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睡觉
卫铭的这个二师兄姓江, 全名叫做江泰仪,这名字是他父亲翻了好多天的字典才取出来的,寄予了他父亲的厚望——他父亲痴迷玄学, 从儿子出生起就打定主意以后送他去道观, 并希望他修炼成一个可以主持“祭泰山那样隆重仪式”的天师。
搁古代, 这样的人才得是国师, 可见他父亲的野心。
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很明显——卫铭他二师兄,少年时就去了五朝观, 但一到结婚生子的法定年纪,立刻还俗归家,术法驱邪样样不通,倒是将道观内一位师叔推拿的手艺学了个□□成。
从庙里走了后,江师兄开了个推拿店铺谋生,因为手艺确实很好,又有五朝观师叔介绍的客户,口口相传下来,生意很是不错。
有了稳定收入,江师兄这位妙人跟早就眉来眼去的女朋友火速结婚,又生了个可爱至极的小闺女塞给他爸带, 彻底堵住了老爷子唉声叹气絮叨个不停的嘴。
看卫铭带着两个年轻大小伙子上门, 江师兄高兴的很, 招呼他们进门,又是泡茶又是拿零食, 把他们当小孩子对待。
卫铭一点都不客气, 靠着椅背坐了, 一边吃薯片一边指手画脚。
指着俞安乐:“这个要安神。”
指着方炎:“这个要放松筋骨。”
咔嚓咔嚓吃薯片的声音让方炎忍不住回头,“刚刚才吃饱饭, 你能不能歇歇。”
其实是江泰仪的小闺女正眼巴巴看着卫铭手里的薯片,明显这个不靠谱的小师叔吃的是小朋友的零食。
卫铭“哼”了一声,手上将薯片一扔,端起一旁的清茶喝了起来。
喝茶消食总行了吧,年纪轻轻话真多。
江泰仪有那么个喜欢指手画脚的爹,脾气耐心都好极了,而且他也算得上是跟卫铭一起长大的,对卫铭的瞎比划一点都不生气,只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说小师弟,小师弟还一声不吭,要知道以前在庙里,哪怕是大师兄发话,卫铭心里信服嘴上也是要撅回去的。
这幅乖顺的模样,简直比天上下红雨还稀奇。
江泰仪按捺住盯着方炎看的冲动,先是给俞安乐点了个安神香,安排学徒先帮他放松,他自己则是亲自上阵,朝方炎招了招手“小伙子来,趴这里。”
江泰仪只上手捏了几下,就大致知道了方炎的问题,“你这胳膊用力用过头,我给你推推,不然得酸痛好几天,肩颈这块也有点堵,结节你听听,一推一个咯噔。”
方炎先是龇牙咧嘴,这劲道,这酸爽。
然而没过一会身体就适应了,感觉到酸疼的手臂在一阵阵酸麻中热起来,方炎忍不住给卫铭竖了个大拇指,“师兄真厉害,卫铭你也真是很会享受生活。”
二师兄这里的安神香也是好东西,听着店里舒缓的音乐,卫铭正静心感受神魂的波动,听到方炎的话只瞄了他一眼,心说,你也挺会享受生活的。
没有杂事找上门的时候,离水镇的生活平静无波,闲着无聊的卫铭没少观察自己这个法器的动静。
除了机车,方炎还很喜欢听音乐,机车只要开在无人的道路上,就必定要把那带劲的音箱开起来,一边感受迎面而来的风,一边随着音乐轻哼。
俞安乐在的时候,三人经常是聚在一起的,方炎晚上在卫铭家吃完饭,嘴上说是回去洗澡了,但可能要过半个小时,卫铭才能听见隔壁那栋浴室里水声响起。
卫铭有一次实在好奇他回去都磨蹭些什么,从厨房窗户看过去,就看到方炎怀里抱着换洗衣服,蹲在浴室门口认认真真鼓捣手机——他在找今天洗澡的时候要听的音乐。
洗澡选个歌简直比选对象还认真。
哪怕生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他也很乐意享受每个快乐的瞬间,让卫铭觉得这人简直简直让人特想欺负他一下试试。
欺负到什么程度,他才会哭着求饶呢?
缺德鬼卫铭在脑子里绕了一圈乱七八糟的想法,室内渐渐静了下来。
最近疯狂补觉的俞安乐早就睡着了,方炎累了一天,这会几个穴位一按,也慢慢昏沉起来,半睡不醒间脑子里还惦记着正事儿,勉强撑着不完全睡着。
卫铭当然也没忘记正事,这趟过来是二师兄主动联系他的,听起来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只是二师兄看着精气神都挺好的,卫铭也就不着急,反正二师兄是个话痨,他有事一定忍不住不说。
果然没几分钟江泰仪就打开了话匣子,偏偏这个好人先关心师弟:“卫铭啊,你高功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卫铭拿眼盯着他,并不说话。
江泰仪失笑:“你说你怎么回事,明明灵气冲天,又不像我们这些榆木脑袋,怎么解个卦就能解得南辕北辙。”
这话题引得方炎都清醒了过来,他也好奇得很,“江师兄,是在说卫铭不会算卦的事吗?”
江泰仪更惊奇了,“你居然连这事儿都知道!”
自家小师弟偶像包袱特别重,除了自家师兄弟,谁也不知道一代天师骄子,老天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竟然算不准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教这门术法的时候,师傅就提过,想学好卜卦首先信念要坚定,”江泰仪咂摸了一下嘴,“因为卦不会错,取象感应则要靠信念,卫铭解卦总错,大概是因为相比起所谓的命,他更信他自己吧。”
卫铭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不信命才是正常的,对任何事情过分相信就是迷信!”
方炎一脸不可置信:“你个道士,你说你不迷信”
“咳,你管我。”卫铭呛了回去,趁着方炎没反应过来立刻转移话题,“江泰仪,你找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好家伙,连师兄都不叫了。
江泰仪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是我家老爷子,你知道的,他一直对自己没法通灵的事耿耿于怀,但是最近他不知道搞了什么名堂”
卫铭有些惊奇,“他开窍了?”
江泰仪点头又摇头,“我说不清,明天刚好有人请我做法事,还请了他,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卫铭点头,江师兄顾家的很,是个勤快人,他有正经道士证,虽然做天师必备的术法他一窍不通,但普通法事科仪还是做得的,因此哪怕他已经归家,周围有些红白喜事,信这个的人家还是会请他。
晚间,卫铭三人留在了江师兄家。
金豆子作为大金主,还有养魂的需求,自然不能让他睡不好,江师兄为他单独准备了一间房。
至于卫铭跟方炎,两张按摩床一拼,再铺上被褥,就是一张简单的单人床。江师兄家其他没有,按摩床多的是,很快房间铺好了两张床。
江师兄拍了拍手:“你们俩将就一下。”
卫铭挥了挥手,拒绝了要跟他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二师兄,只是躺下刚转过头,就看到方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刚按摩的时候睡过一觉,方炎都精神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问号,“江师兄的父亲为什么那么痴迷于通灵啊?”
卫铭看着方炎眯了眯眼,没回答他反而低声道:“转过身去。”
方炎不明所以,但跳大神的再奇怪,也有他的道理,他乖乖翻了个身,只耳朵还是竖着,想听八卦。
他的身后,卫铭盯着方炎后脑勺的发旋,拧了拧眉。
真奇怪,看见方炎亮晶晶的眼睛,他神魂不稳,怎么看不见,神魂又起了烦躁。
卫铭“啧”了一声,又道:“转回来。”
方炎这次没翻身,只掉了个头,他都不敢大声说话,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卫铭在呢,不能有脏东西吧!!!
卫铭看到方炎满是信赖的眼神,没忍住坐起身,他伸长手臂往方炎那边探去,在方炎疑惑的眼神中,结结实实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看着方炎不可置信的眼神,卫铭终于满意地勾起嘴角,“睡觉。”
第42章 江家大爷
早上卫铭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 江泰仪就来了,看卫铭一套功课做完赶紧招呼:“走,去我家吃早饭, 你不是爱吃我妈做的萝卜干。”
因为昨晚那一脑瓜崩, 方炎谈不上生气, 但今天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这会听到卫铭过来干巴巴地喊他:“走,二师兄他妈妈做的萝卜干, 好吃。”
方炎捂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咬起来嘎嘣脆,听起来跟弹我的脑门一样响?”
卫铭:“”
手贱一时爽,但你要问他下次还敢不敢,对不起他还敢。
卫铭跟方炎到江泰仪家的时候,江妈妈正使唤江父去买包子。
鉴于江父以往有点钱就去买所谓的“法器”,各种上当受骗还兜不住钱的经历,江父对家里的资金只有使用权,没有管辖权。
此时江母正一张张数零钱给他,“喏,去买8个包子, 喜宝愿意喝他们家豆浆, 你也打一壶, 别加糖。”
江父生孩子晚,如今年纪已经很不小了, 在卫铭的印象里, 江父是个一贯很听江妈妈话的小老头, 只是今天小老头却嘚瑟的很,抓过江母手里的钱往口袋一塞:“丢了也没事, 大不了我再去赚。”
门口江泰仪苦笑,“他最近就是这个样子。”
卫铭看着春风得意的江父,也是一时无语,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江父年轻的时候在工厂做工人,他干得还算不错,只是架不住时代变迁,正赶上了下岗潮。
江父脑子不是顶灵活的那批人,倒也试过摆摊,跟风做过餐饮,最后赔光了下岗工人补助金,想想自己唯一会的技能——开车,索性去了出租车公司。
在小地方开出租,又不像那些脑子活、心眼黑的会拉黑车,一天天早出晚归也不过混个温饱,直到退休,江父手里也从来算不上富裕过。
一辈子平庸又憋屈。
若是周围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生活便也罢了,偏偏他们老江家出了个江七爷。
江七爷是江父的七叔,是个远近闻名的通灵人,据说最擅长指点丧葬之事,经过他的手入殓下葬的人家,要么有后福,要么有余庆,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就起来了。
江七爷没有亲生的子女,早年便放出话来,要在江家找个侄子,把手艺传承下去,他在族内看来看去,先挑人品心性,选了三个侄子跟着先试试学习一段时间。
江父当年正是被江七爷挑去跟着学习的三个侄子之一,他这人憨直又勤快,正对了江七爷的脾气,江七爷那时候非常喜欢他,对他称得上倾囊相授、用心指点。
但通灵这门手艺不比其他,比起人品,更需要天赋。
江父学这玩意儿只觉得如听天书、一窍不通,哪怕因为觉得不能辜负江七爷的偏爱而拼命用工,也毫无成效,最终当然只能是收拾包袱回家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学得那门手艺的二堂弟,一日日受人尊敬,更不用说赚了个瓢满钵满,早早盖上小洋楼,子女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硬生生将平庸的自己比成了泥。
尤其是当年,江父的父亲,也就是江泰仪的爷爷脑子里长了个血管瘤,去就医的时候,医生说得明白,两种方案。
一是用一根导丝从大腿动脉进去,一直延伸到脑子里,将栓塞剂药物精准注入长瘤子的位置,瘤子自己慢慢就没了。这是个微创手术,病人不受罪,并且几乎算得上永绝后患。
二是开颅,用特制的动脉瘤夹将血管夹起来,阻断瘤子的血液流通。但这法子治标不治本,甚至下一次脑出血可能就会造成脑梗死,相当于脑子里有个定时炸弹。
稍微听得懂话的人都知道,该选第一个方案。
但江父当年选了二,因为没钱。
当年国内技术不够,方案一用的全是国外的材料,还得请专家会诊,到大城市治疗,没有几十万下不来,江父一个月拼死拼活五千块还得养全家,实在拿不出这个钱。
江泰仪的爷爷自己都说,不能因为自己拖垮全家。
老人家一把年纪动了个开颅的大手术,光是颅骨上就钻了三四个孔,更不用说其他问题,术后三年都没撑到,撒手人寰。
江泰仪爷爷脑梗死抢救的那一晚,江父在抢救室外木然站了一整晚。
选择早在当年做手术时就做下,这两年对这个结果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江父甚至都没哭,让江妈妈想安慰劝解他都无从开口。
只是从那晚以后,江父对自己不能通灵这事突然魔怔起来。
他到处找偏方,遇到什么骗子都敢试试,甚至因为江七爷年事已高不再收徒,江父将自己十几岁的儿子江泰仪送去了道观,他坚信老江家的人该有这个传承,只是自己没找对路子。
他当然一无所获,也因为对通灵这事的执念做了许多荒唐事,在街坊邻里间徒增笑料。
然而最近命运似乎眷顾了江父,一个月前,江父突然找到江泰仪,说他能通灵了。
江泰仪现在想起那场法会,都觉得恍惚。
那场葬礼是一户姓李的人家,儿子替父亲操办的,那父亲才五十上下的年纪,突然出车祸走了。
惨遭横祸,儿子实在心疼父亲,特意请了江泰仪前去做场法事,为父亲积德消灾,只希望父亲哪怕事发突然,也能在那黑得看不到头的黄泉路上走得顺当些。
江父要求跟着江泰仪一起去的时候,江泰仪并没有反对,江父以往也会去帮帮忙,做些祭台布置之类的事。
只是实在没想到,江父在众目睽睽下,当场表演了一个请阴客上身。
当时来吊唁的众宾客已经到齐,李家儿子披麻戴孝整齐,正要请江泰仪开始法事。
还没等江泰仪敲响引磬,江父突然走到棺材前。
寻常通灵人要做的敬告天地、祭拜亡灵、威吓野鬼甚至饮酒请魂的事他一样没做,他只是站在原地垂下头,肩颈开始神经质地抖动,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后,再抬头时,眼中便只能看得到眼白。
前排围观的几个宾客甚至被他的样子吓得倒退两步,后排的人不明所以还在问:“怎么了,怎么了?那是谁啊?”
