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画堂春
姒丰谋反案的同党同谋, 已全部在年前审理完毕,所以京城这个新岁过得还算安稳。
出了?正月后?,相关案犯陆续行?刑, 但关于姒丰家眷的处置,姬婴又受姬云之托, 向延兴帝求了?情?,让姒丰妻女免除流放, 令其妻携女回原籍去了。
姒丰之妻嬴夫人不是姒姓族亲,女儿也随母姓嬴, 都不算是姒家的人,也未曾参与谋反。
姬星又听姬婴说,这嬴夫人出身益州名门,母亲正是广安侯, 在蜀中颇具声望,手中还握着一支松州边军,在抵御吐蕃上颇有战功,若能以此稍作笼络,倒是有些好处。他又考虑到姒太后在这件事上,的确给足了?他颜面,也不好赶尽杀绝, 便顺势同意了?。
因姒丰获罪, 他的家产是分毫不能让夫人带走的,好在嬴夫人作为广安侯幺女, 母家分给她?个人的产业, 并没有因此被追罚。接到赦免圣旨后?, 她?只装了?一箱随身衣物盘缠,带着女儿离开了?凉州, 回益州本家去了?。
姬云这日在府上收到了?舅妈和表妹的信,知?道她?们已回到了?益州,家中田产宅院俱在,往后?亦可安稳度日了?。
广安侯见幺女及孙儿平安归来,未受女婿谋逆牵连,也是喜不自胜,后?来又落了?几点泪,连连感?叹圣上宽宏仁明。
姬云读完信也十分欣慰,午后?叫人套了?车,要?来景园说与姬婴知?道,感?谢她?出面求情?。
这时节刚过惊蛰,景园内一片初春景象,许多花丛里都开始陆续冒出花骨朵来了?。正好这日姬嫖的骑射师傅阿蓝告假,她?午后?无事,与姬婴两个人,正一起在花园里,给那一丛还未冒花尖的牡丹,小?心翼翼地培土。
听说姬云来了?,姬婴回头说道:“请她?直接到花园里来吧。”
等姬云跟着执事,走到这边后?花园的牡丹花圃时,见姬婴和姬嫖母女两个,都是一副花匠打?扮,正拎着铲子忙活着呢。
她?一边往这边走着,一边笑道:“几日不见,你两个倒都做了?花仙了?。”
姬婴见她?到了?,放下铲子站了?起来,姬嫖也笑着起身给阿云姨妈行?了?个礼,姬婴笑道:“这不我?想着,再过段时候,太后?娘娘该开赏花大会了?,今年我?在园里种了?一支仙品,还不知?能开不能开,需得小?心侍弄。”
姬云一听也来了?兴致,微微弯腰瞧了?一瞧:“说是仙品,倒勾起我?的好奇心来了?,到时候我?可得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仙品。”
她?们在花园里说了?几句话,姬婴将?手中铲儿递给了?一旁花匠,请姬云往前院东屋里去吃茶。
母女二人在东侧抱厦内换了?衣服,因姬嫖还有功课要?做,jsg更衣毕便往后?边自己院子里去了?,姬婴独自来到东屋,见姬云才挑好茶粉,正等她?来了?一同点茶。
她?两个在榻桌边对坐,姬云将?嬴夫人来信一事说了?,姬婴一面点茶一面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才轻轻点头:“她?们平白受了?这一场奔波,好在是有惊无险。”
姬云也叹了?一口气:“是啊,事情?总算是都过去了?,幸好二哥不是那种赶尽杀绝的人,也多亏媎媎帮着从旁调停。”
姬婴端着茶盏,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往后?的朝局,阿云怎么看?”
这问题却?有些大,姬云一时被她?问住了?,低头想了?想:“二哥登基到现?在不过一年多,朝中自然还是以稳为主,再慢慢提拔些新人上来,替换掉旧臣,才好进?一步巩固帝位。但他从前根基太薄弱了?,这些事也急不得,都得慢慢来。”
姬婴认真听着,只是连连点头,如今她?两个私下说话,提起姬星来也没什么避讳。姬云因她?先前自白的那一番话,也认定?她?是站在母后?这边的。
姬婴沉吟片刻,说道:“去年闹了?那一场,连带着许多省份财政也受了?些影响,这两年国库越加吃紧。我?看二哥也有点要?拿世家开刀的意思,只是如何一边稳住朝局,一边让地方上那些豪绅世家把钱吐出来,再一边提拔新的天?子门生上来,三管齐下,却?不是易事。”
姬云听到“要?拿世家开刀”,想到太后?母族说起来也算世家了?,眉头不禁微微蹙起:“他可有盯上哪家么?”
姬婴见她?神情?严肃,将?语气放轻松了?些:“目前还没有,所以我?想着,找机会缓缓进?言,也好让他别老琢磨太后?这边的族亲,依你看,江南的几个世家,能动不能动?”
江南的世家,指的是当年因不满姬平推动地税改革,暗地里扶植楚王夺嫡的几大家族,自从成功扶了?楚王上位登基做皇帝,前些年朝廷对江南土地连番让利,养得那些世家脑满肠肥,族中和资助的官员遍布朝堂及大江南北。
当然这些世家内部,也有因政见不合而细分派别的,并非铁板一块,其中就有不少人从前曾是太子党,后?来又及时转向了?姬星,也有不少人仍然支持姬华,还准备往姒太后?处攀附,想拥立新君的。
但作为开景朝的功勋世家,这二十来年彼此联姻,关系盘根错节,而且朝中也还有多位靠山,目前江南出来的高官里,显赫的有身受顾命的中书令,其它六部九卿内,也不乏位高权重?的。
要?认真动起这些世家来,难度并不亚于动太后?族亲。
姬云也知?道这里面关系复杂,低头想了?半日,摇了?摇头:“其实?朝中官员,要?动都不难,寻个由头弄个案子,几处衙门上下换人影响可控,但世家不同,内中除在朝为官者,还有大量地方上官吏。前些年父皇几次大力整肃地方吏治,最后?也不过只是收敛几年,毕竟我?朝幅员辽阔,各地政令需要?官吏推行?,稻谷税银也需要?官吏收缴,朝廷手太松了?,那些人就要?从中渔利,朝廷手太严了?,那些活儿又没人去做,总不能让宗室跑到各地收税去。所以才说吏治难做,世家难清,主要?是这个度不好把握。”
这些都是不加遮掩的大实?话,朝中跟地方斗智斗勇,也是老生常谈了?,姬婴听罢,沉默片时,才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在舅皇时期,确实?难动,但现?在二哥即位,表面上朝局虽然稳定?下来了?,但有大哥的世子在,那些世家唯利是趋,关系也非牢不可破,只要?可分割,便好下镰刀。”
姬云思量了?一回,只是缓缓点头:“帝位更迭,的确时机难得,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我?们好容易从舅舅那桩事里挣脱出来,还需要?谨慎些才是。”
姬婴笑着举起盏来抿了?口茶,朝她?一挑眉:“这是自然。”
她?二人又在房中说了?会儿话,后?来姬婴将?山雀儿叫了?出来,唱了?几支曲子,笑闹了?一阵。直到入暮时分,她?们才从东屋里出来,走到花厅上,她?两个坐在厅上,又等人请了?姬嫖过来才传膳。
因早春天?气转暖,这间花厅上窗户都四下里开着缝,窗棂上也只装着厚纱帐,使微风吹进?来更加柔和。此时窗外天?色已暗,外面园中树梢上却?是莺啼燕语不断,姬婴姬云和姬嫖三人在花厅里,伴着窗外啁啾和小?溪流水声,热热闹闹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自此之后?,姬婴每日只照常在政事堂里,协同三位老臣处理政务,她?总是话不多,对于位高权重?的左相,也一向尊敬有加,凡是几位老臣议定?好的内容,都不会过问她?的意见,她?也从来不恼。
同时她?又因督管鸿胪寺的西域商路和漠北牧场,开年来一直源源不断地在给户部增收,而新派往察合汗国商讨葡萄酒引进?的使团,近日也才刚刚出发?,眼看着又有一笔不菲收入到来,中书令姚瑞对此事十分看重?,所以时常也在政事堂里帮着魏王说两句好话。
今年开年以来,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宰辅,也慢慢习惯了?魏王在这里,不再像去年那样,整日琢磨着怎么把她?弄走了?。
又过几日,见朝中各处都安定?了?下来,姒太后?发?下懿旨,邀宗亲及朝中重?臣,进?宫参加寒食节的冷食宴席。
寒食节在本朝也是民间一大祭祀之日,往年宫中也都会赐宴,今年朝中一派全新气象,寒食节的宫宴,自然也是格外隆重?。
这天?白日里休朝,京中人多有出城祭扫踏青的,有些宗室皇亲也赶着节气,在午后?出城转了?转,又在日落前纷纷赶回来更衣进?宫赴宴。
晚间席上歌舞升平,延兴帝坐在上首,看上去心情?颇佳,频频给众宗室和几位重?臣赐菜赐酒,又听过一回草原火不思曲,才叫众人散去,大家恭送完圣驾离宫时,正交二更。
政事堂里几位顾命大臣,这日也皆在席,左相嬴尚虽年事已高,精神头却?颇健旺,晚间散席后?出到宫门外,送完众宗亲,回头见中书令姚瑞走上来送他上轿,沉声说道:“姚中书今日也有酒了?,早些回吧。”
姚瑞欠身笑道:“学生送老相公上轿就回。”
等目送嬴相的轿子走远,姚瑞才回身上车,一进?府门,便见管家走上来给他递了?个帖子,是嬴相打?发?人送来的,叫他换上私服过去一趟。
姚瑞想了?想,这段时间政事堂里虽然看上去气氛融洽,但这位老相公,还是没忘了?要?把魏王赶出去的事情?。此时递帖子来,大约也是今日在宫宴上,见魏王在圣上和太后?面前,都愈发?得脸,又叫他不安起来了?。
他冷着脸将?帖子递回给管家,吩咐道:“拿件深颜色常服来,我?还要?出去一趟。”
第112章 柳垂金
左相嬴尚的宅邸, 坐落于上阳宫南门外的淳风坊,是个不大起眼的三进?宅子,看上?去平平无奇, 难以想象当朝头号宰相就是住在这样低调的院落里?。
不过这宅院虽普通,地段却是上?佳, 除了那几个专供宗室居住的坊外?,这淳风坊算是离皇宫最近的了, 对于年迈的老相公来说,上?朝进?宫都十分方便。
姚瑞穿着一身石青色素锦直裰, 在淳风坊外?下了轿子,因今日宫中有夜宴,几处宗室和朝臣宅邸所在的坊,下钥时间都推迟到了子时。坊门当值的人此刻已?被支走, 姚瑞只带了一个亲随,两个人充作府中执事,往嬴尚的宅子走去。
这时已?早有嬴尚派出来的执事在侧门上?等着了,见到他们的身影,忙走上?前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嬴尚的私宅,姚瑞只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上?次他来, 还是因老相公?抱病,他同其它几位政事堂同僚们, 一起前来问候探疾, 也算是个半公?务场合。
满朝上?下都知道, 左相嬴尚是个“清流”,在官场近五十年, 从没站过党派。他本是益州贡生出?身,在世宗朝时期,从太常寺到礼部又到工部,前面的二十来年,他最高?只做到工部侍卿。在世宗驾崩前三年,他还曾因弹劾当时的太子姬平一位近臣,被贬回益州做司马。
在开景帝登基三年后,才又将他调回朝中出?任礼jsg部尚书,再之后调工部尚书,最后坐到六部尚书之首——吏部尚书,同时兼尚书右仆射。又过几年,原左相尚书左仆射致仕,宰辅之位空悬了两年,才由他出?任尚书左仆射,担任首席宰辅到如今整整七年。
虽然?他当年被贬谪跟姬平有关,但他弹劾的内容,与当时党争所关注的事项无干,又加上?平时在官场上?,他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与人有过私交,连自己的门生也极少接见。所以各派系间也没人将他视作同党,又因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渐渐的,“清流”名声也传扬开了。
但姚瑞知道,这老相公?的所谓无党清流,也不过只是藏得比较深罢了。
他低着头被人领进?了堂屋,又转过一道屏风,往后再转过大会客室,才进?了一间小厅,正见左相嬴尚坐在桌边,端着一盏醒酒羹吃着。
姚瑞见他坐在这里?,忙赶上?两步行礼:“学生深夜叨扰老相公?了!”
