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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玉阶怨


    这急报进殿时, 户部尚书正在回禀司农司收集上来的京畿地区春耕播种进展,被那急报猛然打断,大殿内登时一片沉寂。


    姒羌坐在御阶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那宫人将城外情况简要说了一遍, 又说虎贲军统帅姚灼在外听宣,姒羌和姬婴坐在上?面, 一听就知道是昨日蓝封启本中所奏内容,这时姒羌开?口说道:“时值春耕, 出现流民必有个缘故,万万不?可起刀兵, 宣姚将军进殿来。”


    不?多时,果然见姚灼穿着一身军装,被宫人引了进来,朝上?行了个礼, 姒羌又向她吩咐了一番,叫她收整好东城门外军队,无诏令不得派兵镇压,亦不?得持械驱赶。


    姚灼得令去后?,姬婴想了一想,颔首对姒羌说道:“此事盖因巡狩而起,臣有监管之责, 下朝后?臣亲去东城门看看。”


    “别等下朝了。”姒羌看了看阶下朝臣, 又看了看她,“事态紧急, 你?就现在去吧。”


    “是。”姬婴起身朝她行了个礼, 又看了看阶下众臣, 随后?转身从御阶侧边台阶走了下来,由一名御前宫官引路出去了。


    等她去后?, 姒羌才让户部尚书继续回禀,随后?依次又到礼部、工部和刑部,最后?刑部尚书回禀时,提到近日联合大理寺和御史台,破获审理完一起重大凶杀案,同时查获了大批私盐,其中又牵扯出一桩官商勾结偷漏盐税案,也俱已审理完毕。


    这桩案从去年由姬云接手开?始查,到如今已有大半年,终于在今年年初全?部完成三轮复审,又赶上?同光新政出台,量刑格外严格一层。


    姒羌见?此事办得很好,心中十分满意,但她不?好直接开?口给姬云加封赏,于是只?说:“此事总算有了个了断,不?错,结案奏疏可递上?来了?”


    刑部尚书回道:“奏疏已交中书舍人收管。”


    姒羌点点头?:“好,下来由政事堂议定此案督办官员封赏。”


    随后?她又问了问其余朝臣可有事启奏,见?无别事,便叫散退朝,起驾离开?了观风殿。


    众朝臣陆续离宫时,姬婴已乘车出了东城门,由姚灼亲自带一队人马护送,赶往安置流民的城外长?亭。


    这一行车马走了约有一刻钟,抵达长?亭外时,见?这里果?然聚集了许多人。


    今日一早京兆尹听闻此事已达天听,赶忙派了少尹带两名司录和一班衙役,前来安抚流民,所以?长?亭附近这些人,此刻倒是不?像先时那样嚷闹了,但仍在跟官府衙役静静对峙着。


    姬婴这边车马刚停,就听那边传出一个声音:“俺们来告御状,你?们这些当官的不?让进城,还有王法吗?”


    话?音刚落,那少尹才要再出言安抚,忽听身后?有车马声响,回头?一见?,竟是魏王走下车来。


    姬婴是直接从早朝上?赶来的,不?曾更衣,身上?还穿着玄色绣金蟒纹朝服,头?戴一顶双龙衔珠翼善冠,只?见?她此刻眉间微蹙,神?情凝重。


    那少尹见?状,忙赶上?来迎接,因没看路,还跌了一跤,也不?及拍土,就走上?来行礼:“下官见?过魏王殿下!”


    他身后?那群人见?他方才步履狼狈,不?由得都笑起来,人群里有人说道:“这可是大官儿到了!”


    姬婴见?他上?前行礼,拿眼打jsg量了他两下,见?是个中年男官,却看着面生,遂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那少尹低头?答道:“下官是京兆府的少尹,奉京兆尹之命前来安抚流……”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安抚这些进京民众。”


    姬婴听他说完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抬脚往众人那边走去,那少尹见?状忙走到她面前拦了一下,随后?低声说道:“殿下,让下官替您传话?吧,免得刁民冲撞。”


    姬婴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被舅皇接回宫前,也是你?口中的一介刁民,让开?。”


    说完也不?等他再开?口,接着往人群这边走来,及至到了众人面前,她站住柔声问道:“乡亲们结伴进京,可有话?事人没有?”


    “有,我就是!”


    这声音正是姬婴方才下车前,问“有没有王法”的那个,她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纪四?旬左右的农妇,黝黑面庞上?皱纹深如沟壑,一双眼深邃明亮。


    那农妇说完走上?前来,在她身前五步远的地方直直站着,跟在姬婴身后?的少尹刚要上?前让她行礼,却被姬婴抬手制止,随后?她向那农妇问道:“春耕季节,必得是有天大冤屈,才叫乡亲们大老远进京告状,可否同我讲讲?”


    那农妇上?下看了看她,却不?认得她身上?朝服品级:“不?知你?这位贵人是个什么官儿?能够做得主么?要是做不?了主,俺不?废那口舌。”


    “大胆!”那少尹又走上?前来,“这位殿下是当朝摄政王,你?……”


    没等他说完,就被姬婴带来的执事拽了一把,低声警告他王驾前抢话?是殿前失仪,他听了一惊,忙住了口。


    姬婴听这农妇话?里意思,应该是方才同那少尹说过原委了,但他没有应承只?说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她郑重说道:“只?要不?是需要圣人亲裁的大事,我还是能够做得些主的,请放心说来。”


    那农妇方才听少尹说这位是“摄政王”,又见?先前摆官架子的少尹此刻唯唯诺诺,料想面前这位正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了,于是点头?:“好,不?过这话?头?却长?。”


    这时已有随姬婴一同来的执事在长?亭东侧座椅上?铺了软垫,于是她微微抬手请那农妇同往亭中说话?。


    一旁执事端出随行榻桌茶具,给她们倒了茶,才都退到了外面,依姬婴的吩咐,给外面众人都倒了些水喝。


    那农妇来了这半日口也渴了,便没多客气?,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随即叹道:“你?们朝廷大官不?知地头?里艰难,朝廷缺钱向地主要,地主就得勒掯俺们这些没田的佃户,哪里肯自家掏一铜板?”


    她见?姬婴只?是默默听着,于是又将整件事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果?然这事就是巡狩引出来的,巡按御史团离开?汴州后?,河南道各州县就开?始借户籍大查一事,给各地乡绅报信,说此次巡狩是为来年推行扩田税做铺垫的,让各家在府衙来人登记田产时留些神?。


    各地乡绅一听,皆纷纷使出了五花八门的手段,有让佃户签卖身契挂名的,有将自家产业分挂到多处县衙官田的,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到后?来许多地主名下竟是一无所有,分明腰缠万贯,官府却无可征收。


    这下豪绅们是安全?了,却苦了下面佃户,签契挂名,地头?收成要拿来抵税不?说,还得背地主家的债务,一季辛苦下来,竟还要寻些其他活计贴补,许多人家一看这样,种地倒种出饥荒来了,索性扔了锄头?,纷纷逃去他乡讨生活。


    姬婴听她说了半日,面色愈加凝重起来,她也曾想过各地豪绅这样嚣张,一定是有官府庇护,但也没料到竟能勾结到如此地步。


    这次巡狩,朝中一早声明了就是纠察各地府衙政弊,外加督促各地户籍登记造册,并没提改田税一事,但这样的传言还是愈演愈烈,姬婴低头?思量半晌,看来江南世家手倒是长?,都伸到河南道下辖乡里去了。


    姬婴方才听那农妇说的话?里,提到的一些官府政策,倒有些不?像田间人会关?心的,似乎是有人教她这样说一般,但她没有追问,只?说:“此事我知道了,回去一定派人前往查办,给你?们一个交代?,今日天也不?早了,这城外荒郊野岭的没处落脚,都随我进城吧。”


    说完她转头?叫了在亭外侯着的魏王府长?史妊羽来,问道:“那边进京告状的民众共有多少人?”


    妊羽是在她出城之后?才赶来的,方才在人群中安抚了一番,听她这样问,答道:“共二百一十三人。”


    姬婴点点头?:“吩咐下去,带众人进城。”


    妊羽有些迟疑:“这……如何安置?”


    “太?虚观那片地,不?是已经收拾出来了吗,去跟京兆府要些人手,就在那里搭起暖帐来安置。”


    太?虚观夷为废墟后?,那片地半年前就已收整出来了,预备留着建造衙门使用,如今倒是还空在那里。


    不?过姬婴又想了想,凡着过大火的园林观寺,都会像从前姬平的太?子府一样,改造为公堂衙门,也是为了避些忌讳,不?知众人是否介意,于是她将太?虚观着火烧死了很多道士这件事,同那农妇说了一遍。


    那农妇听完倒不?在意:“哪个地头?没死过人?乱坟岗子也不?是没睡过,能有处落脚就成。”


    见?她同意了,姬婴随即吩咐人去打点车马带众人进城安置,不?多时,各处准备就绪后?,那些民众跟随魏王仪仗从东城门进了京。


    京兆尹这边也接到了她的命令,又从工部和兵部借调了棚帐和衙役,赶在天黑前将帐子都搭好了,随后?又从几个衙门共借调了十个厨子过来,留出一个帐子生火造饭。


    姬婴见?众人都在帐中饱餐安顿好了,同那农妇打了个招呼,出来吩咐姚灼留一支队伍在此轮值,有什么事随时来禀,待各处安排妥当,她才离开?这边,登车回到了景园。


    她为这事忙了一日,回到府中见?没甚别事,于是早早更衣下榻休息。


    第二日早朝例休,姬婴在巳时初刻来到政事堂里,刚一进值房坐下,就见?妘策匆匆拿了两封文书进来,一封是吏部发来的,大理寺卿即将致仕,拟提大理寺左少卿姬云继任大理寺卿。


    第二封是宫里发出来的皇帝手令,由禀笔宫官拟旨,念及长?乐公主督办重案之功,着改封靖王,加封一等亲王爵,其余封赏不?变。


    第132章 话离乡


    这些姬婴倒是都不意外, 大理寺卿年事已高,去年就递过?辞表,被延兴帝驳回?了, 年初再递又被太皇太后驳回,这次第三回, 朝中再不好驳了,正?赶上姬云督办的那一桩重案圆满结束, 以此为?功继任大理寺卿,顺理成?章。


    而改封亲王一事, 先?前她从姒羌的言语中也听出了些苗头,这次升官连带加封,亦是水到渠成?。


    至于皇帝手令,这还是政事堂自姬良登基后第一次收到, 那手令上写的字,姬婴估摸小皇帝一多半都不认识,所谓圣旨,不过是借此下发太皇太后的旨意。


    姬婴看完将那两封文书放在了案上,对妘策说道:“这也都是早晚的事,阿云因功加封无?可辩驳的,我?没?什么意见, 劳你着人拟份草诏来吧,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午后回?来?若拟好了, 你再随我同去找一趟姜相吧。”


    太皇太后这次借小皇帝直发上意, 也是要看看政事堂会不会跟她唱反调, 眼下朝中事多,不好因为?这个跟太皇太后起龃龉, 于是妘策点点头:“好,我?回?去叫人拟诏。”


    说完她又?问了问姬婴昨日出城的事,姬婴便将昨日事同她说了一遍,妘策沉吟片刻说道:“聚众上京,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御史团一离开河南道,就有人坐不住了。”


    姬婴点点头,语气不善:“拿乡民做人质,真正?下作。”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见时候不早了,于是起身跟妘策一起走出值房,在政事堂门外登车,往太虚观那块安置众人的空地上赶来?。


    车子在城内行驶了约有两刻钟,在那片空地外停了下来?,姬婴下车时,正?见妊羽身边常带的两个录事吏员迎了上来?,她一面下车一面问道:“你们大人在里头忙着呢?”


    其中一个吏员答道:“回?殿下,有几个人昨夜发起热来?,妊长史请了人来?医治,此刻正?在里头看视,所以没?及来?迎。”


    姬婴听完,忙问情况如何,一面带jsg人往里走着,刚走到第二个暖帐外面,就见妊羽匆匆迎了出来?。


    妊羽昨日离开的比姬婴晚,这日又?是一大早就来?了,此刻却丝毫未露疲态,只是走过?来?朝姬婴拱了拱手:“我?正?要打发人去报信,殿下倒来?得早。”


    姬婴也没?多同她寒暄,一路与她并肩往里走着,问那几个人的病情,妊羽说道:“请了三个大夫来?看,都说不是疫病,只是奔波水土不服,已煎了汤药服用下了。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将那几个病了的单独安置在小帐里,再观察几日看看情况如何。”


    姬婴听她说着,连连点头:“你想得周到,这时节若闹出疫病来?却是不妙,回?头也叫人将那几个大夫记录的脉案和药方誊抄一份,送去太医院问问,不可大意。”


    她二人一路说着话,来?到昨日那农妇帐前?,却听里面传出了争执的声?音:“不过?头疼脑热小病,怎么就不许人看?”