而江父已经调转目光,盯着李家儿子,大喝一声:“菜头,你听好了!”
李家儿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妈妈却一把拉住他,“你跪下,你爸来了!”
菜头正是李家儿子还在他妈妈肚子里时,他爸给他取的小名,出生后混叫了一两年,后来就再没叫过。
如今听到这称呼从陌生人口中说出,李家儿子的妈妈一下子就信了,这是她老公回来了!
“你记住,我跟你强叔一起在徐市做的铁路工程,费用结给了他,有四成该是我的,要结清。还有上个月装饰公司的案子”
死去的李家父亲生前手里有个规模不大的工程队,说好听到处做工程,但实际上就是包工头,很多工程是跟人一起合作,有些账目摆不到台面上,不过他自己手很难说得清。
李家父亲乍然出车祸去世,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什么事都没跟家人交代。
如今上了江父的身后,当着众位宾客的面,李家父亲将还有哪些工程款项没结给说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为家人挽回不少损失。
那些被点到名的朋友,在这场合下哪里还敢赖账,纷纷应是,表示回头就把账结清,请他放心走。
这倒也罢了,那李家父亲不愧是做生意的,他借着江父的嘴,还将哪些工人工资、分红没付都说得清楚,在场吊唁的那些工人真是当场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一时对李家父子信服的不行,李家儿子要是接手父亲这摊子事,也能顺利得多。
葬礼众人皆大欢喜,江父通灵能力也是一战成名,他在江湖上甚至有了个名号——江家大爷。
从那之后,总有人上门请他去做事,每次上面烟酒红封备得齐整不说,态度还相当恭敬客气。
江父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因此哪怕到了这个年纪,最该是老成稳重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飘了起来。
江父拿着买包子的钱正走到门口,原本每次看到卫铭这个“玄门骄子”都十分客气热情打招呼的江父,这次双手背在身后,矜持地朝卫铭点头。
“小卫来了,快进去吧。”
卫铭:“”
有点不习惯,毕竟被称呼了十几年“卫小天师”,一下子变成了“小卫”,多少有点怪怪的。
只是等电梯门一关上,卫铭立刻转头对江泰仪说:“你爸他一身阴气,神魂晃荡。”
跟修心修神的正路子天师不同,通灵人更简单粗暴,直接请阴客上身,有事说事,只是每个人开窍程度不同,通灵程度也不一样。
像江泰仪刚刚描述的,能将哪些工程款没结清都说得清清楚楚,这本身通灵程度就十分罕见。
同样,也极其伤身。
卫铭脸色有些略微的沉重,“他通灵很频繁?”
照这个趋势下去,简直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
第43章 法门
“只要有人请, 他就去。”江泰仪虽然对通灵师这个行业不熟悉,但稍微想想就能知道,总是请“客”上身怎么能是好事。
而且这还不是最让他担心的。
“我这次请你过来, 就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他通灵时的样子。”
吃完早饭, 江泰仪自己穿上了道士的行头, 虽然只收了主人家一份钱, 但他也给卫铭准备了一身。
既然吃了道士这碗饭,有阴魂要送, 去念念经也是应该的。卫铭也没矫情,穿上行头,又坐下让方炎给自己梳了个道髻。
三人早早就去了。
这其实是丧事的第三天。
去世的是个老太太,得病好长一段时间了,是扩散到全身的癌,但因为年纪大身体活力低,病情反而发展的很缓慢。
老人家水米不进好些天,本来老了就枯瘦,如今更是仿佛缩成了小小一团,被掩在层层叠叠的大寿衣中,又隔着冰棺的罩子, 几乎看不见脸。
请江泰仪来做法事的是老太太的小儿子, 也是她生前最疼的儿子。
但他在最后的这些天里却没能陪在老太太身边, 原因也很简单,他自己也得了癌, 肺叶上的病症, 略微动作大些就剧烈咳嗽, 还喘不上气。
又因为经过三轮化疗,头发几乎都掉光了, 脸色蜡黄,眼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实在不敢见老太太,家人也只告诉老太太,老小去国外做生意,暂时回不来。
老太太也不知道听懂了还是猜到了,力气微弱也还点头说:“不能耽误他,工作重要。”
直到如今这天人永隔的时候,这老儿子才趴在冰棺上,模模糊糊见了母亲最后一面,泣不成声。
而江父则是这老太太的小儿媳妇请来的,“听说您能通灵,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我老公不敢来见他,怕见了她动了伤心,反而把她往死地里推,如今虽然都说不见面对两个人都好,但是到了也没能说上话,终究遗憾,您看,您能召到我们老太太吗?”
小儿媳妇探究地看向江父,这名声在外的“江大爷”,不知道是不是真跟传闻中一样神奇,但不管是不是真的,哪怕是骗子,只要能骗得自家老公信了,也不算白花这个钱。
小儿媳妇一边将红封往江父手里塞,一边状似无意地提及:“我们老太太生前最疼的就是我老公,不像别人叫他元成,老太太私下里总是叫他大成子,我老公也孝顺老太太”
江父一把年纪,如何不知道这小儿媳妇的意思,这是在给自己“透题”,他也不辩解,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反正一会儿真的开始通灵,他们自然知道自己的本事。
江父这次的通灵比以往来得更突然。
江泰仪正在亲属的帮助下写招魂幡,亡者姓甚名谁,祖籍哪里,家住何处,何时出生、何时亡故,平日里为人如何,又有子孙几人云云,写清楚了,再烧些纸钱、纸符给鬼差,才能将亡魂请来。
以往总要走过这些流程,甚至江泰仪念完经,为亡者消灾度厄的祈祷文书也烧完了,才会进行通灵。
然而这次,江泰仪的白幡刚刚架上,准备祭告四方的时候,江父就“砰”地一声倒了下去,还撞翻了一张椅子。
等他再直起身,已经是翻着白眼,身体抽搐的状态。
他似乎废了好大的劲要站起来,却偏偏有些力不从心。
别人不敢动,江泰仪连忙上去将他扶起。
他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泰仪,而是对着趴在冰棺边的小儿子喊了一声:“成啊。”
这句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尤其是主家自己人,所有人都盯着江父,惊诧莫名,那边一直关注江父的小儿媳妇更是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控制着没叫出声来。
因为刚刚江父发出的并不是他原本粗犷的声音,而是几乎跟老太太生前一模一样的声音!
趴在冰棺边的小儿子更是猛地转头,听到江父口中再次发出熟悉的一声“成啊”,小儿子哭着跪倒在地,“娘啊,我的娘啊,我不孝啊,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江父”颤颤巍巍扶上小儿子的肩膀,“成啊,不哭。”
她仔仔细细看了看小儿子,开口带了些哭腔,却依旧慈和,“你别怕,娘先去那边安顿。你要是好了,就好好过,要是不好,就来找娘,别害怕。”
母子俩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在场人无不惊诧又动容,唯有卫铭的眉头拧的死紧。
在常人看不见的维度,江父的神魂几乎只剩一点点悬挂在他自己的肉身上,看得卫铭心惊肉跳,就怕他下一刻就过去了。
卫铭实在没忍住,偷偷握紧他的软鞭,以防江父的神魂真的飘走,还能卷回来救一救。
同时,他默默念起斗部心经,身上原本蛰伏的煞气渐渐乖张起来,猛地一震,就将喋喋不休的老太太吓了出去。
江父当即软倒在地,好在神魂又缓缓归了位,只是他脸色煞白,唇色发青,那样子简直比冰棺里放了三天的老太太都好不到哪里去。
江泰仪咬牙请主家人帮忙扶住他,自己想去找些糖水来,准备化一粒安神丸喂他。
卫铭立刻跟上了江泰仪,他难得有礼貌,“二师兄,”但是说出的话却渗人,“伯父真的没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物吗?”
都这样了还没把自己玩死,真的很像邪丨教那一套。
江泰仪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方炎听到这个词一激灵,“邪丨教?他拜了奇怪的东西?”
卫铭摇摇头,“拜什么并不重要,许多地方还有自己造的神呢,这只能算是各地风俗。重要的是不能违背善良风俗,伦理道德。”
“那你为什么说江伯父他”方炎没卫铭那么百无禁忌,不好意思当着江泰仪的面说人家父亲信邪丨教。
卫铭在方炎面前耐心的很,“道家入门第一课,师傅就会告诉你,修道者修心,我们求的是德,求的是自在,求的是问心无愧,那些邪丨教跟我们最不一样的东西就在这里,他们求信,需要信徒、发展下线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进账。”
卫铭看向场中还缓不过来的江父,“邪教在南洋那边的国家更常见,他们还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用奇怪的药物,或者说明明是正常药物,但是因为滥用造成很糟糕的后果。而这些药物,会让情绪变得不正常。”
这话说的,再加上父亲最近对通灵这件事的疯魔,让江泰仪看向父亲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但是他又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原因很简单,”江泰仪死鱼眼,“那些药物死贵,加入邪丨教也得交钱,而我爸,他兜里能掏出五块钱都算我输。”
卫铭: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方炎:江伯母威武。
不是邪教就好,卫铭这冷心冷肺的东西对人家的师承并不好奇,他只是斩钉截铁告诉江泰仪:“他不能再继续通灵了,会死。”
虽然小师弟不爱说人话,但他说的基本都是实话。
江泰仪看着卫铭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主家人对刚刚的通灵显然很非常震憾,他们聚到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去了,倒是还记得单独开了楼上一间卧室门,请江父进去休息。
房间里,江泰仪小心地喂江父喝上几口热糖水,他的脸色终于好了些。
等他心跳也平缓下来,江泰仪虎着脸开口:“爸,我请师弟看了,你这样很危险,不能再继续做这个了。”
江父一下子就急了起来,“怎么就危险了,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只是情绪激动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他还掏出手里的红封,“我趁着还能动,再挣点钱有什么不好,你一个人养家不容易,我贴补点我也高兴。”
“你这拿命换的钱,你敢给,我敢花吗?要钱我自己挣!”江泰仪平日脾气再好,也着急起来。
江父见儿子生气,试图打感情牌,“你也知道的,我这辈子的心结就是当年没能入了七爷的门,没挣到钱,如今到了这个年纪,与其窝窝囊囊地活着,遂了我的心愿又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江泰仪更生气,“什么叫这个年纪,你才多大年纪,而且这心愿就这么重要,命都能不要?而且还有喜宝呢,喜宝才不到四岁,你不想看见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结婚生子享天伦之乐?”
提到可爱的小孙女,江泰仪说不出话了。
只是他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那江七爷,虽说无儿无女,但晚年的时候,逢年过节来探望的人一屋子又一屋子,甚至因为感激他的人多,江家的族谱都为他单开了一页!
江泰仪又探头看了看屋外,那老太太的小儿子握着自己老婆的手,脸色看上去比之前轻松了不知多少。
“泰仪,你看看,这事不是我说不做就不做的,爸爸确实有用啊。”
这话说得,江泰仪都一时语塞。
但一旁站着的卫铭突然站了出来,他开口毫不留情,“刚刚传达亡者意思的事我也能干,随便一个能开天眼的天师都行,甚至哪怕不是天师,能掐会算的修行人都可以,真不是非你不可。”
卫铭以为自己说得实事求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话太过伤人,惹得方炎没忍住在他身后掐了他一下。
卫铭回头,就见到方炎一脸“你快闭嘴吧”的表情,他不情不愿地撇过头,烦人。
江父脸色也不好。
卫铭又把事情想了一遍,在心里又合计一下,开口问江父:“那您这通灵的法子到底是哪里学来的?通灵者不同师承,一般都会有对应的破障法门。”
通灵者解除撞阴负面影响的法子五花八门,正经严苛的流派有供奉仙家的,每日早晚都要祭拜,逢年过节各色礼节更是少不了;
还有挂名在师祖跟前的,怕被恶鬼叫去了魂,一辈子将自己真正的名字隐藏得严严实实不许人叫,只起个诨名胡乱称呼着;
也有少见的,比如苦行苦修的通灵者,他们不婚不娶不嫁,一辈子手不沾钱财、住在深山老林自给自足,实在有需求也只是以物易物;
还有各自信仰不同的,信童姥要保持一辈子元阳的、信土公一辈子不穿鞋补足地气的;
另外日常生活中也有少生口舌是非、常做善事等等要求不一而足。
那边江父听到这话却面色变幻不定,眼见儿子神色坚定地看着他,知道今天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怕是过不了儿子这关。
他咬了咬牙,“这是我们江家江七爷的法门,正经得很!”