他其实?并不是嬴尚的门生,但他当年考科举时,嬴尚是礼部尚书,负责督办那一年春闱,所以他也总在嬴尚面前以“学生”自称,又因自己曾在吏部多年,而嬴尚也曾出?任过吏部尚书,虽然?因彼此迁调错开,并没有同一时间在吏部共事过,但好歹也算有些共同之处,姚瑞便也时常以此跟老相公?套套近乎。
嬴尚见他来了,等他行完礼,才悠悠放下手中盏:“姚中书不必多礼,坐。”
姚瑞欠身在他边上?的鼓凳坐了,有执事也给他端了一碗醒酒羹汤来,他舀着汤,正思量着如何起这个话头,就听嬴尚先?开口了:“大晚上?叫你来,也实?在是因其他时候人多眼杂,不好说话,你莫怪我老夫大半夜的折腾人。”
姚瑞颔首笑道:“学生不敢。”
嬴尚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才又缓缓问道:“户部今年任务重,西域那边的在谈商路,果然?能够缓解么?”
这一问果然?是冲着魏王来的,姚瑞低头想了想,谨慎答道:“使团才出?发不久,算上?谈判及来回路上?时间,快也要个半年才可见分晓,但据鸿胪寺先?前呈上?的文书,以及察合汗国发来的国书来看,此事其实?已?有八分成了,待商品一通,上?下游多道关税商税,加起来十分可观,的确能解户部燃眉之急。”
他所指的“燃眉之急”,是下半年青黄不接的时节,因前年先?太子和大行皇帝两场国丧办得风光,又有去年姒丰起兵闹了一场,叫朝中乱了大半年,这两年各地收成也是平平,地方上?小风波不断,各省也就只能将将自给自足,若将所收税款都送到朝中来,自家府衙开支又恐朝中拖延,所以各地都想方设法?在给朝中上?供之余,先?给自己留些银两,以免地方上?生乱。
但若这样一来,朝中进?项又少了,按目前国库算,若不能尽快有些收入,到八九月份,各地赋税前后接不上?,那一两个月京官俸禄都可能支不出?来,到时候延兴帝登基才满两年,就出?这么大纰漏,政事堂的宰辅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嬴尚也知道这时节朝中内里?艰难,他眉头紧锁地沉吟半晌,还是说道:“半年,想来也可等得,我今日叫你来,只是为提醒你一句,圣庄皇储那桩旧事,不可不放在心上?,有些人,不能不提防。”
姚瑞听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也是心头一紧,他没有忘记当年追随楚王时做过的事。但一码归一码,魏王虽说是姬平之女,到底不是养在身边的,据说她连姬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从漠北回来后,她又一直跟太子姬月走得很近。哪怕如今新?帝登基了,仍然?坚定地站在太后那边,又跟长乐公?主?关系甚笃,看起来真不像是会因姬平的旧事,找他们麻烦的,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知道真相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他只紧张了片刻,便又放松下来。
但嬴尚这样煞有介事地大晚上?叫他过来叮嘱,他自然?不能说无需顾虑,于是忙低头说道:“老相公?提点得极是,只要再给学生半年时间,商品一通,户部收了款,立即就叫魏王出?政事堂。”
嬴尚听他这样说,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端起那羹喝了一口:“行了,也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坊门该下钥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果然?厅中更漏钟报了一声时,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姚瑞一见,忙起身告辞,跟着来时领路的执事,照原路出?了嬴尚的宅子,同来时那亲随一起趁夜色去了。
第二日一早,姬婴难得睡了个懒觉,因昨日宫中夜宴,这日朝会停了一日,她昨夜回来泡了汤,又听了一阵曲儿才歇,想着这日不用早起上?朝,趁空懒散一日也好。
直到巳时初刻,她才悠悠走出?卧房,听执事人说世子已?用过早膳,到毓秀堂上?课去了,她点点头,信步来到花厅独自用膳。
平常她同姬嫖一起用早膳时,考虑到她长身体?,菜式都是格外?丰富些,还会端上?许多姬嫖在草原时,早上?爱吃的手把肉、奶酪奶皮和奶茶。
但等到她独自用早膳时,小厨房里?端来的,就都变成她先?前吩咐过的,按照从前鹤栖观里?斋饭做的清粥小菜,此刻花厅桌上?就摆着一小砂锅麦粥,和十二碟精致爽口的小菜,看起来十分开胃。
等她慢慢用完膳,才漱过口,正要起身往书房里?去时,忽然?见大总管连翘走了进?来,给她递了个眼神?,这是有重要消息要说。
连翘平日里?事多,这样传话的差事是早不做了的,但凡是她亲自来禀的,都是要事。
姬婴见状点点头,同她一起走出?了花厅,往书房走来,进?到房内,关起门来,连翘才说道:“昨夜中书令下席离宫后,又微服去了嬴相府中一趟,密谈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姬婴听完低头想了想,嬴尚的履历她是早就查过了的,经历虽多但十分清晰,看起来的确从不沾党争,当年姬平出?事前就被贬回益州了,妘宫的那封手札中,也没有提到他。
但姬婴总觉得这老头子没那么干净,就冲他屡次三番想把她从政事堂弄走,这里?面就像是带着点私人恩怨。
这次深夜密谈,她猜也能猜得出?来,多半还是跟姚瑞确认西域通商的时间节点,好在户部收到款项后,让她赶紧从政事堂卷铺盖走人。
但商谈的这半年时间,其实?是她刻意留出?来的,既然?有人总想把她赶走,她也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半年时间,正是她留给自己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
她思量片刻,抬头吩咐连翘再叫人细细盯着那三位顾命大臣,等连翘去后,她又坐在大案后面想了许久。
到午初时分,她提笔写了个请安折子,摇铃叫来一个执事递进?宫去,说她午后要去向?皇兄请安。
延兴帝姬星这日起得也晚,同皇后用过膳后,看着花厅外?御湖上?的风景,春风吹着细柳条轻轻摆动着,阳光洒在湖面上?,透出?星星点点的波光。
他感受着微风拂面,忽然?也有些春慵上?涌,想到午后还得去书房里?批阅奏折,不禁烦闷起来。
正兀自发愣间,有宫人递上?来一张请安折子,大凡有官职的宗亲,进?宫的请旨,都是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见是姬婴递来的,想着午后也没甚事,便说道:“叫她申时进?宫来吧,陪朕书房里?下盘棋。”
那宫人得令去了,他又在花厅同皇后闲聊了几句,坐了片刻,才起身上?步辇往书房里?去了。
他在书房里?看了半晌奏疏,午后又有宫人用金盘呈了两份被封驳的奏疏,封面上?套着政事堂的绿色封纸,下面还有政事堂众宰辅议定的批复,这是他原先?御批过的两封奏疏,在发到门下省时被打回了政事堂。
他看着那绿封忽然?有些气闷,自从登基以来,凡奏疏批复或新?发诏令,都要经政事堂那几位宰辅,他但凡写几个字,被门下省看着觉得不妥了,便要打回政事堂复议,他这个皇帝做的竟好似个摆设。
想到这里?,他皱起眉来将笔一撂:“放那吧。”
那宫人放下奏疏,转身出?去了,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几封奏疏,只是冷眼看着,暗自思量,正想着,忽又有宫人禀道:“圣人,魏王到了。”
“嗯,宣她来。”
姬星说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很快见姬婴被宫人引了进?来,jsg照例给他行了礼,他往东窗榻边一面走一面招手:“朕正烦闷,正好你来,陪朕下两盘棋。”
姬婴起身时,余光瞥见了御案上?那几封套着绿封纸的奏疏,随即浅笑道:“是,臣也想着来向?皇兄请安,陪皇兄说说话。”
等宫人端了茶盏和棋盘来,才都躬身退了出?去,她二人执子先?默默下了一会儿,姬星看着棋盘,自己的黑子有一处很快就要被围起来,幽幽叹了一声:“从前朕想着,唯有到了九五之尊,才可得真正自由,如今看来却是痴望,做皇帝也不得自由啊。”
姬婴执子想了片刻,给那被围的几颗黑子留了口气,在另一处落了子,才缓缓说道:“皇兄觉着不自由,是因身上?有了不该有的束缚,毕竟皇兄也不是幼帝,登基到如今快两年,各项政务都已?熟悉,其实?也不再需要什么‘辅政’,什么‘顾命’了。”
姬星听她这话正说到了心坎上?,抬眼看了看她,随即笑道:“妹妹是懂我的。”
第113章 风敲竹
姬婴这日午后在两仪殿的书房里, 陪姬星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又?谈了许久话,见天色不早了, 才起身告退离宫。
等她回到?景园时,天刚擦黑, 姬嫖才从后花园靶场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更?换了衣服, 来到?前院吃盏汤等她回来。
姬婴在景园门外下了车,一走进仪门, 便见姬嫖迎了出来,母女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往花厅走去?用膳。
这时姬婴已脱下了身上的蟒袍,换了件家常软锦直裰, 闲话问姬嫖这?日功课,又?给她讲了讲朝中的事。
等用过膳,她两个又?一同回到?姬嫖这?边院中,看了看她近日的功课,又?一起读了妫易寄回来的信,里面?还夹着一封图台雅亲笔写的信。
图台雅如今字还写不很全,字迹也是歪歪扭扭, 但信写得十分认真, 不会的字也没叫人代写,愣是用简笔画全补上了。母女俩坐在长榻上, 膝碰膝头挨头, 就?着灯光钻研了好一阵, 才把图台雅这?封信读通顺。
图台雅在信中讲了她们去?凉州,一路上见到?的景色和野兽, 又?讲了她们凉州的宅子,说屋子都很宽敞,宅子外面?的跑马场,是她见过最大的,妫易总不时带她去?跑马,又?说那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她非常喜欢,羊肉旁边还画了一朵小?蘑菇,姬婴猜那应该是妫易曾提到?过的沙蕈。
最后她说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请殿下娘娘和阿姊放心。
她们一边读一边笑?,知?道她没有因想家而?难过,都很是欣慰,读完信后,姬嫖起身从大案上拿过砚台笔墨来,两个人在榻桌边一起斟酌词句,给图台雅也回了一封内容丰富的家书。
等写完信,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她两个上早朝的上早朝,上课的上课,都需要早睡,所以姬婴也没在女儿院中留到?很晚,只嘱咐她早些休息,便起身回去?了。
接下来数日,朝中还算平和,延兴新政也都在政事堂几位宰辅和各部倾力合作?下,有条不紊地推动施行。
这?日,姬婴才从朝会上回来,刚吃了些东西,正坐在书房里拆信件,看见其中有一封没有写字,只在角落处印了一个暗戳,这?是鹤栖观送来的,里面?应该是她托息尘辗转从蜀中打探到?的一些消息。
于是她将其余信件放在了一旁,拿起这?封打开看了起来,里面?是从左相嬴尚老家益州查到?的内容,包括他入仕前的一些经?历,以及被贬那几年的事情。
里面?的大部分消息,她都已从别处获悉了,但内中还有一桩旧事,她却是头一回得知?,这?嬴尚与姒丰的岳母广安侯嬴启,竟还有一段渊源。
她二人本是同族远亲,在世宗朝时期曾同朝为官,却因政见不和,时常针锋相对,但后来嬴启受封广安侯,离京回到?了益州封地,二人便没再有什么交集。
又?过几年,嬴尚遭贬回到?益州,还曾去?拜访过广安侯一趟,据说当日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自此后更?无?往来。
前面?那些事,都是外人知?道的,而?内中实情却鲜有人知?。息尘在信中提到?,因广安侯当时虽与楚王后姒羌家有姻亲,但她本人却从未表示过要支持楚王。嬴尚当日拜访,本是要劝说她借兵给楚王,不料被她骂了一通,赶出了侯府。
广安侯嬴启早看出他这?个所谓“清流”,表面?上两袖清风一廉如水,满口仁义礼智信,实则极其贪名,做官只为让自己能在史册留上一笔,他在朝中默默无?闻了这?些年后,还是被楚王拉为了同盟,但他又?瞧不上江南世家那些利欲熏心的做派,所以只与楚王及其亲信单独联络,在朝中做个暗线。
他被贬回益州,也是楚王有意安排他稳住蜀中局势,他本还想从广安侯这?里给楚王拉些兵马卖好,没想到?竟碰了一鼻子灰。好在两年后京中政变十分顺利,蜀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广安侯虽没派兵马支援,但也没有发?兵勤王,只是嬴启事后病了一场,把军中要务都交给了长女,不再管事。嬴尚也借稳住蜀中的功劳,在三年后得以回朝,一路高升至尚书省左仆射。
嬴尚回朝后,也没忘记当年在广安侯府受的气,几次明里暗里要夺其兵权,但因开景帝考虑到?她是姒皇后家姻亲,又?在世宗朝立过功,虽没支持过自己,到?底也没出兵反他,加上广安侯控制的军区临近吐蕃国境线,不好动她的,遂将此事按下不表,嬴尚见状才没再坚持。
如今开景帝已崩,嬴尚又?大权在握,凭他那一副男人家惯有的小?心眼,大约还要再找由头为难广安侯,而?广安侯嬴启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否则也难在当年政变后完好地保住自己的兵权。
姬婴低头想了想,她那里说不定还握着嬴尚什么把柄,或许可以借自己用一用。
她靠在椅上思量半晌,随后将信收了起来,又?看了看其余几封信,有景州太守妘策发?来的,也有赛音山牧场督管发?来的,还有她封地邺城太守姜信发?来的,都是些日常公务回禀。
等她都一一看完,提笔写了几封回信,随后又?拿起从中书省带回来的待拟诏令,写了几份草诏,再一抬头时,天色已是不早了。
自从姬星登基后,她进入政事堂,比先时忙碌许多,尤其开年后事务更?加繁杂,中书省里没个她放心的人,很多事就?只能劳累她一个,这?样下去?还是不行,她撂下笔又?思忖片刻,随后摇铃叫了个执事人来:“去?国子监祭酒府上递个拜帖,问问老太太今日可得空见我么?”
