在那具白玉床前,正伸出手以手掌做量具进行粗略测量,并且口述观察结果:“墓主人身前身高约一米七,从颅骨与骨盆的形状看,这是一位女性……”
他像昔日考古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一样,迅速将一具尸骨所透露的信息、讲述的生平故事全都总结了出来。然而他脑海中却依旧盘旋着那个声音——
“二十六,二十六……”
这个“二十六”到底是指什么?
李好问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他低头将这具骸骨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终于,他突然觉得这具白骨哪里有些怪异,但这个念头却又太过匪夷所思,立即被他自己否定——李好问奋力晃着脑袋,想要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是鬼使神差地,李好问竟主动验证了一遍,数了一遍——
他又数了一遍,之后又数了一遍……
直到最后确认绝无可能是自己数错——
眼前的这具骸骨,总共有二十六枚肋骨。
人类的肋骨只有二十四枚。
存放在这座神山上这具神圣的尸骨,根本就不是人类的。
第 203 章
“司丞, 李司丞!”
李贺又尖又细的嗓音在李好问耳边回荡。
他猛地一定神,人陡然清醒,察觉自己正站在大雪山山巅的洞窟跟前, 身边左手是李贺,右手是卓来——对, 是卓来。这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 与李好问并肩而立。
诡务司三人正齐齐地望向洞中,那枚挪开的巨石之后——
那里有一张白玉床, 然而白玉床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么他刚才看见的,白玉床上的骸骨,女性,二十六枚肋骨……完全是他见到的幻象?
李好问哑口无言。
刚才那一刻,他自觉已经距离答案非常接近, 只要一伸手便能触及。而此刻一切却都又回到了原点,心头那数不清的疑问之上, 又增加了一枚。
就在这时, 李好问身边的卓来突然抬脚, 哒哒哒地跑进这间石室, 敏捷地一翻身,躺倒在那张白玉床上。躺下的姿态,与李好问刚才在记忆中见到的那具骸骨一模一样。
李好问与李贺也紧随卓来进入石室。
李好问站在那张白玉床前, 恍惚中, 感觉自己正以刚才打量那具骸骨的眼光看向卓来,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词:“母亲”。
难道, 躺在这张玉榻上的,曾是吐火罗人的始祖?
可那位分明……不是人类。
现在躺在上面的人是卓来。
那么卓来又是不是人类?还是说, 他真的是那什么“圣子”?躺在这张玉榻上,是要献祭?
一念及此,李好问猛醒,一个箭步上前,将卓来从那张玉榻上拖下来。卓来显然不愿意就此被从玉榻上拖开,一时间奋力挣扎,对李好问拳打脚踢,一张口,便狠狠咬在李好问的手臂上,一时间咬得鲜血淋漓。
卓来的双眼完全是湛蓝色的,看不见瞳仁。而他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与嘴角却被咬出来的血染成了鲜红,再配上那张染满黑气的小脸,这副形容着实是惊心动魄。
然而李好问一边紧紧攥住卓来,一边让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加速愈合,一边忙凑在卓来耳边,低声道:“别怕,是我!”
“我是来帮你的。”
“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
不知是不是被最熟悉的声音所安抚,卓来渐渐摆脱了疯狂,不再乱踢乱打乱咬,那对碧蓝的眼眸无神地冲李好问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身体扭了扭,将自己的小脸埋在了李好问胸前的衣襟上。
李好问心中一阵酸楚,知道这个少年对自己甚是依恋,毕竟自己是他唯一的亲人。
而这份依恋,却是此刻他唯一能用来帮卓来的。
他柔声开口,小声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起来。”
他口中的“好起来”,自然是指帮助卓来摆脱污染,重新回归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刚才有一种直觉——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卓来躺在那张玉榻上,否则那少年真的会就此变成吐火罗人的始祖、被人祭祀的图腾、灾祸的根源……
就在此刻,李贺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噫”了一声,指点道:“司丞快看,墙上,墙壁上——”
李好问猛地抬首,这才留意到,这间石室内多了些适才没有的光亮。墙壁上是一对一对圆形的点光源,此刻正闪烁着幽蓝光线。在这些光源下方,都绘制着类似早先石室门口机括上的神秘图案。
早先李贺用来破解机括的手段给李好问带来了极其不好的联想。此刻他恍然觉得那些蓝莹莹的光点都是一枚又一枚的眼睛,无一不在凝视着自己。
但这些眼睛却又各自有些不同。
有些眼睛大而锐利,中央的瞳孔蓝得发黑,周围是一道道放射形状的裂纹,似乎正窥探着世间的一切。
也有些眼睛蓝得很是温柔,周围围绕着一圈诡异的暗红色,不知是血还是泪。
事实上,这些眼睛其实都是能够放出幽暗蓝光的宝石。但它们每一枚的边缘线条上都带着细小的触须般的纹路,给人一种它们随时会活过来的感觉,看着也越发像是眼睛。
李好问只顾胆战心惊地观察,李贺却愉快地数起了数:“一、二、三……十一、十二,墙壁上一共十二对眼睛。”
李好问心头一紧:卓来那是第十三对。
也就是说,算上卓来,这间石室里总共二十六只眼睛。
李好问连忙摇晃脑袋,想要将这个“不吉”的念头甩出自己的脑袋:西方人认为“十三”是不吉利的,到了李好问这里,却是“二十六”成了他最不愿碰见的数字。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李贺这时已经兴高采烈地在石室内探索了一圈,伸手指着对面那张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方,高声道:“李司丞,您看,这里还有一对……嗯,一对还没填上的眼睛。”
那是在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另有一个形状特殊的标记,与刚才他们启动机括,挪动石室门口巨石时用到的祭祀标记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这个图案更庞大,看起来更加震撼人心。
那个图案就像是一枚巨大的图腾,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令李好问的膝头承受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压力,随时可以让他跪下去。
然而李贺却高高兴兴地在这枚庞大的图腾标记跟前摸索着,左抠抠,右按按,还真的不知被他在哪里找到了一个暗槽,李贺便伸出一只细细长长的右手,突然用力一推——
瞬间,笼罩在这间石室内的幽淡蓝光完全不见了。
墙壁上的“眼睛”全都变得黯淡。
石室终于又恢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与此同时,黑暗深处,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随即有一点点幽光亮起,李好问眼前出现一个迅速变幻的影像——它一会儿是鹿是象,一会儿又是猿猴花豹,再过一阵这影像又变成了人,扁额骨,脸颊突出,还未摆脱与辕类亲缘关系的原始人……
他耳畔响起的声音也很奇怪,叽里咕噜,呜哩哇啦,像是兽语,又像是人声,有点语言的意思,却又完全听不出究竟是何语言。
突然,一刻清晰无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字正腔圆的汉语:“抱歉,需要一点点时间调试到你可以理解的语言,以及你能够接受的形象?”
卓来听见这个声音,就像是被钉在那里一样,不然不动,双目凝滞,似乎已经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思维。
然而李贺就像是完全没听见且不在乎似的,继续在白玉床对面的石壁上摸索敲打,一副不找到宝藏不罢休的模样。
“这个怎么样?”
那个声音再次询问。
与此同时,他面前出现一个身高接近八尺,穿着亚麻袍服,留着大胡子的男子身影。这形象几乎与真人一般等高,立体,细节处十分逼真,但时不时有光线闪动,类似李好问在后世科幻片里曾经看过的全息影像。
李好问惊讶万分:“查克?”
但其实也不完全像,查克的脸颊要更瘦削一些,身上除了终日披着的亚麻袍子之外,还总会戴着一枚十字银饰。但是大胡子、蓝眼睛、高鼻梁……这些吐火罗人的特征,让李好问头一反应就是他所认识的景教执事查克。
“哦?看来是撞了你熟悉的人?这可不太好,还是换一个吧!”
于是,吐火罗大胡子的形象一抖,成了一名唐人装束的男子,三十来岁年纪,相貌俊朗,神态温煦,令人一见便觉得十分可亲。
这名男子穿着一身绿袍,腰间挂着鱼袋,是一位大唐的官员。
李好问双目瞳孔顿时一缩——
这个人他也认识,而且此人对他的人生有过极为重要的影响。
若没有这位的死亡,也就不会有李好问的今天。
因为这个形象来自——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
李好问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要知道郑兴朋死前曾经在给妻子的书信背面用秘术留下文字,其中蕴藏的一些秘密李好问直到今天都还未曾破解。
此刻他突然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脱口而出了“查克”,令对方反向推断出了自己的大致身份,因此具现出郑兴朋的形象,来试探自己。
于是李好问强令自己沉住气,不动声色地道:“可以了。”
在他眼前出现的“郑兴朋”,闻言便流露出由衷的微笑,清了清嗓子开口:“感谢你将圣子带到这里。想必你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来自先祖的恩赐了?”
这“郑兴朋”的视线停在了木然不动的卓来身上。
“不!”
李好问异常坚定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并且直接向前跨上了一步,挡住了郑兴朋的视线。
“卓来不是什么圣子,他是我的朋友、亲人、兄弟手足。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给他治病,让他能像这世间其他少年郎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咦?”
对面的“郑兴朋”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你真的如此认为?
“或者说,你真的将‘圣子’当人看?”
李好问:拳头硬了。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的人。我究竟该说你是无知好,还是说该说你圣父好?”
李好问心想: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他心念刚动,对面“郑兴朋”便叹息道:“或许是兼而有之吧!”
李好问:……
他突然意识到对面绝非一个“虚拟全息影像”那么简单。他面对的大概率是一个能精确判断对方在想什么的心智体。
“唉!”
“郑兴朋”忽然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
“这间石室每一次开启,世间所有的人造访此地,都是为了获取力量。
“上一个来此的家伙就没有那么幸运。
“他足够强大,能够摆脱如此多的夜魇,能够以撼动山岳的威力打开拦阻在石室跟前的巨石。
“但是他运气没你好,他既不在意圣子的传说,也没能找到圣子。
“最后他也一无所获,只能带着满腔的疑问下山……”
李好问心知这是在说黄帝两个神格中属于“神”的那个部分。
——只是,黄帝真的只是带着“疑问”下山吗?
——仅仅是“疑问”就能让一位正神变成那副模样?
李好问感到自己心中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的。
然而李贺却依旧在钻研白玉床对面的那面石壁,伸手敲敲打打,时不时将耳朵贴到石壁上去听听。
“郑兴朋”忍不住侧目看李贺,李贺却毫不在意,只管自己捣鼓。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李好问觉得李贺和自己配合得不错,于是故意开口,将“郑兴朋”的注意力引开。
“‘圣子’究竟是什么?”
“郑兴朋”闻言眨眨眼睛,露出一副“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的表情。
“你看见白玉床上的那具尸骨了吗?”
李好问闻言瞬间愣了神:白玉床上的尸骨——那不是刚才自己见到的幻象吗?
难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以为的幻象才是真的?
可若是如此,现在那具尸骨又在哪里?眼前这石室里的情形又是真实的吗?此刻他到底身处一个怎样的时空?……
现在李好问有点理解黄帝为什么会疯了。
但他表面上维持了秋宇式的扑克脸,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略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明白‘二十六’的含义了吗?”
李好问再次点点头,简要答道:“不是人。”
对面便用愉快的声音回应:“对,不是人,但却是你们一部分人的祖先。祂的血脉流传到世间。刚开始时,非常强大,创造了非常有能力的集体和个体。
“这些集体和个体,他们和她们,当时只是一些部族首领和大祖母,却拥有了强大的法力,令他们能完成凡人所不能为的伟业,帮助他们成为‘神’。
“随着祂血脉的稀释,这些神明的伟力也逐渐弱化。但有一件好处——它散播得足够远,足够广泛,最终便令这世间的每个人,都拥有了极小的一点点能力。”
此刻李好问脑海中似有某处突然被闪电击中了似的,豁然开朗,开口答道:“是愿力。”
世间那些普通人,也有赋予神明力量的能力。
尽管每个人的能力极其微小,但是千千万万的愿力汇聚在一起,却能造就拥有伟力的神明。
同时,遗忘也意味着衰微。
一旦某位神明被所有人遗忘,那么祂就真正地陨落了。
至此,李好问才终于明白,他所在的这个时空为什么和自己原先的世界有所区别。
这个时空里,有来自异世界的血脉存在,这点血脉虽然古老,但是随着一代代的传播,将这种能力传递至世界各地,创造了一个让神明得以存在的生态。
对了,话说回来,这种能力的本质是什么,是信啥啥成真吗?——李好问突然觉得这能力也有点熟悉,和他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关系。
听见这个答案,“郑兴朋”嘴角勾起,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猜你想到的比我刚才讲的更多?”
李好问不答,“郑兴朋”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继续:“‘圣子’是一种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出现的返祖现象。返祖是什么你懂吗?”
李好问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极其合乎情理,但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
“‘圣子’的出现时机完全是偶然的,但他总是会出现在血统最纯的几个家族之中,毕竟这些家族祖上有族内通婚的历史,所以他们的族群里很容易出现各种遗传疾病,例如疯狂。
“因此,这些年来,出现圣子的几率越来越小。而他们降生时,往往会引起族内的纷争,甚至是一国的动荡。
‘有些人视‘圣子’为不祥,千方百计地要将他扼杀在摇篮之中。”
李好问用充满怜惜的眼神望着卓来,却见这少年没有半点表情,仿佛“郑兴朋”说的完全与自己无关似的。
“但是也有知晓内情的人,千方百计要留住它的性命。因为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完全有能力创造新的神格。”
这个答案令李好问万分震惊。
创造新的神格?
天帝在神格完全分裂之后试图上昆仑神山,完全是想从这座石室里的“始祖”这里得到力量?
然而祂却并不清楚,古老的力量已经被稀释,只有在“返祖”现象出现之后才会出现新的神格?
“我们那位邻居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这一点。
“但凡到达这种层次的古神,都大致能预见到‘圣子’降临的时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到这里来。
“只可惜啊,就差了这么一点点,你和他上山的时机……根本就只差了前后脚嘛!”
