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富顺荤豆花火锅


    本以为至少可以过个好?年,没想到栽在了大年夜这一天。


    杭劭心疼路费,今年亦未归家,但他吸取了去岁的教训,向饭堂借了个炉子,放在监舍内,到时?候可以做些烙饼、馎饦这样简单的吃食。


    就在他出门打?算去米粮店买些白面回去的时?候,碰上了徐司业,还?有火锅店那个与他长相很相似的男仆。


    徐璟对他道:“这位便是杭监生。”


    平安自然认识,垂眼道:“杭监生,小娘子说了,饭堂关门后,你便来店里吃饭。”


    “这怎么好?意”“小娘子说了,义之所在,蹈死不顾,何况杭监生不过是吃几口饭菜,又帮过店里大忙,请务必不要不好?意思?。”


    徐璟也难得温和?:“去吧,乔小娘子一番心意。”杭劭是极勤奋又有天分的监生,也是徐璟极为看重的学生,他家中?困难,徐璟也略有耳闻。


    杭劭便红着脸应了。


    目送二人?离开后,徐璟又巡视一圈监舍,看看是否还?有留监未归的监生,好?及时?督促或关心对方状况。


    他今年要回临川老宅,族中?有位长辈新丧,虽出了五服,但也需要回去吊唁,故过了今日之后,放假时?监内的事务便交给康司业与杨监丞照看了。


    他对黄记仍不放心,便留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给她,这一回乔琬倒是没拒绝,还?饶有兴致地让阿余与那两个家丁比试功夫。


    竟然堪堪打?个平手。


    乔琬挑眉,今晚给阿余加鸡腿!


    那两个家丁也有些羞愧,竟差点被小小年纪娘子给比了下去,当?下道:“蒙小娘子不弃,我们兄弟俩一定守好?宅院。”


    乔琬笑眯眯道:“这几日辛苦二位,晚上我请大家吃锅子。”


    家丁刘律、宋刚松了口气。没被嫌弃就好?,还?好?还?好?,不然可太丢脸了。


    一整日,阿余都扬着下巴,威风凛凛地打?所有人?身?旁路过。


    她家小娘子,她来守!


    又见乔小娘子,店里忽然多了许多年轻小娘子,杭劭局促得连手脚顺拐了都不自知,惹得一名唤阿杏的小娘子轻笑出声?。


    他面上窘迫,主动道:“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乔琬轻咳一声?,指着桌上刚写废一张桃符对他道:“杭监生字怎么样?要么帮我把这些写了?”


    这倒不难。


    杭劭大字练得不错,提笔悬腕,照着小字条子,只略想了想,十多副对联一气呵成,只花了一天时?间。


    乔琬抚掌:“这下好?,节礼都有了。杭监生可帮了我大忙。”


    今年店里人?多了不少,故年夜饭准备得异常丰盛,乔琬提前两天就将食单拟好?了,又提前一天买好?了菜肉,冻在雪地里。


    因桌上大鱼大肉居多,故年夜饭的锅子选择了汤底以清淡为主的荤豆花火锅。


    在川渝,能?把清汤锅吃成流水席的,必须是荤豆花。


    色比琼浆犹嫩,拈起嫩冬嫩冬,闪弯闪弯;摆在桌上,白生白生;吃在嘴里,香喷香喷,辣呼辣呼。


    家常简单吃法,一碗豆花,一碟蘸水,再加一碗白饭。做锅子,便再加上牛肉腊肉滑肉等荤菜一起煮,连汤都好?喝,也可以下豆芽豆皮各色蔬菜进去。


    吃的时?候先将豆花擓到碗里,用筷子夹点蘸水,抹在豆花上,掺和?着拌匀了扒进嘴里,再喝口点豆花的窖水,如此浓香软糯,滋润销魂。


    主角是豆花,滚嫩绵白,灵魂是蘸水,麻辣鲜香。


    朝食吃上这么一顿,有滋有味,好?吃又热和?,一整日都在回味。


    今天的豆花和?豆皮是豆婶儿送她们的。


    两年时?间过去,豆婶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如今也将现在住的这间小院买了下来,日后,至少给豆姐留了个容身?之所。


    豆姐儿也不负她所望,点出来的豆花像模像样,今日送来的豆花便是豆姐儿自己试着点的,嫩而不溏,绵而不老,色白如雪,入口即化,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水平了。


    虽然乔琬说蘸水才?是灵魂,但也抵挡不住吃货阿岁将汤都喝了三大碗。


    先来了一碗汤开胃,然后吃上面的菜,等下面豆花煮入味了,蘸着蘸水下饭,最后又喝了两碗汤收秤。


    最后那碗还?加了些炒过的酸菜进去,汤汁酸爽,解腻又下饭。


    刘律、宋刚亦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往嘴里塞,甚至无暇顾及桌上其他菜。


    酒足饭饱,已是二更天。


    大家吃饱了都瘫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懒怠动,只有平安一如既往地自律,收拾起桌上碗筷。杭劭主动去帮平安一块洗碗,阿余与阿岁一拍即合,搜出来下午买的烟花在院子里提前放了起来。


    听见她们的烟火呼啸声?,隔壁稚童也闹着自家耶娘要玩,不一会儿周遭巷子里便响起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子时?悄然而至,远处,皇城敲响新年钟声?,次第传开,附近庙宇里的和?尚也登钟楼撞钟。同时?,爆竹声?喧彻天际,真正的千家万户同放,喧笑声?连爆竹声?,如滚滚春雷。


    站在店门口,就能?看见汴京城上空绽放的盛大烟花。


    由皇城方向射入云端,万炮齐发,在半空迸散成无数落星,如雨纷飞,如花绽放。形似舟似塔,似鱼似龙,似虎似象,或神?佛驾鹤,飞鸟衔果等吉祥喜庆意象,种类纷繁,风吹不散,璀璨夺目。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皓月高悬,良辰美景,灯辉万盏共庆升平。


    烟花照亮了汴京城,亦照亮了店门口仰头看烟花的乔琬的脸。


    繁华盛景下,是一场持续近千年的浪漫。这些相?似的节庆传承,总能?叫她这个异乡人?在某些时?刻找到些微归属感。


    笙歌散尽后,留下满院的碎屑垃圾,等着次日清晨一早再来打?扫。


    乔琬以为自己起得最早,还?在洗漱的时?候,平安推开院门进来,二人?俱是一愣,异口同声?:“怎么这么早?”


    乔琬乐了:“你不会一晚没睡吧?”昨夜她记得睡之前平安还?在准备第二天的朝食。


    平安摇头:“只是睡得少。”并不是没睡。


    又道:“厨房里的粥好?了,我去盛出来。”


    宿醉之后来一碗热乎绵稠的白粥,配些爽脆可口的小菜,再舒适不过了。


    平安去准备朝食,乔琬就在院子里松动松动,忽听得门口又有人?敲门。


    “来啦——”她扬声?道,以为或许是哪位邻居。


    打?开门,却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官差。


    “你就是火锅店的店主人??”一官差抖开手里画像,对照着画像上脸在她脸上打?量。


    乔琬暗暗挑眉,这么快?


    大年初一给她找不痛快,这黄郸真有够缺德的。


    “正是。”她弯唇笑了笑,“两位官爷是有什?么事?”


    “上头有令,有人?揭发你的买卖不干净,跟我们走一趟吧。”见她态度好?,官差也缓和?了语气。


    另一人?还?安慰她:“小娘子别怕,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若是没问题,下午便能?回来。”


    看来这两个也只是手底下办事人?,只接到差事,并不知内情。


    平安走过来:“怎么了?”一脸严肃,戒备地看着来人?。


    乔琬轻咳一声?,对两个官差道:“官爷稍等,请许我与家仆交代几句。”


    那二人?点点头,并未不准。


    乔琬将平安拉至一边,心里已做了决定:“你是他们几个里最稳重的,阿余冲动,须得拦着她些若有什?么事,我会想办法给你传信。”


    平安皱眉,知道小娘子最近有事瞒着他们,却不知具体是何,此时?再刨根究底也没意义了,只问道:“对方是谁?”


    乔琬迟疑了一瞬,看一眼守在门口的差役,压低声?音道:“兵部尚书?,枢密副使黄郸。”


    平安眉头一皱,还?待说什?么,那边差役已经不耐烦在催了。


    乔琬转身?:“来了——”平安伸手拉住她:“小娘子。”


    “家里米缸见底了,回来的时?候,顺路带些米粮。”


    乔琬只感觉手里多了个尖尖硬硬的东西,薄而锋利。


    是从前徐璟送她那小刀。先前打?算用来防身?的,后来觉得削萝卜花甚是趁手,便一直用着。


    方才?她在门口与官差说话时?,平安见情况不对,默不作声?取了来。


    她稳稳点了个头:“好?。”


    “二位久等了。”


    趁着向官差行礼时?,乔琬将那小刀藏进腰带中?。


    “跟我们走吧。”


    见她果真不哭不闹,乖乖跟着他们走了,他二人?也没绑她,只一前一后跟着,让她自己走上车。


    因是意料之中?,遇见周围出门松散邻居时?,乔琬还?很有闲心地与她们打?招呼,叫两个差役诧异地看了又看。


    “你这小娘子,竟不怕?寻常男子见了我们都腿软,莫说你这般弱质小娘子。”其中?一个眉毛上长颗痣的官差主动搭话。


    乔琬坦坦荡荡,笑道:“若是犯了事,心里才?有鬼,没犯事,何苦自己吓自己?”


    官差点头:“是这个理?。”


    许是那人?觉得她这般坦率样子不像是会作奸犯科人?,或许是被人?算计了,还?主动与她透露:“我们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据说是有人?揭发你店里火锅加了些不该加的东西,你也别紧张,等刑部的人?验过,没什?么事,我们再送你回来。”


    乔琬忙道谢。


    另一人?则更谨慎,一直沉默,许是觉得同伴话太多了,皱眉看他一眼,斥道:“不够你忙的!”


    带走乔琬的车消失在巷口后,平安直接去将一夜未眠、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刘律和?宋刚摇醒了:“别睡了,小娘子被人?带走了。”


    第72章 七麻散


    原本以?为?,这种理市治商的活都是监市接管,没想到?直接被?刑部接手了。


    受“重视”之程度,让乔琬如今一个升斗小民有些受宠若惊。


    府衙公堂之上,是刑部的一位林姓侍郎和?李公绰负责一同审理此案。封府尹每天政务繁多,并不会事事亲力?亲为?,更别提这种小事了。


    李公绰认得这位林侍郎,自然也知道他与黄郸的关系,此刻翻看着?卷宗上证人供词,不免有些头疼。


    五娘的生意属实是太好了,招人眼红不是,怎么就跟黄记杠上了???没完没了了还。


    先有人污蔑,后有偷方子,现在又来个“证人”,揭发火锅汤底里加入了“七麻散”。


    这罪名可就大了。


    七麻散乃前朝末年之物,方士引以?为?“神仙散”,不仅能强身健体,还能美容养颜,加一点在羹汤里,让人上瘾,吃了还想吃。


    故上至皇室宗亲,下至世家大夫,无论男女,相继服用,传者相授,一时?成为?风气。


    然此物药性酷热,人服后全身发热,飘飘然如行?云端,极易成瘾。成瘾后若断食,则如云端坠落,心悸惶惶,不能自已。


    长此以?往,药毒积累,非增量不能满足,服药失节度,精华竭于内,而憔悴形于外。热气冲目,目瞑无所见,形容枯槁,魂不守宅,整日惟服药可抚慰。


    前朝末年,便是因服食此药才导致整个朝廷乌烟瘴气,皇室人不人鬼不鬼的,民间徭役沉重,民不聊生。


    正因如此,先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禁了此药,又将那些行?骗的方士斩首示众,尸体曝陈于市,任人鞭笞,又定刑法,售卖六麻散者,抄家问斩,这才断绝了前朝遗留下来的风气。


    乔琬听了证词,忍不住挑眉。


    这罪名寻得可真巧妙,吃了锅子的人可不正是浑身冒汗,飘飘然,吃了还想吃么?


    全都给对上了。


    难为?他们想到?这么大一口黑锅。


    当下民智尚未开化,仍是三人成虎,人云亦云阶段,朝廷也不少受一些无稽谣言困扰。


    少数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听了这话?都是一笑置之,而更?多的百姓,听到?七麻散,自然而然想起前朝末年的乌烟瘴气来,唯恐避之不及。


    虽是正月,府衙外亦围了不少百姓旁观看热闹,交头接耳。


    “神仙散?那可是禁药!毒药啊!”


