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回家
安建木对那个侧殿的描述十分混乱。
一会儿说那地方是住人的, 因为有女子长期生活过的痕迹,一会儿又说那地方可能是秘密炼丹的, 因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蛋形的棺材、虬结的线团、焚烧炉和很多他不认识的器具机关。
他说那里似乎半是房屋半是洞穴,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砖墙土壁上到处沾染着斑驳的深红色泽,大片大片的,像是什么东西在上面滚动爬行过,或者是道士们为了镇住什么邪祟刻意涂抹的朱砂。
总之,因为看到那里挂着姬凭戈的画像,所以安建木格外留意了下。只是那时他一心惦记着给女儿偷灵丹, 之后家中又遭逢剧变, 宗主也离奇失踪了,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下来, 直至今日才被他提起。
姬凭戈还是不能理解:“你觉得我在连珥观里藏了个相好?”
安建木愕然:“难道不是吗?”他忍不住瞥向左年, “左宗主与您……亲如父子,若是没有相好, 哪来的左宗主呢?”
姬凭戈:“……”
左年:??
曹肆诫先是感到震惊, 之后又疑惑自己为什么震惊, 这位顿顽护法的推论分明更符合常理, 何况还提出了切实的证据。
他调侃道:“师弟不知道就罢了, 看来姬宗主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有个相好的事?”
姬凭戈皱眉努力回想, 多罗阁已然修复了他的记忆,要真有这么个人,怎么会毫无印象?
安建木叹了口气:“当年我一度以为宗主也是服用丹药后爆体而亡了, 兴许是那位相好为了帮宗主增进功力而想办法搞来了灵丹,或者那位相好本身就是一位炼丹的方士, 所以宗主才会突然销声匿迹。好在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木丁西问他:“你见过姬宗主的那位相好嗦?还是只看到了她留下的东西?”
安建木摇头:“没有,当时那个侧殿里空无一人。月黑风高的,我也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就出去了,瞧得不甚仔细。”
木丁西略微沉吟:“连珥观这个倒霉地方,经历过衰败和重建嗦,屋舍构造全都大改过嘞。若真的有心去查证,眼下最稳妥的方法是找到顿顽护法所说的侧殿,也许还能得到当年遗留下来的证据嗦。”
左年严寒期盼地看着姬凭戈。
他自幼孤苦无依,活了两百多年仍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好奇心让他蠢蠢欲动。更何况这样能让他多了解爹……师父一些。
姬凭戈捏了捏额角,他实在想不起一星半点有关“相好”的记忆,可他也并不觉得安建木的推论是真相。
因为左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要论年纪,在座的除了他本人,都要喊他一声“祖宗”。那侧殿里的物事要真与他们二人有关,也定是两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衣裳早该被虫子咬烂了,画卷也早该腐朽了,还能保存得那么完好?
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了。
然而别无他法,要想求得一个答案,他们必须重回连珥观走一遭。
***
由安建木领路,带着诛我宗的前任和现任宗主、凛尘堡堡主和多罗小驿的掌签,一同登上卓荫山,迈入了连珥观的大门。
观中道士一见他们这群人,吓得战战兢兢——
魔教这是看上他们这块山头了吗?不会是来踩点吞并的吧!
木丁西充当了和事佬,以多罗小驿搜集因果为由安抚了他们,让他们相信刚刚在此大闹一场的两位魔教宗主没想把这里夷为平地。
之后他们四人绕着连珥观细细探寻了两圈,还是没找到安建木所说的偏殿。
曹肆诫提醒:“从前连珥观香火鼎盛,百两黄金求一丹药,定然赚了个盆满钵满,想来占地要比现在大得多。顿顽护法那时候看到的偏殿在墙内,如今有没有可能已被隔到院墙外头去了?否则此处哪里也不连着山啊。”
其他人都觉有理。
好在安建木记得大致方位,他们在观外又寻了小半天之后,总算看准了一处塌陷的山坡,合力挖开表面沉积的泥土,竟真的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屋舍。
木丁西擦了擦额头的汗:“被你忽悠了嗦,这哪能叫侧殿,顶多是个柴房嘞!”
安建木也很委屈:“当年确实是在一个侧殿群里啊,我哪能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曹肆诫捻了捻手上的泥土:“从前的屋舍或倒塌或拆除,幸而没殃及这里,估计因为连着山体,雨水冲刷之下,这间屋子就被埋起来了。”
姬凭戈抱臂看着这间旧屋,依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啧,进去看看。先把周围的土都挖开,免得再次塌方。”
四人问道士接了铁锹钉耙,热火朝天地挖了半晌,直至天黑才完工,因为不想耽搁,只得又问他们借了灯烛,打算连夜查探。
做好准备后,他们进了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与外头的残破颓败截然不同,这间屋里的一切都保存完好,不仅没有潮湿腐朽之气,甚至连蚊虫灰尘都没有。
干干净净,安安宁宁,仿佛一直在等待主人回家。
***
与安建木所说大体相符——
这里悬挂着一幅姬凭戈的画像,山体深处还放着蛋形的棺材,连接着许多混乱的线团,屋子中间有一鼎焚烧炉,床榻和梳妆小几上放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和首饰,砖墙边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机关木柜。
姬凭戈和左年检视了一遍画像,显而易见,与左年山洞里那幅有细微的差别,但看笔触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得不说,这里确实与他二人颇有牵连。
蛋形棺材和线团其余人都不熟悉,姬凭戈大致知晓那是多罗阁存放和修复阁主类人躯体的容器,可他自己最多在里面躺着睡过觉,不了解也不会操作。即便如此,能见到此物,更加昭示着他很可能在这里待过。
而那鼎焚烧炉,上头配着许多零碎的挂件,与其说是炼丹用的,倒更像是取暖、照明、做饭和烘衣用的,一体兼顾多重功能,堪称精巧。
那些衣裳首饰并不华贵,但能看出是个很会打理自己的姑娘家的物品。安建木说得没错,挂着姬凭戈的画像,安然住在观中的姑娘,还有一个长相如此肖似的孩子……任谁都会联想到魔教主君的一家三口。
大家在这件不大的屋舍里四处查看,曹肆诫被那鼎焚烧炉吸引了注意,而左年独自驻留在砖墙边的机关木柜前。尽管他对那个蛋形棺材更加好奇,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柜子像是冥冥中召唤着他,令他忍不住去破解那复杂的锁扣,只为将其打开。
安建木则转着头去看那些深红色痕迹,发现不仅是屋顶和墙面上有,地面上也到处都是。以前他匆匆一瞥,并未看出这是什么,如今细细琢磨了一下,立即判断出来,这不是什么道士画符的朱砂,而是真真切切的血迹!满屋子的梁柱、房顶、墙面,都是血迹!
这些血迹早已干涸,斑驳地涂抹在各处。蹊跷的是,它只会出现在没有摆放物件的地方,就像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野兽,刻意避开了这里主人所有的东西,只挑着空余的地方爬行翻滚,然而哪有野兽能做到这点呢!
他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可惜另外三人都在各忙各的,只有木丁西回应了他:“的确匪夷所思,若是出自一人或一兽之身,受了这么重的伤,淌了这么多的血,早就一命呜呼了吧,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上蹿下跳地爬行。”
此时姬凭戈蹲在蛋形棺材边,看见它竟亮着灯,处于运作的状态。
曹肆诫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是什么?怎么嗡嗡作响?”
姬凭戈道:“多罗阁的法宝,我和你师父长久沉睡的时候,就靠这东西维生。”
曹肆诫不禁讶然:“这么神奇……”
姬凭戈给众人解释:“就是因为有它在,源源不断地给这间屋舍换气祛湿,散发特殊的气味驱赶蛇虫鼠蚁,给这里创造了一个极度适宜且密闭的环境,这才让这里得以长久保存如初,衣裳没有被蛀烂,画卷也没有腐朽。”
安建木难以置信地说:“姬宗主,原以为您只是随便寻个地方养着相好,没想到您竟然是个痴情种,花了这么多心思,特地给那位相好造了个不腐不坏的人间金屋?这便是话本里说的金屋藏娇了吧!”
姬凭戈还是一头雾水,烦躁道:“藏什么娇!我对这里根本毫无印象!”
就在这时,左年打开了那座机关木柜。
众人连忙过去查看,发现里面全是藏书,还有十数本悉心整理的心得笔记。
藏书的封面都标着记号,木丁西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书……尽数出自多罗阁,而且几乎都是绝密书册,寻常人根本借阅不到,据我所知,有权限研读这种书册的就只有阁主身边的三位侍者。难道说……阁中曾有一位侍者在这里居住过?”
曹肆诫更蒙了:“不会吧,那位侍者是姬宗主的相好?”
左年快速翻阅着那些笔记,顺手将第一册递给了师父。
姬凭戈看向笔记,隽秀的簪花小楷表明其书写者应是一名女子,她在笔记的尾页留下了署名和日期——
多罗阁甘棠君之叁零贰玖
裕和玖年伍月拾伍
这是一篇二百一十七年前的笔记。
第102章 身世
裕和玖年叁月初叁
灭阁大劫已过去三载有余, 风波稍稍平息。
这些年阁中众人四散奔逃,各自躲在隐匿之处, 红苕君传达了阁主的指令,待到风头彻底过去,再行重建事宜。
我和师父一直在迁移保护阁主躯壳和修复舱,听闻真身残损遗失,师父痛心不已,然而我等自身难保,实在束手无策。水荇君安慰说不必介怀,只要守住抢救回来的这几具重要躯壳即可,阁主也无意怪罪。
在水荇君的协助下, 我们将大致修整好的躯壳安置在了妥帖的地方。为修复阁主躯壳, 师父熬得油尽灯枯,引得逃难时的旧伤复发, 不久便抱憾离世。而我只能临危受命, 成了阁中新一任甘棠君。
师父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修复“姬凭戈”——
此副躯壳的构造与其他躯壳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阁主唯一的肉身, 脆弱而珍贵。但在灭阁大劫中, “姬凭戈”连同其所在的修复舱经历了大火焚烧, 出现了严重的伤痕与故障, 至今为止都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却无法治愈伤口, 无法替换肢体,亦无法苏醒。
我接手之后,仍在竭尽全力修复他。
如今阁中事务暂且落定, 我向水荇君提出请求,不再跟随他们辗转迁徙, 独自带上阁中有关肉身躯壳的藏书、“姬凭戈”和他的修复舱,以及其他用得上的零件工具,藏在一处稳妥之地潜心钻研,寻找能够挽救这副躯壳的方法。
水荇君不敢擅自决定,禀报给了阁主。阁主同意后,我便停留在这曙岭城卓荫山,找到一处依山而建的破败道观住了下来。此处荒废已久,无人侵扰,又有前人留下的水井田园,距离山下的市集也不算远,还算方便。
***
裕和玖年陆月拾陆
今夜的月亮真圆,不知阁主他们现下好吗?
三个多月了,我只接好了修复舱的能源装置,每天给它晒晒太阳,就能运作更长时间,很多高功耗的模块也能勉强启动了,不过还是需要多破译一些古籍,才能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该如何使用。以往我们甘棠君只要学会运行“自动”模式即可,可惜现在行不通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很喜欢琢磨这些。虽然有些晦涩难懂,但着实有趣。
***
裕和拾年贰月初柒
为什么他身上的烧伤无法愈合呢?
古籍上明明说,“姬凭戈”具备涅槃的能力,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可以自行沉眠并焕新重生,如今怎么就卡住了呢?
而且就算不能涅槃,他也应当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是他的伤口一直在不断恶化又不断愈合,像是陷入了某种循环,有两种力量在撕扯他的身体……若是寻常人,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也不至于日复一日这么拖着。
是因为修复舱没修好吗?
这么久都没有进展,或许,我应该换一条思路?
***
裕和拾年肆月初叁
大约因为是唯一的肉身,他的修复舱也跟其他的修复舱大不相同。
曾经我和师父考虑过用治疗寻常人的方式治疗他,敷药灌药,可惜收效甚微。最近我又把重点放在了捣鼓修复舱上,按照古籍中的方法做了维修和改造,今日又有一套机关解锁了。那个按键亮了灯,上面标注的两个字是……
繁育。
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确定,阁主的其他躯壳和修复舱上都没有这个功能,为什么独独“姬凭戈”有呢?
繁育,繁育……
生孩子吗?
阁主……能生孩子?
不可能啊,阁主不是不死不灭的神仙吗?只消靠我们维护躯壳就可以行走世间了,躯壳们那么完美,何必要生孩子呢?
