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囹圄之间


    随着两人的不断回溯, 轮回?渐渐变得面目全?非,直到今日。


    它始于容潇的出生,那一日清河剑派张灯结彩,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而欣喜。然而方言修不请自来,奄奄一息地倒在门外,送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之后方言修肉丨体死去,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人间?蒸发, 只留下了一把滴血认主的无名剑, 以及一块代表着七星殿的令牌。


    无名剑归了容潇, 令牌则被蔺琼华收了起来,等待二十年后的金生水之地,相逢的人自会相逢。


    十年后, 摇光卜卦算出了七星鼎会在未来失窃, 因而拜访清河剑派,将它交给好友容宴保管——也是在这里, 他遇见了灵魂状态的方言修,从后者口中得知了许多未来的事,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洛菁对容潇的追杀、天道对苍生的蔑视等等。而通过摇光,方言修终于得以与蔺琼华搭上?了话。


    两位七星皆决定以身入局,摇光耗费寿命催生出了七星鼎的器灵, 与蔺琼华一缕神魄融合成为?系统。方言修则利用不见春以身祭剑, 好让这条时间?线上?生出新?的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借助系统的提示, 在未来救下容潇。


    又五年, 容潇十五岁时, 摇光死于幻霞山。一年后洛菁在云沧镇遇到了未来的自己,两人一拍即合, 决意一边寻求复活摇光之法?,一边设法?提前?杀掉将来会杀死自己的容潇。洛菁从摇光的字条上?见过不见春,将其修改为?强行提高实力的秘法?,顺便?联系贺逸与程昀泽,抛出对方绝不可能拒绝的条件,再施以小?小?的暗示,事情就会沿着她所想的方向发展。


    十年磨一剑,方言修在其间?一场大梦,恍惚间?好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直到约定之期已到,二十岁的容潇前?往剑庐寻找摇光,捡到了大梦初醒的方言修。


    与此同时,终于做好前?置准备的未来洛菁屠了清河剑派满门,拿到了缺少器灵的七星鼎。她回?来之时已用过一次不见春,这是第二次,因此经脉寸断。但由于方言修的设计,她功亏一篑,容潇未死——这位大小?姐将要?踏上?一条满是艰难险阻的复仇之路,待一切终了,才能等到属于她的结局。


    在揽月宗,开阳给了方言修一块令牌,嘱咐他遇事可向七星殿寻求帮助。也正是在这里,未来洛菁与他见了一面,但二人谁也没有多想。而后洛菁迅速带走了流月琴,悄无声息地离开。同一时间?,程昀泽监守自盗换下了艮山钵,在后续的生辰宴上?将其交予了现在的洛菁。


    为?何必须是现在的洛菁呢?因为?生辰宴上?除了程昀泽,还有天璇和段菱杉两个元婴期在,此时未来洛菁经脉已断,一个照面便?能被他们发现异常。


    至此,四?神器已有三?件落入洛菁之手。


    容潇渡劫那?日,方言修用自己留下的引雷符引走了天雷,暂时失忆,以剑灵状态困在剑中。无名剑的异常被同为?四?神器的艮山钵感知,洛菁意识到这把剑可能就是定微剑,假扮成摇光试图从容潇手中骗来,以及询问?不见春最初的功效,但她低估了容潇的警惕心,无功而返。


    未来洛菁则去幻霞山陪着摇光了,然而先是被段菱杉撞见,以为?是邪修喊来了容潇,随后又是一场地震暴露了摇光尸体的位置,她无奈现身,以死在容潇剑下为?代价,毁去了七星鼎——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后续方言修的轮回?,但她从不知道,七星鼎的器灵一开始就在方言修身上?。


    逐渐恢复记忆的方言修联想到了她倒茶时的小?动作,从而推断出两个洛菁的存在。容潇立即赶往清河剑派堵人,她此时实力已天下第一,无人是她对手,第一次使用不见春的洛菁也一样。她拼尽全?力回?到过去,重复先前?的流程。容潇则拔剑直面天道,于千年前?的凉州城留下了清河剑法?后力竭而死,定微剑出世,方言修带着它回?到二十年前?,容潇出生的时候。


    “这其实是一个闭环,就像我在书上?见过的莫比乌斯


    环一样……”方言修的时间?轴画到最后,又重新?转了回?来,回?到开头,“首尾相连,永无止境。”


    天道不公,规定了所有人的命运,所以大小?姐要?斩天道。


    但尽管他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轮回?存在,这就永远是一个死循环,大小?姐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身死,然后从头到来。


    而轮回?因他与洛菁而启,若想终止轮回?,他们二人中至少有一个要?彻底消亡。


    “……洛菁,你有没有想过,”方言修抬起头,“如果摇光没有去清河剑派,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便?不会死——而他之所以走这一趟,正是因为?他预感到了七星鼎的失窃?”


    而导致七星鼎失窃的罪魁祸首,正是洛菁。


    洛菁抵住额头,脸色有些发白。


    她根本不知道那?天的清河剑派发生了什?么,摇光瞒下了一切,只是经常看着她发呆,还对她动过杀心……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关窍?


    方言修谆谆善诱:“你想要?救他,却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魔障之中。你越是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就越是中了天道埋下的陷阱……你觉得,摇光那?么干脆地同意帮我,是不是也有替你赎罪的原因在?”


    “……别说了。”


    “他死前?有劝过你吗?”他将无名剑还给容潇,虽是笑着,眼中却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之感,“七星能感应到自己的死亡,临到了最后,他肯定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有告诉过你,不要?过分执着于人的生死吗?”


    “开阳长老让我学?会作壁上?观,少插手凡俗之事……想不到他的亲传弟子,才是学?得最差的那?一个。”


    方言修语速慢悠悠的,似是喟叹:“洛菁,你为?他的死迁怒清河剑派,可曾想过真正的症结,分明是你?”


    “……我叫你别说了!”洛菁一口牙齿几乎咬碎,脑海中那?根岌岌可危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她只想让这人永远闭上?嘴,想也不想就使出了所有灵力,一掌挥出。


    然而剑风比掌风先至。


    容潇反应奇快无比,侧身一剑,柔和的水灵力绵延不绝,霎时成冰。洛菁不敢硬碰硬,只得强行撤回?了这一招,顿觉经脉中灵力紊乱。


    这位大小?姐生来天资卓绝,万众瞩目,她轻轻松松便?能达到的境界,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顶点?。


    洛菁耳边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居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我从来都不觉得人命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淡淡道,“相反,这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娘死得,孟扶光死得,讨饭的乞丐死得,唯独你清河剑派的人死不得吗?”


    她的娘亲曾经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姐,自从嫁了人后,便?一生皆被困于高门大院之中。幼时的记忆太过模糊,洛菁已经不太能记得她的脸了,如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便?是她跟着娘亲学?绣花时,不小?心被针刺了手,鲜红的血珠滚落在帕子上?,娘亲捏着她的手腕,突兀地红了眼眶。


    她什?么也没说,洛菁并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余光瞥见天边掠过几只飞鸟,展开的翅膀被阳光那?么一照,显得漂亮极了。


    它们叽叽喳喳,从一方窄窄的高墙上?飞过。洛菁看看它们,又看看落泪的娘亲,忽然觉得,这些四?四?方方的院墙,其实是座监牢。


    当家主母善妒,容不得娘亲的存在。那?年冬日,娘亲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院里的炭火被人克扣,迟迟送不进来,她握着娘亲的手,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断了气。


    娘亲到死,也未能踏出这方天地。


    后来主母的宝贝簪子失窃,一口咬定是她偷的,她有口难辩,带着仅有的一件外套被赶出了家门。风餐露宿,与野狗抢食,还要?忍受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个世道流浪汉本就难以生存,若为?女子,这个难度更是地狱级。


    她比她的娘亲强,至少她踏出了那?个监牢般的宅院。但没了家族庇护,世界更加黑暗的一面便?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每日都有不同的人死去,或因天灾,或因人祸……那?些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故事终究只存在于话本里,离她的生活太远太远,不幸才是这个世界的日常。


    唯一的幸运之处,就是她生得瘦瘦小?小?,属于女性的地方还没有发育开。所以她当掉头饰,弄乱鬓发,用厚厚的灰尘遮住曾经清丽的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想要?借此模糊自己的性别,从而艰难地活下去。


    摇光是继娘亲之后,第二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


    洛菁头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


    不必身陷囹圄,不必小?心翼翼,不必蝇营狗苟。


    那?一卦为?六十四?卦中排序第一的乾卦,爻辞为?“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遥远的修仙界的大门忽然向她敞开,她紧紧追随着摇光的脚步,等待以后开阳故去,她继承开阳的名号,便?能名正言顺地与他并肩。


    可摇光也死了。


    原来不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亲,还是名声在外且有修为?傍身的七星,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只有她命贱如野草,才能屡屡自危机中幸存下来。


    洛菁遵从摇光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幻霞山。


    她在他尸体旁枯坐了三?日,等到微风吹散桃花,淡淡香气渗入她的鼻尖,她缓缓起身,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相处了六年时光,却因为?谁也不曾开口,中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她这条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如舍弃所有,去换他活。


    容潇道:“当然不是。”


    雪停了。


    碧空如洗,她收剑入鞘,微微侧过目光。


    两人从出生起便?是云泥之别,之后截然相反的经历更是加剧了这种差距,观念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隔着这么一层沉甸甸的仇怨在,无法?原谅,无法?和解,只能落得你死我活的结局。


    “人固有一死,谁的生死都并非如何不得了的大事,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容潇语气冰冷,像是淬了雪,“我对你苦大仇深的经历没有兴趣,我只关心你打算如何为?我清河剑派赎罪——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不论如何,她这一趟都必须要?走。


    以前?是容潇执意杀她,她回?去是万般无奈下的保命之举,而后再重复新?一次的轮回?。


    如今却是……容潇在逼她回?去。


    她微微拨动了下流月琴的琴弦,琴音如潺潺流水缓缓泻下,与此同时艮山钵黝黑的表面也泛起了光泽,洛菁眼前?恍惚了一瞬,等她再度回?过神来,已是星河倒转,日月高悬。


    云沧镇热热闹闹,人潮熙攘。熟悉到骨子里的少女刚买了颗辟谷丹,转身之时,蓦然瞥见了一片飞速划过的黑色衣角。


    “哎,等等——”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动作。


    洛菁连忙转身,藏入小?巷。


    风和日丽的天气霎时发生了变化,整个世界如涟漪扩散般开始波动。狂风咆哮着掀开屋顶上?的瓦片,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得厉害,火光明灭不定。


    她按住险些被风掀起的兜帽,露出手背上?一道被狗咬过的伤疤,遥遥望向此时尚且无知无觉的自己:“我是二十四?岁的你。”


    ——其实选择权还在她手里。


    是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开启新?的永无止境的轮回?,还是索性听从方言修的,用自己的消亡来赌一把?