    “我堂叔家老丈人就是吃这个吃死的,真是害人不浅!”


    “这小娘子开的什么火锅店,我听人说?过,那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谁想到?里面竟有这样的官司?”


    “人心难测,人心难测!”


    国朝兴盛不过几?十余载,尚有记得前朝事的垂垂老者,说?起七麻散来,仍心有余悸。


    此招甚毒,断人财路,犹如断人生路。


    且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上来便交由刑部,想不清不楚地便给她?定了罪,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永绝后患?


    林侍郎是黄郸的人,装模作样地派人去她?店里取了样,又装模作样地找来两个汴京城中云游道士,装模作样查验一番。


    而后两个道士面露惊恐之色,伏地磕头:“大人明鉴!此汤中确有七麻散之成分,只是因为?量微,常人察觉不出,但日积月累,毒性不可小觑啊!”


    林侍郎、李公绰皆虎躯一震,一个是装的,另一个是真的。


    李公绰皱眉,盯着?那道士确认:“付道长,没验错吧?”


    那姓付道士“砰砰”磕头,不住道:“绝无差池!”


    林侍郎怒容满面:“人证物证俱在,乔氏私售禁药,以?致客人上瘾,从?而依赖你?家的吃食,好大的胆子!来人,将罪女乔氏判斩立决,上狗头铡!”


    “这,”


    李公绰忙拦住那令签和?欲上前拖行?乔琬的衙役,与林侍郎假意商量,实为?拖延时?间道,“《刑统》有规,判处犯人死刑,该有三次复审机会,复审之后,才能行?刑。林侍郎是否太草率了些?”


    林侍郎皱眉,不耐烦道:“李少尹,林某哪来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等小案上?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已是水落石出,如何不能确定?”


    刑部与府衙素来有些不对付,他也欲给李公绰扣帽子,


    “不会是李少尹看这罪女姿容秀丽,心生不忍,意欲包庇?少尹可别怪韩某没提醒,这包庇之罪,足够叫少尹丢了头顶的官帽子。”


    李公绰神色一凛,正色道:“官府审案,岂容儿戏?李某不过指出司法该有章程,林侍郎何必出此意气之言?难道刑部审案便是这般不顾案中是否有冤,草菅人命?”


    乔琬心领神会,当下便大声喊冤,要求翻案别勘。


    “大人如何证明此汤便是由我店中取来的那一份,又如何确定此二道士所言不是蓄意陷害,而是实话??万一这两人与那状告我的人暗中有勾结,污蔑与我呢?”


    国朝重视口供,怕冤假错案寒了民心,若犯人堂下喊冤,无论案情?大小,必须翻异别勘。


    若事关情?节重大,还须由另一法官或其他司法机关重审。


    李公绰马上接道:“林侍郎,乔氏既然喊冤,总该别勘了吧?”


    林侍郎脸色沉冷,盯着?堂下乔琬:“将罪女乔氏押入大牢,等候提审。”


    翻案别勘,要由大理寺介入,时?大理寺掌重大案件的最后审理和?复核,林侍郎着?急先斩后奏处决了乔琬,便是在打时?间差,仗着?这罪名特殊,最后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也是他运气不好,换个懂事点的陪审,便不会在他面前多嘴了。


    乔琬不是第一次进刑部大牢。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腐烂的霉味和?犯人们五谷轮回未及时?清理的味道,总之是很不好闻的。


    女犯这边还稍微好些,男犯那儿才真是连猪圈都不如。


    方方正正,仅一丈半左右的牢房里头已经歪着?一个女犯了。


    那女犯三十来岁,腰圆膀壮,随意躺在散乱的稻草上,这东西便是她?们今晚的床铺。


    角落里有一恭桶,蝇虫乱飞,脏兮兮的。


    凡是刚进来的犯人哪里受得了这样场景的冲击力?,多数都会呕地天昏地暗,好几?天后才能习惯。


    乔琬因为?过于淡定,惹得那女犯抬起头来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


    见她?容貌娇美,便不屑地撇撇嘴,继续歪了下去,任由头发上的稻草盖住半张脸。


    乔琬还对押送她?的衙役道谢,衙役也是第一回 见这么淡定的囚犯,兼之她?长相乖巧,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


    眼前这衙役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小伙,对上她?带着?浅笑的眼神还有些不好意思?:“你?你?别担心,若真有什么冤情?,大人们一定会,会还你?清白的。”


    另一名蓄着?络腮胡,看起来是个小头头的则态度恶劣一些,粗声粗气地催那人,:“走了,还跟她?废什么话?!”


    衙役走后,她?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坐下,闭目养神,整理思?绪。


    说?是干净,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牢房昏暗,感知不出具体过去了几?个时?辰,只能从?靠近屋顶的那个拳头大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发幽暗判断得出,大约到?了暮食时?分。


    一直没有动?静的门口响起锁钥的声音,一连串踢踏脚步由远及近,。


    一直躺着?的女犯又抬眼。


    那两个衙役又来了,要将乔琬带走。


    乔琬配合起身,顺便打听:“几?位官爷,这会可是去见复审此案的大人?”


    短短半日,那两名衙役明显比刚送她?来时?候态度好了许多,甚至有一丝恭敬,改称呼她?为?“乔小娘子”,说?是只是给她?换一间住处,具体提审还得等朝廷年假结束之后,才能安排。


    说?着?话?,她?便被?带出了大牢,来到?一间小院,虽不大,但干净,又是单独的院子,门口有人把?守。


    看起来这些人是府衙的人,而非那林侍郎的人,住在这儿好处就是不必担心有人趁夜对她?下手。


    这是谁的手笔,可不可能是李公绰的,他若是有这本事,方才也不必与那林侍郎费口舌周旋了。


    乔琬谢过两个衙役,又向他们打听是谁吩咐。


    衙役却不好说?,只神神秘秘向她?透露:“小娘子不必太过忧心,且在此住着?便是。”


    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前七品官。


    眼前这位小娘子,才入狱短短半日,便先有前祭酒府上家仆来打探情?况,又有张茂相公府上管事拿银子来打点……


    任谁敢轻视了去?


    见他们不肯说?,乔琬也就罢了。


    站在院子里有些感慨自己如今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再不是从?前任人搓圆的小宫女了。


    她?走进屋里打量,见厨房竟还有些米面菜蔬,左右无事,干脆挽起袖子,做起暮食来。


    环境简陋,没什么东西,便只做了几?道家常饭菜,又分出自己吃的那份来,剩下的,端了出去,分给那些看守的衙役:“手艺粗陋,官爷们若不嫌弃,便拿去下酒下饭吧。”


    衙役早闻到?了飘出来的饭菜香,从?没见识过简单的炒青菜、煎豆腐原来也可以?这么香。


    其他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先前带她?过来的那两个衙役已经接过去了,谢道:“小娘子太客气!这么好的手艺,怎会嫌弃呢!”


    乔琬顺势笑道:“几?位便在这院中坐着?吃吧。”


    “不不,太麻烦小娘子!”


    “哪里谈得上麻烦?这几?日还得劳烦各位照顾呢。”


    推脱一番,衙役们还是在院中石桌旁坐了下来。


    吃着?外焦里嫩的煎豆腐,喝着?脆甜水灵的萝卜汤,这些衙役不禁心想,这小娘子连简单的豆腐青菜都能做得这般有滋味,可见是有真手艺的,哪里需要加那七麻散来提味!


    第73章 学生运动那些事儿


    单独住在这小院子里,除了没有人身自由之?外,倒是很清闲。


    过?惯了朝六晚八的生活,忽然手边闲了下来?,她就当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实在无事可做,乔琬就?打打太极,练八段锦、五禽戏,感觉这段时间被节奏带得多少有些浮躁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沉静下来?之?后,再分析如今形势,眼前一下清明了许多。


    徐璟曾给她说过?,黄郑两?家作恶不少,虽党羽众多,但?看不惯他们的亦一抓一大把。


    先前皇帝对郑家的敲打算是投石问路,皇帝自个开?了个头,竟没想后面弹劾的证据如雨后春笋严冬乱雪般纷纷冒了出来?,可谓收获颇丰。


    明面上大家看到皇帝对郑家冷待,黄家丝毫不受影响,仍简在帝心,实则皇帝暗中也收集了不少黄家作奸犯科的罪证,碍与平衡之?术,只待东风。


    她想让皇帝为乔家翻案,还乔家公?正清白的筹码,便?是将自己?主动送入虎口,当作这阵东风。


    ——


    倒是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是阿岁和平安两?个人来?的。


    隔着?一道门?槛,两?个衙役在旁看着?,阿岁眼泪汪汪的,比她这个关在里面看起来?还可怜。


    “官差大哥,真的只是些吃食罢了,真不能送进去吗?”阿岁试图掰开?那大肉包子里面证明没夹带私货。


    衙役回答过?他这问题无数遍了,被烦得不行,能忍着?不赶人已经是很耐心了。


    这群衙役的头头看不下去,像逮鸡崽一样逮着?阿岁的后脖子到一边去训话了。远远的还能看见阿岁头点如小鸡啄米。


    平安趁这时将店里的情况交代给她。


    杨娘子起初打算“仗势”逼迫刑部放人的,后来?听?劝冷静了下来?,如今静观其变。


    此也是她的后手准备。


    监生们虽在休假,但?如今有陈桥门?分店,不少监生们本打算假期来?此解馋的,却屡屡碰壁。陆续有人找到他们问为什么还不开?业,平安藏着?掖着?,没直说,装可怜,再有吕七郎在家听?父亲吕侍郎提起刑部一案子,留心一听?,似乎正与火锅店有关。


    第二天?立马跑来?说与同窗们听?,其中大部分听?了之?后都是不信的,都如吕穆般义愤填膺。


    不说小娘子如何弄到那早已失传的禁药药方?,刑部怎能凭借两?个江湖道士的话就?随随便?便?给人定罪?


    有时候太过?心急,容易暴露目的。


    听?说国?子监内以吕七郎和柳三郎为首,纠集了那些平日爱吃火锅的监生们正组织着?要?联合上折子为她作保请免呢。


    这群少爷的行为倒出乎了她意?料,乔琬心中一暖。


    于她而言,自然是好事。


    国?朝学生并非传言中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样,他们长在皇城根下,处于朝廷政治漩涡中心,不可避免地关注时局、同情疾苦、关心国?事,不忍见忠臣受害、良民蒙冤。


    他们对上位者不当决策的反抗手段,便?是联合起来?,罢课、游街、绝食组织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


    为冤狱上书请求免罪减刑的,有不少先例。


    远的有前朝博士弟子陈儋为营救入狱司隶校尉何晷,率千余太学生伏阙。


    近的有本朝雍州刺史席泓因整顿吏治、大力反贪而得罪权势被判决终身流放蛮荒,国?子监学生自发示威游行。


    结果是俱都取得了胜利。


    从古至今,无论是春秋时期稷下学宫,还是今时国?子监的影响力都是极大的。


    毕竟国?子监聚天?下士,既知道理,又无持禄固宠之?累,更无利益私心算计,故其品藻人物皆合公?议,以为“无官御史台”。


    先帝初年,凭一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收拢了多少前朝文人之?心,故国?朝学子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以天?下为己?任,视国?家为自己?的国?家,志为万世开?太平。


    国?子监的动静浩浩荡荡的,虽仍在正月里,宫内皇帝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此事。


    彼时贵妃正伴驾君侧,香炉中檀香袅袅,她笑道:“陛下正瞌睡着?,这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后妃不得议政,贵妃除外。


    沈贵妃在成为皇子侧妃之?前曾是宫中女官,博览群书,尤通史书。


    在当今天?子还不是天?子之?时,便?经常与她谈论时政,允她畅言无罪,只是皇帝登基后,她自觉议论得少了,今日却为了故旧,有意?引导皇帝。


    “陛下正瞌睡着?,这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她莞尔。


    皇帝牵起她细白的手,并不似其他后妃那样,柔弱无骨,而是骨节分明,略带一些薄茧,这是她平日练字留下来?的痕迹。


    宫外人人以为贵妃盛宠不衰,应当十分娇贵,实则再没有比她脾气更好,更聪慧的了。


    “就?这般了解朕。”皇帝无奈摇头,下巴上一点痣,衬得他脾气更好。


    “陛下若想要?臣妾猜不透,就?不该把心思写在脸上。”


    “大胆!”皇帝故意?沉下脸,吓唬她。


    沈贵妃却不怕,笑得更放肆了:“陛下,您说黄相公?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是记恨那小娘子的火锅在宫宴上抢了他的风头?”