第44章 客人
江七爷的传承?江泰仪脸色古怪起来。
按辈分江泰仪应该称呼江七爷为七爷爷, 但他们这又有规矩,有孩子之后怕孩子搞不清楚乱喊人,大人都得随着孩子叫。
以喜宝的辈分该叫江七爷一声七老太爷, 江泰仪便也跟着这么叫。
“七老太爷活着的时候, 你都没学到他的法门, 如今他都死了一个月了!”江泰仪难以理解。
卫铭眯了眯眼, 一个月,按二师兄的说法, 江父就是一个月前突然拥有了通灵的能力。
“死了怎么了,我以前学的法门,突然融会贯通了不行么?”江父胡搅蛮缠起来,他气呼呼地起身,“我要去我的墓地看看,别跟着我。”
他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真是倒反天罡,做儿子的管到当老子的头上了”
江父不听劝,哪怕只是提起这个事都抗拒得很,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江泰仪沉下了脸,气氛僵得方炎都不敢说话。
卫铭看着江父走远时脚步虚浮的样子, 一点都不藏着他的冷嘲热讽, “是得去看看墓地, 这不要命的架势怕是很快就要搬去了。”
对师弟不说人话已经习惯了,只是说到墓地江泰仪更是要叹气。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明明身体很不错, 之前也完全没提过这事, 但是前段时间突然就闹着要先买个墓地,自己去拾掇一番, 碑都立好了,现下涂了红字,搞了个活人墓。”
等真正入土的时候,再把红字涂黑,就是死人墓了。
在他们镇,老人家提前给自己看好地方,选好“邻居”还是挺常见的,江泰仪想着这事他可以掏钱,而且反正早晚要买,见江父铁了心的样子,就没出声反对。
倒是江母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江泰仪说起来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倒不是怕不吉利,而是这只要买了地、立了墓,就得给墓园交管理费,我妈舍不得钱。”
方炎好奇:“那后来怎么又同意了?”
“因为我爸说,地价越来越贵,早点买,省钱还能挑个好地方,不能等到了那头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现世房价搁那摆着,江泰仪一点积蓄都拿去开推拿店租门面了,当时要结婚,虽然儿媳妇说不介意租房子住,但当父母的哪能看着儿子比不上旁人。
七八年前老两口几乎掏空了家底给儿子在县城买了婚房,对房价实在是心有余悸,如今江父这话一说,江母也立刻动了心。
他们也没要孩子拿钱,老两口自己拿了存着的棺材本,第二天就把地方买了下来。
“我爸对这个墓地可上心了,立好碑后放了鞭昭告四邻,又三五不时去看看,就这个月的月初有一晚,他甚至在那边坐了大半夜才回来,真的是”
这才将将立春,春寒料峭,江父一把年纪大半夜在外面吹冷风,连电话都不接,江泰仪脸上涌上无奈,“他一贯就是这么个脾气,念头起来谁都拦不住。”
卫铭点头,这倒是真的,他们师兄弟早就见识过了,当年二师兄闹着在家绝食也没拦住被送到道观的命运。
还好五朝观从师傅到师兄弟都是极好的,道观生活也没想象中清苦,有大师兄的照看安慰,又没了江父管束,江泰仪在道观反倒过得自在起来。
要不是因为要结婚生子,甚至还不想归家。
看着父亲头也不回的身影,江泰仪叹了口气,“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毕竟老头子要是不乐意,自己也不能绑着他,跟头犟驴似的。
卫铭心里倒是有个主意,但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再说吧。
江父的事还得回去一家子好好说道,江泰仪转头提起另一件事来,“师弟,后天师傅生辰,你记得的吧?”
卫铭点头,“记得的,我去买寿鱼。”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在代代相传的风俗里,七十三岁跟八十四岁是两道坎,老人靠自己很难跨过去,这就需要子女帮忙。
伍市这边传统的做法是,在老人生辰当天,儿女要去买一条寿鱼,其实就是活鲤鱼,用特定的手法煮好之后,请老人吃下,老人才能平平安安过了这个坎。
卫修诚今年刚好七十三岁整,后天就是他的生辰,虽说按习俗,应该由儿女来做这事儿。
但是因为师娘早年不愿意生孩子,师傅并没有亲生的子女,徒儿也是儿,于情于理师兄弟几个也该去尽孝,尤其是卫铭,几乎是卫修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依旧还要师傅操心,跟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
虽说卫修诚看着健健康康,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连今年都过不去的样子,但卫铭也没有不识好歹到这个时候顶嘴,风俗或许并没有依据,但哪怕只是做个仪式感,师门几个能借这个机会聚聚热闹一下也是好事。
卫铭不想扫兴,做事也难得周全起来,他还提前打电话告诉方旗山:“师兄,我后天一早就回去,路上顺便买鱼。”
那头方旗山听他能惦记着这事,心里也高兴,“我正准备蒸些寿桃,想着到时候可以供供过路神仙,也能分给信众热闹热闹,但是师傅说不要张扬,我一想也是,索性不做寿桃,只蒸成馒头好了”
卫铭最不耐烦听这些琐事,刚刚所谓的周全一秒破功,他插话打断方旗山:“随便,那我回去还要带些什么?反正路上得经过好几个市场。”
方旗山原本就要去见师傅,此时已经走到了卫修诚的房门口,听卫铭这样问,索性回他,“我没什么需要你带的,不过我刚好在师傅这,你问问他想要什么。”
卫修诚听明白是卫铭的电话,毫不犹豫道:“你把那个叫方炎的孩子带过来我看看。”
上次在离水镇虽然见过,但当时一直处理俞小老板的事,没能仔细看看这孩子。
卫铭听得有些奇怪,“你看他做什么?”
方旗山也忍不住一直朝卫修诚看,好好的,看方炎做什么?
卫铭不知道的是,上次回来,卫修诚就将自己关在典籍室中,将记载了卫铭所修的《斗部》心经所有的资料都翻了一遍。
卫铭觉得自己是个大聪明,想出了将方炎当做锚点的好主意,只是对典籍文书不耐烦,基础知识不牢靠的他却不知,灵魂相触、互相标记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就比如说之前的双双与晓杰,哪怕是亲兄妹,灵魂又交缠那么久,晓杰才能勉强感应到双双的位置。
但按卫铭自己的说法,他离魂后,方炎在他的神魂视野里,简直亮如灯塔。
这实在稀奇,一开始卫修诚还怀疑是卫铭所修功法的原因,但翻遍典籍也没有类似的记载。
卫修诚一时也搞不清原委,这也导致他对方炎格外好奇,这次叫来也不做什么,只是看看这孩子的脾气秉性如何。
毕竟从最早的卦象看起来,这孩子怕是要跟自家这天魔星,纠缠半辈子。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算那一卦,将卫铭送去离水镇,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另一头,江父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墓地。
江父江母所在的南马河村是比离水镇要更偏远些的一个小乡村,在这边的墓园里,除了遗体一定要火化才能下葬这个政策实行得比较到位外,其他移风易俗的相关规定推进得并不彻底。
毕竟如果没有火化证,销户等后续手续是办不下去的,村民不得不接受这项硬性规定。
遗体必须火化,墓地大小也有限制,这就意味着死后不能用上大棺材,只能“屈就”在小小的骨灰盒里。
对身后事相当在意,担心死后没有稳妥住处的村民转了个思路,他们放弃大棺材,开始追求起了地面墓碑的形式。
村民热衷于此,商家自然闻风而动,偏偏村人又爱攀比,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儿女的生活都定了型,能琢磨的无非就是这些身后事。
在这样的风气下,墓碑从最初简单的贴砖、雕龙画壁慢慢升级,规格越来越复杂,不出两年,最后的成品哪还是一块墓碑,硬生生建成了一个迷你“小别墅”。
飞檐翘角的屋顶、雕梁画栋的连廊,门口“威武气派”的石狮子,甚至外面还有一圈围墙。
一栋比一栋“豪华”,原本朴实无华只有一个个简单水泥包包的墓园里,如今充斥着中西结合、洋不洋土不土的四不像。
江父自己的活人墓也是如此,因着是新建的,选的是最时兴的样式,在整个墓园里看着也是最气派的那一拨。
这是江父据理力争才建起,又费心费力自己布置的墓地,按理说他应该十分满意才是,只是江父看向“小别墅”中间那个原本该放骨灰盒的小小石室,眼神中竟透露着些微的恐惧。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盯着石室不知想了些什么。
揉了揉开始疼痛的头,江父摸出电话,凭着记忆拨出一个号码:“邱司婆,我遵守承诺瞒着所有人,什么都没说。今天又通灵了一次,你什么时候把药给我?”
“我相信你的诚意,最近我有事不方便过去,你的药我就放在你的墓碑石狮子身后的栅栏里,一整瓶,够你用一段时间。”
疼痛从太阳穴慢慢扩散,连心脏都有些难受起来,江父深深喘了一口气,克制着恐惧,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邱司婆,你确定我只要按你说的做,喜宝就能有最好的通灵天赋?”
那头女人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笃定,“当然,迄今为止我应承过你的事,哪一件没实现?”
知道女人不爱废话,江父得了确定的回答后,就要挂断电话。
那边女人却第一次叫住了他,“你家里今天来了客人?”
江父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但女人一向表现得对他家的事了如指掌,他如实回答道:“是的,我儿子的师弟,还有他一个朋友。”
刚刚还似乎很感兴趣的女人却突然又不说话了,直到江父摸索着取出药瓶,吞了一粒药,她才又开口,“你说的那个师弟的朋友,他看上去过得怎么样?”
第45章 聚聚
什么叫过得怎么样?
江父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话问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认识那个小子?我没什么印象,好像挺活泼的”
“行了,我有事。”那头女人突然挂了电话。
看着“滴滴滴”只余忙音的电话, 江父一头雾水, “真是神经病”
江父实在太累了, 他也不挑地方, 吃完药在原地坐了下来,倚靠着自己“家”的围栏闭目休息了一会, 原本蔓延开的疼痛终于舒缓了些。
江父活人墓所在的位置,隔着四五“家”,埋的就是他自己的父亲。
江父除了当初被逼得没办法,尝试“下海”做过个体户之外,一辈子称得上是个老实人。
能把江父养成这样,他的父亲更是老实憨厚得不行。
早年几个弟弟捉弄他,找到上工路上的江祖父,说小七早上起来心血来潮卜了一卦,你今天有血光之灾,但是没关系,我们在原地画个圈, 你在里面站着, 今天就别出来了, 这灾祸就能避过去。
当时江七爷还没这样声名显赫,但已经开始随着师傅“出马”, 至少在江家自己人眼里, 已经是个板上钉钉的先生。
老实的江祖父听几个弟弟这么一说, 当真顶着大太阳就在圈子里站着,想撒尿都憋着。
直到负责记工分的小队长见江祖父迟迟未来, 一路找到他家,询问江祖母你家男将怎么没上工时,江祖母才一边喊着“他早就出门了呀”,一边着急慌忙去找他。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江祖母找到江祖父的时候,听得这个所谓的“画个圈让你站着避灾”的说辞,同样被唬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小队长听着觉得不对劲,真要有这事,不通术法的普通人画的圈能有用?小队长提醒她赶紧去问问江七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才跑了去问,把江祖父“解救”出来。
就是这样脾性的江祖父,到了知道没钱用好的医疗方案的时候,还拍着儿子的肩膀告诉他,“村里多少人家,老人得了病就这么拖,在家里说没就没了,你能带我来治,村里多少人羡慕我呢。”
他是真的满意这个虽然挣不着大钱,但脚踏实地又孝顺的儿子的。
只是江父自己不甘心,当年当年他要是有那天赋,他的日子何至于如此。
七爷送他走的时候,满脸可惜的样子他记了几十年。
而且江祖父住院的时候,隔壁病床住的是个家里开超市的。
那家虽也算不上豪富,但生活很是过得去的样子,老爷子用的都是好药,子女很忙来往都匆匆,但护工就配了两个。
老爷子说起来骄傲的很,“我几个孩子,虽说念书什么的不怎样,但都开大超市,也算是当老板,不说赚多少钱吧,至少不用给人打工,听别人的话,日子过得自在。”
而他这样骄傲也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为什么几个孩子都做这行当吗?因为我早年就是开小卖部的,当年手里没钱啊,我带着媳妇骑着三八大杠去收破烂,娃子没人带就用个篮筐挂车边上,跟废品放一起,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做了两三年,手里有了一点钱,娃子也大到在篮筐里坐不住咯,我就用这本钱在村里开了第一家小卖部”
至于后面小卖部越开越大,几个孩子不读书之后都在家里帮忙耳濡目染,又给了本钱各自去做生意之类的,老爷子能讲大半天。
江祖父听了只是夸这邻床老爷子能干,江父心里却又难受了起来。
人家这才叫传承,如今哪怕生病了,在医院里接受孩子的照顾也是心安理得——毕竟留了那么好的基础给孩子们呢,孩子们过得也好,花这几个钱不心疼。
那自己?儿子被自己逼着去了道观,好歹学了个按摩手艺,但是喜宝呢?
那个看一眼都让自己心都化了的小孙女,自己能给她留些什么?
越想越魔怔的江父恨自己,怎么就没那个通灵的天赋!