李好问难免联想:黄帝被分出来的“神格”其实已经大致预测到了卓来出生的时间。只不过这神山上的时间运行与尘世中不同,卓来出生长大到十三岁,昆仑山上也不过是过了十三天而已。
但话虽如此,但看着“郑兴朋”那一副摇头惋惜的表情,李好问总觉得其中还有些猫腻。或许黄帝为自己所做的占卜被干扰了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忽听李贺一声欢呼:“找到了!”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突然伸手从石壁上拖出了一个抽屉。白色的雾气迅速腾出。
李好问在旁看着,忽然觉得,这些白色雾气,并不像是仙人出现时自带的视觉效果,反倒有些像是用来保持低温的干冰突然遇到了空气。
就听李贺欢然道:“在这里,说话的东西在这里!李司丞,快来看。”
“郑兴朋”脸上肌肉顿时一抽,似是想要打想要骂,却打不出手,骂不出口,只能自己把那份怨气吞回肚内去。
李好问不顾呆立在一旁的卓来,一个箭步敢上前,低头看那只被打开的抽屉。
早先他进这座石室的时候,对此的印象完全是:古老的、神秘的、原始的。此间无论是粗糙的石壁与玉榻,还是石壁上粗犷雕刻的图腾,都给他以这种印象。
但此刻,李好问意识到自己又被“先入为主”的印象所欺骗了。这枚被李贺一手拉出的抽屉里,放置着一枚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器皿,此刻正汩汩地向外吞吐着白色雾气。
李好问就算不惧寒暑,也能感受到此处保持着极低的温度。
而玻璃器皿内,一层明显不是水的液体中,浸泡着一枚灰色的,表面沟壑纵横的物体。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李好问一眼就认出了——大脑。
这大脑的规模比人类大了一半,表面密布着脑沟,此外还牵连着无数枚灰色的细线,集束在那抽屉深处,不知通向哪里。
在李好问眼中,这枚大脑,似乎相当脆弱。
而李贺也马上高高兴兴地向抽屉中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一下,试试手感,看看这灰色的长得像豆腐的物质,是否也像豆腐一样,触手即碎。
“我的朋友,”
“郑兴朋”伸手去抹了一把虚拟的汗水。
“好不容易有了能够相互沟通的机会,你不会想就此打住吧。”
李好问轻轻地拉住李贺的手。李贺笑嘻嘻地,仿佛刚才那一下,正是体察了李好问的心意,然后专门为他所做的一番试探。
“这就是你的本体?”李好问看向“郑兴朋”。
后者面带尴尬地点了点头。
第 204 章
被发现本体之后, “郑兴朋”脸上流露出无比尴尬的表情,它就像是一个当街表演幻术的蹩脚杂耍——被围观群众当场拆穿之后,既要想办法遮掩找补, 又得厚着脸皮讨要赏钱。
李好问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得意。
从对方的语气来看,他对自吐火罗始祖以来的所有往事知之甚详, 即使昆仑山上时间流速比世间来的更慢, 但保存至今,这也是一锅陈年的“老豆腐”。
从如果对方真的以这“老豆腐”的状态一直存在, 并且还能幻化成查克和郑兴朋的形象,那么对方背后所倚仗的神力,或者说,科技……与地球上的人们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
李好问强抑着心中的情绪波动,表面上只淡然问了一句:“既然你我双方都已经坦诚相见了,要不你介绍一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不知为何, 这“郑兴朋”竟然还保持着郑兴朋的容貌声音,肃然点了点头, 道:“我来自遥远的星空, 是始祖的神仆, 先行者的侍从。”
“始祖?先行者?”
李好问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两个称谓, 再观察对方的神态反应,终于明白这俩称谓指向同一个目标,应该就是他适才在幻象中所见的那具女性遗体, 拥有二十六枚肋骨的那位。
“先行者很清楚祂的生命是有限的, 祂的血脉会比祂的肉身流传得更加久远。
“因此祂走下神山,去行使自己的使命, 但是将我留在这里,为的是将信息传递给未来。”
说到这里, “郑兴朋”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李好问见了,心里猛地打了个突,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紧要的消息。但是“郑兴朋”马上继续开口,李好问脑海里刚刚浮现的念头,又马上消散了。
“神山不是一天铸成的,它的时间流速原本与外界相同,是一天天减慢至如今的水准。所以我也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我的肉身逐渐消磨,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延续我的生命。”
对方口中的“这种方法”,显然是指用特殊手段保存自己的大脑,并且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投射出形象,与后来者交流。
“那么,”李好问简短地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始终认为,清楚了对方的身份和姓名,双方才算是在一个平等的基础上相互交流。再说,他也不能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郑兴朋吧。
“郑兴朋”的眼珠微微转了转,眼中出现一丝狡黠的光:“你可以称呼我为——‘零’。”
李好问双眼微微一缩:零是一切的起点。对方以此自称,显然有些深意。
对于“零”的自述,李好问其实没有任何手段能予以证实。他完全可以怀疑那碗“脑花”就是“始祖”、“先行者”本身,但他同样没有证据。
“你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零”似乎很高兴李好问自行将话题又转了回来,顿时面露殷勤的笑容:“只要你献祭了‘圣子’,你就能获得新的神格。”
“新的神格?”
李好问心中微微一动,马上问道:“这要怎么做?”
顶着郑兴朋那张面孔的“零”闻言大喜,笑道:“我就说嘛!没有人不钟爱力量。
“很简单,你看见那墙壁上那些美丽的蓝色宝石了吗?只要你将圣子的双眼取下,放在那里……”
与此同时,李好问眼前再次出现了奇异的景象——
卓来那一对宝蓝色没有瞳仁的眼球,此刻自己跑到了李好问手中,随后李好问的身形已经闪至石壁之前,他双手一抬,将那对闪烁着奇异光辉的海蓝宝石填入了石壁上的凹陷中。
随即他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
但这种感觉只是稍纵即逝,转眼间,一切又已经回到最初,卓来的双眼跑到了李好问手中,然后李好问不由自主地完成了“献祭”圣子的仪式,随即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
这种循环出现到第三遍的时候李好问自己也明白过来了——这也是幻象,不是现实。
这大概类似后世的虚拟现实技术,但是比后世人类所开发出的技术更加高明,一切都感觉是那么真实,就连得到力量之后那种志得意满的心情都被模仿的惟妙惟肖。
可是幻象毕竟是幻象,在心如铁石的李好问看来,卓来永远是卓来,不是什么“圣子”。
无论这“虚拟的献祭”放送多少遍,无论那“力量”带来的感觉那么令人心安、令人骄傲……李好问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零”那张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整个人甚至向前迈了一步,脸上浮现出殷切的希冀。
但幻象终究是幻象,脑花也始终只是一碗柔嫩的脑花。“零”就算将它投射出的形象贴在李好问眼前,也没法真正驱动李好问的一根手指头,顿时涨得满脸通红,眼露急切。
“就这么想我赶紧将圣子献祭?”
李好问冷淡问道。
“这……拥有力量,获得神格……难道不好吗?”
“零”猛地收去了神情里的急切,满脸堆笑地说。
在整个这过程中,卓来如同一枚塑像般,一动不动。
那对宝蓝色的明净双眼宛若波澜不兴的海洋,没有半点波动。
就在这时,李好问忽然转头望向李贺——
李贺猛地伸手,去拉住盛放着那碗“脑花”的抽屉。
“郑兴朋”的形象立刻发生抖动、扭曲。这个穿着大唐官服的中年男人脸上肌肉一阵乱抖,眼神里颇有震惊与不解。但随即那眼神也慢慢变冷,逐渐流露出不善。
“献祭‘圣子’,获得新的神格云云,只怕是尔等为了谋求一己私利而编造的谎言吧!”
李好问不再拖延,率先撕开对方营造的谎言与幻象。
“何以见得?”
“零”态度貌似恭敬地请教。
“你自己也说过,‘圣子’一向诞生在吐火罗人的几个大家族里。”
李好问开口解释,他心里实在难以忘怀塔什克临死之前流露的那份痛悔。
虽然他与塔什克的目标相左,但是塔什克临终之前的痛苦与懊悔也一样深深感染了他。
试想,吐火罗人不惜牺牲那么多生命,以此为代价只为了除掉“圣子”——这难道还会是什么好事?
“吐火罗人要么从他们的‘圣子’那里得到了某种信息,要么从世世代代的观察中得出结论。他们反对‘圣子’献祭,甚至甘愿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这只能说明他们根本就看破了某种谎言——只是难以表达,或者干脆,不能说!”
再加上当初那个“二十六”的警示也提醒了李好问。
墙壁上已有“十二对”被献祭的眼睛,再凑上卓来这一对就又凑出“二十六”这个数字了。
“二十六”本就是他从危险预感里得到的信息,未必就是指“始祖”的二十六枚肋骨。
而“郑兴朋”的态度,也令李好问越发肯定:他必须阻止“圣子”的献祭,必须保住卓来。
这时“郑兴朋”忽然又变得气定神闲了,慢悠悠地开口:“只是想提醒一下尊驾,看看自己的身体吧。
“你其实已没有选择。不献祭‘圣子’,你就会变得与黄帝一样。”
李好问没有答话。
他刚才就已经留意到了。
表面上一直在与“郑兴朋”东拉西扯,事实上他已感受到自己被卓来咬过的那只手臂,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
用余光看去,李好问能看到他的手臂被一层黑气笼罩着。
而被卓来咬过的那个伤口,原本只是两排小小的齿痕,现在那附近的皮肤已经溃烂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血肉和筋骨。
难道这就是“污染”的源头?
既然李好问不言语,“郑兴朋”便表现出十分得意:
“遵从先行者的意志,好好地向祂献上献祭祂绵延于后世的血脉吧!
“这和你的初衷并不冲突!你不就是想要接触圣子身上的‘污染’吗?那根本不是什么污染,那就是圣子即将回归本源的表现。
“圣子主动回归,你还总拦着他干嘛……”
这个“零”巧舌如簧,不断劝说。
李好问不言不语地等了半晌,忽然撩起自己身上那件袍子的袍角,屈膝盘腿,施施然坐在地面上,抬起头,对“零”笑道:“既然我也已经被污染了,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不如我在这里住下好了。”
这一手出乎“零”的意料,它顶着的那张“郑兴朋”面孔瞬间凝滞了片刻,似乎本体懵逼了,连累投影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紧接着,李好问伸手拍拍自己腰间蹀躞带上佩戴着的荷包,笑道:“好了,小家伙,该你出马了。”
只见那荷包里迅速爬出一个小小的银色人形,有手有脚,小小的脑袋上却没有任何五官。这银色的小人儿扬起头迅速地“看”了李好问一眼,似乎异常不舍。
但李好问冲它点了点头,这小小的,泛着银光的身影立即从这洞穴中闪身而出,向神山下疾奔而去。
李好问笑着拍拍心口,道:“这下好了,无论我被污染后变化成什么样的怪物,都无法再从这座神山上走下去了。”
“零”所投影出的郑兴朋形象,明显没能从李好问做的这决定里回过神来,依旧愣在原地,半晌才开口道:“你打算将你自己就这么困死在这神山上?”
李好问洒脱地一笑,道:“也不能说是‘困死’吧!看来你并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其实挺会享受的。”
说着,他忽然伸手向虚空中一拖,拖出带着栅格的时间视野,探头瞅了瞅,看似随意地从里面拖出了几个银盘。
“零兄,你远道而来,又在这神山之巅独自逗留了这么久,一定没见识过我大唐的美食吧!
“来来来,带你见识见识我大唐的‘烧尾宴’。”
李好问一边说,右手一边不停,从历史中拖出各种烧尾美食:红羊枝杖、水炼犊、光明虾炙、葱醋鸡、雪婴儿……
“零”一时间看傻了眼,却见李好问还在继续:“若论饮品,我大唐的饮茶虽然还有点让人难以恭维,但是好酒可多,且配上著名的酒器,滋味更佳。”
说着,他已经又从历史中又拖出了酒水饮料:“比如这个,用夜光杯盛的葡萄酒,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意境。”
李好问拖出的确实是夜光杯盛着的葡萄酒——夜光杯本就产自与敦煌毗邻的瓜州,李好问通过时间视野取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又比如这个,用白玉碗盛的兰陵酒,毕竟是诗仙李太白亲自带过货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时,李好问的另一条胳膊已几乎完全被黑气侵染,不能动弹。但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轻轻松松地继续从自己的时间视野里捣腾好东西,然后将其从“历史”里拖出,一一摆放在自己面前。
“……”
“零”似乎被李好问的这操作给整不会了,它以郑兴朋的形象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半个字。
“差不多了!”
终于,李好问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美食美酒,收了手。
“这里有吃有喝,还有长吉兄能陪着一起讲古,我这临死之前竟还能享这样的福气,也算是不枉了。”
李好问笑着向面露急切的“郑兴朋”举起夜光杯。
那“郑兴朋”却在咬牙切齿:“你们唐人好生狡诈,用这种方法逼我摊牌!”
很明显,“零”急切想要李好问帮它完成献祭,看起来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好问见已经将“零”激得差不多了,依旧笑着一扬手中的葡萄酒,道:“我这也是在寻求真相!”
“好吧!”
“零”所投影的“郑兴朋”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算你狠!”
“骗人的!之前和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说来也奇怪,“零”在坦陈说谎的时候,言语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它也确实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威逼利诱,又似乎它是抵达了这里之后,才掌握了“骗人”这种手段的。
“我们以‘力量’为诱饵,哄骗世人将出现返祖现象的‘圣子’送上神山。
“这各手段还真是好用——他们总能想到各种方法,将圣子送上山来。嘿嘿!”
“零”一边解说一边陷入回忆,突然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声,配合郑兴朋那个平实老成的形象,说实在的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李好问也不能确定对方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但“零”接下来的话似乎带给他些许线索。
“因为力量随着血脉的稀释而稀释,成为他们最觊觎的东西。
“在得到力量的过程中,他们付出了很多代价。各种欺骗、背叛、反目成仇……令人叹为观止的死亡、献祭,以及随之而来的分离与仇恨。”
“久而久之,有些人先反应过来了。这些人大多是吐火罗人,因为旧日婚俗的关系,他们的血统最纯,因此圣子也大多诞生在他们的家族里。
“于是他们给圣子起名叫做‘禁忌血脉’,一旦诞生就要除掉。
“但很显然,他们算错了人类对于力量的贪婪。”
说到这里,“零”操控着“郑兴朋”向卓来看去。
卓来却还是那一副老样子,一动不动,仰着脸望着石窟的洞顶。
“这不,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终于又游回到昆仑神山上来了。”
“不是这样,”李好问平静地反驳。
“其实是那些一心想要避免灾祸的吐火罗人,低估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血脉传承,意味着大家是一家人。这份亲情令人难以割舍。所以卓来出身的老贵族一家才会选择将他送来长安,不是因为想要私藏他而获得力量,而是真诚地希望这孩子能平安地活下去,无灾无难度过一生。”
李好问这么说着的同时,卓来的脑袋似乎向李好问这边略歪了歪。
少年的眼里似乎恢复了一点点清明,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若隐若现,小嘴一扁,头一回做出一个委屈得想要哭的表情。
“零”闻言却嗤笑一声:“这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由你把他带到了这圣山上?”