过了半晌,那执事人前来复命:“老祭酒叫人回言说得空,已吩咐备下酒菜,请殿下过去?坐坐。”
姬婴点点头,起身去?旁边屋里换了件半正式的常服锦袍,踏着流金暮色走出景园,上车往国子监祭酒——姜舟的宅中赶来。
老祭酒这?宅子,位于洛阳城中心的修业坊,与国子监所在的修文坊紧邻,这?座宅院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世宗皇帝在她做翰林院首席大学?士时赏的,那一年也正好是她成为太子姬平侍讲学?士的第十年。
而?在那之后三年,楚王的师傅因病致仕,她又?同时成为了楚王府的侍讲学?士,所以楚王在登基成为开景帝后,并没有因她曾是姬平的师傅而?做清算,还给她加封了太师衔,以成全自己的贤名。
但没过几个月,开景帝还是卸了她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所有职务,仅保留太师虚衔,就?这?样令她赋闲十年。后来见她不曾对人提起过姬平的事来,又?加上国子监实在缺个能坐镇的人,才又?将她请了出来,出任国子监祭酒。
自此之后,她只是一门心思放在讲学?上,每年科举上的事,则都交给开景帝亲自指派的督考官和国子监司业管着,她本人不再过问具体事务,开景帝见状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大约因这?些连番变故,姜舟不喜人称呼她“姜太师”,所以凡晚辈见她,只叫一声“老学?究”,关系亲近些的,也不过呼声“老太太”。
姬婴在宅院侧门下车时,已有姜舟的长女带着两个执事等在这?里了,她跟着她们走进大门,转过前院,来到?老祭酒日常见客的中堂屋里,果然一走进去?,正见老祭酒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副新做的抹额在端详。
她进屋一见,忙走上前来作?了一揖:“给老太太问安。”
老jsg祭酒见是她来,放下那副抹额,笑?呵呵伸手拉她在一旁坐下:“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姬婴从邺城回京这?几年,为免开景帝多心,平日里甚少来她家中拜访,只每年过年时,会带姬嫖前来拜年,这?日距离她上次过来,已过去?两三个月了。
她低头一笑?:“我听?出来了,老太太这?是嗔我来得少了,往后一定常来问安。”
姬星其实不大在意开景帝从前那些旧事,所以如今她也不必十分避嫌了,只是开年来朝中连日事多,总不得空,连国子监都没顾得上去?一趟。
老祭酒听?了哈哈大笑?道:“知?道你事多,不怪你,来吧,瞧瞧我这?里今日酒菜如何。”说着便起身带她同往花厅走来。
此刻姜舟的长女已在花厅把酒菜备办停当了,见姬婴挽着老太太走进花厅,忙笑?着迎了上来。因这?晚是私筵,老祭酒也没叫家中其余晚辈过来,只留下长女在席间?作?陪。
姬婴搭眼往桌上一瞧,都是京城本地家常菜,有许多老菜式,姬婴只在她宅中吃到?过。因这?老祭酒是世代在京的,从母亲到?祖母再往上数五代,代代有人点翰林,正经?老牌书香门第,吃穿都颇讲究,许多坊间?已失传的老菜谱,在她这?里都能见到?。
等三人落座后,老祭酒又?叫长女筛了一壶自己亲手酿的茱萸酒,等吃完饭,才又?来到?旁边的偏厅吃盏清口香汤闲叙。
姬婴这?才问起给姬星长男姬良办开蒙典礼的事来,她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下个月姬良六岁生辰礼后,举行完开蒙典礼,紧接着应该就?要册封为太子了。
姬良的开蒙师傅,老祭酒提了三个人选给延兴帝,但他还未给出答复来,所以礼部也一直没有派人到?国子监确认接下来的事项。
姬婴点点头:“这?也是件大事,皇兄许是近日事多忘却了,来日我进宫问问去?。”
老祭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开年以来朝中事多,我瞧着你也清瘦了,事总是做不完的,还该有些得力帮手才是。”
姬婴听?了微微一笑?:“我也想着要个帮手,只是此人如今远在景州,有些难调,所以想到?来求老太太指条明路。”
老祭酒笑?着拿手点了点她:“我就?知?道你这?小?滑头,是有事才来下帖问安,挨到?这?时候才说出来,憋坏了吧?”
第114章 折桂令
姬婴低头笑?了:“老太太早看出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也到此刻才提,是等着看我下不来台出笑?话呢。”
老祭酒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随后转头给坐在一旁的长女递了个?眼色, 叫她带着屋里执事人都?出去了。
这?间偏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她才缓缓问姬婴是有什么事, 姬婴简要同她讲了讲景州太守妘策的事,如今她外放边州也有六年了, 再拖下去把个能臣倒耽误了,也该是时候调回京中来了。
只是燕北七州的事, 她从漠北回来后,总会避免直接参与,以免朝中有人借此事挑刺,尤其她如今身在政事堂, 被那几位老臣上下盯着,更不好出面请调妘策。况且她也不想让妘策先到回京清水衙门过?渡一圈,又耽搁一年半载,若能直接把她调到中书省,才是最好。
老祭酒对?妘策这?个?名字有印象,知道她中过?探花,也点过?翰林, 后来听闻开景帝将她远调边州, 还暗自?叹息了一回,此刻听姬婴提起要将她调回京中, 也颇为赞许, 于是想了想说道:“此事我心?里有数, 今日天晚了,你先回去, 三个?月内,保管送一个?探花与你做膀臂。”
姬婴今日来,原本?只是想请老祭酒帮着指个?方向,或是给她安排个?什么人,没想到她会一力应下,也有些惊喜,忙欠身笑?道:“叫老太太费心?了!”
老祭酒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你是个?稳当孩子,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身处朝堂,万事需得慎之又慎。”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千万以你母亲前事为鉴。”
姬婴见她说完这?话眼圈有些泛红,心?情也沉重几分,随后认真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叮嘱,我记下了。”
她二人又在?这?偏厅里说了几句话,见有执事在?外轻声提醒时辰,姬婴才起身告辞,仍旧由老祭酒的长女带执事送了出去。
姬婴在?坊门下钥前一刻钟,才回到景园,姬嫖听执事说她晚间出去了,也一直没换寝衣,只是在?自?己书房里练字等她回来,这?时听执事来报,忙匆匆走到前院来迎。
姬婴见她还没歇下,搂过?她的肩膀笑?道:“在?老祭酒宅上多说了两句话,险些过?了宵禁,叫你担心?了。”
好在?第二日是朝中旬休,也正?赶上姬嫖课业例休,稍晚些睡无碍,于是母女二人又在?前院东屋里坐着闲聊了片刻,吃了盏安神汤,才各自?回院安歇。
过?了这?日旬休,朝中开始为春闱忙碌了起来,科举每三年一场,去年开年时,朝中颁布了延兴新政,所以去年八月份时,虽然朝中因处理姒丰谋反案后续忙乱了一阵,但各省却都?按部就?班地依照新规,举行了秋闱乡试。
到今年暮春,各地举子都?会来到京城参加会试,这?是延兴帝登基后的头场科举,满朝上下都?十分重视,今年的科举主考官也照从前有了些变化?。
因先前国子监祭酒曾给延兴帝推举了三位学识渊博的翰林院侍讲,说可以从中选取一位,作为皇长男姬良的开蒙师傅,延兴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准备下旨让这?三位都?作为春闱主考官,他看看情况再定。
本?朝国子监与翰林院,虽然都?是讲学机构,但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国子监负责接收各地包括海外学子,开堂讲学授课,为每年科举提供大量优质生?源。而翰林院规模则相对?小些,属于宫廷供奉机构,专为皇帝及皇子侍讲,除主要的文史外,还有医术、书画和弈棋等英才,供皇帝及皇子随时询问及游宴陪侍。
翰林院的侍讲,大部分是从国子监选取优秀博士升任,还有小部分则是直接从历届科举殿试中选上来的,这?一部分人更显清贵些,属于天子钦点翰林,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历届科举都?由礼部承办,主考官人选和选题则由皇帝钦定,国子监这?些年对?科举一向从不干涉,但今年,老祭酒却罕见的上了封奏疏,表示新帝首届科举,主持春闱者?,当以宗室王为上佳,以示重视。
延兴帝收到奏疏,想这?老祭酒曾是先皇考的侍讲师傅,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自?己作为新帝,对?此理应依允。而如今朝中身居要职的宗室王,唯有魏王姬婴,于是他下了旨意,让她作为本?届春闱主考官,那三位翰林院侍讲则同做副考官,共同议定选题,由魏王过?目后,再呈上御览确认。
姬婴接到旨意后,便开始认真筹备起来了,每日朝会后,她都?会去礼部衙门走走,再去翰林院转转。
因筹备春闱,魏王在?中书省的大部分事务也都?放了手,这?也正?合了其余几位顾命大臣的意,等她忙完这?阵子,政事堂的事多数便与她无关了,到时候西域新商品一通,户部钱款到账,将魏王赶出政事堂,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姬婴也只当不知道政事堂里那些算计,每日只是忙着科举诸事,到春闱开场这?日,她穿着绣金蟒袍朝服,主持了今年的会试大典。
春闱会试一共分为三场,每隔三日为一场,每场持续三日,所有举子在?大典这?日入场,九日后离场,下月十五放榜,再过?一个?月殿试。
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是魏王姬婴,除三位副考官外,还有二十位同考官和五十位督考官,负责弥封、誊录、阅卷和填榜等。今年会试拟录二百人,按照往届科举惯例,最终选录的这?些进士,就?都?可以算是魏王的门生?了。
前些年的科举制度中,开景帝定下了许多限制,本?意是为提高男举子的比例,从乡试开始就?按照性别制订了不同的准入资格和选录级别,以至女男举子的比例,从开景帝登基后第一年的六比四,到开景帝驾崩前一年变为三比七,甚至江南几个?省份,比例竟一度到二八之数。
但如今新帝登基,科举新规取消了往日的限制,这?还是姬婴去年私下向姬星进言jsg议定的。
姬星在?做梁王时,就?没少受朝中那些江南世家党派刁难,因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姬月的拥趸,所以自?他登基后,也有心?打压那几个?江南世家。
而且开景帝驾崩前一年,江南闹出了一场贡生?乡试舞弊,影响颇大,又加上前些年因男举子资格降低,也导致春闱入选者?良莠不齐,这?些年民间对?此也多有怨言,所以科举新政取消性别限制,已是大势所趋。
朝中一些江南党派自?然是想要阻止,但有先前舞弊一案在?,也不便集体出言抵制,而政事堂内对?此也反复议了数次,见延兴帝十分坚持,又有魏王从旁附和,中书令姚瑞本?有心?稍作阻止,但他出身江南,在?新帝面前更该避嫌,左相见状也没再与延兴帝僵持,最后勉强达成了共识,取消新届科举的所有额外限制。
延兴新政中,关于科举部分的政令是去年三月份陆续向各省颁布推行的,许多备考的贡生?学子已为当年秋闱,准备了三年,一听到新政,各地无不欢腾,许多原本?准备放弃赶考的学子,都?纷纷前往参加秋闱,赶考人数较往年高出了不少。
这?届秋闱阅卷也全部取消女男分榜,所有人的答卷都?放在?一处,到放榜后,转年来到京城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中,女男比例已恢复到了开景初年的六比四左右。
姬婴原以为,去年才取消限制,今年大约也不会立刻有明显改变,只要从前倾斜的比例,能够稍有缓解便足矣,没想到各地学子热情高涨,不过?短短一年,就?恢复了从前的水平。
过?去一些年,官场上还时常有种论?调,说朝中男官居多只因男人更适合做官,丝毫不提科举准入规则的倾斜,也不说官员考课成绩和标准的连年下降。
直到如今,骤然没了那层政策的保护,男举子们所谓的天生?优势,在?今年春闱会试场上,顷刻间荡然无存。
到四月十五放榜,会试选录人数超出了先前拟定的二百人,最终中举的进士高达二百八十人,其中女子占比接近七成,大大超出了朝中众人的预期。
姒太后在?宫中听闻今年春闱盛况空前,也颇感欣慰,于是在?会试放榜之后,下了一道懿旨,邀宗室及朝中重臣参加宫中赏花大会,也算为庆贺新朝会试圆满落幕。
从前姒羌的赏花大会,基本?上是年年都?开,但这?两年,因姬月和开景帝先后薨逝,又因胞弟姒丰谋反,宫中的赏花大会已停了两年了。
到今年万象更新,四海太平,姒太后重新开起花会来,又正?赶上春闱结束,也象征着新朝新风向,所以这?日进宫请安送花的宗亲朝臣,来得格外齐全。
魏王姬婴这?日带来了一株牡丹仙品,她花了几个?月时间侍弄这?花,果然不负她所望,在?赏花大会前几日盛开了。
御花园和众宗亲的牡丹多是姹紫嫣红,唯有魏王带来的这?一盆牡丹遍体洁白?,花瓣拥拥簇簇,堆叠成一朵朵巨大的花冠,唯有正?中间一小簇金黄色的花蕊,高贵中透着绚丽。
中原自?古以纯白?为祥瑞,从前各地献上的祥瑞兽,也都?是白?鹿白?狐,但牡丹花中却少见这?样纯白?品种。
姒太后见到她带来的这?盆花,也十分喜欢,左右端详了许久,封其为今日花王,赐名“玉仙”。
这?日帝后也都?在?场,看着众人在?园中赏了一回花,又点评一番,除花王外,还另外选出了三甲。
随后又以玉瓶掣签选出了五人,对?花作诗,这?一日午后的赏花大会,欢声笑?语不断,直热闹到日暮,众人才起身离开御花园,又往重华殿赴夜宴。
这?日夜宴散的也晚,姬婴带姬嫖回到景园时,已过?二更天了。
姬嫖自?方才上车,就?靠着她打起瞌睡来了,母女二人下车后,她忙吩咐执事送姬嫖回院安歇,随即也正?要回去休息,却见妫鸢走上来给她递了个?眼色。
她见妫鸢手中拿着个?小信筒,猜测可能是西北有消息来,于是等姬嫖回院后,同妫鸢一起走到了书房这?边,进来后才问:“是西边来的信么?”