打住打住,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想法子修复这具肉身才是正经。
***
裕和拾年伍月廿叁
啊啊啊啊!失败了!为什么又失败了!修复肉身怎么这么难!
为什么不能涅槃,为什么不能治愈,这样不死不活的躯壳,真的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耗下去了。
繁育,繁育……
这个机关既然存在,一定有它的道理,解释为什么没有记载,为什么?
从没有人启用过它吗?
是不是有什么风险?呵,没人敢动过,自然也没人知道有什么风险……
所以为什么不能司马当活马医?前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难道我就不能尝试吗?哈哈,我敢保证,上下五百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姬凭戈”了,只要能救他,只要能救他,我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水荇红苕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可我只是想挽救阁主这副躯壳啊,阁主的真身已经毁了,那么完美的真身……师父,师父啊,你告诉徒儿,该怎么做呢?
***
裕和拾年陆月初贰
近来山下有官兵在到处搜捕多罗阁“余孽”,看来那位皇帝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恼羞成怒,想要赶尽杀绝。
前几天有人来搜过山,还好我带他躲进了密室。
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加快进度了。
***
裕和拾年陆月廿玖
是肉身,就会有伤病生死。
既然始终无法治愈他身上的伤,也无法让他涅槃重生,不如抛弃眼下的这副躯壳,重新塑造一个新的肉身出来,再将他脑中的芯片取出来换进新的肉身里。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塑造新的肉身。
阁主,师父,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昨日又有官兵来搜山,时不待我。
其他所有方法都不能奏效,我要尝试“繁育”这个功能了。
***
裕和拾年柒月初壹
我几次想要启动繁育机关,修复舱都会报错,调试之后发现是“姬凭戈”脑中的芯片与之相克,两者不能同时运作。
由此我怀疑,是不是这枚芯片出了什么故障,或是存在什么禁制,阻止了他涅槃,也干扰了繁育?
考虑再三,我决定关闭芯片,那么无论是故障还是禁制,都无法再影响他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线生机,当然,他也会因此与阁中失联,不过无妨,待到一切稳妥,我再为他修复芯片就是了。
***
裕和拾年柒月初陆
繁育机关启动后,为什么锁住我的手臂,强制抽了一管我的血?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寻常人,阁主这种媲美神明的肉身,要我的血做什么?我事先检测过,他的造血功能正常,并不缺血啊。
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这就是繁育吗?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不,是哪里都不太对……
***
裕和拾年柒月初叁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吧?谁都不会相信。
姬凭戈“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师父,师父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不知道这样算是害他还是救他,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阁主,你能原谅我吗?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吧?
自从启动了繁育机关,修复舱似乎把我和“姬凭戈”的血融合了,之后在他的心口处制造了一个膜腔,连接着他的心窍。
那个膜腔里,孕育了一个孩子。
***
裕和拾年玖月初拾
带来的古籍都帮不了我,前人的经验也帮不了我。
我冒着被官兵发现的风险,特地去山下问了接生婆,还去帮着给一个产妇接生,希望能学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可是了解得越多,我心中的越是害怕。
与其说是孩子,它更像一个怪物。
不到三个月,它已经从当初的拳头大小,长成了西瓜大小,可它仍然没有停止,还在越长越大,远远超过正常胎儿的生长速度,寻常的孕产妇即便到生产时都难有这么大的肚子。
长到这么大了,可透过膜腔,我还是看不到孩子的轮廓。
没有脑袋,没有身子,也没有手脚,只有一团时常滚动的肉瘤……这肉瘤不断汲取着姬凭戈的血肉养分,导致他原本的身体机能越发虚弱。若是碰上阴雨天,就连修复舱都常常供给不上这样大的需求。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对待它?
***
裕和拾年玖月拾伍
又是个月圆之夜。
最近我发现,那个肉瘤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我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会挪到这一侧来,像是想听清我在说什么,还挺有意思的。
昨日有雨,修复舱功能不足,“姬凭戈”还是很虚弱,但情况没有恶化。
我在想,所谓繁育,是不是强行在体外运作了一套涅槃机制?一旦这个怪物长成,“姬凭戈”原本的肉身是不是就要被销毁了?
还是说,他们最终可以共生?
总之,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让阁主这副躯壳“怀孕”,也许我闯下了弥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负责到底了。
偏偏近来官兵搜山抓人越发频繁,我必须保护好这父子俩,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
如果有人接近,我就当诱饵引开他们。
***
笔记戛然而止,想来这位甘棠君在引开追兵后出了意外,没能平安回来。
于是这里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模样,一等就是百年。
她无疑是个天才。
打造安全屋,维护修复舱,治疗姬凭戈,切断芯片联系……无论是机关术、医术、胆量还是那些惊天动地的构想,都非常人所能及。
看完这些笔记,姬凭戈本人震撼不已。
原来……左年真是自己素昧谋面的亲生子?
左年无声道:她是我娘?不,她应该算是我爹……师父,你是我娘?
姬凭戈:“……”难怪这孩子是他的八厄。
旁人都不知这上面写了什么,安建木和木丁西难免好奇,凑过来问:“啥?这里头写了啥?是相思信?闺怨诗?姬宗主你始乱终弃?”
姬凭戈迅速收起这些手稿,丝毫不给他们探看的机会:“没你们的事!”
“姬宗主啊,红苕君交代的事,总不能让我有头没尾了嗦……”木丁西有阁中任务在身,显然还想追问。
“红苕还管不着我,里头那个蛋形棺材够你交差了。”姬凭戈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出去待着,想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别烦我就行。”
“哎哎,得嘞。”慑于淫威,木丁西只能退了,顺道拉了安建木出去,这些都涉及多罗阁的机密,他一个归隐江湖的闲人,就没必要徒惹因果了。
那两人在外头候着,曹肆诫却留了下来。
他虽没有看见纸上写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定是与左年的身世相关,也与姬凭戈当初脱离多罗阁掌控有关。所有可能与师父扯上关系的事,他都要弄个明白。
姬凭戈倒是不打算瞒他,到底是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八厄,跟外人比自是不同。于是他几句话概述了那位甘棠君对自己做的事。
听完后,曹肆诫表情奇怪,目光在他和左年身上来回扫荡,硬憋着笑说:“难怪……师弟说你是他娘……”他刚刚看清了左年的口型。
姬凭戈眉头紧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曹肆诫想了想,分析道:“你能涅槃重生,左年又百年不老,你们二人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情形来衡量,如此说来,你生下左年倒也不甚离奇了……可以想见,当年那位甘棠君不是有意丢下你们不管,而是遭遇不测未能归来,不知过了多久,左年便……诞生了。”
姬凭戈四下看看:“这孩子刚开始……恐怕不成人形,神智也为开化,从这些翻滚爬行的痕迹上看,那时的场面也不会如寻常女子分娩一般,定是异常诡谲血腥。”
左年十分难过:师父当时昏迷不醒,命悬一线,我是不是……差点害死师父?甘棠君说,我是一个怪物,是不是我本不该生于世间?
姬凭戈冷笑:“有什么该不该的?你我皆是怪胎,何谈不容于世。”
曹肆诫问:“那之后如何了?你们怎么分开的,你又怎么成了魔教主君?”
姬凭戈推测:“那时候左年心智未开,可能在这屋里滚着爬着就出去了,还带走了一副我的画像。之后他才长成人形,遇上连珥观的老道士,得了这么个名姓。
“他有我的血脉,也有那位甘棠君的血脉,在武学和机关造诣上都有极高的天分,兴许还隐约记得这里的模样,所以居住的洞穴也与这里极为相像。而我……多半在那之后经历过一次涅槃,自己晃荡出去了,到处打打架,创立了诛我宗。”
曹肆诫羡慕地说:“不管怎样,你们好歹是大难不死还有了传承,而我师父……”
姬凭戈瞥他:“怎么,你想让江故也生……”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异动。
只听安建木和木丁西接连发出痛呼,后者只来得及喊一声“姬宗主”就没了动静。
屋内的人当即警惕起来,往外冲去。刚刚踏出门口,身后的山体轰隆着倒塌下来,顷刻间压垮了整间房屋和密室。
三人飞身掠出。
曹肆诫惊诧不已,这般劈山填海之力,让他不由想起了师父当初那惊天动地的一招。
来人是个绝色女子。
她身着深松绿的衣裙,手持一根青玉长笛,肌肤色莹白如月,指若荷瓣拈花,恰似从天而降的玄女,柔声道:“姬凭戈,此间因果已了,随我去领罚。”
姬凭戈周身真气暴涨,云想天外功运至九重:“你是谁?”
女子回答:“多罗阁主座下妙法君,小财神金如归的八厄及弟子,许翠微。”
姬凭戈不以为意:“什么玩意,听都没听过。”
躺在角落里装死的木丁西也在暗暗腹诽:妙法君?阁主身边不是只有水荇红苕甘棠三位侍者吗?哪里来的妙法君?
女子不再多言,先发制人,姬凭戈迎面接招。
本以为会是毫无悬念的一战,谁也不曾料到,姬凭戈未在其手下敌过半刻,左年更加不是这位妙法君的对手。
曹肆诫被一笛甩晕的瞬间想着:
原来,这才是渡天客么?-
第三卷-覆手怙恩销寂寞-完-
第103章 江南
至尊天地人和主, 梅长板斧瓶六五。
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
破开清晨的薄雾, 船桨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划开两道水痕,一艘乌篷船慢慢悠悠地前行,深入到层叠的荷花丛中,打晃了尚未绽开的红粉花苞。
与这安逸宁和的意境截然相反,穿中的气氛堪称剑拔弩张。
凌厉的眼风扫过全场,姬凭戈提神运气,狠狠拍下两张牙牌:“斧对!”
曹肆诫蹙眉冥思,在手中的八张牌中斟酌再三,倒扣下两张牌, 按着向前推出:“要不了, 垫两张。”
左年无牌与之争锋,算好自己的路数, 也垫了两张倒扣的牌。
许翠微轻轻拂袖, 笑吟吟地码出两张牌,叠在那对斧头牌的上方:“——梅对。姬宗主好大的威风, 两把斧头就敢称雄了?真以为旁人接不了手吗?”
听出她话里有话, 姬凭戈冷哼:“既然觉得自己能接手, 那便由得你先出。”
许翠微码出三张牌:“——三武人七。这把是姬宗主坐庄, 我们作为闲家跟着走就是了, 只是下一把, 合该要换个庄家了。”
姬凭戈很是不屑:“未到终局,岂是你想换庄家就能换的?”他勾唇而笑,气势如虹地拍出三张牌, “——三武天九!我这边人多势众,还都是大牌, 你待如何?”
三武天九乃是三武牌中最大的牌面,结结实实地压了许翠微一头,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默默放下自己的垫牌。
神仙骂架,他们这些凡人哪敢插嘴。
姬凭戈那日战败,不止身上受了伤,精神上也遭到了凌辱,他对这一结果颇为不服,连日来都憋着股闷气,恨不得轰轰烈烈地发作一场。而这位名叫许翠微的,只说自己是什么小财神座下弟子,也不说清楚为何要把他们掳到江南来,又要逼迫姬凭戈领什么罚。
牌局就在这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曹肆诫总算有牌可出,丢下一对地八,斗胆问道:“许姑娘,在下实在好奇,你年纪轻轻,在江湖上亦是名声不显,究竟修炼的是何种功法,竟比姬宗主还要强势出众?”
跟姬凭戈那股闷气一样,这话他也是憋了好久了。
说起那日的交锋,他至今都有些恍惚,高手对决他不是没见过,比照着师父的能力,姬凭戈的武学造诣他也心中有数。可这女子真如天神临世,他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就见姬凭戈那浩瀚无边的云想天外功猛地消散,被她当胸一掌打落,随即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如今过去了小半个月,他们已从曙岭城的巍巍群山来到了绵柔温软的江南。这一路上他不断回想,只觉那时的所见所闻处处透着一抹诡异,越琢磨越是亦真亦幻。他自己也与许翠微交了手,当时他刚刚见证了姬凭戈的一败,莫名对这女子心生畏惧,明明来的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却让他产生了渡天客荡尽天下的错觉。
一如许翠微的眉目面容,那会儿让他晕头转向勾魂摄魄的美貌,待到再次醒来,只是觉得温婉清丽,美则美矣,算不得惊天动地。
她真是渡天客?还是用了他们未能参透的手段?