这杀人还要诛心的言语宛若一枚大锤,重重地捶在李好问心上。
“这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任何波折都只是略略拖延而已。
“你当然可以告诉自己,不是为了力量,而是为了寻找答案。
“但结果是一样的。”
李好问被这家伙说得心底发冷。
虽然他从不想在人前流露出软弱,但还是冷不丁被对方看穿了心思。
是啊!结果是一样的。
世上很多事,都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结果也确是如此:他亲自把卓来带来了这座神山,这座渴望着祭品的神山上。自己也难逃被污染,被永远封印在此的命运——
这一切,都只为了要一个答案。
因此,卓来的命运就像是从西域一直画向大唐的一个圆,拐出一个巨大的弧线,但终于还是又拐了回来。
然而,就在李好问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正确与否产生动摇的时候,卓来的小脑袋轻轻靠了过来,随即这少年竟然挡在李好问身前,那双幽蓝色的眼眸抬起,冷冷地望向“郑兴朋”虚幻的身影。
竟然有点维护李好问的意思。
眼前这一幕,却丝毫没让“零”有所触动。
它操控着“郑兴朋”的形体,唇角勾出一个邪异的笑容。
“其实,你在发现我的最初,就可以选择将我当成一盘食物,吃掉,或者摇碎,用最原始的方法。
“你们人类不是挺喜欢品尝生灵的脑子的吗?”
李好问听得一阵反胃:豆腐脑确实是美味的,脑花在涮火锅时也勉强可以接受。但绝不是眼前那这碗陈年的“老”脑花啊!
“但那时你惦记着‘答案’,你不想那么做,无论如何都要将我留下来。
“现在呢,你却发现,即使杀掉我也没有半点意义了。”
李好问听“零”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正低头思忖,忽听“零”用郑兴朋的声音笑着说:“难怪你叫李好问,你怎么这么好问的呢?”
是啊!
有句老话叫做“好奇害死猫”,足见保有好奇心、刨根究底、探索未知……在有些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人类彻底失去好奇心,失去对远方和未知的向往,那么人类今天是否还能够主宰地球,都还两说,更别提探索星空宇宙了。
李好问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细节,顺着“零”的话低头回想,突然惊觉不对。
他连忙回头,看向站在那一抽屉“脑花”旁的李贺。
李贺也没想到李好问会在这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怔了片刻,才努力地向李好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可是李好问这时一眼便注意到了。
几枚原本牵连着那枚灰白色大脑的灰色细线,现在正牵在李贺手上,与他那只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细长手爪几乎融为一体,不留意根本看不出来。
第 205 章
李好问面上不显, 心中大惊。
他与李贺相识于诡务司,处得久了自然认为自己与对方是有默契的。
刚才李贺出其不意控制住“零”的本体,在李好问看来, 就是这种默契的体现。
但现在从“零”的反应来看,当时李贺非但不是在控制“零”的本体, 反而是在与对方建立某种联系。
就像那升腾白汽中若隐若现的灰色细线一样, 李贺本身,也与眼前的“零”, 与那始祖先行者,与这座神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此刻,李好问心潮起伏,关于李贺的种种奇特他都记起来了——那种言出法随的诡异能力,的确很像零口中描述的“力量”,竟能那般随心而动, 为所欲为。
这么说来,李贺的本质其实是……
李好问努力控制自己, 尽量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疑问涌上心头, 而答案呼之欲出:
为什么“零”对自己与卓来的过往知道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零”在自己面前会投射出郑兴朋的身影?
为什么“零”能利用关于郑兴朋的往事潜移默化, 拨弄人心?
……
这绝非因为这碗被冷冻在神山之巅老冰柜里的脑花拥有什么“全知全能”的力量。
唯一的解释是, 在人世间,在他李好问身边,一直存在着一枚“眼睛”。
而李贺, 李长吉, 诡务司最渊博的官吏,作诗的鬼才……很可能就是这枚“眼睛”。
这时李贺一如既往, 用他那细细的声音,笑嘻嘻地问李好问:“李司丞,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你……”
李好问的话尽数梗在喉头。
他说不出来。
曾经全心全意信任过的人啊……
其实,摸着自己的良心,李好问敢说,他直到现在都还一直信赖着李贺,同袍情谊可比金玉更坚固珍贵。
或许,李贺身上也同样生着二十六枚肋骨。但是出于对同僚的信任,李好问和他诡务司内的任何一名成员都绝对不会想到要去李贺的胸口摸一摸,数一数。
“哈哈哈!”“零”似乎一雪前耻般,笑得非常畅快。“李好问,你喜欢我们在你身边安排的这枚‘眼睛’吗?”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心沉了下去。
李贺就是从星空之外投射到地面的“眼睛”。
李好问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秋宇式的沉静,淡然反问:“我何德何能,竟然劳动你们如此重视,专程在我身边放置‘眼睛’?”
零闻言却更高兴了,“郑兴朋”的身影在它的操纵下放声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娇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与此同时,李好问眼神遽变,再也维持不住原先的冷静自持,眼直了片刻,血色从面颊和嘴唇上褪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眼前的“郑兴朋”,身影闪了两闪,改换了形象,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领口描金边的窄袖胡服,戴着幞头,眉宇间英气勃勃。她抱着双臂,笔挺地立在李好问跟前,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微笑。
——这家伙竟然变成了林嫱的模样。
李好问嘴唇轻颤,想说话却又闭上了嘴,牙齿狠狠咬住下唇。
这家伙竟然认识凡世间修炼“时光术”的人:从林嫱到郑兴朋。在林嫱之前,想必还有其他人。
郑兴朋死前曾悄悄经留下过遗言:“我发现了秘密,但秘密也发现了我。”难道这就是他察觉了“注视”的缘故?
这位前任诡务司司丞是因为“眼睛”的缘故才被卷入佛道之争,惨死于冰刃之下的?
“林嫱”眼看着李好问脸色变幻,一时间笑得异常愉快:
“时光术修习者!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为……为什么?”
李好问心里多多少少已经形成了一个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
此刻他面前的形象是林嫱,是曾经给他无私帮助,为他答疑解惑的人。
在误入大唐之后,林嫱对李好问来说,是导师,是前辈,也是唯一能够分享共同感受的人——一位极其重要的知音。
此刻面对“林嫱”,李好问情不自禁就将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曾经推演过你们这个行星的未来。”
“林嫱”嘴角上扬,伸手向虚空中一拖,立刻拖出一幅能活动的无声画卷。
那是一片反正银色光辉的海滩,几个人类小孩穿着短衣短裤,脚踩着海浪飞快奔跑。孩子们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笑容。
随后出现了城市,成片成片的整齐房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街道上飞驰的车辆……
还有蒸汽车头、内燃机、钢铁巨舰、腾空飞去的宇宙飞船……
这正是当年林嫱给李唐天子预言的“未来”,留在忆林殿中的幻灯片,使用手摇式发电机就可以播放。
这也是林嫱与李好问源于现代的共同回忆,是他们亲眼见证过的“未来”。
但此刻,“零”正使用着林嫱的声音,以一种很肯定的语气道:“但这是你们想要的未来,不是我们的。”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口气往上冲,很想问问对方:在这里,这地球上,究竟是谁有资格说这话。
但是“零”操控着林嫱的形象,飞快地比了一个手势,拦住了他的话头:
“别着急,其实‘不同的未来’是这里最不缺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不同的动作,都会指向不同的未来。
“每一个不同的未来,都会指向一个叫做‘平等界’的独立时空。”
平等界?——李好问闻言心想,这莫不就是后世人们常说的“平行时空”吧!
“这‘平等界’,其数量之多,用义净老和尚的话来说,就是‘恒河沙数’,比恒河里的沙子还多。
“我们要做的,只是耐心,寻找指向我们想要的‘未来’,让这个‘平等界’固化、强大、获得宇宙中的能量倾斜,令它成为最为强大的一个,超出其它一切‘平等界’,让它主宰一切,成为决定性的‘未来’。”
“让‘平等界’不再平等!”李好问喃喃地道。
“正是!”
“林嫱”回答时双目含笑,并且伸手撤回了李好问所熟悉的那个“未来”。
“然后,我们就发现了时光术修行者。也就是你们。
“你们是这个‘平等界’里最重要的变量,只有你们这些能够在不同‘平等界’里穿梭的变量,能够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目标!”
“林嫱”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神态、语气,几乎与李好问所知的那位“林前辈”毫无差别,并且自带那种与生俱来的那种自信。
不得不说,这全息投影投出的“林嫱”,比“郑兴朋”更加惟妙惟肖,而且更加贴合林嫱的人设。李好问面对她的时候难免一阵阵地恍惚,总觉得对方应该会帮自己而不是骗自己。
见李好问把话憋了回去,“林嫱”便拍着手得意笑道:“真正被‘眼睛’注视着的,一直只有你们这些时光术修行者。毕竟‘时间’是吾主最至高无上的权柄。能够在时光的缝隙里,察觉我们的存在,并有效影响未来的,只有修习‘时光术’的人。”
“就因为这个,我们一直在你们察觉不到的角落里,引导你们,推你们走上修习的这条道路,推测你们的反应,精心设计你们人生中的每一个关卡,确保你们不会走偏……”
“你……林嫱她后来怎么样了?”
李好问忍耐不住黑了脸,强抑着心中的怒火与担忧,沉声询问。
他并不知道林嫱的结局如何。
但是武皇麾下一代名臣在风光了几年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总归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你完全可以去自己问啊!”
“林嫱”愉快地笑着,眼里全是嘲讽。
“不过她生不逢时,没有遇上圣子,我们对她也没那么留意。我们只需要确保她能够帮到你……”
说到这里,“林嫱”唇角上扬,勾出一记标志性的飞扬笑容。
李好问心头却如被巨锤捶过似的——
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林嫱最大的作用在于对自己的引导,尤其是那次在天授元年带自己见证了新时代的诞生。
难道,真如眼前这家伙所言,他们这些人的人生,一直都是被注视的,被引导的,被利用和被操纵的?
“对了,我们用来注视着你们这些人的工具里,包括我们自己带来的‘眼睛’。”
“林嫱”看到李好问吃了瘪,似乎心情非常愉悦,笑着将眼光移向李好问身后。
李好问的身后,李贺正弓着腰,在认真钻研这石室内墙壁上每一幅镶嵌着海蓝宝石的图腾,时不时将伸出手,用食指敲敲,同时将耳朵贴在墙上听墙上的动静。
直到现在,他依旧是一副纯洁剔透的好奇宝宝模样。
见到李好问的视线随之转过来,李贺露出无辜且懵逼的表情。
“李长吉!”
“林嫱”开口:“你记忆最深处,最古老最久远的情景是什么,说来听听!你曾经用那些好听的句子记下来过的?”
最古老最久远的情景?
李好问深知李贺写过很多诗,可是被他书写在诗歌里的句子又能证明什么?
李贺闻言,伸手挠了挠幞头,思索片刻,忽然双眼一亮,道:“是了,是‘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随着那尖尖细细的嗓音诵出这一句,李好问眼前随之出现了一幅无比真切的画面,与适才“林嫱”从虚空中拖出的幻灯片一样真实——
那是从太空中俯瞰广袤无垠的大地。从天上观之,华夏九州远且渺小,浮在空中的大片大片云翳,真的就如数点烟尘似的。
而随着这地球的缓缓转动,视角切至那片广阔的蔚蓝色太平洋,远远望去,便真的宛若成在碧蓝色玉杯中的一抔海水似的。
李好问感到身上起了一整年片的鸡皮疙瘩。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①”
这是李贺在《梦天》里写到过的句子,当初李好问初读到的时候难免惊叹于诗人想象之雄奇瑰丽,竟能于梦中上天,于月宫里遥看自己身处的世界。
可谁能想到,这竟然是真的,真的是李贺从天外所见的情景。
这恐怕是李贺抵达地球,成为“眼睛”之前,在记忆最深处烙印下了这等壮阔景象,待他长大成为诗人,便以最惊艳的笔触,用大唐瑰丽而浪漫的诗歌艺术表达出来,并从此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联想到李贺临死时的传言——民间相传他死的时候,有天上的使者来接,接他去为天上白玉宫写一篇赞颂的诗赋。
根本无需过多解释,一切都已经被证实了,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李好问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李贺:他原本听闻西王母曾经传召李白上昆仑山“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已经够出奇的了,没想到李贺这里,事情更加离奇。
名扬后世的“诗鬼”李贺,并不是“鬼”,却也不是普通人。
他是一枚“眼睛”!
李贺见到李好问望着自己,一双眼都瞪圆了,顿时面露赧色,伸手抚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一如诡务司中那个腼腆不善交际的李博士。
“我们这枚‘眼睛’够出众吧?”
“林嫱”得意洋洋地笑道,话锋却一转:“可是你们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用‘晋肃’二字将他气死,这让我险些以为你们发现了他其实是一枚‘眼睛’。”
李贺听了这话面露茫然,不知所以。
但李好问却心里难过、惭愧万分。
李贺因为父亲的名讳“晋肃”与“进士”发音相近,就不被允许参加科举取士的考试,这不仅是有人嫉贤妒能,而且也是因为制度僵化,官员们不能唯才是举。最终令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这等憾事虽非李好问所为,可是身为大唐官员,还穿着一件紫袍,李好问也觉难辞其咎。
“嘿嘿,当初我们曾尝试将这枚眼睛‘回收’,结果被你们的人误认为是天上使者传召,去什么白玉宫作诗……这真是太可笑了。”
没有什么可笑的——李好问暗暗地想:这等才华横溢之辈,只能为天效命。这本身就是最可悲的事。
“不过他后来又复活了,并且重新在人间行走,这是我们不曾想到过的。”
“林嫱”说到这里,不免又向李贺投去几许好奇的目光。
李好问深吸一口气,心道:李贺并不是个例。
他的妈妈、妹妹,也都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虽死犹生,依旧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
他更愿相信,李贺能够“死而复生”,是因为这世间还有无数人喜爱的诗歌,同情诗人的遭遇,希望诗人能继续好好地活着。
毕竟这个世界是存在“愿力”的。
而现在的李贺,作为被唐人们齐心合力复活的人——李好问心底隐隐约约生出一点点希望,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他的战友,而非仅仅是对方的“眼睛”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李贺突然笑嘻嘻地开口:“李司丞,你猜想的都对。”
——都对吗?
李好问心里一动:李贺这是在暗示什么?
我可以继续信任你吗?——他差点就把这句话问出口了,但马上想起“零”还在身边虎视眈眈,连忙忍住了冲动。
“零”大约有点听不下去,打断了二李的相互交谈。
它操纵着“林嫱”的形象道:“来吧,到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你这是在催我?”
李好问转过身去,望着“林嫱”的双眼。
对方越是催,李好问越是明白——它们着急了。
献祭“圣子”一定存在着某种时间限制,越是拖得久,对“零”就越是不利。
“拖延是没有效果的。”
笑容从“林嫱”脸上消失,这位前辈微微扬起下巴,用一种骄傲中略带一点点傲慢的姿态对李好问道:“来吧,圣子必须死!”