妫鸢点点头,伸手将信筒递给她:“是往察合汗国洽谈酒品的使团发回来的。”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那位主使的一封亲笔花笺,写着商路新规洽谈已成,使团准备启程回朝了。
她低头算了算时间,使团回到洛阳大约是七月,与她先前预想的,清理政事堂的时间点,倒是对?上了。
第115章 献金杯
今晚这信, 是姬婴安排在察合汗国的细作,用鹰送到洛阳城外,再由静千派人从鹤栖观转送进城的。
信筒中的花笺内容简短, 姬婴反复看了几遍,见那主使只写的是新规洽谈已成, 看来应该是新商品葡萄酒,连带与察合汗国的新关税都谈成了。
这两年察合汗国的近况, 每隔两个月,就会通过细作司回禀一封节略, 传到姬婴这里?来。
她眼见这两年西域各国经察合汗国开通了多条商路,往东有通向金帐汗国的,往南有通向中原的,往西向西夏有一条, 绕过西夏从北边直达波斯的也有一条,这一条还与波斯国向南去往天竺的商路首尾相连,在今年,察合汗国还计划向北,再与北突厥开通一条新商路。
至此时,察合汗国已成为了整个西域的通商枢纽之国,每个月光各国商队关税, 就是一笔惊人收入, 因在此民?生方面?,几乎已全面?实现了种?植业的民?众赋税免除, 整个国家连国库带民?众都空前富裕。
这次中原使团出发前, 姬婴还专门给阿勒颜写了一封手书?, 私下交给了那名主使,此刻见信中说洽谈十分顺利, 想必察合汗国也酌情?做了一番让利。
她放下那花笺,低头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一张新的花笺纸,提笔写了两句话,卷起来仍旧放到来时那个信筒里?,递回给妫鸢:“将此信再送回去给她,争取按照我写下的时间入关回国,入关后也不必等候请旨耽搁时间,我会提前向圣上禀明。”
妫鸢接了那信筒,点点头转身?去了,姬婴也没在书?房里?久留,见没什?么别事,也熄了灯出门,往自己后院回去安歇。
眼下国库本?就因前两年风波有些空虚,又加上今年一场春闱,也举办得十分盛大,把个国库消耗得愈发要见底,再过一个月,还有一场殿试,又得是流水的钱花出去。
而?各地下半年赋税,总要到八月下旬才能陆续收缴上来,看如今情?形,最迟到七月,若户部不能顺利来一笔进项的话,八月份的京官俸禄,恐怕就要延俸或用米粮折俸一个月。
其时又赶上延兴帝的生辰万寿节,又紧跟着九月份延兴帝登基两周年庆典,闹出这样饥荒来,却是太失体面?。
这日,延兴帝姬星坐在两仪殿书?房里?,眉头紧锁地看着户部尚书?递上来的奏疏,正报的是国库用度紧张的事,旁边又有政事堂呈上来的节略,里?面?写的是提前征缴各地赋税的提议。
他想了想,只觉得提前征缴这主意不甚好,前两年按期收缴都有不少道府拖延,今年各地收成也平平,若下旨提前收缴,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时他又想到了魏王先前递上来的条陈,关于?西域新商品带来的增收关税和酒税,按使团时间计划,顺利的话,七月初就能带着第一批葡萄酒回到京城,到时候便能以此提前向各地商户征收后续售酒许可金,按照这次洽谈的商品规模来算,补上京官一个月的俸禄是绰绰有余。
但使团归京路远,也不知?道时间上能不能赶得及,他起身?在案前踱了一回步,随即叫了个宫官进来:“召魏王速进宫来。”
姬婴这日听说户部尚书?上表,也猜到了八成是跟姬星哭穷的,所?以下了朝就在书?房里?等候传召,果然不多时,有宫官前来宣口谕,她接了旨意,匆匆更衣,跟着那宫官又进宫去了。
到了两仪殿书?房里?,见姬星问起西域的事来,她先前收到的是主使发来的密信,不好当?着姬星说洽谈已成,于?是低头想了想,回道:“若使团进展顺利,这两日应该就会有回禀,要赶上七月初归京的话,使团最迟五月份就得过阳关回到中原过境,只是还要请旨归京,这奏报一来一回,恐怕也有些耽搁时间。”
姬星摆了摆手:“这两日要是有奏报回来,就即刻派人前去阳关侯着,也不必另外请旨,朕只是担心路上有差池,赶不上七月份回到京城来。”
从时间jsg上看,的确有些紧凑,这一点姬婴也早想过了,但她还是低头思量了片刻,又回道:“只要她们五月份能回到境内,问题应该就不大。”她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若五月份使团还没有过境消息,也可以将赛因山牧场压着的一笔矿产备用金先调回来,找个由头把与金帐汗国的合约稍稍往后推两个月,已解京中难处。”
与金帐汗国的矿产合约,是姬婴早就洽谈好了的,所?以赛因山牧场还有一笔钱压着没有收缴中央,只为能快速与金帐汗国对接。
姬星听她这样说,也想了想,与漠北的合作都是姬婴一手促成的,若为解京中之难,推迟早已谈好的合约,日后又要费心重谈,恐怕还要做些让利,姬婴这个主意完全是为解他的难处,把些棘手问题都留给了自己。
在此之前,姬星原本?还有个想法,就是借机向江南几个缙绅世?家增收扩田税,但政事堂几个老臣,还有六部多数大臣都不同意,显然是背后有这些世?家扶持,丝毫不肯为朝廷做些让步,为此他也感到有些心寒。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叹一口气,点了点政事堂呈上来的那份节略:“辅政顾命老臣,也只会提些空话上来,但凡涉及到自家利益的,没有一个肯为朕稍作牺牲,唯有妹妹是认真在替朕着想啊。”
姬婴颔首一笑:“臣是宗室子?,自然要多为圣上考虑。”
姬星闻言深深点头:“你是朕自家人,确实比外臣不同。”
随后她二人又在书?房内,就西域使团的事谈了半晌,姬婴才告退了出来。
自此后,她为派人去接使团的事忙碌了几日,同时她作为会试主考官,还要抽时间往礼部准备殿试的事,以及备办延兴帝长男姬良的开蒙典礼和太子?册封典礼。
这些日子?,她在户部、礼部、鸿胪寺和太常寺间来回奔波,中书?省的事竟顾不上了,也有许久不曾在政事堂露面?。
左相嬴尚对此颇为满意,想着魏王如今被些琐事牵绊住了,来日更好找由头除她的顾命,于?是对此也没说什?么。
直到五月十五殿试结束,状元、榜眼和探花这三鼎甲都朝中依惯例点了翰林,其余登科进士也都做了分派,又有西域使团来信说已从凉州出发归京,时间上没有延期,姬婴这才算是稍稍放松了几分,遂向延兴帝告了五日假,在家中休息。
这五天里?,她是实实在在歇了一回,因想着过段时间还有几桩大事要推动,所?以趁着这个当?口,养精蓄锐一番是正理。
她这些天只在园中悠闲消夏,又同姬嫖一起制了些清凉珠串,也给姬云送了些过去。
她歇了几日后,邀姬云来景园用了一次晚膳,问了问她这段时间公务。姬云如今卸了御史台的督管,身?上只剩大理寺的事,倒也还算清闲,只是对于?姬星是否会再向姒太后族亲发难,还是不免有些隐忧。
姬婴劝慰了她一回,请她向姒太后党羽稍作安抚,说自己会尽力在朝中斡旋,不使姬星动这个念头。
她二人在园中月下边吃边聊,饮酒至深夜方散,姬婴又在园中歇了一日,这天早起照例往宫中上早朝。
到六月初一这日,延兴帝长男姬良满六周岁,举办了开蒙典礼,又在同日宣旨册封为皇太子?,于?三日后举行册封典礼。
这些典礼都已事先准备得当?,所?以进行得十分顺利,姒太后也出席了姬良的开蒙典礼,对于?册封太子?,也没表示任何不满,还赏了姬良一套文?房三十六件以示祝贺。
朝中到如今,局势算是彻底从去年的动荡中稳定了下来,延兴新政也都在有序推行中,各方面?都开始有了一些欣欣向荣的味道。
到六月底,前往察合汗国洽谈的使臣团,风尘仆仆地带着第一批葡萄酒赶回了京城,比预期抵达时间点还早了十天。
延兴帝闻言满心欢喜,用隆重的仪式迎接了使团,姬婴这时已借此次洽谈成功,用这第一批新商品,推动户部向各地商户征收售酒许可金。
京城各大商户,先是加价抢着采购了这第一批葡萄酒的售卖权,随后户部又开始向京畿地区发行了后续售酒许可,用于?预定下半年的酒品售卖权,同时又以优惠减免为条件,提前征收了一批酒税。
光这几项不过半月时间,就为户部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进项,解决了八月份朝中开支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见户部难题终于?解决,政事堂的几位老臣,也暗地里?达成了共识,要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以魏王姬婴这几个月来疏忽中书?省要事为由,将其赶出政事堂。
不料还没等几位顾命大臣动手,突然从益州爆出了一件大事,广安侯嬴启亲笔上表弹劾左相嬴尚,奏疏中称嬴尚的门生以他的名义在益州大肆敛财,随后又有益州刺史也上表弹劾嬴尚,说他家中人在益州收受田产贿赂,再转多手置换以避田税。
此事刚出,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一封来自御史台的奏疏,弹劾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称查出旧年地方上篡改官员考课结果,致使无资格官吏得以迁调晋升,有几桩皆出自右相的授意。
这几封弹劾,如同闪电和炸雷,一先一后打在朝堂之上,延兴帝在这日朝会上,面?色阴沉地下了旨意,令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暂且停职,等待后续调查核实。
第116章 月笼沙
政事?堂在这一天时间里, 接连两位宰辅遭弹劾停职,中书令姚瑞见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这日朝会结束后,魏王姬婴时隔两个月, 终于出现在了政事堂外面的庭院里。
她这日是下朝就过来了,身上还穿着金丝蟒纹朝服, 头上戴着白玉金冠,足蹬一双祥云纹缎面皂靴, 从政事?堂大门走进来,路过庭院两侧的文书室和会客室, 径直往正堂走去。
政事?堂此?刻较从前她来时比,倒是肃静了不少,她走进大门时,正好有几个侍中拿着一叠文书往外?走, 见她走进来,都慌忙退到两边低头行礼:“见过魏王殿下。”
姬婴“嗯”了一声,也没?停脚,绕过正堂后面的红木大屏风,往东边机要室的方向走来。
从这屏风往东,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抵达机要室前, 还会路过左相嬴尚和右相姞凡的值房。此?刻这两间屋子里外?寂静无声, 往常给两位老相洒扫倒茶的内役和吏员也都不在这里,两间值房大门紧紧闭着, 使得?这走廊更加幽深了几分。
她路过时, 抬眼看了看那两扇门, 又很快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尽头的拐角, 又走过机要室,来到?了西?侧中书令姚瑞的值房门口。
西?边的走廊,此?刻显得?有人气?一些,站在中书令值房外?的两个内役,见魏王从东边来了,一个欠身迎了上来,一个进去通报中书令。
姚瑞此?刻坐在大案后面,正端着杯茶沉思,琢磨着今日这一连三封弹劾,是否有延兴帝背后授意。
自古新帝登基,稳住局势后,都会把宰辅及三省机要,陆续换上自己提拔上来的人,但?今年才刚举行完延兴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殿试,政事?堂诸臣都想着,他们应该至少还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应对,没?人想到?雷霆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正思量着此?事?后续走向,忽然听吏员来禀说魏王来了,忙放下茶盏,刚一站起身,就见魏王姬婴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神色有些凝重。
姚瑞此?刻也不像往日那样,只顾端着老臣架子了,见魏王来,也微微朝她施了一礼,还未及向她问安,就见她走上前来问道:“姚中书,我两个月没?来政事?堂,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姚瑞方才还想着,魏王这段时间经?常到?两仪殿单独面圣召对,这两个月没?来政事?堂,可能是收到?什么风声了,不料她一进门问了这么一句,倒把他问得?一愣。
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笑呵呵地请她往旁边会客间上座,又叫内役端来茶和点?心?,才叫人退出去,关起门来,坐下问道:“如今这境况,难道殿下先?前丝毫没?有预见么?”