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邱司婆找上门的时候,只一句“我能让江七爷的天赋,在你身上传下去,你要是愿意多受点苦,甚至能好好传给你孙女。”的时候,江父立刻就动了心。
受苦算什么,这辈子他只恨连吃苦的机会都没有。
多年上当的经验给江父留了最后一点点警惕心,他问邱司婆:“你要多少钱?”
邱司婆话说得坦荡,“要你做这事,我自有用意,对你我没有企图,当然这种拿不出凭证的事,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做不做全看你自己。”
一番话说了等于没说,江父却没考虑多久就决定听她的,原因也简单,自己一把年纪,没钱没本事,什么都没有,她就算骗又能骗去什么呢?
更何况,按照邱司婆说的,将她特意“取”来,蕴含江七爷天赋的那支魄“好好”供养在自己的活人墓中后,自己确实获得了通灵的能力。
虽说在通灵能力越来越强后,每次靠近自己的墓,都能听见从小小石室中发出的诡异动静,就像是就像是有人被捂住双眼行走,不断碰壁时发出的痛呼。
甚至仔细聆听就能发觉,那声音与江七爷实在相似。
但一旦体会过通灵后被人尊崇相待,一个月几乎赚了之前一年都赚不到的钱,江父怎么肯放手。
只当自己耳聋心瞎罢了。
今天是农历三月二十三,邱司婆吩咐过,逢三要点蜡。
却不是常规的点蜡。
江父小心地打开石室的门,作为一个活人墓,小小的石室里原本应该空无一物,如今却悬空挂着一个迷你“石棺”。
石头棺材做工精细,雕刻精美,但上面却被涂抹了些污臭的血迹秽物,令其内神魂一刻都不得安生。
更诡异的是,小小的石棺不过巴掌大小,七根封棺钉却足有小指粗细,丑陋地钉在棺材上方,露出长长一截。
棺材头部原本应该贴上“奠”字的地方,贴了一张黄符,本该看着就让人心安的符纸,却莫名透着一股狰狞。
江父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将一根只有拇指长短的白蜡点燃,小心避开悬挂石棺的红绳,放到石棺下方。
蜡烛的火苗并不多大,但对于小小石棺来说却称得上火力旺盛。随着石棺被火苗炙烤起来,石棺里四处碰撞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伴随着的痛呼,还有令人听着就觉得心惊的绝望呼救。
江父抖着唇,看了一眼石室内侧四面墙壁、天花板及地面上贴着的镜子,确认镜面完好无需更换,他一把将石室的门关起。
死都死了,当年那么为自己可惜,如今自己得了这天赋,也算也算
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江父转身落荒而逃——
江泰仪回家把父亲的情况细细说给家人听的时候,卫铭跟方炎蹭着金豆子的车也回了离水镇。
师傅要见方炎,还是在师傅生日“一家子”团聚的日子,哪怕是卫铭这样不在乎世人眼光的人,也觉得这个时间点把方炎带过去很奇怪,以至于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卫铭都还没想好怎么跟方炎说这事儿。
只是到了家门口,却看到了更奇怪的人。
代芹奶奶隔壁那栋房子前,有一辆小货车停着,梅修永正指挥着余姜上蹿下跳地搬东西。
看到卫铭跟方炎回来,梅修永笑眯眯地打招呼:“卫师,方炎,你们回来了。”
没等卫铭主动询问,梅修永已经自顾自说明了他们过来的原因:“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离水镇风景好,我就很喜欢,庙里事情忙得我头大,我就想着也在这里置办个落脚点,闲下来的时候能来这里放松放松。至于余姜,他调皮惹师叔生气,来离水镇避避风头。”
别说卫铭了,这话说得连俞安乐跟方炎都一脸莫名其妙,梅修永所在的青禾观跟五朝观差不多,也坐落在景区中,交通可能不便,但是风景那是没话说,离水镇这种城乡结合部风景能跟山上比?
好牵强的说法
身后的余姜也是一脸一言难尽。
师傅怎么可能把这么活泼可爱的自己赶出去,搬来离水镇当然更不可能他主动要求的,谁要跟卫大魔王做邻居啊!!!
实际上这都是梅师兄的错!
梅师兄不知道发什么癫,在邬师叔屋子前跪了整整一下午,庙里人都被惊呆了——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流行罚跪这一套,真犯了什么忌讳,也是自己去神像跟前去跪香。
后来才知道,是梅师兄要求搬去离水镇住一段时间,邬师叔却怎么也不同意,梅师兄说着自己一定要去,就在门口跪了下来。
邬师叔被气得不想出门,后来还是自己的师傅看不下去,出来转圜说:“出去散散心也好,你要是放心不下,就让余姜陪着一起去,余姜活泼,也能让修永心里松快些。”
莫名接到自家师傅的电话,让自己去离水镇,余姜也是一脸懵。
回到庙里,师傅跟余姜说了实话,余姜这才知道,梅师兄竟然竟然对卫师有那样的心思!!!
余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那是卫大魔王啊,就算有救命之恩,但是谁会对那种狗登西动心啊而且救命之恩,说句实在话,同辈天师里,几乎人人都欠卫师的命,救命之恩一点都不稀奇。
余姜觉得梅师兄这种恋爱脑,自己肯定管不住,但是余姜师傅最后悄悄跟他说的话,让他还是捏着鼻子来了。
事实上余姜的师傅话是这么说的,“我不是让你拦住他,跟谁好是他的自由,我只是想让你看着他别动些歪心思,真出了什么不好听的事,青禾观上下还要不要脸了?”
话说得难听,但想想梅师兄那个痴劲儿,再加上他手里管着青禾观好多符箓、方子,余姜一下子懂了师傅的意思。
因此这会儿余姜才跟在梅师兄身后,木着脸装聋子。
梅修永说完静静等着卫铭说话,正在心烦的卫铭听到他的话却有了灵感,他眼睛一亮转向方炎。
“五朝观风景好,我后天回去给师傅过生辰,你跟我一起去。”
“啊?”方炎有些懵,但他总是很愿意听卫铭的话,一边呆呆点头,一边道:“哦,好啊。”
梅修永将手背在身后,脸上还撑着笑,指甲却掐进了手心,“后天卫师伯过生辰?既然知道了,不如我我跟余姜也一起去看看,人多热闹。”
原本解决了一桩心事,已经要拉着方炎回屋的卫铭这才转过身来:“不用,我们一家子自己聚聚而已。”
第46章 何桂芳
卫铭看了一眼梅修永, 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要离这个麻烦精远点,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可以听师兄话的。
因此卫铭随意摆了摆手, 就转身回去了。
梅修永站在原地, 看着方炎极自然地走在卫铭身侧,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惹得卫铭回头横了他一眼。
方炎一点都不怵他,反而同俞安乐一起笑了起来, 带得卫铭也勾起了嘴角。
梅修永有心想问“一家子”聚聚,那方炎怎么就算一家人了,却也知道,这话问了只是徒增尴尬。
而且他们虽然亲密些,但应该只是朋友,还有机会,梅修永在心里说服自己。
后天要去做客,方炎一到家就琢磨明天得买点啥,问明白卫道长烟酒都不沾,又是七十多岁的年纪,就开始研究什么保健品合适。
俞安乐有个六十出头的大龄父亲, 对这事倒是很有发言权, 他指点方炎, 这个年纪要注意补钙,高钙牛奶、钙片、复合维生素都得配上, 其他花里胡哨的保健品都是虚的。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卫铭有些无语, “我是喊你去玩,而且你还是个学生, 不用准备什么。”
方炎这些年忙着养活自己,几乎没有去朋友家做客的经验,但基本礼仪他还是知道的,他又很重视卫铭这个朋友,听到这话直摇头。
“上次虽然见过,但到底是因为安乐的事,都没心思想这些,这次怎么说也是去做客,更何况卫道长还过生辰,肯定不能空着手的。”
不过卫铭说得也有道理,老道长不大在意俗物,方炎一个学生,送礼不图贵,只讲求一个心意。
心意!想到这方炎跳了起来,“我回家一下。”
出门刚巧碰到代芹奶奶,方炎一拍脑门,“代芹奶奶,你明天有空吗?能不能帮我做点糖油果子,我后天去看卫铭的师傅,带点给他尝尝。”
老一辈的人对糖油果子都不会厌恶,带这个肯定没错,代芹奶奶的手艺好不说,自家做的还放心。
代芹奶奶一听是要去见卫铭的师傅,忙不迭点头,“后天去是吗?我明晚做,后天一早你带走,新鲜!”
说着就准备去称点新面粉回来,更是不肯收方炎的钱,“就这么点东西,邻里邻居的,你可别寒碜我老婆子。”
方炎嘿嘿笑着回家,他在柜子里翻找了一番,找到了一套毛笔。
他拿着那套毛笔朝卫铭显摆:“之前我帮一个学生补习,他家长喜欢自己手工做毛笔,家里还有一个工作间专门做这个,补习的间隙我也会帮忙,那学期补习结束后,学生成绩有挺大进步的,那位家长特意买了好材料,指导我做的这套笔。”
“所以这是你亲手做的?”卫铭动作极其自然地接过毛笔,用手背试了试笔头,满意点头。
他一边将笔一支支挂到自己的笔架上,一边跟方炎说:“别送他,师傅写字难看,画符也不灵,给他用暴殄天物。”
“”
卫铭有一笔好字,毛笔给他倒也算合适,送卫铭方炎不心疼,只是家里适合送人的东西实在不多,方炎有些头疼:“那我送什么?”