“这是你唯一一条的出路。”“林嫱”说道。
“要么你困死在这里,发疯、发狂,要么主动献祭圣子,你自己也能得到一条生路,甚至能够使用吾主赏赐给你的力量,去拯救那些你想救的人,施与他们恩德,让他们拜伏在你脚下,感激你的拯救,以成全你的权柄。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一个给自己带来最多好处的。”
听到这里,李好问终于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回他可是终于成功祛魅了,当然不是对林嫱本人,而是对眼前这个模拟着林嫱的形象彻底祛魅了。
“‘零’,我奉劝你,还是以自己的真实形象来面对我吧!别在这里装神弄鬼,更不必冒充着林前辈的形象。你和她差得实在太远啦!”
以李好问对林嫱的了解,这位前辈做起选择来,可不会只为了一己之私欲——什么让自己能得一条生路获得什么权柄之类,这种选择对林前辈来说实在是太无聊了。
如果让林嫱选,她绝对会选一个“有趣”的。
*
昆仑山脚下,夜色深沉。
留在此地的秋宇等人都是彻夜未眠,人人都熬红了眼,焦急万分却又都做不了什么。
越过天帝主神留下的废墟,有较好的视角可以让他们看清神山上的动静。秋宇一行人曾因为夜魇的出现而担忧万分,也因为唐军剿灭了夜魇令神山重归宁静而略略放松。
此刻,众人却大眼瞪小眼,面对着从山上连滚带爬溜下来的一只银白色小人,说不出话。
第 206 章
此刻的昆仑主殿, 早已失去了原先黄帝主宰此地时的面貌。
神殿的巨大拱顶坍塌了一半左右,左右断壁依旧高耸,形成一道通向神山的通道。
通道两侧, 堆积着此前陨落的神明所化身的枝叶藤蔓,它们已被秋宇和叶小楼等人略略加清理, 不至于阻碍道路。
此刻这些枯枝败叶散落于地, 枯黄干瘪,都是毫无生机的模样。有山风从神山上吹下, 灌入通道之中,吹动这些曾经的“身躯”,顿时发出枯燥刺耳的声音。
秋宇他们却顾不得了,一群人齐齐地围住李好问那只小水银人,仿佛围观一位天外来客。
很明显,这小水银人极不习惯这么多人的注视, 被秋宇那冷厉的眼一瞪,就忍不住浑身哆嗦。
叶小楼马上伸手将秋宇拖至自己身后。他蹲下, 将脸孔凑向小家伙, 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道:“甭理这个凶巴巴的老家伙, 快告诉爷爷, 山上究竟怎样了?李六那家伙如何了?”
马十七等人此刻尽数在叶小楼身后腹诽:给水银人当爷爷?你当自己是啥玩意呢?
水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两只细细的银白色上肢抱着自己那张没有五官的圆圆脑袋,摇了摇头。
叶小楼顿时不乐意了:“不知道?不知道你就下山来?”
水银人也急啊!当初不是说好了的, 如果李好问变成了早先黄帝发疯之后的那般模样, 它就不理会任何阻拦,一路冲下山, 来给留在昆仑神宫中的人报讯的吗?
但是此刻昆仑神宫里的人心急如焚,谁都指望着水银人能带来一星半点关于李好问与卓来的好消息, 谁还想得起这小家伙下山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水银人被催得急眼,忽然一眼看见了马十七腰间别着的火折子,顿时一跃老高,将东西从人身上抢了过来,迎风晃动点着了,就往自己一只胳膊身上招呼。
叶小楼连连摇头:“这小妖怪疯了!”
秋宇却伸手将这货一拦,道:“你看它的右臂。”
只见在火焰烧灼之下,水银人右臂正在渐渐变成黑色,仿佛被污染了一大圈似的。
苌弘见状,脸色惨然,摇着头道:“看来李司丞此去是凶多吉少,到底还是赴了陛下的后尘啊!”
秋宇等人却又都不愿相信。见状,秋宇大声问那水银人道:“你是说,司丞的右臂,也如早先此间天帝一般,在那神山上沾染了邪气?”
小水银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苌弘与天女魃等尽皆色变,秋宇却长吁了一口气道:“那还好,只是右臂而已。”
说着,这位诡务司的二把手一提袍角,就要穿过这条通往神山的神殿通道上山。
“我去接应李司丞,背也要将他背下山来。”
一旁的苌弘见了,赶紧拦住。
这边苌弘拽着秋宇正要劝,另一头叶小楼这莽夫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不就是一条胳臂?没了这条手臂,难道我们就不认他是司丞了?”
却因为十五娘轻轻一声“回来”,叶小楼被天女魃像是提一只小鸡似的给捉了回来。
众人都只见十五娘身影有些虚泛。这个小姑娘似乎是觉得冷一般,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发了一阵抖。
旁人不明就里,只有叶小楼略微明白一点——
十五娘本就是因为李好问的思念和相信,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她与李好问之间,自然有一种隐性的相互感应。
更有甚者,李好问存在与否,能直接影响李十五娘的状态,令她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不稳定。
眼前这个看上去越来越虚弱的小姑娘,是李司丞的亲妹妹。这里一群大男人,虽然有心上前相帮,但谁都怕冒犯了她。
最后是天女魃一个箭步冲上前,揽住了十五娘的肩膀,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有这位天帝之女的位格在,十五娘很快便稳住了状态。
她抬起那张苍白的小脸,眼神稳稳地望向那刀刃形状的神山之巅,沉声说道:“这水银人既然下山来,就是我阿兄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轻轻抬起手,让众人看见她手心里那枚流光溢彩的五色明珠,眼里满含着不舍,向前伸出手。
如今女娲已经复活,祂昔年的法器“补天石”连天都能补得,自然也能堵住一条通往神山的通道。
只是,众人都知道,这样一来,就完全绝了李好问的后路。
十五娘是李好问的亲妹妹,她做出的决定,旁人不敢相劝,只能眼睁睁看着,揪起了心。
但就算是十五娘自己,此刻托着五彩珠子的右手也在微微发抖,那枚珠子也迟迟没有像以往那样,绽放出炫丽夺目的光华。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
一个略带些许油腻的中年男人声音突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将这殿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是旁人,正是早先双眼被圆脸鸡……猫面鸦啄伤的轩辕氏。此刻祂眼下兀自带着两道深深的血痕,但双眼已大致复原,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大小眼,但已转动自如,不知何时,又从众人身后冒了出来。
原本十五娘正在蓄势待发,且正心情沉重着,忽然听见这一声,吓了一跳之余,当真是怒从心头起,稍一错身,手中那五彩石顿时释放出一道明净无比的光辉,贴着轩辕氏那张俊面打过去,正打中这座主殿的一道墙壁,瞬间将这墙壁轰了个粉碎,也将轩辕氏吓得面露惊慌。
苌弘见状,摇头叹息道:“你这位,无论是位格还是气度,不及天帝陛下多矣。难怪祂是主神而你只是小仙……小心将来这点位格也全都折了去。”
被自己昔日臣子奚落,轩辕氏面上挂不住,脸一阵红一阵青,但偏又嘴硬,不肯口头上认输,于是冷笑着道:“本尊这是好心来指点尔等。”
祂伸手指着神山的山尖道:“此刻月至三更,空中没有半点云翳遮掩,神山坦然现世。这意味着天地的力量格局即将改变,我们这些老家伙将被‘外来者’取代。”
说着悲观的话,轩辕氏脸上却连一点失望之情都没有。
“小丫头,别再耀武扬威啦!还是为你家娘娘省点力气吧。以后这世间就再不是我们当家做主了。你纵是封住这条通道,我看也是杯水车薪,全无大用。
“倒不如省几分力气,留在这里,静观其变,没准能等来新的机缘,捡点便宜。”
轩辕氏这番话说得众人几乎想要捂脸。
苌弘摇着头,天女魃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十五娘拥有超乎她年龄的漠然与自持,此刻依旧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殿中年纪最小的似乎便成了马十七——这个略带些边地口音的大男孩伸出食指在自己脸皮上刮了刮,带着鄙夷开口损道:“之前还吹自己多么多么厉害,现在李司丞独力上山去了,你却只敢躲在这里说这种丧气话。
“你,莫不是连俺马十七都不如吧!”
轩辕氏听见马十七的奚落,也不生气,淡淡地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一阵,方道:“这有什么好逞强的?小子,须知这天地之间所有的神力,原本都是外来的。如今这些力量的原主回来了,我等有什么必要硬扛?为何不敞开胸怀去接收呢?”
听见这话,苌弘的头垂得更低,天女魃脚下的地洞快要挖好了。秋宇等人都有一股子老血快要喷出胸口的冲动——
但是,真的,连天地之间拥有最强力量的神仙都这么说,那他们这些普通人,真的还有什么去拼的必要吗?
倒是十五娘闻言怔了怔,重复道:“力量……都是外来的?”
“谁说不是呢?”
轩辕氏含笑点头,但那对弯起的双眼配合眼下两道可怖的伤痕,竟莫名其妙地带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你这老小子胡说八道!”
神殿中忽然传出一声无礼至极的呵斥。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莽到没边的叶小楼。他手中提着障刀,正立在那条通往神山的通道跟前,满脸鄙夷,用最为不屑的眼光望着轩辕氏道:“你们这些所谓的神仙,难道不是因为天下百姓对你们的信仰与供奉才得到力量的吗?
“怎么,现在觉得有外敌来了,便怕了,缩了,找各种理由退避三舍?或者干脆投敌?
“如此一来天下人又何必信你们,拜你们,求着你们?”
叶小楼喝毕,站在他身侧的秋宇也冷冷地道:“是啊,就这么默默地任由世人遗忘,岂不妙哉?”
被损到这地步,轩辕氏脸上真的抹不开。
但祂也着实是被诡务司两人组戳中了心思:无论是神还是仙,其存在离不开信众的愿力。
祂是从天帝神格里分裂出来的仙人,原本信众就不及天帝广博,只有修道求仙的那一小群人渴望着祂指点自己也能成仙,因此而得到的力量也少,除了拥有一些独特的法器之外,力量与正牌天帝相比不值得一提。
但祂也害怕被遗忘,怕自己的名号被从那些典籍中抹去,人们又去追捧些新晋仙班的仙人。
祂深知诡务司二人组斥祂斥的并非全无道理,可是天下剧变就在眼前,祂怎能不给自己找个有利的位置,等着新神降临,在力量与权柄被重新瓜分之时,也跟上分一杯羹?
只有十五娘,望着轩辕氏那张受损的脸,思索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我阿兄说过的,见到小水银人出现,就永久封住这条通道,不让任何人下山。
“我受阿兄深恩,无以为报。如今他所说的,我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完成。
“各位,还请不要拦着我。否则休怪这来自天下千千万万炼石宫信众的力量,不留情面。”
说着,十五娘向着那条水银人来时的通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五彩珠子。
就在这时,轩辕氏忽然开口:“等等!”
众人都以为这位还在矫情着什么“喜迎外星王师”的戏码,却听这位语带惊异,喃喃自语道:“难道……难道他……?
“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时光术修习者,怎地,怎地能……”
随即主殿中众人也感到了不对劲——
曾经被那株巨树撑破的地面方砖此刻正在轻轻颤动。原本散落在地面的枯枝藤蔓随着整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十五娘也旋即发现不对,冷冷地向远方的神山一扬下巴,道:“快看!”
众人闻言抬头,将视线集中在那泛着银光的神山之巅,几人同时失声惊呼——
“这、这怎么会……”
“天哪!”
“……”
在他们眼中,被那一轮明月映照的神山之巅突然迸发,进而碎裂,碎石挟裹着雪花四处飞溅,宛若一朵盛放的烟花。
秋宇嘴唇颤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他转过脸看向十五娘,见这小姑娘板着的小脸上透出一丝喜色,再联想到之前轩辕氏所说的,心中忽有所悟——
“难道是,难道真是李司丞他……”
听见这话,叶小楼已是急得快要发疯了,连忙高声道:“姓秋的,你把话说清楚难道会死啊!”
还没等秋宇有机会为叶小楼解释,马十七忽然猛地拉了他一把,声音里带着惧意。这少年高声喊道:“雪崩、是雪崩——”
这时,昆仑山主殿的地面震颤得更加强烈。众人耳边,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旋即变得震耳欲聋,宛如远古巨兽的咆哮,直接将马十七的声音盖过。自此,众人再也听不见彼此之间的交谈。
紧接着,那座神山上闪烁着银辉的积雪开始缓缓蠕动,初时看去,就像是山涧中的涓涓细流。
随即越来越多的白色继续加入这道细流之中,并一起加速,形成了白雪的洪流,沿着神山那刀匕形状的陡坡径直向下猛冲,犹如一条条白色的巨龙,在神山上翻滚、奔腾,忽而交错,忽而融汇。
早先遗留在这神山上那些夜魇的尸体,和早已被冻毙的唐军身躯,根本无法阻挡雪崩的磅礴气势,瞬间便被吞噬,消失无踪。
山坡上的积雪被腾起,形成一大片雪雾。那些晶莹的雪珠在空中飞舞、旋转,被高悬在山巅的明月一映,反射出五彩的晶莹光芒,宛若无数枚剔透的宝石在空中闪耀。
这景象壮美绝伦,就连马十七这样出生在西域、晓得雪崩厉害的少年一时间也竟看呆了。
但雪崩来得太快,根本容不得片刻迟疑。
一道挟裹着清凉雪意的劲风呼地灌进昆仑主殿中的通道,每个人都直接被这刺骨的寒意从眼前的壮观景象中惊醒。他们被这寒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得伸出手臂努力遮挡。
但从神山上迅速蔓延下来的,不止是积雪和寒意,似乎还有力量——这力量排山倒海、气势磅礴、无可阻挡。主殿中每个人(神)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秋宇心中一动,开口想要说什么,直接被灌了满嘴的风雪。
但他脸上的惊喜瞒不过人,就连叶小楼这种反应很慢的家伙也不免从心底生出一点希望:这么大阵仗难道是李六干的?这……可能吗?
但轩辕氏的反应与他人不同。
这位主殿中位格最高者忽然抢上,来到十五娘身边,顶着风雪大喊:“快,快封上这条通道!”
十五娘根本不为所动。
这小姑娘刚才还准备好了要履行李好问交给她的职责,此刻却好像是突然变卦了。
“你疯了吗?”轩辕氏急得红了眼,“这样下去,还没能搞清楚你阿兄发生了什么事,这里的所有人就都要被埋在积雪之下!
“不止是这神殿,还有整个昆仑神山,和神山脚下生活的人!”
轩辕氏顶着呼呼灌进口中的风,大声吼道:“你们炼石宫不是自诩守护着生命的吗?”