    这时旁边吏员打了帘子,请姬婴和妊羽进帐,她们进去时,正?见昨日那农妇叉着腰,质问面前?的一个京兆府吏员。


    昨日说话时,姬婴问过?她名姓,知道她本家姓姜,村里人都只叫她庆姨,这次她带了女儿?一起上京,女儿?却在昨夜不巧病倒了,此刻正?在小帐中隔离将养,她本想去过?瞧瞧,谁知被吏员拦住说不许看视,所以发起火来?。


    那边正?对峙着,庆姨见姬婴来?了,面色才和缓两分?:“向来?大官总是露一次面就再也见不着个影儿?,难得你今天又?来?了。”


    姬婴见她这样说,微微一笑,随后回?头叫妊羽把帐内吏员都带出去,只独自留在了这边,兀自走到帐中一把椅子上坐下:“这帮京兆府的吏员,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同城外乡民说话总没?个好气,我?年少时也都是经过?了的,不怪你着恼。”


    从昨天她们进城以来?,庆姨见各处食宿都颇上心,病了的人也很快给请了大夫来?看,本也有些喜出望外,方才姬婴进来?时撞见自己质问吏员,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说刁民不知好赖,不料姬婴会这样说,于是她也走过?来?在旁边坐下说道:“俺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俺女病了有人给看是好事,但见不着面实在不能?叫人放心。”


    姬婴点点头:“这我?明白,我?自家也有女儿?,病了不能?见面难免心焦,只是这时节恐怕起疫,还要给太医院再看看脉案方妥,方才我?来?时听说昨日那几个高热的都退了,早上又?喝了些细肉米粥,都好生将养着呢,劳你再耐心等?些时候,若果然不是传人疫病,自然叫她还回?你这边帐里住的。”


    庆姨听她这样说,也叹了一口?气:“俺村几年前?也传过?疫病,这事不是好闹的,罢,等?等?就等?等?。”


    姬婴取过?桌上的茶杯来?,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水,随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又?说道:“多谢你能?体谅,其实我?今日来?,是还有桩事想问问。”


    庆姨也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啥事?”


    姬婴放下茶杯看向她:“我?不绕弯子,你们这次上京告状,是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


    庆姨听她问得这样直白,微微皱起眉来?,随即也放下杯子,想了一想,说道:“你是爽快人,那俺也不绕弯子,是。”随后她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她们原本是要往河北道去的,但是有人在乡里就把她们拦下了,给了她们一些干粮,又?说只要上京告御状,回?来?后就给她们免债,各人还得一块地,连契都备好了,有些人胆小,怕进京被抓,庆姨一向胆子大,就答应了,还带上了女儿?,想着到时候能?得两块地,她在乡里还算有些人缘,所以又?帮着拉了两百来?号人同往。


    等?她说完这些,又?补了一句:“虽然是有人雇俺们来?的,但这事情绝对是真的,一点没?掺假。”


    姬婴又?问:“是什么样人?是你们本乡人吗?”


    庆姨回?忆了一下:“不是本乡人,穿个长衫,约莫四五十岁一个男的,说话怪里怪气的。”


    “南方人?”


    “俺们一辈子在田头地埂子上,没?见过?南方人,也不知南方人说话啥调,反正?那人说话肯定不是俺们那片的。”


    姬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事情我?一定叫人去办,只是涉及巡狩,还要问过?宫里,请你们就在这里稍等?几日。”说完她便起身要走。


    庆姨见状也站起来?送她:“好,俺瞧你像个干正?事的官儿?,才说与你的,莫要耍弄俺们。”


    姬婴低头一笑:“你放心,此事必定给你们一个满意了局。”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到帐子口?又?停住了,回?头说道:“另外,若有事,就直接找方才与我?一同进来?的那位妊长史,她说话比旁人管用。”


    庆姨这两日也常能?见到妊羽在这边忙碌的身影,知道她是个管事的,于是答应道:“成?。”


    等?姬婴再次回?到政事堂时,更漏钟刚报未时,她想此刻姜舟必定在值房中午憩,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叫了个内役替她去小厨房随便取份饭食来?,这时妘策听说她回?来?了,也带着拟好的草诏,来?到这边找她。


    “子符来?啦,用过?膳了吗?”姬婴正?站在案后翻找文书,见她进来?,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用过?了,今日晌午有道山珍酿豆腐,味儿?不错,我?料着殿下能?喜欢,特意留出来?一煲,方才见内役过?去传菜,已经叫小厨房里热上了。”妘策悠悠走进屋来?,将那草诏放到了她案上。


    姬婴拿起那草诏看了看,里面除了姬云的升任加封外,还有其余几个相关办案人员的升迁诏令,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她又?将那草诏放到了一边,跟妘策说起今日去见进京乡民的事来?。


    妘策听她说完,刚要开口?,忽听外面响起敲门声?来?,是送饭食的内役,于是妘策起身替她接了过?来?,两个人又?走到里间圆桌边,摆了碗箸,一起坐下,妘策在她对面给自己调了盏香汤,一面喝着一面陪她用膳。


    “依我?看,这起挑唆乡民告御状的,八成?就是江南世家派来?的人,算是给朝中一个警告,若再打江南的主意,那起缙绅世家有法子叫各道府都像这样乱起来?,到时候流民遍地,他们倒可以趁乱拥立新君,重开父系门阀共治的时代了。”妘策端着香汤盏说道。


    姬婴吃着菜,默默想她这一番话,半晌才擦嘴说道:“你说得很是,他们所图不小,所以我?想着,不妨先?退让一步,一来?使巡狩不至过?于受阻,二来?也可以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她两个边吃边聊,等?吃完听吏员来?报说姜相午憩起来?了,于是又?拿上那草诏,一同往姜舟这边值房走来?。


    姜舟自从出任左相,每日都会在政事堂呆到申时三刻再走,虽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自从入相,看着却比从前?在国子监做祭酒时更显矍铄了。


    姬婴和妘策走进这边值房里时,正?见姜舟坐在大案后面吃点心,见她们来?了,笑呵呵让她两个坐。


    等?这边内役上过?茶出去后,姬婴将妘策带来?的草诏放到了姜舟的案上,等?她看过?后,又?将这两日的事都同她说了一遍。


    姜舟看过?草诏,又?听她说完,半晌才放下点心盏儿?,缓缓点头说道:“长乐公主改封一事,就依太皇太后的,另外乡民告状这事,也需尽快安抚,背后挑唆的人慢慢查,但受影响的那几个乡还是要尽快整治,免得蔓延开来?耽误春耕。”


    随后她三人在这边值房内议了一阵,将接下来?的事定好,姬婴才同妘策一起,送了姜舟出来?上轿回?府。


    等?姜舟走后,姬婴见政事堂这边也没?甚别事,遂跟妘策打了个招呼,出门登车回?到了景园。


    她回?来?更衣在前?院东屋里刚歇了歇,忽有连翘在外敲门,随后走进来?递给姬婴一张帖子,低声?说道:“今儿?奇了,广陵王突然派人下帖说晚上要过?来?,殿下要见么?还是推了?”


    姬婴听闻皱了皱眉,随即打开那张帖子,见里面却不是拜帖,而是夹着一张纸片,是鹤栖观前?些日子丢失的那座姬平牌位的拓片。


    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不用推,叫他来?。”jsg


    第133章 一痕沙


    酉时中刻, 红日西沉,广陵王在景园西侧甬道处下了车,跟着前?来接引的?执事, 从西门走进了景园。


    他这日穿着件苍绿色暗纹湖绸直裰,头上没有戴冠, 只用一支双股莲花钗挽了个高髻,又在左侧别了一支金滚珠步摇, 腰间玉带上缀着荷包香囊和两组禁步,左边是一组及膝玉佩, 右边则是一组短些的?银铃佩,却好一副富贵王孙的家常打扮。


    姬婴听执事来禀说广陵王到?了,她在后?院等了一会?儿?,才起身出?来迎接, 走到?前?院西边游廊拐角时,只听不?远处传来环佩叮当,转过来果然有一身形秀颀的华服男子,由两个执事引着往这边走来,正是广陵王。


    只见?他步履闲适,一步三响,一个人倒走出了一支礼乐队的动静。


    他本一边走着, 一边欣赏园中景色, 不?期一转头,见?姬婴已迎过来了, 于是忙拱手笑道:“小王今日唐突拜见?, 又劳殿下远迎, 失礼失礼!”


    姬婴走到?他面前?站住笑道:“都是本家宗亲,净说这些见?外的?话, 正好我今日也得闲,走,尝尝我今儿?新开的?葡萄酒。”说完抬手请他往后?面走。


    她二人被众执事簇拥着往花厅上走来,广陵王又闲闲问道:“姪儿?今日在忙什么?可得来一同用膳么?”


    姬婴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她前?些日收藏了几副画,也来了兴致,让我给她请了个丹青妙手来,眼下正在后?院学作画,方才我瞧弄得一身颜料,就不?叫她出?来相见?了,广陵王莫要见?怪。”


    广陵王也笑道:“姪儿?多才多艺,赶明儿?有画作出?来,我也厚着脸皮讨她一副收藏。”


    二人一路说笑着走到?花厅,这边肴馔已都摆上了,副总管忍冬正在这里张罗,见?她们进来,忙迎上前?请她二人入座,待酒也上了,姬婴便?叫众人都退了下去,厅上只留她两个对坐用膳。


    她们吃了些菜,又喝过一回?酒,姬婴才擦擦嘴说道:“广陵王今日来前?送的?帖子我瞧过了,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广陵王见?问,这才一拍大腿:“今日来见?了殿下园中美景,又喝了美酒,竟险把个正事忘却了。”随后?他便?说起自己今日突然收到?这个拓片,又有江南来人同他说,江南陈氏当家的?在姑苏宅中抓到?了一个人,行踪鬼鬼祟祟的?,身上竟搜出?了圣庄皇储的?牌位。


    后?来细问才得知,这人是前?任左相嬴尚打发来的?,因罢相对魏王怀恨在心,又辗转查到?鹤栖观中有祭拜圣庄皇储的?牌位,遂派人偷取出?来,准备就这件事和前?不?久魏王世子生辰宴上,收受江南世家重?礼一事,向魏王发起弹劾。


    这人正是前?来姑苏与同谋碰头,只为确认那件象牙是从南诏国偷运进入中原的?,以此再罪加一等。


    “那套文玩是陈家替我寻的?,陈家一听这事,慌得了不?得,于是赶忙派人来知会?我,我一听也吓了一跳,这才忙忙来向殿下报信。”


    姬婴默默听他说完这一大篇故事,暗自揣摩哪些部分是他同陈家杜撰出?来的?,但面上却只是一副凝重?神情,半晌才在震惊之余缓缓说道:“看来是我侥幸,有广陵王的?人碰巧撞破了这事,叫我免遭一场弹劾。”


    广陵王见?她似乎信了,接着说道:“陈家正准备派人将那牌位送回?归还?,又恐殿下怪罪,这才先派人快马送了拓片到?我这,我想着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所以赶紧来向殿下讨个情。”


    他说完见?姬婴没答言,又说道:“也请殿下放心,这牌位并没有被多少人看见?,毕竟时间上有欺君之嫌,没人敢提的?。”


    这却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当年开景帝接她回?宫时,满朝都道她事先并不?知自己身世,如今开景帝虽不?在了,太?皇太?后?却还?在,若叫她知道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姬婴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在观中,只恐遭亡母前?事牵连,是以未敢向舅皇明言,不?承想时隔多年竟还?会?被人拿来说事。”


    广陵王这时露出?一副十分理解的?表情,点头说道:“殿下身世坎坷,好在如今否极泰来,江南那边对这件旧事也知道一二,还?留了些从前?的?文书,这次来人也带了话,只要殿下愿意,他们愿助殿下为圣庄皇储平反。”


    姬婴听到?这话,忽然看向他,眼中竟似有点点泪光,语气也激动起来:“若果然能够为亡母平反,也不?枉我还?俗入世走这一遭了!”


    说罢她端起杯同广陵王碰了一下,随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人就后?续安排又详谈了许久。


    江南世家以陈氏为代表,向魏王提出?的?请求是,召前?任中书令姚瑞回?朝,并在这次巡狩上对江南东西两道网开一面,作为条件,他们会?将姬平的?牌位完好奉还?,并为她整理好为圣庄皇储平反的?文书信件,再替她除掉嬴尚。


    姬婴郑重?应下,又同广陵王说了半晌话,直到?坊门快下钥了,才送他出?来。


    等他在门外上车去后?,姬婴转身回?到?园中,很快把脸撂了下来,她快步走进书房里,静千正在这边外间等她,自从上次静千进城给她报信,这阵子一直住在她府上,今日听说广陵王来访,知道其中必有事端,于是提前?来到?书房等姬婴下席过来。


    她两个在书房东窗榻上坐定,静千拿过香炉悠悠打篆点起香来,姬婴则坐在她对面默默调盏香汤,二人皆一语未发。


    直到?香炉中生起袅袅轻烟,姬婴的?香汤也已调好了,她才缓缓将今日广陵王所说的?话,同静千讲了一遍。


    “看来他们是笃定我不?知当年玉京门事变内情,反正英宗已薨,死无对证,江南这帮世家应该是准备把事都栽到?他头上,说不?定还?要刮带上姒家,好叫我为此事跟太?皇太?后?打起擂台来。”


    静千听她说完,低头想了想:“我看牌位多半就是他们自家窃的?,倒把前?左相拎出?来挡灾,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姬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今日这一场威逼利诱,也不?过是看在她尚有把柄和可利用之处,等到?来日这些人目的?达成,一定也会?让她落入与母亲当年那时一样的?陷阱当中,但是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让他们得逞了。


    她同静千在书房里议了许久,两人喝完一盏香汤,待香燃烬已是三更天了,于是一同起身走出?书房,各自回?院安歇。


    第二日,姬婴照旧天不?亮就起身更衣,出?门登车上早朝。


    这日朝会?进行完例行政务回?禀后?,政事堂颁布了私盐重?案相关?人员的?升迁赏赐,包含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共一十二名官吏,其中为首者自然是新任大理寺卿,新封靖王姬云。


    姒羌和姬婴坐在御阶之上,看着众人领赏谢恩毕,姬婴又抬眼朝姒羌看了看,见?她眉梢有些喜色,但仍如往常一样保持沉默,于是姬婴又转过头来,令众人平身,又问可有别事启奏,见?阶下无人出?列,便?叫散退朝了。


    姬婴这日仍旧跟在姒羌后?面,送她回?到?永寿殿内,等拆完奏疏,见?都是些日常奏报,姒羌便?都叫妘策将奏疏带回?政事堂批复,这边书房里又单留下了姬婴一人。


    姬婴见?众人出?去后?,才将前?两日河南道乡民进京告御状一事,细细回?禀了一番,姒羌认真?听了半晌,皱起眉来:“巡狩才刚走了一个河南道,就冒出?这样事来,这却不?好,后?续处理,你?怎样看?”