    若单是嫉妒对方?生意?好,也太过?了些。


    皇帝也觉得奇怪,虽说这黄郸小心眼了点,但?平日胆子也小,是什么叫他这般不管不顾的?


    “陛下不若派人接手此案,也好查查里面是否还有它情。”


    沈贵妃徐徐引他跟着?自个的话走,皇帝眉头一皱,还待说什么,就?见禁卫长周常匆匆而来?,手持信封:“陛下!朔方?加急来?报!”


    朔方?是北地最?后一座城池。


    皇帝与沈贵妃神色俱是一变。


    皇帝也不避讳她,直接拆开?看了起来?,脸上神色由晴转阴,瞬间黑了下来?。


    沈贵妃担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北地,乱了。”


    北魏与当地一伙近千人的流寇联合,来?势汹汹。


    北地苦寒,又多有流寇,加之?北魏时不时来?犯,搞点小摩擦,抢些劳动力和粮食回去,当地百姓过?得极为艰苦,前朝末年便?有一支义军,叛了。


    原本一支不成气候的义军,先帝并不放在眼里,连失十九城后,才察觉出不对来?。


    便?是后来?大肆清洗朝廷,冤狱无数的开?端。


    顾不得还在正月里,百官紧急被从家中拎进宫,商议对策。


    主战主和吵得不可开?交,天?昏地暗,唾沫横飞。


    后半夜,月沉西山,黄郸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脑子乱乱的。


    他是主和派之?首,今日与沈开?济那厮吵了半天?,气得半死不说,还没吵出来?个结果。


    陛下没有表态,究竟是想怎样呢?


    百官散后,主战派沈大学士半路又被皇帝给喊了回去。


    他以为陛下已经决定好了,忐忑回去,文德殿里,皇帝不过?是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并未说自己?的态度,沈大学士却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府上,沈夫人关心此事,他沉默半晌,而后压低声音道:“陛下似想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第二日,当着?朝中重臣之?面,皇帝宣布了自己?的打算。


    这消息如惊雷般在其他人耳边炸响,这下就?算是大多数主战派,也都劝皇帝再作考虑,以龙体为重。


    徐璟是骑马回来?的,五日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好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因为北地战乱的消息被逮进了宫,其他人据理力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冷静。


    实际上,他就?跟坐牢一样,如热锅上蚂蚁。


    又想,陛下要?御驾亲征,离了京,那如何能管这事?


    正心不在焉,就?被上头的皇帝给抓了个现形:“徐卿以为如何?”


    徐璟抿唇,对上皇帝的眼神,思虑良久,到底道:“臣以为,陛下亲征能涨我军士气,振军心。”


    越是头脑发热时候,越要?保持冷静。


    事关北地千千万万条性命他虽然人微言轻,但?既在其位,也该也该行良臣事。


    阿琬既无性命之?忧,他便?还有其他法子,只不过?更艰难些。


    皇帝微微笑了,一锤定音:“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多言。”


    黄郸郁闷得不轻,回家后悄悄抱怨,北地又不是第一次叛了,陛下昏头了!


    陛下要?亲征,民间议论纷纷。


    乔琬在狱中也听?见这消息,露出一笑,机会来?了。


    她呼来?狱卒:“我有一法,可助平叛顺利,求官爷替我向李少尹传话,我要?求见陛下。”


    衙役们虽在她这儿蹭吃蹭喝不少,与她混熟了,却也觉得她这大话说得未免猖狂:“小娘子莫不是关傻了?”


    乔琬微笑:“请官爷帮我通传一声便?是。”又取下头上的鎏金簪子塞了过?去。


    吃人嘴短,到底看在受了她香火的份上,替她传话给李公?绰了。


    李公?绰毕竟自己?人,虽心里犯嘀咕,但?还是来?问了她一嘴:“五娘,你要?见陛下怕是有些艰难。不若你将法子告诉我,我上个折子?”


    乔琬摇头:“我要?见陛下——你便?说,陛下虽不愁一时镇压之?计,此法子却可解后患。”


    解后患!


    好大的口气。


    李公?绰严肃起来?:“五娘可想好了,勿要?急功近利。若计不成,陛下定要?论罪的,到时候莫说是翻案”


    “少尹放心。”


    对上她沉静笑脸,李公?绰咽下后半句话,到底说不出自己?放心这几个字,闷起头,走了。


    李公?绰本以为此事定要?碰几回壁,才能让乔琬见到皇帝,他像只无头苍蝇,没什么主意?,便?找到徐璟商量商量。


    顺便?好奇打听?:“你可知道五娘到底有什么法子?”


    徐璟摇头:“不知。”


    但?他可以为她造势。


    将先前这股东风,与如今北地一事结合起来?,闹得沸沸扬扬,让皇帝不得不又心甘情愿地召见她。


    正月十五日,正是元夕佳节,御驾亲征的前两?日,皇帝在文德殿召见了一名戴罪商女。


    第74章 北地朔方


    北地风光壮阔,气候苦寒,常年飞雪。


    积雪不化,便成了冰原。


    皑皑下?,是沸腾的民怨。


    自?秦汉起,时有叛乱,唯先帝末年与今时闹最凶。


    剿是?剿不完的,何况国朝素来轻武。


    而文人又爱相争,竟无人认真给天子出主意。


    乔琬的法子简单,北人投靠北魏叛乱是?因?饥寒,那?便让他们饱、暖起来。


    火锅配雪地,再合适不过了。


    朔方是?国朝最北的一座城池,不过若放在十一年前,再往北还?有一座北发城,在先帝末年的那?场叛乱中落在了北魏人手里,一直没有收回?来。


    在黄郸终于从皇帝御驾亲征的慌张中回?过魂来,再想起来处置乔琬时,为时已晚。


    彼时她已经?到了高?州地界,再往北走?上?两天就?能?到朔方军驻扎的营地了。


    这次随行的后妃除了沈贵妃,另还?有丽妃、江婕妤两人。


    丽妃也就?罢了,原本江婕妤要来,沈贵妃还?是?拦了一下?的,皇帝最初也并不想带她来。


    并非厌恶江婕妤,而是?她的身世,与朔方和北魏都分不开。


    江婕妤的父亲是?朔方军中一名将领,死在北魏人刀下?。


    守家卫国之业,父死子承,一面是?朔方百姓,一面是?血海深仇,江家三兄弟前赴后继,无一例外折损于北魏将领拓跋睢之手。


    江婕妤自?请随军,只怕亦是?存了报仇之心。


    虽江婕妤跟她的几个哥哥一样自?幼习武,枪法不比他们差,皇帝却不敢再叫江夫人失去这最后一个女儿了。


    但捱不过江婕妤非要来。


    后面竟然满宫的妃嫔也开始为江婕妤请命。


    乔琬蹭的沈贵妃的马车,很是?宽敞,周围是?随御驾出行的禁军护卫。


    皇后所出太子留京监国,二皇子随御驾出征——这大概也是?沈贵妃盛宠,皇后还?能?与她和谐相处这么多年的缘由。


    两个孩子都这般的出息,还?要那?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做甚。


    上?头的领导格局大,底下?的小妃嫔们过得也舒心。


    乔琬当初在宫中就?想,今上?的后宫比先帝朝真是?和谐多了,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出自?于江婕妤自?身的人格魅力。


    沈贵妃对乔琬先前之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跑去黄郸面前激怒他暴露自?己,在她眼里无疑是?冲动的。


    她和徐璟的观点一样,都是?卧薪尝胆派。


    但是?


    “竟就?这样将安身立命的法子交了出去?”沈贵妃叹气,“你也真是?太大胆了。”


    乔琬倒很放心。


    就?算皇帝不讲武德,后面将方子给传了出去,她还?有别的手艺。


    卖不成火锅,她还?可以卖炒菜,卖黄焖鸡、盖浇饭。


    去码头,用快餐的形式卖给劳工。


    多少生意可以做呀。


    她带了阿余和阿年在身边打下?手,到底这两人跟她最久,信任和默契都和旁人不一样。


    当车窗外的景象变成四处白茫茫的时候,朔方城就?不远了。


    临到一片村头,她们的车驾渐渐慢了下?来。


    落日熔金,暮光蔼蔼。


    朔方以西?北,是?千里大漠孤烟,北魏西?凉虎视眈眈。


    此处的雪景和京城不一样,京城积雪之下?有茁壮的绿意,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山是?黄土堆成的坡,水在厚厚的冰层下?取。


    这样的环境,行路都困难,更别说耕作了。


    乔琬建议大司农带来了适合在极端寒冷天气下?爷能?生长的作物种子,其中包括萝卜、甜根菜等根菜类,白菜菠菜芥菜等叶菜类,以及豌豆菜豆豆芽等豆类。


    这些作物对寒冷气候具有较强的适应能?力,至于产量,只能?靠自?然气候慢慢筛选出其中具有优质基因?的部?分,慢慢进化。


    另外,建温室以提供更好的生长环境,更替堆肥手段以改良土壤,修缮排引水系统。


    乔琬上?辈子在农村长大,干的农活不少,后世一些不涉及科技的农业手段或多或少也能?给朔方的百姓带来一丝帮助。


    ——


    除去那?些走?投无路或生性凶恶,成了流寇,与北魏人勾结的。剩下?大多数的朔方百姓几乎已经?习惯了打仗的日子。


    城外战火纷飞,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倘使有贼此时踹开院门进去搜罗,也找不出来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粮食那?更是?没有——这里的人家即使不挖井,也得挖地窖。


    当城外战乱的时候,他们便往地窖里钻,将值钱的东西?都带进去。等到城中骚乱停了,守城的官兵会在城中敲锣巡游通知,他们再出来。


    这一次,他们习以为常地在地窖中躲了十多天,等到开战之前抢屯的食物都吃完了的时候,却还?没见官兵来。


    大家便开始捡之前切掉的菜梆子煮汤吃。


    等到菜根也吃完了,实在没东西?吃了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再捱两天饿。


    等到饿得前胸贴后背,再也忍不了的时候,便有人开始冒险了。


    过去也有这种情况,一般是?一家出一人去城中觅食,多数为青壮男子,也有家中男子都被征兵了的,便只剩老弱妇孺了。


    朔方城中不成文的规定:这种时候只要看见哪家米粮店、菜蔬店门还?开着?,自?行进去拿就?是?,掌柜不在也不必付钱,等骚乱止了回?头再来补上?。


    城北石头巷的李家这一次依旧是?老大李则负责出去找食物,老二李岩留在地窖里照顾自?己妻儿和阿兄的一双儿女。


    大嫂陈氏在前些年病没了,两家人一向亲如手足,一直是?三个大人一块养活四个孩子。


    李家兄弟和卢三娘都在镇上?一座镖局做活,卢三娘负责给镖局的兄弟们做饭,李家兄弟则是?负责将货搬上?卸下?镖车的。


    力气活,挣的是?辛苦钱,平日里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倒没问题。


    李则出来之后,就?发现城里似乎不大一样了。


    首先是?街道,从前但凡外头打仗,城里肯定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摊子,摊主货物都来不及收,就?近跑回?去避难了。


    这一次,街道上?却整整齐齐,先前他们家门口倒在地上?的梯子货架不知道被谁捡了起来,靠墙规整立着?,他顺手就?给收到了院子里。


    又见街上?有不少人在走?。


    这倒正常,他们家省着?吃喝都吃空了,其他人家肯定也有出来觅食的。只是?这些人却一改从前匆匆忙忙的着?急样子,脸上?甚至还?洋溢着?喜气。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就?在这时,刮来一股风,李则闻到一阵异香,鲜香麻辣,勾得他肚子叫了起来。


    他看不少人都是?从那?香味传出的地方走?来的,也有往那?方向去的,还?有的和他一样,正东张西?望找这股味道的来源。


    他也忍不住抬脚就?走?,顺着?这股香味摸了过去。


    转过两条街,就?到了一处围着?厚实蓝棉布的棚子前,前头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看不清在做什么。


    还?有穿着?盔甲的佩刀士兵把守,戒备森严。


    走?到这儿,香气已经?很浓郁了,空气里全都是?麻麻辣辣的味道,香味正是?从这棚子里传出来的。


    李则还?没靠近上?前,光站在这甚至都感觉比刚刚来的路上?更暖和些。


    他被这香味勾得抓心挠肺,一时又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圈打探,想着?找个人问问什么情况,又没人有功夫理?他。


    他便把视线放在了一动不动的守卫身上?,这些士兵都是?朔方军,平日就?在这朔方城外驻守,跟他们已经?很熟了。


    李则看到个眼熟的人,是?隔壁家的赵莽,小名二狗,跟他从小是?玩伴,去年刚参的军。


    他走?上?前去,扯了把赵莽:“二狗!”