十五娘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眨了眨眼睛,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晶莹,再度抬起右手,托住手中那枚绚丽多彩的五色石子。
她吸了一口气,又向着神山,眼中带着深深的难舍。
只要将这条通道封住,她的阿兄,就再也没有可能走下这座神山,回到人世了。
但最终,那枚五色石中到底还是释放出一道神秘而圣洁的光芒,在主殿的通道尽头形成了一道明净的五色光幕。
随之而来的是冲撞与震颤——一道难以匹敌的巨力直接撞在了这道光芒上,距离最近的叶小楼等人被这股距离直接掀翻、撞飞,向后摔出老远。
手捧着五色石的十五娘刚开始时撑住了,随之渐渐流露出难以支持的迹象,面色也渐渐变得苍白如纸,眼中流露出痛苦。
天女魃最先抢上去。
她幻化成了巨猿的形状,用自己的身躯顶在十五娘身后,手爪深深扣入昆仑主殿四周的石缝之中,片刻后便渗出鲜血。
苌弘见状,也连忙赶上。
这位老人家矜持守礼,不敢触碰两位女性,索性赶到这两位之前,张开双臂,用身躯抵住那幅五彩斑斓的光幕。
紧接着是秋宇等人从地面上爬起来。他们一时间也顾不上凡人的实力究竟与仙人们有多远的差距,只是尽可能地奔到苌弘身后,伸出手支援。
倒是此间位格最高,实力最强,法宝也最多的轩辕氏,左右看了看,再三权衡利弊之后,才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伞,将手轻轻一挥,那枚玉伞也飞至光幕之内,与苌弘等人一道,合力抵在那幅巨大的光幕之上——
众人(神)就这样,死死地守在神界与人间的交界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渐渐消散。
一缕晨曦自东方透入昆仑山主殿之中。
即便在这度年如日的昆仑神山之内,长夜也逐渐过去,天渐渐亮了。
十五娘最先体会到了结界的彻底形成。
她已经重拾力量,嘴唇也恢复血色,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便将手中的五色石收了回来。
一直伏在她背上的天女魃早已力竭,如今恢复成为青衣女子的本体样貌,呼吸微弱。十五娘只看了她一眼,便帮她平放在地面上休息。
紧接着缓过来的是苌弘——老人家体内一副碧血丹心,倒是不担心身体受损。他也帮着十五娘,将秋宇、叶小楼、马十七等人都背过来,放在神殿中的地面上。
十五娘动动手指,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数来数去,她眉头微皱,似乎总觉得少了哪一位。
苌弘见状便走过来,指指轩辕氏遁去的方向,颇有些鄙夷地道:“别找了,那位早已又躲走了。”
十五娘却果断地摇摇头,示意她并不是在找那个贪生怕死的伪仙人。
她又伸出手指,数了一圈,一二三四五……最后轻启朱唇,简短地说出三个字:“水银人!”
在神山之巅崩塌,昆仑山被崩落的白雪覆盖之后她用娲皇的补天石封住了道路,让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但是,早先溜下来给他们报讯的小水银人,竟然不见了。
第 207 章
神山之巅的异象出现之前——
石室中, 李好问与“零”陷入僵持。
李好问右臂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黑气沿着手臂向上侵染,一直越过他的肩膀, 令他右半边身体都陷入了一种僵硬而麻木的状态里。
痛觉倒是都没有,但就是身体不大像是自己的。
李好问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也遭受到了这种污染, 因为他眼前不断出现着幻象:一会儿是卓来自己摘下双眼放在李好问手中, 一会儿是卓来自己去将双眼放在石壁上的两个凹槽里……
此前“零”说那些不是幻象,那些都是未来, 真实的未来,因此它们都很真实,真实得可怕——李好问不断下意识地伸出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左臂,想要去拉住卓来:“别——”
但这些类似的“未来”涌出得越来越多,多到令李好问感到绝望。
想当初,他在刚刚开始修习时光术的时候, 能够提前一瞬间预见未来,因此得到了“危险预感”的特殊能力。但他所“预见”的未来注定会发生, 正如郑兴朋能预见自己的死亡却也无力更改一样。
谁能想到, 现在, 李好问竟然面对那么多接近却并不完全相同的“未来”, 重重叠叠的“平等界”,几乎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和听觉:卓来一会儿将一对蓝宝石似的双眼放在他的手心里,一会儿扬起脸, 用一对血窟窿似的眼窝望着他……
李好问:我这是快要疯了吧?
在他几乎陷入这无尽疯狂的时候, “零”大约也是拖不下去了,操纵着林嫱的投影开口说话, 暂时将李好问从这无边无际的“未来”中拯救出来。
“你有想没想过,为什么始祖需要来自‘圣子’的献祭呢?”
李好问原本一直发疯般空转着的脑子现在终于感觉落在了实地上。他安静地思索片刻, 道:“你之前提过的,始祖需要恢复力量。”
说着这话的时候,李好问面前那座白玉床上,那具女性骸骨又在若隐若现——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好问也着实不知那“始祖”是否真的存在于那里。
“林嫱”闻言顿时一扬唇角,笑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祂为什么还需要恢复力量呢?”
这一次李好问的脑子转得顺畅多了,他只是略思索了片刻,忽然明白了,猛地睁大双眼,看向“林嫱”。
“这你也说过的,祂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祂……祂这是在操控时间,好让自己在死后很多年,也能醒来,重新获得生命与力量?
“祂这是在等待什么?””
“是的!”
“林嫱”伸出被投影出的右手,轻轻向着李好问脸颊的方向拍了拍,仿佛哄小孩似的轻柔拍着,随口夸奖:“李好问,你好聪明!
“始祖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血脉流传给后代,让它们在这个星球上生根发芽。然后再通过‘返祖’重新汇聚提纯,通过‘献祭’的方式重新回到‘始祖’身上。
“这样一来,即便无法活过四万年的漫长岁月,也能在四万年之后,在合适的时间醒来,履行祂先行者的职责啦!”
听闻这话,李好问顿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左手心出汗。
有“先行者”,就意味着还有其他天外来客。
那么,“先行者”停留在这里,用这种奇特的方法熬过四万年的漫长时光,其目的便是……
“是的,”
“林嫱”忽然改换了语气,幽幽地道:“是的,它距离这里有着一场遥远的距离,即便运行这宇宙里最快的法术,也要经过四万年,才能从出发点抵达这里。
“四万光年,这漫长的等待,遥远的距离……”
李好问随着“林嫱”的声音,似乎自己的神思也冥冥飞向了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宇宙。
他深知自己看到的某一点幽淡星光,许就是数万年前从某个遥远的星星上散射入无尽的宇宙,在穿越了难以想象的长距离之后,来到地球,与自己的视网膜邂逅的。
“先行者提前出发,但是到了此处才发现祂根本无法依靠自己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祂需要这里的子民,用他们的躯体,将自己的血脉发散出去,一代一代地保存,将来再收回来。
“这些最为纯粹的血脉,将唤醒祂,帮助祂,重新站立并行走在这一片曾被祂完全掌控的大地上……”
李好问听到这里,便一口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取巧,借了林嫱的形象,他铁定已经骂出了声:
那这片土地上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祂的子孙后代们,又都算是什么,祂的血脉容器吗?祂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必要的时候便是需要献祭自己付出生命,以履行对这位“祖宗”的责任?
对面“林嫱”似乎看出了李好问的心思。“她”的嘴角轻蔑地上扬,眼神既坚定又自信,似乎知道自己说的一定都是对的——“零”确实是非常了解这位林前辈,才能投射出这样惟妙惟肖的投影。
每当李好问想起,一直有一个“眼睛”留在林嫱身边,留心观察着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她、操控着她,李好问心中便泛起一阵隐痛。
“我想你也一定猜到了。先行者在这里独自等待了四万年的漫长岁月,自是为了迎接吾主的降临。
“而这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是注定的。
“所以才会有那个预言——”
说着,“林嫱”手一挥,李好问面前已经层层叠叠无法对方的那些“未来”一时间竟全部消散了。
那是一座宏伟的城池,城垣高耸,北面有皇城巍峨庄严,城内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纵横交错的街道将整座城市分割出一百零八坊,如同农家菜畦般规整的小小里坊……
这是李好问曾亲眼于高空中俯瞰的城市,这副城垣他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铁定能认得的地方——
长安,既是他穿越之后的家乡,也是无数唐人的精神寄托所在。
但此刻李好问眼前,长安城雄浑的城垣却浸没于一道血色光芒之中。
浓浓的硝烟从城市各处升腾而起,远远可以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点点。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耳畔充斥着呼救声、悲号声、奔走之声,中间夹杂着食腐的鸟类发现食物之后兴奋的聒噪声……
这是“泾原兵变”?
不!李好问睁大眼睛,马上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一切,仿佛将长安的一切都置于炼狱之内,泾原兵变虽是人祸,可也没有如此大的破坏,造成如此凄凉的景象。
他向东北方大明宫所在的位置看去,立即发现了灾祸的源头。
那里,在一轮明月的映衬下,夜空中出现一道星辉铸成的长桥,正由密云遍布的空中垂落——随着那道长桥滚滚而下的是大片大片,泛着猩红光泽的粘稠物体……李好问此生都没见过如此怪异物品,它们看起来都像是些巨大的、蠕动着的肉块,可一旦落到了地面上,便会自动裂开。
里面要么爬出夜魇,要么爬出时乾兽,又或是其它无法用言语的怪物,它们是灾难的源头,同时也是征服的屠刀。
李好问看见无数长安百姓面对这完全无法抗拒的命运,纷纷跪在地面上,向空中祈求,祈求所有他们熟悉的地上神明,祈求神的庇佑,能够让他们避开恐惧和劫难。
耳边传来“林嫱”冷淡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她不徐不疾地念诵道: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李好问心有所感,也跟着情不自禁地开口:
“异域之神从此降临凡世,带来一切覆灭。”
那个为各大宗派势力所共同预见的可怕预言,竟然应验在这里。
“是的,”
像是猜到了李好问正在想什么,“零”操纵着林嫱的投影认真地道:“这便是吾主降临之日,地上所现的盛景。”
李好问正被那满眼的惨痛与凄凉所震惊,闻言痛心疾首地问出一句:“可为什么是长安,为什么是长安?”
但这话问出口的同时,他自己也明白了。
必须是长安。
放眼公元十世纪的全世界,长安是此间最伟大的都市,拥有最多的人口,最繁荣的城市,最严谨的治理和最为开放的胸怀。
若要慑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换了他是将从外界降临的“异域之神”,恐怕也会第一选择长安。
降下类似神罚的灾祸,让整个世界臣服于自己脚下。
自然需要摧毁最强盛的、最繁华的、最美好的……
只有让最勇敢的、最强大的,在无可抗衡的力量面前最先消失。
才能让苟延残喘的弱者们拜伏在地,仰视着外来者的光环,在“吾主万岁”的呼声中,永远臣服。
被投影出的“林嫱”根本没有回答李好问的话,只是一脸肃然。
“这是一早就被写就的未来。先行者将苏醒,在地上恭迎吾主的降临。”
渐渐地,“林嫱”的声音变得不再像她,而是混上了很多杂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得太多了便终于有点像是电子音,在李好问耳边轧轧作响。
“这个世界的神力尽数源自先行者。所以,佛释道,以及舶来的景尊……但凡拥有些实力的信仰,都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幅场景。”
这就是为何,不同的信仰都做出了这一类似“灭世”的预言。只不过各自凭着认知去解读,解读出来的结果也不同罢了。
“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轧轧的电子音响着,“林嫱”的身形也正闪烁着,不断发生扭曲。
“圣子已经被催化。”
一直在李好问身边安安静静听着的卓来,此刻忽然扬起了脑袋,那对没有瞳仁的海蓝色眼睛忽然看向石室上方。
“如果你不杀死它,献祭它,它便会以你为容器,降临在你身上。”
一面说着,“林嫱”那面时不时扭曲的形象一挥手,李好问眼前忽然出现了他自己,双眼变成了没有瞳仁的蓝色宝石。
“然后,你将献祭你自己,成为复苏的先行者的一部分。”
李好问当即看见“自己”主动取下眼眶中那两枚海蓝宝石,填入了石室墙壁上那对凹陷之中……
——这“视频教学”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李好问难免心中吐槽。
他知道那是“未来”。
在某种可能的“平行空间”,也就是“平等界”里,确实有一个“他”是这么做了的,随后就失去自我,被强行“融入”死而复生的先行者,成为祂的肉身。
“但你如果主动献祭圣子,你将获得足够的力量,在未来吾主神降的时候不但能够自保,也许还能获准成为祂的从神,自行主宰一方天地。”
此刻,“林嫱”的形象稍稍稳定,声音也恢复成为林嫱那爽朗中又带点娇俏的女声。她的脸上流露出“穿越者不骗穿越者”的真诚表情,随手又拖出几十个“未来”,送到李好问面前。
那些都是“李好问”——
李好问开山劈石;
李好问决定生死;
李好问被万民景仰崇拜,跪在他面前的,既有满脸谄媚的轩辕氏,也有略带不甘的唐天子李忱……
这几十个“未来”叠放在一起,就像是幻灯片一般循环联播,顿时将李好问晃得目不暇接。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些所谓的“未来”,其实都只是一个:追本溯源,它们共同的前提都是他亲手献祭了卓来,将这孩子的双眼放在了石壁上的凹槽里。
“李好问,你需知道,”
不知为何,“林嫱”的声音里再度带上了嘈杂与干扰。
“这些都不是幻象——这些都是‘未来’。
“你的行动有很多种可能:献祭、不献祭、拖延一会儿再被动献祭……
“这些都是真实的结果。”
“我只是将这些‘真实’的后果全都展现给你看而已。”
这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能量耗尽,“林嫱”的声音突然一黯,再度转变为纯粹的电子音,而她那张娇俏的面孔也不断闪烁,最终变成了一团灰色的物质,表面凹凹凸凸,是深深浅浅的勾回——李好问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零”,就算把对方炖了他也能认出来。
“零”似乎看出了李好问在想什么,它伸出手轻轻一挥,弥漫在李好问面前的那些“未来”,那些如同走马灯一般连环播映的影像,纷纷开始绕着李好问的身体高速旋转,越转越快。
渐渐的,所有的“未来”,那些“平等界”们,突然都活了,就像是一条条由光晕构成的蠕虫,顺次钻进了李好问的意识,并且在那里扎根。
一时间,李好问根本不辨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四周全是雾气。
他不能让自己的思维在任何一处停留,因为只要一停留,就会有“未来”,或者说,是“假象”扑面而来,紧紧地缠着他,让他被迫观看这一遍又一遍的“视频教学”。
“冷静!”
李好问告诫自己,并学着当年义净老和尚教自己的,将思维从眼前抽离。
他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静观者,冷眼观察,尝试找到他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未来——“零”提到它们曾经这样做过。
此刻想来,这也许是最为靠谱的方法,而且经过验证。
但是,被对方掷入他脑海里的“未来”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恒河沙数,这个比喻当真一点都没有夸大。李好问亲眼所见,每一个“未来”,还能继续产生无数个分支,有些的确令人振奋,另一些则是完全令人沮丧到极点。
此时此刻,李好问心间突然浮躁起来——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他终将走向的那个“未来”啊!