姬婴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听他这样问,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他:“我这段时间为春闱会试殿试和西?域使团归京,还有太子册封等事?,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姚中书此?话,我却不明白,难道此?事?先?前有过什么征兆?”
姚瑞在她说话时,一直静静端详着她的神色,想看看她是不是明知故问jsg,但?见她问得?十分认真,眼中还带几分茫然,看上去的确不像事?先?知道些什么。
但?他心?头疑窦未减,只是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五日内三封弹劾奏疏,直指政事?堂两位宰辅,时间上也未免太巧合了些,殿下这段时间常往两仪殿面圣,事?先?果真不曾听说与这次弹劾有关的事?吗?”
姬婴听他这样问,也低头仔细回?想了片刻,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这两个月来我每每到?两仪殿面圣,都是回?禀公?务,并不曾见皇兄提起与两位宰辅有关的事?来。”她说完停顿片刻,似乎还在慎重回?想,接着又有些迟疑地说道,“但?我的确听皇兄说过……”
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外?间,似乎是怕他这边隔墙有耳,姚瑞也看了看外?面,说道:“那两位宰辅及值房内吏员今日都不在,我这边的人,也都出去了,殿下有话但?讲无妨。”
姬婴又低头思量片刻,才俯身低声说道:“今日这话,我不过为提醒姚中书一句,毕竟这两年我在中书省多蒙你关照,但?出了这间屋子,只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这话愈发吊得?姚瑞好奇起来,但?他还是面色沉着,淡淡说道:“殿下请讲。”
“皇兄一向不大喜欢江南那些世家,姚中书该是知道的,这次两位宰辅被弹劾,我确实很意外?,但?方才我想到?,皇兄从前曾提过一次,待八月下旬各地赋税收缴上来后,若钱数仍然无法充盈国库,就要准备着手向江南推行新税法了。如今看来,这次的事?,恐怕是要为下半年清路。”她说完这番话,又坐直身体,轻轻摆了摆手,“但?这也只是我个人揣测,圣意究竟如何,我也难说,姚中书听了好稍稍做些准备,以?免到?时候拂了圣意,触怒皇兄,步两位宰辅后尘,却是不好。”
姚瑞听完,心?头不禁沉了一下,延兴帝因上半年国库空虚,曾打过江南的主意,这他是知道的,也明白先?帝英宗时期,几个江南氏族有些过于张扬了。他也正想着等政事?堂上半年杂事?处理完毕,到?下半年,与两位宰辅捋一捋江南诸事?,好慢慢扭转局面,未曾料到?延兴帝动作这样快,丝毫没?给他们留出斡旋的时间。
姬婴见他皱眉沉吟不语,又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姚中书是否知道弹劾内情,也好从旁劝劝皇兄,此?刻看姚中书也同我一样蒙在鼓里,眼下只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政事?堂,还要姚中书撑起来,请你多加保重,我得?往皇兄那里去一趟了,有什么新消息,我再来告知姚中书。”她说完便要起身告辞。
姚瑞也不好再留她细问,遂也起身走出来相送,看着她从值房外?的长廊上悠悠走远,直到?那蟒袍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机要室的拐角处,他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
姬婴出了政事?堂,又坐步辇往两仪殿行来,到?了这边,有宫人照旧先?引她到?西?配殿吃茶听宣,她在西?屋里等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宫人前来宣她到?书房里觐见。
姬星这日心?情不错,此?刻他案上放着两位宰辅递上来的陈情书,那几封弹劾奏疏上所?言,都是证据确凿,两位老臣为官数十载,也都是谨慎之人,只是时间久了,难免有疏忽,果然如今被翻将出来。他二人皆在陈情书中为前事?请罪,没?敢辩驳说绝无此?事?,只是在动机上给自己稍作了一番解释,以?图从轻处置。
姬星是早有意要收政事?堂的权利,等往后有了由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再放权不晚,但?要怎么摆脱先?帝这几位顾命大臣,还是几个月前,姬婴私下给他出的主意。
他这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笑意盈盈地给她赐了坐,说道:“妹妹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
姬婴微微颔首:“为皇兄分忧,应当的。”
两位宰辅的把柄确实藏得?深,她暗地里也筹划了大半年,联络广安侯及御史台的人,前后密谈了不下十次。姬星这半年也没?闲着,渐次分化?了六部三卿与政事?堂的关系,以?期在姬婴准备好之后,让朝中不至于因两位宰辅突然罢相,而引发群臣的强烈不满。
他这几日也在朝会上做了一番暗示,两位老臣一同罢相应该是没?有疑问了,政事?堂里一下子空出两个位置,将来入相者,还得?从六部三卿里头选取能臣。
就此?,群臣们从先?前听说弹劾一事?的惶然,到?开始私下里与那两位撇清关系,为角逐政事?堂的席位做起准备来了。
朝堂中总是这样人走茶凉,见他们相位不保,自然也没?人再有劲头替他们说话了,哪怕其中不乏他二位这些年亲手提拔上来的门生,此?刻也顾不得?为老师求情了。
但?姬星并不准备立刻提拔新的宰辅进入政事?堂,先?帝朝也曾有过几年相位空悬的时候,他正准备趁着这个时机,把朝政彻底收在自己手里。这样,将来各处如何分派,他也能更有把握一些,但?这话他并未明言,只是拿宰辅之位,吊着众臣尽心?为他办事?。
“中书令这个职司,朕也得?放个自己人上去,你方才从政事?堂来,见姚中书说了些什么?”姬星喝着茶,悠悠问道。
“姚中书倒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十分不安,臣想着,政事?堂里不能三位宰辅短期内接连被弹劾,还是再给他些时间,让他主动请辞。”
姬星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罢,那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她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姬婴才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自从魏王在政事?堂里跟姚瑞说完那一番话,他晚间回?到?府上,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想明白所?谓弹劾,其实全都是延兴帝本人授意的,就是为了除掉他们这几个顾命宰辅,好将大权真正握在手里。
他想到?自己从前在开景朝,也做过不少腌臜事?,难免有没?处理干净的叫人抓住把柄。如今两个宰辅同时倒台,他不禁有些唇亡齿寒之感,凌晨时分,竹簟上渐渐寒凉起来,他倏地坐起身来,打定主意,既然是延兴帝要除顾命,那他这个中书令,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如以?退为进,好歹存住体面,以?后再想法子回?朝。
第二日,姚瑞向延兴帝告了十日病假,十日后又递了请辞文书,说自己病体孱弱,精力不济,难以?应付中书省日常要务,特?向圣上请辞。延兴帝收到?后,依例不允,还挽留了他一番,又给了他十日假休养身体,等他第二次上表请辞,才勉强同意。
至此?,开景帝在遗诏中留给他的监政太后和三位顾命,都被他一一除去了,但?政事?堂里也不能一个坐镇的都没?有,于是他下旨提了中书侍卿魏王姬婴为中书令,准备让她成为自己在政事?堂的傀儡。
随后他又贬了中书门下省几位侍卿侍中,提拔了几个新科进士,接着又有吏部尚书向延兴帝举荐了几位能臣,延兴帝见排在第一位的景州太守妘策,在朝中无甚根基,政绩斐然,当即应允,着调入中书省出任侍卿。
这天早朝上,魏王姬婴正式接了任命书,午后到?政事?堂走马上任,与一众同僚彼此?见过,又认了认几位新面孔。
半个月后,这位新从景州调来的中书侍卿,终于抵达了京城,办完调任手续后,又到?两仪殿见了延兴帝一面,才来到?政事?堂报到?。
姬婴听说新任中书侍卿到?了,忙从值房里走出来迎接,果然见正堂上有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二人在堂中遥遥见了,彼此?相视一笑。
她从漠北回?朝到?如今七年了,与妘策也是整整七年未见了。
第117章 望海潮
妘策见她出来迎接, 忙笑着站了起来,正准备行礼,却?被?姬婴一把拉住, 只是上下打量,这些年不见, 妘策眉眼间也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更使她显得深沉老练了不少, 姬婴笑道:“妘侍卿不必多礼,走, 进屋说话。”
此刻厅里还有几位中书舍人也在一旁,都不知她二人是旧相识,只当是一见如故,也都跟在她们后面往里走去。
姬婴见状, 只说让众人都先回值房处理公务,等晚些时候再让大家一一见过,随后单独请妘策进到?她的值房里,等内役上完茶退出?去后,关起门来,才以表字称呼她道:“子符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叫你?等了这么些年才得jsg回京, 莫要怪我。”
妘策微微一笑:“这已比我预想的还快些, 殿下在朝中这几年才是真正辛苦。”
随后她二人又简单聊了聊燕东和燕北的情况,妘策在景州这些年, 她们?也时常通信, 其余几州也都有妘策在暗地里出?力, 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现在燕东燕北的府衙, 也都先?后换上了妥当人,姬婴一面听她说着,一面连连点头:“那几州情况稳定,我就放心了,往后你?也可以专心在中书省里,把这边的事好?好?捋一捋了。”
说完又给她讲了讲政事堂如今的情况,两位宰辅的弹劾案,前日刚由御史台出?具了调查文书,左相嬴尚遭弹劾的几桩事,都是门生做的,只是打了他的名号,家里人收受田产一事系真,却?也有正当原由,田税也已补过了。
但嬴尚还是就此递交了辞表,延兴帝也顾念他是先?帝老臣,赏了些体面,叫他致仕归乡养老去了。
而右相门下省纳言姞凡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那几桩篡改地方?官员考课结果的事,又牵扯出?一些钱款交易,其中有两块田产,写得正是姞凡长男的名字,这下彻底是洗不脱了,因此延兴帝下旨罚没其名下所有田产,令其携同长男流放岭南,以此告诫朝中众人,勿要行差踏错。
至此,这两桩弹劾总算是落下了帷幕,政事堂里因两位宰辅罢相,也有一些他们?旧日的亲信被?贬,但都没有因此获罪,朝堂中也仅有一位吏部?侍卿因考课造假一事,引咎辞官,除此外,并无旁人遭牵连,朝中众人见状,才都放下心来。
眼下政事堂内左右相位俱空悬着,仅有一个中书令魏王,朝臣们?这两年也都看出?来了,这魏王已成了延兴帝的膀臂喉舌,行动不离圣上旨意,所以如今这政事堂,已是完全由延兴帝一手?掌控了。
妘策听完政事堂当前情形,垂眸想了一想,随即说道:“朝中不乏盯着相位的人,殿下如今是圣人的亲信,想必这段时间前来攀附者?不少,殿下对此如何打算?”
