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小太监161
四个?人进了屋, 澹台折玉坐在书房的罗汉床上,扶桑侍立在侧。
君如月一句寒暄也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双手递给?澹台折玉, 继而开门见山道:“昨夜子时,这封信送到我爹手中, 我爹看过之后, 立刻命我给殿下送来。”
澹台折玉接了信封,犹豫一瞬,抽出?信笺,熟悉的字迹随即映入眼帘——
五皇子殁,皇上病入膏肓, 速即护送大皇子归京。
澹台折玉盯着舅舅亲笔写就的这几个?字,久久无言。
他和五皇子澹台无争虽是同父异母, 但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们背靠着同一个?母族, 自然比另外几位皇子要亲近些,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又存在着竞争,所以他们这对亲兄弟反而不如他和韩君沛这对表兄弟情谊深厚。
当初听到韩君沛的死讯时, 他悲愤填膺,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却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难过,淡淡的惋惜,淡淡的意?外……虽然死的是他的亲弟弟, 虽然澹台无争今年才十五岁,但在那座罪恶滔天的皇宫里, 一个?年轻皇子的死亡实在不足为奇,通向皇位的道路本就是由尸山血海铺就的,只是他原以为澹台无争能够顺利走到终点,却没想到他死在了胜利在望之时。
当初他被?头疾与心疾折磨得近乎疯魔,意?欲杀父弑君,却被?舅舅阻止,舍弃他一个?,换来整个?韩氏毫发无伤,舅舅转而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流淌着韩氏血脉的皇子身上,而今澹台无争死了,他又成了舅舅的救命稻草。
可?是他不想,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巨大的牢笼里去,他不想再被?卷入权力的漩涡,他不想坐在那把龙椅上当什么孤家寡人,他只想和扶桑在一起,做一对闲云野鹤,恩爱到老。
但他没得选。他若不去,任由皇位落入太后一党手中,那么他和扶桑必死无疑,他们的亲人全都会陷于危境,再无宁日。他绝不可?能让扶桑给?他陪葬,而且他答应过扶桑,要护他爹娘周全,他不能食言。
漫长的沉默令君如月忐忑不安,在他看来,如今唯有澹台折玉继承皇位,才能保证启国?安定,只有启国?安定,天下才能安定,若皇位旁落,武安侯韩子洲岂会甘心俯首称臣?他必将起兵造反,届时天下大乱,则百姓危矣。
君如月扫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扶桑,猝然双膝跪地?,双目灼灼地?直视着澹台折玉,语调铿锵道:“殿下,启国?乃至全天下的百姓安危全都系于殿下一身,此事干系重大,犹豫不得,还请殿下速下决断。”
澹台折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决断?他哪有资格下什么决断?他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唯一的一次抗争,还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等雪停,我们就走。”澹台折玉淡声?道,“你们先?去前殿候着罢。”
“是。”君如月起身,转身退出?时又睨了扶桑一眼,他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君如月和薛隐出?去后,澹台折玉抓住扶桑垂在身侧的手,将他拽到腿上抱着,低声?问了一句。
扶桑乖顺地?靠在他肩上,嗓音幽微:“我在想,变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好似晴天霹雳,不给?人一点准备。”
比如春宴,早上还同他有说?有笑,中午就被?人抓住手脚投进镬鼎,烹煮而死;比如修离,他不过出?了一趟门,回来时修离就已溺水而亡;比如今日,他和澹台折玉正开开心心地?堆着雪人,突然一个?噩耗传来,美好的生活顷刻间就分?崩离析。
扶桑又想起晨起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句“天生异象,必有灾殃”,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澹台折玉轻轻揉搓着扶桑冰凉的手,无可?奈何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很多时候,我们根本别无选择,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扶桑深有体会,他就是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而命运待他实在不薄,他几乎没吃什么苦,而且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幸福和快乐,他不该有任何怨言。
“扶桑,我必须去。”澹台折玉忽然没有勇气去看扶桑的脸,低眉敛目道,“否则会有无数人因我而死。”
“我明白。”扶桑语气平平,听不出?悲喜。
“但我不能带你一起走,”澹台折玉紧接着道,“此去京城,必定凶险万分?,我怕……我怕我护不住你。”
“我也明白。”扶桑抬手抚摸着澹台折玉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柔声?道:“玉郎,你只管去做你该做的事,不用担心我,我会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