他的心一乱,眼前的景象就全都活动起来,不止是被强制注入的那些,还有他两世一生的记忆,四处飞散着,全部混杂于一处,凌乱不堪。
他的状态便越来越糟糕。
一时间,李好问感到自己的双眼和太阳穴突出,脑子像是要被撑爆了似的,右边身体却越来越麻木。
他的五感似乎完全被屏蔽了,眼前只有高速旋转的图像,耳边是毕驳作响的杂音。
在这无比纷乱且茫然的一刻,李好问忽然听见一个细细的嗓音:
“我有迷魂招不得①……”
李好问心想:是啊!
他可不就是有迷魂招不得,找不到,丢失在了这个迷乱的世界里,恒河沙数的“未来”之中吗?
这般想着,李好问便恍然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团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原先那些扰人心神的图像和声音尽皆消失了,倒是比原先清净了不少。
可是——
李好问并未因此忘记自己曾经历的一切。
卓来、诡务司、天下人……
长安!
他的心猛地高高悬起,他不能就此迷失!
纵有迷魂,他也不能真的“招不得”啊。
随即耳边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大声诵道:“雄鸡一唱天下白①!”
一声既出,耳边竟真的传来一声雄鸡的响亮鸣唱。
在李好问的脑海也仿佛真的增添了光亮,仿佛一轮红日散发着那温暖的光芒,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
眼前迷雾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刚开始时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但李好问向他招了招手之后,那人的身体轮廓大致清晰了些——
那是个唐人,戴幞头,穿绿袍,身体瘦削,但背着手,形容看起来似乎甚是潇洒。
李好问心中突然生出明悟,开口颤声呼道:“长吉!”
就在这一声出口的那一刻,李贺的容貌于迷雾中清晰显现。
他冲李好问眨了眨眼,眼神似乎很调皮。
随后,李贺的身影渐渐消失。
但这并不打紧。
李好问此刻已经能看见了。
每一帧“未来”,连同它们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地摊开了摆在他面前,有条理得像是被李贺整理过的文牍似的。
“长吉!”
李好问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万分不舍地大喊了一声。
远处那个渐渐消失的人影却只是潇洒地向李好问挥了挥手。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②。”
这是李好问从李贺那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诗。
第 208 章
“眼大心雄知所以, 莫忘作歌人姓李。”
这悠长的吟诵在李好问心中回荡。
“长吉!”
李好问猛地一声大喊!
这个弥足珍贵的朋友,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荡开了眼前与胸中的迷雾。
远处, 李贺似乎还正调皮地冲着李好问眨眼睛。那对快乐的眼神,似乎直接烙印在了李好问心中。
但诗人的身影正一层一层地淡去, 直至全然无形。
李好问只是低念了一声李贺的名号, 便不再分心——他知道,只要足够思念, 李贺就还会再见。
迷雾散去,眼前余下的却是那些恒河沙数的“未来”。
此时的李好问不再困惑,只抱定了目标,神智清明而冷静,视线逡巡,已在极短的时间找到了他想要的“未来”。
他心里清楚, 无数的变数虽然催生着无数个“未来”,但是某一个指定的“未来”, 却一定有着确定的过去与它对应。这些线索虽然细如发丝, 但只要顺藤摸瓜, 就一定能追索回它的源头, 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李好问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但他清楚:要完成这一点,自己还需要额外的力量。
心念甫动, 李好问便感觉到腰间传来一阵暖意——那是从轩辕氏那里夺来的“长生之刃”, 李好问将它取出托在手中,便见到那如水明净的刀刃上, 小红鱼遮摩遮利的影子正在那里开心地游来游去。
“我能做到的!”
李好问这么告诉自己。
他抽丝剥茧,一点点揭开历史的迷雾, 确定了目标,最终高高举起了“长生之刃”,奋起全身之力,指向石室最深处的石壁,指向那两枚眼珠大小的凹槽。
“卓来,跟我走!
“我们回家!
“回长安去!”
一声大喝之后,“长生之刃”薄薄的刀刃便如坚不可摧般,直入石壁,瞬间已经将那两个凹槽,以及凹槽两侧深入石壁的细细触须完全摧毁。
只听“轰”的一声,这整座石室中,石壁上雕刻的古老纹样在迅速崩解,嵌入其中的蓝色宝石纷纷掉落,摔在地上。
但李好问回头看去,见卓来那双蓝色没有瞳仁的双眼非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变得更加幽蓝深邃,并且直勾勾地盯着李好问,透着说不出的邪异。
这令李好问心中一紧:莫非,他找到了想要的“未来”,也顺藤摸瓜找到了其根源,但这其中却又出了岔子,令结果又拐去了别的“未来”?
“哈哈哈哈!”
耳边爆发出一声愉悦的大笑。
——是“零”。
似乎那接近疯狂的喜悦已令它无法稳定地展现“林嫱”的形象,身材高挑的林嫱转眼间又变回了中年稳重的郑兴朋,随即又变成了别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形象不断变换,装束与衣饰不断在改,越变越古老,越变越简约。
但是“零”的喜悦之情不改,近乎满满地溢了出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你能做到的……哈哈哈哈!”
李好问忽地一个激灵,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不好,中计了!”
“你的小卓来是世间最后一个圣子,你既然摧毁了献祭,始祖确实便再也无法复苏了!”
李好问心头一紧:看来“零”这货已经将人的心理玩透了。此前它一再催促李好问完成献祭,但真正的用意恐怕却是让李好问反着来,破坏这石室中的布置,让那位拥有力量和纯正血脉的女性始祖无法复生。
——这才是“零”真正想要的。
“但是呢,任何计划都有一个‘后手’!”
“零”笑嘻嘻地道。
石室内烟雾升腾,早先李好问在白玉床上见过却又消失的那枚骨骼再次出现。
这一次,它却是直挺挺地立在墙边,伸出由骨骼构成的双手,一手取出藏在石屉中的那一大团灰色物质,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的天灵盖,竟然将那团灰色的脑花放在了自己的颅骨之中,就像是将芯片置入主机一般。
“哈哈哈哈,”“零”的笑声着实难掩愉悦。
“我原本只是一个卑微的神仆,先行者的侍从……一个连形体都失去了的可怜虫。
“四万年啊……独自在这孤独的山巅隐忍等待了那么多年,从未有一天享受过你们这个世界。直到今天才得偿所愿。
“这,这是我应得的!”
闻言,李好问手中握紧了“长生之刃”,他大致猜到“零”想要做什么了。
只见那枚骸骨向卓来的方向伸出了右手,右手食指向卓来伸出。
而卓来,也木然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眼看他的食指就要与那全副骨骼上不见丝毫血肉的食指对上。
“我告诉过你,圣子已经被催化,所以会主动献祭自己的能量。
“但这能量给谁不是给?
“与其便宜了早已死去的始祖,不如给我!
“好歹我在这里守了多年,对这世间的变迁也多了解些。”
听不下这货的聒噪,李好问顿时虎吼一声,挥出“长生之刃”。
他这一势气吞山岳,与刚才劈碎石壁的那一刀不遑多让。可不知怎么的,那些力量如同泥牛入海般直接消失不见,竟然没有触动二者分毫。
当李好问再次提起手中的“长生之刃”,只见刀刃明净如水,但原本在其上活泼游动的那个鲜红身影,竟然不见了。
遮摩遮利——活着的时间,竟然就此不见了。
“哈哈!”
“零”再次爆发出刺耳的嘲笑。
此刻那具骸骨的右手食指间,已经搭在了卓来右手指尖上。李好问几乎凭肉眼就可以看见两者之间的能量流动。
“开玩笑!”
“零”在嘲弄李好问的自不量力,“始祖本就是‘时之力’的鼻祖。你竟然想用‘时之力’对抗始祖留下的能量?这不是开玩笑么?
“若是你已经完全修成‘时光术’,将之运用纯熟,令其达到‘神级’的水准,我或许还会忌惮你一二。可就凭你现在这半吊子?啧!”
“零”那一声“啧”就像是摧毁了李好问的全部信心。他不仅折损了小红鱼遮摩遮利,还亲身感受到了双方位格的差异——在真正的“时之力”鼻祖跟前,他耗费多时,又凭借各种机缘才修炼来的“时光术”,竟然什么都不是!
说话间,那具骸骨的指尖已经与卓来的对上——
奇迹发生了。
这具骸骨上开始附着血肉,覆着皮肤。
只是这皮肤的颜色不对,发蓝发绿,表面也并不光滑,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半透明的毛发。
这些都迅速地填充了一个躯体出来,只是李好问在旁冷眼看着,觉得无法生出半点好感,对方实在像是一个在暗无天日的地洞中生活了漫长时光的“咕噜”。
——必须把卓来与这家伙分开!
李好问想着,随手从带着栅格的时间里拖出了黄帝的神律之磬、女娲的五色石、蚩尤的五兵、刑天的巨斧、轩辕氏的龙筋、天女魃的猿身、西王母的豹体……甚至是当初在大明宫中快速膨胀的太岁。
凡是他见过的法宝和威能,他都依样画葫芦用出来了。
但无论是什么,到了“零”和卓来这里,李好问复现出的强大力量纷纷遭逢完全相同的命运——似乎它们遇上了卓来就遇上了更为高阶的力量,纷纷直接消失了。
很快,“零”的躯体重构完成,它成了一个肤色惨绿,皮肤褶皱,佝偻着身体,头上没顶几根毛的瘦弱老人,但随手轻轻一挥,李好问顿感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至此,“零”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捡到大便宜的狂喜。
它开始检查自己的周身,被绿色肌肤覆盖的那一层骨骼、血肉丰盈的肢体、已能自由活动的手指。
有力量在它指尖凝聚。
这是——神授之力,同时也是摧毁之力。
虽然还只有一点点。
但料想只要将圣子体内的能量完全得到,它也就获得了始祖的全部能力。
于是,“零”大手一挥——无数“未来”再次出现:
在这些未来里,“零”成为地上的新神,主宰着一切。
“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零”满意地看了看眼前的“未来”,居高临下地冲李好问点点头。
“你千里迢迢把‘圣子’送到我这里,替我毁去了向‘始祖’献祭的祭坛,然后又散尽了全身的‘时之力’,还将你曾经遭遇过的强大能量都灌输到‘圣子’的身体里。
“我真是感觉自己占了你的便宜!”
被对方发了“好人卡”的李好问支撑着起身,此刻他感觉周身绝大部分能量都已被耗去。早年间辛辛苦苦修炼的时光术似乎已全部付之东流。
但这些手段在这间石室里根本不管用,李好问一时便也感受不到可惜。
他感到自己眼前是一片沸腾的白光,浑身正在迅速生出大片大片的黑色毛发,遮蔽了全部的视线。他的思维正在熔化成为粘稠的浆液,向他脚边四散流淌。他认为自己基本上已经是死了。
“嗯,用无意识的疯狂来对抗环境对你的污染,你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些。”
“零”的声音从遥远而渺茫的地方传来。
而李好问却只能奋力汇聚起最后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意识,对卓来喊道:“来,卓来,到我身后来!”
即便剩下这最后一点点残躯,也且让我来护着你。
迷迷糊糊中,李好问似乎听见卓来的声音:“六郎君,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思绪仿佛倏忽回到了长安城中,敦义坊李家的小院里,卓来似乎是做了错事,背着手,低垂着头,站在李好问面前乖乖认错。但是却照样时不时地抬起眼,用狡黠的目光从旁观察,似乎想知道李好问会不会真的原谅自己。
李好问却摇摇头:“不,别这样!卓来。”
“你不是为我而活,你也不是为这世间任何其他人而活。你要记住你只是卓来,是个快快活活的唐人!
“你不是什么圣子,更加不是什么上古能量的容器。
“你最喜欢吃的是张家的古楼子,还有章家的羊肉蒸饼……若有机会再回长安,六郎君带你去吃个够去……”
此刻李好问若能看见自己,估计也会被自己的模样吓疯。
他此刻双眼突出,眼下有血线正往下落。
他的皮肤似正被滚烫的炉火烧灼,烫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燎泡。
细看这些燎泡内,却有一条又一条半透明的蠕虫,正在分食他的血肉。
李好问就像是在叹出他人生最后一口气似的,小声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卓来”道:“记住,你只是你!”
卓来那边沉默了良久,忽然开了腔。
声音自然、清亮,是十几岁少年略显稚嫩的嗓音,也是十分地道的长安腔。
“六郎君,回长安!
“卓来与你一起!”
李好问的身体陡然像是遭受电击一般拼命颤抖着,有一种外来物质正在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这种感觉疯狂而痛苦,但是痛苦到了极致,李好问渐渐变得清醒——
他突然感觉到了,那外来的物质实际就是卓来。
它填补了他遭受污染、已被完全侵蚀的右半边躯体,但也和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隔阂。
一个身躯内,两个灵魂,仿佛正隔河相对。
“卓来,”李好问释然笑道,“信我,我带你回家!”
“好!”
卓来在对岸冲李好问点着小脑袋。
于是,“圣子”的躯体在快速消失。少年那双如大海般深邃的蓝色双瞳迅速变得黯淡。那股神奇的,四处涌动的力量,迅速注入李好问的身体,两者终于合二为一。
“不——”
这时“零”终于发现不对,发出一声狂暴的嘶吼。
“你怎敢背叛‘始祖’?你怎敢将你继承的力量都送给这样一个普通人?”
李好问感受着卓来的心意,代为开口,用一种揶揄且鄙视的态度笑着道:“你难道不也背叛了你的‘始祖’?”
作为“始祖”的仆从和随行者,这种背叛显然比卓来这个从不知晓自己身世的“圣子”背叛血脉的行为更严重。
这句反驳显然激怒了“零”,令它一时间暴跳着向李好问伸出刚刚长全的肢体,那是它右手的食指指尖。就在刚才,它也正是通过这枚手指承袭了自远古保存至今的力量,而现在,它毫不犹豫地将这神授之力、同时也是毁灭之力,用在了对方这如同烂泥一般满地流淌着的意识上。
“你,竟敢试图毁去我精心计算好的未来!毁灭吧,你这愚蠢的……”
还没等“零”说完,李好问已经通过卓来抬起了他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
焦黑色,表面突起大大小小的脓疱,那只右手看似只是一个形状怪异的突起。
但李好问(卓来)也同样抬起了这突起上的第二枚短枝——
两枚食指相触,力量对力量。
“零”急于得到它想要的,而李好问这里,看似只是无意识的行动,甚至只是垂死一搏,以不成人形的残破之躯对上那来自天外的强大力量。
就在这两者相触的一刹那,李好问眼前陡然一亮,似乎有几十个太阳同时在他眼前爆燃。
音波还不及传出,李好问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已被飞速推远。
他体内还有另一半,来自卓来的力量,来自“始祖”的力量,顺着血脉经过千万年的沉淀,是已经“地球化”了的力量。
这两指相触之时迸发出的强大力量,不仅掀翻了整座石室,轰平了整座神山之巅,也将李好问那仅剩的一点点残躯向那某个不知名的空间猛地一送——
李好问眼前彻底一黑。
耳边陡然静了。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世人形容极度的安静会说“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又或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但是在这里,既没有“针”,也没有“呼吸”。
李好问自己,当然只是一团意识,而绝不是什么活物。
他原本预期着粉身碎骨,却冷不防突然进入了一个黑暗,且近乎绝对静止的世界。
黑,
很黑。
寂静绵延悠远,李好问的意识飘浮于其间。
“我想回去!”