    姬婴低头回?道:“臣以为,此事还?当先退一步,如今扩田税谣言四起,闹得各地不?安,难免影响御史团接下来的?巡察,不?如再发诏令,声明此次巡狩与扩田税无关?,再令各地限期改回?田产所有,否则户籍大查后?一律正式变更所有者,且不?予追索田税。”


    姒羌听完想了想,倒也是个法子,那些地主乡绅自然不?愿意叫佃户和府衙白得了便?宜,只是这样一来,这次巡狩又难从中为国库添些进项了,于是叹道:“这样也好,莫要叫乡民们失耕背债,只是国库今年却更难了。”


    姬婴料到?她会?这样说,于是又提起江南世家想推举前?任中书令姚瑞再回?朝一事,并愿为此向朝中多孝敬一些。


    姒羌jsg冷笑一声:“本就该是交给朝廷的?钱,如今还?跟咱们谈起条件来了。”不?过江南近日也派人私下跟姒家族亲有过一些接触,只为让巡按御史团这次莫要细究税务,于是她又沉吟片刻,说道,“也罢,有些事也急不?来,好歹先挺过今年,后?面再看,不?过朝中如今无缺,姚瑞回?朝放在哪一处好?”


    这姬婴也早想好了,于是回?道:“兵部尚书资历也不?浅了,臣想着也可以往吏部尚书位上进一进了,正好吏部尚书正病着,着其致仕养病也好,到?时候再叫姚瑞顶兵部尚书的?缺,娘娘以为如何?”


    这安排姒羌是满意的?,因吏部尚书还?是开景延兴两朝留下来的?一名不?站队的?纯臣,但六部之首的?吏部位子上,姒羌总想着换自己人上去,而姬婴提出?来的?这兵部尚书,正是她的?族亲。


    加上兵部尚书名义上虽是统管全国军事,但实际上因人而异,若没有亲信部下在地方的?话,很容易演变为只掌管兵籍却调不?动兵马的?空衔,“兵部无戎帐”一句戏言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作为召姚瑞回?朝的?职司,品级上是够格的?,实权又不?算太?重?,最为合适不?过。


    于是姒羌欣然应允,又留她吃了盏茶,才叫她退去。


    当日,政事堂就今日在永寿殿东书房谈的?几件事起草了诏令,向各地宣布田产变更限期有效,若不?改回?,则在户籍大查中判为当前?所有者田产,且免交田产变更税金。


    另外又发了朝中改调诏书,令吏部尚书致仕养病,调兵部尚书出?任吏部尚书,再召归乡的?前?任中书令姚瑞,回?京出?任兵部尚书。


    姬婴从左相姜舟值房里给这些诏书签盖完大印,出?来已是不?早了,见?自己值房这边也没甚别事,于是起身坐车回?府去了。


    午后?她在东屋里歇了一阵,听妊羽回?来禀说前?日病的?那些人如今都好了,太?医也瞧过脉案说不?是疫病,这两日也没有其他人再病倒,于是解除了小帐隔离,叫各人都回?原帐居住了,庆姨还?叫她带话来感谢姬婴。


    姬婴听了笑着对妊羽说道:“这几日你?辛苦了,她们的?事也有结果了,明日我再过去瞧瞧,你?也早些家去歇着吧。”说完没再虚留她,只是催她回?去休息。


    等妊羽走后?,又有一名执事走进来送帖子,姬婴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姬云派人送来的?,说明日要在家中摆宴,请姬婴来府上喝她的?晋职加封酒。


    姬婴笑着将帖子合上:“好,告诉来人,我明日必到?。”


    第134章 瑶池乱


    第二日早朝结束后, 姬婴在政事堂里坐了片刻,就起身出来,往太虚观那片安置乡民的空地去了。


    刚过?巳时?三刻, 暮春时?节骄阳热烈,姬婴坐的这辆车, 此刻两边窗子都打开了,只留一层窗棂上的松绿纱帐, 随车辆走动,不时还有轻风送进车内, 所以日光虽烈,倒也不觉很热。


    车子慢悠悠行了两刻钟,在那片大帐外停了下来,这日事情不多, 所以妊羽亲自?迎了出来。


    姬婴下车时?,看到一同来迎接的人里还有京兆尹和京兆府少尹,他们这两日都没在这边露面,看来今日是收到了朝中消息,见发下了诏令,这些乡民也就要被送回乡去了,这才跑来打个花胡哨。


    姬婴见他们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安, 也没停脚寒暄, 只同妊羽一起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去?,一面问她这两日情况。


    直走到庆姨这边帐外, 她回?头让其余吏员都在外面侯着?, 只带了妊羽和京兆尹及少尹走了进去?。


    妊羽走上去?掀开帐帘, 里面登时?传出一串笑声?,众人走进来见庆姨母女两个正在顽笑, 那小女孩见忽有许多人走进来,停了笑,转过?头来看着?她们。


    庆姨见是?姬婴来了,忙起身拉着?女儿走过?来,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妊羽笑道:“俺女病全好了,说在小帐里整天有人照顾,谢谢恁两个派人关照。”


    姬婴看了看那小女孩儿,跟她母亲一样生得皮肤黝黑,一双澄澈明眸,正好奇地?看着?她们,姬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随后走到上回?来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庆姨也坐,将朝中?新发诏令同她们讲了一遍,又用?通俗些的话解释了一番。


    庆姨听完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接着?又说,“那俺们也得赶紧回?去?了,要不错过?这时?节,把地?荒在那里白费了。”


    这时?一旁的京兆尹接过?话说道:“此言正是?,所以我们今日特来相送。”


    姬婴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只又同庆姨聊了两句话,说自?己从府上给她们备了些粮食盘缠,又转身对妊羽说道:“今日午后带大家去?领盘缠吧,莫要遗漏一人,明日早晨再派一支城防军送她们还乡。”


    随后又转过?身来对庆姨说道:“我这两日事也多,明日就请妊长史代我为你们送行吧。”


    庆姨笑道:“好,好,俺们这次进京劳你费心了!”


    京兆尹在一旁听了半天,皱着?眉头想?这农妇也忒不知?礼,说话连个敬称也不用?,这样冒犯,刚想?要出言提醒,却见少尹轻轻拉了他袖子一下,随后朝他摇了摇头,他心下会意,又见姬婴果然并未因此不悦,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于是?也没说什么?。


    等在这边说完话,姬婴又带众人在各个帐子转了一圈,同大家告别一番,才回?到外面小空地?上,登车回?府去?了。


    姬婴回?到景园时?正好是?晌午,姬嫖已在花厅上等她了,母女二人用?过?午膳,姬婴午后就在前院东屋里,歪着?看了半日闲书,到日暮时?分,才跟姬嫖一起更衣,登车往青龙街姬云宅上来赴宴。


    青龙街还同原来一样,整条街道铺着?名贵砖石,一片静悄悄的,因她们来得早,此刻府门两侧还没有什么?车停在这里。


    她两个在西边侧门下车后,姬婴注意到这府门却变了样,原先大门正上方?那座巨大的“长乐公主?府”匾额已被摘去?,现在门首竟是?空的。


    应该是?新的“靖王府”匾额还未做好,姬云就迫不及待叫人把旧匾摘了下来,看来是?果真厌烦了这个公主?头衔。


    想?到这里,姬婴低头一笑,抬脚从西边侧门走了进去?,才刚过?仪门,就见姬云迎了出来:“媎媎是?今日头一个到的!”


    姬婴见她来迎,也忙拱手贺道:“恭喜阿云加官进爵!”


    姬云哈哈一笑:“可算把个公主?帽子摘去?了!”说完请她们往里走着?,口中?又说道,“分明先皇妣圣训有云,皇子尽皆封王,凭什么?到咱们这辈就称公主??如今我也改封了,天下再无公主?矣,把这头衔赶紧废了算了!”


    姬婴听她说完也笑起来:“阿云所言极是?,早该废了。”说完又四处看了看,见眼下园中?也还没有其他客人到,都是?姬云自?家宅上总管和执事,于是?低声?提醒她道,“我知?你今儿高兴,但这话也就咱们私下说说,毕竟“公主?”头衔是?你皇考英宗恢复的,若叫有心人听你对此不满,来日要是?借这个说事,于你多有不利。”


    姬云听了认真点了点头:“媎媎说得是?,我也不好得意忘形,一定慎重。”随后姬云又见一旁姬嫖手里拎着?个画匣子,遂搂过?她笑问道,“这是?我爱姪给我带的贺礼不是??”


    姬嫖将匣子拎起来说道:“是?,我自?己画的,送给阿云姨妈赏玩。”


    说话间她三人已走进了正堂,有执事端了茶来,姬云忙将那画匣子打开,展开见是?一副百鸟送春图,画得十分生动雅致,喜得连连称赞道:“我这姪儿真正了不得!骑射书画无有不通了!”说着?就叫人将这画好生拿下去?裱起来,回?头挂到她卧房里去?。


    她们在这边正堂上吃了一回?茶,见执事来报说有客到了,姬云起身出去?又迎了几遭,到酉时?中?刻,大部分宾客都到了,这边府中?几处堂屋也都热闹了起来,不多时?,有执事纷纷进来请大家入席。


    这一夜来赴宴的大部分是?宗室子,以及姒家族亲,还有姬云在大理寺和刑部以及御史台的几位同僚,都是?常日素有往来的,所以气?氛十分融洽,席间彼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热闹到二更方?散。


    姬婴同姬嫖回?到jsg景园时?已是?深夜了,姬婴这一晚虽喝了不少酒,却也不困,于是?叫人送姬嫖回?院后,自?己回?到正院更衣泡汤,又叫了山雀儿和云雁儿来,连听曲儿带看舞,乐到四更才歇。


    第二日,姬婴睡到临近午时?起身,走出来用?膳时?,听执事来报说妊长史在书房外面候着?,于是?她从膳桌上随手拿块糕咬了两口,就匆匆走出来见妊羽。


    一走进书房外间会客室里,果然见妊羽坐在这里吃茶,看样子是?刚送了那些乡民出城才回?。


    妊羽将今日送行的事细细同她说了一遍,说众人都得了盘缠,又有一支百人队伍护送,新发诏令应该会跟她们差不多时?间抵达河南道各州,后续田地?归属还会有御使团留在河南道的监察御史再做上报。


    姬婴听完点点头,问道:“京兆府可有派人去?送么??”


    “原本少尹说要来的,后来又说有事牵绊住了,最后只派了两个吏员过?来。”妊羽说完,又掏出了一封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回?来时?,京兆府递来的,殿下看看能够批么??”