“你去碎夜城等我,”澹台折玉道,“君府的人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澹台折玉无比庆幸,庆幸无人知晓他和扶桑私定终身的事,纵使何有光和安红豆看出?他和扶桑关系不寻常,恐怕也只当扶桑是他泻慾的玩物,绝不会想到他们已经结为夫妻。
那么在旁人眼里,扶桑就只是个?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没有人会难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奴婢。阿勒循和澹台云深的悲剧,绝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
“不要把我们真正的关系告诉任何人,”澹台折玉不放心地?叮嘱,“那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我不会说?的。”扶桑笑了笑,“就算我说?出?去,别人肯定会以为我疯了,没人会信的。”
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澹台折玉倏然哑口无言,他凝视着扶桑的脸,蓦地?悲从中来,泪意?汹涌。
他将扶桑摁进怀里,不让扶桑看见他的脸。
“玉郎,”扶桑在他耳边道,“在你走之前,陪我做两件事。”
“哪两件?”澹台折玉的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
“第一件,陪我把那个?雪人堆完。”
在君如月和薛隐来之前,他们已经团好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只需要把两个?雪球摞起来,雪人就有了身子。
扶桑从棋罐里捡了两枚黑子,摁在雪人脸上,雪人就有了眼睛;澹台折玉折了两根竹竿,插在雪人的两侧,雪人就有了手臂;最后扶桑剪了一小块红布,贴在眼睛下面,雪人就有了嘴巴。
“大功告成。”扶桑拍拍手上的雪,对着半人高?的雪人笑逐颜开。
外头雪虐风饕,实在太冷了,扶桑的双手、脸颊、耳朵已经冻得通红,没来得及多看雪人几眼,就被?澹台折玉连搂带抱地?弄回屋了。
两个?人坐在炭盆前烤火,澹台折玉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扶桑倾身附到澹台折玉耳边,轻声?细语:“我要和你交-欢,直到雪停为止。”
第162章 小太监162
仿佛老天爷也不忍心让这对有情人那么快分离,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个白天,直到半夜才停。
雪下了多久,澹台折玉和扶桑就抵死缠绵了多久, 午饭和晚饭都没吃,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就连玄冥都被撵到前殿去了。
雪停风止, 夜静山空。
精疲力尽的两个人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也不管身上是干净还是腌臜。
“饿不饿?”澹台折玉喑哑道。
“你已?经将我喂饱了。”扶桑的嗓子也是哑的。
“要不要喝水?”澹台折玉又问。
“不要。”扶桑在他胸口蹭了蹭,“我现在只想睡觉。”
“好,睡罢。”
明明疲惫已?极,不知为何?却了无睡意。
静躺片刻,扶桑将自己的脑袋从澹台折玉胸口移到枕上, 离别还未到来,他已?经开始思念他, 他想看着他。
烛光摇曳,帐内昏暝,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 与扶桑四目相对?,他微眯着眼, 想将扶桑的神色看清楚,眉心便自然而然地蹙起来。
扶桑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用食指将澹台折玉眉心的褶皱抚平,轻声道:“你一眯眼就习惯性皱眉,这样容易长皱纹。”
“睡不着?”澹台折玉低声问。
“嗯。”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不要。”扶桑把手缩回被子里,随即被澹台折玉的手抓握住, “我有话和你说。”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说。”
扶桑缓缓道:“君如月急着带你回碎夜城,定要快马加鞭, 我不想受颠簸之?苦,就不与你们?同行了,我在这里多住两?天,等天气转暖了,再请周将军送我去?碎夜城,好不好?”
澹台折玉稍作思忖,道:“好,让有光叔和红豆婶陪着你,你什么时候走?,他们?就什么时候走?。”
“有光叔和红豆婶走?了,谁来照看这座行宫呢?”
“君府自会派人过来。”
“那咱们?的行李就先放在这里,等你从京城回来,我们?再来这里取。”
澹台折玉微微一顿,笑着应了声“好”。
“你明天要带些什么?”扶桑问,“等睡醒了我帮你收拾。”
澹台折玉握着扶桑的手去?触碰他颈间戴着的七宝璎珞,道:“我带着它就足够了。”
扶桑强忍泪意,笑着点点头:“好,但?愿它能?保佑你,我也会日日为你祈祷的。”
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他会哭的,他不能?哭,他要把这当成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离别,就好像今天走?明天就能?回来,根本没必要伤心难过。
扶桑重新把自己的脑袋移到澹台折玉胸口,闷声道:“我困了,睡罢。”
澹台折玉帮他掖好被角,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没再作声。
扶桑始终没能?睡熟,一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徘徊,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
“殿下,我们?该动身了。”
君如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时,扶桑猛地惊醒过来,见身边是空的,他弹坐起来,惶急地呼唤:“玉郎!玉郎!”