    对方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但仍保持着警惕:“是吗?你要?如何证明?”


    洛菁松开手,任凭兜帽被风吹落。


    兜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明显要?沧桑许多,眉心总是无意识地蹙起,看过来的目光充满着打量的意味。


    北风更加汹涌了,瞬间?扑灭了蜡烛的火光。灯笼重重地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


    她向四?年前?的自己走近了一步,脚下大地开始扭曲变形——由于两个洛菁的见面,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发不稳定,马上?就要?崩塌了。


    对方望了望四?周,神情有些惊惶:“你这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疾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洛菁的衣领:“你是为?了孟扶光,对不


    对?你有办法?救他,所以才要?回?来找我——”


    洛菁闭上?眼。


    “不,我是来杀你的。”她道。


    第102章 我心匪石


    二十四岁的洛菁回到四年前, 亲手杀了二十岁的自己。


    在新的时空里,将不会再有她这个人,轮回缺少了关键一环, 清河剑派的灭门便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事——但在旧的时空里,容潇的故事还没有走到结局。


    神器的启动造成了时空波动, 九重天上一道宏伟的登天梯凭空出?现, 高耸入云, 一眼望不到尽头。微弱的阳光照得雪原一片白晃晃的, 阳光在石阶上跳跃,折射出琉璃般七彩的光泽,漂亮得宛如仙境。


    容潇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高高的石阶不知通往何方,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无声地呼唤着她,叫她不要犹豫, 踏上登天梯,便能迎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得道飞升。


    方言修轻声?问:“大小姐,你不想飞升吗?”


    连天道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天赋与心性,于?千万万人中?偏偏高看她一眼。只要她愿意,她便可以掌控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容潇微微笑了下。


    “修仙修仙, 修的便是以凡人之躯飞升成仙的可能性。”她屈指敲了敲剑身, 无名剑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幼时跟着爹爹学习引气入体的时候, 对这些东西尚且没有概念, 只是因为我出?身清河剑派,我若无修为傍身, 会给清河剑派丢人……爹爹问我为何而挥剑,我也只会捡一些在书中?见过的句子,拾人牙慧而已。”


    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听从长辈的话,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极高的目标,而后心无旁骛地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她要修炼,要习剑,要当天下第一,要像传说故事里的大能前辈那?样,感?悟天道,飞升成仙,从此?寿命齐天,不死不灭。


    “我以为化?神的心魔劫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难熬,亲朋好友、手足兄弟,在大道面前统统都?是可以舍弃的,我只要紧握我的剑就好了……我在情感?上比较迟钝,经常过了许久才能慢慢体会到旁人话语中?的真实意图,娘亲说我就是块木头,不适合跟着爹爹学剑,反而更适合跟着她学算卦。”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脚下踏过神器的碎片。


    “但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与这里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雪待得久了,错以为自己真的无欲无求了。”


    她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同时也倾尽一切地想要回报他们。她对长辈们做足了礼数,将他们的期望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对师弟师妹几乎有求必应,今日教这个?剑招,明日陪那?个?下秘境。她觉得她生来就背负着清河剑派的荣耀,生来就合该去做同辈之中?惊才绝艳的天才,在修仙界留下属于?自己的神话。


    在清河剑派覆灭之前,她从未怀疑过自己要飞升成仙的目标。


    “可我后来才明白,我有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我不是他们期望中?清心寡欲的天才,我只是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之一,与其他人都?没有什么不同。我有无法割舍的过去,有忘不掉的人,若是飞升只有无情道一条路可走……”


    她说:“那?就去他的天道。”


    大小姐用词向来文明,很少爆粗口,方言修不由得愣了愣。


    他费力地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就算突破不了化?神,也不影响大小姐是天下第一。


    寒风吹散落雪,夹杂着几片枯黄的草叶席卷过来,掀起方言修的衣袖。登天梯反射的日光过于?耀眼,刺得他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视野中?只有那?片红色的衣角拾级而上。


    然?后那?片衣角停住了,容潇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对他发出?邀请:“随我一起去么?”


    方言修想也不想,就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她从来都?金尊玉贵高高在上,她的实力她的心性足以让她毫不费力地去往世间最高的地方,如立在山巅之上,俯视其他还在半山腰的人。她总说她是蝼蚁般的众生之一,撑不起拯救苍生这种太过宏伟的重担——但若要去评判一个?人,不能只看她说了什么,更要看她做了什么。


    “好。”方言修笑道,“去他的天道。”


    她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清河剑派,为逝者立碑,为枉死者复仇。她救下鹤水村无辜的女童,毫不犹豫地立誓与百姓同在一处。她在凉州城中?死战不退,面对天道的嘲弄分毫不惧,剑气激荡万里,撕开沉沉黑夜。


    她虽在山巅,却会弯下腰,拉一把那?些落在她后面的人。


    方言修忍不住想,这次若是大小姐赢了,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知道洛菁有没有遵守约定,要是没有,那?就大不了再来一次。


    要是有,那?么也许大小姐真的可能赢过天道,打?破轮回……


    容潇的鞋子踩在登天梯上,长剑与剑鞘相撞,清脆的声?音宛如鸟鸣。他默默在心里数着数,随手起了一卦,为六十四卦中?第三?十六卦,地火明夷。


    方言修喉头有些发紧,低声?询问系统:“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算出?的是什么卦?”


    系统答:【泽水困。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卦象确实有所变化?,证明这一次真的有所不同。


    但是……


    “明夷卦上地下离,象征日没于?地,为凤凰垂翼之象、弃明投暗之意……”他沉默片刻,“此?卦六爻动,‘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阳光透过皑皑雪松,斑驳的影子落在石阶上,容潇身形笔直如松,长长的马尾被一根简单的红绳绑着,自然?垂落身后。


    她转身拔剑,一股凛然?之气弥漫开来。


    剑身澄明如镜,折射出?浅浅的日光,也清晰映出?她那?副辨识性极高的眉眼。眼尾微微弯起,眼瞳漆黑如墨,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因而削弱了几分原有的攻击性。


    “在以往的轮回中?,”她认真地问,“我在这里死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他随着她一起抬头,望向明净如洗的天空,雪停以后便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日光不算猛烈,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合起眼,好好地睡一觉,做个?好梦。


    “我记忆不完整,关于?轮回之事大部分都?是猜测,我也无法确定这次我们是否找到了关键……”方言修道,“但有一定我可以确定。”


    “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他已经重启了这么多次,死去了这么多次,难道还在乎这区区一次轮回、短短的二十年么?


    场景陡然?一变。


    日光倏然?隐去,坠入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万里长空黑了下来,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城墙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敌人,偶尔闪过几处零星的火光。


    唯有厮杀声?响彻四野。


    “为何一定要打?破轮回呢?”天道借众生之口对容潇道,“我给你纠正错误的机会,让你得以在轮回中?不断试错,不断重来,直到你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你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呢?”


    清河剑法第一式,桃花流水。


    这一剑轻柔得好似没什么力道,如有粉嫩的花蕊在剑上绽开,流水潺潺而去,却能以柔克刚,精准命中?了傀儡的命门之处。


    容潇闭了闭眼,默默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每次抵达这里的时候,天道也许都?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那?么她的回答,也一定不曾变过。


    有人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后,机关算尽不顾生死。


    有人不惜被天道抹去名姓,与亲生女儿相见不识。


    有人本想做闲云野鹤,却为素昧平生者倾尽全力。


    有人敬她,有人助她,有人爱她,有人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她身上,有人在无数轮回中?屡屡坚定地选择她……正是这些人的合力如百川归海,托举着她一步步走到了这里,让她成为这世上唯


    一能与天道抗衡的人。


    叫她如何能不爱这渺小如蝼蚁的苍生呢。


    她不要看破红尘,不要大道,不要飞升。


    她要她的清河剑派依然?矗立在雪山之巅,要众生万物皆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要这世间从此?再也没有命中?注定的离别之苦。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容潇霍然?睁开眼,剑意暴涨,瞬间化?出?一片淅淅沥沥的小雨,尚未落地便凝结成冰。


    清河剑法第二式,雨打?梨花。


    骤雨初歇,剑气卷起枯黄的草叶,自沉沉黑夜中?乍然?亮起。


    第三?式,微雨小荷。


    分明也是柔和?的剑招,经她使出?却充满了凛冽的冰雪,周围气温急剧降低,最靠前的数十名敌军被当场冻成了冰块。


    ……


    这次天道的力量似乎比以前弱了许多,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敌人好像是有尽头的。


    到了第三?日的末尾,荒原上的傀儡大军已经不剩多少了,容潇浑身浴血,依靠着无名剑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站姿。她低低地咳了几声?,头依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结束了么?”