曹肆诫不敢问一碰就炸的姬凭戈,思来想去,倒不如趁着大家打牌消遣的机会,探探这位许姑娘的口风。
许翠微坦然回答:“单论武技,我未必能一招制住姬凭戈。”
她说的是“未必能一招制住”,没说“敌不过”,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心中不由一沉,看来这名女子的功夫当真深不可测,不管是不是渡天客,他们俩恐怕都不是对手。加之姬凭戈暂且无心反抗逃走,他们也只能继续陪着。
闻言,姬凭戈把一对地牌拍上案几:“她使诈!”
***
许翠微轻笑:“都是自己人,我不愿大动干戈,也不愿取你们性命,便只能略施小计。眼下这般不是很好么,大家都轻松些。”
左年垫了牌,无声质问她:你下了药?
在他单纯的认知中,下药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当年那些贪婪恶毒的假道士,就是用他的血炼药,以图控制许多无辜百姓。
许翠微摇了摇头,剔透的耳坠映着外头清澈碧绿的湖水,灵动的步摇随着小船的起伏轻轻摇晃,纤细白嫩的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举手投足显露出惹人垂怜的脆弱。瞬息之间,她周身的气场陡然变化,若是寻常人在场,大概会觉得她清纯无害,可惜,在座的全都吃过她的大亏,轻易不会被她迷惑。
她摸了摸耳垂,那种朦胧的印象如风吹雾散,整个人又恢复了常态。
曹肆诫终于看出了些许门道:“是魅术?幻术?”
左年一脸茫然:??
许翠微朝曹肆诫解释:“有时候一些小小的幻术,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这招只对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有用,至于这对师徒……左年心性天真,虽是个奇才,练武却不勤快,想要赢我,少说还要再练个七八十年吧。”
左年:……
曹肆诫愕然:“七八十年?到时候再来对付你一个老太婆吗?”
不理会他的冒犯,许翠微接着说:“姬凭戈就稍微麻烦点了,我必须先开粒子环干扰他脑袋里的芯片,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撂倒他。”
曹肆诫不解:“粒子环?芯片?”
“总之是让他短暂失控的手段,属于多罗阁的不传之秘。”
“难怪你说都是自己人……所以你口中那位小财神金如归,也是阁主的分魂?”
“哟,你知道得还挺多。”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姬宗主的前缘因果已然了结,不是跟多罗阁清账了吗?怎么又来一个找他领罚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什么根!少啰嗦!”姬凭戈打断他们,没好气地催促许翠微,“该你出牌了!”
“呀,这把是我输了。”许翠微瞟了眼案几上的牌面,扣下手中残牌,张罗着重新洗牌。
“慢着!”姬凭戈拦下她,从她手掌下方摸出两张牙牌。
这是一对天牌,文子对中最大的牌,足够压他的地对。
姬凭戈眯眼:“你分明可以赢,为何弃牌认输?怎么,故意放水,想全了我的颜面?”
许翠微嫣然一笑,侧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因为只有人才在乎输赢。师父让我提醒你,当了太久的人,切记不要忘乎所以啊。”
姬凭戈冷哼:“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我倒是觉得,是我师父先前管得太少了。”许翠微站起来,越过众人走到船头,遥遥望着远处高大华美的画舫,“多罗阁出了这么多差错,再不管,大家都得死。”
她横笛吹奏,悠悠笛声穿透浩渺烟波,飘到了那座画舫上。
小财神来接他们了。
***
在见到金如归之前,曹肆诫觉得自己算是富甲一方了,凛尘堡生意兴隆,足够他家几代人不愁吃喝,还能荫庇封寒城的诸多百姓。
在他看来,钱只要够花就可以了,没必要摆到台面上来供人欣羡瞻仰,反倒显得低俗不堪。更有那些豪奢纨绔的子弟,成日不务正业,只知玩乐挥霍,沾染一身又赌又嫖的恶习,要才学没才学,要本领没本领,活得如同住在黄金里的蠹虫,他最是嗤之以鼻。
可当他见到金如归之后,才发现这世上竟有能将穷奢极欲和忘尘脱俗凝结于一身之人……
初登上画舫时,迎接他们的是另一位妙龄女子。
她不像许翠微那般美得动人心魄,只顶着一张素淡的脸,连脂粉也未施,她肤色又白,以至于面颊上的诸多浅色小痣无法遮盖,粗略看去就有六七颗。然而就是这样一张颇有瑕疵的面容,却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似乎永远不必对她起戒心。
许翠微同她打招呼:“阿痣,怎地亲自来迎?”
阿痣微微福身:“主人让我先行认一认几位,从前都是远远瞧着,总归是不够真切。”
曹肆诫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阿痣姑娘,我们曾见过吗?”
阿痣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见过你,但你不曾留意过我。你是江故的爱徒和八厄,我若一直盯着,他恐怕会不大高兴。”
听到这番说法,曹肆诫猜测她可能是多罗阁的密探,专门行跟踪打探之事。
姬凭戈有些不耐烦:“闲话休说,带路。”
阿痣对他更为恭敬一些,闻言便不再多话,领着他们往画舫中走去。
行行复停停,曹肆诫和左年看得眼花缭乱。这座江南第一画舫足有五层楼高,说白了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销金窟。
顶层是船主的居所,名为上青冥,未经许可外人一概不准踏入;
第四层名卷帷月,是会客飨宴之处,据说小财神从不下船,与他来往的生意都必须在这里谈,他本人还极少露面,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大多也只能与他的得力心腹推杯换盏;
第三层名隔云端,红酥手,黄藤酒,可谓歌舞升平,芙蓉帐暖。从这一层往下,俱是接待外客的,只要有足够的脸面,或是足够的金钱,或仅仅是入了小财神的眼,就可以在此玩个痛快,什么人间疾苦战乱兵荒皆可不顾,只需换得片刻欢愉;
第二层名千金掷,顾名思义,就是赌坊,什么都可以拿来当赌注,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抵押,据坊间传言,曾有个异域王子,在这里赌输了一座矿山;
第一层名人间烟,是处永不关张的集市。江南人人皆知,小财神喜欢热闹,什么曲艺杂耍,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搜罗到自己的画舫上。这里的商贩个个都有一手绝活,他们日日轮值,哪怕从未见到过小财神本人,也是赚得盆满钵满,毕竟请他们上船的雇佣费就是天价,寻常市井商贩都是铆足了劲想往船上蹭。
曹肆诫本以为阿痣会让他们止步于卷帷月,在这里等候小财神“下凡”,谁知阿痣径直将他们带入了上青冥。
有她带领,明里暗里的护卫都给他们放了行。
价值不可估量的珠帘掀起,里头传来一把少年嗓音:“你们来了。”
姬凭戈再也按捺不住压抑许久的脾气,闯进去破口大骂:“装什么大爷!还敢让我领罚?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销金窟!”
第104章 财神
“到了我的地界, 你就消停点吧。”
少年坐在蒲团上等他们,面前摆放着一方黑石小炉, 燃着银丝碳,上头煎着清香扑鼻的明前茶水,又有剥开的橘子摆在盘中,橘皮被搁在小炉上,熏出清甜提神之香。
很显然,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小财神金如归。
这位小财神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比左年大一些,比曹肆诫小一些,身穿明黄色圆领锦袍, 盘扣上镶着光华流转的贝母, 腰带上挂着金玉质地的环佩,黄金部分是两条跃水而出的鲤鱼, 玉石部分是一只雕刻精致的云纹貔貅, 当真是个贵气逼人的玉面小郎君。
然而这份贵气中,却又透露出一种超脱世俗的淡然, 仿佛一切的金山银海、花团锦簇, 不过是他浑不在意的身外装点, 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随手点化的富裕。
姬凭戈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 稍稍平息了怒火, 质问道:“既然你出现在这里, 就是说多罗阁那个断腿瘸子不理事了?你们不是有个规定么,同一时期只有一个话事人。”
小财神道:“对,这次换我来收拾烂摊子。如果不是那位三零二九号甘棠君在你的芯片上做了手脚, 让你断开了连接,也由不得你在外头惹这么多事, 搞得江湖上人心惶惶。”他瞥了曹肆诫和左年一眼,示意许翠微给他们沏茶,温和地说,“坐吧,不要拘束。”
姬凭戈反驳:“我不是已经修复芯片了吗?怎么还要逮着这事不放!若非如此,你那个弟子能轻易压制我么?我告诉你,不要妄想用什么粒子环控制我,我跟你们这些偃甲人不一样,也不想掺和多罗阁那些乱七八糟的责任里,我身上的因果已了,自可去过我的逍遥日子,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呵,因果已了?”小财神指着一旁吃橘子的左年说,“你让我们多了个血亲之子出来,这叫因果已了?多罗阁存在了数千年,还从未出现过这种纰漏,如今你说想去过逍遥日子就能过得了吗?两具不死之身,违背常理的怪物,这些就不是因果了吗?难道阁里能坐视你们再去添几个子孙后代吗!”
曹肆诫看到炉子旁还放了几个苹果,兀自削皮吃了起来。这些多罗阁的“家务事”,他理不清也不想管,只能当八卦听,只是听到“再添几个子孙后代”的时候,肖想了一下他们若是生出个跟师父一模一样的小娃娃来,那也挺不错的。
他记得现任甘棠君说漏嘴过,提到了什么云梦泽,或许师父的记忆还留存在那里?如果能给小娃娃装上那个叫芯片的东西,把师父与自己的过往记忆植入进去,是不是也能算师父转世复生了?至少有了一个新的肉身吧。
然而细想之下却是不行,那个小娃娃既已诞生,便有了自己的思想,怎么能强加给他旁人的人生呢?那对这孩子实在不公平。
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苹果,曹肆诫暗暗看了姬凭戈一眼。
如此想来,姬凭戈不就是这样吗?他从诞生起就受控于多罗阁,拥有不死不灭的肉身,可永远不得自由。
察觉到他的视线,姬凭戈道:“看我做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
小财神笑笑,似乎猜到了曹肆诫在想什么,觉得他很有意思:“他在同情你。”
姬凭戈觉得莫名其妙:“同情我?你有毛病?”
曹肆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要不是看在这人跟师父算是同门的份上,谁要为他操心,真是吃饱了撑的。
懒得管这小子,姬凭戈回怼小财神:“就算我跟左年都是怪物,那还不是多罗阁在时运下创造出来的怪物?我当时被烧成重伤昏迷不醒,修复舱也全是故障,谁知道那位甘棠君会做出这等异想天开的事来,又不是我自己要生……咳,要造一个孩子出来的。事已至此,这因果已然成型,你不满意又待如何?销毁我?杀了左年?”
小财神道:“那倒不至于,正如这位曹堡主所言,你我本事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
曹肆诫点点头,蓦地一愣:“等等,这是我在登上画舫之前说的,你怎么知道?”许翠微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也没见她跟自家师父说小话啊。
小财神语出惊人:“我不仅知道你说了什么,还知道那一把牌你出的是地八,姬凭戈出的是地对,我徒弟手握天对,但是弃了牌,没赢你们。我有个诨名叫手眼通天小财神,跟传闻中能窥天勘命的多罗阁主异曲同工。”
曹肆诫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多罗阁在各地设有小驿来搜集和传递消息,可也不像你这般能知晓所有细节,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小财神冲他眨了眨眼:“处得久了,你们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聊得差不多了,他唤来许翠微,“妙法,去把东西都取来。”
许翠微暂且告退,姬凭戈目送她出去,转而问小财神:“为什么她是你的八厄?”
曹肆诫和左年也都竖起了耳朵,他们各自作为自家师父的八厄,甚至这劫数的威力——江故因此灰飞烟灭,姬凭戈也被害得被迫涅槃又喜得贵子,看样子许翠微跟着她师父的时日不短了,不知这小财神又会遭遇什么样的磨难?
小财神对此讳莫如深:“你们应该都发现了,多罗阁没有在两百多年前的那场灭门案里被摧毁,但当时留下的因果,一步步瓦解了我们的势力,也将整个国度推向了混乱。
“战争因江故的不息核而爆发,阁中限制的知识和力量逐渐外泄,解锁了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武器,在姬凭戈依旧存活的情况下肉身完成了繁衍,这些都是失控的体现。
“而我是被硬推出来收拾残局的,也只是这些因果中的一环罢了。如果最后局面无可挽回,我徒弟将会行使她斩断整条因果线的职责,这本就是她身为妙法君的职责,亦是我们多罗阁从初建起就伴生的八厄。”
姬凭戈没有说话。
曹肆诫问:“什么叫整条因果线?斩断之后会怎么样?”