“我在!”澹台折玉快步走?来,掀开纱帐入内,拉高被子裹住扶桑赤躶的身子,柔声道:“我在呢。”
见他穿戴整齐,扶桑怔怔道:“你要走?了?”
“嗯。”澹台折玉将他鬓边的几缕乱发理到耳后,“天还没亮,外面冷得很,你不用起来送我了,接着睡罢。”
扶桑轻不可闻地应了声“好”,除此之?外,他竟无话可说,生怕一句话说不对?自己就会崩溃,哭着求澹台折玉不要走?,求澹台折玉带上他,但?他不能?,他不能?做澹台折玉的累赘。
澹台折玉也在极力压抑着情绪,今日既是生离,也有可能?是死别,谁都不能?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回来,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扶桑,他就心痛如绞,但?他还要硬逼着自己露出?微笑,慢声道:“待会儿我让红豆婶给你做早饭,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吃饭,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昨天两?个人沉浸在最后的狂欢里,就吃了顿早饭,可扶桑丝毫不觉得饿,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哀恸填满了。
“你也是,”扶桑动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牵起唇角,他猜他笑得肯定很难看,“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澹台折玉点点头,在脸上的笑容支离破碎之?前抱住扶桑,哑声道:“扶桑,再叫我一声夫君。”
扶桑用尽全力抱住他,语带哽咽道:“夫君,夫君……我爱你。”
“我也爱你。”短暂的相拥之?后,澹台折玉强迫自己松开扶桑,“我该走?了。”
“快走?罢,”扶桑努力地笑着,“君如月刚才都催你了。”
最后再看扶桑一眼,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扶桑唇上碰了一下,而后霍然起身,走?出?帐子,抓起放在桌上的玄铁剑,大步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他一句承诺也不曾留下。
在纱帐掀开又落下的那一刻,从昨天忍到今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扶桑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汹涌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又隔着一层纱帐,澹台折玉留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道朦胧的影子,那道影子出?了门,便消融在浓稠的夜色里,无迹可寻,他想追上去?,可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门关上的瞬间,扶桑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瘫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痛哭,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了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恸也就戛然而止了。
第163章 小太监163
何有光来到后殿时, 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挂在天?边。
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水壶, 站在门外道:“扶桑, 你起来了么?”
屋里静悄悄的,等了须臾, 他又叫了两声, 还是无?人应答,何有光的心陡然?悬起来,直接推门进?去,将?食盒和水壶往桌上一放,大步来到床边, 看不见扶桑的人,却不敢贸然?去掀被子, 沉声唤道:“扶桑?扶桑?”
被子底下一动不动,何有光再也顾不上失不失礼冒不冒犯, 掀开被子一瞧, 登时心头大骇,急忙将扶桑扶坐起来, 让扶桑靠在他身?上,用拇指掐扶桑的人中,除了这个土法子他也无计可施。
幸好很快奏效,扶桑倒抽一口?气,猛地坐直身?体,他一丝没挂, 雪白的后背映入何有光眼帘,何有光立即挪开眼, 起身?走到一旁,窘蹙道:“你、你快躺下。”
好在棉被拥在胸前,堪堪将?胸脯遮住了,没将?扶桑的秘密暴露出来。他粗喘了几下,抓着被子慢慢躺下,神色惝恍地看着立在床边的何有光,脑海中一片混沌,片刻之?后,心口?倏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因为他终于想起来:澹台折玉已经?离他而去。
何有光看着他泫然?欲泣的表情,有心安慰几句,可惜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扶桑,早饭做好了,快起来吃罢。”
扶桑偏着脑袋,目光透过纱帐,见门口?洒着一地金光,哑声道:“出太阳了。”
何有光帮他把帐子挂起来,道:“今儿个转晴了,不过下雪不冷化雪冷,你还是要穿厚些。”
“山道上的雪一天?就能化完吗?”