    荒原上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真的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方言修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真的赢了。


    然?而他是定微剑化?形,而定微剑的力量来源于?天道,因此?只要天道存在,他算出?的每一卦便会应验。


    月光照耀的地方,缓缓升起了一片白雾。


    天道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破天荒地亲临此?地。


    白雾中?依次闪过几道影子,天道似乎没想好以何等面目出?现,时而是扎着小辫子的孩童,时而是弯腰驼背的老妪,言笑晏晏的少女,凛然?正气的侠客……形形色色的面孔变化?不定,甚至还出?现了几套现代人的装束。


    雾气笼罩四野,悄悄爬上凉州城斑驳老旧的城墙。最终,天道定格为了一个?红衣少女的模样,她提着剑,自下往上地望过来。


    容潇手心蓦然?握紧。


    ——那?是十五岁的容潇,她那?时刚刚突破金丹期,于?宗门大比一剑引来滔滔江水,与落日同辉。


    那?时候的她听着旁人赞颂自己的名字,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不曾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天道缄口不语,缓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境界便往上攀升一大截。


    金丹初期,中?期,后期……元婴初期,元婴后期……


    ——化?神期。


    “上六:不明晦,”方言修回想起之前的卦象,喃喃道,“初登于?天,后入于?地。”


    天空晦暗不明,太阳初升时光照四方,而后日薄西山,隐入地底。


    他以为他们真的苦尽甘来等到了转机,没想到事实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即便是被削弱过,天道的力量依然?强到可怕,完全不是元婴期的大小姐能撼动的存在。


    不行?,还是不行?……


    究竟是哪里错了?


    轮回是天道的意思?,因而打?破轮回与斩断天道从来都?息息相关,两者必须同时完成。


    他分明已经找到了打?破轮回的方法,洛菁的自杀让天道失去了一枚重要的棋子,削弱了天道不少力量。他理想中?的结局应是大小姐成功斩断天道,然?后再平安无事地从凉州城回去,回到千年后她本来所在的时空——而由于?洛菁的自杀,她造下的杀孽从未发生,过去与未来交织,彼此?重叠……在新的时空里,缺少了洛菁这一环,一切都?不会发生,清河剑派的人都?还活着才对。


    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结局。


    可为什么还是不行??究竟还差了什么?


    所谓破局之法……到底在哪里?


    第103章 功亏一篑


    十五岁的容潇惊才绝艳, 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于同龄人之中难逢敌手。她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又出身高贵, 天赋绝佳,不管怎么?看,未来的道路都只会是一片坦途。


    也许天道正是?见过她那时的模样, 才笃定她将来必然能够飞升成仙。然而如今五年过去?, 容潇的修为停滞在了元婴中期, 本人更是没有了当年的心志, 断言自己不可?能突破化?神。


    她抬起眼?,遥遥望向城墙下面天道幻化出的自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那轮月亮匆匆升起又匆匆坠落, 在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黑夜吞噬的同时, 天道终于拔剑出鞘。


    那把剑在天道手中并不如无名剑这般破旧,而是?如同止而不流的秋水, 湛蓝澄澈。剑身流转着璀璨的光华,其亮度甚至超越了先前的月亮,显得更?为皎洁明亮,熠熠生辉。


    “这是?……”方言修眨了眨眼?,虽然看不清楚,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把剑之间隐隐的联系, “定微剑最?初的样子。”


    十五岁的容潇配上刚出世的定微剑,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更?何况那是?天道幻化?出的化?神期, 根本就不是?如今灵力耗竭的容潇能对抗的。


    天道面无表情, 缓缓抬手。


    “她”的一举一动?都如同秘籍中画出的那样精准, 每一个角度都不曾偏离半分,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无悲无喜,只会遵循自认为正确的准则行事。


    那把剑微微颤动?着,空气中所剩无几的灵力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飞快聚拢,剑尖处的一点寒芒逐渐变得刺眼?,越来越盛。剑尖处一点寒芒越来越盛,水灵力凝结成?型,剑意?纵横千里。


    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式,水天一色。


    但由化?神期的天道使出,却是?她从未在自己手中见过的威势。


    容潇手指下意?识用了力气,手上青筋隐隐显露出来。


    先前源源不断的车轮战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灵力,如今四肢百骸皆叫嚣着疼痛,而凉州城内的聚灵阵早已被破坏,灵力得不到及时有效的补充,此时光是?提着剑,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挡不住了。”她长叹道,“果然,世间总有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方言修久久不语,将她的鬓发别到而后。


    “天道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但同一个时空中,不可?能同时存在两把定微剑。”他温和道,“这是?本来绝不可?能出现的漏洞,所以天道绝非人力不可?战胜。”


    容潇转头对上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忽然展颜笑道:“你怎确定,那把剑也是?定微剑?”


    或许只是?和定微剑类似,总归不过是?天道幻化?出来的罢了。


    “大小姐,”他展开双臂,临风笑道,“要赌一把么??”


    容潇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余光中那一剑已经扫了过来。


    浩渺而深邃,宽阔而博大。


    它携带着至高无上的天道法?则之力,碾压过战场上数不尽的尸体,所到之处黄沙飞扬,城墙断裂。只是?与它对视一眼?,便从灵魂之中生出难以抑制的恐惧,颤栗着想?要逃走,以免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


    方言修忽然错身半步,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几乎要把容潇整个人箍入怀里,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有力。容潇视线受阻,只看见雪白的剑光自他身后乍然闪过,然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毁天灭地,万籁无声。


    纵使被方言修护在怀里,容潇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颤。剑风骤起,一切事物都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两色,拉出长长的阴影,紧接着湮灭于无形之中。城墙倾塌,天河倒转,山崩地裂,无数碎裂的石块迸发出来,又被这一剑引来的大水冲走。


    天道的力量面前,人力实在太过渺小。


    天道视众生为蝼蚁……


    其实也不错。


    若是?正面迎上了这化?神期的一剑,必然会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即使如此也足以要了她的命,容潇一口血咳了出来,再也使不上力气,手中无名剑坠落于地。


    但她却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密集的鼓点。


    方言修道:“我赌赢了,这把剑就是?定微剑。”


    他是?定微剑衍生出的剑灵,除非他自己动?手,否则定微剑的本体绝无可?能伤他。


    天道为了赢下大小姐,不惜无视时空悖论,再度造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定微剑,可?见这次轮回确实与先前不同,大小姐确实触及到了核心?。


    她只差一点点就能赢了。


    “天道的力量不如我们想?象中强大,这不是?死局,我们有赢的机会……我原来以为天道是?这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但现在看来应当不是?……它自身也需要遵循这些规律,否则刚才我肯定就在这一剑下灰飞烟灭了……”


    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忤逆“定微剑本体不能伤到剑灵”这条铁律。


    可?见天道并不能肆意?篡改万物运转的规律,否则它能改定然早就改了,它想?让谁生便让谁生,想?让谁死便让谁死,若它真的如此强大,为何不能直接让大小姐飞升成?仙?


    又何必费尽心?机,分出一部分力量创造四神器,让持有者可?以借此回溯时空,然后再刻意?制造出一些阴差阳错、生死离别,引导着生出了这个无尽的轮回出来?


    又何必要大小姐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要她不顾自己的意?愿,而只是?遵循旁人的意?志,放下她的过往与七情六欲,不贪恋俗世,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若是?不成?便重启轮回……天道何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子,待她满足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之后,才能如天道所愿成?功飞升?


    分明是?先有了万物众生,有了日月更?迭,有了四季交替,千千万万的生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劳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观察着陌生的一切,一点点总结、归纳、推演,得出万物运转的规律——


    然后才有了天道。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


    “大小姐,我明白了,我知?道该如何……”方言修急切的声音陡然卡在了嗓子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容潇的又一次死亡。


    而容潇已经听不见了。


    “可?是?……”鲜血不断从唇齿间溢出,强烈的血腥味道紧紧褫夺了她的五感。她张了张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寒凉的夜风之中。


    她闭上眼?,靠在方言修的肩头,眼?睫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我不甘心?。”


    为何呢?


    为何上天好像给?了她一点转机和希望,让她强撑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就在终于能隐隐约约窥见天光的时候,又要告诉她结局还是?一样的失败?


    为何她一定要遵从天道的意?思,按照天道安排的人生轨迹行走?为何清河剑派一定要满门覆灭,她一定要去?做个孤家寡人?


    为何苍生生来就是?蝼蚁,纵使千千万万人的合力,也无法?撼动?天道这棵大树?


    她不甘心?,也不肯认命。


    能正面对抗天道的机会只有一次,而这个机会给?了她。她身上背负的东西远远不止是?她自己,还有许多人……她怎么?能输呢?


    虽然早就料到了失败的结局,但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方言修。”她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全是?细细的耳鸣,周遭一切喧哗之声都在飞速地离她而去?,方言修附在她耳边焦急地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她忍不住怀念起清河剑派的那片落雪。


    她经常练剑的地方除了竹林,还有一株粗壮的松树。她累了的时候喜欢跳到粗壮的树枝上,仰起头,任凭纷纷扬扬的雪洒在自己的眉心?。


    清河剑派立于雪山之巅,海拔极高,这里更?是?整个清河剑派视野最?高的地方。若是?天气好的时候,待到夜幕沉沉笼罩四野,有满天繁星缀在天上。她抱着剑躺在树梢,树下有熟悉的面孔追逐着跑过,恍惚觉得那些星辰其实距离很近,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摘到。


    娘亲跟她讲过,北斗七星总是?绕着紫微星旋转,若是?以后她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要抬头望向星空,寻找熟悉的北斗七星便好。


    容潇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喉咙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她用最?后的力气握住方言修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自己的脸庞。


    “记住我的模样……”


    好像有温热的雨点落在脸上。


    下雨了吗?


    为什么?她脸上一片濡湿呢?


    方言修不再言语,眸子中溢满了悲伤,好像她记忆中很多年前,桃花的芬芳香气在剑尖之上绽放,她抱着剑奔向天边火红的落日,隐约感到从身后传来一道沉甸甸的悲伤的目光,隔着雪中的寒风与漫漫长夜,以及生与死的界限。


    她那年十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迎来了生死离别,甚至都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


    只有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


    后来她遵循与摇光的十年之约,去?剑庐捡回了她的剑灵。他们在竹林中御剑飞行,在夜色中举杯对饮,全然不曾想?过日后的结局。


    程思瑶构建的幻境里,她扮演着阿瑶的角色喝下一碗穿肠毒药,窝在他怀里静静等待死亡之时,也曾感到过这种彻骨的悲伤。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浮生一场,如大梦黄粱。


    容潇手上力气一松,右手无力垂落。


    “然后,找到我。”


    第104章 长风落雪


    清河剑派的大小姐出生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据说她出生之前, 蔺琼华梦见有日?月入怀,带着?她直上云霄。容宴抚着胡子大笑出声,说等到这个孩子出生, 就取名叫“霄”吧。


    “听起来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蔺琼华不太满意?,“若是女孩子呢?”