    赵莽一看是?他,刚刚还?一脸严肃绷着?的脸上?露出个笑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李大!是?你啊!你也来吃火锅啊?”


    “火锅?”李则懵逼,“啥玩意?我?刚想问问你这是?个啥呢,咋这么香?还?有,这回?咋打了这么久哦?”


    赵莽嘿嘿两声?,告诉他:“陛下?来朔方了!领着?咱们朔方军,跟羽林军一块去打北魏人嘞!前些天已经?胜了一场了,这回?一定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把北发给抢回?来!”


    李则一听,一下?把什么火锅什么香味都给抛到脑后去了,追问:“真的?陛下?来了?那?个宫里边的陛下?,来咱们朔方了?”


    “陛下?能?有假的?你这是?啥子问题嘛!”


    赵莽嘲笑他这憨样子。


    刚好这时候里面有道清脆爽利的女声?喊:“赵二哥,你们也歇歇吧!给你们烫了麻辣烫,进来坐会吧!”


    几个朔方军士兵剔着?牙,打着?响亮的饱嗝,一脸满足地走?了出来,路过赵莽时拍拍他的肩膀:“换班了赵莽!”


    他们出来的时候带起了帘子,棚子里面氤氲的暖气和白雾一下?子扑在李则脸上?,被冻习惯的脸乍然接触到热气,瞬间又痒又麻。


    身上?久违的感觉到了暖和。


    上?一次镖局人手不够,让他替补去高?州境内的连契走?了一遭。那?里是?高?州最南的县,四季分明,去的时候,正好是?温暖的晚春,山花漫野,便是?这般的暖和。


    这感觉简直痛并快乐着?。


    赵莽乐了:“你小子来得可真巧,行了,就?让你沾我?的光,一块吃吧!不过一会我?还?得值岗巡逻,可不能?陪你喝酒哇!”


    李则正色道:“二狗,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家里粮吃光了,我?得赶紧找些回?去”


    赵莽听了只是?眨眼:“这有啥,那?你干脆回?去把老二跟弟妹喊来,娃娃们也都带来反正朝廷出钱,咱们不要钱就?能?吃喝。”


    “喏,看见没!那?些都是?排队的。一天三顿,保管吃饱!”


    “还?有啊,陛下?留了六百朔方军在这城里,巡逻守城反正你们回?去之后不用再躲地窖里了,我?们守着?呢!”


    不要钱?


    白吃白喝?


    还?能?吃饱?


    不用担惊受怕了?


    还?有这香味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是?没有力气思考的,只看越来越多在棚子前排队的人,还?有空气里浓郁诱人的香味,刚刚一路走?来干净齐整的街道,还?有这么久都没听见火炮轰城的声?音


    李则甚至来不及细思赵莽的话是?真是?假,匆匆赶回?去喊弟弟弟妹一起。


    他的脚下?都在飘,不知是?饿的还?是?高?兴的,依稀还?能?听见背后传来赵莽得意的声?音:“那?我?可就?不等你了啊!李大!”


    第75章 歹竹出好笋


    广陵戴氏,起于西周宋戴公。


    先秦时,戴氏世为宋国上卿,到今宋,戴氏也曾大放异彩,跨入权力中枢,属乔相一党。


    先帝末年,戴氏亦被打击得不轻,彻底沉寂了。


    其中,戴安性情正直,刚正不阿,从前得罪过不少人,便有人趁机报复,蓄意诬陷,将其从?前所作某首诗文中意曲解,扣上了“包庇逆党”的帽子,族人流放北地,充作苦役。


    抵达朔方后一年,戴安与?戴夫人相继病逝,戴大郎亦在半年后因感染风寒而无药医治病逝于?矿山上。


    戴二郎则因年纪尚小?,受不了终日劳苦试图逃跑而被差役打残,落下瘸腿的毛病,被义军兄弟救了出来,只是日后不能再?干重活,还?得喝药养着。


    幸好一双姊妹都?是懂事坚韧的性子,从?不抱怨,靠每日给城中富户人家洗衣裳挣钱养家。


    当年戴大娘十三?岁、二娘更是只有八岁。


    今年,戴大娘已经二十岁了,戴二娘也快及笄了。


    前两?日王员外家袁小?娘身边的婢子小?桃来请她让二兄帮忙写信的时候,突然感叹了一句她生辰将近,戴玉莹便动了心思。


    但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收入勉强只够温饱而已,阿姊及笄时,二兄的腿病犯得厉害,什么也没有,这更叫她不知如何开口?。


    扭捏了半天,干脆作罢。


    到了生辰这天,一切如常。她没提,兄姊也没什么反应。


    戴玉莹毕竟年轻,心里?不免沮丧,好歹,好歹祝她一句生辰呀!


    戴玉莹就?这样照常去别人家拿衣裳回来洗。


    今日要去的是城西的李富商家,她们住在城东,过?去有些?远,所以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戴玉莹心里?泛起了嘀咕,阿姊不在还?正常,阿兄腿脚不好怎么还?到处乱跑,是不是又偷偷去青庐书院了。


    正想着,看?到桌上一张对折起的草纸,她拿起来拆开一看?,上面是二兄的字迹:二娘阅后来城北栗子沟。


    栗子沟?那里?原本是义军兄弟设的仁义堂,荒了多年,叫她去那干嘛?


    戴玉莹虽然不解,但因为挂心阿兄的腿伤,还?是忙不迭闩好门就?往北去了。


    一路走到石头巷的时候,她徒然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她出来前没吃午食,这香味勾得她四下张望,不解是谁家的饭菜这样香,最?后发?现香味好像是从?更北边传过?来的。


    她记着阿兄的字条,便狠心没管这味道?,继续朝栗子沟去。


    没成想这股香味越来越浓,又在这八成的辣香里?头掺入了些?醋的酸香,惹得她肚子一阵阵叫,心里?埋怨了阿兄一万遍,偏偏叫她来这受刑的!


    等到了栗子沟,眼前豁然开朗,比方才狭窄的巷子宽敞多了。


    大路两?边迥异她上次来时的荒凉,杂草被铲除了,露天摆上了几十张桌椅,都?坐满了人,围着一口?造型奇怪的大锅。


    剩下的没座还?有挤在一间蓝色的棚子外边的,排起了队。


    人这样多这样热闹,看?那锅下面燃的炉子里?炭火熊熊,倒也不冷了。


    戴玉莹焦急地四处寻找戴二郎的身影,还?没看?见,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二娘!这边!”


    她回过?头:“噫!阿姊,你怎么也”


    戴玉珂笑着一把揽过?她的肩:“走,阿兄在里?边,咱们也进去。”


    戴玉莹懵懵地被阿姊拥着带进了那间蓝色的帐子,还?听见背后那些?排队的人不服问:“哎哎哎!小?娘子,她们怎么就?能插队啊?”


    而后一道?爽利的女声:“不是插队,她们家人在里?边,来找人的。”


    另又有一道?温婉些?的女声:“郎君莫急,前头再?有两?桌就?到你了,或者郎君改试试麻辣烫或者冒菜?味道?也好,还?能跟人拼桌,更快些?。”


    又有朔方军守着这儿,没人敢造次,那男子便偃旗息鼓了。


    进了帐子,戴玉莹就?看?见帐子朝排队的人那边开了个小?门,方才说话的两?位小?娘子便站在那小?门前的桌子后边忙活。


    里?边又有几十张桌椅,也同样是坐满了人,戴玉莹一眼就?看?到了自家阿兄,实?在是他一个人占一张桌子太显眼了。


    戴玉莹立马挤了过?去:“阿兄!”


    戴玉堂看?过?来,笑道?:“二娘也来了,咱们一家子齐了,可以开吃了。”


    戴玉莹有些?忐忑,闻着香味,看?着锅子里?红艳艳的汤色,桌子上七八盘菜,甚至还?有羊肉!


    天!她们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羊肉,更别说这么大一盘了。


    戴玉莹咬唇,聪明如她已经猜到了兄姊这是瞒着她给她置办的生辰宴了,幸福又痛苦地闭上眼纠结:“你们又乱花钱!这得多少钱啊!”


    戴玉珂笑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吃吧,一分钱不要。”


    不要钱?


    戴玉莹不可置信地睁眼:“啊?”


    “就?是费了些?功夫,阿兄一大清早就?开始排队了,请小?娘子给咱们留这一桌。”


    戴玉堂对上妹妹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解释:“这是朝廷办的仁义堂。”


    从?前战乱的时候,薄云寨义军兄弟们办了这个仁义堂,城中百姓寻常病痛、缺食少蔬都?可来此寻求义军兄弟们的帮助,戴玉堂的腿便是仁义堂给治的,否则只会更严重。


    但没过?多久,就?被当时朔方郡的太守给勒令关了,说是不利于?民心稳定。


    薄云寨义军跟当时那太守的关系一直不好,难保不是公报私仇。


    城中百姓虽不服,但也只敢背地里?抱怨。


    戴玉莹有时候想,这样不是更不利于?稳固民心吗?


    不过?眼下朝廷办的这个仁义堂阵仗看?着可比薄云寨那会规整多了,东西也多,甚至还?有一大盘羊肉!


    要知道?义军能给大伙提供的也不过?是稀粥咸菜罢了。


    戴玉莹忍不住看?向其他桌,见大伙桌上的东西种类都?差不多,只是人多的份量更大些?,大概这些?东西是按人头定量定份的,避免有人贪心浪费,但绝对是吃得饱的份量。


    倒是很合理?。


    她夹了一筷子肉,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放进锅里?去煮,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咀嚼着,肉香裹挟着椒麻味席卷了她的口?腔,丰盈柔软的口?感,她像踩在云端一样飘飘然,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盘中的肉已经下去一半了。


    而兄姊都?只顾着夹土豆萝卜豆腐等物,把肉都?让给她吃。


    她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将刚捞起的两?片肉分别放进了兄姊面前的碗里?:“阿兄阿姊也一起吃嘛!”


    戴玉珂笑道?:“你是寿星,你多吃些?。”


    戴玉莹不依:“阿姊不是说不要钱,既然不要钱,那时时都?能来吃,又有什么珍贵的,阿兄阿姊作何要让着我!”


    戴玉堂戴玉珂为了安抚她只得将那肉放进嘴里?,饶是心性成熟,也忍不住眯起眼享受。


    他们不似城中原本百姓那样淳朴,了解些?朝政,自然知道?朝廷的仁义堂不可能永远这样办下去,那得费多少银钱?旁边的郡县知道?了也会不平衡。


    只怕是仗打完了,御驾回京,乔小?娘子她们也会回去。


    就?是不知道?之后这儿会是什么光景了。


    正当这时,乔琬端了一碗汤饼过?来,里?面卧了个荷包蛋,热腾腾的。


    她笑道?:“听说有人过?生辰,我家婢子煮了一碗长寿面送小?娘子。”


    戴玉莹忙接过?,谢了又谢。


    乔琬面上笑着,心中感慨,这是幸存下来的广陵戴氏后人,历经颠沛流离,骨子里?的不卑不亢却还?是没有泯灭。


    戴玉珂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会在朔方呆多久?”


    乔琬愣了愣,道?:“大约要看?朔方军何时得胜了。”又笑道?,“大伙是怕我们走了吃不上火锅?”