“雪下了一天?一夜,院里的积雪都没过脚脖子了,我估摸着得两三天?才能化完。”
扶桑“哦”了一声,顿了顿,缓缓道:“有光叔,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去碎夜城,你和红豆婶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离开这?里,回家去罢。”
何有光面上没什么喜色,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何有光走后,扶桑又在床上躺了片刻。
枕头上,被子上,他身?上,全是澹台折玉的味道,然?而澹台折玉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和澹台折玉肌肤相?贴、肢体交缠了。
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撕扯着疼,疼得他泪流不止。
好冷啊,即使他缩成一团,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他要离开这?间屋子,去到太阳底下,或许就暖和了。
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扶桑强撑着爬出被窝,一件一件穿好冷冰冰的衣裳,再也不会有人贴心地帮他把衣裳烤得暖暖的再给他穿了。
洗过脸,把早饭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在桌上,虽然?他仍然?感觉不到饥饿,但澹台折玉特意叮嘱过让他好好吃饭,所以就算不想吃也硬逼着自己?往下吃。
吃着吃着,忽然?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亲手给澹台折玉做一顿饭,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掉进?粥碗里,再喝进?肚里去,突然?犯恶心,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又全都吐了出来。
漱漱口?,扶桑实在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于是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就这?么傻呆呆地坐在太阳地里,定定地看着那?个半人高的雪人,看似静如止水,其实一幕幕回忆正在脑海中翻腾。
他想起澹台折玉教他习武,可第一步扎马步就将?他难住了,勉强坚持数日,终于认清自己?不是习武的材料,只好放弃。
他想起七月最热的时候,他们把玉簟铺在院里,旁边点上驱蚊的火绳,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交-欢,餍足之?后直接去下面的水潭中游泳——游泳当然?也是澹台折玉教他的,有澹台折玉在,他轻易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只用两三天?就如鱼得水。他最喜欢和澹台折玉手牵着手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也喜欢澹台折玉背着他从廊桥上一跃而下,一起沉进?水底再一起浮上来。
他想起澹台折玉为他作了一幅又一幅画,躺着的,坐着的,半遮半露的,衣冠楚楚的,几乎每幅画里都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陪在他身?边。
……
他一边想,一边泪如雨下,直到何有光拖着一把长柄竹笤帚上来,他才擦干眼泪,帮何有光一起扫雪。
两个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院中积雪扫干净,只留下了那?个雪人。
太阳落山之?前,雪人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扶桑把那?两颗“眼睛”捡回来,放回棋罐里。
去前殿和何有光、安红豆一起用过晚饭,扶桑带着玄冥回到后殿,收拾收拾东西,便早早地睡下了。没有洗澡,他舍不得洗掉澹台折玉留在他身?上的气息。
孤枕难眠,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才睡着。
天?蒙蒙亮时,扶桑醒了,他麻利地穿好衣裳,左肩斜挎着他娘给他缝制的书袋,右肩斜挎着在函德城买的八达晕锦袋,手里还挽着个包袱,带着玄冥一起穿过那?座隐秘的墓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带给他无?数美好回忆的行?宫。
这?场风花雪月的美梦,是时候醒来了。
【本卷完】
第164章 小太监164
那?场大雪之后, 天气短暂回暖,中秋之后没几日,又陡然?转冷, 朔风从早吹到晚, 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
扶桑被呜咽的?风声吵醒,和窝在他?怀里的狸奴玩了一会儿, 在被窝里脫掉上衣, 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从枕下掏出?裹胸布,一圈一圈地裹在胸口——他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在行宫无拘无缚的?这三个半月,他?的?丁香小乳长成了两颗蜜桃, 那几条用软烟罗裁制的胸衣已?经穿不上了,他?只好用?回曾经的?笨方法, 用?一尺宽的白布在胸前缠上五六圈,将峰峦变成平川。
炭盆里只剩灰烬, 屋里冷飕飕的?, 扶桑快速缠好裹胸布,穿上中衣, 罩一件水田小夹袄,套上裤子,再穿一袭石灰色交领长袍,最后穿好鞋袜。