    容宴指指窗外, 屋檐下挂了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那就取三点水的‘潇’字, 正好, 也应了清河剑派落雪的景象。”


    只言片语之间,便奠定了她日?后的一生。


    她出生那日?便是大雪纷飞,不速之客送来了一把看不出名字的破铁剑, 紧接着?这把剑滴血认主, 就此与她的人生紧紧绑定在?一起。后来她独自一人在?竹林里练剑,听见沉甸甸的积雪压断了树枝, 而她本身是万里挑一的水天灵根,拔剑出鞘之时,剑意?凛冽如冰雪。


    这雪自她出生那日?便伴随而来,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习剑的日?夜,再到被屠了满门的清河剑派遗址, 以及城破之后的凉州城, 始终萦绕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大小姐, 这几天山下有庙会,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大小姐, 长老教的这一剑我怎么也学不会,你能教教我吗?”


    “大小姐, 偶尔也休息休息吧。”


    “大小姐,你听说了吗?过两日?七星殿的摇光会来……”


    容潇一一答复,待到那些人渐渐走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影子的时候,她才慢慢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盈地落到她的掌心,还不待她看清楚它?的模样,转瞬之间就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有些怅然地收拢食指,回头望见蔺琼华远远向她招手。


    “你说清河剑法太难了,学不会?”蔺琼华刮了刮她的鼻子,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进屋里,“那就不学了呗,你今年才十岁,急什么急?你知道你爹是多大才学会第一式的吗?”


    屋内燃着?炭火,一进来剑上凝结的霜雪便液化为?水,顺着?她的剑身缓缓滴落下来。窗户上蒙了层薄薄的雾气,如轻纱般飘渺,将外面的世?界模糊地遮掩起来。


    “十六岁。”不待她说话,蔺琼华自己?就给出了答案,“阿潇有所?不知,清河剑法虽然和清河剑派同名,恰好也最?为?契合你的水灵根……但?其实呢,这套剑法并不是清河剑派哪位高人所?创。”


    “那是……?”


    “你爹爹还真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啊……阿潇听说过四神器吗?其中三件皆有来历可循,唯有定微剑最?为?神秘,来得蹊跷,就像是突然误入了这个时空……清河剑法也是如此,千年前还没有四大宗的时候,这里还不是白茫茫的雪山,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有孤城万仞山。北方异族邪修猖獗,他们想要南下,则必须经过凉州城。”


    “凉州城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直到很久以后,南方幸存的正道修士们牵头,才将这里收复……清河剑派便在?凉州城的遗址上重新建立,山门落成的那一日?,有弟子在?雪堆里找


    到了一块城墙上的石砖,上面便刻着?清河剑法。”


    “行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别管这么多了,它?既然发生了便有它?的道理,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你用人力便能企及的,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容潇眨了眨眼:“娘亲,我已经辟谷了。”


    “这话说的,辟谷就不吃东西了吗?小小年纪就这么循规蹈矩,真不知道跟谁学的……算啦,我给你唱首歌吧。”


    蔺琼华轻轻地哼起歌来。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


    她其实并不是多么温柔的形象,我行我素惯了,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脾气又?暴躁,经常训得爹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要知道那可是清河剑派的掌门,放眼天下实力前三的存在?。


    然而一旦这些经历变成了回忆,再声色俱厉的模样似乎都像是泛黄的纸张,在?柜子里放得久了,带上了一点木质家?具的香气,而显得温柔而缱绻起来。


    “你也会唱这首歌啊。”她托着?下巴,对容潇弯起眉眼,“看来我们有缘。”


    容潇轻轻嗯了一声,给她倒了杯酒。


    “娘亲,我敬你一杯。”


    云沧镇临海,从这条小巷出去?不过百步,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在?这里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海浪声,阳光穿透古朴的院墙照过来,折射出斑驳的树影。她垂着?眼,看见陶碗中一汪清澈的琥珀色微微荡漾着?,其上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的脸型遗传了爹爹,这副锐利的眉眼却是随了蔺琼华,垂眼望向下方时,似乎总是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意?味。


    “你叫谁娘亲呢?”蔺琼华歪了歪头,露出几分疑惑之色,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被美酒吸引了过去?,兴冲冲地举杯,“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咦?”


    侧方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寂静的巷陌中出现了第三人的气息。换做常人目睹了这番大变活人的景象,定然早已尖叫出声。然而蔺琼华神智有损,不但?认不得人,行为?也如同一个充满好奇的孩童,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后笑眯眯道:“好俊俏的后生。”


    容潇跟着?一怔:“……方言修?”


    自那场毁天灭地的天雷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方言修了,不久前才得知他被困在?剑中出不来,并且失去?了记忆,连她都不记得了。


    她还想着?改天要不要去?剑庐一趟,问问有没有办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方言修没说话,许久才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抵住额头。


    他神情隐在?额发垂落的阴影里,一时间看不清楚。


    “你想起来了吗?”容潇直觉不太对,追问道,“……还记得我是谁么?”


    “记得。”他握住容潇的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大小姐嘛。”


    容潇哼道:“你方才还说不认得我。”


    哦,他方才还没有恢复记忆,躲在?剑里观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出声,提醒她回头去?找蔺琼华。


    如今总算是想起来了一部分,日?光照得他有些晕乎乎的,眼前一片朦胧,像是隔着?一层毛毛的玻璃,连大小姐的脸都看不清楚。


    他试着?叫了几次系统,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我看你们两个郎才女貌,倒是般配。”蔺琼华道,“只是你脸色看起来太苍白了些,莫不是有什么隐疾不成?”


    方言修眉心跳了跳,心想天枢大人真是为?老不尊,大小姐那张怼天怼地的嘴,兴许就是随了她。


    容潇噗嗤笑出了声。


    算了。


    大小姐开心就好。


    他艰难起身:“抱歉,我离开一下。”


    系统的意?识是蔺琼华分出的一缕神魄,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他得找个蔺琼华看不到的地方。


    【恭喜宿主成功恢复记忆,在?上一次轮回中,您出来时大小姐与段菱杉一同去?往幻霞山,发现了山洞中的尸体?。】


    他闭上眼,沉沉地做了个深呼吸。


    又?提前了。


    这次是云沧镇,上次是幻霞山,而从他错乱的记忆中可以推断,再上一次可能是清河剑派,或者凉州城……他出现的时机在?一点点往前提前,在?命中注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也就有更多的准备时机。


    【根据上次轮回,大小姐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现根据宿主轮回前留下的提示,为?宿主发布新任务——除去?必须说动洛菁回到过去?自杀以外,您仍需找到最?后关键的一步,助大小姐以蝼蚁之身斩断天道。】


    【若任务失败,您将再次经历她的死亡,用定微剑刺入肋下三寸,以换取重启的机会。】


    【若任务成功,轮回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与之伴生的所?有事物都将消失得彻彻底底,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包括摇光的死与天枢的疯魔……你想好了吗?】


    “当然。”


    他微微侧过身,越过墙壁的遮挡望向身后,于?一片昏黄的日?光之中,她那片红色的衣角分外显眼,像是他心上一轮不落的太阳。


    他曾经无比贪恋这一眼。举起引雷符引来天雷的时候,被弟子抬入清河剑派的时候,在?红彤彤的灯笼中辨不出她的身影的时候……他记忆错乱,过往与未来时常重叠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楚哪些是已然发生过的事实,哪些是注定要走向的未来。


    唯有那些炽热的感情铭心刻骨,痛彻心扉。


    “我以前尚未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是一个名叫海子的诗人所?写,诗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其中一句……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他扶着?墙,沿着?来时的路线摸索着?走回去?。


    “我前半生一直在?试图寻找死亡的意?义,渐渐陷入了迷障之中。既然死亡本就是虚无与湮灭,本就是所?有人都必将到达的终点,那么它?到底有何意?义?我死于?疾病,死于?车祸,死于?各种?意?外和天灾人祸……既然结局都是相同的,那我选择什么死法,又?有什么区别么?”


    “我实在?太过愚钝,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直到我隐隐约约拾起了一点从前轮回的记忆,我才明白,原来我从诞生开始,我的结局就已经拟定好了。而规划好我的人生我的前路的人,正是我自己?。”


    “所?以死亡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为?何而死……这个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死’,而是在?于?‘生’。”


    他生前经历过什么人什么事,与谁一起并肩走在?阳光洒落的大街上,若有朝一日?他死去?,那么他的死能否改变什么,能否让他深爱的少女好好地活着?——这才是他想要的“意?义”。


    “哎,我可真是无聊。”方言修叹道,“跟你一个系统说什么,你又?听不懂。”


    系统沉默片刻:【大小姐能听懂,你为?何不对她说这些话?】


    “哼,我那是怕她太感动了,这不得狠狠拿捏……”


    容潇远远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疾步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方言修开始装傻:“啊?你说什么?风好大,我没听清楚……”


    容潇对他浮夸的演技忍了又?忍,最?终选择不予置评。


    “我接下来还有事,回头再跟你计较。”


    此行为?开阳拜托她来云沧镇寻找洛菁的踪影,既然没有找到人,她需要回去?告知开阳。她拽着?他的胳膊与蔺琼华道了别,然后转头前往七星殿的方向。


    风细柳斜斜,远处海浪滔滔,金黄色的日?光在?水面上跃动。微


    风携着?湿润的水气拂面而来,带起她身上淡淡的酒香。


    方言修那记忆错乱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清醒,闻到这股酒香顿时更加晕乎乎了。


    他面对系统尚能装装样子,一见到大小姐就大脑空空,纵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有没有含蓄又?唯美的情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容潇仰起头,瞥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


    神金。


    第105章 北斗紫微


    七星殿内茶香袅袅, 落日的余晖映得桌案上一片金黄色,天色略微有些昏暗,天权拢起袖子, 点上了一盏烛灯。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无妨。”她说话时语气总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 “到?了我们这种境界, 早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洛菁继承开?阳名号只是?时间问题, 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放着不管也出不了什么事。全然是开阳年纪大?了,经常胡乱操心而?已。”


    她微微乜过眼,沉默片刻, 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去云沧镇一趟, 回来?时身边怎么还多了个男人?”