总归是生辰,除了第一次上门本就该带的伴手礼,还得送点合适的生辰贺礼。
“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不是给我带了大枣,我试过挺甜的,你就送那个,给老头泡茶喝。”卫铭瞎出主意。
方炎一脸无语,这也太敷衍了,不过倒是也可以提一包大枣带着,那枣子确实甜说到泡茶方炎倒是又想起来,“我那边倒是有些还不错的茶叶,就是没有礼盒,包装比较简单。”
代芹奶奶有一个季节性的零工——帮人采茶,方炎之前国庆前后的时候也去打过工,吃住艰苦些,还要骑着摩托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一趟趟运刚摘下的茶叶,那山路窄的地方比摩托车的车轮也宽不了多少,多少有些危险,但报酬还可以,一季茶做完,结了工资主人家还送了一些炒制好的茶叶。
茶农直出,品质还不错。
卫铭点头:“茶叶挺好的,包装简简单单也挺好。”
方炎又起身回家拿茶叶,俞安乐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突然出声感慨:“他好辛苦,天天一睁眼就得想着怎么养活自己,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辛苦。”
跟含着金勺子出生的俞安乐不一样,卫铭也是常年要完成庙里日常事务的人,不过他比方炎轻松的地方在于,他没有饿肚子的压力,多干点纯粹是为了收罗好玩的法器。
对于俞安乐的话,卫铭是认同的,方炎就是这样,很容易在丁点小事中,就能找到快乐。
两家距离这么近,方炎已经脚步轻松地回来了,他又热热闹闹地找俞安乐要个像样的袋子,把茶叶装起来。
只是在几个袋子中选一个更合适的这种小事,也能跟俞安乐嘻嘻哈哈闹起来。
卫铭看了他一会,又觉得他名字取得合适,虽说跟命格不符,但他确实就像一团跃动的篝火,不像烈日般灼人,而是温暖又有活力,很容易就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
至少,很容易吸引自己的注意。
卫铭垂下眼捻了捻手指,有点想摸摸小法器,好用又乖巧。
卫修诚生日那天,方炎起得比卫铭还早。
卫铭做早课的时候,方炎已经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绑上了机车,卫铭早课一做完,他就往卫铭手里塞了两个大肉包子,“快吃,吃完就出发,不是还要去买鲤鱼,去菜市场可得赶早。”
卫铭啃着包子点头,确实得早点,还得去取蛋糕。
虽说师傅生辰从来都是吃寿面、蒸寿桃,但卫铭看了方炎一眼,总觉得这人应该喜欢吃蛋糕,买一个也没什么。
他们到五朝观的时候,卫修诚与方旗山都在香堂给信众讲经,不过看时间也到了尾声。
卫铭没去打扰他们,自顾自拎着鲤鱼进了厨房。
这寿鱼应该是儿女做,方旗山与江泰仪都有自己的亲生父母,做这事最合适的人还是从小就被卫修诚抱回来养的卫铭。
卫铭跟江泰仪打过招呼,开始处理鲤鱼,他刀用得好又有力气,对着鱼脑袋一刀背拍下去,鱼就不动弹了,拿着菜刀三下五除二去鳞、去内脏,连鱼线都细细拍了出来,很快将鲤鱼处理得干干净净。
端出一个大砂锅,将整条鲤鱼冷水下锅,放入葱、姜、蒜,卫铭找了个小板凳在灶台旁坐了,一边听江泰仪说昨天回家,一家人都劝不动江父的事,一边看着火。
煮寿鱼要一直煮到鱼肉都化在汤里,鱼汤熬成浓浓的奶白色才可以,还要求全程都不能翻动鱼,这火就不能大,得用文火慢慢炖。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的时候,卫修诚跟方旗山也过来了。
卫铭毫不客气地使唤大师兄:“桌上有方炎带来的茶叶,你去泡点让大家先喝着,汤还得有一会。”
倒也不担心师傅喝多了茶,一会喝不下去汤,这寿鱼煮好,老人家只需要意思意思喝一点就行。
方炎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从未给长辈送过东西,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听卫铭这么不见外地给他铺了桥,他立刻起身把茶叶拆开,“不是什么好茶,随便喝喝。”
几个徒弟聚在一起给自己过生辰,嘴上说不在意,卫修诚心里还是高兴,他笑眯眯地招呼方炎,“坐下,让他们去忙。”
卫修诚只打眼这么一端详,小伙子的长相是标标准准的三庭五眼,一头齐整的短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看着就精神,然而一张脸上最夺目的还是那双眼,清澈透亮,简直像是未经世事的稚子。
老爷子心下满意,这是个心眼正的人。
七十三虽然有些说法,但并不是整寿,几人没有大办的意思。
方旗山早早请厨房整治了几个菜,师傅不让多蒸寿桃,方旗山便蒸了馒头,只等菜好了一起端上来,这会儿空闲的功夫,当真听了卫铭的,拿了茶具慢慢泡起茶来。
喜庆的日子,江泰仪也没把家里的糟心事拿出来说,只说些最近推拿店生意还不错,喜宝可爱会数数、会背诗了之类的事。
方旗山又说师傅最近身体也不错,庙里都好,师兄弟也有一阵子没见面,互相聊了聊近况。
至于方炎,卫修诚并没有具体问什么,只是从他坐下喝茶开始,自家那天魔星的眼神,就一直绕着这个叫方炎的小子打转,看火的时间都没看方炎多,人老成精的卫修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喝了两口茶,对这平平无奇的茶夸了又夸,他起身回房,说要拿东西。
卫修诚卧房里,他找出早早备下的红封,又取出压箱底的现金,捏了厚厚一叠包好,只是临到出门,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妥。
两人都还没开窍这不合适。
卫修诚又返回去,数了数,只包了个六百块,出来塞到方炎手里,“拿着,师傅给的零花钱。”
方炎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刻摆手,“我怎么能收您的红包。”
只是上门做客,哪有这样的道理,两人正拉扯,卫铭一看这边热闹,立刻凑过来,“什么零花钱,我的呢?为什么他有零花钱?我也要。”
卫修诚并不理他,只是拍拍方炎的肩膀,“卫铭的脾气我知道,不是个好相处的,你也别尽让着他,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跟我说,我收拾他。”
见方炎还要推拒,卫修诚又按住他,“说长者赐不可辞就重了,只是零花钱,没多少,你要经常来玩。”
想了想不放心又画蛇添足补了一句,“这就是零花钱,不算见面礼。”
那肯定不能是见面礼,见面礼得是万里挑一,一万零一块。
这话说得方旗山奇怪地看了方炎好几眼,好在刚刚自讨没趣的卫铭去看了锅,突然喊了一声:“鱼汤快好了,师兄你去端菜。”
方旗山才放下探究的心思,进了隔壁那间厨房,将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收到卫修诚给的红包,多少年没人关心的方炎心里暖呼呼的,又不好意思。
他推不过老爷子,脸红红地走到卫铭身边找他拿主意,“我怎么能收这个”
卫铭正往鱼汤里放盐,他一点都不在意,“给你就拿着呗,老爷子喜欢你,他那边好东西可多了,下次我想要什么,就派你去要。”
卫铭放盐一如既往地没数,方炎接过他手里的盐罐子,估摸着量又舀了一点,在方旗山“诶诶诶别”的喊声里,加到了鱼汤里。
方旗山一脸纠结,那是寿鱼,得是师傅的子女亲手做,外人不能插手。
倒是卫修诚老神在在,“无碍,都一样。”
方旗山想想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仪式,师傅这健康的样子,一定能长命百岁。
卫修诚今天很给卫铭面子,足足喝了一大碗鱼汤,又夸了他一声,“不错。”
今天是老爷子生辰,卫铭难得没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气他,只转身将锅里的鱼骨细细捞起,小心地放到河里,让其顺水而下,祈愿河流将老人的一切灾厄都带走,这个仪式才算彻底结束——
五朝观其乐融融的时候,伍市另一端,地处偏远的平吉村,邱司婆急匆匆地回到房间。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瓮,瓮上除了黄符,还有一张白色贴条,条子上写着“南马河村江靳元”,这是江七爷的名字!
邱司婆又取出一个像是鱼篓一样形状的东西,让这个篓子的开口对着小翁,接着撕开黄符,打开小瓮的盖子,就要将江七爷的阴魂抓出来。
江七爷的阴魂虽说受困,但到底不比常人那样孱弱,他在狭小的瓮中东躲西闪,就像一条滑溜的鱼。
几次下来,邱司婆终于不耐烦了,“案板上的鱼罢了,躲什么躲!”
发起狠来的邱司婆嫌弃这肉丨身累赘,身体一阵剧烈的抖动,她就从肉丨体中脱将出来,只是这从天灵穴飞出来的神魂直冒黑烟,哪里是个生魂,赫然是个占据了活人肉丨身的阴魂!
魂体活动起来方便得多,邱司婆一把掐住江七爷,一手捡起桌上的黄符,也不顾自己被黄符烧得吱吱作响,以黄符为刀,几下就将江七爷伤得奄奄一息。
将不能动弹的江七爷阴魂塞进鱼篓中,邱司婆就要钻进去慢慢吸收。
以阴魂之体逗留人间是逆天难事,邱司婆哪怕有那肉丨身庇护,也艰难的很,略动些手脚就元气大伤,这通灵者的阴魂对她来说大补,只是通灵者阴魂难以制住,这次要不是有江七爷至亲的帮忙,她也得不到这么好的“药”。
只是她身后,那原本几乎没了生息的身体却突然抽动了一下,几十年间难得清醒的女人睁开眼,趁着邱司婆还没进她常待的那樊笼,女人强撑了力气出声:“邱婆婆,炎炎他好吗?”
邱司婆一下子顿住了魂体,沉默间女人还要追问:“炎炎”
邱司婆恼羞成怒起来:“炎炎什么炎炎,你当过他几天妈,别惦记不该惦记的,老实待着!”
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笼子。
眼泪将枕头浸湿,冰凉地印在脸侧,女人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她叫何桂芳,只是几十年了,从出生就被母亲献祭给邱婆婆,母亲说是用她还了父亲的阴债,她其实一点都听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被关在身体里,常年沉睡,每次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年。
时光对何桂芳而言流逝地极快,在她懵懂的时候,甚至就嫁了人。
嫁人也不如何,不过是身体换了个陌生的地方,直到又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的肚子高高隆起,在无比的剧痛中,她生了一个孩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孩子出生后,邱婆婆只来得及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炎炎,后面两三年就再没出现过,何桂芳就像偷来了一段时光。
这个世界对何桂芳来说是陌生的,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这个孩子,她听着周围人的教导,尽心尽力照顾孩子,全身心爱着这个孩子,看他一点点长大,仿佛自己也再经历了一遍成长。
只是好景不长,邱司婆大概是找了什么法子又缓了过来,出现的时间多了起来。
何桂芳惶恐极了,自己已经习惯了被邱婆婆藏起来,但是炎炎呢?邱婆婆会不会对炎炎不好?炎炎发现妈妈不见了会不会害怕?
只是这次何桂芳又猜错了,邱婆婆对着炎炎总是很沉默,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甚至经常有意放自己出来跟炎炎相处。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何桂芳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决定权,她只能珍惜每次出来的时间,加倍对炎炎好。
只是炎炎快九岁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去长途车站那个早上,邱婆婆并没有放何桂芳出来,但何桂芳就是醒了,她在身体的意识深处,看着乖巧的炎炎装得像个大人一样,对自己说:“妈,你跑吧。”
他才八岁多!
他还是个孩子!
他爸是个禽兽!
他奶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当妈的怎么能把孩子抛下,汽车已经启动,何桂芳惊恐地看着方炎小小的身体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第一次在邱婆婆清醒的时候,获得身体一点点自主权。
真的只有一点点,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她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嚎啕大哭。
却也只能嚎啕大哭。
第47章 丹丸
江家父子因为通灵的事争执不下, 但从小到大,江泰仪从来拗不过自己那固执的父亲。
身体重要,那些虚名钱财都是外物,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是非常简单的事, 江泰仪只觉得自己苦口婆心, 道理掰碎了讲,到最后一直在说车轱辘话。
可无论怎么说, 江父就是不松口,不愿意放弃通灵这件事。
江父本就因为折磨江七爷阴魂的事心虚内疚,但大错已经犯下,他自己身体也眼见着不太行,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是万万不愿意回头的。
只是这个中缘由没办法说给儿子听,哪怕心里知道儿子也是为自己好,但又觉得自己做老子的,哪里轮得到他来管,两人根本聊不到症结上,说多了都不耐烦, 言辞逐渐激烈起来。
吵到最情绪上头的时候, 江父昏了头, “你那小门店一天累死累活根本赚不到几个钱!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图我最近赚的钱?我告诉你, 钱都是喜宝的, 你一分都没有!”
听到这不可理喻又扎心的话后, 江泰仪气得摔门而去。
狗屁不是!
要不是担心他的身体,谁要这么管他, 钱钱钱,就知道钱,脑子坏掉了!
想到从小被送走,这些年因为他的固执吃过的苦,江泰仪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但大男人又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扛不住,怕妻女担心的江泰仪吹着冷风,一个人在村口坐了好久。
成年人的生活却容不得片刻喘息,店里的学徒打来电话,有老客户上门指定要见他。
揉了揉被冻得冰凉的脸,江泰仪收拾好表情,去上班。
还是得挣钱,没钱连亲爹都能说嘴,张口闭口自己图他的钱——
平吉村里,邱司婆窝在草笼中,耐心地将江七爷的阴魂能量慢慢抽取出来,一点点吸收。
神魂能量被抽取的感觉很玄妙,就像身体里有一根丝线,有人扯着这根丝线一点点往外拽,被拽出去的除了丝线本身,还有血肉与能量。
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逝,这并不好受,对于神魂格外敏感的通灵者,更是堪比凌迟。
江七爷万万没想到他一辈子称得上顺风顺水受人尊崇,如今死了却要受这种罪。
邱司婆生前是个术士,更是生在了术法还没失传的年代,知晓许多稀奇古怪的法子。
就譬如将蕴含江七爷天赋的那抹神魂单抽出来,这在如今的年代,几乎已经没有天师知晓这个法门了。
邱司婆倒也不是故意折磨江七爷,只有细细抽取能量才能保住江七爷的神魂根本,她只是为了继续留在人世间,并没有折磨神魂的特殊爱好。
更何况,无故灭人神魂是大忌,要魂飞魄散的,虽然她不在乎,但她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倒也没必要徒增杀孽。
她甚至还给江七爷化了一粒丹丸,保他神魂不灭。
被吸了大量阴气的江七爷反应微弱,丹气扑面而来的时候,仍控制不住瑟缩躲闪,他认得这丹药,跟邱司婆给自家那猪油蒙了心的蠢侄儿的丹丸一模一样。
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还给自己用药干嘛?
江七爷胡思乱想的时候,丹药已经浸染了神魂,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出现,江七爷惊奇地发现这丹气浑厚清新,能缓慢孕养神魂。
江七爷缓过一阵后,实在不解,邱司婆之前清清楚楚告诉了自己那蠢侄儿,说这是帮他通灵的药,只是用了副作用极强,会出现很多症状,比如神魂不稳,头痛恶心,精神恍惚,脾气暴躁。
之前自己都差点信了,如今想来,这些症状哪里是药物副作用,这明明就是通灵本身会带来的弊病。
自己那蠢侄儿当初没有天赋,连入门章都过不去,自己自然没教过他破障的法门,如今强行通灵,不但次数频繁,强度还如此大,没有副作用才怪。
只是,这司婆为什么要误导他?
或许是江七爷的疑惑太过明显,又或许是邱司婆憋了一肚子话无人可说,她竟开了口,“我要骗的不是你那贪心不足的蠢侄子,也不会让你魂飞魄散,我只是想报仇啊”
至于因为自己要报仇,被牵扯进来的这些无辜的人,她哪里顾得上。
世事由来多无常,怪他们自己命不好罢——
离水镇,卫铭跟方炎已经从五朝观回来。
没有其他杂事,卫铭翻出经文继续背诵,下半年那场高功考试已经报了名,还是得抓紧时间学习。
方炎也拿出课本,对照着网课开始“复习”,只希望补考顺顺利利。
唯一清闲的便是资本家金豆子了,俞安乐闲得无聊,他探头看看方炎的专业课本,突然开口:“单片机啊,你学通信工程,我们家有一个公司就是做物联网这方面的,等你中期实习的时候,安排你进去看看?”
天降实习机会!!!
方炎惊喜抬头,看着金豆子,诚心诚意叫了一句:“爸爸!还请您展开说说,哪个公司?具体做哪方面的?”
被这声“爸爸”吸引了注意力,卫铭皱着眉头看过来,他关注点清奇,“你为什么没喊过我爸爸?”