    姬婴接过?来一看,是?份账目,写着?京兆府这几天安置流民的费用?,向政事堂请示走户部报批,姬婴看着?这记录详细的账册子,冷“嗤”了一声?,这几天京兆府的敷衍她都看在眼里,给乡民送行的盘缠还是?她魏王府自?己掏的钱,京兆府虽然不是?什么?十分富裕的衙门,但是?她看过?旧日开支,绝对不至于连这钱都出不起。


    但她也没同妊羽多说,只说这文书先留在这里,让她回?去?歇歇,等她走后,姬婴才起身往书房里走来,就这次乡民进京一事写了一封详实的奏疏,待第二日上朝提给了太皇太后。


    五日后,政事堂以吏部名义?颁布了几条人事调令,京兆府此次应对流民进京办事不力,着?贬京兆尹为河南道登州太守,着?贬京兆府少尹为台州司马,同时?嘉奖魏王府长史妊羽此次功劳,命其接任京兆尹,另外又提了一名朝议大夫为京兆府少尹。


    这名年轻的朝议大夫,也是?姬婴在奏疏中?一同举荐的,正是?太皇太后的一位晚辈族亲,姒羌早想?提些自?家小辈到重要衙门历练,所以这场人事迁调才能进行得如此快速且顺利。


    此事过?后,各地?都收到了朝中?诏令,乡绅们都将自?家田产归属纷纷改了回?来,关于朝廷准备加收扩田税的谣言也渐渐止息。


    不久后,江南东道举荐的前任中?书令姚瑞,也顺利回?到京中?出任兵部尚书,江南东道为向朝廷示好,在巡按御史团抵达后,供出了几家偷漏税严重的娱业商户,算是?替那些世家做了替死鬼。


    至此,巡狩还算有所收获,世家们也保住了产业,除了那些靠着?他们起来的暴富商户,原以为世家是?靠山,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人家养起来预备随时?上供的待宰羔羊。


    等姬婴在府中?收到姚衡发来的信时?,巡按御史团已经安全离开了江南东道,往岭南道去?了。


    姬婴这日看完信,缓缓折起来收好,随后靠在大案后面的椅上,闭目沉思了半晌,又坐起来提笔给姚衡写了一封回?信。


    写完后,她摇铃叫了个执事人进来,将信递给执事后,又让人叫了新上任的魏王府长史来。


    这位新任长史姞杉,是?前年春闱的新科进士,这次是?从礼部衙门调过?来的,她与朝中?人都没有什么?沾带关系,正经是?靠自?己考出来的寒门书生。姬婴见她十分有才气?,又是?自?己主?考那届科举的门生,已暗暗关注了许久,这次趁妊羽升迁,才把她调过?来继任长史。


    不多时?,姞杉被执事引到这边书房里,姬婴见她来,请她在案前一张大椅上坐了,问道:“过?几日万寿节,宫中?备办得如何了?”


    同光帝姬良是?五月初的生辰,今年又是?他登基第一年,万寿节必然要办得隆重一些,所以宫中?为此特叫礼部与太常寺提前三个月开始筹办,到这日距离万寿节只有三天了,因姬婴最近在忙着?与户部核算江南偷漏税商户罚没,以及漕粮押运等事,所以将督办万寿节的事交给了姞杉。


    姞杉微微颔首答道:“回?殿下,各处都已备办妥当了,礼部和太常寺仪仗器具已点齐,当日章程也已报备无误,各国贺寿使团也都到了,由鸿胪寺卿亲自?接待。”


    姬婴点点头:“好,你在礼部呆过?,各项事也都熟悉,想?来办这些不会太吃力,往后在这边习惯了,我再派你别事督管。”随后她又嘱咐了姞杉几句话,才叫她自?去?忙了。


    到万寿节这日,京城各处彩绸高挂,花团锦簇,同光帝姬良一早跟随太皇太后姒羌和摄政王姬婴一起祭拜了先皇妣,才来到观风殿接受百官贺寿。


    第一批进殿贺寿的是?宗室皇亲,第二批是?朝中?百官,第三批是?邻国贺寿使团,姬良这日难得坐住了这两个时?辰,看过?了各方?献礼,才有御前宫官宣布赐宴。


    晌午这场宫宴,同光帝是?不亲临的,按照章程,他只出席晚间与宗室的夜宴,所以众臣来到重华殿时?,这边正殿御座上只有一顶冕冠。


    皇帝赐宴,众人也不敢敞开来吃,都稍稍夹了几箸就停下了,等时?辰到了,才由宫官领出宫去?。


    这日午后,太皇太后又在御湖边办了一场小茶会,邀请了一部分宗室提前进宫来,在这边赏花吃茶,等到了晚上好跟随姒羌同去?重华殿赴宴。


    宫里的御湖,如今被姒羌改了个新名字,称作瑶池,所以今日这茶会也称“瑶池会”。


    只是?小寿星姬良因在寝殿歇晌,要稍晚些才能过?来,所以众人只先由太皇太后带着?在这边听戏吃茶闲话。


    到申时?三刻左右,姒羌打发了几个宫人去?接姬良,不多时?,忽有一阵嘈杂声?从东边传来,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同光帝姬良正追打着?一个男童往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低声?呼喊的宫人们。


    第135章 自渡曲


    同光帝姬良身边有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童伴当, 今日在瑶池边被姬良追着跑的,正是其中一个。


    只见那小男孩一面哭一面跑,手?里拿着个木块, 远远看去脸上?似乎还带着伤。众人在亭中望过去时?,姬良又快跑了几步, 追上?了那伴当,一把抓住他肩头, 将他按在湖边石栏上,随即狠狠抢过他手?上?的东西?, 接着又把他往湖中推搡。


    瑶池边的石栏本为美观设得?宽些,根本挡不住一个孩童,所以?那伴当被姬良连推两把,往后退了几步就一头栽进了湖中。


    这边亭中人都跟着惊呼了一声, 跟在姬良身后的宫人也忙赶了上来,立刻有几个宫人跳进湖中捞救。


    只是那小伴当似乎因方才受了些伤,又跑了这么远的路,栽进湖里后,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很?快就从水面上?沉了下去,所以?几个宫人在湖中搜寻了好一阵, 后来又跳进去几个宫人帮忙, 捞了半晌才将那伴当捞上?岸来。


    亭中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姒羌也坐不住了, 赶忙站起身走出亭外, 原本坐在她左手?边的姬云也站了起来, 挽着她一同走去,姬婴见状也起身跟了上?去, 席间众人一见,忙都纷纷站起来,亦跟在后面出了亭子。


    这时?被捞救上?来的那小伴当,被宫人放到湖边一处空地上?,很?快御驾随侍太医也走上?前来查看情况,但因方才在水中捞救耽搁了些时?间,到此?刻已然?是不中用了,那太医看过后轻轻摇了摇头,见太皇太后往这边走来,忙转过身来禀道?:“启禀太皇太后,此?子已溺亡。”


    同光帝身边的伴当,都是从皇亲贵胄家中选上?来的,今日溺亡的这小男孩,正是寿昌侯家幼孙。


    虽然?寿昌侯此?刻并不在这里,但府上?幼孙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被同光帝推入湖中,却是难以?隐瞒。


    姬良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只是站在一边不吭声。


    姒羌沉着脸问素日跟在姬良身边的那位御前宫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头禀来。”


    那宫官忙走上?前行?礼回禀,细细说起因由经过。


    这日上?午众臣及外邦来使贺寿,给姬良献了许多寿礼,在典礼结束后,宫人们将那些贺礼先送进了永寿殿给太皇太后看过,再?由姒羌这边大宫娥拣选了一部分适合姬良用的玩的,派人送去了他宫中。


    午后姬良歇晌起来后,就喊人要看礼,让人把玩jsg的都拿到屋中瞧,又叫来了素日常跟着他的几个伴当也在一旁看着,其中有一套乌金木七星锁,两方两圆共四件,很?是精致。


    姬良见了觉得?有趣,就带着在去往瑶池的路上?玩了起来,只是他怎么也解不开?,这时?旁边一位小伴当拿过另一个给他演示了一遍,直到那伴当把四件都解了一遍给他看,其余伴当也都会玩了,只有姬良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弄的,于是他恼羞成怒,将手?里的七星锁往身边那位伴当脸上?砸去,尖角正中那伴当鼻梁,登时?把他砸得?哭了出来。


    这时?两侧宫人忙停下了步辇,刚要问是怎么回事,却见那伴当捡起地上?的七星锁转身就跑,姬良一见也跳下步辇喊着追了上?去,其时?已离瑶池亭不远了,后面发生的事,众人也都目睹了。


    姒羌听完站在那里沉默半晌,面前回禀的宫人也不敢抬头看她,而她身后的众人也都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因站得?远,并没听到那宫人回禀内情,但在这里被迫目睹了同光帝的恶劣行?径,却不能走,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安。


    许久后,姒羌才缓缓开?口,问姬良道?:“皇帝对此?事可有辩解么?”


    姬良一向惧怕太皇太后,此?时?见她神色冷厉地质问自己,身上?微微打颤,却不肯认错,只是哭喊道?:“他御前失仪,就该死,就该死!”


    姬良登基这几个月来,旁的没学会什么,倒是学会了一句“御前失仪”,常日凡有宫人伴当不顺他意,就又踢又闹,喊叫“御前失仪”。


    姒羌见状沉着脸下令道?:“将皇帝即刻带去永寿殿。”


    随后她又回身对姬婴说道?:“请魏王晓谕众人,万寿节夜宴取消。”


    听到姬婴回了“是”,她才转身搭着姬云的手?一起上?了步辇,带着同光帝和一众宫人往永寿殿方向去了。


    等銮驾离开?后,姬婴先请众人回到庭中稍候,随后看着几个宫人将那个小伴当的尸首用布盖了,指了一名?御前宫官,带人抬到御花园西?北角上?小抱厦内,收拾干净等待送还寿昌侯府盛殓。


    等宫人将那小伴当抬走,她才走回这边庭中,一脸严肃地对众人说道?:“今日事在宫中未调查清楚之前,还请众位莫要私下议论传扬,叫外人知道?了,有损皇家颜面。”


    这日小茶会席间多数是太皇太后的族亲,只有小部分是几位宗室亲王郡王,见此?情形都连连说道?:“事涉宫禁,不敢声张。”


    姬婴点点头,又嘱咐了众人几句,才令人送了大家离宫,随后她又上?步辇赶回政事堂,与妘策一同起草了诏书,代发上?谕宣布晚间的重华宫夜宴取消。


    好在万寿节这日夜宴是宗室皇亲内宴,只有宗室及少数重臣才有资格参加,而给百官和各国使臣的赐宴在晌午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影响有限。


    这日午后茶会上?的事,一众宗室回去后也都不敢私下提起,所以?直到各国使团离京,都没因此?出什么乱子。


    万寿节过后第三日,坐落于京城西?南边的寿昌侯府,忽然?迎来了一队宫官,接着就见自家幼孙男被抬着送了回来。


    领头的那御前宫官在前院宣读上?谕,称其在万寿节当日失足跌入御湖,又抬出了太皇太后赏赐的一箱金。寿昌侯一家子听闻皆哀恸不已,又不好当着宫官表现出来,只得?强忍着悲楚谢了恩,送走了那一班宫人。


    为此?事,姬良在永寿殿连吃了数日罚跪,但他非但没觉得?自己错了,还很?是不服气?,晚间回到自己宫里,又要踢打宫人撒气?。


    姒羌这日晚间坐在永寿殿的东屋里,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听宫官前来禀告同光帝在寝殿内的行?径。她越听越来气?,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能立时?三刻下诏废了这个愚笨残暴的孙皇,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在局势万无一失之前,她还需暂且忍耐。


    于是她强压怒火说道?:“派人将我这边南苑收拾出来,明日叫皇帝搬到我这里,看看他还敢不敢撒野。”


    那宫人得?令去后,姬云在一旁又劝慰了好一阵,这些日子因那伴当的事,她担心?母亲被姬良气?出个好歹来,所以?最近一直留宿宫中陪伴。


    也就是有她在身边,姒羌心?情才能好些,于是等人出去后,母女二人又在灯下长谈至深夜,姬云见她情绪好些了,服侍她歇下,才回到自己殿中就寝。


    第二日,果然?同光帝身边的御前宫官收拾了他的铺盖细软,并向姬良宣了太皇太后懿旨,带他搬进了永寿殿南边院落中。


    几日后,朝中也听闻了此?事,很?快接连有人上?表,称太皇太后此?举过于控制同光帝日常行?动,并称他已过完七岁生日,可以?开?始参加早朝了,一直由冕冠代替实在不妥。


    当然?朝中也有不少姒太后的拥趸,认为同光帝在宫中常日顽皮,搬入永寿殿能够更加上?心?念书,这样才能早日开?始听取政务。


    双方各执一词,为这事在朝中争论个不休,甚至有时?候在早朝上?,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也有人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姒羌坐在御阶上?一语不发,只令姬婴代其出言安抚众臣。


    又过几日,朝中不知从哪里开?始传出谣言来,说靖王姬云之所以?从公主改封为亲王,是太皇太后存了废掉同光帝的心?思,想?要扶自己的女儿姬云登基称帝。


    众臣一想?到即将又有皇位变动,朝局更加扑朔迷离了,为此?事很?是不安了几天。直到六月初六天贶节,正值太皇太后姒羌亡母姒太傅冥诞,姒羌为此?在宫中举办了一场法会,同时?请了京畿地区多间坤道?观的道?长进京做法事。


    这日法会结束后,姒羌又请一位道?长为姬云卜挂,此?刻正在外面肃立的朝臣听闻此?事,心?中都开?始各自盘算起来,想?着这恐怕是太皇太后要为立姬云造势了。


    不成想?两刻钟过后,殿中传来太皇太后懿旨,称卦象显示靖王姬云随皇姓不利先帝,也不利当今圣上?,于是由太皇太后做主,正式改为随母姓,更名?姒云。


    殿外众人一听此?诏令,都不禁怔住了,原以?为太皇太后这日举行?盛大法会,是要给靖王制造些祥瑞,好为废帝另立做准备,没想?到一场法会结束,竟把靖王的皇姓给拿掉了。


    天贶节法会结束后,早朝还是每日照旧开?着,同光帝依然?住在永寿殿内,也没再?露过面,而前不久曾传言可能要被另立为帝的靖王,现在遭除皇姓,直接失去了即位资格,这一局势走向又令朝中众人开?始迷惑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宁静中,度过了这个不算炎热的盛夏。


    这天傍晚,姒羌身边的大宫娥,正在向她回禀近日朝中动向,自从靖王姒云改姓后,原本愈演愈烈的废帝另立传言,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但朝中的几股势力还在暗暗较劲,待那大宫娥将诸事说完,又叹道?:“娘娘这太皇太后做得?实在不易,宫中要管,朝中也要管,多方平衡,真正辛苦。”


    这大宫娥是姒羌多年?心?腹人,听她这样说,姒羌往椅背上?一靠,悠悠说道?:“本朝皇位传到这样愚顽之辈手?里,大抵是气?数尽了,我这太皇太后,分明干的都是皇帝的活儿,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我实在是厌倦了这一个‘后’字。”说完她又看了看案上?那封昭告靖王姒云更姓的圣旨,微微挑起眉稍,“姓姬的可以?做皇帝,姓姒的凭什么不可以??”