姬婴笑道:“我当然是唯有听皇兄的了。”她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姬婴又低声说道,“眼下其实就还差一步路走——借整顿江南,再给地方?和朝堂里换些新人上来。”
京中的情况,妘策在回来路上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今日又进宫见了延兴帝一面,此刻听完姬婴的一番话,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图。
朝中经过这两年接连动荡,虽然都很?快平复了下来,但朝中各党派还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动中,为稳固势力相互打压,渐渐都被?彼此削弱了一些。
这局面表面上是为让延兴帝能够将?权利收拢到?手?中,后续好?提拔钦点的新科进士,作为皇帝亲信牵制朝中各党派。
而实际上,一旦新科进士逐渐被?提拔起来,这些魏王门生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延兴帝对于魏王来说,就变得有些碍事了。当然同时,魏王对于延兴帝,也是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了,到?那时谁能占到?先?手?,还未可知。
但二人都没有明?说,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微微一笑,随后姬婴见她茶已喝完,又请她出?值房,见了见中书省的同僚们?。
众人相见毕,晌午姬婴又在政事堂西边花厅上,摆了一桌小筵,给妘策接风。
这时节已入秋,天气微微凉,正午时分的艳阳照在这间西花厅四周,也不觉热,众人坐在花厅里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彼此都熟悉了不少。
席间有几位中书舍人,都是这次春闱高中的,往后都要跟着妘策做事,所以姬婴在席间又着重给妘策介绍了一番。
妘策见她们?一个个年轻面孔,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高中探花点翰林的时节,只是她那一届春闱还是女少男多,不像如今形势大有改观,这些新科进士也不会再像她从前那样,因开景帝一句“不想在中书省里看到?女人”,被?打发到?外省边州。
她想到?这里心中宽慰了许多,只是这样的情形,若要长远保持下去,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等众人下了席,姬婴叫她们?各自回值房午憩去了,随后她又跟妘策交代了两句,才坐上步辇离开。
午后姬婴一般都不在政事堂里,这日她也是先?回景园歇息片刻,等到?申时左右,又起身更衣,去青龙街长乐公?主府上接了姬云,一起坐车往宫中来给姒太后和姜皇后请安。
她二人每回进宫请安,都先?来姜皇后居住的未央殿里坐坐,姜皇后为人随和,姬星登基之前,虽不大到?她二人府上走动,但平常宫宴上见了面,也能说上两句话,所以她们?三人关系一向还算可以。
这日她们?照例在未央殿给姜皇后请了安,坐着说了一刻钟闲话,才告辞出?来,又往姒太后的永寿殿去请安,坐了半晌才结伴离宫。
这一年宫中算是彻底从去年姒丰谋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姒太后与新帝后关系也还算融洽,这日她们?在姒太后宫里请安时,还听说姬星每隔两三日都会来给太后请安,态度恭敬。
姬婴这日晚间回想着这话,知道姬星不可能放弃除掉姒太后的党羽,这勤谨请安,倒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这段时间,姬星开始陆续提拔新科进士进三省六部?,其中不乏姒羌亡母姒太傅门生主管的部?门,同时还外放了一些到?几个重要州府,其中有几个州府衙门,都是姒家族亲在管辖的。
姬星是在为往后顶掉这些人做准备,但在这些新人成气候前,还是得先?安抚住姒太后,所以近日他才往永寿殿里去得勤了些。
这些动作姒羌都看在眼里,但当着时常来请安的姬星,也没作任何表态,只当不知道这些朝中琐事,同时暗地里也在提醒自家人行事谨慎些,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所以如今的上阳宫里,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私底下各方?暗暗较劲,只等一个契机出?现。
不过众人却?都没料到?,这个契机竟然出?现在翰林院里。
这日下了朝,姬婴照常往政事堂处理公?务,如今天已入冬,她的步辇换成了暖轿,她在政事堂门口下了轿,抱着个暖手?炉往屋里走着,正有个中书舍人等在堂中,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
姬婴见她神色不大对,问道:“是怎么了?”
那中书舍人递给她一张薄薄的御封,低声说道:“圣上方?才打发人从两仪殿送来的。”
姬婴一边往值房里走着,一边打开,见里面写着要贬一位翰林院大学士为永州司马。
这大学士的名字姬婴认得,也算是个老臣了,是从前开景朝第一位状元郎,殿试点为翰林后,这二十来年一直都在翰林院做侍讲,从来没外放到?地方?做过官,这两年还在翰林院编修英宗圣训,今日突然遭贬,却?有些莫名其妙。
姬婴拿着那御封走进值房,想了想,这位大学士身上最为敏感的点,就是曾做过先?太子姬月长男姬华的师傅,于是她转头对那中书舍人说:“请妘侍卿来一趟。”
要是搁在从前,延兴帝这样任性?的诏令,是一定会被?几位宰辅联合封驳的,但是现在的政事堂,已不是从前的政事堂了,由新任中书令魏王掌控的政事堂,已经成为皇帝本人的“一言堂”了,就算朝臣间有不同意见,也多数都会看在尚处空悬的相位上,稍作隐忍,所以极少出?现严词谏诤。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想了一会儿,这个诏令是必须要施行的,只是她需要再确认一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有吏员在门口禀道:“殿下,妘侍卿到?了。”
“好?,请她进来。”姬婴站起身,见妘策被?那吏员请了进来,遂同她一起往离间走去,等内役上过茶出?去,她才把那御封递给妘策,“你?瞧瞧,此事因由可有头绪么?”
妘策已经知道这事了,来之前她还在跟翰林院的旧友私下打听,于是将?方?才听到?的事,给姬婴说了一遍。
原来此事却?因太子姬良而起,他如今开蒙已有三个多月了,开蒙师傅是从国子监祭酒举荐给延兴帝的那三位里选的,此人正是今日遭贬的这大学士的门生。
因太子姬良开蒙以来,认字极慢,十分简单的字都时常搞混,为此师傅颇为忧心,前日在翰林院里,便随口同恩师大学士提了几句。那大学士听说完,也没留情面,说当初庆安郡王姬华开蒙时,不上一个月就把那些简单的字jsg都认全了,说着说着不禁感叹起姬华的聪敏,又说太子不慧。
正是“太子不慧”这四个字,叫翰林院里新点的天子门生听去了,给他招来了这场贬官之祸。
姬婴听完,摇了摇头:“这也是他祸从口出?,此事我知道了,就照圣人纸上写的,拟个旨贬他去吧,省得往后再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念旧的话来,可就不是贬官这么简单了。”
五日后,那大学士果然依旨收拾了行装,离京往永州上任去了,姬婴这日刚听人来报说那大学士已出?城,不多时,她又收到?一个急报:庆安郡王姬华,日前在王府湖中走冰滑倒,重伤后脑,不治身亡。
第118章 迷神引
那?封加急密报言简意?赅, 但姬婴还是来回看了两三遍,只?觉得眉心直跳。
她收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此事绝不可能是意?外, 若说谁最可疑,自然?要数两仪殿里那?位。
但她这几日也去过两仪殿多次, 并未看出姬星有要动姬华的迹象,她本以为他不会这样?快动手?。
看来姬星应该是早就做好随时除掉姬华的准备了, 又被前几日“太子不慧”的言辞一激,是以痛下?了杀手?。
不过这也只?是她私下?揣测, 这样?机密事,姬星绝不会向她透露半点,想来这些日子他为避免泄露消息,也没?少花心思防着她。
她坐在景园书房的大?案后面, 以手?撑额凝神静思半晌,随后叫来妫鸢吩咐了几句话,请她速去做好准备。
两日后,姬婴出门上早朝前,妫鸢把备办好的事向她做了回禀,她沉着脸点点头,出园登车进?宫去了。
这日早朝散后, 庆安郡王姬华的丧报抵达政事堂, 姬婴坐在值房里正翻看着,忽听有人敲门, 是妘策的声音。
妘策此刻过来, 是来找她签手?令的, 每日政事堂都会在这个时辰,将密封奏疏收整好, 统一送进?两仪殿内,由圣人拆封过目。
这些奏疏要离开政事堂送往两仪殿,还需要首辅签署一张手?令,眼下?政事堂相位空悬,所以由中?书令临时顶上代为签署。
妘策进?来后,让身后的中?书舍人将要送的一叠密封奏疏放在了姬婴的大?案上。
姬婴扫了一眼那?叠奏疏,对那?中?书舍人说道:“我还有几句话同妘侍卿说,劳你在外稍候。”
那?中?书舍人欠身行了个礼,转身关上门出去了,姬婴才拿起那?封丧报,招呼妘策往里间走来。
这丧报是庆安郡王的王府长史?报至宗正寺,再由宗正寺核实发来的,这类宗室内禀,不属于朝臣奏疏,所以也没?有套密封,按章程该由政事堂看过后,再附上一份相应条陈,再同其余奏疏一起呈上御览。
她两个走进?里间,姬婴先在桌边坐了下?来,示意?妘策也坐,随后将手?里那?封丧报递给了她:“方才你忙,想必还没?来得及看。”
妘策接过来打开看了,也是面色一沉,庆安郡王姬华身份敏感,在英宗驾崩前还曾被议储,处境本就?有些尴尬,只?是因有姒太后在,加上延兴帝也曾多次表示过不会苛待姪男,他才得以在封地安稳度日,现在突然?意?外薨逝,肯定?对朝局影响不小。
姬婴见她皱着眉没?说话,想了想:“丧报已发上来了,今日就?得送进?两仪殿,还得附上一份条陈,请子符在这里同我一起拟份条陈吧。”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不能延误了送奏疏的时间,于是她二人又到大?案边,斟酌了一番,随即就?庆安郡王的安葬和追封事宜写了一份条陈,核查无误后,用一个政事堂的奏封,跟那?封丧报一起套了,放在其余密封奏疏的上面。
姬婴此时也签好了手?令,又加盖了中?书令的大?印和魏王宝印,看着妘策带一众人离开政事堂,往两仪殿送奏疏去了。
她这日没?有再另外递折子请旨觐见,是想看看姬星见到庆安郡王府的丧报后,会不会召她过去问话,想来他应该也早就?从密报处得知这个消息了。
她在大?案前又踱了几步,细细思量一回,过了约有半个时辰,见妘策带人回来了,姬婴将她又叫进?了值房:“奏疏送去了?见着圣上了没?有?”
妘策摇摇头:“没?见着,只?在西配殿等了半晌,两个秉笔宫官出来收了奏疏,就?打发我们回来了。”
往常政事堂去送奏疏,若姬星在书房里,一般宫官都会叫她们在西配殿候着,待书房里拆完奏疏,他过目后,会点出由政事堂代为批复的奏疏,叫宫人拿出来,交给西配殿等候的人再带回政事堂,省得跑两趟。
但若姬星不得闲,叫人先回去,晚些再拆奏疏,也是常有的事,光凭这个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姬婴也只?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随后她又在值房中?处理了几件日常事务,直到时辰接近晌午,才起身出来,在政事堂大?门外上了步辇,回府去了。
午间她仍只?简单用了些点心,又在东屋榻上歇了片时,到未时初刻,果然?有宫官前来宣圣人口谕,召她即刻进?宫。
还是在两仪殿的书房里,姬婴这两年已对这间改饰过的书房十分熟悉,但她此刻还是跟着宫人,低头往里走去,如同第一次来一样?步步慎重?。
走进?书房内,她才微微抬了抬眼,见姬星正坐在大?案后面,吩咐屋中?宫人都出去,片刻后,她听到身后大?门关起来的声音。
“给皇兄请安。”
“坐吧。”
她见大?案前已放了一个绣墩,于是走上前坐下?,静静等待姬星开口。
屋内静默片刻,姬星才伸手?点了点案上那?封庆安侯府的丧报:“朕看此事不像是意?外,你可知情么?”