他突然大声说。
“对不起,这里并没有‘回’这个概念。”
一个悠远而空灵的声音响起。不知为何,明明这声音就在李好问耳边,他却觉得它像是个画外音,解说……是个与此地全然无关的观察者。
“为什么?”
李好问大声询问,同时想要翻身坐起。
然而他发现根本没有躯壳,意识也是完全虚无的。他看似飘浮在这无垠的黑暗里,其实,并不一定就真的存在。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回到过去!”
李好问尽量提高音量,但从他的意识里奔流而出的,竟也像是画外音。
“对不起!你做不到。
“因为此刻一切都还处在绝对静止的状态,不存在粒子的运动,既没有熵增,也没有熵减。
“对了,这里还不存在‘时间’的概念,所以,这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欢迎你,来到了宇宙诞生之前。”
第 209 章
“您是‘始祖’吗?”
经历了突如其来剧变的李好问, 小心翼翼地询问“画外音”的身份。
既然卓来将与生俱来的力量都一口气注入了自己的身体,李好问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样的意志跟随着自己,注视着自己。
“你说是就是吧。”
对方的声音柔和而轻快, 似乎下一刻就会银铃似地笑出声。
“您刚才说,这是……宇宙诞生之前?”
李好问突然觉得这实在有点为难自己这个考古生——谁家考古能挖到宇宙诞生之前啊!
“是的。
“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难以想象, 但对于‘奇迹’而言, 一切皆有可能。”
“奇迹?”
“是的。”
那个来自万年前的声音轻轻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奇迹’。”
“奇迹?”
李好问对这种毫无根据的恭维向来不怎么感冒,闻言顿时苦笑了一声:“有像我这么狼狈的‘奇迹’吗?”
然而这一回, 那个声音却再也没有回答,而是将李好问干晾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李好问忽然反应过来——在宇宙诞生之前,时间尚且不存在,因此也不存在“久”与“不久”之分。
经过时光术的锻炼, 李好问的耐心非常好,加之确实没有任何坐标辅助他判断究竟过了多“久”, 他只是任凭自己的意识飘浮在这个虚无的空间里, 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 在那无尽的黑暗尽头, 终究是出现了一道光。
在那道光线之后,开始有了声音,有了色彩。
李好问面前那幅暗沉的黑幕上, 开始出现了两三个光点, 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
渐渐地, 星空变得壮美,恒星被大批大批地点亮, 空中出现华丽焕彩的星云,宛若一道辉煌的长河,横亘在那无尽的黑暗中。
那个疑似“始祖”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宇宙诞生之后,万物便从永恒不变的静止转向了永不停歇的运动。
“直到这时,时间才有了意义。
“开始出现熵增。
“熵增到了一定程度,一切运动皆从有序开始变得混乱……”
话犹未完,李好问便眼睁睁地看着他眼前那些繁复而华美的星云,陡然向内一缩——
只能用眼前一黑来形容。
那是一切都在坍塌,宇宙、星系、文明、生命……曾因为一个小小的粒子运动而引起连锁反应,创造出的瑰丽大千世界,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度重归寂静,进入静止与黑暗。
李好问记起他曾经在典籍上见过的,忍不住轻声念道:“一劫!”
天地的一生一灭,谓之“一劫”。
而他个人的生命,则是这“一劫”之中极其微小,完全不足道的那一点点……
“是的!”
那个声音轻柔地回应
“这就是‘宇宙的终结’。
“你已经见证了‘时间’的不存在、开始,和终结。”
“身为‘始祖’,或者又叫说‘先行者’,我想问一问你,你真的相信‘时间’能为人所掌控吗?”
李好问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不能……”
这太匪夷所思了。
“要不再想想?”
那边的声音温和而轻柔,倒是唤起了李好问心头的某些回忆。
此刻,李好问眼前的无垠空间内再度迎来了宇宙大爆炸,粒子开始运动,生命逐渐诞生……
一时间,他开始疯狂地问自己: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①
……
请问宇宙开始于何处,又是如何流传于后世的?
既然天地都还未分开,世界又是从哪里产生的?
白天光明夜晚黑暗是如何形成的,日头东升西落,哪里是起始,哪里又是终点?
……
本些就是被穷极追问了一代又一代的问题,我是谁,宇宙是什么,我和它,都终将去向哪里?
……
然而所有的思考都是徒劳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崩塌的那一瞬间,人们才最后发现,曾经被问出口的问题,并不一定都能得到答案。
李好问感到莫大的失望。
他蜷缩在这些疑问里,感觉到了强烈的挫败,告诉自己这个宇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奇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便看见了那小小的水银人,正扬着脑袋正对着他,一黑一白两条细细的手臂成撑在他膝盖上。
说来也奇,这水银人明明没有任何五官,但仅凭着那肢体语言就能让李好问读出真挚的关心。
“你不是已经下山了吗?”
小水银人连连点头,伸手指指那一大团本该是“山下”的虚无。
“是啊!”李好问苦笑道,“是我让你下山的。”
小水银人伸出胳膊比比划划了半天,忽而又向身边一躺,见李好问还不明白,又爬起来继续比划。
李好问看了好一阵,终于明白了,于是苦笑道:“是的,我已经死了。”
其实,在十五娘封上那条通往人间的通道之时,他就已相当于死透了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和他曾经见识过的消亡与寂灭相比。
于是李好问轻轻叹出一口气:“宇宙也死了。”
那是他亲眼所见:妈妈、妹妹、长安城、大唐、蓝星……所有一切他所熟悉的,他爱的……都将迎来消亡的那一日,瞬间塌陷,直至归为虚无。
如果一切都将消亡,那么他一切试图拯救他人与自己的努力,是不是都是徒劳的呢?
这样看来,人生其实可以很简单地概括:
他们的人生,只需要两天,一天用来出生,另一天用来死亡。
难怪,难怪时光术修炼到极致的境界,不是别的,就是“两天”。
李好问又苦笑了一声:或者这样也可以,一天用来希望,另一天用来绝望②。
这个宇宙也是这样,时间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无法阻止地向着终点流逝,又或者根本还未开始运行……而人类也只需要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
正这时,一个模模糊糊地身影突然出现在李好问身边,陪着他在那毫无头绪的问题之间坐了下来。依稀可辨那是一位女性,她的身段如此温柔,神态又如此娴静。
李好问浑浑噩噩地,觉得这身影既像是亲爱的妈妈,又有点像是当年在长安上空横空出世的女娲身影。
他又忽地惊醒,想到早先在神山之巅那座石室里见到的“始祖”遗骨,若是祂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大概也是差不多这样的身高吧。
“其实这样看着也很美很好,不是吗?”
祂向李好问转过头,面庞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却能察觉那对优美的唇角正柔和地上扬。
李好问忽觉自己正与对方并肩坐着,坐在远离尘嚣的雪山山巅,俯瞰着脚下的群峰与山谷,听着风中传来村庄附近的牛铃声,还有些欢声笑语……
“你的人生,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这样就可以了!”
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
李好问心头忽地敞亮,猛地睁开了双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明净的晨曦。
此刻他正双脚站立在神山之巅的废墟上。
原本那座形如刀匕的神山顶峰已经直接被轰平,石室、白玉床、连同李贺与卓来,尽皆消失不见。
原本覆盖了整座山峰的银白色积雪也彻底不见了,山体表面果露着青色冷硬的巨石,表面布满了焦黑的余烬。
李好问对面,一个躯体正鬼鬼祟祟地向他伸出焦绿色的触须,大约是想要试探他的状态。
那是“零”——
它如今的状态相当凄惨。
从卓来那里夺去能量而重新获得的人形躯体被拦腰截断,只得又从那肢体下熔炼出一团密密麻麻的绿色触手,一部分重新支撑起“零”的躯体,另一些则尽力伸长,游移到了李好问头顶上方。
事已至此,“零”似乎还是难以相信——
“你哪里来的这些力量?
“那……分明是最纯净的时之力……
“快看看还给我剩了点没?”
李好问再看看此时的自己——他此刻正双足微分、不丁不八地站在一大片山体凹陷的正中,身上从右肩起到腰部以上,穿着的紫色袍服尽数被烧成焦黑,被山风一吹便片片散落,露出大片大片湛蓝色的肌肤。
这些肌体拥有蓝色细腻的色泽与纹理,被晨曦一映,便隐隐有宝光流动。它们与李好问本身的血肉筋骨完全融合在一处。这两种颜色的肌体连接分界之处,便呈现出一种极度诡异的交错与融合。
李好问轻轻地动了动右肩,抬起右臂,感觉这一次他竟然活动自如。
于是他开口轻唤一声:“卓来!”
“我在!”
卓来那稚嫩的声音便在他心底响起。
李好问一颗心放了下来,知道这孩子并未离开,而是……与他融为一体。因此原本卓来所携带的那些来自“始祖”的力量,也全部到了他的身体里。
李好问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变成了半个“阿凡达”,卓来还在,他也还活着——这难道不是此事最好的结局吗?
“零”眼见着这一切,嫉妒得面目全非,绿色的触须乱舞,几乎气成了一团青烟。
“还给我!圣子是我的,是我的!”
它叫嚣着,数十枚触手疯狂地在空中舞动,突然有两枚趁人不备,向李好问的双眼疾冲而来。
但无论多么迅速,在李好问眼里,这都几乎与慢镜头重播毫无分别。
他轻描淡写地伸出右手一挡,那两枚触手在“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触碰他的掌心,随即便像是被极端高温灼烫过似的,迅速卷曲,然后断裂成一段一段,尽数摔在地面上。
“零”大惊失色:“这是……‘时之力’啊!”
可是曾经蕴满“时之力”的那些法器……“长生之刃”一招即碎,连遮摩遮利也早已消失。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片刻之间,从哪里得来那么多的“时光之力”?
李好问并没有藏着掖着,他平静告诉对方:“这是,‘两天’。”
“两天?”
“零”刚刚还在疑惑李好问此话究竟是何意思,低头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骇然抬起头:“你说这是‘两天’?”
“是的!”
李好问点头确认。
“零”那张爬满纹路的绿色老脸闻言几乎已经扭曲得变了形,说不出那上面究竟是什么表情:嫉妒、羡慕对手的好运、不解、难以置信……
最终“零”再次抬头看向李好问,确认了他位格的变化。
“这……不可能……”
“你应该还只是一个凡人啊!”
李好问则轻轻地向“零”伸出右手,摆出“请”的架势:“你不是想要拿回这些来自远古始祖的力量吗?来吧!来尝试吧!”
“零”抬起头。
在这一刻,它分明看见,李好问头上白汽蒸腾,白色的雾气之中有红影闪动——那是一条通体鲜红色的小鱼,拥有宽大如扇的尾鳍,胸鳍强壮,有如前肢。这条小鱼就这么欢欢乐乐、活活泼泼地在李好问头顶游动着。
“零”仅剩的半具身躯瞬间僵在原地。
这是——遮摩遮利。
活着的时间。
那么,站在它面前的这一个……不,这一位,也同样是……
时间?
“零”的反应很快。它那半边身体的绿色触须倏忽全消失了,露出一半骸骨。这具曾经属于“始祖”的骨骼发出格拉格拉的巨大响声,“啪”的一声,直接跪在李好问面前。
“求……
“您是命运真正眷顾之人,连‘圣子’都与您融为一体。
“您是行走在这大地上的时间,也是规则。这个星球上的任何意志理应臣服于您,为您献上令它们为之骄傲的忠诚。”
“尊敬的时间之神啊,‘零’可以做您最卑微的仆人,虔诚的追随者,为您鞍前马后,助您征服这个还算是广阔的星球……”
那张布满沟壑的绿色的脸,那对浑浊的,向外半突出的眼球,带着谄媚与乞求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只是高举着右手——
“时间只要开始运转,就不会为世间任何一个人停留。”
“你想必也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吧。”
“你或许拥有无数个未来,但既然遇上了我,你的未来就已经被写就了。”
说着,李好问的手掌已经伸向“零”的头顶上方。
空气开始变得灼热,自东方而来的光线开始发生扭曲。
“等一等!”
“零”像是想要保住一枚救命的稻草似地大吼。
“您千万别忘了: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零”原本没曾期待过李好问的“时间”为他而停止,但是,在这一刻,李好问的动作真的暂时停住,蕴藏在右掌中的能量并未喷薄而出。
“按照我的理解,那是你们的‘主’降临大唐时的情形。”
李好问望着“零”的眼神有点玩味:原来三姓家奴哪里都有,这位背叛了“始祖”,又想着背叛它们的“主”。
“是的!”
“零”埋下脑袋,试图掩藏眼神中的愤恨。
“您纵使已成为类神的存在,可是灾难已经降临,无可挽回。”
“毕竟这昆仑神山,山中一日,人间便是一年。
“您上山之时是哪一年?”
李好问心里想:大中三年。
在他身后,那轮跳出地平线的火红朝阳正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那为各大宗门所共同预言的‘审判日’又是在哪一年?”
李好问抿着嘴唇不答。
“零”似乎看到了希望,满脸的褶子又堆了上去。
“带着我鞍前马后,我可以为您提供最有效的建议,帮您在这事件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李好问并没有马上接话,他安静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将右手轻轻地搭在了“零”那散落着稀疏毛发的脑袋上。
“零”满怀欣喜,以为自己的说辞打动了李好问,能从此逃出生天。
然而在这个瞬间,周遭的气流陡然炽热,温度难以阻止地迅速升腾。“零”那身绿色的肌肤,连同被它藏起的触须们,尽数变焦变黑,袒露出原本属于“始祖”的骨骼。
“我……
“我特么要诅咒你……”
“零”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声音。
“你已经将最有效的建议告诉我了。”
李好问没忘了补充一句:“谢谢!”