    第136章 秋宵吟


    姬婴这日晨起梳洗更衣毕, 推开卧房门,忽有一阵清凉的微风拂面而过?,空气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干爽枯香。


    她转头?朝一旁廊外看了看, 正好这时有一片落叶悠悠荡荡地飘过?,一到七月, 京城里秋意就?日渐一日浓厚起来。


    景园中各处也在这几日换过了布置,她卧房榻上?的玉簟已撤, 前后院各个屋里的浮冰盘和风轮扇,也都收了起来, 夏日里府中给执事们新?裁制的秋装,在昨日过了处暑后也都齐齐整整地换上?了,所以姬婴此刻出来见到各处走动的执事们穿着秋香色新?衣,顿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今日是朝中旬休, 她来到花厅里时,正听到更漏钟报巳时整,厅中圆桌上?已摆满了她素日常用的早膳,她一面悠悠舀着麦粥,一面听执事向她回禀府中各项事务,又jsg说世子姬嫖此刻正在毓秀堂,已上?完了一段早课, 方才在花园里跟几?个书童玩了一会儿, 到这时候又进去听另一位算学师傅授课。


    姬婴缓缓点了点头?,只说“知道了”, 等那执事退下去, 她独自在厅中慢慢用完早膳, 才起身?走出花厅,往园中西边的一座院落走来。


    这座名为远香坞的院子, 原本是图台雅的,院中西北角上?,还设了一处小?神堂,里面供着她母亲察苏的牌位。自从图台雅跟随妫易去了凉州,这院子便一直空着,只不时有执事进来打扫。


    但最?近几?个月,却有位客住在里面,姬婴推开院门时,见庭中落叶已扫,园中各处皆十分齐整,屋内还有淡淡馨香传来,她往里走了两步,便见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身?穿一件莲青色棉布法衣,笑吟吟地迎上?前,正是静千。


    “今日天儿好?,我?还正想着要去寻你?,不想你?倒先来了。”静千笑着过?来拉住她往里走去,“反正得闲,等正事办完也好?下两盘棋。”


    昨日正好?有宫中赏下来的一套蓝绿二色琉璃棋子,姬婴想着静千爱棋,就?打发人给她送来了,于是也笑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想着要找人来上?两局,好?试试新?棋子,所以?用完早膳就?赶紧过?来了,好?陪道长下棋。”二人说说笑笑往里走着,到里屋长榻上?坐下,榻桌上?香炉里正袅袅升起轻烟来。


    静千走到旁边拿过?一只茶壶来,放在了榻桌上?,又拎过?来一个小?匣子,以?及一封书信。


    姬婴伸手将那立型小?匣拿到面前,轻轻抽开匣板,里面正是姬平的牌位。


    这牌位自从几?个月前在鹤栖观失窃,去江南走了一遭,又被江南世家?通过?广陵王威胁了她一通,于是她只得在“无奈之下”被他们拉为同谋,并保举前中书令姚瑞顺利回京任职兵部尚书,而朝中江南派系的官员,也在她的暗中帮助下,重?新?占据了比重?不轻的席位,这时才有人从江南将此牌位郑重?奉还,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前左相嬴尚日前在原籍老宅寿终正寝。


    这是一场长达数月的漫长交易,到如今这座牌位终于回到了她手上?,她伸手摸了摸牌位上?凸起的字,脑中又回响起息尘的声音:“静玄,永远要有耐心。”


    这次从江南前来给她送还牌位的人,还带来了一些关于三十年前玉京门事变的往事内情,内容当然是经由江南几?个世家?编造过?的,他们将此事说成是开景帝和姒羌主谋,并且其中还有许多姒家?族亲参与在内,另外还添加了一些参与宫变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经死去的或者早已致仕的老臣,却将自家?人摘了个干干净净。


    姬婴听完未置一词,只是全盘接受了,又通过?那人给陈氏族长带了话,表示只要能够为母平反,她愿意与他们通力合作。


    眼下太?皇太?后姒羌在朝中大权在握,她知道他们是希望能够借此挑起自己对姒羌的仇恨,来给江南扶持的新?君广陵王辟出一条路来,待事成之后,不管是姒羌也好?,魏王也罢,都将成为广陵王登上?帝位的台阶。


    姬婴静静地看着那座牌位,过?了良久,才轻轻一笑,随即又将那立匣上?方的盖板合了起来。


    这时,静千倒了一杯茶,在榻桌上?推过?来给她:“好?在牌位完好?无损,先皇储殿下这是嫌咱们鹤栖观常日无聊,自家?到江南玩了一圈儿回来。”


    听她这样打趣,姬婴笑着伸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又将桌上?那封信拿了过?来,随后她往长榻里面挪了挪,让静千坐过?来一起看信。


    这信是息尘从姑苏寄来的,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江南,为这次姬平牌位失窃一事前后调查了许久,当初闯入鹤栖观的那名黑衣人现已被灭口,息尘找到了他的尸首,循迹查到他的确就?是陈氏派出去的人,包括几?个月前挑唆乡民?进京告御状的,也是陈氏暗地里做的手脚。


    果然她们先前所料不错,这整件事都是陈氏一手安排的,至于前任左相嬴尚,不过?是被他们推出来的挡箭牌,想来也是因他当年对江南世家?多有鄙夷,才有此临终一劫。


    姬婴看到这里不禁冷笑一声,心想这帮人倒是很能沉得住气,竟等了这么多年,直等到他的死能给自家?带来些好?处,才肯动?手。


    息尘又在信中写到这次姚衡带巡按御史团前往江南一事,此次巡狩虽然没有能够如期对江南官场进行彻查,但那几?家?被陈氏供出偷漏税银的巨贾,如今已查抄完毕,也算是给国库稍作了些填补。


    又因这次巡狩声势浩大,江南道及周边地区也收敛了许多,各道府下半年秋冬两季赋税,亦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拖延,今年各地赋税已早早收缴押运出来了,预计一个月内陆续解京。


    现今姚衡正带御史团众人在岭南道巡查,预计这个月内会开始北上?江南西道,之后经由山南东道归京。


    考虑到陈氏与各世家?可能会在近期与广陵王联络,并且自家?也可能还会有些动?作,息尘在信中说她将继续留在姑苏,若有其他消息会再送信回来,请她两个不必担心。


    等读完师娘这封长信,她二人一时间?都沉默了片刻,随后静千轻轻下榻,又回到她对面坐了,见桌上?茶已凉,伸手换上?了新?茶推到她面前,缓缓说道:“眼下这局面,比你?原先所设想的,恐怕还要复杂一些。”


    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慢慢将那些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中收好?,才说道:“的确,但是细细想来,这其中也颇有些可利用之处。”


    静千却皱了皱眉:“只是往后,可步步都是险棋了。”


    姬婴看了她一会儿,随即笑了出来:“自打当年下了山,咱们走的哪一步,不是险棋?”


    她两个对视片刻,也都笑了,静千回身?将昨日姬婴送来的那两个琉璃棋罐拿了出来,又摆上?了这边屋里配的薄木胎裱锦棋盘,姬婴选了绿色,静千则用蓝色。


    这琉璃棋子还是西域使团上?次回京时,带回来献给延兴帝的,昨日下朝后姬婴在永寿殿东书房里,跟姒云一起留下说话,正赶上?姒羌心情好?,所以?跟她们闲聊了好?一会儿,听说姬婴闲时也常下棋,于是便将这棋子赏给她了。


    自从靖王姒云更姓一事后,朝中见太?皇太?后退让到如此地步,激烈反对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自此后,姒羌在宫中前朝的话语权,也比先时更加重?了几?分,所以?她也不再像年初那样时常避嫌,赏人的东西若是从皇帝内库里出来的,还要煞有介事地把姬良叫出来走个过?场,如今她旦要下什么指令或是赏什么东西,直接开口就?是,朝中也渐渐无人抗议。


    姬婴从棋罐里拿了一颗棋子出来,见那绿色琉璃晶莹剔透,两面微微凸起,摸起来光滑细腻,映着阳光更加熠熠生彩,竟丝毫不输宝石,她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见静千已先落了一子,才也落子跟上?。


    静千听说这棋是太?皇太?后赏的,也随口问起了近日宫中的情况,不免又提起前阵子天贶节上?那场法会。


    当日的法会遍邀京畿十二座坤道观,洛阳城外的鹤栖观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当日代表鹤栖观出席法会的,是监院息念,只是最?后给姒云卜卦时,她只同其余道长都在殿外等候,并不知里面情况。


    息念回到鹤栖观后,还是辗转托人进京,跟姬婴和静千讲了讲当日殿中情形。单据卦象看,所谓随皇姓不利先帝和圣上?,的确也有些出处,只是这时节选得稍显刻意了些。


    对此朝中也都是心知肚明,那段时间?正是太?皇太?后要废同光帝改立亲女的传言正盛的时节,只是以?当时局势来看,若果然废帝另立,朝中和地方一定会掀起不小?的动?荡,所以?太?皇太?后借法会退了一步,把女儿从争议中摘了出来。


    今日静千又提起这事来,姬婴捻着棋子一面琢磨着下步如何落子,一面说道:“太?皇太?后一向是以?退为进,此局我?看破得妙。”


    静千见她半晌未落子,也不催促,往后靠着喝起茶来,想了想说道:“随母姓本也是人之常理,只是这样一来,竟不知太?皇太?后所图若何,难道真要把那傻子小?皇帝拉扯大了还政不成?”


    姬婴这时终jsg于将手中棋子落下,听静千这样说,她又回想起去年年初姬星在位时,宫中节庆点戏,当时有一出《连山历》,词中有句“天下万物尽皆随母”,她瞧着姒羌坐在上?首面色有些不悦,想来对女儿因生于皇室不得随母姓,不满由来已久。


    而如今姒羌以?太?皇太?后名义掌权,若果然另立靖王,自己又做回太?后,权柄倒下移了,以?姬婴对她这些年的了解来看,这应该也不是她乐于见到的局面。


    因此才有姬婴前些日子私下散布出去的那些废帝另立的谣言,就?是为了迫使姒羌尽快走上?自立称帝这条路。


    只是这些事做得迂回且隐秘,事前她也没同静千透露,此刻听她说完,静千细细想了想,才摇头?啧声道:“太?平年月改朝换代,太?皇太?后这是要‘挟泰山以?超北海’呀。”


    姬婴轻轻一笑:“我?前面说的‘可利用之处’正在于此。”


    随后她二人又细细谈了半晌,一面谈一面对弈,直到日渐西垂,才开始各自往棋罐里收子,随后姬婴留在她这边用了一顿斋饭,才告辞而去。


    从远香坞里出来后,她踱步来到书房,有随行执事点了灯,她来到大案前提笔写了一张拜帖,随后递给那名执事:“明日一早送到广陵王府,说我?后日晚间?过?去拜会。”


    第137章 披罗衣


    这两日朝中各部还算平静, 每日早朝也都没甚要紧事,政事堂主要还是在?忙着督促各地府兵,协助各道府赋税漕粮押运一事, 姬婴也为此事忙碌了两?日,到这天午后好容易把中书省几件事都办好了, 她早早登车离开政事堂,打道回?府。


    因这日晚间要去广陵王府上, 所以姬婴回?到园中后?,只在?前院东屋里歇了片刻, 便起身准备更衣。


    她走到东屋里,换了一件豆青色暗纹宫缎直裰,也没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了髻, 十分家常打扮,照镜时,她见似乎有些太过简素,于是又拿了一条白玉镂雕鹤纹腰带系上了,只是仍不挂任何配饰。


    眼看着日渐西垂,姬婴更衣毕先到后院跟姬嫖说了一声,告诉她自己晚上要去一趟广陵王府, 姬嫖听闻, 想起上回象牙那件事就是因广陵王而起,险些叫人?借此说事, 所以对他没甚好印象, 于是郑重叮嘱了母亲两?句, 姬婴笑着说道:“囡囡的嘱咐,我记下了, 放心,坊门下钥前,我一定回来。”


    姬嫖点点头:“好,那我等你回?来。”


    待天完全?黑时,姬婴那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在?广陵王府西侧甬道处稳稳停了下来,府中总管已早侯在?这里了,见车一停,都忙迎上来请安问?好,随后?簇拥着姬婴进到了府中。


    因她事先下过拜帖,说要私下小聚,所以广陵王这日并未邀请其余宗室或门客在?此,园中倒比姬婴上次来时显得安静了许多。


    直走到前庭东边一处回?廊时,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又伴着环佩声响,姬婴抬眼一看,果然是广陵王带着几个执事迎了上来,老远拱手笑道:“殿下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了!”