    “到时候,诸位便不会担心这问题了。”她卖了个关子。


    像戴家人一样除了高兴以外既欣慰又担忧的还?有郑恒。


    郑恒是青庐书院的先生,收了十几名学生,多半都?是无父无母的,书院里?只有他一个先生,既当老师,又当爹娘。


    他是二十五岁那年来的朔方,身为旁支庶子,不仅与?家族理?念不和,还?公然顶撞族长,被父亲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出身世家的妻子亦以他为耻,带着儿女和离改嫁。


    此后,他便决然踏上了北上之路。


    如今他已三?十岁了,而立之年,虽未再?娶,却多了一堆小?萝卜头要养。


    青庐书院,起先取这个名字,是因为郑恒兜里?没钱,只能在没人住的荒地上搭了两?间茅屋,漏风不说,屋顶还?经常被刮走。


    邻居牛大郎是个木匠粗人,大字不识,最?敬仰的就?是读书人,见他时不时教自己的儿子认字,心生感激,便主动帮他修屋子。


    虽然依旧是茅屋,但至少房顶结实?多了。


    后面碰上了父亲战死母亲被掳的小?妮,见她雪地里?穿着单鞋,脚脖子冻得发?黑,郑恒也不管自己还?只能抄书维持生计,也不管对方是个小?姑娘,就?这么捡了回家,让她跟着自己学认字读书。


    自此以后,郑恒就?开始了捡孩子之路,并且在这条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眼下,青庐书屋已经收留了十五个孩子,两?间茅屋变成了五间砖房,这其中离不开邻里?的帮忙。


    乔琬从?留下守城的朔方军口?中听说过?郑恒的“传说”,见到这位郑先生的第一眼,很难想象有着这么温和外表的一位儒士,竟然有着这么激进的事迹。


    她趁对方低头吃东西的时候细细打量,总觉得五官有些?熟悉


    “小?娘子看?某作甚?某脸上有东西?”郑恒不解。


    被抓包,乔琬微窘,诚实?道?:“只是看?郑先生有些?面熟,冒昧问先生可是荥阳郑氏人?”


    “从?前曾是。”郑恒和善地笑笑,“小?娘子京城人士,大抵是见过?族中兄弟。”


    郑恒原来便是郑和远的族人。


    真是歹竹出好笋啊!


    第76章 薪火不绝


    许是久未见从汴京来的年轻人,面前腾腾白雾,郑恒起了谈兴。


    将摊子暂且交给阿余她们,乔琬在他面前坐下。


    郑恒与她谈起汴京风貌,从金明池肥硕的锦鲤,到芒山上如血浸染的红枫,再到面前的这口?锅子?,他笑了一下:“某离京日久,尚不知京中竟流行起这样新奇吃食。”


    乔琬将一块在羊骨汤中煮得软透的萝卜夹至他碗边:“先生出?身荥阳郑家,世代鸿儒之族,凭先生大才、郑家名声,大可以寻一间书院,或是为富人家府上西席,当初为何会?来这边关苦寒之地呢?”同样是传道授业,至少不会?过得这样清贫。


    郑恒又笑了。


    “某年轻意气时,因政见不合,曾忤逆父亲那名将军是真正忠君爱国之人,某冲动?之下将他们密谋的消息告诉了对方,此举惊动?了家主,我亦因此被赶出?家门?。”


    “起初某也茫茫然不知该向天下何处容身,那名将军便告诉某,来朔方。这儿?的人心淳朴,某这一生碌碌无为,抱负难平,到头来妻离子?散,干脆隐于市镇,将所学传授他人。”


    “比起富贵人家,这儿?的孩子?更需要我。”


    “小妮是某带回书院的第一个?孩子?,许多人不解为何某选择教一个?女?孩儿?某也曾想过,只?是想起当初那位将军,他的女?儿?亦和家中儿?郎一样,学习枪法,上阵杀敌,并?不输任何人。”


    江将军到底还是死了,却不是死在阴谋诡计之下,而是死在敌人刀下,为保护他身后这方土地而死,死得其所。


    他虽有遗憾,却不悔。


    “小妮和其他孩子?一样,是朔方的未来。”


    他的笑容平静且温和。因生活清苦,才?过而立之年,眼角鬓边已添风霜,看着竟与黄郸差不多大。


    乔琬神色一凛,郑先生此举,真正做到了衣钵相传,薪火不绝。


    她轻声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先生胸怀博大,是有大德之人。”


    隔着热腾腾的白雾,郑恒的笑容显得有些缥缈:“小娘子?呢,小娘子?随大军出?征,来此地重设仁义堂,不辞辛苦,就只?是为了行善积德?”


    这位郑先生的眼神这样好,刚刚才?论完“仁德”,说?起自己此行目的,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瞒先生,奴是戴罪之身,疑罪未明,此行一为将功抵过,二为”


    “不怕先生笑话,做善事的不是奴,而是陛下,这些银钱,都等着陛下回去结账呢!另外,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雪原配火锅,想来此地是有生意可做的,奴先行来打?探打?探。”


    她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郑恒的神色,郑恒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小娘子?聪慧。只?是你?也看见了,朔方民生困苦,只?怕是没有多少做生意的余地。”


    乔琬点头:“先生提醒的,我们会?仔细考虑。”


    已是交浅言深,不好再多言,二人就此打?住,乔琬也起身让对方安安静静吃完这一顿。


    剩下不少干净的菜,他似觉浪费,乔琬马上道:“我替先生烫煮打?包好,带回去分给孩子?们尝尝吧。”


    郑恒笑道:“多谢小娘子?。”


    掀开帘子?,巷口?由一群朔方军护着几个?衣饰华贵的女?子?向这边走来,郑恒与其他人一样停下避让。


    只?是人到跟前,他恍惚了一瞬,里面那名身穿姜黄色骑装的女?子?,面容与江将军是那么的相似。


    “江婕妤的这身衣裳我穿还是太?大了。”


    刘丽妃别别扭扭地跟在沈贵妃和江婕妤身后,抱怨了一路,“好好的行宫不待,非要来这仁义堂作甚,我看乔小娘子?她们三人完全应付得来嘛!”


    沈贵妃笑着睨她一眼:“本宫可没求着丽妃妹妹来。”


    丽妃轻哼,即使对面是贵妃也没忌惮什么:“贵妃娘娘跟江婕妤都来了,不正是逼着臣妾来么?”


    看到眼前这么多贫民,她有些烦躁,嫌弃小心地绕过他们进了帐子?。


    乔琬惊讶,她们来干嘛?


    沈贵妃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江婕妤略一点头,道:“左右无事,我们来帮你?。”


    皇帝亲征,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只?是在行宫坐镇,而是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拼杀去了,吓坏了这里的守将,同时也真正点燃了朔方军的的斗志,卯足了劲儿?,竟接连赢了几场——


    一面是受到皇帝的鼓舞,一面是不想在御林军面前丢脸。


    江婕妤人都来了朔方,却怎么软磨硬泡也不被允许提枪上阵,郁闷得很,正巧乔琬这边的仁义堂办得热火朝天,贵妃为了带她疏散疏散,也是为了帮乔琬,再就是自己也想干点什么实事,便带上江婕妤,拉上丽妃来了。


    三人都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还是江婕妤带来的骑装。


    除了丽妃有些不情愿之外,江婕妤和沈贵妃都跃跃欲试:“我们能干什么?”


    乔琬想了想,冰天雪地的,洗菜这活可不适合娘娘们干,加汤也不行,容易烫着她们的千金之躯。


    便道:“你?们备菜吧?”


    不用和那些贫民打?交道,丽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个?头,还算满意。


    她们来帮她,实在叫乔琬等人吓了一跳,但是见有朔方军在,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其他人也都很有颜色的没在朔方百姓面前暴露她们的身份。


    起初乔琬没觉得她们能真的帮上什么忙,特别是娇气的丽妃。但两天下来,没想到反而是丽妃干活最?利索,动?作麻利得很。


    见乔琬等人投来好奇赞叹的目光,刘丽妃扬起下巴:“这算什么,本宫学什么像什么,样样都能做得好!”


    虽然还是那副高傲的样子?,却叫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嗯嗯,乔琬笑着点头,心悦诚服。


    因为不要钱,所以为了避免有贪心的人吃不下硬点,她们采取了团购套餐的形式。


    一人餐二人餐三人餐


    几荤、几素、份量几何,皆有定?数。


    若实在不够,可以酌情添一些。


    这样的做法,大多数人都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免费的还想怎样。


    但是这天却惹得几个?身体魁梧、四肢粗壮,裹着兽皮缝的褂子?的汉子?嗤笑:“你?们这些京城人就是磨叽,上个?菜都这般小气,连塞牙缝都不够,谈什么仁义!”


    阿余不爽了:“爱吃吃,看不上没人求着你?吃!”


    刘丽妃轻嗤:“这么大的牙缝?那可太?好了,朔方军的弟兄们也不必累死累活挖壕沟了,只?消你?啃上几口?就够了。”


    刘丽妃容色倾城,艳冠群芳,口?才?也是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


    其他百姓也劝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味道也好,又能吃饱。况且人家小娘子?并?不收钱,少挑两句吧。”


    那人虽气得不轻,到底对着貌美?小娘子?说?不出?什么重话,哼哧哼哧转过去闷头吃了起来。


    嘴里尝到味,他便说?不出?话了。


    过会?儿?赵莽他们巡逻完回来了,与门?口?站岗的其他朔方军换了下来,而后便迫不及待地进来:“乔小娘子?,我们哥俩今日想吃冒菜,要最?辣最?辣的!”


    乔琬笑着应了:“好嘞!”


    在朔方呆得久了,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下来,乔琬觉得自己性子?都变得直爽多了。


    等到留给朔方军的桌子?有空位了,赵莽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就看见了旁边那桌人的脸,便是刚刚挑剔的那人。


    赵莽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马自鸣!你?们还有脸出?来!不在你?的薄云寨好好呆着,又跑出?来惹祸吗!”


    原来这些穿着兽皮褂子?的人是薄云寨的义军。


    这下不得了了,马自鸣被人指着鼻子?骂,对方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朔方军,也点燃了他的火气:“这朔方城都是咱们义军兄弟护住的,跟你?们朔方军有什么关系,你?丫算哪根葱!”


    赵莽提起拳头就冲了过去


    “哎哎——”


    “别冲动?啊二狗哥!”


    其他朔方军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反观薄云寨义军那边,一片起哄叫好之声。


    “打?他!揍他丫的!”


    “老马!朝下三路踹他!”


    终究还是膀大腰圆的马自鸣力?气大些,明明被压在底下,双手将人一推,装在桌上,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声音也唤醒了看呆的其他人。


    “行了!要打?别在这儿?打?,别砸了摊子?!”一道洪亮的声音镇住他们,赵莽茫然抬首,发现是江婕妤,她冷着脸,“滚出?去打?。”


    “哼!给我出?来!”


    “出?去就出?去!一会?谁可别认输!”


    朔方军苦着脸,拉了下赵莽的胳膊,小声道:“干嘛啊你?,咱们又打?不过,一会?回去还得挨罚!”


    “挨罚算什么!打?不过又怎样!”赵莽恶狠狠擦了下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丫的,丢人不能丢志气!”


    明明是江婕妤把人赶出?去的,她却自个?也跟着出?去了,冷冷抱胸站在一旁看着。


    不出?所料,是马自鸣赢了,虽然他脸上也一片青紫,狼狈不堪,但终究是赢了。


    他嘿嘿笑着,扭头朝边吐了口?痰,嘲讽道:“没了那个?姓江的,你?们朔方军彻底孬了!打?个?架都缩头缩尾,我看也别叫朔方军了,叫王八军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下不是赵莽了,有几个?比他更早参军的士兵红了眼圈,恶狠狠道,“你?们有什么脸提江将军!”


    “我们朔方军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薄云寨的人提将军!”


    “呸!”


    “薄云寨四当家马自鸣?”江婕妤冷眸扫过周围,温度下降更甚。


    她一把夺过边上一朔方军手里的枪,横在其他人身前,制止了他们上前的动?作。


    “让我来会?会?你?。”


    第77章 立场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围观的百姓、薄云寨的义军自是不知江婕妤的身份,但这些朔方?军心里可是门儿清为何陛下要将他们留在朔方?城,便是为了保护几位娘娘们和仁义堂的安危。


    当?即就有一位朔方军小头领站了出来,是这里面最魁梧的一个?,面孔黝黑,语气里满是不赞同道:“婕您千金之躯,不该涉险!末将不才,愿代您一战!”


    说罢他拔刀,正?要大摇大摆走入场中,却被一道大力按住了肩膀。


    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他回头,是江婕妤以单手按住了他,神色冷冽:“不必。”


    “”感受到自己肩胛差点被捏碎的头领,默默站了回去。


    倒是薄云寨那边,震惊之后,隐隐还有?些兴奋。


    马自鸣嗤笑一声,眼前这华服娘子虽然身量高挑修长,却细皮嫩肉,丝毫没有?习武之人身上的气质,也敢来挑衅他?若是不答应,不就成了他们刚刚骂朔方?军的缩头乌龟?