    这个问题说起来比较复杂,容潇懒得解释, 言简意赅道:“捡的。”


    天权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方言修顺着大?小姐的话想了想,倒是?先把自己给逗乐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对——他连“捡来?的”都?算不上。


    定微剑的本体是?主?动送上门的,剑灵则是?大?小姐去剑庐赴十年之约时,自己跟着她回来?的。


    分明是?上赶着倒贴。


    “也罢。”天权见她态度, 便不再追问, “你没找到?洛菁也好,总之我是?不想在七星殿见到?她。当?年她烧了我的手稿, 若非摇光护着, 我早就把她逐出门了……”


    以往的无数次轮回中, 方言修出现的时间在这个节点之后,那?时容潇已经离开?了七星殿, 再也没有回去过,因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天权本人。


    七星之中,摇光已死于五年前,在不久后的将来?,容潇便会在幻霞山发现他的尸体。


    天枢蔺琼华刚刚才见过,她神?智依然不甚清醒,不知道还有没有恢复的希望。


    开?阳他曾在揽月宗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这位年逾古稀的长?老给了他一枚七星殿的令牌,被?他带回了二十年前,被?蔺琼华捡到?。


    玉衡则与他最为相熟,他们一起解决了华阳城的瘟疫,但自程思?瑶死后,他便闭关了。


    如果他算卦的能力来?自于天道,对应天上的紫微星……那?么以北斗七星为名的这七人,与天道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联系呢?


    “系统,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低声说着,偏头望见大?小姐的侧脸,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壳子,投在墙上的阴影格外分明。


    系统:【什?么预感?】


    方言修道:“这次能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定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预感向来?准确得可怕,若想赢下这一局,单靠大?小姐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必须先在那?之前结束轮回,让轮回从起始之处便彻底消亡——这一步,对应洛菁的死。


    她回到?过去自杀,随之而?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时间线发生变更,他们便能迎来?美满的结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走到?变更后的时间线上?


    只差最后一步。


    那?边容潇与天权就着洛菁的事聊了一阵,直到?被?匆匆闯入的七星殿弟子打断。


    “天权长?老。”弟子先是?向天权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容潇,“容大?小姐,我家掌门有请——”


    “天璇掌门?他寻我……”


    “是?一份大?机缘,”方言修弯了弯眉眼,“不必担忧,放心去吧。”


    当?年天枢疯魔后杳无踪迹,七星殿掌门之位落到?了天璇头上,用七星殿的话来?说这便是?欠下了一份因果,找不到?天枢本人,找她的女儿也一样。


    “你怎么……”容潇瞥了他一眼,了然道,“又是?算卦算出来?的?”


    卦象还能算到?这么具体的细节么?


    蔺琼华虽然贵为七星之首,平时却很少教她这些东西?,她对此道可谓是?一窍不通,只得任凭方言修忽悠,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


    方言修却没跟过去。


    他抬起脚步,转向了在场的另一人:“天权长?老,我记得你是?写书的?”


    天权从书案间抬起头:“你谁来?着?”


    方言修:“……”


    方言修摊手:“大?小姐捡来?的野男人。”


    “哦。”天权点点头,总算有点印象了,“你没跟你家大?小姐一起走?”


    她对她的手稿以外的东西?兴致缺缺,这人虽然样貌生得俊秀,但落到?她眼里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她收回目光,正?准备寻个由头赶人的时候,眼前却忽然闪过了一道金黄色的光,映照着窗外落日的余晖,立即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此物天权长?老应当?认得,”方言修终于有机会拿出他的令牌了,“这是?几个月前,开?阳长?老在揽月宗交给我的。”


    令牌通体金色,上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侧面则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天权接过打量了一番,确定是?真货,才道:“不错。我七星殿从不举办入门大?比,收徒不看出身资历,全看天赋与眼缘,因此门中弟子多是?长?老出门游历时所收……此物每位七星只有一件,开?阳既然把它交给了你,定然是?认可你可入七星殿了。”


    “我来?此非为拜入仙门。”方言修道,“开?阳长?老曾告诉我,这块令牌除了作为身份凭证外,还有一用——日后若遇到?任何困难,可带着它来?七星殿求助。”


    这是?历代七星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世上会观星测命者不少,但有真才实学者寥寥无几,且散落各州各地,隐于芸芸众生之间。这一行非常讲究机缘二字,有人苦学半生难以入门,也有人吃顿饭的工夫便灵光乍现。


    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认为万事万物的兴衰互为因果,环环相扣,因此未来?吉凶可以反映在周围事物的变化上,再借着卦象表现出来?——如邵康节见二雀争枝坠地,便可预测来?日有少女在此地折花,被?划伤了大?腿。


    他接了开?阳的令牌,他的气运便与开?阳、与整个七星殿紧密相连,因此只要他带着这块令牌,不管是?二十年前的天枢蔺琼华,还是?如今的天权,都?会不遗余力地助他。


    “……”天权沉默片刻,自桌案前起身,正?色道,“你为何事而?来??为何不去寻开?阳,而?是?先来?寻我?”


    方言修道:“我听说,你是?写书的。”


    “所以?”


    “这个请求可能有些冒昧,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了。”他悠悠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兴趣以一个女子的一生为原型,写一本旷世巨作出来??”


    既然天道要抹去她的名姓,擦去她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要让她的亲朋好友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人也将她遗忘。


    她过去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曾违背她的本心,最后却只有她随身携带的无名剑见证了这一切。


    “我会把我记得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你。我要这本书传遍天下,经久不衰。我要世人知晓她的名字,传颂她的事迹,塑造她的铜像——”


    那?他就偏要集众人之力,将她托举到?一个高高在上、能被?所有人看到?的位置上。


    天道能干预个别人的记忆,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她、都?记得她呢?


    它正?是?依托于蝼蚁般的众生而?生,从来?都?不能高高地凌驾于众生之上,如果大?小姐一人之力是?飞蛾扑火,那?么若是?能集结所有人的力量,一起汇聚到?千年前的凉州城、汇聚到?大


    ?小姐身上——她站在凉州城拔剑出鞘的时候,当?有剑鸣响彻四?野,剑光堪照日月。


    “赌吗,天权长?老?”方言修伸出手,“赌赢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劳什?子的天道,作为作者的你名垂千古,而?赌输了也没有什?么代价,大?不了从头再来?……你作为七星之一见过这么多生死离别,难道不曾感到?过遗憾,不曾想要改变什?么吗?”


    天权沉默片刻,笑出了声:“你这口才,不去卖东西?简直可惜了。”


    她没怎么犹豫便做出了选择,与方言修击掌:“为何不赌?作为一名作者,单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就足够让我心动了……故事的原型是?谁?”


    “你见过的。”方言修笑了笑,吐出他心里的那?个名字,“容潇。”


    他自从想到?了这个方法之后,就笃定天权一定会同意帮他。


    天权曾经写过程昀泽与徐瑶的话本,红极一时,她的笔力自然不必担心。有大?小姐这么精彩的故事,这本新书一定会火。


    只是?时间上来?不及……写书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十年,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大?小姐没多久就要踏上登天梯了。


    难不成要他再死去活来?个几十次,提前两?年来?找天权吗?


    晚风吹过窗棂,拂起桌案上洋洋洒洒的纸页,露出白纸黑字的一角。


    “我回头去和天玑聊聊这件事,如果你能说动她,那?么发行的事便不是?问题了——天玑星主?财运,这女人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天权食指抵着下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方言修顿了顿,“但这个故事说起来?比较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


    天权抱着胳膊,长?发随意垂在身后,忽然低头笑了笑。


    “这个好说,”她道,“你知道吗?开?阳原本与你我差不多年龄。”


    方言修:“?”


    “开?阳见你时候如何说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收你徒,却偏偏绕了这么一大?圈,让你自己来?七星殿……他是?不是?说,他年轻时算卦险些走火入魔,自此之后便立誓不再插手凡俗之事,学会审时度势,作壁上观?”