自己明明也是老板,哪怕给的钱不多,但也是老板!
方炎心思都在正经实习工作上,并不理他,而是跟在俞安乐问前问后,“你们有专门的实习窗口吗?不然空降的话,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俞安乐摆手:“没事,那边的实验室还不错,你要是跟一两个项目,哪怕只是做助手,以后简历也好看。”
卫铭对两人对话充耳不闻,只不依不饶问,“为什么?”
见方炎跟俞安乐说话不理他,他还在方炎背后,不停用手指戳他,“叫爸爸、叫爸爸”
方炎不堪其扰,突然掉头看着他,喊了一句:“爸爸。”
狗子终于安生下来,方炎继续与俞安乐的说实习的事,转过身去的他自然看不到,卫铭在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越来越红。
清清楚楚看到卫铭神色的俞安乐端起杯子,遮住翘起的嘴角。
傻子,真好玩。
他们各忙各的时候,卫铭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江泰仪疲惫的声音:“师弟,你有空吗?”
今天早上江父又去通灵,只是刚结束通灵,突然发了一场癫痫,被主家送到医院急救,如今生命体征正常了,醒来精神却不对劲。
一听父亲都住院了,江泰仪哪里还顾得上跟他生气,紧赶慢赶来到医院,观察了一下父亲的情况,觉得大概率还是神魂的问题,不得已又请了卫铭来看。
病床上,江父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安安静静躺着。
没了神气活现的神情遮掩,卫铭第一次仔细看江父的脸。他比自己印象里苍老了许多,脸色干瘦,皮肤是不自然的灰,眼袋松得让人怀疑能不能兜住眼球,眉间有深深的沟壑,连昏睡时都似乎满怀心事。
“做了脑部CT,医生说考虑有一些轻微的慢性病变,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如果继续刺激他,癫痫经常发作,就很危险了。”江泰仪看向病床的父亲,痛惜又无奈。
不说脑部慢性病变,就说每次癫痫急性发作时可能造成的受伤,对老人家来说就很危险。
譬如这次,他癫痫发作得毫无预兆,整个人往地上重重摔去,摔得头破血流。
“而且,我在他贴身衬衫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江泰仪将一瓶药物拿给卫铭看。
卫铭倒出一粒,闻着是清香爽神的那种,他虎了吧唧举起来就想舔一口试试。
“不要命了你,什么都敢往嘴里塞。”江泰仪一把按住他,这不省心的东西,“我爸之前醒过一次,一醒来就往胸口摸,让我给他喂药,说头疼。”
江泰仪哪里敢喂他这来路不明的药,头疼欲裂的江父不依,死活喊着要吃药,说江泰仪什么都不懂,大吼大叫让江泰仪把药还给他,院里许多护工一起帮忙才算按住了他。
江父一直挣扎直到力竭晕过去为止,那癫狂的神态唬得医生偷偷吩咐护士,抽管血去做毒丨品检测。
如今江父能安安静静躺着,还是医生确认他没有吸丨毒迹象,才给他上的镇定。
江泰仪被这父亲折磨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一早上就赶来医院,他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这会嘴唇干裂也顾不上,“他看着实在不对劲,师弟,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去打扰师傅。”
也是心虚不敢去找师傅,用药、精神癫狂、突然能通灵,江泰仪都不敢深想,自家父亲莫不是真的接触了邪丨教
卫铭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听着二师兄语焉不详的话,他大概明白对方的意思。
正经天师遇到这种事必然要刨根问底的,但卫铭
邪丨教就邪丨教,关他何事?
病房没有旁人,卫铭索性直说:“师兄,事情很好解决,让他不能继续通灵就行。”
将药瓶举起,对着阳光能看到一瓶药还剩了大半,卫铭看向江泰仪,“断了他的药是一方面,但这治标不治本。”
又不能打断他的腿,只要念想没断,他就敢继续去找这个药。
江泰仪也明白,他脸色沉重:“你说,还要怎么做?”
“毁了他的灵穴。”卫铭的法子一如既往地简单粗暴。
灵穴说起来虚无缥缈,但实则人人都有。
天师的灵穴通才能修术法,对于普通人,灵穴也是很有用的东西,比如极有天赋的作家、画家,所谓的“灵光一现”就是这灵穴在起作用。
毁了灵穴不止是不能再通灵,对于普通人,还会有做事缺少变通之类的问题。
但让卫铭说,江父年纪大了,固执到灵穴仿佛是一潭死水,毁了也没什么影响。
再怎么说,也比继续通灵丢了命好。
在五朝观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江泰仪对灵穴也是略知一二的,听到卫铭这么说,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就咬牙道:“听你的!”
平吉村,江七爷的神魂已经几乎没了意识。
邱司婆却还在喃喃说话,“就他那独断专横的性子,世人从不能进他的眼,入他的心,两辈子都是这德性等他因为这性子,害死了师兄的父亲,他会是什么表情呢?嘻嘻嘻,真期待啊”
第48章 办法
江父头上的外伤不算严重, 江泰仪知道他的问题在医院是治不好的,与卫铭商量后,决定把江父带到离水镇卫铭家里去。
原因无他, 余姜跟梅修永现在就住在卫铭家对面, 方便买青禾观出品的安神药。
听到来了生意, 余姜带了一堆瓶瓶罐罐上门, 甚至还开了天眼准备看看客户的情况,看在卫师的面子上, 现场斟酌着微调一下药方子,这叫定制服务!
只是进门打眼这么一看,他甚至顾不得江泰仪还在一旁,一句惊呼脱口而出:“哦豁,这神魂,跟破布似的!”
余姜身后,梅修永也跟了来,他探头看过去也是眉头直皱,这人不但神魂看起来比普通人薄了一层,而且阴气冲天,他忍不住揉揉鼻子, “这是撞到什么大东西了?”
这么凶的东西, 卫师没事吧?
卫铭同样盯着江父, 从医院到离水镇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身上的阴气汇聚得更多了, 控制不住的阴气只会让江父身体愈发虚弱, 略有些病症就容易发展成大毛病。
事不宜迟, 卫铭看了江泰仪一眼:“等服了安神药就开始?”
要主动毁去父亲的灵穴,等他醒来知道失去通灵能力免不了一场大闹, 但想想之前在医院父亲发狂时可怖的样子,江泰仪闭了闭眼:“好,快刀斩乱麻。”
卫铭点头,去准备东西,除了家里本就有的法器,他还去代芹奶奶家买了只公鸡——破晓的公鸡,血至刚至阳,用来驱散江父灵穴中的阴气用得上。
江父身上的阴气浓郁到这个地步,很容易吸引魑魅魍魉聚集,卫铭由拜托余姜帮他守着周围。
画符布阵,念经驱邪,等余姜一切准备就绪后,卫铭缓缓伸出手。
他手心是一枚古刀残片,肉眼看去残片上布满铜锈与黑褐色污迹,刀上古怪狰狞的样子让人下意识不想多看一眼。
而修道之人打开天眼,就能看到刀片上满满的煞气。
灵气怕恶煞,江父那脆弱的灵穴,卫铭只需用这沾满恶煞怨气的刀片一冲,就能毁去个七七八八。
破坏要比缔造、修缮简单的多,卫铭甚至连敬告四府都不用做,运起他的斗部制恶心经,让刀片在公鸡血中蘸过,在江父手脚心以及心口缓缓划过,待得江父整个气机都被牵引时,卫铭动作极快地将刀片插向江父头顶心!
江父身上所有气瞬间往他头顶汇去,试图抵住卫铭的刀。
但这一身根基不稳的灵气,如何能与卫铭的气机相提并论,不过一刹,就被势如破竹一削到底。
伴随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尖啸,江父身体一个打挺,下一刻,所有灵气消失不见。
卫铭站在原地观察片刻,转身朝江泰仪点头:“灵穴已毁。”
只是他心底略微有些在意,刚刚那一声尖啸是什么?难不成有阴魂钻了空子进来?
江父身上阴气实在太重,江七爷的那一魄也不是全体,只有部分在江父身上,卫铭难以察觉也不奇怪。
只是卫铭沉思的时候,却见对面盘腿坐着的余姜一脸惊恐!
卫铭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床上的江父脸色紫红,脉络凸显,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涌去。
随着江父脸上的血丝越来越明显,余姜脑中甚至出现了“砰砰砰”的幻音,总觉得下一刻江父的脑袋就会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爆开。
好在血液的压力还没大到那个地步,但事情也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江父脆弱的耳膜最先承受不住,有鲜血从两边耳孔中缓缓流出
卫铭脑子再快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好在他天生对阴邪之事极为敏感,凝神间脱口而出:“因果线!”
他的眼中也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灰线,指示着牵引江父神魂的方向。
江父的情况不容拖延,卫铭语速极快地吩咐余姜:“给他上一道隔阴阵,隐匿符,总之先把他藏起来!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一把拉过方炎,额头一抵,身体就软倒在方炎怀中。
赫然是离魂追因果去了!
余姜在原地虽慌乱,但在经验更老道的梅师兄帮助下,迅速架起符阵。
几道措施下来,江父的情况看起来有所缓解,但脸色依旧紫红发黑,看着实在让人担忧。
余姜不敢托大,一个电话就打到了五朝观,得到消息的方旗山开车带着卫修诚第一时间赶往离水镇。
神魂不过微末重量,卫铭顶着不同维度仿佛罡风一样的阻力,跟着因果线飞速前进,很快就到了地方——江父的活人墓。
明明是座活人墓,最该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在卫铭眼中却布满滔天怨恨,而怨气最中心,正是活人墓放置骨灰的那个小石室。
那里除了强烈的怨气,还有极强的术法结界。
能将怨气这样重的东西困住,这结界对神魂的作用不可小觑,饶是卫铭也一时有些却步,但江父的情况实在等不得。
卫铭心中不免有一丝后悔,若是之前有来多看一眼,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卫铭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锚点如灯塔般耀眼,哪怕夜色浓重,哪怕远隔千咫,依旧能为他指引回去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卫铭一个矮身,钻进了石室。
石室内别有乾坤,卫铭环顾四周,八方皆是白茫茫一望无际,只中间一座石棺如无根的浮萍一般悬浮在空中,四处无可依,更不能接地汲取阴气。
石棺上方夺命钉组了个锁魂阵,令阴魂不得逃脱,只略作挣扎便要受夺命钉锥心之苦,下方更有被烈火烧灼的痕迹,难以想象其中的魂魄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然而最触目心惊的,还是棺材底板上,一个散发着血液恶臭的阵法。
阵法极为复杂,其中诸多笔触符文甚至早已失传,后人只能观其形,不解其意。
阵法最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易”字,像蛇一般狰狞的线条延伸出去,连着两端。
一端写着“南马河村江靳元,予含灵之魄,收世奴”。
另一端则是“南马河村江葛开,予世代命,收通灵赋”。
两端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与生平,甚至写了两人的纠葛,江靳元属意江葛开为徒,奈何天赋未开,只得作罢,然则如今天人永隔,愿遗留含了通灵天赋的一魄予以江葛开,以真名江靳元为信云云。
与其说是描述事实,不如说是欲盖弥彰。
很显然,这是一份强制交换,所以才需要提供如此多的“辅助证据”。
交换内容也很简单,江七爷的天赋借予江父及其后代使用,而江父的名字刻在江七爷的棺材底,永世不得翻身。
从布阵情况看,江七爷的一魄饱受折磨,必然不是心甘情愿,但阵法已成,这是一份经鬼神认可的交换文书。
而卫铭贸然毁了江父的灵穴,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交换中断,受术法反噬,江父必死无疑。
不过片刻,卫铭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阵法一时无解,卫铭后退两步,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江七爷的一魄带回去,试试鸣冤,解除交换协议。
如今是神魂状态,卫铭拼着刀砍火燎般的疼痛,一根根拔出夺命钉,离魂时限已到极限,卫铭将江七爷的残魄一把捞出,向着方炎的方向急速回程。
石室内布满了被做了手脚的镜子,神魂一入其中只觉得四处空茫,不辨方向,还好,还好他有方炎,不然今天就要被困死在石室里。
离水镇卫铭家中,卫修诚与方旗山已经赶到,正在跟江泰仪了解情况。
说话间,就听方炎惊呼一声,转头看去,方炎怀里卫铭肉身除了冰凉,脸上、脖子上以及露在外面的手脚上,又出现了许多细碎淤痕。
卫修诚皱眉:“卫铭神魂受了不轻的伤。”
话音刚落,方炎又是一声痛哼,他捂着额头,“卫铭好像正往回赶,一直在拉扯我”
很痛,但总算安心了些,
片刻后,卫铭终于睁开眼,他低头示意了一下,将一直被护在他自己神魂中的残魄取了出来,交给师傅。
见师弟离魂总算归来,方旗山心下微松。
江泰仪也担心卫铭,但床上形状凄惨的江父更让他揪心,他有些期盼地看向卫铭:“怎么样?”
想起两位师兄都不能开天眼,看不见自己带回来的神魂,卫铭勉强开口,“带,因果,回”
刚离魂归来还不能掌控身体,口齿不清,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起来好像能解决。
紧张得不行的方旗山略一放松,没忍住就开始数落卫铭:“跟你说了多少次,遇事要先问因果,问因果,问因果!!!没有同理心,不关心他人命运,你这跟医生问诊的时候不看过往病例有什么区别?草菅人命!”