    只是赢了未免胜之不武。


    输?他不会输!


    “好?!”他豪爽应下,“只是我马自鸣不伤老弱妇孺。你这娘子细胳膊细腿的,我让你三招,免得?伤了你!”


    云霞漫天,血浸残阳,远处城墙上狼烟弥漫,呜咽的朔风为这座边陲重镇平添几分苍凉。


    无需准备什么,江婕妤一跃翻身入场,干净漂亮的动作引起围观群众一阵短促的叫好?。


    她虽习武,自幼长于边关,却不在朔方?,此地百姓不认识她属正?常,但此刻重新持枪,往日?在后宫中刻意?收敛锋芒露出的贤淑端庄的温柔模样一扫而空,周身已散发出凛然肃杀。


    马自鸣久经沙场,自然感受到了周边气场的微妙变化。


    他眼神一沉,正?待认真蓄力,江婕妤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风起气轻,长枪抡动,如离弦之箭。


    不过瞬息眨眼之间?,手中长枪便以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抵在了他的喉管之上,红缨飘动,在雪地的反照下闪着寒光。


    再进一分,便能取他性命。


    江婕妤眸中杀意?比枪头银光还要冷冽,握着枪杆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马自鸣心下一惊,人头堆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反应极快,迅速后仰躲过了一劫,背上已出一身冷汗。


    而江婕妤本可以卸他一只胳膊,却到临头,手一松丢了枪,冷眼看着马自鸣狼狈地连退数步。


    “一招。”


    一招封喉。


    江婕妤语气无波,算是回应他方?才那要让自己三招的羞辱。


    明?明?马自鸣的身材更壮硕魁梧,他却生出一股正?被对方?居高临下俯视之感。


    此刻周边围着的一圈已多数都是城中驻守的朔方?军,满军哗然。


    江婕妤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老长,映在所有?人眼里。


    逆光下,乔琬只看得?清她轮廓。


    人群中,郑恒抬起胳膊,用袖口拭去眼角多余的湿润:他仿佛又见到了那名飒爽神武的将军


    众目睽睽之下,马自鸣破天荒被朔方?军嘲笑,颜面岌岌可危。


    惹不起江婕妤,他便哈哈大笑反唇相讥:“看来弟兄们没说错,你们朔方?军男人甚至连个?女人都比不过!一群连女人都不如的废物,竟还好?意?思骄傲!无能鼠辈,懦弱匹夫!”


    这让不少朔方?军觉得?耻辱,无颜见人,垂下了方?才还因?兴奋和骄傲而昂起的头颅。


    江婕妤嘴唇微动,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马自鸣正?得?意?于自己扳回一局,却又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站了出来。


    “马当?家若说朔方?军男儿不如女子,那方?才输给女子的马当?家,是否也不如女子?”


    乔琬笑得?平和,毫无嘲讽神情,话中之意?却犹如火辣辣的巴掌扇在马自鸣和薄云寨人的脸上,


    “薄云寨,取义薄云天之义,寨中兄弟们皆是敢做敢为义字当?头,侠之大者,何须借女讽男?”


    沈贵妃看一眼江婕妤微绷的后颈,微微叹息,亦上前道:“朔方?军与义军都是为了守这一方?城土,何必水火不容?”


    薄云寨的人看不下去四当?家被这样子羞辱,忍不住叫嚷起来:


    “任你们怎么嘴上说得?好?听,反正?,北魏人打来,朔方?军也只敢做缩头乌龟,不敢正?面迎敌!”


    “我们薄云寨弟兄拼死御敌的时候,你们朔方?军在哪儿?呸!”


    “要不是你们磨磨唧唧畏畏缩缩,我们那十八个?兄弟也不会死在北魏人手里!”


    朔方?军见有?贵妃娘娘撑腰,也忍不住怼了回去:“你们倒是血性,有?本事?惹了祸不要来找我们擦屁股啊!几百个?人就敢出城迎战北魏人三万大军,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你们冲动出城,中了敌人计谋不说,还乱了我们将军战术,叫朔方?军的弟兄们身赴险境!”


    “你们死了十八个?弟兄,江将军却白白送了命!现在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呸!狼心狗肺,白眼狼!”


    “我一直想看看,我阿爹当?年?救下的是什么样的英雄。”江婕妤手一松,任枪掉在地上,“不过如此。”


    转身回了帐子里。


    任由两方?这么吵下去,恐怕又要起刀枪摩擦,对城中百姓民心来说也不利。


    乔琬思虑过后,稳稳开?口:“义军兄弟们辱骂朔方?军的时候是否想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人,正?是你们所保护的朔方?百姓的兄弟、丈夫、儿子、父亲?”


    “将利刃对准自己人,费口舌拳脚,除了逞一时意?气,寒自己人的心,又有?何用?”


    片刻寂静。


    “薄云寨弟兄们血性方?刚,英勇果敢,有?冲锋之能;朔方?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有?谋略之才。一果敢,一缜密;一冲锋,一守盾。一守一攻,双方?虽立场不同,目的却一样。”


    “无论是义军的刀,还是朔方?军的枪,都该一致对着外敌,抵御外侮才是!”


    几句话,犹如滴水如滚油,犹如醍醐灌顶。


    有?人抬眼,分辨四当?家脸上神色。


    有?人茫然,对自己此前所作所为产生了动摇。


    乔琬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衣袖之下,手在微微抖动。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慷慨陈词,还是头一次,她紧张的。


    赵莽瞧着眼前的乔小娘子只觉陌生,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澎湃振奋冲上心头


    原先他为城中普通百姓时,也曾仰慕薄云寨的豪情!


    可正?是因?为江将军战死那一役,让他体会到了战场不是江湖,绝不能意?气用事?。


    他毅然加入了朔方?军。


    震慑,比泄愤更有?力。


    所有?人都望向她,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乔琬后脊发麻,头脑则更冷静。


    朔方?军驻守朔方?,为护国土不被侵占,为皇帝护住王朝的根基。


    薄云寨自发组织的义军,是护一方?百姓性命,护家乡不再被敌人铁蹄践踏、蹂躏。


    剩下的字句在胸臆中酝酿良久,才继续道:“保家、卫国,皆是大义。谁也不比谁浅薄!”


    这里面沈贵妃最有?感触。


    借着袖口的遮掩,她轻轻握住了乔琬的手,掌心湿凉一片。


    “说得?好?!”


    乔琬闻声转头。


    镇北侯不知何时来了,混在人群里,此时百姓自发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刚刚还因?为乔琬的话而神气活现的朔方?军都耷拉下了脑袋,生怕被镇北侯记住脸,回去就得?挨罚。


    “小娘子深明?大义,比有?些枉活了三十多年?的人还明?事?理。为将为帅者,最先要修炼的便是心性忍辱负重,最不该有?的就是冲动!误把冲动当?作血性,不配领兵!”


    镇北侯与马自鸣显然是认识的。


    马自鸣与他对视一眼,很?快别开?脸,镇北侯又丢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而后,马自鸣再没说什么,冷声对自己手下兄弟们道:“还看什么!我们回去!”


    镇北侯爽朗一笑,继续为今日?之事?定了调性,“赵莽、钱涛、胡参!你们几个?,带着你们手下这些人滚回去领罚,一人五十组!今晚也别吃饭了!”


    围观的人都散了,仁义堂里外一片狼藉,今日?也是没法继续摆摊了。


    好?在金乌西沉,天边只剩最后一道灼目的红。


    “镇北侯的伤势无碍了?”


    乔琬还不认得?对方?,沈贵妃以寒暄的方?式提醒她。


    “多谢贵妃娘娘关心!一点小伤,已无大碍了。”


    他们掀帘进去,里面刘丽妃正?一反平日?高傲尖酸模样,正?安慰着江婕妤。


    江婕妤并未流泪,对刘丽妃的热情显得?有?些无奈。


    见她们来,如见救星,又见了镇北侯,神色一怔。


    镇北侯神情稍霁:“臣见过丽妃娘娘,见过江婕妤。”


    “侯爷太客气。”刘丽妃掩唇。


    镇北侯看向江婕妤的目光里满是欣慰:“多年?没有?和江婕妤比划过了,想不到婕妤的枪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啊!”


    面对昔日?同袍、邻家大哥,父亲兄弟的儿子,江婕妤也升起亲切之感:“侯爷怎么会过来?”


    “听说乔小娘子这儿的火锅味道好?,惹得?营里一帮弟兄们每天就盼着来你这值守,本侯今日?也来蹭几口。”


    镇北侯直接捡了个?位置坐下。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罢了,其实?主要还是听到这边朔方?军与义军又起冲突,又有?故人之女插手,顾不得?伤势,便急匆匆赶来了。


    其实?后妃私下不该与镇北侯一介外臣见面,只是在这朔方?,民风开?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


    陛下临走前又将城中几人的安危托付给了镇北侯,再加上镇北侯也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了,比江婕妤大了将近一轮,只是辈份上不占便宜。


    沈贵妃道:“侯爷都开?口了,这火锅自然要备下,今晚我们也就吃这些吧。”


    乔琬笑着应了:“我去收拾。”


    第78章 杜龙火锅


    镇北侯年近不惑,铁血铮铮的?汉子,扎根军营,身上大小刀伤不断,前阵子为护皇帝周全,又与北魏军中?素有“战神”之名的拓跋骅对上,北魏人自后方伏击,千钧一发?之际,镇北侯替皇帝生生挡下一刀,腰后多了条一尺长的新伤,鲜血淋漓。


    这才被皇帝“勒令”留在镇北侯府养伤。


    镇北侯府就设在朔方城中?,方才城中?生乱,朔方军有胆小些的鞭炮去府上告知,请镇北侯来做主,这才摸了过来,刚好听见乔琬的一番话。


    镇北侯听得心旌一荡,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声“好”,是太久没有听见这般坦荡公允之言了。


    他?看眼前这几人便如看家中?后生一般,脸上带着欣赏的?神情。


    “侯爷尝一尝这杜龙肉。”


    杜龙此物,《澄海县志》说其“似鳗而长倍之,性悍健,能穿堤防,肉甚坚,必捣之,而后可烹,味与鳗类。”


    在这冰天雪地,能寻来这样一条鳗鱼,已经是很难得了。


    虽然时人更喜欢油脂饱满的?乌耳鳗,特别是在缺少油水的?朔方,加上烹调技术的?落后,肉质坚硬而且浑身骨刺的?杜龙一般只为码头工所?食用,或是被黑心商贩当作乌耳鳗的?“赝品”贩卖。


    但也有好处,便是价格低廉,且营养丰富,是大补之物。对于?受伤需要?修养进?补的?镇北侯来说,杜龙火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后世,杜龙传统吃法是切段炖汤。


    普通人家里炖黄豆,也有加药材炖药膳的?,如加北芪则能壮腰补肾。


    炖到肉骨分离,去渣留汤。


    潮汕还有更精细些的?吃法,有酒家主打“杜龙粥”,据悉是先将杜龙切断煮熟,然后不断敲打使其骨肉分离,这时候肉变成了肉末。再用这些肉末煮粥,其味很是鲜美。若是冬天喝,粥里加些胡椒,暖胃熨帖。


    不过对于?眼下物资缺乏的?朔方来说,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浪费食物——浪费的?自然是珍贵的?米粮和?药材了。


    乔琬先擦拭干净杜龙身上的?黏液,再用利刃剖开,将其主要?脊骨和?较大些的?细骨剔除,之后再将鳗肉朝上,以快刀纵横交错将细骨与肉切细,过程极考验刀工,要?做到肉碎而皮不断,才能切成大块状,连肉带骨同食,煮火锅。


    锅底是简单的?清汤底,保证食材的?原汁原味。


    将杜龙大骨放入锅成提鲜,加入一些酸菜风味,切好的?杜龙肉置于?漏勺中?烫熟。


    杜龙在沸汤中?涮过,十?几二十?息也就熟了。肉眼判断皮微卷,肉即熟。


    微黄的?杜龙肉变得雪白松软,再配以酸梅酱及豆瓣酱做蘸料沾涮煮熟后的?杜龙肉,肉质紧实细腻的?和?皮质脆滑爽弹,汤鲜肉嫩,清淡健康。


    镇北侯起先吃过一片,乔琬提醒过后才知道:“这竟是杜龙?这那些密密麻麻的?骨刺呢?”