    方言修愣愣地点头。


    “那?其实是?他为一位好友解卦,但时间紧迫,偏偏卦象中又找不到?解法……恰好他发现了一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的秘境,他便在那?里闭关,然而?等他终于找到?解法的时候,他已是?垂髫老者,而?那?位好友也死于不知谁人的仇杀……”


    “这处秘境只有开?阳知道确切位置,你既然同他相识,想来?他也会帮你。”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将从前遗落的许多事情串在了一起。


    恰逢夜色降临,初春的寒气悄悄渗入屋内。方言修自窗户探出头,便能看见苍穹之上闪烁的星辰。


    天枢黯淡,摇光不明,而?其他五颗北斗七星依然高悬夜空,依稀组成一个勺柄的图案,指向处正?是?尚未亮起的紫微星。


    “那?颗星星……”


    “紫微星从未亮过。”天权淡淡开?口,“凡间叫它帝王之星,但我们不这么认为……根据七星殿藏书阁的记载,它唯一一次亮起是?在一千两?百多年前,但记载的人距离较远,只能推断它正?对着的地方,应当?是?正?处在战乱之中的凉州城……因此直到?今日,也无法推断出紫微星究竟代表了什?么。”


    “掌门在观星台观察了紫微星一辈子,若你能让这颗星辰出世,那?么我猜他大?概很乐意给你这本书冠上七星殿的名号。”


    第106章 旷世巨作


    在天权还不是天权的时候, 她有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谢南衣。


    谢南衣家里非大富大贵,但好歹吃穿不愁, 父母都是?读书人,家中有一间藏书阁,搜集了各种不同领域的?书籍, 上到紫微斗数下到山川地理, 应有尽有。


    因此谢南衣对幼时的?记忆, 便是藏书阁里面混杂着木头与墨水的?香味, 以及阳光透过小轩窗照进来时,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她最?爱看的?,却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里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惊才绝艳的?天才受人陷害跌落低谷, 又撑着一口气再度爬上巅峰;才子佳人在江南烟雨中彼此看对了眼,从此展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当然?这些故事?并非一帆风顺, 现实里的?天灾人祸也一样会发生在故事?当中,叫旁观者与书中人一起,体会求不得、放不下?的?痛楚。


    勇敢者动摇,卑微者奋起,高傲者折腰。


    谢南衣看得多了, 偶尔也想要试着自?己动笔。但她阅历太?少, 写不出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洋洋洒洒写了几十万字, 仅有的?一个?读者, 是?隔壁家的?任晴。


    任晴生得漂亮, 经常着一身粉衣,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她家里开着商会, 产业遍布九州各地,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单是?谢南衣记得的?就足足有两位数。


    但任晴对男人的?态度向来是?玩腻了就换,身边始终没有固定的?伴侣,反而是?与谢南衣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谢南衣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叽叽喳喳,一会儿说昨日有人给她送花,她嫌对方长得太?老直接把花给扔了,一会儿又提起自?家的?商会,说族中不少人盯着她这个?少东家,想方设法地挑她的?错处。


    谢南衣觉得吵,把她赶了出去。


    任晴依然?厚着脸皮,日日准时造访。谢南衣父母畏惧任家权势,强硬地命令谢南衣来应付这位祖宗。谢南衣起初烦不胜烦,后来时间久了,居然?也慢慢习惯了。


    直到有一天,任晴没来。


    不来正好,没人吵她读书了。


    第二日第三?日,依然?没有任晴的?影子。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谢南衣对着话本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终于忍不了了,决定亲自?去任家一趟——


    任晴这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脸上破天荒的?没有化妆,衣衫有些凌乱,急切地抓住谢南衣的?袖子,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我家的?商会没了。”任晴说,“那帮老东西居然?偷偷改了账本,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了我爹头上!我爹被官府的?人带走了,我、我……”


    谢南衣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还在这里。”谢南衣道,“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任晴猝然?愣住,笑得有些苦涩:“他们都说我一个?女子改变不了什么,都劝我赶紧变卖产业跑路,免得被我爹牵连……只?有你是?这般说辞。”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你读书多,我听你的?。”


    后来任晴果然?如?她所言,于绝境中奋起,短短两年便拿回了本就属于她的?商会。任氏商会重?新挂牌的?那一日,任晴来找谢南衣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哈……那帮老东西觉得我一介女流,又年轻不经事?,居然?还想旧戏重?演……想不到吧?我可?不如?我爹那么好糊弄。”任晴醉醺醺地眯着眼,搭上她的?肩膀,“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谢南衣蹙着眉饮了一口酒,觉得又苦又涩,想不明白任晴为什么爱喝这种东西。


    “咦?”任晴揉了揉眼睛,“这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不一样了?我怎么不记得以前有这几颗星星?”


    谢南衣抬起头,跟着望过去。


    她在家中藏书阁见过关于北斗七星的?记载,因此立马就认出了那两颗新亮起的?星星代表着什么。


    “是?天玑星和天权星,前者主财运,后者主文运。”谢南衣顿了顿,正色道,“这


    两颗星偏偏在此时出世,应当是?代表着什么……我们得去七星殿一趟。”


    “七星殿……?”任晴没反应过来,“那不是?四大宗之一么?你我又非仙门弟子,去七星殿岂不是?自?讨没趣么?”


    谢南衣不语,默默伸出手,有萤火虫伴着月光而来,坠落在她的?手心。


    而在她们的?头顶,沉寂了许久的?天玑、天权星光芒越来越盛,璀璨的?星芒跨越无数时空,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长发上。


    “七星殿不看修为与出身,只?看机缘。为何不去试试呢?”


    任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那就去!要是?能和七星殿攀上关系,看那些老东西以后还敢不敢看不起我……”


    她们在七星殿认识的?第一个?人,正是?开阳。


    开阳此时还没有踏入过那个?秘境,还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听完了二人的?来意后,他略一沉吟:“掌门前两日观测到了北斗七星的?异动,特意让我留意近期前来拜访的?生人……你们同我去天罡峰,见见掌门吧。”


    一路上,任晴不肯安分,好奇地东瞅西瞅。


    她拉拉开阳的?袖子,笑吟吟地问:“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呀?成?为了七星以后,每天的?日常又是?什么?”


    “我本就是?七星殿弟子。”她笑起来时漂亮得太?具有攻击性,开阳有些不自?然?抽回自?己的?袖子,“宗门中人几乎不受约束,只?要掌门召请时你及时赶到便可?,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任晴眨眨眼,转向谢南衣:“听起来不错,不耽误我打理我家的?商会……谢南衣,你呢?”


    谢南衣道:“我想写一本书。”


    “又惦记你的?书呢?”任晴笑得花枝乱颤,“那好,反正我家商会现在是?我掌管,等你日后写出来一本你自?己觉得满意的?旷世巨作,记得告诉我,我帮你发行,帮你宣传……”


    谢南衣道:“好。”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动笔了。


    她要写一本人人传阅的?旷世巨作,说书人在酒楼里重?重?敲下?惊堂木,一开口便是?抑扬顿挫的?声调:“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听众们来自?五湖四海,贩夫走卒与王孙公子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得听着这个?产生于她笔下?的?故事?。


    谢南衣点起烛火,细细整理好桌上的?一沓手稿,然?后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水。


    她周围是?一片葳蕤的?竹林,翠绿色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皎洁的?月色穿过竹叶间的?缝隙,夜色轻柔,像是?她记忆中无数个?伏案读书的?夜晚。


    秘境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这里日月盈仄,寒来暑往,于外界却只?是?缓缓流过的?几天时间。


    方言修已经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她,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列了个?时间线出来。谢南衣垂眸,缓缓落笔。


    清河剑派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天才,水天灵根,姓容,单名一个?潇字。


    她的?父亲是?清河剑派掌门,母亲是?七星之首的?天枢,她生来就站在了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上,站在人生的?路口举目眺望时,好像前路尽是?一片坦途。


    ——你要写尽她的?一生。


    你要写她出生那日伴随而来的?风雪,厚厚的?积雪压弯树枝,写清河剑派挂起的?红彤彤的?灯笼,来自?九州各地的?人纷纷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你要写她机缘巧合得到的?无名铁剑,十分仓促的?滴血认主,写那个?倒在清河剑派门外的?不知名的?男子,他临死之时拼尽全力?也无法如?愿的?一眼。


    你要写她幼时枯坐竹林之间,潜心修炼剑法,写她始终用?着这把锈迹斑斑的?破铁剑,从未嫌弃过它比不上旁人。


    你要写她领悟剑法,写她悟道突破,写她十五岁时踏入金丹境,剑意湛然?澄澈,在宗门大比上一剑引来滔滔江水,与落日交相辉映。


    你要写她的?过往在一夕之间尽数埋葬于大雪之下?,墓碑上刻着一百多人的?名字,写她说不上顺遂的?人生,尽是?与不同人的?道别。


    你要写她对这个?世间依然?心怀善意,愿意立誓与百姓留在瘟疫蔓延的?城中,写她一人一剑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如?此才是?一桩算得上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应有尽有。


    这个?故事?的?原型如?方言修所言,实在精彩,精彩到足以盛下?谢南衣想过的?无数情节。她将初稿改了又改,直到日臻完美,一个?字也动不了了。


    她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笔。


    幻境中已经走到了第十个?年头,万里长风穿过竹林,竹叶纷纷扬扬,散落得满天都是?,其中夹杂着一点湿润的?寒气,那是?去年深冬尚未化尽的?雪。


    谢南衣将鬓边生出的?几根白发拢到耳后,带着她的?手稿走出了秘境。


    她非仙门出身,没有灵根不擅修行,旁人仗剑天涯的?时候她也曾偷偷羡慕过,而后谢南衣才慢慢明白,她的?笔亦可?作为她的?刀她的?剑。她冥冥之中受到天道感召,位列七星,也许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写这么一本书出来。


    而秘境以外的?现实世界,才过去了十日。


    任晴——现在是?天玑了——见到她的?白发先?是?愣了愣,旋即瞪了方言修一眼,抱怨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要是?我那时候在场,肯定不会同意……”


    谢南衣将手稿递给她:“你从前承诺过,会帮我发行我的?书……对,就这本。”


    她想她以后漫长的?一生中,都写不出比这本更加传奇的?旷世巨作了。


    第107章 七星归位


    酒楼里热闹非凡, 宾客熙熙攘攘,说话?声此?起彼伏,直到重重的一声“啪”, 瞬间满堂寂静。


    身?着长袍的说书?人?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挑起眉梢,一开口便迅速进入了状态:“老夫今日讲的, 依然是?那少年天才成泽的故事……却说三十?载前, 有一少年名为成泽, 天赋异禀, 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


    正说到兴头?处,说书?人?手舞足蹈, 唾沫横飞:“然而若一人太过优秀, 总是?容易招来小人?暗中嫉恨……”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直直地摔在了说书人面前的桌子上。说书?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定?睛看去——那居然是?一本书?,封面崭新无比,似乎是?刚印刷出来,还带着浓重的墨水的气味。


    这是?从二楼的雅间扔下来的。


    只见重重帘幕之后, 隐约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 漫不经心道:“换这本讲。”


    她穿着打扮十?分随意?,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修边幅了, 腰上系着一把微微泛着蓝色的剑,虽然尚未出鞘, 但酒楼里所有人?都认得——


    断水剑。


    其主人?乃是?天下前三的高手,揽月宗宗主,段菱杉。


    说书?人?哪见过这号人?物,半晌才反应过来,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


    清河剑派,容潇。


    “——清河剑派的容潇?”