小财神语焉不详:“那就一切都结束了。”
姬凭戈皱眉道:“所以你把我逮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小财神:“叫你来领罚,其实就是想让你担起责任来,替多罗阁找到一样东西,从而修复现今那些陈年旧事造成的不良后果。”
这件事连姬凭戈都不知情:“找什么东西?多罗阁有什么东西是你们自己找不到的?找到之后又要怎么修复?已经发生的因果,难道还能推翻重来不成?”
此时许翠微抱着一个大箱子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屋中。
小财神示意她把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说道:“妙法将我从阁中接出来的时候,顺道带来了一些重要遗物。”
曹肆诫原本在啃苹果,看到许翠微取出的第一件东西时,啃了一般的苹果就落了地。
那是江故的心脏。
紧接着是江故的右臂、左臂,还有他没见过的两颗苍翠宝石,和一块布满麻点的片状物。
“容我为在座各位介绍一下,”小财神起身,挨个拿起这些遗物,告诉他们,“这是江故的心脏,准确的称呼应该是不息核;这是江故的右臂,冷兵器收藏匣;江故的左臂,因为超越时代而受限的大规模杀伤性热武器;他原生的双眼,如今被称作晴眼的宝石;还有他两百年前遗失的芯片,当然,这枚芯片里的内容和他之后的记忆都已经上传了。”
“你……你要复活我师父吗?”曹肆诫激动地站了起来,跪在江故的残肢面前热泪盈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趟江南之行竟会有这般惊喜。
可惜小财神瞬间击碎了他的幻想,理所当然地反问:“复活他?你说江故吗?他就是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曹肆诫本能地反驳:“你不是他!你们都不是他!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他是独一无二的!”
“……你冷静点。”姬凭戈试图劝说。
“我怎么冷静,我师父的残躯就在我面前了,小财神也说了,师父的记忆都上什么……上传了,那就是全都保留下来了对吗?你们有这么多躯壳,为什么不能复活我师父?把我师父还给我吧,求你们了……”
小财神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抱歉,我带这些出来,并不是为了复活江故,因为真的没有必要。等你们找到了那样东西,你的心愿自会达成,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你要想要的并不是他复活,而是你们重逢,不是吗?”
曹肆诫茫然:“我不明白……”
小财神的话音带着安抚与蛊惑:“找到它,你会明白的。”
看着失魂落魄的曹肆诫和支离破碎的残肢,姬凭戈问:“这些零碎与你要我们找的东西有何关联?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找?”
小财神和善地回答:“这些都是启动那样东西的钥匙,之所以要你们去找,是因为你和左年也是钥匙,而曹肆诫是必要的助力。”
左年吃完橘子,指了指自己:钥匙?
小财神颔首:“你和姬凭戈,都是造物主血脉的传承啊。”他亲切地望着左年,“而且,你制造和破解机关的天赋比甘棠君还要高得多了,我想,你应当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启动那样东西的人了。跟姬凭戈不同,你是无数让人糟心的因果里,最完美的意外。”
姬凭戈不满道:“你跟我徒弟说什么呢!”
小财神笑容温润,对左年循循善诱:“乖孩子,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拥有享不尽的荣华,数不尽的财富,这些都可以给你,只要……”
姬凭戈打断他:“只要他帮你启动那个东西?”
小财神摇头,捏了捏左年的脸蛋:“只要你喊我一声爹爹。”
左年:???
姬凭戈一把掀了炉子:“你休想!金如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小财神争辩:“难得有个子嗣,凭什么只认你当爹!”
姬凭戈抬脚踹他,被许翠微眼疾手快挡住了:“滚!有本事你自己生去!”
刚回神的曹肆诫:“……”嗯?怎么突然争着当爹?
第105章 滔天
混闹了一番, 两人自是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左年只当这件事与他无关,反正不管面上怎么叫, 他都是姬凭戈亲自诞下的,这件事任谁也改变不了。至于小财神的万贯家财,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念想,于他而言,金钱物欲都只是镜花水月,还不如一个精巧的机关锁的吸引力大。
许翠微忙着拉开两位主子,阿痣默默上前,收拾了翻倒在地的炉子茶水,将一切重新布置,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为了平复心情, 曹肆诫饮了口茶,忽然看见半颗苹果被送了过来。这是他方才失手掉落的果子, 在姬凭戈掀桌时滚到了窗下墙边, 沾了不少炉灰。这会儿阿痣清理了木质地板,也把这半颗苹果捡了回来, 清洗擦拭后放回了掉落的位置。
曹肆诫略觉怪异:“有劳阿痣姑娘了, 不过既已落地摔烂……要不就扔了?”堂堂小财神, 总不会吝惜一颗苹果吧。
阿痣手上微顿, 点点头, 把苹果拿出去丢了, 随后敛目退到角落,又如同一抹无声无息的影子般静立在一旁。
放下茶盏,曹肆诫意识到什么,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阿痣。
这姑娘不是单纯地收拾,而是在分毫不差地还原。
她竟然记得屋里的每一处细节, 包括炉子里银丝炭的数量、每个人茶水的盈余、蒲团到炉子的距离,甚至橘子皮烘烤后的形状,苹果掉落滚动时的朝向……曹肆诫心想,说不准她连他们衣裳的褶皱、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不惹眼又平平无奇的侍女?
不等他深思,坐回主位的小财神道:“总之,你们必须找到并启动那样东西。”
按捺住上头的火气,姬凭戈也记起正事:“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财神语气飘忽:“它叫滔天,外层是一个巨大的机关群,中枢存放着最初的因,最终的果,以及所有人想要追寻的答案。”
“滔天?”姬凭戈质疑,“神神叨叨的,不会是你瞎编的吧,我从没听阁里提起过。”
“你还不明白吗?”小财神冷眼看他,“多罗阁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幌子,当年那个狗皇帝处心积虑地对付多罗阁,闹得再怎么惊天动地都徒劳无功,因为那个看上去扶持他依赖他的隐世之所,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贪婪卑鄙之辈。”
“你是说……多罗阁真正的核心并不在清琼山中?”身为阁主的躯壳之一,姬凭戈一直以为那附近就是多罗阁深藏的秘密所在,江故当年亦是为了守护那里才会自毁肢解。如今小财神突然全盘否认了他们的“共识”,他免不了有所怀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与左年的因果袒露之后,总控解锁出的一条新指令。由此可见,这就是你该领受的责罚。”小财神指着江故那些陈年残肢说,“事涉多罗阁的核心机要,否则我也不会带着这些高危物件出来干活。”
听到这里,曹肆诫终归是坐不住了:“滔天……去哪里能找到它?”
他没有死心,到了这一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有复活师父的一丝机会,无论复活出什么结果,他都要尽全力一试。
小财神看向阿痣:“后面的事由你来说。”
阿痣福身:“按照覆盖区域推算,滔天应当就在稷夏境内,但我从未发现过除却清琼山以外带有特殊能量场的地方,恐怕它的所在隐藏极深,很可能超出了我的常规探测范围。近来阁主让我多加留心,是以我列出了三个有可能藏匿此物的盲区。”
姬凭戈:“哪里?”
阿痣:“一是封寒城错综复杂的万顷矿山中,那里磁场太过混乱,有很强的干扰;二是纹州与积吾接壤的黄沙深处,离得太远,偶尔会失了探测准头;第三处就在江南,虽然就在世人的眼皮底下,但有亘古奔流的江水做天堑,藏在此地也不是不可能。”
磁场干扰?探测准头?
曹肆诫大多听不太懂,但足以看出,小财神他们不是通过多罗小驿来搜集滔天情报的,可见遍布各地的多罗小驿也都只是蒙蔽世人的幌子罢了。
作为封寒城最具声望的掌权人、坐拥无数矿山的凛尘堡堡主,他分析道:“如果多罗阁真的那么谨慎,应当不会将机密封在矿山中。且不说开山藏匿再复原有多艰难,数千年来矿藏都是权利和战争的必争之物,放在那里着实不稳妥,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挖了个对穿。”
阿痣点点头:“曹堡主言之有理,与阁主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这里就暂且排除了。”
姬凭戈道:“西域边境也不太可能,阁中势力通常都不会分散到太远的地方,因为不好掌控,连你的目力都不能及,它所能覆盖的地域必然也十分有限,如此铤而走险,太不值得了。我倒是觉得这第三处更有可能,与清琼山一样是个宜居的风水宝地,大隐于尘世,还不容易被人探寻。”
曹肆诫问:“是在江岸?还是江中洲岛?我们要想办法渡江?”
阿痣尽责地回答:“不,是在江底,需要把你们沉江。”
姬凭戈、曹肆诫和左年:“……”哈哈,我不活了?
***
再三确认了阿痣的意思,曹肆诫感觉自己被戏耍了:“沉到江底去找?你们在说笑吗?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地方?”
小财神老神在在地说:“阿痣觉得这里的可能性更大,我相信她的感应。”
“感应?什么感应?”曹肆诫争辩,“江水汹涌不绝,怎么可能在这儿?”
“滔天想要运行,需要持续不断的能量,只要江水不枯竭,这里就正合适。江底的水下光缆可以连接到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实是布局的不二之选。而且我试探了几次,感觉有些地方设置了防御机制,很像是阁里的手笔。”阿痣解释,“与其把精力放到其他的可能性上,不如先就近检验,或许反而是最省事的。”
“小财神,我们三个都是肉体凡胎,这一点你没忘吧?”姬凭戈冷声道,“就算我内力再深厚,能带着他俩一起龟息闭气,到时候又要如何在江底搜寻驻留?就算侥幸不死,肯定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绑来,不会是想让我再涅槃一次吧。”
“当然不会让你们就这么沉江。”小财神说,“我可以租借给你们一个载具,到时候就能在江底畅行了。”
曹肆诫松了口气:早说啊,原来是有多罗阁的神秘器具支持。单看师父的残肢和姬凭戈使用过的修复舱,就知道多罗阁掌握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么看来,提供一个能带人平安潜入江底的工具肯定也是小菜一碟。
姬凭戈却仍对小财神保持戒心:“等等,租借?我用阁里的东西给阁里卖命办事,还要付你租金?这是什么道理?”
小财神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是阁里的东西,但我费老大劲把它找出来运到此地,为了掩人耳目,还进行了一番必要的改造,花的可都是我自己的银钱,收一些租金很合理吧。”
“果然越有钱就越抠搜。”姬凭戈嘲讽,“什么小财神,公器私用,坐地起价,我看你就是个有进没出的臭貔貅!”
“你说谁呢!”
“好了别吵了,正事要紧。”眼看两人又要掀桌,曹肆诫赶忙劝架,他家底丰厚,对银钱倒是不甚在意,“租金多少,我来付就是了。”
“还是江故的徒弟上道。”小财神顺了顺气,两根食指交叉,“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你抢钱?”姬凭戈大骂。
“这、这么贵吗?”曹肆诫心里也有点犯怵了,不是他吝啬,出门在外,谁会带那么多银两,这下身上的银钱不够,还得去临近的柜坊去取。
“一分价钱一分货,待你们见到那载具就知晓了,我做生意向来讲究诚信,开这个价定是有值这个价的道理。”小财神侃侃而谈,“再说了,这数目对凛尘堡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曹堡主不会连这点小钱都舍不得为你师父花吧?”
“那我……”
“慢着!你别被他忽悠了!”姬凭戈拦住曹肆诫,“金如归在设定之初就是为了囤积天下银钱,以保证多罗阁永世不倒,他骨子里就是个吝啬鬼,赚再多钱都不会满足的。你先别急着掏钱,我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曹肆诫看看他,心说你不会是想凭武力硬抢吧?
只见姬凭戈拍了拍左年的肩。
左年:??