    乔琬见镇北侯等?人皆是一股“从前不识杜龙好,错把?乌鳗当作宝”之神情,忍不住自得——一样食材,若是不被大众所?喜欢,那便是大众还没找到适合它?的?烹调方式。


    折耳根除外。


    在面对各种有争议的?食物的?时,乔琬无一例外属于?坚定的?香菜党榴莲党臭豆腐党,故在第一次面对折耳根的?时候,她信誓旦旦,


    她——


    她翻车了。


    “杜龙滋补,对养伤最好了。”


    沈贵妃笑着点头:“与虾肉相?配,味道鲜美。”


    镇北侯颇给面子,又细品了品,大肆赞美:“城中?杜龙,合该这么做!”


    这样软烂细腻,不只是解决了刺多难嚼的?问题,也很适合城中?气候啊。


    他?吃过杜龙肉,又去夹那虾,那冻过的?豆腐:“唔唔!这豆腐,却不似寻常吃的?卤水豆腐?是乔小娘子的?私方?”


    “不过是将寻常豆腐于?冰雪中?冻上一夜,算不得私方。”


    “汤清豆香,绵软可口。”


    心气颇高的?刘丽妃也多夹了两块。


    后妃们面前,镇北侯拿帕子随意拭拭嘴,就算注意形象了。


    等?刘丽妃与沈贵妃等?先行结伴回?去了,江婕妤与镇北侯在帐外叙旧,乔琬心安理得地指挥着镇北侯留下来的?朔方军将今日摔摔打打杂碎的?碗盘收拾了,再扶正桌椅。


    终于?收拾好一切,从帐子里钻出来,就看见,下了几天几夜的?雪终于?停了,三人站在雪地里,乔琬笑道:“明日定是个大晴天。”


    镇北侯解下腰间酒囊,对饮一口,感叹道:“前线来信,我军大捷,陛下不日便要?班师回?营了。”


    “”


    江婕妤垂下眼,摩挲着镇北侯悄悄塞给她的?半面护心镜另外半面,不知道埋在哪片漠土之下。


    长风扑面,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面对薄云寨的?人,她没有任何好感,毕竟隔着血仇。


    若不是义军冲动?,出城迎敌,中?了北魏人的?圈套,朔方军也不会死伤数百人,她爹也不会为了救薄云寨二当家意外身死。


    可是刚刚镇北侯亦告诉她,她的?父亲躺在将魂坡上,面对北魏大军随时卷土重来的?境况,朔方军无人敢上前,是义军兄弟不顾安危,宁死也要?回?去将其带回?来,江家人才得以见到江父完整的?尸骨。


    朔方人也给江将军立了祠,这些年,倒是薄云寨的?人没忘过,每年都会来祠堂打扫祭拜。


    虽然两军互相?看不惯是日常。


    江婕妤感受到肩上一暖,回?头,是乔琬取来了侍女手中?的?大氅披在她肩上,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江婕妤双目濡湿:“生者当如斯战事吃紧,我连上战场手刃敌人都做不到终究是生错了性别。”


    世人的?一些偏见,花了几千年都没有完全消除,江婕妤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乔琬轻轻揽了她的?肩头。


    大概只有镇北侯还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


    真好啊后生们,陛下也好,贵妃也好,嗯从京城来的?小娘子也好镇北侯忽然转过身,对着乔琬爽朗一笑:“今日与乔小娘子初见,听君一席赤忱之言,颇觉道同,有意引为至交,不知小娘子意当如何?”


    乔琬愣住过后,很快承情:“侯爷赫赫威名,义勇双全,我亦神交已久。”


    “好!”镇北侯是行动?派,当即亲自斟了两杯,哦不,三杯酒,与乔琬、拉上江婕妤,兴致勃勃地月前起誓:“我宋宽今日在此,有故交、新识,结为异姓兄妹,如同手足,日后不离不弃,共同进?退!”


    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


    酒逢知己,倾盖如故,若非时候不合适,身上带着伤,镇北侯今夜必定要?痛饮千杯才肯休息。


    ——


    御驾回?京的?日程定在了三月初十?,汴京已然一片春光灿烂。


    朔方城百姓夹道相?送,戴家兄妹再去看仁义堂,发?现随着帐子撤走,身后那栋荒废了好几年的?空楼却重新修缮了起来。


    戴玉莹急急忙忙问:“这里要?做什么?”


    粉刷匠人一面涂抹白墙,一面抽空回?答她的?问题:“火锅店。”


    火锅店?


    “那乔小娘子都走了,以后谁来管啊?”


    “朝廷呗!”另一个路人替粉刷匠回?答了她的?疑问。


    “城东那大片新垦的?田,瞅见没?”


    蒙了一层白帐子的?,半柱形。


    戴玉莹点点头,“咋了?”


    “去那儿开荒种地,一天满两个时辰,管事就会发?一张饭票,可以来这换吃的?。”


    合着还是不要?钱呐!


    “那可是咱们这地方,开荒?能种啥?”


    也有人觉得这是白费功夫。没见每年春耕时候,连他?们当地的?县令都不下来劝课农桑吗?


    这下那路人也回?答不上来了,不过戴玉莹却想得开:“反正又不收钱,也才两个时辰,去帮人洗衣服也是出力气,还不一定吃的?有这么好呢!”


    起初大伙只是为了换那一口吃的?才去报名开荒,有管事巡逻监督,也不敢偷懒,而且大棚里温度比外头可舒适多了,渐渐的?,当他?们发?现种下去的?土豆真的?发?芽了之后——


    “快,快来看啊!这新肥真的?有用!”


    “还得是这个棚子,什么什么聚光,这里边温度高了,菜苗长得快,不容易冻死。”


    “以后有菜吃了!”


    喜报传进?宫里,自然也传入了无罪释放的?乔琬耳中?。


    皇帝在文?德殿再一次召见她。


    进?宫觐见皇帝那天,春末夏初,天清气朗。


    不比第一第二次进?宫都是带罪之身,她很有闲心地欣赏沿途风景,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肃穆庄严。


    要?说传召来得这样快,除去朔方的?好消息以外,自然也少不了朝堂之上,徐璟给黄郸下的?套,在太子监国期间出了多少纰漏,御史的?眼睛都盯着呢。


    只等?皇帝一回?来,雪花似的?折子飞上皇帝面前案几,十?有七八是弹劾其结交党羽、德不配位的?。


    还有家仆侵占民田、逼良为娼、贪污受贿桩桩件件,自先帝末年到如今,大小数九十?件,但无论哪一件,也没有为了整垮乔相?党而伪造通敌书信,构陷其叛国罪名来得震撼。


    这罪名一出,其他?的?都成了小打小闹。


    前头那些最多也不过是薅了他?的?官职,抄家而已。若合同党羽构陷忠良的?罪名属实,那么


    皇帝看着案前的?证据,沉默了。


    “这些书信证词,景安是从何处寻得的??”


    徐璟先向皇帝请罪:“臣未经陛下允许,擅自调查朝廷重臣,请陛下治罪。”


    岂止是擅自。


    若是被御史知晓了虽然是揭露了一代奸臣,但终究,一个国子监司业,干这事,不妥。


    皇帝摆摆手,“先别说这些了。”


    有他?涉险潜入黄宅后院密室中?取得的?这些当年黄郑两人密谋时的?书信合找来乔相?的?笔记临摹练习的?对比,在这样证据面前,铁证如山,黄郸是断脱身不得的?。


    皇帝也实在做不到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在外三个月,回?来,这位他?看好的?未来或将成为他?股肱之臣的?年轻人给了他?好大一份惊喜。


    二人商议细节到深夜,皇帝留宿徐璟,将其安置在文?德殿侧殿,自己则让内侍取给贵妃通传一声,自己稍后过去。


    临走,一只脚已经迈出了文?德殿,他?忽然想到:“朕总觉得,景安似乎颇为针对黄卿——”


    第79章 山阳县主


    今上的性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不够宽和——


    否则也不会对先帝时的能臣重臣各种看不顺眼了?。


    也不够狠辣——


    否则便?不会瞻前顾后这么久,才磨磨蹭蹭拿黄郸、郑和远这两个声名狼藉的人开刀。


    但对着他看好的人,又是格外的宽容的。


    譬如徐璟有些“僭越”地插手?了?本该是刑部大理寺的活,虽冒险,但也算立功一件。


    譬如乔琬献上了?火锅方子,改良的大棚种植和堆肥方式又真的有效,给北地百姓带去了?勃勃生机。


    似乎还改善了?义军和朔方军的关系。


    但凡皇帝对于?义军,都是又爱又恨的,约莫恨多?一些。


    先帝甚至还想过以剿匪的方式把薄云寨端了?,但到底那?会身体不好,搁置了?。今上无比庆幸他老爹没有给他剿了?,否则他刚登基那?年北地就得乱。


    但义军颇看不起朝廷朔方军,他有心将对方收编,那?薄云寨上下六个当家?没一个拿正眼看他派去的人。


    故北地这一役,乔琬功劳不浅。


    皇帝明明考量好了?,要给乔琬什么赏赐,却偏偏要先故意绷着脸,沉声吓唬她:“乔氏,你为罪臣之后,却欺瞒君上,该当何罪——”


    乔琬不慌不忙跪下,先磕头行礼:“陛下前岁放掖庭宫女出宫,便?免了?民?女过往之罪,民?女何罪之有”态度不卑不亢,也不见惶恐。


    皇帝讨了?个没趣,却不生气,复笑道:“小娘子颇有乃父之风。”


    提起那?名清官能臣,皇帝也有些遗憾,但也不算太遗憾——那?会,乔相背后支持的实则是五皇子,就算当时?不被黄郸构陷,在之后的夺嫡争斗中恐怕也会因?为站错队而?被牵连。


    不过,最多?也就是外放左迁了?,不至于?落得满门抄斩。


    想到自己这位五兄,皇帝难得的尊重,确实是位文?韬武略治国好手?,可惜


    可惜被当时?其他的皇子党害死了?。


    他们?互相倾轧残害,到头两败俱伤,皇位被他捡了?便?宜。


    皇帝目光宽和下来,和蔼道:“你的几位姊姊,朕已下令安抚。乔家?大娘在浣衣局,前月染了?风寒,眼下皇后已派了?御医为她看诊,乔二娘照顾她。等痊愈后,不日便?能出宫归家?。”


    乔琬谢恩,又提到:“民?女的二叔——便?是先工部侍郎乔裕槐,尚有一幼子存世。当年冤狱,因?年纪尚小免于?死刑,如今在朔方军中。”她向赵莽打听过乔垣这个人,赵莽却没印象。


    也是,朔方军编内万余人,哪里那?么巧的。


    她只寄希望于?乔垣改了?名、或是二人不相识,不希望是旁的。


    “乔家?的后人,朕自当妥善安置。”


    乔琬再谢恩。


    皇帝清清嗓子:“乔家?案与黄卿——黄庶人息息相关,如今黄家?其余大小案情尚在审查,乔家?案也在重审,还需再等一等。”


    乔琬来之前已经听徐璟说过了?,也和乔妘买醉过了?,此时?不过是比之前稍郑重些行礼、谢恩:“陛下圣明。”


    她这般稳重,倒是阶下一名曾经受过乔相恩惠的小黄门有些热泪盈眶,借着抬手?行礼的功夫拭泪。


    皇帝看她稳重模样,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想想乔相几位女儿,那?样的环境,那?样的磋磨,竟也长成了?,有筋有骨。


    就是一直在浣衣局为宫妃洗衣裳的乔大娘,据说教了?好一批小宫女学会了?认字,也算是功德一桩。


    就是听闻她们?的姊妹早她们?出宫,也只关心她过得可好,没有嫉恨。


    这便?是风骨。


    最后说起给乔琬赏赐,皇帝打了?胜仗,自认为并不是自己一人功劳,要论功行赏。


    听说了?贵妃她们?在朔方主?动放下身段,榜乔琬一起赈济战乱后受灾百姓的事迹,皇帝赐金百两,贵妃却不要,甚至主?动捐银五百两:“陛下刚刚收复北发,城中百姓一定比朔方还艰难,这是臣妾一点?心意”


    江婕妤紧随及后,刘丽妃依旧骂骂咧咧沈贵妃心机,却也自掏了?腰包。


    皇帝感动得不行。


    贵妃是自己女人,对乔琬却不行,先时?说好了?的条件,他平白拿了?人家?那?么多?方子,除了?重审乔家?案,总得再给些什么。


    银子——又是不去年那?时?候了?,人家?赚了?不少?。


    商户虽不缺银钱,但身份依旧低,否则黄郸也不能想抓就抓了?。


    皇帝笑眯眯地,脸色很和煦,像与自家?女儿说话一样和蔼:“朕册封你为山阳县主?,享食邑俸禄。山阳县——就拟为你的封地,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辱你。”


    ——


    乔琬趴在榻上发呆。


    春末夏初之际,汴京又潮湿起来。


    她成了?山阳县主?,不仅有了?自己的封地,皇帝还将原先的乔府赐给她居住。


    她搬进了?原先的院子。


    当她花了?几天功夫重新适应了?眼下的身份,宫里却又传来了?消息。


    原先所有人都以为,李祭酒致侍后,接任祭酒之职的就是徐璟了?。


    可眼下却成了?康司业。


    还没等监生们?松口气,就听说徐司业左迁邺县。


    京官外放,又是从四品下一下到了?八品县令,这落差


    这是触了?多?大的霉头啊!