    及至走到近前,他见姬婴这日服饰简约,又笑道:“殿下常日穿得素雅,却也少见这样家常打扮。”


    姬婴一面同他往里走去,一面叹气说道:“我终日在?政事堂里忙得头昏脑涨,也想不起研究什么打扮,再说,私下小聚就该是这样家常些,又是披锦又是戴冠的,倒没得弄生分了。”


    广陵王听罢点头笑道:“殿下说得极是!方?才我更衣时还想着,要不还是戴个冠,显得隆重些,但后?来想殿下也不是外人?,便作罢了。”


    说话?间,她二人?已走到了王府东边花厅里,只见桌上肴馔已摆好,厅中更无旁人?,内中只有几位执事,皆端着银盅漱盂手巾等物,默然肃立两?侧。


    等落座后?,广陵王抬手拿起银壶来,先给她倒了一杯酒,随后?见她往两?边看了看,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于是吩咐两?侧执事:“这里由我亲自布菜,你们都先出去吧,等叫再来。”


    那领头的执事听他这样说,便低头带着众人?都下去了,又见初秋晚风有些凉意?,于是把两?侧门窗也都关了起来,只留她二人?在?内说话?。


    姬婴见众人?都出去了,才拿起酒杯来抿了一口,随后?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我今日来,其实是为着永寿殿这些时日的情况,想找广陵王讨个主意?。”


    广陵王一听这话?登时眼睛一亮,他原也料着姬婴这日来,可能与?太皇太后?有关,看来为先皇储平反这个条件,果然打动了她。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激动,但面上却未显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何故用到‘讨’字,小王不敢当。”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接他这话?,只是叹道:“太皇太后?因前阵子朝中传言,给靖王改了姓,以示并无另立之意?。但是眼下据我看来,她却并不是真的一心要将圣人?培养长大后?,好还政于他。”


    说完这句,她又将广陵王才为她满上的酒盏端起来,一饮而尽,面容看上去有几分苦闷之色。


    广陵王见她话?说一半,忽然停下来喝酒,有些心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姬婴将那空酒盏放到桌上,愣了愣神?,才说:“自从圣人?搬到永寿殿南苑,这些日子,连我也难见上一面,前日我又听说,南苑不仅连续两?次裁减宫人?,居然连讲学师傅也遣走了一位。本来圣人?认字就慢些,这样一来,更不知何年月才能亲政,实在?不能不叫人?担忧啊。”


    姬婴这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看上去是真的很?为小皇帝悬心。


    广陵王看了她片刻,也明白?她处境艰难,眼下她虽为摄政王,但实际上朝政却是把持在?太皇太后?手中,她其实并无左右朝政的权利,再加上从前玉京门事变,在?江南世家的编造之下,她也深信自己与?太皇太后?母家有世仇,对于太皇太后?如今权势渐渐扩大,自然会感到十分不安。


    他低头想了想,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的忧心不无道理,我等身为宗室子,竟眼见自家圣人?成为外戚手中傀儡,想来古今多少窃国篡位之事,都是因此而起!”


    他说到“窃国篡位”这四个字时,语气也有几分激动,说完后?,将自己面前盏中酒一饮而尽。


    姬婴见他把这话?听进去了,也沉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今日来找广陵王,实在?也是因为朝中没有旁的助力,你该是知道我的,从漠北逃难回?来的一个人?,在?朝中一点根基也无,好容易替先太子办几桩事,在?朝中讨得一席之地,却不想他与?舅皇先后?突然崩逝,我又因受舅皇遗诏嘱托,只得硬着头皮在?政事堂里同那几位老臣周旋,不想赶上皇兄一朝崩逝,倒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如今我眼看着圣人?受太皇太后?辖制,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这摄政王不过面上好听,实际在?朝中光杆一个,满朝上下没有几个我能使唤得动的,更别说地方?上了,想来想去,如今恐怕唯有广陵王能够帮我了……不对,不是帮我,是帮圣人?,帮先帝,帮皇室!”


    广陵王见她说得动情,期间语气数次哽咽,也被她带得有些心潮澎湃,于是又伸手拿银壶给彼此盏中满上,接着端起酒盏来,郑重说道:“魏王殿下大义,小王又岂能漠然置之,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殿下尽管吩咐!”


    姬婴见状,也端起面前酒盏,同他碰了一下,二人?皆饮尽杯中酒,广陵王再次拿壶满上,等他把姬婴面前酒盏倒满后?,姬婴看了看那酒,随即轻声说道:“我也不敢说有什么吩咐,只是心中有个想法,今日说与?广陵王,看看可行?不可行?。”说完她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酒盏中轻轻蘸了一下,随后?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清君侧。


    广陵王凑过去一看,感觉自己一瞬间酒都醒了,只是睁大了双眼看着姬婴,姬婴写?完也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她二人?在?这明亮的花厅烛火中,同时朝彼此点了点头。


    当晚,姬婴同广陵王就“清君侧”一事的计划细节,密谈了许久。


    广陵王在?朝中亲近宗室众多,地方?上又有江南世家在?背后?支持,甚至还能通过封地关系调动江南军,要说京城里有哪个宗王有实力可以起兵“清君侧”的,那的确非他莫属了。


    广陵王想到这里,似乎已经?能jsg见到自己事成之后?登上大宝的画面,说着说着神?思奔逸,竟不觉有些陶醉起来。


    姬婴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二人?这一晚达成的共识是匡扶皇室,使圣人?不再受太皇太后?一手辖制,还要扩充政事堂宰辅班底,以辅佐圣人?直至他亲政。


    届时,姬婴可以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往宰辅之位上进一进,做个名副其实的摄政王,而广陵王,也能够以清君侧之功,得以恢复吴王爵位。


    她们将清君侧后?各自要达到的明面目的,直接摊在?了酒桌上,但实际上二人?却各自都另有一番打算,只是以“清君侧”为幌子,暂时结成了这样一个真中有假、假中带真的政治同盟。


    这夜,二人?在?花厅里密谈许久,菜没吃几口,酒倒喝了不少,直至坊门下钥前一刻钟,有执事在?外小心翼翼地敲门禀告,姬婴才站起身来:“今日聊完,我这心里也就有底了,接下来,全?靠咱们和衷共济!”说完就要告辞而去,广陵王也忙起身送她出来。


    他虽然也已有些醉意?,但还是扶着一个执事,亲自将姬婴送至门首,初秋的夜晚,风还是有几分寒意?的,广陵王收了收斗篷的领口,见她登车走远了,才在?昏黄的门首灯笼下冷冷一笑,旋即转身进府。


    姬嫖这一晚用过晚膳后?,在?自己的书房里练了两?张字,见时候不早了,问?执事却说母亲还未回?来,于是在?书房里踱了一回?步,也看不进去书,索性走出外间东屋里坐等,正好这日连翘例休才回?来,此刻也陪着她坐在?这里说话?。


    不多时,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又有执事人?进来回?禀:“殿下回?来了。”


    姬嫖一听,忙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连翘见了也忙拿了件斗篷追出去,赶着给她披在?了身上:“入秋风冷,当心着凉。”


    她二人?匆匆走到仪门,果然见姬婴撑着个执事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抬头见姬嫖迎在?前面,朝她粲然一笑:“囡囡,你看,我果然准时回?来了。”


    连翘见她身上有些酒气,忙回?身吩咐人?端醒酒汤羹来,随后?同姬嫖二人?一左一右搀她进东屋休息。


    姬婴进屋后?,上榻踢掉了靴子,说不要执事在?屋中,只留下了姬嫖和连翘,正好这时有小厨房来人?送醒酒汤羹来,连翘忙走去接过来,命众人?只在?外间侯着。


    姬婴坐在?榻上缓了一缓,又接过连翘递来的醒酒汤,舀一勺喝了,才觉好些。


    姬嫖坐在?她身前榻桌对面,细细看了她一回?,见她眼眶泛红,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哭过了,遂皱眉问?道:“怎么我瞧着眼眶通红,敢是在?广陵王府上受委屈了么?”


    姬婴见问?,放下了汤盏,凑上前来,伸手抚着她的脸颊笑道:“幸得我囡囡关心,没有受委屈,只是在?那边演了一出戏,有些过于投入了。”


    第138章 天门谣


    姬婴说?完, 又端起醒酒汤羹连喝了数口,随后同姬嫖和连翘闲聊了几句别话,等?喝完一盏, 她感觉稍好些,才同她二人一起从东屋里出?来, 各自回院就寝。


    三天?后,又是一个寻常的早朝日, 同光帝如?今被关在永寿殿南苑终日念书,已有许久不曾露面?, 每日依旧只以龙椅上的一顶冠冕代替出?席早朝。


    姬婴这天仍坐在龙椅右手边的紫檀大座上,垂眼听着阶下众臣回禀各部例行事务。


    这时,前不久才回朝的兵部尚书姚瑞出列禀道:“启奏圣上,各地?节度经略使因前年延兴朝时期曾领旨进京述职过一回, 原定的是三年一次 ,所以今年未再做安排。但同光元年各地?兵籍还应重新?核准,以订来年军备军饷,臣请旨再召各地节度经略等?总兵进京述职。”


    太皇太后如?今也不再像从前早朝上那样鲜少开口了,听完这话,她缓缓点了点头:“上回众节度经略进京,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今年提早些亦可, 这次诸位进京述职的次序和时间,散朝后由政事堂议定罢。”


    说?完她又问其余人是否还有事要奏, 见没别事, 便叫散退朝。


    等?姬婴送她回到永寿殿, 又见中书侍卿妘策已带人侯在这边了,姒羌这日精神不错, 遂回头对姬婴说?道:“带人进来拆奏疏吧。”


    说?完抬脚走进了东书房,也不再叫人去请同光帝过来,自从姬良因那伴当之事受罚,又搬到永寿殿后,每日被姒羌拘管极严,已不再前来东书房与她一起过目拆奏封了。


    姬婴回了声“是”,跟在她身后,与妘策一起带人走了进去。


    这天?地?方上奏疏有些多,主?要因今年巡狩有些成效,下半年赋税和夏粮都早早从各地?运出?来了,所?以地?方上这几日连连就此?事上报押解进展。


    这些奏疏姒羌只都大略看了看,便叫妘策都收起来,带回政事堂代为批复,只将一封帖红的留在案上,打开一看是河西节度使忠嘉侯妫易发来的。


    今年夏末西北有些不太平,原来波斯国因一起商路上的意外,跟西夏国起了些龃龉,又因那商队中的商品是从东边来的,于是又把察合汗国也刮带在里面?,这几个邻国近日有些剑拔弩张。


    虽然并未起战,但商路贸易纠纷也不容轻视,加上妫易又收到境外探马来报,说?波斯国和西夏国近日都开出?了一支军队列在边境,察合汗国境内也开始点兵,于是河西这边也同样增加了一层边防,以免那几国摩擦波及到我朝国土。


    姒羌看完那封奏疏,皱眉想了一想,西域若果然起纷争,商路受影响,又不免耽搁朝中一处收入,于是对姬婴说?道:“这事虽由波斯和西夏而起,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晚些时候叫鸿胪寺卿前来听宣,看看能否派支使团过去从旁劝解。”


    姬婴低头应道:“是,另外今日姚尚书所?提的召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一事,往年都是从河西开始,今年西北出?现?这样变故,是不是次序上可以稍做调整?”