他带着乖巧的徒弟来到小财神面前,后者警惕地退了两步,让许翠微牢牢护住自己,生怕这两人突然发难。
姬凭戈示意左年:“好了,现在可以喊他爹爹了。”
左年看向小财神,听话地说:爹爹。
姬凭戈:“一声爹爹十万两,包个红封吧。”
小财神:“……”
曹肆诫:还能这样?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啊。
***
小财神还是妥协了。
左年那句无声的“爹爹”,换来了他们无偿使用那个神秘载具的权利。然而当他们见到那个载具时,才发现这家伙不愧是精于敛财的大奸商,竟留有诸多后手,简直是把他们大头鱼在钓,要他们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
从外表上看,那是一艘货运江船。
虽然不像小财神的画舫一般热闹精致,却也是个宽敞、坚固又舒适的货船,很适合在江上行进,前提是他们要有能掌舵开船的伙计。
雇佣船老大和三名伙计又花了笔钱,人选是小财神挑的,自然又让他赚了不少。
姬凭戈自己志不在挣钱,又不可能真让左年“认贼作父”,只能暂且靠曹肆诫接济。好在余下的琐事都很顺利,他们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起航了。
这是第一次探路,他们并不急于求成,只想先找找位置,摸清水下的情况。
阿痣陪同他们上了船,由于她是小财神身边的人,左年小心翼翼地问她要收多少工钱,阿痣摇摇头,说自己本就是给他们引路的向导,不收钱。左年对她有种天然的好感,觉得她一行一动都很有趣,哪怕她身负监视他们的职责,也丝毫不觉得她讨厌。
熟悉了这艘船的大致构造,曹肆诫道:“看着像是一艘普通货船,如何能下到江底?”
阿痣为他们解答:“你们现在看到的整个船体,都是小财神为了掩人耳目而做的改造,真正的载具在下层船舱。”
她领着他们来到最下层,面对一个油布包裹的器械。
左年很好奇:就是它吗?
阿痣说:“是它,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们,它是坏的,已经无法使用了。”
第106章 岸上
画舫顶层, 上青冥的门扉轻轻合拢,许翠微入内回禀了姬凭戈等人登船的消息, 小财神拿火钳给炉子里添了块新碳。
细白的碳灰带着几点火星子飞舞起来。
小财神道:“很好,就让他们在江船上多待几天吧,反正想修好那载具也要花不少时日,待我把岸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让他们下船不迟。”
许翠微忧心忡忡:“主人,这两个月税官已经查了咱们家产业五六次了,午后州牧还要亲临拜访,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本就是刻意寻衅,我就没想着跟他们善了。”小财神吹了吹茶烟, “税官要查, 那就任他们查,我倒是好奇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定是那户部侍郎陆敏秋暗中授意, 逮着咱们不放!”许翠微很是自责, “都怪我,江南这边已多年不曾与阁中联络, 就是为了安心经营不招人眼, 可我先前回阁里迎接主人躯壳, 收拢阁主要件, 不慎被察觉行踪……自那以后, 这边的税官就频频上门找茬, 明目张胆地针对咱们,我想不明白,那陆侍郎与阁里到底有什么仇怨?”
“陆家自诩清流, 向来对多罗阁的预言勘命嗤之以鼻,虽说与我们近日无仇, 但确实是有些陈年旧怨的。”小财神品着茶淡淡道,“追根究底,还是由简生观在莫贺延碛的那段因果延伸来的。你可知陆敏秋的先祖是何许人?”
“这个先祖要往上查几代?”许翠微认真回答,准备开始检索。
“……别查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的先祖陆钰,是乞颜苏合生母的旧相好。”说起俗套的情爱故事,小财神有些意兴阑珊,“乞颜苏合的稷夏名是邱浮,他的生母是稷夏丰庆侯的嫡女邱黛,当年仅仅因为多罗阁的一句谶言,在皇帝的旨意下,丰庆侯不得不将爱女远嫁克林国,邱黛与陆钰原先的婚约自然也作废了。”
“陆钰就是因此恨上了多罗阁?”
“他恨不得皇帝,恨不得心上人的父亲,只能把这怨气撒在多罗阁上。那时候稷夏皇帝尚对阁主十分倚重,同时严密看护清琼山,不给外人接触窥探的机会,何况木已成舟,陆钰也做不了什么。但他身为年轻的言官,又是清流一派,还有丰庆侯暗中举荐,日日上奏,危言耸听,加上皇帝疑心渐重,终于还是动摇了多罗阁的地位。”
“原来老皇帝的灭阁之举,有这人的一份功劳在。”
“不止如此,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三大门派也是他利诱怂恿来的,他是铁了心要杀了阁主,让多罗阁毁于一旦。”
“这人对那位邱家小姐还真是情根深种,为了她,不惜费真么多心思报仇。”
“情根深种?哈哈。”小财神笑出声来,“要真是情根深种,他怎么从没想过如何解救自己的心上人,只一心在朝堂上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呢?
“据说邱黛在克林国的日子很是煎熬,生下早产的邱浮后,还被怀疑这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心灰意冷,终日郁郁寡欢,这时候怎么不见情根深种的陆郎来照拂她?可怜的人,那会儿她的陆郎正借着婚约作废的由头在丰庆侯跟前卖惨求荣,又娶了清流之女,在稷夏官场混得风生水起。”
许翠微疑惑:“既然已名利双收,那陆钰为何还要死咬着多罗阁不放?”
小财神道:“妙法啊,你的程序还是太过死板,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人类的玲珑心一直是我们最难攻克的壁垒。陆钰到了后来,哪里还是在为自己发泄怨恨,他不过是在充当那位皇帝的喉舌罢了。
“他将皇帝的内心所想,那些最深的恐惧化为谏言,让一切照着自己的预想发展,既博得了一世清名,也为陆氏一族在朝堂中打下了根基。可惜人算不如我们多罗阁的算法,终究还是出了意外,也是这个意外,让他改变了对多罗阁赶尽杀绝的态度。”
“什么意外?”
“邱浮拜了简生观为师。”小财神叹了口气,“只能说,我们算来算去,还是绕不开自己的八厄。因为沙依格德的缘故,简生观与邱浮相识,还给了他基因检测的装置,让他证明了自己的血脉。灭阁之后,邱浮保管着江故的部分残肢,以雷霆手段镇压父族的阻力,又通过邱家在户部的影响打通了稷夏的商路,最终在克林国站稳了脚跟。
“从这一点上看,我时常觉得他跟陆钰有着同样的城府和野心。不同之处在于,他终归不忍母亲受苦,想办法把邱黛送回故乡安养,才算是结束了这段因果。而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徒子徒孙惹出来的,又牵扯到另外的八厄了。
“邱黛回到稷夏之后,当了宰相的陆钰曾去见过她。时过境迁,两人早已错过,也没什么好叙旧的,只是听邱黛说完邱浮的遭遇后,陆钰便留意到了多罗阁的死而不僵,还有类似血脉鉴定、威力巨大的兵器等不传之秘,也终于知道老皇帝真正想要的、真正忌惮的是什么。”
许翠微颔首:“我明白了,从此陆家子孙开始觊觎多罗阁的秘辛。如今陆敏秋发现了咱们与多罗阁的关联,刚好可以利用身在户部的便利,名正言顺地把我们查个底朝天。”
小财神:“正是如此。”他瞥了眼更漏,“时辰到了,州牧该来了,从前都是让你虚应着税官,今日我便亲自去会会他们吧。”
***
江面平缓,在微风里泛着粼粼细波。
货船漂到了指定的江域,收了帆,抛下锚,轻轻地随波荡漾。最底层的船舱中,四人对着损坏的潜水载具大眼瞪小眼。
姬凭戈骂了句:“臭貔貅,在这儿算计我们,想钱想疯了!”他看向阿痣,“这次又要我们花多少钱才肯把这玩意修好?”
阿痣道:“这次真的与银钱无关,是主人自己也修不好,只能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修它。”
姬凭戈抱臂冷哼:“听他胡扯,在岸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会儿让我们上哪儿找人去修!定是在哪里藏了后手,想趁火打劫敲诈我们一笔!”
“我倒是信他。”曹肆诫绕着载具转了一圈,“但凡能从我们手上抠出一文钱,他都不会放弃的,到了这个地步还没喊价,看来是真的挣不了这笔钱。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且精密的器械,估计他自己没法修,也找不到合适的能工巧匠来修,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我们身上,逼我们无偿帮他修好,也算是给他当了劳工。”
“不愧是奸商。”看着已然在专心致志研究载具的左年,姬凭戈没好气道,“又把主意打到我徒弟身上,他自己没有儿子吗!”
左年仔仔细细地摸过一边后,站起来擦了擦汗水,黑色的油和灰抹了满脸。
他无声地说:有些地方的零件生锈松动了,还有些部件散落下来,是我没见过的构造,不知道原先是装在哪里的,要是有图纸就好了。
阿痣适时拿出一个羊皮卷:“这是抄录的图纸,主人提供的。”想了想又加了句,“不收钱,只要能把这个载具修好就行。”
左年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兴奋地接过图纸。
见他如此感兴趣,姬凭戈就由得他去了。他早就发现,比起强悍高深的武学,左年更喜欢琢磨这些复杂晦涩的机关制造,既然孩子感兴趣,那便让他放手去做。等等,那个臭貔貅不会是想用这种手段讨好左年吧?他那边投其所好,送一个附带图纸的精巧玩具给孩子玩,而自己只会教导孩子练功再练功……奸诈,实在是奸诈!
曹肆诫没那么多想法,只是蹲下来给左年打下手:“我来帮你,我们先把磨损脱落的零件整理好,缺什么告诉我,我坐小船回岸上采买,实在不行我亲手给你锻出来。”
阿痣又插话:“不必回岸上,楼上的船舱备好了锅炉铁器模具等一应物事,足够曹堡主一展风采,现场锻造零件了。”
曹肆诫跟她去了那处船舱,望着一排准备好的东西,皱眉道:“怎么感觉小财神是想把我们拘在这条船上?”
阿痣凝目望着他:“曹堡主果然敏锐。”
曹肆诫问:“他要在岸上做什么?”
阿痣回答:“放心,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促成你们正在做的事,为此他愿倾尽所有,帮你们抵挡住来自外界的侵扰。”
“倾尽所有?他那么抠搜,舍得吗?”
“舍得的。”阿痣说,“哪怕散尽家财,他也舍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姬凭戈不知何时也来到这一层,断言道,“那家伙可是貔貅!只进不出的貔貅!我就没见过谁能从他身上占到便宜!”
“可是之前的十万两……”曹肆诫提醒。
“那是用我徒弟的一声爹爹换来的,他哪里吃亏了!”
***
两日后,左年依照图纸,将潜水载具修复得差不多了。有些零件早已丢失或磨损严重,实在不堪使用,便由曹肆诫重新锻造,一一填补上去。
他们决定在今日尝试下水。
由左年操控潜水载具下水试验,检查各个部件的拼接和运作,若中途出现任何问题,即刻打捞回船做进一步修补。
不知是不是芯片的作用,姬凭戈天然讨厌泅水,能不下水就不下水,就这么抱臂站在高高的船桅上,居高临下地观察周围。一来防止船上出现什么变故,比如船工驾船跑路什么的,二来注意附近的江面情况,万一出现漩涡乱流,或者“水鬼”凿船,好第一时间应对。
依据曹肆诫的推测,他们这趟江南之行不甚太平,这会儿恐怕连小财神都忙得焦头烂额,还是要小心为上。
而曹肆诫负责先行潜入江中,探查一下这处的深度,还有下头的地形地貌,为后面乘坐载具正式下水做好准备。
曹肆诫深深憋了一口气,缓缓下潜。
下到二十米深后,一个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江底龙宫。
曹肆诫摸索到了一处石柱,只见水中骤然荡起层层波纹。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说:“八厄,你孤身前来?”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
曹肆诫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想开口说话,却意识到自己是在水中,无法正常吸气发声,吐出两个气泡后,他手舞足蹈地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
那声音似乎对他的用意了然于心,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曹肆诫,我的好徒弟。”
第107章 罪名
州牧在画舫的四层等候, 负手欣赏着墙上挂的一幅字,略略沉吟。
金如归掀帘进来, 拱手见礼:“州牧大人亲自到访,有失远迎,草民给大人赔罪了。”
州牧不惑之年,刚调任江南不久,从未见过这传闻中的小财神,此时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讶然:“你就是小财神?怎地这般年轻?”
据他了解,小财神的产业在近五十年来蓬勃拓展,俨然成了稷夏最大的商号。南至郁南国, 西至莫贺延碛, 北至克林国,茶、帛、矿、粮、畜, 没有他做不成的生意挣不到的钱。
所谓生财有道, 这人不仅精于赚钱,还足够圆滑世故, 上上下下打点得细致妥帖, 既为朝廷充盈了国库, 又让经手的官员们吃饱喝足,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 看着竟然只有十七八岁?他一直以为是个小老头子。
金如归坦然对答:“草民不过是继承家业罢了, 家中世代经商,历经百年风雨,这才积累到如今的名望。”虽然代代都是我自己。
州牧回过神来, 遮掩着说:“哦对,子承父业, 理当如此……原是我想岔了。”收到上头的指令后,他一心想着怎么应对这个又低调又世故的老滑头,心中早早立了形象,乍一见反倒乱了阵脚。
金如归从善如流地转了话题:“州牧刚刚在看什么?”