    华阳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没有之一,任氏商会的总部?也设在了这里。近来商会好像联合了仙门百家,共同捧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笔名南衣,几年前也曾出过红极一时的话?本,但已经封笔许久了,想不到新书?居然达到了如此?可怕的热度。


    更可怕的是?,这本书?背后似乎是?四大宗之一的七星殿,连掌门天璇都为此?作保。


    华阳城最大的书?肆早已人?声鼎沸,有人?瞥见扉页上赫然写着主角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十?分眼熟,他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这不是?那谁吗?之前在华阳城我还见过……”


    “她当时化名萧无名,城里闹瘟疫的时候,就是?她拦在城门前面,不让我们出去!”


    “当时


    确实是?事出有因,凌霄宗的程宗主下令不让开?城门,说是?瘟疫在华阳城内还能想办法控制,万一传播到了城外,可就难办了……”


    “你替他们仙门中人?说什么话?,分明就是?她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死活,才不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忽有铮铮剑鸣之声响起,剑光如虹,眨眼的工夫便斩落了说话?人?额前一簇刘海。


    这是?凌霄宗的剑法。


    黑衣青年自人?群中走出,眉宇间满是?冷冽之色:“你似乎漏了不少事实,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缓缓扫视众人?,收剑回鞘。


    “瘟疫的源头?乃一凌霄宗叛徒,多年前败给程宗主后,转而修炼傀儡之术。我们找到这人?之时,我与容潇都感染了瘟疫,灵力凝滞施展不出招式,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选择断后,才给了我去找程宗主求援的机会。”


    “至于你说的她不让百姓出华阳城,此?为凌霄宗的意?思,你大可寻我来辩驳……但你别忘了,她也曾当着诸位的面立过誓,瘟疫解决之前她都会与诸位待在一处,绝不会独自离开?华阳城。”


    那人?被下了面子,讪讪道:“你算老几,说得好像你亲自在场一样?……”


    “不巧,我确实在场。”黑衣青年道,“我名季川,也是?现任的七星玉衡——如此?,我的话?够分量了吗?”


    玉衡微微侧过身?,让身?后的凌霄宗众人?走上前来。


    许小五与墨竹对视一眼,正了正神色,高高举起手中的宗主令牌。


    程昀泽死后,宗主之位交给了另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老,但长老年事已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任宗主就在许小五与墨竹二人?之间产生。


    墨竹痴迷刀法,更想做个闲云野鹤的刀修,对这个位置兴致缺缺。宗门中有什么事务她向来是?能跑多远跑多远,这次听闻容潇的名字,她才主动请缨跟了过来。


    “我代宗主禀告诸位,容潇乃我凌霄宗贵客,也是?整个华阳城的恩人?。我宗历来以礼待人?,决不允许尔等随意?编排他人?。”许小五朗声道,“若再有造谣诽谤、惹是?生非者,就休怪我凌霄宗无情了。”


    玉衡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脸色,心中不禁感慨,四大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团结过了。


    两天之前,他还在他的住处闭关,直到天璇带着方言修不请自来,敲开?了他的房门。


    方言修的样?貌同他记忆里变了许多,眼睛似乎也出了问题,但他能站在此?处,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


    玉衡从容潇口中听说过那道堪称灭世的天雷,还曾惋惜过方言修的死。然而方言修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无形中便证明了一个事实:人?力也可胜天。


    他亲眼见证过程昀泽的努力,对轮回之事的了解远远多于旁人?,因此?立马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你的意?思是?,思瑶有可能……”


    方言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并?非处在轮回之中,就算轮回终结,恐怕她的结局也不会发生改变……”


    玉衡一颗心脏缓缓落入低谷,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方兄便请回吧,我对其他事没有兴趣。”


    方言修却抬起眼:“但你不想与天道争一争吗?如果从未存在轮回,那么四神器可以逆转时空的说法当然也不存在……你就不会被洛菁诱导着去找程昀泽,程昀泽也不会觉得他还有机会救他的女儿,所以才选择处理宗门事务,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你还记得她死前最想要等的人?是?谁吗?”


    “你是?救不了她的命没错,但你至少可以让她了却一桩遗憾——”


    玉衡的动作顿住了。


    不得不说,对方早就看出了他的软肋在何处。


    ——同一时间,容潇缓步踏过清河剑派的断壁残垣,红衣迎风,凛冽的冰雪环绕在她的剑上。


    “可你至少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昨日你滥杀无辜,今日我自也可杀你。”她歪了歪头?,唇角虽然扬起,眼中却无半点交易,“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洛菁的手已经按在了流月琴的琴弦上,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


    “等下……!”


    本来旁观的方言修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连忙出声喊道:“你若是?启动了流月琴与艮山钵,回到的是?哪个节点?”


    洛菁抿了抿唇:“四年前,孟扶光死后一年。”


    她猝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眉头?紧皱:“不对,你一直在骗我!就算我回去如你所言,杀掉过去的我,我能改变的只有后来发生的事,但孟扶光的死还要在这个节点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已然发生的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毫无血色——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绕不开?的陷阱,就算她查清了摇光因何而死,查清了前因后果,但时间终究不会等她。


    就算她可以逆转时空回到四年前,但那个时间摇光已经死去一年之久了。


    方言修拿不准这位的脾气,悄咪咪往大小姐身?后躲了躲——万一洛菁又?想出手,起码大小姐会帮忙拦一下。


    哎,没办法,他有人?罩。


    “单凭你手里两件神器确实不行。”方言修道,“若是?我再借你一件七星鼎呢?”


    这回连系统都十?分意?外:【宿主要我帮她?宿主确定??没有了我的力量,你这次若是?失败,可就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该了结了,我不想再看着她一次次死在我面前了。”方言修垂眼笑笑,“我有预感,无论?成败与否,这都是?最后一次——那为什么不押上所有赌注,赌一把大的呢?”


    神器的力量并?不对等,其中以定?微剑最为强大,因此?他可以借着定?微剑与七星鼎回到二十?年前,但洛菁不行。


    以往的轮回中,她只能回到四年前的过去,无法改变摇光死亡的既定?事实……但要是?再加一件七星鼎呢?能回到什么时候?


    洛菁:“……”


    洛菁:“给我,七星鼎。”


    瞬息之间,眼前场景就翻天覆地变了个模样?,清河剑派的大雪飞快远去,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墨画。洛菁神情有些恍惚,直到触及到泛着潮湿气息的青砖黛瓦,她才发现自己回到了云沧镇。


    “卖包子咯,刚出笼的包子——”


    包子铺的老板高声叫卖着,没有注意?附近的小巷子里,有一个小乞丐身?形瘦弱,兜帽遮住了脸,正悄悄地往这边望过来。


    洛菁抬脚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清脆的鸟鸣声,飞鸟振翅而飞,翅膀擦过天边火红的晚霞,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曾几何时,有人?笑眯眯地蹲在她面前,目光温润极了。


    “你手中纸上画的正是?第十?四卦,火天大有。《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我踏入云沧镇之时,闻鸟鸣声清脆,回头?恰好撞见飞鸟投林,心念一动,便算出了此?卦。”


    “阴爻变阳,故大有卦变为周易第一卦的乾卦。爻辞为: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洛菁猝然转过头?,右手虚虚一握便幻化出一把弓箭,箭尖对上那只正欲飞往林间的鸟。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便无力地坠了下去。


    这回没有飞鸟投林,他便不会算出这一大有卦,也不会得出这个“利见大人?”的爻辞,所以他不会来了兴致,想要在这熙熙攘攘的云沧镇里,寻找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姑娘。


    “你……”小乞丐目睹了她的动作,有些惊疑不定?地问,“为何要射那只鸟?”


    洛菁没有回答,她本以为她会有许多感想,但她沉默了一辈子,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转身?,对准了十?一年前、十?三岁的自己。


    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拜入七星殿,那些仙门的名字于她而言只存在于传说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全?然不知未来自己如何能一步登天,如何成为七星开?阳的徒弟,更不知道自己来日会为了一人?的生死,不惜犯下滔天大罪。


    她每天最大的


    愿望,就是?能不饿着肚子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云沧镇临海,日出之时有火红的晨曦自海面升起,光辉洒向每一个角落,于是?这座小镇一点一点从梦中苏醒。宽阔的石子路上渐渐出现了行人?,在他们的谈话?声中春意?悄然而至,柳树吐出新芽,野草迎着东风舒展它嫩绿的叶子。


    洛菁闭上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个错误而已。


    她合该死在这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合该死在日出之前。


    她手指一松,长箭离弦而出。


    咻——!


    一年轻男子身?穿金黄色的薄衫,似有所感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阳光金灿灿的,依稀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可那里分明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合上折扇,接着向前走了。


    第108章 濯缨沧浪


    洛菁这一箭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时空的崩塌, 混乱的时间线不断收束、更改,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而后被时间的长河裹挟着, 继续奔走往前。


    但这一次,摇光星始终高踞天穹,不曾熄灭过。


    华阳城最?大的书肆外已?经围满了人, 先前的冲突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 很快就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里。


    “这本书写得真有意思, 我回?去定然要推荐给朋友, 她一定喜欢!”


    “容潇,就是?那位清河剑派的大小姐……”


    “奇怪,为何总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很真实?一些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得上……”


    玉衡倚在书肆的外墙上闭目养神, 闻言淡淡道:“因为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太阳缓缓没?入地平线, 在所有人的头顶,在遥不可及的苍穹之上, 北斗七星缓缓浮现。


    出乎意料的是?,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


    十年前,天枢与摇光合力?造出了七星鼎的器灵,从而开启了这个轮回?;十年后,开阳开启秘境, 天权在这里耗尽平生心?血写了一本书, 天玑利用自家产业发行宣传,天璇将它?冠以七星殿的名?号, 玉衡四处奔走联络揽月凌霄二宗……


    虽然跨越了足足十年的时间, 但七星都或多或少出了力?。


    他们念着她的名?字, 纵览她的一生,合上书页之时, 不约而同地发出相同的感慨。


    实在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容潇,容潇……


    他们为她折服,为她叹惋,如果可以,谁不想自己看过的故事能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而非以悲剧结尾?