    姒羌点了点头:“时节已入秋,今年也就剩两季了,先召个近些的进京述职吧。”


    姬婴见状回道:“若说?近的话,剑南节度使距离京城最近,从这段时间益州发来的邸报看,吐蕃边境亦十分安稳,这时节进京正合适。”


    “罢,那今年就从剑南节度使开始,后面?的次序,你回政事堂同两位宰辅再议一议,明日报来。”


    姬婴颔首应了,姒羌又看了看朝中这日递来的奏报,就几桩事吩咐了一番,把所?有奏疏都看完,才叫她们退下。


    众人回到政事堂后,正好两位宰辅得空,姬婴同妘策去了一趟东边值房,向她们传达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几人在左相姜舟这边值房里议了半晌,最后定下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次序,依次是剑南节度使、岭南经略史、淮南节度使等?六位地?方节度经略使,先南后北,暂将河西节度使排在了最后一位进京。


    待次序已定,姬婴告辞了两位宰辅,同妘策一起下去起草诏书,半个时辰后,她们将草诏拿回来与两位宰辅确认盖章,随后交与中书舍人收在匣中,预备明日连同朝中奏疏一起,送去永寿殿东书房过目。


    等?这些公务办完,姬婴又在值房内签了几份妘策拿来的手令,见日头已近正午,她将案上文书简单理了理,出?来跟妘策打了个招呼,便上步辇回府去了。


    午后申时一刻,姬婴正坐在书房里看信,有妫鸢走进来报说?鸿胪寺卿刚刚被宣进宫了,她听完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姬婴请她在一边客位上坐了,又叫书房执事给她端了一壶清茶和一碟点心,等?那执事出?去后,才对她说?道:“我才在看你师娘的信,一会儿?还要回她一封,你且在这里稍坐吃盏茶,等?我写完交你送出?去。”


    妫易私下与姬婴的往来信件,向来是由义女妫鸢里外保管传递,这段时间西北事情多,总不时有信来,姬婴的回信都是需要尽快送出?的,于是妫鸢在一旁坐了下来:“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姬婴见她坐下来默默吃茶,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张纸来,想了想,提笔给妫易回了一封简要的信。


    今日妫易递上来的那封帖红奏疏,内容是她两个事先议定过的,西北的情况其实并没有奏疏中讲得那样严重,波斯国和西夏国的摩擦的确是jsg有,只是远没到开战的程度,察合汗国也只是在国内进行常规换防点兵,与这桩事并没有关?系。


    姬婴写了两句话,又停下来捻指算了算日子,她想着,既然已同广陵王私下交过底了,那这件事就要越快越好,赶在姒羌的权势尚未稳固之前动手,毕竟这样大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于是她将河西及北庭需要准备的事项,都在信中细细向妫易交代了一番,又另外拿了一张纸,给现?如?今在禁军统管虎贲军的姚灼,写了几句关?于燕东军调遣事宜,随后各自装好,对妫鸢说?道:“左边这封送去给你师娘,右边这封,今日夜间悄悄送去给明心将军。”


    正好此?时妫鸢已喝完了一盏茶,遂起身将那辆封信收好,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第二日早朝结束后,姬婴同妘策在永寿殿东书房里拆奏疏时,将昨日议定的关?于各地?节度经略使进京述职诏令,向太皇太后回禀了一番,姒羌看了一回,见没什么?问题,便把那奏疏放回案上:“就照着这个来,今日你们回去就尽快颁发诏令。”


    姬婴和妘策站在案前一同回道:“是。”


    因事关?各地?总兵进京,这封诏令当日晌午就从政事堂飞马传出?,六百里加急送往益州,益州节度使接旨后,也未敢拖延,当即将府中要务交给副手知节度事,只带上府中长史和司马以及两名吏员,匆匆上马进京述职。


    这封诏令发出?后不过十五日,就有来报说?益州节度使已进京了,同时又报发往岭南的诏令已抵达广州,岭南经略使也将在一个月内赶来京城。


    姒羌在这个月里,加紧为来年改朝换代做着各项铺垫,自从姬良搬进永寿殿,随后靖王姒云改姓,这两个月来她已将朝中各部都安插进了自己?人,其中多数是她母亲姒太傅的门生。


    这些人同一部分姒家在朝族亲都是她的亲信近臣,但在局势稳定之前,她还不打算这样早将称帝的事透露出?去,只是由着众人暗暗猜测。


    她在收拢朝政的同时,也准备借这次节度经略使进京,把各地?兵权再摸摸详细,这样等?到明年春夏时机成熟,便能万无一失。


    姒羌所?有的准备,唯有靖王姒云最清楚其中目的,而且也遵照母亲旨意,对此?事三缄其口,平日里只在大理寺埋头管着三司会审诸事,旁的一概不去过问,只为避免引起朝中人注意。


    私下里,她却还和平常一样,不时同魏王姬婴在府中小聚,这日,她两个又在景园品了今秋新?出?窖的桂花酒,在花厅里闲聊至二更方散。


    晚上姒云坐在回府的车中,暗暗回想这晚间席上提到在京宗王之间的闲话来,她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京中宗王众多,尤其姬婴屡次提到的广陵王,更是根基不浅,这些人在将来一定会成为母亲称帝的极大阻碍。


    于是第二日姒云匆匆进宫,将昨夜所?想同姒羌说?了一遍,姒羌低头沉吟半晌,削宗王爵这件事,她其实已经考虑过有一阵子了,见姒云这日又提起来,点头说?道:“我儿?说?得极是,我也曾虑到这里,眼下朝中各处已渐稳,也是时候拿几个无职司的宗王试探试探了。”


    又过三日,正值中秋,太皇太后邀众宗室进宫赐宴赏月,当晚筵席上倒是一团和气,只是有桩意外的小插曲,有宫人不小心打翻了太皇太后赐给两位宗王的御酒。


    只是打翻后很快又收拾好了,姒羌并没说?什么?,众人也都不理会,谁知第二日,宫中以同光帝的名义下发诏令,称中秋夜宴上两位宗王因御酒打翻未及时谢恩,乃御前失仪,着令这两位宗王在家中思?过三日,遣回封地?反省。


    那两位被当靶子的宗王,其中一位正是广陵王。


    广陵王这日在府中收到圣旨,先是愣了半晌,随后一股怒火冲向天?灵,几乎要当着传旨宫官的面?骂出?来,好在旁边的府上老总管一直在给他使眼色,他才强忍着不满,朝上谢了恩,沉着脸将那宫官送出?了府。


    等?他送走宫官后,那位老总管走上前来悄悄给他递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时机已到。”


    这四?个字用的正是他先前与魏王议定好的密文,他见了这个,脸上怒容一扫,眉眼登时舒展开来。


    第139章 夺九鼎


    八月廿二, 寒露节气,京城里也渐渐冷起来了。


    这日辰时,天空中阴云密布, 广陵王坐在出城的车里?,只能听到车外街道两侧传来落叶沙沙飘落的声音。他此刻闭着眼睛, 坐在车中大座上,手里?拿着个沉香手串慢慢拨弄, 身子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晃动。


    两位宗王因御前失仪,奉旨回封地思过, 这日先后从?南城门?离京,一路上也没有?净街打仪仗,只是各自开出了几辆随行车马,十分低调地走了。


    而就在这日午后, 从?广州进京述职的岭南经略史也终于进了城,由兵部尚书派人接至提象门?听宣,半晌后有宫人出来传旨,令其回去休息整顿,过两日再来听宣。


    地方官进京,基本上都是这么一套章程,那经略使在宫门?外行?了个礼, 转身跟着兵部派来的人, 回馆驿休息去了。


    这日,两位宗王离京, 一位经略使进京的消息, 很快传进了景园, 姬婴坐在前?院东屋榻上细细思量半晌,把京中各处安排又在心?中过了一遍, 随后抬头对坐在面前?的妫鸢说道:“劳你将宫禁内几?处安排再确认一遍,晚些来回。”


    妫鸢起身回了个“是”,随即出去了,这时姬婴转头看了看窗外,手上捻决算了算,五日后正是个吉日。


    自从?中秋以来,京中宫内一片祥和,各地道府下?半年的赋税漕粮也都已解京,两支巡按御史团,近期分别抵达了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预计再有?一个月就能归京了。


    今年的巡狩,虽然前?期因扩田税的传言,在河南道起了些小波澜,好?在整体看来还算顺利。尽管还是没能动得了江南那几?个世家,但好?歹让他们?交出了几?个偷漏税的富商,为国库添了一笔进项。


    而其它道府也因此谨慎了不少,下?半年各地赋税数额都比预期要高些,户籍大查的册子也都已按时收缴,各地民生田地情况,将随御史团一起归京,由户部核实后呈上。


    太皇太后姒羌这日看了看各地邸报,见各处太平,朝中多数人心?归附,十分称意,看眼下?境况,到明年春夏时机成熟,便?可以着手废帝自立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日子未见姬良了,于是吩咐一旁宫娥:“去南苑看看皇帝在做什么,若没在念书,就带他来见我。”


    那宫娥得令去后,过不多时,回来禀道:“圣人这日课业已毕,前?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正在外间候着呢。”


    这段时间姬良住在南苑,倒没再生事,只是常日被拘管,性情更加晦暗,却又不敢当着姒羌派来的宫人行?凶打人,于是就只一味残害花草,偶尔逮只鸟儿,也要抓来踩死?,宫人们?见状都不与他亲近,只是每日不咸不淡地按规矩服侍。


    教姬良念书的两位师傅,先前?被姒羌遣走了一位,如今只剩下?一位,眼见这小皇帝怕是已成了个弃子,加之他自己又不十分好?学,教的东西也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做帝师不能请辞,于是那师傅每日只好?随便?教一教,反正太皇太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过问皇帝的功课了。


    姒羌这时听人来报,只淡淡说道:“嗯,宣他进来。”


    片刻后,果然见姬良穿着件枯黄色的龙纹常服袍,头上戴一顶镶珠金冠,走进来向她?行?了个礼,说起话来哼哼唧唧的:“给?皇奶奶请安。”


    姒羌上下?打量了他一回,见他一脸怯懦又带着些敌意的神情,已是心?下?不悦,但还是冷冷说道:“难得皇帝前?来请安,赐座吧。”


    随即有?宫人端了个绣墩来,请姬良坐下?,又端了些果品点心?香汤,放在他绣墩旁的边几?上。


    姒羌坐在榻上一面悠悠喝着茶,一面问他近日起居,只是不提功课的事,姬良磕磕绊绊地答了,见姒羌不曾出言呵斥,才稍稍放松了些,随后又小心?翼翼问自己是否可以回到原先的宫殿居住。


    姒羌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怎么,是嫌我这里?南苑殿宇狭小,住得不舒坦?”


    姬良只得低下?头不再说话,姒羌见状,将茶盏轻轻放到榻桌上,又说道:“过两日秋祭,若皇帝言行jsg?合宜,便?许你回自己宫殿居住。”


    姬良听她?这样说,马上又把头抬了起来:“果真么?”


    姒羌微微皱了皱眉:“当然,君无戏言。”


    随后她?也没再留姬良在这里?久坐,摆摆手让宫人带他下?去了,姒羌看着他用比来时轻快许多的步伐,跟着宫娥离开了这间西屋,有?些鄙夷地轻“嗤”了一声。


    姬良搬进永寿殿到现在,朝中从?最开始总有?大臣上表谏诤,到近日极少再有?抗议之声,看上去已是渐渐接受了太皇太后代为执政的局面,到此时她?的目的已然达成,姬良寝宫那边的宫人,也已全部按她?的安排更换完毕,就不用非得拘着他住在永寿殿了,她?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两日后,所有?郡王及以上宗室王和正五品及以上朝臣,一早来到位于上阳宫东南方向的天坛,参加这一年的秋祭大典。


    这是朝中每年下?半年最为隆重的祭祀典礼,以当年秋收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卯时三?刻,所有?宗室及朝臣皆已在天坛外依次列队站好?,静静等候圣驾,过了约有?两刻钟,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礼乐之声。不多时,一队开路宫官从?天坛北侧依次走来,接着是礼乐队,后面跟着皇帝仪仗。


    这日的御驾仪仗队伍,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开出来的都是相?同制式的天子六驾玉辂,太皇太后姒羌乘坐的玉辂在前?,同光帝姬良乘坐的玉辂在后。


    按照朝中一般定规,即便?因皇帝年幼而有?监政尊长在朝,凡出行?仪仗,也都应该是皇帝走在前?面,所以这日仪仗队伍的顺序安排,似乎是在隐隐向外界传达一个风向。


    待御驾在天坛外面停稳后,太皇太后姒羌穿着衮服缓缓下?了车,等前?面那辆玉辂开走后,才有?同光帝的御驾停在入口处,也是穿着一身衮服,被宫人扶下?了车,她?二人一起从?天坛入口处往里?面走去,两侧众臣皆侧身行?礼。


    等到日出时分,由太常寺卿宣布秋祭正式开始,整场秋祭大典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太皇太后在这日祭典中的位置,要么是与同光帝齐平,要么是压同光帝一头,但同光帝这日难得十分老实,整场祭典没有?出任何纰漏,一直规规矩矩地按照身旁礼仪官的引导,完成了整场祭祀。


    等到秋祭结束后,众人先恭送御驾回銮,随后依次退出天坛,登车往各自的衙门?去了。


    秋祭当日午后,各部衙门?里?就开始私下?议论起这日秋祭上,太皇太后位次皆在同光帝之上,只是众人也都不敢往太过悖逆的地方去想?,加上又有?太皇太后的近臣党羽出言劝止,所以议论之声起了没多久便?又消下?去了。


    但是秋祭结束三?日后,有?汴州派人匆匆进京发来急报,说广陵王在回封地的路上,走到汴州就停了下?来,秘密联络了淮南节度使和江南镇海经略使无诏发兵,称太皇太后迫害多位宗室皇亲,并在秋祭大典上多有?僭越之举,是有?取代同光帝篡国自立之意,他要起兵为同光帝清君侧,以匡扶皇室。


    檄文一发,汴州府兵立即响应,此刻广陵王已带人完全控制住了汴州府衙,只等江南大军一到,立刻就可以开来洛阳。


    这日早朝上众臣听闻此信皆是一片哗然,紧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广陵王这次起兵过于突然,而且距离京城也过于近了,急报上说,江南军早就悄悄开拔了,此刻说不定已经过了淮水了。


    若江南军这三?两日就能抵达汴州,全军急速前?进,不消一日就能兵临城下?,这种?情况,京城向各地发勤王诏令都来不及,诏令抵达地方军区时,叛军可能都已经打进上阳宫了。


    太皇太后姒羌坐在御阶上,听到急报丝毫未见慌乱,只是问了问汴州的具体情况,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完,她?又点兵部尚书出列,对江南两地无诏调兵一事发出诘问,见对方回答得有?些迟疑,便?立即叫御前?带刀侍卫上前?,将兵部尚书姚瑞当场扣押在了大殿上。