州牧点了点墙上挂幅:“不知这幅字是出自谁人之手?”
“大人觉得这副字如何?”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缠绵悱恻的相思感怀意境是极好的,也正契合了画舫里的卷帷月之名。只是这书法太过匠气,工整有余,细腻不足,倒是有些配不上这诗句了。”
州牧是风雅之士,喜好吟诗颂文,见到此字此句便不由得品评一番。
金如归笑答:“大人慧眼,这诗句出自我故乡一位大才之手,自是绝好,而这书法么,不过是草民自己信手涂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
“敢问是哪位大才?可否引荐一二?”
“怕是不能了。”金如归道,“那位大才一生放荡不羁,已于早年驾鹤西去,草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此流传之句,且已不甚完整。因心有所悟,故亲笔书写装裱起来。”
“哎,可惜啊,天妒英才。”州牧揶揄道,“心有所悟?小财神年少有为,莫不是已有隔云端的心上人了?”若真的有,兴许也能拿来利用一番。
“我那云端上头,可不知站了多少人了。”金如归半真半假地调笑。
两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迟迟没有进入正题。小财神走神地想着,世事更迭,竟连诗仙的名号和诗作也在时间的长河里失传消弭了。可见文明真的很脆弱,几场天灾,几场战祸,或者仅仅是他们类人智械的越俎代庖,便能令其断代。
终于,州牧说明了这次的来意——户部觉得小财神缴纳的税款金额有差,即便州府让税官重新查了账,还出具了担保,但上头仍然觉得有未清之款项,发回来要他们再仔细审过。
如此态度,显然刻意找茬了,州牧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只能硬着头皮亲自来见小财神,好让他卖自己这个父母官一个脸面,让户部派来的税官再来清查一通。而且言语之间他还隐晦提醒,事到如今,不如暴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错漏,让他们逮着罚一下也就罢了,否则指不定查出什么大问题来。
这些弯弯绕小财神自然都明白,但他也很清楚,这回来者不善,可不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错漏”就能化解的,对方是想把他当做调查的线索,剑指多罗阁,想让多罗阁暴露出更多的秘密和弱点,从而为他所用。
既然对方手段强硬,又何必跟他们硬拼呢。
小财神向州牧表了态:“多谢大人从中斡旋,草民自认问心无愧,户部的大人要来查,那便让他们查个痛快吧。”
州牧见他态度和善,愿意积极配合,稍稍放下了心,命下属通知岸上的八位户部税官,陆续登船查验。小财神姿态谦恭,让人把各个产业的账目抬上来,给他们安排好了座位茶点,招待得舒舒服服,自己也陪坐在卷帷月中,实时回答各位税官的疑问。
都是翻来覆去核过无数遍的账目,哪里还能查出什么蹊跷,小财神更是应对从容,任凭税官如何施压如何套话,自是答得滴水不漏。州牧全程旁观,眼看着这次又要无功而返,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向上头交代,正在这时,又有人掀帘而入。
***
那人身着四品官服,刚一露面,州牧便起身招呼:“哦哟,陆侍郎怎么亲自来了?”
众多税官也都仓惶见礼,自家顶头上司到场监工,他们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一看就是两人事先串通好的,就跟打天九牌一样,最先出的小牌压不过了,还有大牌留着当后手,这会儿就轮到大牌登场了。
金如归整理衣冠,故作懵懂:“这位是?”
州牧为他介绍:“户部侍郎陆敏秋大人,这次商税稽查的督办。”
“原来是侍郎大人,草民失礼了。”金如归连忙告罪。
“闲话休说。”陆敏秋年近三十,气度非凡,执掌财权,俨然是当今重臣,并不与他们二人多言,转头问税官,“怎样,查得如何了?”
“尚未查出有违税则之账目。”税官诺诺回话,“小财……金如归家的产业缴税条目清晰,与渡州商税务所核定的数额一致。”
“是么,看来小财神的账房很有一手啊,难怪先前查了那么多次都没人看出问题所在。”陆敏秋话中有话,“只是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越是看上去天衣无缝的东西,越是可能藏污纳垢。这时候就不该往缝隙里找,换言之,最大的疏漏,往往就在最显眼的地方。”
州牧给了小财神一个眼神,意思是你早该听我的,给他留点无伤大雅的错漏,总好过如今这般,眼瞅着一口大锅就要扣下来。
小财神仍是淡定自若:“还请陆大人赐教。”
陆敏秋对税官说:“他们家的复除账目查过了吗?”
税官讷然:“复、复除账目?已经复除的税务……也要查吗?”
复除制度是一种免征赋役的制度,稷夏对灾害地区的人户和商户常会赐予复除,州郡内凡有旱涝、霜雹、虫蝗,人户皆可赐予复除。若是当地商户愿意慷慨赈灾,将钱粮补给捐赠给受灾的州府和百姓,则可根据所捐赠的账目赐予复除。
小财神道:“凡是稷夏境内的受灾地域,皆有我名下产业的捐赠,每年折算下来的复除之数皆有留档,圣上赞我亲善高洁,特许我便宜报账,陆大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仿佛就等着他这番话,陆敏秋朝东方拱手:“圣上勤政宽仁,怜爱子民,见你赈灾布施出手大方,信口夸赞几句,你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何为便宜报账,你有什么章程可依?圣上的意思是让你的捐赠更为便宜,各州府的商税务不必再精准核查,可没说让你的复除手续也便宜行事啊。”
“陆大人这是非要给我安罪名了?”小财神冷笑。
“本官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敏秋道,“依照税则,免征赋役须得经过民户诉灾、令佐检视、州遣官覆检、朝廷蠲免,四道步骤缺一不可,敢问小财神你能给出朝廷蠲免的核验文书吗?这文书是我户部所出,由我本人签发,我可不记得自己发给过你的任何一家产业。”
“当初户部……”小财神想说皇帝特许之后,户部尚书曾给他发过蠲免令,但见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料定他把这条路也堵死了,只要他以此辩驳,对方就可说户部重整制度,那道蠲免令已失效,总之他借助复除偷逃税金的罪名是必然要坐实了。
想了想,小财神咽下了未竟之言。
陆敏秋负手睨他:“金如归,你可知罪?”
小财神嗤笑:“话都让陆大人说了,知不知罪又有何妨呢。”
陆敏秋得偿所愿,朗声道:“来人,奸商金如归瞒报复除,一律关押,押后审问!其名下一应产业,包括这座画舫,即日起全部查封!”
小财神被官兵反剪双手,却挺直了腰板大放厥词:“此等欲加之罪,就算取我性命又如何?哪怕家财散尽又如何?都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罢了!”
许翠微正要发难救人,小财神安抚地看她一眼,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频段苦求:“乖徒弟,好妙法,其他都无所谓,记得把我的小金库藏好啊。”
许翠微:“……”
小财神仰天大笑出门去,朗诵着那句挂在墙上的诗:“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只等着拨云见日那一瞬,长相思,摧心肝。”
***
听到那句话,曹肆诫的心肝都要被震碎了。
真的是师父!师父果然还在这世上,还记得他!
可是师父在哪儿?在这江底龙宫里?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么?他又该怎么进入这座古老又奇特的宫殿?
曹肆诫满腹疑问,无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又吐出两个泡泡。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说:“此处年久失修,要想打开门禁,要先行清扫表层的杂物,而后用血脉传承破解机关,修补破损的钛合金外壁,替换已经结块的催化剂光砂。”
什么什么?
曹肆诫只听懂了一个钛合金,自他发现那个新矿脉后,凛尘堡便可铸造这种合金,原本就是留着给师父备用的。
其他的都是些什么?
没等他再问,就听那声音催促:“先回去吧,你快到极限了,再憋会淹死的。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阿痣和妙法吧。”
与此同时,姬凭戈从桅杆上倏然下落,一苇戟直指阿痣咽喉,质问道:“你往江里撒了什么?虫子?暗器?”
阿痣平静地看着他。
姬凭戈蹙眉:“你脸上的痣怎么没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竟从不知晓你的存在?”
第108章 鲲鹏
注水, 下潜,助推, 调整方向,悬停。
可供呼吸的时长检测,抽水及上浮速度,应急弹出按钮,定位浮标……
左年还在继续调试潜水载具,对船上和水下的情形一无所知,只是在操控载具的时候,感觉有些细小的黑点溅到了透明罩子外面,没等看清就消失了。他猜测是江水带上来的泥点子, 几个浪花一打就没了, 而且这些泥点子也没有影响到载具的运作,便没有在意。
同样的, 曹肆诫也发现自己身边游来了一群极小的黑点, 但他憋气憋到胸口闷痛,急着上去呼吸, 只当是江里的浮游小鱼卵, 挥挥手让它们从自己面前散开。那些小黑点就此融入了水中, 无迹可寻。
哗啦一声, 曹肆诫从江面冒出头来, 连着呼吸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抹去脸上的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朝不远处的左年抬手示意。
潜水载具本就是给他指引的地标, 左年驾驶着载具来接他,通过最底层的船舱, 两人一同回到了船内。
左年又检视了一遍载具,确认无碍后,把两张深色的翻板延展到船体外,好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吸收足够的能量。
曹肆诫擦干身体,换了身衣裳,心里还残留着刚刚在江底的激动,忍不住对左年倾诉:“师弟,你猜我在下面遇见谁了?”
左年帮他擦头发,疑惑道:下面有人?
曹肆诫语无伦次地说:“也不能说是人吧,但是肯定是我师父……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师父目前是个什么模样我也不清楚,但他似乎是在这里醒来,然后被困住了。”
左年问:被什么困住?
曹肆诫想了想:“应该算是某种机关吧?很庞大的机关,看着像一座宫殿的废墟……”
左年双眼锃亮:机关!我可以去破解机关!
回忆着师父嘱咐的话语,曹肆诫深觉这个师弟至关重要,搭着他的肩郑重恳求:“靠你了师弟,一定要帮我救出师父啊。”
左年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两人来到甲板,准备与姬凭戈会合,聊聊后续的计划。不曾想,他们上去就看见阿痣被牢牢绑在桅杆上,一苇戟正抵着她的咽喉。
曹肆诫一怔:“这是怎么了?”
姬凭戈说:“你们看,她脸上的痣没了。”
曹肆诫表示不解:“嗯?痣怎么没了?不是,姑娘家爱漂亮,用些妆容遮掩瑕疵是常有的事,没了就没了呗,至于将人绑起来吗?犯得着威胁她性命?”
左年走上前,好奇地端详阿痣,惊叹道:哇,怎么做到的,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姬凭戈被他俩气得头疼:“我亲眼看见她往江里撒东西,就是冲着你们两人去的,不知道是暗器还是毒粉,我猜她撒的就是脸上那些痣!”
曹肆诫:“……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
戟尖在她的颈部抵出凹陷,姬凭戈质问:“那些痣到底是什么?他们俩傻不愣登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却是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痣不为所动,被如此对待也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只淡淡地说:“稍等,它们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她面前凭空凝聚出几颗细小的黑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还原成了七颗不大不小也不起眼的痣。
这下曹肆诫和左年都看呆了,姬凭戈也没想到竟然懵对了:“真是痣?”
***
等到痣点归位,阿痣抬眸解释:“我是鲲鹏,可以理解为独立于多罗阁外的一种大型机关。这些痣点是我真正的眼睛,它们可以进行高维度的展开,变成人眼无法识别的微粒,覆盖到极为广阔的领域。”
曹肆诫怔怔:“鲲鹏之大,笼天罩地……那你岂不是瞬息间就能看遍万物?”