她垂眸听完,飞快想着他话中?含义,随即答道:“臣今日才知此信,冬日里走冰受伤也是有的,救治不不力,王府执事需要问责,若皇兄认为其中?有疑,臣去拟旨将王府长史?及总管等人押进?京中?审问,再派钦差前往详查。”
姬星听她说完这番话,觑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眼看快到年下?了,这样?兴师动众也叫朝中?人看着不安。朕想着,你下?去选派个妥当人,以治丧为由暗地查访,若果然?有可疑之处,等过完年再详查。”
姬婴应了一声“是”,听他又接着说道:“这事也还要再向太后禀明,庆安郡王虽然?曾被议储,但朕说过,不会与孩童计较这些。如今出了这桩事,太后那?边恐怕会多想,说不定?还要疑心朕,一会儿你去永寿殿看看太后吧,也代朕劝慰劝慰。”
姬婴听他这意?思,似乎也对此事感到十分为难,但她还是从他一闪而过细微神情和语调中?捕捉到了些异常,此刻她心中?更加笃定?,姬华的事,就?是他派人干的。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行了个礼:“是,臣这就?去永寿殿给太后请安,世事无常,太后定?看得开,也请皇兄宽心。”
姬星表情沉痛地点了点头,召来宫人将她送了出去。
冬日里的永寿殿外,花草寂寥,更显得十分空旷。
姒羌听说魏王来请安,派了两个宫娥在殿外接引。姬婴跟着她们走进?正殿,又转过三间厅堂,才来到姒羌近日起坐的西暖阁里。
此刻姒太后穿着件杏黄底团花缂丝常服,正坐在榻上吃茶,见姬婴走进?来请安,叫人搬来鼓凳给她坐,又令屋中?宫人都退了出去。
“你今日所为何?来?”
“庆安郡王……”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问,他叫你来做什么?”
姒羌在宫中?耳目众多,此刻已知姬华出事,姬婴倒也不觉意?外,于是她直接答道:“皇兄恐怕太后疑心庆安郡王的事不是意?外,所以叫臣前来小心劝慰。”
姒羌冷笑一声,伸手?将榻桌上摆着的一封信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她起身将信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密报,写着姬华的死?,是魏王派人做的手?脚,只?为替姬星进?一步铲除太后党羽,以期稳住自己?在政事堂的地位。
她看完登时大?惊失色,一脸惶恐:“这……这些却从何?说起。”
姒羌看到她的反应,淡淡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自从姬华前往封地,姒羌也同时安排了人在他的王府里,所以他出事后,姒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后她又听人报说,姬星那?两日正有个潜邸密使,也才从姬华的封地回到宫中?报信,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jsg回事了。
姬婴听完只?是半晌无言,姒羌见状,又说道:“你虽也替他做了不少事,但夹在我们当中?,难免要有这么一遭。”
姬婴听完苦笑一声:“原来这密信,是皇兄要先借太后的手?除了我,得亏太后看得真,否则我此刻性命难存。”随后她也从袖中?拿出一节事先准备好的字条来,“今日还有御前的人私下?给我递消息,让我不要来永寿殿,想来也是为加深太后对我的疑心。”
姒羌接过那?字条看了看,她这两年眼见自己?朝中?党羽一点点被削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了,原本她选定?的时间点在明年初春,但姬华突然?出事,让她不得不考虑将时间提前,哪怕时机还不算十分成熟,也好过像当初开景帝突然?驾崩时那?样?,让她措手?不及。
她又看了姬婴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想你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既要除你,你也要为自己?打算一番才是。”
姬婴也看了看她,随即坐直身体:“请太后明示。”
永寿殿最外面一层宫人里,有几个是姬星安排进?来的眼线,只?是再往里面,他就?有些伸不进?手?了。
但在外层的也勉强够用,他这日在姬婴从永寿殿出来后,很快收到了那?边的消息,说内殿里前面还静悄悄的,过了约有一刻钟,里面传出摔杯盏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见魏王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些委屈,抹着眼泪上暖轿出宫了。
姬星听完只?微微点头:“知道了。”
暗杀姬华这事他的确有些冲动了,但毕竟覆水难收,他便决定?提前借此事,先折了姬婴这把助他登皇位的刀,将那?些旧年隐事彻底埋葬,再另外提拔新人整顿官场,逐步瓦解太后党羽内的各个派系。
如今他已将权利渐渐收在了手?中?,先除掉她这个“两面派”,后面做起事来也能轻松一些。
若能用太后的手?除掉她,更是一举两得,将来也不愁没?有由头控制太后了。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冬日余晖,轻轻勾了勾唇角。
姬婴此刻也正在这同一片余晖中?回到景园,她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回想着今日在永寿殿里,姒太后向她吩咐的那?几桩事,让她这几日管好政事堂的事,并在内宫发生变故时,控制好京城禁军和朝臣。
姒羌虽未明言,但意?思已再清楚不过,她准备在这几日内除掉姬星,并让姬婴在外做好应对。
这也是姬婴早晚要做的事,眼下?时机虽然?赶得不算太好,但好歹借姬华的事,让她得以把刀柄递给姒太后。
只?要毒杀姬星这个主意?是由姒太后提出来的,后面的事就?好办了,她二人今日在永寿殿内,还给姬星在外层的眼线,演了一出闹翻的戏码,后面的事,就?前朝与后宫各自为阵了。
她想到这里,抬脚走进?了书房大?门,正见妫鸢在这边外间等她。
第119章 水调辞
她看见妫鸢在这里, 只点了点头,回身吩咐后面跟着的执事人都在外面?侯着?,单独带她走进了里间?书房。
“庆安郡王的事, 是我?们?失察了,未能在对方下手前看出端倪。”妫鸢等她坐下后, 低头说道。
先时妫鸢曾发现,姬华那里有太后的人?在, 也有姬星的人?在,于是姬婴便将妫鸢派去的人又叫了回来, 以免被她二人?察觉。
这次那大学士突然遭贬,姬婴也想过姬华可能会有危险,本准备再派人?去,却没料到姬星的手这么快, 冲动之下连嫌疑也顾不得避了,前?脚才因姬华的事贬了一位大学士,后脚就让他意外薨逝,叫人?看在眼里,难免不会多想。
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疏忽,本想着?二哥还算是个谨慎人?,如今做了两年皇帝, 行动倒冒失起?来了。”
想来也是因姬婴替他清理了政事堂, 没了几位老宰辅掣肘,又提拔了一批新科进士上来, 顶掉了一些姬月的旧臣, 姬星这段时间?见自己所发诏令, 政事堂无有不依,只觉得是已将大权收在了手中, 也不需要再费力安抚太后党羽了,便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她这个从龙谋臣了。
她想到这里,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二哥啊,耐心上还是稍稍差了些。”随后她吩咐妫鸢将派在朝中各处的暗探稍作收拢,接下来的几天,把重点放在姬星的几位近臣身上。
说完她和妫鸢一起?,将这些人?稍稍列了一下,这两年妫鸢主要负责替她探听?朝中动向,各位朝臣的履历和个人?情况,妫鸢是如数家珍,二人?在书房合计了半晌,姬婴才让她先回去休息,从明日起?,要格外打起?精神。
等妫鸢出去后,她起?身在书架前?来回缓缓踱起?步来,思量着?接下来的各处安排。
这个时机对姒羌来说,并?不算太好,姬婴这两年观察下来,见姒羌还是更倾向于立姬云,所以一直没有急着?要将姬华接回京,只是她党羽内意见不一,支持姬华的人?还占多数,所以要花些时间?给姬云铺铺路,才好动手废帝。
但这两年下来,因朝中各种大小?变动,加上政事堂宰辅罢相,姬星开始着?手改调各处官员,频频试探,把姒羌在朝中的势力削弱了不少,若这样继续下去,也对姒羌十分不利。所以这次她决定借姬华的事,提前?下手,即便这次无法立姬云,她也能以太皇太后名义?重新摄政,往后再找时机废幼帝另立,也更容易些。
姬婴将今日前?后事,在心中捋了一遍,眼下这境况,其实离她先前?的计划也差不太远。她只需在除掉姬星的同时,确保政事堂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这样来看,尽快拥立幼帝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她在书房中,一直呆到近二更天,直到姬嫖打发人?来问,说她今日回来未曾用膳,问要不要传些消夜,她这才抬头见更漏钟时辰确实不早了,于是她叫传了几样清淡点心,又打发人?告诉姬嫖,自己吃些就去睡了,也让她早些休息。
第二日朝中旬休,但姬星还是一早把姬婴叫到了两仪殿内,问她昨日去永寿殿的事。
姬婴仍旧坐在他大案前?面?的一个绣墩上,面?带忧容:“太后嗔臣未能遵照先帝遗诏,看顾好大哥遗子,臣无从辩驳,只好由太后训斥一顿罢了。只是若因此?事,再闹得宫中不宁,臣心中愈发不安了。”
姬星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神色语气都颇沮丧,心下满意,但面?上却仍保持着?凝重,只是叹道:“因这样的意外痛失长孙,太后不顺心也是常情,咱们?做晚辈的,要多体谅些才是。”
“是,也请皇兄再给太后一些时间?,这阵子臣也不便再去叨扰了。”
姬星听?她这样说,暗自想着?,若要借太后的手除掉魏王,还得另设一个合适的场合,他已为?此?做了一番安排,就在半个月后的腊月初八,其时临近年下,朝中也都要开始准备休朝前?的事务收拢,正好趁这个节点结果了魏王,来年开春就可?以开始着?手打击姒太后的剩余党羽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几分激动,但很?快又提醒自己冷静下来,若要照此?计划行事,姬婴与?姒太后近期也最好不要再见面?了,以免节外生枝。
于是他沉重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临近年下,你政事堂里事也多,这段时间?就先在朝中忙吧,太后这里,朕再缓缓劝慰着?。”
随后他又跟姬婴吩咐了两句关于明年几项政令的起?草事宜,便叫她告退出去了。
姬婴走出书房,来到在两仪殿的东配殿,有宫人?在这里看管她来时身上穿的斗篷和暖帽,她在这边殿里慢慢穿戴好,才跟着?来时的接引宫人?走出了两仪殿。
此?刻殿外的天,已不再似她早上来时那样晴朗,而是变得有些灰蒙蒙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果然在她刚回到景园时,这场雪下起?来了,先时还是细细落下,半个时辰后,雪下得越来越大,空中如同丟绵扯絮一般,同时还伴随着?呼啸的寒风。
她回来时也快到晌午了,这日早膳用得也早,想着?下午不必再进宫去了,政事堂要处理的公务也提前?拿回府中书房里来了,于是她在暖阁里传了一桌丰富午膳,同姬嫖两个悠闲地吃着?。
姬嫖这日午后本还有棍术课,但眼见这雪一时也停不了,阿蓝师傅又打发了人?来说下大雪的日子需jsg得喝酒,她准备午后在屋中赏雪饮酒,棍术课要暂停一日。
所以姬嫖这日也不急着?回去午憩,母女二人?用完膳后,又坐在窗边吃茶赏雪闲聊半晌,才起?身往各自的书房里,姬婴去处理公务,姬嫖则去做嬴师傅昨日给她留的功课。
这一场雪来得漫长,竟时停时起?地下了五日,京城市井坊间?也因这场雪,开始有了些年味,再过几日就进入腊月,朝堂中各部寺也开始陆续收拢这一年的公务,同时为?明年做些安排。
与?各部寺公务渐渐减少不同,政事堂这几日却愈发忙碌起?来,因相位仍旧空悬,中书门下省及各部的人?事及公务,都临时交由中书令魏王决策,大小?事都得向她讨张手令,所以尽管下着?大雪,她还是每日坐着?暖轿来政事堂,一呆就是一整个上午,晌午走的时候,还要把些没处理完的文书带回府继续处理。
因年末政事堂事多,姬婴这几日也没进宫请安,也没见延兴帝召见。她想,姬星估计正在为?除掉她,夜以继日地做安排,自然没心思召她觐见。
但没有等到腊月初八,延兴帝姬星却忽然病了,这一场病来得突然,原本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却不想竟一日重似一日。
到朝会因他生病停到第三日时,姬婴往宫里递了个请安探疾的折子,很?快被打了回来,宫人?说延兴帝还在静养,让她不必进宫探疾。
因延兴帝这一病,宫中的腊八节庆,只得由姜皇后出面?,简单办了一场。
这日,姬星正在榻上闷坐,想着?因病打消了腊八节庆除掉魏王的计划,直感到十分遗憾,又不禁起?了疑心,觉得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但魏王姬婴已有半个月不曾进宫来了,他先前?也反复确认过宫中并?没有她安插的人?在身边,甚至有些可?能会与?魏王有些沾带关系的宫人?,也都被他提前?打发了。
至于姒太后那边,他派在永寿殿外层的人?也日日来报动向,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反复思量许久,身边确实没人?能下得了手害他,而且太医也说,这病是因他作息不定而起?,他这才渐渐打消了些疑心。
但他的病这些日时好时坏,到腊月十五时,不时还会整日昏睡,这情形竟和当初姬月出事时,他吃姬婴给他的丸药装病那时很?像,只是身体较那时难受了许多。
这日他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分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醒来,也把坐在榻边的姜皇后吓了一跳。
他见姜皇后在这里,急忙握住她的手:“这段时间?有人?来探疾么?魏王可?曾来过?可?曾送什么丸药香饼不曾?”