原本被“零”藏进这副颅骨的灰色脑花开始沸腾,思维从混乱到中止,沸腾的浆液逐渐汽化,转眼间蒸发殆尽,终于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
“零”已被消灭,李好问略检查了那副骸骨,确认还是完整的,便决定给那位远道而来的“始祖”建筑一座陵寝。
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
李好问直接将昔日这座神山的山巅从“历史”中拖了出来,安放在原处。
石室、白玉床……只是不再由十二枚蓝色宝石环绕。
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座简洁墓穴,将那具骸骨置于白玉床之上。
“感谢……”
李好问面对这副骸骨,一时也说不出该感谢什么。
这具独特的、拥有二十六枚肋骨的遗骸,本该诡异怪诞,但此刻李好问却感受到了一点点熟悉与亲切。
“感谢您……”
他确实有很多需要感激的,毕竟没有对方,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李好问。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深深一躬。
李好问转身,面对东方升起的朝阳,再望向昆仑神山山脚。
十五娘没有食言,在他放出小水银人之后便立即封锁了人间与神山之间的通道。
但以李好问此刻的位格与实力,封不封对他都不是问题。
他的身形一闪,已经再次出现在昆仑主殿内。
第 210 章
昆仑主殿中, 十五娘等人都还正在废墟中寻找消失了的小水银人。
冷不防一只手递了过来:“十五娘,你是在找它吗?”
声音清朗中略带一点沙哑与疲倦,却正是众人听惯了的, 李好问的声音。
然而递过来的那只手,颜色却不怎么好恭维, 本该是年轻人未经过风霜的白皙肤色, 现在却靛蓝靛蓝的,有点像是被画匠绘在那石窟壁画里的神佛。
蓝色的手心里, 此刻正坐着一只银白色的小人,有脑袋有四肢,除此之外便没有再多细节,但能模拟出人类的情态,正仰着“脸”,“望”着十五娘。
十五娘年纪虽小, 却是个个性执拗冷硬的少女,向来不假辞色。
若是旁人递来她遗失的物品, 她多半会默不作声地接过来, 最多道一声谢。
可是, 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之后, 十五娘听见这个嗓音,却像是听见了天籁似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转过头, 看了半晌, 那眼圈忽然一点一点地红了。
李好问和所有人都以为十五娘会双眼落泪,甚至扑上来拽着李好问胸口的衣衫大哭一场, 或者干脆将李好问胸膛暴捶一顿,质问一番。然而十五娘却赶紧将脑袋移开去, 片刻后已恢复了冷静,淡然询问:“卓来呢?”
“他就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这时,众人才从这令人狂喜的意外面前惊醒,察觉李好问身上的变化。
很难想象李好问在那神山之巅经历了什么,此刻只能见到他右半边身躯的紫袍尽皆破损,袒露出蓝色的肌体。
叶小楼马十七等人还愣着,苌弘与秋宇等几个年长的能大致猜出卓来的遭遇,不免都有些唏嘘。但位格最高的天女魃和悟性最高的十五娘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多是送了一口气,同时报以微笑。
除此之外,李好问周身完好,似乎与从这昆仑主殿离开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李好问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对此最为敏感的天女魃与停在她肩上的圆脸傻鸟同时眨了眨双眼,天女魃开口道:“你,你已经……”
她以为这些变化是卓来造成的,于是道:“有卓来融入,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李司丞,以前女魃曾有得罪,亦从您这里获益良多,以后若有差遣,请尽管吩咐。”
众人万万没想到连这位天帝之女也对李好问如此恭敬,言语间竟有一点点表示效忠的意思。
李好问却也只是对天女魃道了一声“客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衣衫不整,倒是失礼。”
说着,他伸手随意扯过一件紫色的衣袍,遮住了自己袒露着的右肩。
“虽然是‘昨天的衣服’,也是可以穿的。”
他的“时光术”已完全运用自如,随心所欲。虽然身上那件紫袍已经损坏,但是把“昨日的状态”借来使使,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这是,哪怕迟钝如叶小楼,也终于明白过来李好问的境界已全然不同以往。
这位莽武夫满脸喜色:“李六,你果然出息了!”
这一声招呼险些将要抢上来拜见的苌弘惊了个趔趄。
叶小楼却还没完。他头也不回,就只管冲着昆仑主殿里大喊一声:“老头!”
苌弘:……叫我吗?
叶小楼继续叫唤:“老头,轩辕老头……你给我出来!跟我们李六好好比比!”
众人忍不住面面相觑,脑后有汗:这位,怎么真的和实力雄厚的大神一点儿都不见外的样子?
秋宇则在李好问身后看了又看,突然又问:“李司丞,长吉呢?”
李好问伸手指指心口,道:“长吉在这里。在不久的将来,他还能与大伙儿见面。”
这话不大好理解,但是秋宇马上便懂了,冲李好问拱手道:“那再好不过了。恭喜李司丞,这一次我司总算是能从这昆仑山全身而退了。”
但李好问马上追问了一个问题,将秋宇问住:
“秋郎中,今夕是何年?”
秋宇有点发怔:自己上司难道不是刚将所有难题都解决吗?怎么刚一下山,就忙着追问时间,难道还要赶着向天子禀报不成?
苌弘站在秋宇身边,赶紧掐指一算:“现在大约是大中四年,四月!”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神仙看了昆仑主殿外的天色,大约判断了一下:“通常来说,人间四季与昆仑山中的十二个时辰是一一对应的,现在看着像是刚到卯时,人间大约是四月头上?”
李好问立即道:“事不宜迟,我们要马上赶回长安去。”
自从李好问从那座神峰上安然下山,此间所有的人便都将他当成了主心骨。他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绝没人敢和他唱反调。
然而他话音刚落,大殿另一头,穿着道袍的轩辕氏急急忙忙地跳出来:“别!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好问则皱着眉头向祂转过脸去。
“‘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月宫。’
“你急着回去,想必是为了这件事吧!”
李好问点点头。
而这时,秋宇叶小楼等人才一时想起这句谶言。
当年神棍吴飞白说过,这个预言会在大中四年应验。
众人出发来这昆仑山时大都不以为意,毕竟那时还是大中三年,远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然而进了这昆仑山,却是以日代年,一眨眼的工夫,预言中的可怕景象就似要出现了。
“不,别去!
“相信我,世间神明都不会为此出手的。”
李好问断然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天若有情天亦老’。”
此时轩辕氏就像是个想要好好带带新人的老前辈,满脸都是好为人师。
“既然你已经到了这个境界,我便把话挑明。
“你如果执着于人界的一喜一悲,你的位格会迅速下降。”
至于李好问的实力和位格已经提升到了什么水平,天女魃、苌弘等人都各自已有猜测,只是谁也没当众挑明,直到此刻,轩辕氏似乎想要在这件事上与李好问形成统一意见——晋位为神者,不轻易出手,干涉人世的争端。
这顿时惊到了叶小楼。
他知道李好问的厉害,但是从未想过,李好问上了一趟神山,便厉害成了这个样子。
“老天——”
这位诡务参军圆睁了双眼,瞪着李好问看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话:
“李六,你真出息啦!”
马十七闻言,连忙上来捂叶小楼的嘴,免得这没大没小的家伙说出什么更加不中听的话。
再说了,谁家娃子“出息”是位列仙班,与天上神仙称兄道弟,你商我量,有往有来呢?
李好问没有理会叶小楼,他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轩辕氏:
“原来你所说的‘天道无情’,竟然是这种程度的‘无情’!”
轩辕氏坦然一笑,点头道:“只要你出这昆仑山,你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现——过去人世间那套法则对你来说已经不适用了。
“相信我,我是过来神,这本是切身感受。”
祂轩辕氏,早先时并未与黄帝发生“神格分裂”,可以算是一起从“大族长”的时代过来的,此刻说的都是经验之谈、肺腑之言。
一旁,反应过来的叶小楼已经在大声鼓噪,发出嘘声。
轩辕氏却继续道:
“你终究会明白,有求必应是信仰的终点。
“有的应有的不应,才是香火鼎盛的长久之道。”
“你看看我,这天底下多少帝王执着于求仙炼丹,以得长生。
“又有多少是真正从本尊这里得到这种待遇的?”
听见轩辕氏如此说,叶小楼的嘘声更大了。
十五娘翻起白眼,苌弘老脸通红,天女魃的脚指头似乎又在脚下的石板上为她抠出两室一厅。
然而李好问却一直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望着滔滔劝着的轩辕氏,心中不停地思考。
轩辕氏说的未必就对,但他也有一点点感触——
在领悟“两天”境界的时候,“始祖”曾经告诉过他,人同样可以有“两天”,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也用来路过。
正是这种态度,才让他跳出了生死,平静对待每一劫。
于人世的每一个牵绊,对“神”来说,可能都是阻碍。
因此世间留下的神明大多是高高在上的,居住于遥远的神宫,偶尔给人间留下一点传说,收割些许愿力。只有这样才能活得很滋润。
而最温暖最热心的神往往在很久之前都陨落了。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轩辕氏见到李好问的神情,认为自己已经将李好问劝动了,也不理会叶小楼的聒噪,继续劝:“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必是个明白人……嗯,一位明白神。你知道该如何取舍。”
这位貌似想要拉拢李好问,在大中四年这件事上统一态度,形成同盟。
但,要是那般,李好问还是李好问吗?
他曾经拼尽全力,只是为了不让卓来成为“圣子”,而只是成为“卓来”。
没道理换到李好问自己这里,却要勉强自己成为“力量”的奴隶。
于是,在轩辕氏充满希冀的眼神之中,李好问终于开口:“轩辕氏,你就留在这昆仑神殿里吧!”
轩辕氏兀自不解其意,李好问已经一挥手,招呼上了其他人。这回不止是秋宇十五娘等人,就连天女魃与苌弘也心甘情愿地跟上。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满目疮痍的神殿,那些散落在殿宇四周,凋零的藤蔓与残枝,又看了一眼仙风道骨的轩辕氏,忍不住嘴角上扬,道:“只需假以时日,我等的先祖,轩辕黄帝便终将复生。而你,只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忘。”
这是他所预知的“未来”。
哪怕是千百年后,华夏大地上的人们还是会自称“炎黄子孙”,会定时祭祀黄帝这位“始祖”。
只要人们对祖先的记忆还在,祂就不会真正消亡。
反倒是这位只知利己的轩辕氏,随着那些封建帝王被一扫而空,这位也会被深深埋进故纸堆里去。
*
“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赶回长安。”
走出昆仑主殿之后,李好问一面计较着,“先到敦煌,接上老章他们。”
这倒也不担心会浪费时间,毕竟以李好问现在的能耐,穿行于世界各处,都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马十七听说了李好问的计划,突然“啊”了一声,然后伸手捂住了嘴,似乎为打扰了众人而感到抱歉。
但李好问略一沉吟,心中已翻过无数过往,马十七在想什么心中完全了然于胸。
他轻声问:“马十七,你是在惦记那一村的乡亲?”
马十七双目发红,似乎想要开口乞求,但又强忍住了不愿给他人添麻烦。
“这样,”李好问道,“我可以带你在村外看一眼,是否想要与乡亲们相认,是否想在那里留下来,都由你自己做决定,可好?”
马十七没想到李好问现在如此厉害了,为人行事却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又赶紧都忍了回去,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一回李好问带人离开,再不需要将手搭在他人肩上,也不需要什么毡毯绳索之类。
他似乎只是轻轻动了一下眼皮,马十七等人眼前就已换了另一副景象。
那是马十七家乡的小村。如今这村里,不再是当初他们抵达时那片诡异死寂的情形。
四四方方的小村跟前,大门敞开着。放牧的村民刚刚归来,正在犬只的帮助下将牲畜往村里赶。几名上山打猎的猎手正背负着猎物,有说有笑地回返。
村子上空腾着炊烟,晚饭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村子里传出说话声,笑声,锅碗瓢盆相互敲击的声响。不用多问,这一村的乡亲们已经返回这座村落有一段时日了。而且看起来,他们也找回了自家的牲畜牛羊,并且严丝合缝地顺着原本的生活轨迹,将十年前突然停滞的日子继续过了下去。
十年光阴,似乎根本没有为这个昆仑山脚下的小小村落留下半点痕迹。
除了……留在人心底的烙印。
这些人大多背转身体,不再看向远方那座失去遮蔽,直接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神山。
就算只有短短十天,他们也都明白了曾经向往的“长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人生不能自主、不得自由,这长生又有何用?
马十七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不知该是否现身的时候,一个扎着鲜亮头绳的小姑娘突然从村落门中跑了出来,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似乎正在招呼自家亲人回家。
也不知李好问施了什么法术,九曲小姑娘能看见村民家人,却看不见马十七。
只要比较一下马十七与九曲阿姐现在的年龄差,就能体察时间运行的威力。纵然离开昆仑回村已有半年,九曲的身量也还未长开,脸上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而马十七经历了神山上的曲折变故,还未有机会修饰仪容,又比九曲凭空多出来十岁光阴,此刻竟是满脸风霜,看上去像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
马十七在旁怔怔看着。
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开口轻声说道:“九曲阿姐,多保重!
“俺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帮着你,守护着你和大伙儿,守护和俺村一样的地方,很多很多的人……”
但就在马十七下定决心,扭脸向李好问点头确认的那一刻,九曲突然似乎也感到了什么,也转头向马十七等人这个方向看过来。
如今李好问的实力飞跃,大胜往昔,九曲睁大眼看了半晌,也没能从虚空中看见那个搭救她一村人的“大哥哥”的模样。渐渐地,她心中生出一阵难言的惆怅,但又莫名地感到安心。
“谢……”
九曲口唇翕动,喃喃地想要表达感谢,但想来想去也不知该谢谁。最终只能向天地神佛表达谢意,“谢天谢地,谢谢保佑了整个村子的尊神,九曲愿一生虔诚供奉,愿吾神喜乐如意,神威大展。”
马十七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还是努力向李好问笑着点头道:“李司丞,俺这就随你去,去做那些更要紧的事。”
李好问认真点头,对马十七郑重道谢:“也谢谢你,我懂了。”
谢得马十七一头雾水,只晓得挠头。
他哪晓得自己的举动无意中也启发了李好问:“路过”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在一旁默默守护”。如此行事,便与轩辕氏口中所说的“天道”不会相互违背,于他的位格与实力无损。
他再一眨眼,已经带着一行人来到了敦煌城中的节度使府大厅跟前。
大厅之中,张义潮与章平并肩而立,两人都是满面焦灼——章平更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嘴上都急得起了大燎泡。
远处,莫高窟的钟声正不断被敲响,似是在提醒世人,巨变即将到来。
李好问等人突然现身,章平的双眼瞬间亮了亮,随后立即变红,两行老泪便要滚落。
他飞快地赶上前要向李好问行礼,同时没忘了埋怨秋宇一句:“都这么久了,都没想起捎个信过来吗?”
秋宇哪好解释他们当时身在昆仑神山之中,以日代年,进山一日就已经是大半年了。但见章平喜极而泣心情激动,便只是笑着任由他责备,没多解释。
但张义潮见到李好问时是真的高兴,连忙抢上来与李好问打招呼:“李司丞,您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怪事!
“平时这烽火都是用来传递外敌进犯的消息。可谁曾见这烽火竟是从中原腹地来的呢?”
李好问闻言,眼神微冷。
他终于还是晚了半步——大中四年的预言,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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