    朝中众臣一见兵部尚书被押,登时都有?些惶然,很快又听到上面太皇太后发出诏令,召京城禁军内外八位将领分作两班入宫觐见,以定京师各城门?防守事宜。


    同时她?又让禀笔宫官当场拟旨,召京畿地区三?大府兵都督,立即前?往汴州方向镇压叛军,接着她?再发旨意,让进京述职的剑南节度使作速带虎符入宫,已备调遣距离京城最近的益州蜀军北上勤王。


    最后她?让魏王姬婴下?朝后速回政事堂,草拟一份《告军民群臣书》,以驳斥广陵王的檄文,交与两位宰辅确认后,速带草诏前?来见她?。


    等迅速发完这一系列应对举措,姒羌站起身来:“事不宜迟,其余事就不必在这里?回禀了,若有?要事午后再来请旨,众卿回到府衙勿要多言,亦勿要随意走动,即日起京城全面戒严。”她?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又瞥见了被押着姚瑞,看着这个由江南世家扶持起复的老臣,冷冷说道,“将兵部尚书暂押御史台狱,择日待审。”


    待姒羌和姬婴离开后,又见御前?侍卫将姚瑞押出殿外,众臣才心?怀惴惴地陆续离开了观风殿。


    姬婴这日没有?再送姒羌回永寿殿,而是遵照懿旨迅速赶回了政事堂,拿着汴州送来的檄文,同妘策一起着手起草《告军民群臣书》,两个人议了许久,终于写出了一篇长文,斥责广陵王目无朝纲,称其无诏调兵实属图谋不轨,等写完草拟,二人又斟酌润色了一番,最后誊抄出一份来,匆匆赶往左相?姜舟的值房里?请两位宰辅过目。


    姜舟看后也就此文几?处措辞提了些意见,妘策在一旁边听边改,最后又誊抄出了一份终稿,等确认无误后,盖上了政事堂大印,姬婴立刻拿着这封诏书,同妘策一起往永寿殿赶来。


    等她?们?走进永寿门?时,正好?第一班进宫回禀城防部署的禁军将领才从?里?面出来,走在最左边的,正是虎贲军统帅姚灼。


    姬婴见姚灼迎面走来,显然她?也瞧见自己了,于是在那几?位将领都停下?来行?礼时,姬婴不动声色地给?她?递了个眼神,姚灼见状也微微回了她?一点头。


    第140章 扶摇起


    深秋时节, 京城内各坊间道路一片萧索,因内外全面戒严,所有坊门处都有禁军值守, 大道上更无民众走动。


    考虑到居民日常起居需要,坊内还是允许民众出门采购物品, 自从昨日宫中下令戒严后,魏王姬婴在?政事堂写了一封手?令, 紧急从户部?给京兆府调拨了一笔专用款。这日一早,新任京兆尹妊羽带了一队衙役, 拿着?魏王的令牌出了城,向等在?城门口的郊外菜农收购了所有菜蔬,并传达了戒严令。


    随后妊羽又带人回城,以魏王手令从城东南侧一座京仓提了一批粮食出来, 派衙役将?这些米粮菜蔬按坊分装,除宗室宅邸和衙门所在的坊外,其余各坊按人数发放,并附上一封《告军民群臣书》,由各坊值守人对内宣读,以安民心。


    这日午后,汴州前线发回了一份最?新战报, 从淮南道开出来的叛军已抵达汴州城外, 京畿地?区两支府兵队伍,也已向汴州方向开拔, 同时另有一支府兵接到魏王手?令, 将?京城外方圆五里内农户, 皆沿途向后撤走安置避难。


    发往各地?的勤王诏书,昨日就已纷纷离城, 原本姒羌的意思是,广陵王起兵距离短,远处军区未必来得?及,只需让在?京述职的剑南节度使速速派人回益州调军即可,但姬婴还是坚持进言,说京畿地?区府兵或可抵挡一阵子,还是应该向各地?发诏调兵。


    姒羌想了想这样确实也保险些,于是点头应允,最?后宫中以放鹰的方式,向河西、北庭以及燕东分别?下发了勤王诏令。


    原本京中局面尚算可控,但一日后城外再发线报来,称前往汴州方向的一支府兵遭遇埋伏战败,另一支府兵向后撤了三里整军以待。


    同?时,又有从江南东道镇海节度府开来的支援叛军,在?淮南道做了分兵,分出了一支队伍经山南东道绕路,从南边汝阳方向开过来了,京城很快将?陷入多方面敌的境地?。


    姒羌这日坐在?永寿殿东书房的大案后面,沉着?脸看案上的战报,这两日各个方向战报都来得?勤,一天之内会有数封送到她案上,看着?广陵王在?短短三日内,居然能集结起这样一支庞大的叛军jsg,各地?起兵衔接紧凑,几支军队部?署有序,可知江南世家为此一战,恐怕已暗暗筹备了许久,她竟是被先前的大好局面蒙蔽了,才会因一场秋祭引发了这样大规模的清君侧。


    但她仍然保持着?冷静,此刻这间书房内,还有靖王姒云,魏王姬婴,两位宰辅,京兆尹妊羽,以及城外禁军中的两位统帅和三位宫禁内卫将?领,正在?此处议定接下来的城防和宫禁部?署,并确认京仓存粮情况。


    粮食关系到京城是否能坚持到勤王军抵达,这桩要事她交给了姒云全权调度。


    魏王姬婴则负责遵照她的吩咐,起草发往城外的诏令,并与两位宰辅一起管理好各部?朝臣。这两日因广陵王起兵,朝中有不少江南背景的朝臣先后被姒羌下诏扣押,各衙门里不免有些人心惶惶,姬婴借此时机提了几位新科进士填补空缺,又去了几个衙门稍作安抚,如?今京中大部?分关键职司已全部?由姒羌的近臣包揽,所以整体上还是能够维持戒严期间各衙门间的正常运转。


    而京中民众在?戒严期间的安抚工作,则交由京兆尹妊羽负责,包括各坊分派粮食及治安巡察等事务,都由她带着?京兆府少尹督管。


    等吩咐完这些事,姒羌让众人先去了,只留下了姒云以及那几位禁军和内卫将?领在?书房里,又细问了问最?新城防部?署。


    现在?禁军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城外共五万兵马分别?驻扎在?各个城门,城内神策军有三万五千人,分驻各个坊间街道口和四个外宫门,上阳宫内还有五千骁骑内卫,驻守在?各处宫禁内宫门。


    姒羌看着?那几个将?领在?地?图上向她回禀当?前京城各处的部?署,她觑起眼睛沉吟起来,人数虽然听着?不少,只是分散在?各处,看上去却并不甚牢固,于是她拣了几处看起来有些薄弱的地?方,对驻防人数稍稍做了些调整。


    等确认完这些事,姒羌叫那几个将?领也退了出去,随后拉着?姒云的手?,一起走到长榻边坐了下来,母女二人又就宫内各处以及同?光帝寝殿内外安排细聊了半晌。


    这几日,京中各处都在?紧张有序地?准备应对叛军,这天晚间,又有一个急报传入宫中:发往益州蜀军大营的勤王诏令被叛军拦截了,连同?调军虎符也一起被扣。


    这个消息在?几乎同?一时间也传进了景园,姬婴这日傍晚还收到了广陵王派细作递给她的消息,内中写着?大军明日即可抵京,预计傍晚破城,让她做提前做好内应,适时打开宫门。


    她看着?这个消息微微一皱眉,随后捻指算了算时间,却比她预计的早了两日。


    她拿起那纸条,轻轻放在?一旁瓷灯上烧了,又看了看案上摆着?的其余几封密信,思忖片刻,决定再走一步险棋。


    第二日一早,姬婴在?景园各处看了看,见大小厨房内粮食菜蔬都齐全,至少够全府上下过个十日左右,府中执事也都没有因戒严惊慌,还算是井然有序。


    她看过一圈后,又来到姬嫖院中,这几日戒严没有上课,姬嫖正在?书房里练字,见她来了,忙迎上前来,还要去端茶,却被姬婴拦住:“不喝茶,我说话就要进宫去了,此刻特来再嘱咐你?一番。”随后将?自己方才在?府中查看的上下情况和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同?她说了一遍,又说道,“我今日进宫后,未必出得?来,可能要个两三日才得?回来,景园我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抬脚往外走着?,姬嫖跟出来相送,走到前院堂屋里时,见连翘和静千正在?这里等着?送姬婴出门,二人都是一脸凝重地?默默坐着?,旁边的茶盏也都没有动,见她们?进来才起身走过来,姬婴也同?她两个又吩咐了几句话,见时辰不早了,便?转身往外走去。


    到了西侧门外甬道处,姬婴正准备登车,静千忽然赶上来两步,拉着?她低声问道:“老实同?我说,这一次,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昨夜姬婴曾去静千那里悄悄给她交代过几件事,告诉她京中有几处地?方已安排了人手?,若自己此去旦有意外,让静千立即带姬嫖乔装从暗门出府,走北边小城门离京回鹤栖观去,静千夜里辗转想了许久,还是很不放心,是以有此临行一问。


    姬婴看了看她,诚实答道:“七成。”她见静千还要开口,又拉起她的手?拍了拍,轻声笑道,“七成足矣。”说完也不等静千再说话,转身撂袍登车去了。


    去往上阳宫的路上,街道两侧都是静悄悄的,姬婴这日只带了妫鸢,作为随身执事一同?进宫。


    因京中戒严,许多朝臣又遭扣押,早朝已经停了三日了,姬婴这天先进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她见姒羌神色似乎不大好,看来城外最?近战况有些不利,但姒羌没同?她多说什?么,她便?也没问,请完安照例又来到了政事堂里。


    妘策见她来了,忙赶上前来低声说道:“城外援军都败了,蜀军消息被拦截,也过不来,如?今只能靠着?京城禁军撑到其余勤王军过来,我方才算了一下,叛军主?力大约在?今日午后,就要兵临城下了。”


    姬婴听完只默默点了点头,这个时间倒是与广陵王送来的消息对上了,随后她走到自己值房大案后面坐了下来:“禁军这几日部?署严密,想来不至于一触即溃。”


    但叛军这次确实是势头强劲,就在?她二人说话之际,前来清君侧的先遣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与在?这里驻守的一支城防军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


    双方对峙了半个时辰后,禁军这边大将?收到宫中传召,令其趁主?力军未到,先杀出去挫一挫对方的锐气,但就在?这边禁军刚杀出去不到一刻钟,南城门和西城门同?时告急,先前战报中说分军从山南东道绕路的那支江南军,竟然提前抵达了。


    这下京城形势急转直下,三个城门同?时面敌,几处城防禁军只得?各自为战,这时城内神策军也都赶到各个城门,在?内发起反击。


    宫中得?知叛军打来了,又发下一道诏令,晓谕各军尽全力御敌,若城门被攻破就展开巷战,缴械投降者者斩。


    傍晚时分,城门没有按照广陵王的计划被攻破,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外面只得?停止了攻城。但这一个晚上,京城并没有迎来勤王军抵达的喜讯,在?坚守了一夜之后,城门还是被打开了。


    第二日清早,叛军先是攻破了南城门,随后东城门也应声而开,神策军与叛军在?城内坊间大路上展开了巷战,但叛军目的明确,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便?从南边提象门打进了上阳宫。


    宫门被攻破后没多久,永寿殿就被叛军团团围起,这时太皇太后姒羌和靖王姒云都在?西配殿中,广陵王见同?光帝不在?这里,沉着?脸吩咐道:“先将?此殿从外围起,任何人不准提前进殿。”说完他又转身命人前去搜查同?光帝姬良。


    按照计划,他得?先找到姬良,才好正大光明的给太皇太后和靖王定罪,再让姬良配合自己演一出禅位大戏,随后寻个由头除掉魏王,这一场“清君侧”才算圆满,于是他开始带人满宫里寻找起同?光帝来。


    这时,忽有个小宫人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向广陵王禀道:“圣……圣人在?两仪殿里。”


    广陵王听此话,忙带人往两仪殿走去,他从侧门走进正殿里时,只见这边殿内一片空旷昏暗。


    两仪殿自从延兴帝姬星崩逝后就基本上废弃了,这一年来也没怎么叫宫人进来打扫,所以此刻殿中灰尘有些重,加上门窗紧闭,更显得?有些幽深。


    正在?广陵王怀疑那宫人是否耍他时,忽然转头瞥见正殿主?位上似乎有个人影,他忙快走了两步赶上去看,果?然是身穿龙袍的同?光帝坐在?那里,只是低着?头,等他凑到近前细看时,发现姬良胸口上竟插着?一把刀,此刻血还未凝固。


    广陵王一见此景登时大惊失色,就在?他正准备回头叫人时,两仪殿三扇大门忽然全部?打开,明艳的阳光霎那间充斥大殿。


    魏王姬婴带着?一众宗室和朝臣走了进来,众人见广陵王正同?几个人站在?御阶上,而龙椅上的姬良已没了生息,皆是一片骇然。


    这时,站在?最?前面的姬婴厉声质问道:“广陵王,你?何以借清君侧之名?,行弑帝谋逆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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