    就算是监生们?过去害怕徐司业,但有先前留学生和赵若炳那?一遭,大家?背地里都一致认为他是位不畏强权的好官,虽说人板肃了?些实在是


    罪不至此啊!


    邺县是什么地方?


    朔方之南,山阳之北。


    乔琬回想当日陛下待她之神情,提起徐璟之神色,似乎并未生气啊。


    为何要隔了?一个多?月一候,黄郸行刑之前,忽然来这么一手?呢?


    难道,他还是觉得身为皇帝发号施令的权威被挑战了?么?


    邺县邺县,她随御驾北上之时?,曾路过邺县,那?儿地广人稀,人口远不如隔壁两县,似乎是某一年受了?灾,大部分百姓都成了?流民?。


    李叔打听回来的,说是上任、上上任知县都只干了?一年,就因?为各种原因?被罢了?官。


    这样的地方,唉


    三年任期满,要怎么才能得甲上呢?


    乔琬趴在床上,翻了?个身。


    不会就此得罪皇帝,翻不了?身了?吧?


    要等到今上少?说得二十年,那?时?候


    潮湿的雨气吹乱了?桌角翻了?一半的书,又吹起床边藕色的纱帐,一如她满心的烦乱——


    偏偏她知道的时?候,那?人已经闷声不吭不响地赶去上任了?。


    阿年进来替她收拾东西,见她早一个时?辰便?说要睡午觉,却还在辗转便?停下来仔细端详她,忽然道:“小娘子挂心徐——知县,不若去看看。”


    乔琬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捏捏她头上发包,笑斥道:“胡说什么?”谁放心不下


    她咬唇,就这样无牵无挂,养一只猫,一条狗,和她们?几个终老,岂不妙哉。


    阿年认真:“那?小娘子这几日是因?为春天多?雨才失眠,”她眼神落在乔琬眼下青黑上,“阿年这就去请大夫来为小娘子诊治,开一剂安神药。”


    “欸——”


    乔琬放弃了?,嘟囔道:“真拿你没办法?真拿你没办法?”


    与阿年抿唇对视,又笑起来:“你眼下简直比阿余还难缠!”


    她没和她们?说自己的谋划,便?是不想牵连她们?。


    但当她锒铛入狱、不告而?别三个月后,旷久再见,阿余哭了?一场,反倒平日看着沉默内向的阿年更?为稳重,盘问得她满头是汗,和平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得她当下立誓有事再也不瞒着她们?。


    惹不起,内敛的人惹不起。


    从她成了?山阳县主?后,原先火锅店里的客人好像对她更?客气、更?尊敬了?起来,来吃火锅,还要特地问候她。


    好处自是有的,进账多?了?不少?。


    但权势一加身,眼下瞧着她是因?为先贤遗孤的名头,炙手?可热,但君心难测,有徐璟的粒子在前,难保这不是皇帝对她的捧杀。


    乔琬觉得自己患上了?一种名为被害妄想症的病,看见个衣着普通的客人来,都能联想到是皇帝派来暗访的钦差,捉她的错处


    她决定逃避一段时?间?,趁吃过晚食问她们?:“我要去山阳一段时?日,那?里的宅邸应当建的差不多?了?,我想——在那?儿再开一家?火锅店,你们?可有想出去玩玩散心的?”


    从前她为她们?画过饼,日后赚了?大钱,带她们?想去哪去哪玩。


    眼下虽不是想去哪去哪,但从山阳回来之后,想下江南、逛长安,也是可以的。


    阿余自不必说,最积极踊跃的一个,阿年现在也说什么不离她。


    阿岁想去,但是平安硬把他留下来和自己一起照看店里伙计,并语重心长教训他,管事再好用,终究是外人。


    不久前乔垣方动身回京,乔妘怕路上错过了?,选择留在汴京等阿弟。


    乔嫦多?年操劳,身体不好,不便?奔波,还在养病阶段,乔媛要守着大姊。


    倒是阿杏一脸兴奋:“我我我!”


    但这样,路上便?全?都是姑娘家?,又不大安全?。


    阿余晃了?晃拳头,手?臂上肌肉毕现:“谁来打得过我?”


    阿余身手?虽好,却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去李府上“借”了?两个身手?颇好、外表颇魁梧、性子颇敦厚的家?仆来,正好当作车夫。


    第80章 八卦


    日暮之前,皇帝身边的?内侍派车驾将乔琬送出了宫。


    浓云渐消,天?边残有最后一抹余晖,他坐在侧殿目送她离开。


    日暮以后,又有小黄门从文德殿中出来,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袖口似有湿痕,上前对他道:“徐司业,陛下请您去。”


    “好。”


    从?侧殿到正殿的?路很短,他却走得?很快,快得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


    如上种种,已经是一月以前的?事了。


    徐璟站在?刺骨寒风中,任风刮过,他无意?闪避,背挺如松如鹤。


    他脸上神色很淡,不足以让人窥见他的?心思,一双琥珀色眸子扫过周围环境。


    他刚刚抵达邺县,去过了县衙,见了县丞、主簿等一干班底,就在?县衙后的?知县府邸住下。


    杨县丞——没错,在?国子监时,杨俨是他的?下属,如今在?邺县,巧的?是又碰见了与他同枝的?杨家人。


    杨县丞继承了杨家人一贯的?圆滑脾气,并不像其他属官一般有些敷衍他,还道:“县衙老旧,从?前两任知县都是住在?白员外的?别业里,徐知县若住不惯,也可将那别业修缮一番——”


    这是什么话,徐璟严肃地拒绝了他。


    杨县丞只一笑:“舟车劳顿,徐知县先休整几日吧。”


    北地的?风不同京城,朔风如刀,无孔不入,若是碰上下雪,便会?发出犹如兵戈相撞的?金鸣声。


    在?京城里,再冷可以点?炉子,多少都会?暖和一点?。可在?这儿,或许真是这府邸年久失修,久违人居住,炭盆很容易熄,需要人时时照看。


    他来未带多少家仆,只惯常亲近的?十余个仆从?,阿昌算一个,管家荀常算一个,人手很不够。


    除去这些,县中的?景象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曾见过北方逃来京城的?灾民?,故在?他的?印象中,北地不说饿殍满地,至少大多数人应该是面黄肌瘦的?。但?今日入城,却见大家精满满、干劲十足的?模样,走在?路上,似乎连这割人的?风都不恼了。


    想起自打进入北境以来,沿路看见的?那些茫白棚帐,地里满面笑容的?村夫村妇看来,阿琬说的?朔方的?那“试点?”已然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正在?慢慢扩大试验范围。


    下半晌,便开?始下雪了。院中下大雪,屋内下小雪,为?了挡住这刺骨的?寒冷,阿昌尝试点?起炭盆,又不断被?熄灭,这才发现屋顶有一处木头?朽了,连带着上头?的?瓦片也碎成了残渣。


    “真该死,”阿昌嘟嘟囔囔地揭了空屋子的?瓦来补这儿。


    徐璟淡定道:“等明日等雪停了,我去城中找匠人来修补。”


    阿昌“嘿嘿”两声,若是乔琬在?这儿,定然要惊讶,主仆俩却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自怨自艾,反而心情正常,该干嘛干嘛。


    县衙里的?其他县官也嘀咕,这位好大的?架子!


    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位不是得?罪了陛下,触怒龙颜,才外放到他们这犄角旮旯里来的?么?


    他们过去的?主心骨就是杨县丞,有这疑问,自然爷去找杨县丞解惑去了。


    杨县丞很不屑:“你们脑袋上那两个窟窿就只瞧得?见他外放,瞧不见他在?外放之前做了些什么么?”


    一干人等颇老实地摇了摇头?。


    杨县丞张了张嘴,话卡在?嗓子里,半晌道:“罢了,听这位的?话,总没错处。”八品官怎么了,外放左迁怎么了,那也是他们上峰呢。


    ——


    三月后,山阳。


    山阳的?县主府已经竣工了,是在?过去一位将军的?别业上扩建的?,在?山阳县西?。


    听说新封的?县主要来,山阳县的?百姓们都在?猜测,这位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想到县主还没来,贴身丫鬟先来了一个。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重金将那条街上的?铺子都给买了下来。


    其实听起来挺多的?,但?山阳县本就不大,这条街又因为?盖了座县主府,故只有□□间铺子。


    商铺主人原本想着地段一般,便是“献”给这位县主也无妨,谁料这位山阳县主却执意?要花钱买。


    买下来后,又是大张旗鼓地对这些铺子进行修缮,还神秘兮兮地拉了个棚子,不叫他们看出来里面是什么样的?。


    一时间民?众纷纷交头?接耳,这位县主还未见其人,便在?他们心里留下了“人傻钱多”的?印象。


    乔琬一行抵达山阳,却没有下车,只是让阿余先行安排妥店址的?而是临时起意?去朔方转了一圈,自然被?镇北侯抓去,带她看了如今田里的?盛景。


    又在?回程的?时候,途径邺县,逗留了几天?。


    这才,回到山阳。


    七月,是一年里山阳县天?气最好的?时候,温度最宜人的?时候,云淡天?青,阳光近乎明媚,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乔琬也脱下了棉袄,换上了春衫。


    神神秘秘地吊了山阳百姓几个月的?胃口,这一天?,自然是人人争相前去看热闹。


    县令率县衙其他县官在?城门口迎接,虽是异姓宗室,但?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遥不可攀的?一县之主。


    更别说,他们已经听说了,从?朔方传过来的?新的?种植方式,便是这位县主想出的?主意?。


    别说县官了,就连前几个月还在?嘲笑县主人傻钱多的?那些百姓,此刻都一扫玩味,换了恭敬的?态度。


    “听闻县主是位年逾四十的?农妇,长相很是粗陋,咳,便与你我差不多。因为?犯了事,被?抓进牢里,提出这法子将功补过,这才被?封了县主!”


    “真假的??你别不是诓我,”另一人不大相信他的?话,狐疑道。


    “我诓你作甚!”那八卦的?人一脸肯定,“若不是常年在?地里劳作,怎可能提出这样好的?法子!”


    这时候与他搭话的?人已经半信半疑了。


    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想什么呢,我曾在?朔方城见过一回县主,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八卦人、搭话人俱回头?,眼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顿时将那年轻书生一把拉过来:“来来来,这位小兄弟,快说说,县主长啥样啊?”


    那书生嗤笑一声,摇摇头?:“县主长什么样,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不过,告诉你们也无妨。”书生赚足了期待,才悠悠开?口,“县主没有四十,更不是农妇,具体的?年龄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最多不过双十年华,生得?很是貌美风流。”


    他们忙问:“如何貌美?”“如何风流?”


    “我听闻县主与镇北侯很是亲近呐!莫非”


    另一人亦揣测:“难道”


    年纪稍长的?县令听见后头?百姓越说越不成样子,回过头?,皱眉轻呵斥道:“不得?妄议贵人!仔细等着!”


    他们却没听他的?话,因为?城门处渐渐出现了辆高大华丽的?马车,随着滚滚尘烟渐近。


    “哎!”


    “哎哎哎!那车驾是不是!”


    “县主的?车辇,是山阳县主!”


    只见那车辇上间花绣帘轻纱飞舞,影影绰绰显现出一女子的?侧颜剪影。


    虽看不清楚容貌,但?只消看那幽凉侧影,脖颈细长,曲线优美,怎么也不可能是四十来岁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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