姜皇后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只是摇头:“我?依你嘱咐,这段时间?并?不曾召人?进宫探疾,太后也只是打发了人?来来问候,也不曾进殿来。丸药香饼……魏王这两年也从没送过这些东西呀,你这是梦魇了?”
他低头想了想,的确,自从他登基以来,因知道他对姬月和开景帝心里有些忌讳,魏王从来没给他进献过任何丸药和香,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姜皇后见状,轻声劝慰了他一阵,见他气色好些,又叫人?来拿了些吃食,看着?他吃了些东西,才回去休息。
到晚间?,他召了御前?一名亲信来,细问了问近日朝中诸事,得知一切正常,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后来又听?那人?说,这几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唱起?一句歌谣来。
他皱眉问道:“什么歌谣?”
那人?踟蹰片刻,将歌谣完整复述了一遍,姬星听?到其中有一句“月落星沉引云出”,登时心头一紧,才要说话,却一阵气血逆乱,只是连连摆手,一旁宫人?见状忙走去请太医,直忙乱了半日才稍有好转。
随后他又紧急召了御前?禀笔和掌印宫官来到寝殿,说要立遗诏。
这一夜,延兴帝寝殿内灯火彻夜亮着?,到后半夜他看着?禀笔宫官写?完遗诏,才稍稍松了口气,里面?写?着?传皇位于太子姬良,并?由其生母姜皇后代为?摄政,同时定了两位政事堂新提拔上来的尚书左丞和门下左侍中为?辅政大臣。
写?完遗诏后,他又下一诏,令长乐公主姬云明日一早进宫侍疾,随后又召来姜皇后在内卫做将领的长兄,将宫禁内安排了一番,告诉他一旦自己这边出什么意外,立即带人?围住永寿殿,殿内所有人?格杀勿论,并?以火焚之。
安排完宫内外禁军,他又亲笔写?了一封密诏交给贴身亲信,吩咐他一旦自己驾崩,立即公开此?诏。
那亲信接过来一看,密诏中写?的是:君亡有疑,赐魏王姬婴自尽。
第120章 一场空
等姬星安排完所有后事, 已是将?近五更天了,这一晚真正是殚精竭虑,饶是个好人也?打熬不住, 何况他还是个病人,果然到?天亮时分, 他又不觉昏沉起来。
姜皇后这几?日因他病着,时常陪伴左右, 昨晚因身上?不爽,早早歇下了, 晨起才听说姬星昨日连夜立了遗诏,赶忙走到这边殿中看视,却见他已是昏过去了。
殿中还有几?位太医在侧,因姬星喝不进汤药, 正在开熏药方?子,一旁掌印宫官这时将遗诏拿来给姜皇后看了。
她?看完想了想,情况恐怕不好,忙叫人去召遗诏上的两位辅政大臣速进宫来,又叫人把太子姬良也?叫到?了这边殿中来。
这日一早,姬云收到?了旨意?,匆匆进宫探疾, 只是她?来时姬星一直在昏睡, 于是只由姜皇后陪着在这边坐了片刻,便被宫人送到?永寿殿给太后请安去了。
这时两位辅政大臣也?到?前面两仪殿听宣了, 姜皇后听宫人来报说都到?了, 稍稍放心了些?, 又见姬星睡得虽沉,但气息平稳, 遂只叫那两位大臣先在两仪殿等候。
姜皇后见殿中各处都安排妥当了,又见姬良也?由宫人陪着过来了,于是她?拉着男儿在偏殿内细细嘱咐了一番,让他好生在这里等父皇醒来传召。
刚说完话,又见姬星身边常跟着的那位掌印宫官走?进来问道:“启禀皇后,是否要召魏王进宫来?”
她?想了想,姬星的遗诏中没有提到?魏王,这却是不同寻常,这段时间她?见姬星也?有些?要防着魏王的意?思?,她?想宫中有她?兄长在,局面更可控些?,于是抬头说道:“你再去拟份旨意?,召魏王进宫探疾。”
那宫人领命去后,姜皇后又坐到?姬星榻边看了看,见他睡得沉稳,太医也?说暂无大碍,遂叫屋内众人都退到?偏殿候着去了,以免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乱影响药熏。
她?在这边看完,忽然有个宫人走?来禀道:“太后听公主说圣人发?昏了,叫娘娘过去一趟,想问问情况如何了。”
姜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姬星,想到?自己兄长此刻应该已到?永寿殿附近了,也?可以趁这会儿过去看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只吩咐宫人好生服侍。
她?刚走?出寝殿,听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两个宫人引着魏王到?了,于是她?在这边殿门口站住了脚,想着自己才叫人传召,这魏王来得倒快。
姬婴见姜皇后在这里,走?上?前说道:“一早听闻皇兄不好,又听说阿云早早奉旨进宫来了,我也?跟着到?提象门外听宣候旨,果然有诏令下来,皇兄此刻可好些?了?”
听她?这样说,姜皇后微微点了点头:“他好些?了,只是还一直睡着,我正要往太后那里去回禀,妹妹先进去瞧瞧。”
说完她?请宫人引姬婴进殿,自己则另外带了两个宫人往永寿殿去了。
姬婴跟着宫人走?进姬星的寝殿内,见这边只有两个宫人守着,说是伺候,但姬星一直睡着,所以那二人只是负责看着药熏进度,并随时观察姬星的情况。
那两个宫人见姬婴走?进来,都欠身行了个礼,她?缓缓走?到?榻边,果然见姬星沉沉睡着,又闻了闻殿中点的药香,是她?事先备好的配方?味道。
宫人给她?端了一张绣墩放在榻前,她?坐下后朝榻上?看了看,随后对两边宫人说道:“屋里多一个人,这熏药就?失一份力?气,你们都出去吧,本王在这里伺候就?是了。”
一旁管事的贴身宫官想到?皇后临走?时的吩咐,若魏王提出要独自留在寝殿,便依她?,一旦圣上?在这时有个三长两短,当即将?魏王扣押在寝殿。
想到?这里,那jsg宫人朝外看了看,随后带旁边的宫人朝姬婴行了个礼,一同离开了寝殿。
姬婴回头见屋中宫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了,又转过头看了看榻上?,随即轻轻摇头冷笑?一声,说起来也?是九五之尊,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条性命,但此刻他将?诸事安排完,所有人都在等他殡天,好拥立新帝,没有人真的在乎他死活,最尊贵的命到?此刻竟也?变得一文不值了。
姬婴站起身来,从袖内掏出一个小瓷瓶儿来,轻轻拨开瓶口,拿到?姬星面前,给他闻了一闻。
屋中的熏药香加上?这嗅香的味道一同被他吸入,片刻后,姬星果然悠悠醒转,他发?现是姬婴站在面前,立刻换上?了一脸警惕,声音低沉嘶哑:“你?你怎么在这里?”
“二哥这皇位,坐得舒坦么?”她?轻轻一笑?,收起嗅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费心费力?扶你上?位,你却要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姬星此刻已完全清醒,见周边一个宫人没有,皇后也?不见了踪影,只是要喊人来,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极小,身上?也?有些?僵硬,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别挣扎了,好容易醒过来,再折腾,一会儿又该昏了,皇血丹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
皇血丹,姬星听到?这名字一怔,这是当初她?在姬月出事前送给他服用来装病的,没想到?这丸药的效用竟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终于放弃了坐起来,躺在榻上?笑?叹了一句:“我若此刻死在这里,你也?没有活路。”
“你是指这封密诏吧?”姬婴笑?着从身后拿出他昨夜写的那封赐魏王自尽的密诏,看着他一脸震惊,又笑?道,“二哥的主意?都是好的,但手底下人做事总是毛糙些?。”
他听到?这话,怒睁着双眼看她?将?那密诏在他面前撕裂,绢帛崩断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他看着她?淡淡的笑?容,猛然回想起数年前在泽州行宫,烟拢轩里那个清凉的夏夜,她?也?是这样笑?着问他“想不想坐皇位”,原来从他给出肯定回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命抵给她?了,她?要叫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天。
他本以为?自己算了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别人的棋盘里,他到?这时终于气力?耗尽,眼看着姬婴将?床榻边的熏药挪到?他面前晃了两下,他又开始昏沉了起来,面前姬婴的身影也?渐渐开始模糊。
“你想坐皇位,我就?让你坐皇位,坐一天也?是坐,何况你还坐了不止一天。”姬婴俯下身,看着慢慢失去意?识的姬星说道,“二哥,人可得知足啊。”
等姬星再度昏睡过去,姬婴将?熏药放回了原处,才又在绣墩上?坐了下来,不多时,有宫人在外敲门。
姜皇后此刻才从永寿殿回来,一进到?这边,听说魏王果然独自在寝殿内,于是沉着脸问道:“她?在里面多久了?”
那宫人低着头:“并没多久,大约一炷香功夫。”
姜皇后在殿外踱了两步,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吩咐人敲门进去,等她?带着几?个宫人和太医进到?进殿内时,见姬婴静静坐在榻边绣墩上?,姜皇后快步走?到?近前看榻上?,姬星还昏睡着。
姬婴这才站了起来:“娘娘回来了?我方?才见这屋里人多,担心影响药熏,就?都遣出去了,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皇兄一直没醒。”
话音刚落,又有太医走?上?前来把脉,见姬星脉象平稳,面色比先时还红润了几?分,似乎是有好转之相,姜皇后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看来屋中人多确实不利恢复,一会儿我留在这里。”说完又看向姬婴,“妹妹既然来了,也?顺道往永寿殿给太后请个安吧。”
说完便叫宫人送她?出殿,此刻已有暖轿等在殿外,上?轿前她?又看了一眼那座寝殿,她?今日过来说这通话,一是为?看看姬星的实际状况,二是为?确保让他在合适的时间点崩逝,此行目的已达成,她?很快将?目光收回,轻轻一弯腰坐进了暖轿内。
永寿殿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姬婴来时并没见这边宫殿外面有内卫的身影,想来是遵照圣意?,在附近等待消息。
她?跟着来接引的两个宫娥缓缓往里走?去,进到?姒太后这边西?暖阁里时,见姬云正坐在这里同姒羌说话。
姬云回头见是她?来了,忙起身走?过来相迎:“媎媎,今儿天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说着拉她?到?身边坐了,姒太后问道:“你才从你二哥那里过来,他现下如何了?”
姬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气定神闲,知道宫内各处已安排停当,于是答道:“皇兄看起来起色尚好,只是还有些?睡不醒。”
姒太后点点头:“从前我记着他就?像这样病过一回,恐怕是那次没有养好,如今复发?了。”
随后她?三人又在殿中说了几?句话,姒太后留她?和姬云在这边用了午膳,到?未时初刻,忽然有个宫娥走?进来低声急禀:“圣人一刻钟前驾崩了。”
姒太后闻言微微抬眼看了看姬婴,果然过不多时,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领头的将?领刚开口:“臣奉圣旨……”就?被永寿宫外的内卫出手打断,很快从北殿群又开来了一支骁卫,里外夹着这支从东边开来的禁军,永寿殿这边大将?厉声喝道:“圣上?昏迷两日,才刚殡天,你就?来围太后宫殿,奉的是哪门子圣旨?”说完也?不等那人答言,当即在殿外厮杀开来。
另一边,延兴帝的寝殿此刻也?不平静,姬星断气时身边只有姜皇后在侧,她?见他忽然一阵抽搐,忙召殿外宫官和太医进来,等到?众人进殿,几?位太医走?上?前一看,已然咽气了。
她?见状忙召殿外掌印宫官以及接了旨意?的人都速进殿来,再召群臣进宫听宣遗诏,却不想一连喊了数声,通不见个人影。
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这边寝殿内,此刻见那几?个手握遗诏的人都不知所踪,登时感到?事态不妙,于是忙派人先去通知他兄长。
但送消息的人刚走?不久,就?有一支内卫从永寿殿的方?向开了过来,那支队伍抵达这边寝殿外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大宫娥。
那宫娥走?进殿,也?没朝姜皇后行礼,只是看了看榻上?的延兴帝和跪在榻前的太医,随即当众宣道:“太后诏曰,皇帝急病殡天,未与政事堂立遗诏,依例应由太子姬良即帝位,念及太子年幼,相位空悬,着中书令魏王姬婴临时统管政事堂,代幼帝摄政监国,宣皇后即刻携太子前往永寿殿,议定大行皇帝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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