听闻她是某种机关,左年再也按捺不住,捋起袖子就要去扒拉她脸上的痣,想研究一下什么叫高维度的展开。
姬凭戈拉住左年的后衣领:“别急,先听她说完。”
阿痣道:“能量有限,还未到看遍万物的程度。目前我只能勉强覆盖稷夏全境,在边境地区就容易失控,而且有些屏蔽我的地方也观测不到,比如清琼山的地底能量场,封寒城的矿山深处,还有这座江底的遗迹,否则也不必让小财神把你们叫来探查了。”
姬凭戈了然:“难怪说多罗小驿都是摆设,真正让多罗阁手眼通天的,原来是你。”
曹肆诫也将先前对这名侍女的疑虑串联起来——她说见过自己,自己却未曾留意过她,想来就是通过这些痣点的什么展开来实现的,那么自己和师父经历的事情她也一定了如指掌,除了在矿洞里求生的那段被屏蔽掉了。所以在画舫上的时候,她能记住每一处细节,精准复原散乱的杂物,这都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那你方才对我和左年施放痣点,是为了探查水下情况?”曹肆诫揣测。
“是的,我只能通过附着在你们身上,才能绕过这里的屏蔽。”阿痣说,“左年没有靠近遗迹,不过我看到他已经能够熟练操作潜水载具了,对这个载具所能承载的极限也有所了解。而你在江底看到和听到的那些,我也都做了记载。我比你看得更清晰,稍后可以绘制出遗迹外围的大致轮廓,包括开启门禁机关的位置和方法。”
左年拽了拽曹肆诫的袖子:如果她能画出地图,就更方便我们救你师父出来啦。
姬凭戈向他们看过来:“你见到江故了?”
曹肆诫说:“江底有个很庞大的遗迹,像是……像是一座龙宫。我没能进去,外围有很多石柱,师父交待了我一些事情,说那里年久失修,要先行清扫杂物,还有什么血脉……”
阿痣接话:“用阁主的血脉传承来破解门禁机关;提供足够的矿石材料,修补破损的钛合金外壁;启动遗迹需要光砂作为催化剂,但现有的存量全都结块失效了,要全部替换掉。”
“你说得比师父说得还要详细。”曹肆诫松了口气,他生怕自己没听懂记不住,好在有阿痣帮着补充,“钛合金我知道,我开采过一种矿,师父告诉我那就是钛矿,这东西我凛尘堡管够。但是血脉传承是什么,光砂又是什么?”
姬凭戈与左年对视一眼:“我们两个是血脉传承?”
曹肆诫顿悟:“确实,你们两个都有阁主的血脉,到时候都抹点血上去,总有一个会管用的。我小时候在妖怪话本里看过,这种叫……血脉封印!”
阿痣说:“这叫基金检测。”她看向姬凭戈,“可以放开我了么?你们还差一样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何得到光砂。”
不仅没有坑害的意图,相反还是个很大的助力,姬凭戈再没有理由用戟尖戳着人家喉咙,当下挑断绳索,给她松了绑。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师父,曹肆诫急迫地问:“哪里能找到光砂?”
阿痣揉着手腕回答:“不用找,只要有足够的银钱,就可以向曛漠的现任王储——沙依格德二世采买。他的先祖沙依格德是阁主化身简生观的八厄,想来不会吝啬。而且将晴眼送回阁中之后,他四处游历,如今就在江南一带流连。”
姬凭戈微微皱眉:“这么巧?”
似乎有什么在暗中指引,一切因果都在促成他们开启江底的龙宫。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他们已无法停步。
世界卷起了帷幕,月光已然透出。
***
这几天他们仍待在船上,无论是钛合金还是光砂,都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曹肆诫去信给凛尘堡,让他们运送大批钛矿过来,届时根据龙宫的情况就地铸造。左年和姬凭戈没什么要特别准备的,近来姬凭戈就是让徒弟多吃猪血鸭血补补,还有多练内功提气养神,说鬼知道那破机关要费多少血,再重要的事也不能亏了身体。
在补血之余,左年依然在调试潜水载具,并按照阿痣画的水下地图,带着曹肆诫和姬凭戈一起去江底逛了几圈,顺便清理了沉船、藤壶等杂物。
他们发现,龙宫的外围立着许多石柱,每根石柱上都装有一个小型机关,左年叫它们“嗡嗡机”,说它们能发出嗡嗡的声音,阿痣和姬凭戈都能听见,但曹肆诫听不见。
阿痣说这些机关是声呐,用来驱赶鱼群和其他靠近的危险物,同时也附带干扰屏蔽她痣点的作用。其实他们所乘坐的潜水载具也会被防范,只是双方同宗同源,有着相同的波段,所以不会触发龙宫的防御机制。
左年问龙宫的防御机制是什么样的,阿痣说她也没见过,大概跟两百年前的清琼山谷里的翻天覆地差不多吧。
龙宫的中心是庞大的黑色封闭建筑,据曹肆诫观察,并不是钛合金,而是一种他根本没见过的金铁材质。当他疑惑为什么要让他找来钛合金的时候,江故的声音再度出现了,他说因为这个时代只有钛合金最接近外壁的需求,勉强能用,纳米级的材质凛尘堡还造不出来。
龙宫的外壁确实有许多破损处,但都算不得严重,大多是边角的连接管道脱落,主体部分依然十分坚固。不知这遗迹浸没在江底多少年了,曹肆诫不由感叹,当真是神仙一般厉害的工艺,才能维持住这样的状态。
找到门禁机关的位置后,左年操控载具浮了上去,三人回到船上。
“就差光砂了。”前前后后忙活了十来天,曹肆诫站在甲板上伸懒腰,“正好在船上待够了,咱们明天就回岸上,去找那个沙依格德二世买光砂。”
“光砂出产于恰巴盐湖的湖底,数量稀少,开采困难,所以价格非常昂贵。”阿痣善意地提醒,“你们带够银钱了吗?”
“不行我再去柜坊里取?”曹肆诫问。
“各个柜坊流通的现银有限,算上之前曹堡主花用的,这次恐怕不够了。”
“到底要多少银钱?”
“少说也要十万两银子吧。”
“又是十万两?这曛漠王储也喜欢抢钱吗!”姬凭戈大怒。
“那我怕是真取不出来了。”曹肆诫也没了办法,“若是在封寒城里,这点钱定然难不住我,可眼下身在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左年插话:那我再去喊小财神几声爹爹吧。
姬凭戈咬牙:“也不是不行……”
阿痣打断他们:“恐怕这也行不通了。”
姬凭戈道:“怎么?那臭貔貅还敢觉得不值?他富得流油,多给孩子点零花钱怎么了?”
阿痣摇了摇头:“不是这个问题。这些时日你们都在船上,不了解岸上发生的事。”
姬凭戈:“岸上怎么了?”
曹肆诫皱眉:“果然是故意把我们支使开,小财神要做什么?”
阿痣道:“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上岸自然就知道了。唯一确定的是,他没钱了,小财神变成了穷光蛋。”
众人:“???”
第109章 刑讯
挺过了鞭刑和炮烙, 金如归四肢被缚吊在刑狱中,狼狈不堪。
其实这两种刑罚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 反正屏蔽了痛感,鞭刑只伤得到浅表肌肤,绽开的都是伪装的血痕,炮烙更是只能让仿人的表皮皱缩,对内里的构造毫无影响。他狼狈的原因主要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能源供给不足,再想到自己如山似海的财富被扣押掠夺,整个人就蔫蔫的没什么力气。
行刑的牢头向陆敏秋报告:“看着细皮嫩肉的,骨头还挺硬, 昏过去好几回了, 不屈不求,什么罪都不肯认。”
陆敏秋看看他身上的血痕烧伤, 摆摆手:“行了, 我来吧。”
他示意牢头和官差把金如归放下来,平躺着重新绑在一块长板上, 用皮绳固定住头部, 然后屏退众人, 独自面对小财神。
见金如归形容憔悴地闭着眼, 陆敏秋舀了瓢冷水泼在他脸上:“看来皮肉之苦动摇不了你?想不到啊, 你一个花钱供养主子的冤大头, 竟然这么忠心。”
头发上滴着水,金如归睁眼看他:“陆大人到底想让我交待什么?若是瞒报复除的问题,大人直接定罪就好了, 反正都是你们户部说了算。”
陆敏秋斯文地笑了下:“我一直疑惑,多罗阁那样一个清心寡欲高不可攀的地方, 是怎么屹立数百年不倒的。要说食君之禄,当年厉帝翻脸灭门,那帮子残党可是艰难求存,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又是靠什么留存实力东山再起的?
“现如今多罗小驿遍布全境,朝堂秘辛、内忧外患、征伐军务、江湖轶事,你们桩桩件件都要插手参与,说什么能窥天道,可勘命数,多少人把多罗阁主奉为先知神明,就连司天监和皇帝都来找你们寻卜问卦,又是哪里来的势力和底气?
“这回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是有个富可敌国的金库在暗中供养,世世代代地当牛做马,寂寂无名地任其宰割……小财神啊小财神,被这般压榨利用,你也甘心吗?莫不是你家先祖受了多罗阁天大的恩惠?我猜……是那阁主承诺你们,只要勤勤恳恳地供养着他,就可以保你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金如归感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是啊,明明都是我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心安理得大手大脚地花用?”
尤其点名江故、简生观和姬凭戈,一个把自己搞得支离破碎,光维护费用就不知道要浪费多少;一个跑去曛漠出公差,都傍上个王储徒弟了,也没给家里带回几座宝石山来;一个到处挑事打架,失忆了从不管家里的事,莫名其妙搞出个吞金兽般的崽子,到头来还得由他来养着,这都是些什么破分魂!
陆敏秋往他头上的地漏里舀了瓢水:“所以,你承认自己与多罗阁的关系了?”
金如归反问:“承认了你就放我走么?”
滴漏开始一点一点滴水,陆敏秋说:“不着急,先前你让侍女去多罗阁取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吧,想来你与他们的牵连颇深。不如我们就这样消磨一下时间,看看是你先开口告诉我多罗阁隐藏的秘密是什么,还是你的侍女先暴露出你们要做什么。”
感受到水滴慢慢落到自己眉心,溅出细小的水花,金如归眸光微敛:“滴水刑,看来陆大人更喜欢磋磨人心,是想看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才崩溃啊。”
陆敏秋依靠在监牢的栏杆上,愉悦地欣赏着金如归受刑:“我知道多罗阁消息灵通,能预见诸多因果,也知道你们坐拥天下武功秘籍,有着深不可测的根基实力,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的先祖亲眼见过你们那些血脉验亲的机关、匪夷所思的兵器,那些你们刻意掩藏的秘密,才是真正的未来,我要得不多,只是想与你们合作。”
“合作?用滴水刑来与我谈合作?”
“你们自己也很清楚吧,两百年前的灭门不是昙花一现,只要你们依然存在,还保守着那些秘密,那样的背叛就会不断重演,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江湖,都会觊觎你们、畏惧你们,进而想要毁灭你们。与其等到真正的毁灭来临,不如现在就交出来吧,多罗阁需要一座桥梁来连通人世间,人世间也需要一个协同者来实现多罗阁的愿景,不是吗?”
“真不愧是户部侍郎大人,谈起生意来比我这个奸商还要精明。”水还在缓慢滴着,金如归索性闭上眼睛,“可是你也说了,我不过是供养多罗阁的牛马罢了,那些深藏不露的机密怎么可能让我知晓呢?若真有心交易,陆大人何不直接清琼山见见阁主呢?”
“清琼山圣上盯得紧,哪里是我等可以轻易涉足的。”陆敏秋摇头叹息,“至于你知不知晓,还是看那位名叫许翠微的侍女做什么去了吧。三年前星群陨落,多罗阁主自称神元受损闭关谢客,而后我朝与克林国边境战事爆发,自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们有所密谋,只是没料到,最终这因果会落在江南,落在你小财神的头上。”
“你派人跟着许翠微?”
“自然,我本就是故意放她在外张罗的。”
“行,那咱们就这么耗着吧。”躺着怎么也比方才吊着舒服多了,“感觉这滴水刑也不过如此,就是烦人了些。”
“刚开始都是这么想的,你且再坚持一会儿看看吧。”陆敏秋饶有兴致地等着,这刑罚不伤身却攻心,那种悬而未决又隐约感应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在他的预想中,定是小财神最先扛不住交待出来,根本不必等到许翠微那边出结论。
可惜这种方法只对寻常人有用,对金如归而言,激发不出任何畏惧或焦躁的情绪,他所说的“烦人”,实际上指的是一直叨叨个不停的陆敏秋。
能源不够,金如归闭目养神。
正当陆敏秋对他的淡然感到疑惑时,牢头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陆敏秋大惊:“羽林卫怎么会来江南?”
***
在江上漂了六天后,船靠了岸。
许翠微在码头等着他们,但她已然不是原先的样貌,可谓彻底改头换面,成了一个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穿着旧白的文士服,蓄着须。姬凭戈、左年和曹肆诫路过他的时候,压根没有认出来,只有阿痣停下了脚步,称呼也换了:“许先生。”
另外三人不禁愣神:“许先生?哪位?”