晓杰的事就是个教训,若是从晓杰第一次来找双双,卫铭就能不怕麻烦跟上去看看,哪来后面的那么多事?
但卫铭就是仗着能打,艺高人胆大,这次也是一次教训。
卫铭看着方旗山,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泰仪蹲在旁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一屋子师兄弟,惹出这样的事,他自己也有一份责任,明明他才是师兄
等口舌稍稍恢复,还躺在方炎怀中的卫铭迅速将离魂所见告诉了卫修诚。
“你们在江伯父身上找找,他身上应该也有一份阵法,一式两份才算成立。那边魂魄已经被我救了出来,所以现在想想办法,请祖师爷也好,祭城隍庙也罢,得把交易取消。”
事态紧急,卫铭语气也急促。
卫修诚已经在江父身上翻找起来,他身上没什么材料,卫修诚想了想,将他翻过身来,扒下衣服。
果然,在后心的位置,一个狰狞的阵法被纹在他身上。
卫修诚又掏出残魂,试图唤醒。
师兄弟三人一起期待地看向师傅,只是卫修诚拧着眉头,并不言语。
方旗山见师傅脸色不对,一下子站直了身体,他声音有些抖:“师傅?”
卫修诚老迈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了无力,“这是一道残魄,被折磨太久,已经没了意识。”
连意识都没有,谈何伸冤。
交易不破,被术法反噬的江父必死无疑。
一向无法无天的卫铭,眼神中第一次带了慌乱,“怎么会那能不能根据生辰八字算算,整个神魂在哪?残魄都没消散,主魂肯定还好好的”
方旗山抖着手掐算起来,卫修诚却摇头,“对方是个高明的术士,只凭八字,怎么可能找得到。”
江泰仪迷茫地看了看几人,吞着口水不敢说话,自己的父亲就要这么没了?
屋子里寂静的可怕,卫铭脑子飞速运转,但这事涉及二师兄的父亲,哪怕自己并不在乎那个人,但他多少在乎二师兄,焦急心慌下,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
卫修诚静静看着他,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小徒弟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懊悔沮丧,他突然站起身。
“把我的灵穴给他。”
毁了灵穴,还一个给他便是。
“不行!”卫铭豁然坐起身,他自己惹的事,怎么能,怎么能“用我的,我把自己的赔给他。”
卫修诚看着他,常年肃着的脸上难得柔和,“你还年轻,年轻犯错不可怕,记住这次教训就行。”他摸向自己的头顶,“师傅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以后就算没了术法,养花养草也挺好。”
卫铭神魂刚刚归位,对肢体的掌控恢复的还不好,他试图上前阻止,却抬不起僵硬的腿,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方旗山与江泰仪也反应过来。
方旗山上前拉住卫修诚的手,“师傅!用我的,我反正毫无灵光,不通术法,要这个灵穴有什么用,用我的!”
江泰仪更是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他被师傅的话吓得腿软,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卫修诚的腿,“师傅,您别这样,不怪师弟,都是我的错,这事都怪我啊嗝“
这些天来在父亲那受的委屈与现在的惊恐一同涌了上来,江泰仪哭到打嗝,“求您别这样,用我的,用我的,求求您”
卫修诚看着自己这几个徒弟,都是好孩子,不枉他们师徒一场。
只是,换灵穴的法子早已失传,卫修诚也是看到江父背后纹的阵法,才有了这个想法。
用强制交换阵法,取自己的灵穴,换取江父自觉重要的东西,比如财运,就很合适。
只是这法子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接触,不说在自己身上操作起来更容易掌控,就说万一失败都是他心爱的徒弟,他怎么忍心。
更何况,虽说修行之人灵穴重要,但常人缺了灵穴总归不对劲,生命中或许会错失许多机会与灵感,自己这两个徒弟,都是顶好的脑子,年轻人的日子还长,用自己的才最合适。
手被方旗山拉住,卫修诚也不挣扎,只是看向自己这个样样妥帖的大徒弟,“这法子我也是第一次试,用自己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用别人的,更没办法做到。”
方旗山依旧拉住他,不肯松手,“先试试,您用我的先试试。”
卫修诚叹了口气,他是最了解旗山的性子的,识大体,知轻重,他轻声道:“我要付出的只是一个灵穴,不能让你师弟背上一条命。”
还是二师兄的父亲的命。
方旗山的手控制不住抖了一下,他看向卫修诚,老人的眼里满是坚定与从容。
师弟两个师弟
方旗山终究是大师兄,他撇过头去,垂下了手。
甚至在卫修诚的示意下,试图弯腰去扶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泰仪。
“师傅!”
眼见两个师兄不争气,劝不住师傅,卫铭急得发抖。
强忍住眩晕,卫铭从牙缝里逼出一句:“方炎,帮我拉住他。”
方炎此时并不好受,他不是修道之人,神魂不稳的感觉堪比脑震荡,但听得卫铭的话,他毫不犹豫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卫道长身边,两手紧紧握住卫道长的手。
他站不稳,但手握得极紧,几乎整个人都吊在了卫修诚胳膊上。
那头卫铭摸出从江父处拿来的药瓶,现在他已经能确定,这一定是安魂的好东西。
手臂实在僵硬,卫铭索性将半瓶药丸子直接往嘴里倒,虽然洒了大半,但还是成功吞下几颗。这药一入口,卫铭就感觉脑内一清,下一刻就有了效果——至少眼睛没那么花了。
卫铭坐下缓了口气,“我有办法。”
第49章 踏实
有办法?
一屋子人都朝卫铭看去, 连江泰仪都强压住哽咽,生怕自己声音大了听不清师弟的话。
“我来换。”卫铭说话还不是特别利索,他尽量简洁, “不换灵穴, 换灵穴, 下策。”
眼看事态糟糕, 在一旁看卫修诚师徒几人争执,大气都不敢出的余姜听到这话, 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声:“啊?为什么?”
“换灵穴,继续通灵,能活几天?”卫铭垂下眼,遮住眼中的阴鸷。
就为了让这么个糊涂玩意儿多活几天,浪费师傅的灵穴,说出去要遭天打雷劈。
他不配。
江父形状实在可怖,一副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样子,救人如救火,之前实在是慌乱,卫铭这么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法子确实治标不治本。
卫修诚叹了口气, 轻轻拍了拍方炎, 示意他放开自己。
确定师傅放弃了换灵穴的想法, 方炎乖乖点头,蹭到卫铭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服下的药丸功效渐渐发挥, 卫铭神魂上的伤没怎么好, 倒是归位后灵丨肉不契合的情况好了些, 他甚至能站起身,将瓶中剩余的两粒药丸塞进方炎嘴里。
这次因着自己受伤, 归途神魂力量难以为继,只能扯着方炎回来,委屈他了。
方炎吞下药丸,接过方旗山递来的水喝下一口,才问卫铭:“那你换什么?”
卫铭低头看向江父后心的阵图,一边在脑中勾画描摹,一边回答他,“换我来替他承受术法的反噬。”
这话一出,众人中竟是梅修永反应最大,关心则乱,他一下子站起身,“那怎么行?!”
梅修永也是修道之人,越是知道轻重,对这阵图越是发憷。
这交换无视其他条件,直击规则本质,显然是极高深的术法,看江父的样子就知道反噬有多强,让卫师来承受怎么行!
方炎方炎一方面是无条件信任卫铭,另一方面,他自己就是个愿意莽干的性子,遇到事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干了试试再说。
此时虽然也担心,但是见师傅没发话,便也静静坐着。
五朝观师门几人知晓卫铭修的斗部心经有多霸道,修炼条件严苛,卫铭的抗打程度以及对术法的免疫程度都跟平常天师不一样,他敢这么说,应该也是有把握。
卫修诚仔细看向江父,在心中估量这术法反噬的程度,若是没受伤的卫铭一定不用担心,但如今卫修诚不免还是提起了心。
“师弟,你你真的可以吗?”
江泰仪同样担忧,虽然不忍心师弟替父亲承受这反噬,但让师弟背负上父亲的命显然是更糟糕的后果,这事别无选择,只是江泰仪依旧控制不住内疚,这事都怪他自己
“多少有点影响,神魂得养养。”
卫铭听起来云淡风轻,他抬头看了江泰仪一眼,“二师兄,这是你家的事,你得出钱,去青禾观买养神药,他们收费可不低,至于别的放心吧,我撑得住。”
江泰仪也不顾自己满脸的泪丢不丢人,随手擦了几下就去找梅修永,梅修永不用他开口就自己蹦了起来,“我回去拿。”
先去对面屋子拿自己压箱底的好货,等事情了了还要回青禾观,掏师傅压箱底的好东西。
方旗山对术法不通,考虑的是别的事,这会儿稍稍冷静后仔细一想就发现了问题,“规则是公平的,交换能成立,你得换一个同样困扰你的问题给江伯父,他能承受什么?”
江父不过是个普通人,近期还被频繁通灵坏了身子与神魂,以江父的身体若是承受不了交换的东西,照样是死。
问到点上了,卫铭勾起嘴角,“我把我的煞气换给他。”
卫铭那一身煞气是修炼斗部心经的附赠产物,虽说对阴客有极强的震慑作用,但阴客每次都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完全不敢靠近他,很多时候也给卫铭的天师工作带来困扰。
如今换给江父倒是正好,他灵穴被毁,无论是灵气还是煞气都进不了他的神魂,不至于危及他的生命。
但进不了神魂不代表没有影响,尤其江父不是修道之人,这煞气他控制不了,日日环绕他身周,到时因为这煞气人憎鬼嫌,运势低迷,日子只能说是怕死碰上送葬的——倒霉透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至于这反噬什么时候结束,要么找到施法的术士,解救江七爷主魂,要么等江父死,交换自然结束。
众人心照不宣,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阵法复杂,勾连交错的地方太多,卫铭抬手示意余姜帮他把黄符笔墨取来。
卫铭提笔在纸上临摹起来,想知道阵图画得对不对其实很简单——只要能成功画出来,就一定是对的。
阵图结构最重要的就是讲究平衡,越是复杂的阵图越是如此,但凡画错一笔,这阵图便不能成型。
卫铭术法造诣与天赋自不必说,多试几遍,就渐渐顺手起来,他一点点地推导出笔顺。
方炎吸收药物比卫铭慢多了,他还在头晕,看着这繁复的走线更是眼花缭乱,索性趴在桌上,当个备用的摆件,等卫铭试好了再喊他。
他还有空关心阵图的载体:“他们那个阵图,在棺材底上是用血液画的,江伯父身上的更不用说,我们这个也要吗?”
卫修诚摇头,“用人血多少沾点邪,他们是因为江七爷神魂强悍,要强迫他比较难,我们这个嘛”
就江父那比纸还脆的神魂,普通黄纸与朱砂就够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熬人,一屋子人寂静无声等着卫铭,方炎坐那都快睡着的时候,卫铭突然低声道:“好了。”
他也没让方炎起身,取来两张干净的符纸放在方炎身前,他自己径直走到方炎身后,握住他的手,“我要开始了。”
先是离魂,这会又集中精神这么久,饶是卫铭也几乎到了极限。
落笔前,卫铭顿了顿,还是对师傅说道:“我现在状态不太好,阵图成了之后,很可能会暂时失去意识,你们到时候记得问江伯父,帮他施术的术士信息。”
卫修诚郑重点头,不用他说,自己也是要问的。
交待完后,卫铭抬笔,方炎极熟练地抬头闭眼,放空杂念,放松身体依靠在卫铭胸前,任由卫铭笔走龙蛇。
他两习以为常,一屋子人脸色古怪。
方炎是卫铭的执笔人,方旗山多少知道这回事,但他十分担心这看着就不对劲的场面冲击到师傅,忍不住仔细瞧师傅的表情。
卫修诚表情确实奇怪,这蠢徒弟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没开窍?
余姜也憋得慌,他站在梅师兄身后,眼睁睁看着梅师兄浑身都在抖,偏偏因为不能打扰卫师画符,咬牙憋着。
很是担心他一口牙会不会咬碎。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卫铭吃透了这阵图,又有方炎这上好的“法器”助力,片刻功夫,图成!
落下最后一笔的刹那,卫铭只觉得一阵巨力海浪般往自己天灵盖冲来,他运起法门周旋,挺过一波波冲击,硬是保持清明,撑到最后一刻。
忍着剧痛勾起一抹笑,“看,还得是我。”
说完就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他以为自己举重若轻,实则满头冷汗与苍白的唇早就出卖了他。
方炎一把抱住倒下的卫铭,人生头一次觉得,逞强可能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那头江父的脸色倒是立刻好转起来,江泰仪起身,将之前卫铭洒落在地上的药丸一一捡起,随意吹了吹,一股脑塞进他嘴里。
卫修诚看他一眼,也跟着上前,在江父身上几个穴道上揉捏,助他尽快吸收。
果然一会儿,江父就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江泰仪立刻凑上前去,他也不提江父已经不能通灵的事,反而趁着江父头脑不清楚的直接问道:“爸,你找术士囚禁折磨七老太爷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那术士是谁?怎么联系?”