    有人卑微,有人懦弱,有人汲汲营营,有人勾心?斗角。


    但生而为人,有些地方?永远是?共同的。


    若他们能记住故事主角的名?姓,若意难平的结局可以更改,若蝼蚁之身终能与天道抗衡——


    那将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桥段啊。


    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正如过去一点微小的改变,便能焕发出巨大的蝴蝶效应,改变未来。


    那么在这个首尾相连的轮回?之中?,未来自然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过去。


    一千两百多年前的凉州城内,容潇提着剑,与天道化身的十五岁的自己遥遥对望。


    她向前迈了一步,城墙在她脚下一路延伸,古旧的棕褐色渐渐褪去,化为一望无际的湛蓝色的海。


    她立于浩浩汤汤的沧海之上,长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太阳东升西落,月亮自海平线上缓缓升起,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如明镜一般。


    她看不到天道的身影,下意识握紧了她的剑。


    心?跳缓缓回?落,她循着记忆中?学过的清河剑法?,一剑挥出。


    第一式,桃花流水。


    无名?剑上的斑斑锈迹开始褪去,春意悄然到来,桃花的芳香于剑尖绽开。


    然后上挑。


    第二式,雨打?梨花。


    剑风更盛,卷起脚下海水,下了一场细细的雨,春雨润无声。


    这是?春。


    第三式,微雨小荷。


    细雨纷纷,剑势连绵不绝。


    第四式,飞瀑流泉。


    而后她的剑越来越往上,直到一点剑光于九天之上绽开,飞瀑乍然冲破了闸门,大浪滔滔而下。


    这是?夏。


    第五式,海上明月。


    剑意一改之前的浩大,变得深邃起来。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奔向天边,慢慢平复下来。远处地平线上,皓月清辉洒向四方?,静影沉璧。


    第六式,水天一色。


    水天相接,波光粼粼的水面与落日同辉。


    这是?秋。


    第七式,雪落梅梢。


    无边细雪萧萧而落,梅花迎着寒风肆意怒放。


    这是?冬。


    直到她迟迟无法?领悟的第八式,濯缨沧浪。


    “……原来如此。”


    容潇忽然明白了。


    清河剑法?远远不只是?一套简单的剑法?,其中?还蕴藏着四季的流转。


    万事万物?运转自有其规律,如太阳东升西落,如昼夜更替,如四季交迭。时间本就在沿着它?自身的规律向前走,生于这片土地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经过千百年的漫漫求索,这才总结出了一套规律出来。


    天地浩渺,大道至简。


    ——先有万物?运转,而后才产生了天道。


    她细细过了一遍清河剑法?的前七式,而后猝然停了下来,无名?剑震颤得厉害,几乎要脱手而出。


    “我给了你飞升的机会,这分明是?许多人想求也求不来的。”天道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到了这一步,它?依然不解,“为何你一定要与我作对呢?”


    “你从未给过我选择。比起被他人操纵着去走安排好的路,我更想自己选择。”容潇淡淡答道,她周身浩渺的剑意几乎化为实质,与她融为一体——她自己,就是?这浩然天地间,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凡人寿数终有尽时,修仙者也不例外。可我宁愿永远也无法?飞升,让我的寿命与我的亲朋好友一起终结,尸骨化为尘土,四散于天地间……我也不愿孤零零一人走到大道的终点,举目无亲,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即使与天地同寿,即使这世上没?有人能接住我的一剑,又能如何呢?”


    “我怕我会变成下一个你,高高在上的太久了,将芸芸众生都视为蝼蚁,而忘了自己也曾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若是?那样,我将来回?顾过往之时,一定会感到后悔。”


    ——“阿潇,你为何而挥剑呢?”


    ——“为了有朝一日我临死之时回?顾过往,而不会感到后悔。”


    海上的风停住了。


    远处传来渔者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


    云沧镇内,蔺琼华对着海上初升的明月展开双臂,举步踏入了大海之中?。


    海浪轻柔地吻过她的脚背,海风吹散她的额发,洁白的浪花像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积雪。远处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千帆竞发,帆船的影子明明灭灭。


    她仰起头,轻轻哼起歌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夜空中?那颗黯淡了十年的天枢星,终于再次亮了起来。


    七星同时出世,构成一个类似于汤勺的图案,遥遥指向正北方?,而那里也有一颗星辰亮了起来,光芒之盛几可与皓月争辉,比任何星辰都要耀眼——


    北斗紫微。


    它?沉寂了太久太久,终于借着七星的指引成功出世,星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凉州城的城头。


    落在了容潇手里的剑上。


    紫微星动,定微剑出。


    霎时,剑光如虹。


    连沧海都要为这一剑动容,瞬间掀起数人高的巨浪,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当中?有一道锐不可当的剑意破海而出,直冲云霄。


    茫茫天地皆被这一剑荡平,如长空中?乍然铺过一道白练,水势最?顶点处,有飞鸟掠过汹涌浪尖。


    容潇一字一顿,念出了这一剑的名?字。


    “清河剑法?第八式,濯缨沧浪。”


    这是?她从未领悟到的一剑。


    她将清河剑法?背得滚瓜烂熟,可以分毫不差地默写下来,她在脑海中?演练


    过这一剑无数次,却从未能真正使出来。


    原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她必须拿着完全出世的定微剑,万万人的力?量从未来到过去,汇聚于她一身,而后她才能代?表着没?有名?字的蝼蚁众生,朝着天道斩下这一剑——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而后方?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天道沉默着受了这一剑,那股无形的威压飞速远去,容潇眼前一阵恍惚,回?过神便已?经回?到了城墙之上,先前脚下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只是?幻觉。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终于从先前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


    五感渐渐恢复,耳边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清越的剑鸣。


    脸上一片湿润,容潇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哭了。


    ……赢了。


    蝼蚁之力?想要与天道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火,螳臂当。她来之前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她所做的决定无愧于本心?便好。


    没?想到居然真的赢了。


    最?后一剑“濯缨沧浪”耗尽了她所有灵力?,此时那股浩大缥缈的剑意似乎还徘徊在她身边,但容潇已?经顾不上感悟了。她头一次把她的剑放在了第二位,欣喜若狂地转过头来:“方?言修……”


    我们赢了。


    过去的死亡终究能换取到来日的新?生,从此天道彻底消失,我们再也不用困在无止无休的轮回?之中?了。


    方?言修扬起一抹极其好看的笑意,冲她遥遥展开双臂。


    “大小姐。”


    他眼睛看不清楚,但从她的语气中?能想象到她的欢喜。


    容潇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红衣在风中?翻飞,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她背后是?满天繁星,月光穿过层层乌云,为她披上一层朦胧而神圣的光晕。


    在遥远的将来,这里会下起一场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大雪,会有一个以剑术闻名?天下的门派在这里建宗立派,一步步走向繁荣。


    会有一个名?为容潇的女童带着所有人最?衷心?的祝福,在这里出生、长大,她会与她的亲人举杯对饮,与她的同门切磋剑法?,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春节,直到她强大到足以保护她的这方?天地,然后从爹爹手中?接过掌门的位置。


    她还有她从不离身的本命剑,这把剑会生出灵智,化成人形,虽然病殃殃的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满心?满眼都是?她……


    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她抱着无名?剑跑呀跑,耳畔是?急促掠过的风声,眼前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沉入地平线。身后有人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祈祷她将来某日能夙愿得偿,斩断天道。


    如今她真的要奔向那个未来了。


    她紧紧抱住方?言修,埋首在他的肩头,再也忍不住,泪如如下。


    “我们赢了,我居然真的做到了……”


    方?言修温和道:“嗯。”


    “我爹爹,我娘亲,还有清河剑派枉死的一百多人,他们都可以好好活着……”


    “对。”


    “以后再也没?有天道,再也没?有轮回?了,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他眉眼含笑,轻轻道:“好。”


    容潇抬起头,忽然有些惊恐地发现,她好像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以为是?泪水糊了眼睛的缘故,连忙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月光正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身体,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好像真的要融入周遭的天地之间,如谪仙人乘风归去了一般。


    ——【若任务成功,轮回?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结局,与之伴生的所有事物?都将消失得彻彻底底,包括清河剑派的满门覆灭,包括摇光的死与天枢的疯魔……你想好了吗?】


    “当然。死亡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我为何而死……这个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死’,而是?在于‘生’。”


    ——七星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感到自己的死亡。


    “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这次能成。”


    ——轮回?因他与洛菁而始,若想终止轮回?,他们这两枚棋子必然要彻底消亡。


    其实方?言修很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定微剑正是?由于不断轮回?,才慢慢生出了灵智,若轮回?真的能迎来终结,他就是?最?先消亡的那一个。


    所以当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他就知道,这次大小姐一定会成功。


    他从前无数次主动赴死,死前怨恨上天不公,怨恨阴差阳错,总想着要是?能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虽然不甘,虽然遗憾,可每一次他都甘之如饴。


    以往失败的结局里,天道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她的名?姓,所以需要他去见证,去记得。


    如今她成功了,她马上就要走到她想要的未来中?去,她还是?那个惊才绝艳、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她站得足够高,足够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所以便也不需要他这独一份的记得了。


    容潇愣愣地看着方?言修,他垂着眼,温柔拂去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他的身体在月光下越发透明,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月色渐渐隐去,亘古长风自荒原中?穿行而来,天地间扬起一阵纷纷扬扬的雪。


    清河剑派的山门巍然矗立着,松树枝丫上的雪被风吹落,融化在她的眼睫上。她眨了眨眼,那股细微的凉意便消散了。


    就像是?一个轻柔缱绻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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