“嘘,别声张,我是许翠微。”文士招呼他们到码头旁的茶棚里,“先前有人跟着我,我换了模样,暂且避避风头。”
“这不是易容……”曹肆诫盯着他的喉结,“你真成男的了?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早说了我能任意改换身体,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许翠微有些焦急,忙问阿痣,“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阿痣颔首:“还算顺利,潜水载具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也找到了遗迹的所在之处,只是还需要带些材料下水修缮,开启遗迹之后,还要用到江故的残肢。总归还是要耗费些时日,这次上岸筹备齐全后,再下水试试。”
许翠微忧虑道:“师父出事了,后面恐怕要出岔子。”
阿痣早已放出鲲鹏查看了情况,也将小财神的处境告知了姬凭戈等人,但事出紧急,大家还没想出应对之策。
五人坐在码头旁的茶棚里说话,周围是忙碌的船工。
曹肆诫问:“户部是要查账?追究小财神瞒报复除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按照他们以往的处理方式,最多问几句话,补缴上那些商税就是了,何至于此?”
许翠微回答:“明面上是查账,实际上根本不是冲着商税和生意来的,那个陆敏秋的先祖与多罗阁有往日因果,定是为了阁里的事。”
曹肆诫又问:“那陆侍郎只抓了小财神?先前江南这边的话事人都是你吧?小财神身边如此亲近之人,就算只是做做查账的样子,怎么没抓你问话?”
“抓了,也问过了,他们只当我是个奉命管事的侍女,师父让我把所有的事都往他身上推,没两天就把我放出来了。”
“你说有人跟着你……”曹肆诫思忖片刻,“我知道了!陆侍郎是故意放你出来的,目的就是钓出我们这些鱼来。真是好心机好手段,要不是你改头换面晃点了跟踪的人,我们这会儿恐怕已经被抓进去了。”
“瞒不了多久,还是要尽快启动江底遗迹。”许翠微催促道,“我会带着江故残肢跟你们一同下去,师父说了,这是所有因果唯一的解法。”
姬凭戈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事情总要一件件做。别的先不说,我们要买光砂,据说贵得要命,这银钱该你们出吧,休想再让我们贴钱打白工!”
许翠微郑重地说:“没钱,一文钱都没有,不止买光砂的钱没有,连后面雇船工的前都没有了。师父所有的产业都被抄没了,哪还有闲钱给你们花用。”
姬凭戈冷哼:“我不信,他肯定还有小金库!”
左年也道:说好的要给我继承家业呢?一点都没给我留?
许翠微:“……”
好不容易有了再见到自家师父的希望,曹肆诫是最等不及的,他问:“我有银钱,只是一时半会儿调度不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如先赊账?”
许翠微想了想说:“要想最快弄到钱,为今之计只能借贷了。我可以为你们推荐一处,凭曹堡主的信用,定能又方便又低调地借到银钱。”
“何处?”
“伏霞寺。”
“寺庙?寺庙也可以借贷吗?”
第110章 香积
伏霞寺在城北的伏霞山上, 青山掩映,禅道清幽。一场新雨过后, 石阶如洗,蒙蒙雾气中掺着沁人心脾的檀香,若不是许翠微言之凿凿,当真半点看不出是个放贷银钱之地。
进得院门,便有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相迎,问他们是要请香还是礼佛。
许翠微引荐了曹肆诫:“这位曹施主要请香。”
小沙弥念诵佛号,引着曹肆诫去了后殿,其余人就在前殿等着。
左年四下看看,拉了拉姬凭戈的衣袖:师父, 那里不就有香火铺么?香炉也在这里, 师兄为何要跟着去后殿请香?
姬凭戈为他解释:“寻常的上香拜佛就在这里,那小沙弥口中的‘请香’则另有玄机。”他瞥了眼立于一旁的许翠微, “想来后殿就是她所说的借贷之处, 啧,佛门清净地竟然也做这种营生, 我总感觉曹肆诫要被坑了。”
此时曹肆诫跟着小沙弥来到后殿, 见到了一名典座。
典座双掌合十行礼:“这位施主是想借香积钱?要借多少, 可有担保?”
曹肆诫将自己的过所递给他, 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封寒城凛尘堡的当家, 可用凛尘堡的声誉做担保, 两座矿藏做抵押,急需借十万两白银。”
典座确认了过所,慈眉善目地说:“曹堡主乃有缘之人, 这般抵押便足够了。”
“不知贵寺借贷算几分利息?”曹肆诫问。
“阿弥陀佛,佛法不染铜臭, 想来曹堡主是第一次来请香,小僧这便与你解惑。”典座耐心地说,“来我寺请香积钱,本金便是功德,利息唤作福报。功德十万两,月生福报三分,看曹堡主要请多久的香?”
“只是急用,一年便可还讫。”终究是生意人,曹肆诫谨慎道,“恕我多问一句,利息……不,福报还会滚为功德吗?”
“小僧再说得明白点吧,曹堡主请放心,我寺只取本金未计,不会回利为本,否则岂不成了坊间的高利贷了。”
“十万两现银,今日可取?”
“自然,我寺香火鼎盛,虽说曹堡主要的是件大功德,却也消受得起。”
“好,请香的手续如何,还望典座指引。”
“那就先请曹堡主签下这份功德呈表,稍后随我去领吧。”
***
办好了请香的手续,曹肆诫手里立刻有了任意花销的现银。只是十万两白银太过沉重,不便迁移,他又在伏霞寺办了寄存,等找到那位光砂的卖家再做调用。
来到前殿,就听姬凭戈对左年说:“来到江南这几日,为师只觉得自己浑身沾满铜臭,眼里看银子都不是银子了。”
左年无声道:是啊,太可怕了,银钱像大风刮来的沙土,抓又抓不住,花又花不起,一眨眼一张嘴就是十万两上下。
觉得他说得好玩,曹肆诫接话道:“可不是么,我平生从没欠过这么多银钱。”
姬凭戈转身:“办完了?这寺庙竟有这么多闲钱借你?”
曹肆诫捧着沉甸甸的匣子道:“什么叫闲钱,这叫功德。从这里的典座手里借钱,是在给我积功德,回头我还的利息,都是我行善得来的福报。”
“说得好听,此处收你几分利?”
“月生三分。”
“还行,不算多,比坊间便宜。”
左年好奇地问:师父,你也借过钱?
姬凭戈理直气壮:“为师一手创立了诛我宗,开宗立派总要盖房子养活人吧,那时候逼着太微使、天市使他们几个手下败将去借过,后来他们开了鼎润楼,又置办了些铺面,具体怎么还上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约是四五分利吧。”
左年点点头:原来咱们门派也不算穷。
身为新任宗主,他对自家门派的了解仅限于被打压了刚刚重建,姬凭戈睡了十几年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师徒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着宗门的老大。
曹肆诫想了想说:“寺庙不用交税,名义上又是功德和福报的香积钱,官府也管不着,相比坊间的借贷确实方便许多,只是门槛也要高一些,若我没有凛尘堡做担保,恐怕也请不到这么多功德。”交代完借钱的事,他四下看看,“嗯?许翠微呢?”
左年回答:他说接到阿痣传来的消息,去找人了。
曹肆诫:“找人?找什么人?”
说话间,就听后院偏殿传来一阵求饶声:“哎呀,哎呀,都说了我不会赖账的,你们何必苦苦相逼呢?你们老板不也答应了,可以等我把这批货出手了再还钱,怎么突然就要动手了,再拉扯我喊人了啊……”
眼瞅着许翠微拽着一个俊美的外邦人来到面前,三人都是一愣。
***
曹肆诫问:“许……先生这是在讨债?”
许翠微指了指浑身珠光宝气的外邦人,给他们做介绍:“曛漠国王储,沙依格德二世;凛尘堡堡主,曹肆诫;诛我宗上任宗主姬凭戈,新任宗主左年。你有光砂,他们要买光砂,你卖光砂给他们然后还钱,我们的债就两清了。”
沙依格德二世欣喜地望向眼前人:“你们就是光砂的买主?我可终于等到你们了。”
姬凭戈眉头一皱:“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曹肆诫问沙依格德二世:“阁下怎么会欠小财神钱的?”
沙依格德二世说:“我来都来了,自然想采买些中原的新奇玩意带回曛漠,丝绸茶饼瓷器一不留神就买得多了。本来这也不妨事,可小财神说培育出了适宜在莫贺延碛生长的芍药和杏花种子,一想到能在曛漠看到这般夭灼又清丽的花,我就没忍住出了手,可这种子的价格实在是……哎,不堪回首。”
姬凭戈问:“你远道而来,总不至于随身运着光砂吧?”
沙依格德二世直言:“没有啊,我买种子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因为买的货物多,喊了曛漠的商队过来,小财神就让商队顺道从恰巴盐湖运送光砂到稷夏来卖,说是会有大手笔的老板采买。商队十天前刚到,我这不就住在伏霞寺等买主呢嘛,否则也换不上账啊。”
曹肆诫已然反应过来:“小财神一早就知道维修江底龙宫需要光砂,故意用货物和种子把你套住,再诱导我们来找你买光砂,等于他自己空手套白狼,从你这儿赚够了钱,还让我们自掏腰包给他打白工。”
姬凭戈蹙眉道:“不,不止如此。”他看向许翠微,“你先前说小财神因何事被户部找茬罚没了家产?瞒报复除?就是缴纳商税的问题?”
许翠微不语。
曹肆诫道:“户部说他在申报复除的过程中钻了空子,怎么了?”
姬凭戈:“你方才说,寺庙的香积钱不用交税?也就是说伏霞寺的大笔银钱流入流出都无人监管?那许翠微特地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曹肆诫震惊地望向许翠微:“伏霞寺也是小财神的产业?!”
“佛门清净地,岂可说什么产业?”许翠微瞥他一眼,“无非是师父在这里多捐了些功德罢了,好让这里的香火繁盛一些。从前这里就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庙,能有如今这光景,也算是师父虔心供奉应得的福报。”
“说这种话你自己信吗?”曹肆诫深感无奈,“所以我欠的还是小财神的债。我花钱从曛漠王储那里买光砂,曛漠王储要去还他的债,我从伏霞寺借钱也是要还他的债,一单生意坑了两笔钱,真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奸商啊。”
左年挠头:我已经绕晕了。
姬凭戈不忿:“这个臭貔貅!我就知道他肯定留有后手,原来这里就是他的小金库!”
许翠微却不管他们之前的连还债,只催促道:“行了,你们赶紧交易吧。我师父眼下还被关着,二世把银钱交给寺里典座就行,赊下的账这就平了。曹堡主日后再把银钱还到寺里,真正是积累福报了。”
“我现在觉得户部抓他抓得一点都没错,早该查查他的账!”姬凭戈道。
“罢了,先不说这个,光砂在哪里?运来了多少?”比起痛失银钱,曹肆诫还是更关心能不能见到活生生的师父。
“就在伏霞寺后山,运来了两万卡撒亚,按你们稷夏的算法,大约是十石。”沙依格德二世不知其中关窍,不由问道,“光砂是恰巴盐湖湖底的砂土,我们通常用于打磨宝石,虽然只有恰巴盐湖产这种砂土,但也不至于如此名贵,你们为何愿意出高价采买?”
左年讶然:啊?这东西不是颇为稀有所以价值连城吗?小财神说的啊。
深知自己被坑惨了的曹肆诫虚弱地摆了摆手:“于我是救命之甘露,于彼是无用之尘土,无妨,无妨,我愿意出这个价。”
双方就这样在伏霞寺完成了交易。
光砂暂且放置在后山,曹肆诫的十万两白银尚未取出,就换作沙依格德二世的银钱偿还了债务,倒也算省事了。
许翠微此时才说,她将江故的那些残肢也都存放在了寺里。
一切筹备就绪。
***
阿痣留守在码头,鲲鹏的诸多眼睛散落世间。
他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步入牢房,来到自家主子的面前,笑着调侃:“不是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吗,怎地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两人显然十分熟稔,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小财神就睁开了疲惫的眼,但一直没有抬起头。
那少年问:“为什么不看我?”
小财神轻笑一声:“没力气,也没想到你会丢下国事,特地来救我这么个富贵闲人。”
“你好几日没照到阳光了是吗?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少年为他抱屈,“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用刑。”
“没事,你来得及时,他都没伤到我。”
“我替你杀了他吧,给他治个违抗圣意、谋害忠良的罪。”
“倒也不必。”
“是你扶我坐上这至尊之位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少年轻轻拂开小财神散落的鬓发,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师父,你为何不信我?”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