江父脸色一变,不知道想些什么,却是不肯说话。
江泰仪只犹豫了一刹,他开口编瞎话,“你快说!喜宝在家抱着脑袋喊痛,她快疼死了!”
果然江父一下子着急起来,他试图坐起身,只是才发过癫痫的身体毫无力气,“怎么会这样!她说过喜宝不会有一点点副作用!!!”
江泰仪趁乱催他:“你快说,他是谁,在哪里,怎么联系?”
江父直点头,“我说,我说”只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旦想要说关于邱司婆的事,他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急得嘶吼起来,卫修诚却叹了口气,“算了,这是被下了咒。”
与江父有同样遭遇的还有何桂芳,她正在赶往离水镇的路上,邱司婆又不见了!她可以去找炎炎了。
只是她尝试着说出关于邱司婆的信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早在卫铭破了江父灵穴,交换也被破坏的时候,作为施术者的邱司婆就受了反噬,但她却高兴的很,这说明卫铭上当了!
一想到卫铭因为害死师兄的家人而众叛亲离,邱司婆就觉得痛快!哪怕知道自己在术法反噬下清醒不了多久,需要养很长时间,她也依旧高兴。
她知道何桂芳一定会回去找方炎,但这正中下怀,她跟卫铭是血海深仇,报仇这事,哪里是这么点就能抵消的。
昏睡前,她用最后的力气给何桂芳下了咒,保证何桂芳说不出关于她的任何事。
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即将回来的方炎,正坐在卫铭床边发呆,看着脸色痛苦的卫铭,方炎觉得揪心。
心里实在难受,他忍不住顺从心意,悄悄握住了卫铭的手。
不是画符时那样被握住,而是将卫铭的手握在手里。
真踏实。
第50章 铅笔
江父说不出邱司婆的信息, 江泰仪心下着急,师弟为了自己家的事付出这么大代价,总不能让他长久地承受反噬之苦, 早日找到那术士或者七老太爷的阴魂, 将这交易破了才是正经。
他将事情在心中又捋一遍, 现在父亲唯一能提供的, 只有江七爷的生辰八字,就在他后心的阵图上写得清楚。
其他屁用没有, 不提也罢。
江父稍稍恢复精神就急着起来,他要回家看喜宝,江泰仪倒不是要顺着他,只是得告诉他,他不能再通灵的事将他带走,不要继续在这碍眼也好,而且江泰仪自己也没脸在这待下去。
与师傅师兄拜别,江泰仪按规矩留下了一个大红包。
方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你本意,先回去吧,家里老的老、小的小, 都等着你, 把家里安顿好, 这里我们照看着,没事。”
江泰仪红着眼眶点头, 何其不幸摊上这事, 但又何其有幸, 有这样的师兄弟。
卫修诚看着手中抄录下的江七爷信息,沉吟片刻让方旗山回庙里取镇观之宝——一块年代极久远的龟甲。
掐算同道中人的命格易受干扰, 再加上还有那术士的手段遮掩,有龟甲相助能更精准些。
方旗山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立刻赶回了五朝观。
要取镇观之宝,免不了要向庙里各位师叔说明前因后果,长辈们听了方旗山的讲述都有些心惊。
“卫铭伤得怎么样,替我将这藏红花带给他,泡水喝。”藏红花安神效果虽不如青禾观专门配置的药材,但日常饮用是适宜的,与那些药性也不冲突。
还有师叔听说卫铭没了煞气,拿了上好的朱砂压制的手持串来,“让他这些天戴着,辟邪,神魂不稳,还是挡挡的好。”
“泰仪那个父亲糊涂啊,以前就是个糊涂虫,没本事又爱管事,如今老了更不得了,泰仪吃了他多少苦头,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是看着江泰仪长大,对这个秉性温厚的孩子格外喜欢的蒋师叔。
也正是蒋师叔擅长推拿,江泰仪虽然名义上是卫修诚的徒弟,但是当年在庙里,倒是跟着蒋师叔学习居多,如今提起来江泰仪的遭遇简直要捶胸顿足。
“用失传的术法,还敢拘通灵人的魄,这个术士什么来头?不怕他厉害,只怕他心术不正,为祸四方啊。”通灵人生前助人完成心愿,一般来讲不说功德加身,至少是应该能顺利投胎的灵魂,顶着勾魂压力拘魂可不是件小事。
“旗山,这术士出现在伍市,你得通知伍市其他道观留意,要是发现类似手法的事件,让年轻天师当当心。”不是所有天师都像卫铭这样强,做这行免不了危险,谨慎些更好。
更有早就觉得卫修诚对卫铭过于纵容的师叔,拍着方旗山的肩膀劝他,“让你师傅好好管教他,实在不能这样莽撞了。”
师叔们的话方旗山乖乖点头记下,通知各个道观的事可以回来再说,倒是卫铭这性子确实得想想办法——
卫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一睁眼就看到方炎在他床边趴着睡着,碎发凌乱,有几根落在他眉间,让他眉头紧锁。
卫铭下意识想替他拨开头发,手一动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感觉到手背上的温暖,卫铭挑了挑眉。
他手上动作不大,但方炎还是被惊醒了。
一睁眼看到卫铭盯着自己看,方炎下意识露出一个笑,片刻后才完全清醒过来,立刻问道:“你怎么样,有哪里痛吗?”
卫铭摇摇头,“不痛,肚子饿。”
卫铭确实抗打,神魂那样厉害的伤势,睡了一觉起来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余姜端了药上来,卫铭拧着眉灌了一碗苦汁子。
那头梅修永已经买了丰盛的早饭过来,见卫铭喝完药,赶紧递了一个馒头过来:“压压药味,也垫垫肚子。”
方旗山看他肯乖乖吃药,就知道这人伤势还是严重,只是要面子惯了,决计不会表现出来,他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着,神魂想养回来没那么容易,而且这反噬之力时时存在,你别接要用术法的活儿了,尽量避免动用神魂之力,最近就随我做些普通科仪。”
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大亏,再加上师傅昨天差点因为自己
第一次意识到,万一做错事,或许并不是只有自己需要付出代价,卫铭心里正不得劲,听到方旗山的话下意识就摇头:“我没事。”
一旁的卫修诚轻咳一声,昨晚被方旗山念叨了一晚上要好好说说卫铭,但卫修诚自己就是个随心而为的性子,一向尊重孩子,如今要说大道理
卫修诚憋了半天,才幽幽来了一句:“卫铭,嘴硬不好,这个世界有老天师,有胆大的天师,唯独没有胆大的老天师。”
卫铭:“”
方旗山叹了口气,这顺毛驴还是要婉转着来,“你之前修的心经霸道,遇事总爱快刀斩乱麻,只是阴客也是人变的,世间哪有那么多恶人。”
方旗山想了想,取了个合适的比方,“天师这工作,我还是想说更像是医生。”见卫铭抬眼看过来,方旗山郑重了些,“我们的主要工作绝不是镇压与对抗,而是偶尔拯救,时时帮助,常常安慰。”
“说来空泛,你随我去做些普度吧。”多接触接触人,才不会对他人兴致缺缺。
“方师兄,伍市太远了,卫师的身体不适合颠簸,”一旁静静站着的梅修永突然开口,“离水镇附近的事务其实还是青禾观接的多,这些年方师兄与外界合作的法子好,我们青禾观也学了来,是有许多普度法事的。”
做善事,是道士的日常修行之一。
方旗山想了想,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也没理由拒绝梅师弟的好意,他便点了点头,“那得麻烦你了。”
“师兄,我可以去帮忙。”一直没说话的方炎突然插了一句。
梅修永带着微笑:“做科仪的话,还得是专业人士,你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方炎脸色不变,“你们专业人士到时候肯定忙,我闲着,去照顾卫铭刚好。”
两人都盯着对方,气氛有些不对。
余姜最受不了这种气氛,他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人尴尬的时候总会假装很忙,他开始翻起自己的记事本,“诶呀,可不巧了,这两天就有一场法事,离这里不远。”
然而没人理他,梅修永继续道:“我听说你还得念书,不如去找个适合自己的事做,好歹能挣点生活费。”
这话一语中的,缺钱,身后无人支撑,每天要为起码的生计奔波忙碌,自己有什么资格
方炎心气已经弱了下来,但他也是从不示弱的性子,嘴上强撑:“卫铭做这些只是一时的,以后做回天师,我还是他最好的执笔人,多跟他待一起培养默契比较好。”
执笔人对卫师来说独一无二的存在。
梅修永心中难受,但不影响他牙尖嘴利:“你也不能一辈子做什么执笔人,总要有自己的生活。”
两人越说越不像样,针锋相对再说下去怕是要吵起来,而且执笔人梅修永说得倒是没错。
方旗山站了出来,“梅师弟说得有理,方炎你”
卫铭清楚这次的事确实是自己莽撞自大,原本对师兄的安排无可无不可,但见方炎那么站着,身上莫名带了一丝沮丧与狼狈,他顿时不舒服起来,开口打断师兄,“我不去。”
方旗山拧眉看过来,卫铭才大喘气:“我要休息,过阵子再说。”
说得也是
五朝观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方旗山确认卫铭暂时没事,他就回了道观,卫修诚一直在与那唯一的线索——江七爷的生辰八字死磕,天天要卜上那么一两卦。
卫铭受伤又没了煞气,神魂恢复得差不多的金豆子不想继续麻烦他,也搬走了。
无事一身轻,卫铭说要休息就真的休息起来,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功课也不做了,每天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在阳台上晒太阳。
看着确实像是在好好修养的样子。
但是方炎发现,休息得如此足,卫铭却仿佛没之前那么有精神。
不止是承受反噬,身体上的没精神,方炎总觉得他好像有心事。
这个周末方炎没去打零工,他收拾了一些方便外带的吃食,上门喊卫铭:“天气好,我们去公园坐坐。”
这是方炎自己琢磨的法子,心里难受的时候,去公园发发呆,总能好一些。
今天天气确实很好,春日的暖阳打下来,连微风都带着暖意。
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看老树刚刚抽发的新枝,前面的草地上有孩子在奔跑打闹,带着音乐声的泡泡枪声音嘈杂,但喷出的漫天泡泡在阳光下闪出五彩的色泽,又觉得好像本该这么热闹。
方炎掏出一袋欧包,取出一块递给卫铭:“尝尝,不是很甜,口感还不错。”
“你最近在面包店打工?”卫铭接过尝了一口,确实还行。
方炎“嗯”了一声。
其实也不算在面包店打工,他是去当托,排队显得这个店人气足,但这面包确实还不错,想着卫铭心情不好,吃点甜的,或许能好些,方炎昨晚就带了一包回来。
公园有人在摆摊,卖些气球、风筝之类的玩具,之前玩泡泡枪的孩子跑回他家的野餐垫那,拖着他妈妈:“求求你了,给我买一个飞机,我最爱你了”
甜言蜜语一顿攻势,年轻妈妈很快败下阵来,孩子如愿拿到了泡沫飞机。
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扔起了飞机,这孩子也机灵,很快掌握了窍门,飞机一下比一下飞得远。
连卫铭跟方炎都看得有些入神,直到飞机卡到了树上。
这棵树不粗壮,男孩冲上去一阵摇晃,但飞机卡得严实,纹丝不动,小男孩试了没几下就喊起来“妈妈,救救我的飞机”
年轻妈妈在野餐垫上看了一圈,拿了一瓶矿泉水来,只是臂力不够,扔了许多下,别说飞机,树枝都没碰到几下。
卫铭晒着太阳懒洋洋,没有要动的意思,方炎已经很自然地走了过去,他接过矿泉水瓶,“我来试试。”
试了两下,他准头好得多,只用了三下,第三下,就精准地把矿泉水瓶也卡到了树上。
方炎摸着下巴看了一下,他显然也觉得有些丢人,一急起来,就准备把鞋子脱下来砸矿泉水瓶。
卫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虎了吧唧的,这要是鞋子也卡着了怎么办。
他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方炎身边,蹲身下来:“坐我肩膀上。”
方炎一脸迟疑:“我很重的”
卫铭嗤笑一声,他也不蹲着了,直接掐着方炎的腰,一个扭身就把他提到了肩膀上,“拿吧。”
“!!!”这什么怪力,方炎都有些惊着。
卫铭语气依旧懒洋洋,“巧劲罢了,难不成那么多年的功是白练的。”
不过方炎这腰…卫铭捻了捻手指,啧。
“再往前一点右边行行行,拿到了。”坐都坐上来了,方炎也不纠结。
倒是旁边的年轻妈妈默默放下举着的手,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抗孩子比较轻松?不过这是什么神仙画面,嘴角疯狂上扬,快要控制不住了
拿到泡沫飞机的孩子甜甜说了声:“谢谢小哥哥,谢谢大哥哥~”就去继续撒欢了。
年轻妈妈捂住嘴:“对对对,实在谢谢你们,打扰了”
一场小插曲过后,又坐回长椅的两人气氛松快了些。
方炎突然开口:“卫铭。”
“嗯?”
“铅笔的另一头是橡皮。”
阳光好得有些过分,卫铭眯起了眼。
良久才回了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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