推开窗,寒风扑面?,但见曙色凄迷, 寒枝雀静,屋宇错落, 街巷纵横,只觉满目萧瑟,心头不由也笼罩着愁云惨雾,于是又将窗户关上,眼不见?为净。
窗侧立着一张掉了漆的?条案,左边摆着一只青釉缠枝纹梅瓶,瓶中插着两枝金灿灿的?银杏叶,是这间屋里最明亮的?色彩;右边放着一只木雕的?狸奴,是何有光亲手雕成,当作小玩意送给扶桑的?;中间竖着一面?铜镜,扶桑对镜梳头,前面?分出?些半长不短的?碎发,帘子似的?垂在额前,几乎遮住眉眼,其?余的?头发用?一根一指宽的?灰色布条束在脑后。
收拾妥当,扶桑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喜形于色,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他?急忙过去开门,从小兰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铜盆,笑着道谢,小兰脸上总是自带三分笑,和声细气道:“早饭马上好了,洗完脸就下楼罢。”
玄冥听见?说话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跳下床,跟着小兰先走?一步。
扶桑洗漱完,涂好面?脂,一出?门就瞧见?陈秀秀抱着英英从隔壁房间出?来,忙笑着喊了声“二嫂”。
扶桑已?经在何家?住了五六日,可陈秀秀每次看到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他?长得可真俊啊。
扶桑身上穿的?这件外袍是她丈夫何士隆的?旧衣,洗得都有些泛白了,袖子上还打了补丁,却被扶桑穿出?了几分贵气,可见?真正好看的?人根本不靠衣装,靠脸就够了。
英英一看见?扶桑,立马松开了陈秀秀的?脖颈,朝扶桑伸着两条胳膊,奶声奶气道:“抱抱,抱抱。”
扶桑便伸手将她抱过来,陈秀秀笑嗔一句“小白眼狼”,纳罕道:“真是怪了,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稀罕你呢?”
扶桑蓦然?想起澹台折玉说过,他?身上有种纯净无害的?气质,好人乐于亲近他?,坏人乐于伤害他?,所幸他?遇见?的?大部分都是好人,帮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定是因为你生得好看。”陈秀秀自问自答,扶桑赧然?一笑,用?鼻尖蹭了蹭小婴儿又软又嫩的?脸颊,英英的?小手摸着他?的?脸,道:“香香。”
英英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她总喜欢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诸如“奶奶”、“哥哥”、“抱抱”之类,这两天新学会了一句“猫猫”,是她对玄冥的?称呼。
扶桑抱着英英,跟在陈秀秀身后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石板上散落着金黄的?银杏叶,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就伫立在墙外,触手可及。
这是一座和酒楼相连的?二层小楼,楼上四间房,何士隆和陈秀秀带着女儿住在最东边那?间厢房,最西边靠近楼梯那?间住的?则是何孝昌和王锦,夹在中间那?两间分别住着何孟春和何仲春兄弟俩,以及扶桑这个客人。
楼下也是四间房,一间堂屋,堂屋西边住着何家?最年长的?老太太,也就是何有光的?母亲郑氏,何有光和安红豆住在堂屋东边,最东边那?间则是杂物房,杂物房正对着厨房,厨房是两间连通的?瓦房,酒楼的?所有饭菜皆在此?烹饪。
酒楼要到巳时才开门迎客,吃完早饭才开始忙碌。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八个大人、两个小孩和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挤挤挨挨地围着一张八仙桌,好不热闹。
这便是扶桑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爹娘、棠时哥哥,还有金水、银水团聚在一起,住在嘉虞城那?座四合院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所以他?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冬去春来,他?就会启程前往嘉虞城。
吃过晚饭,除了扶桑和老太太之外的?其?他?人都忙起来,为开门迎客做准备,扶桑很想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可何有光说什么?都不让,扶桑只能帮着老太太照看孩子。
他?是在中秋节第二天来到这里的?,从此?便足不出?户,以免在外头撞见?搜寻他?的?人,虽然?在他?来之前周醒就已?带人把整个永平镇找遍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闷了这么?多天,今儿个扶桑打算出?去走?走?,他?需要一顶帷帽,遮住他?的?脸。
西北风沙大,帷帽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陈秀秀屋里就有一顶,小兰帮他?取来,他?拿在手上,去厨房知会何有光一声,何有光问他?出?去做什么?,扶桑道:“我要去驿站,给我哥哥寄封信,让他?知道我的?近况。”
何有光不放心他?单独出?去,让小儿子何士隆陪他?一起,扶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大人要出?门,两个小孩岂有不跟着的?道理,就连英英都哭着要“抱抱”,扶桑心有不忍,可她太娇弱,禁不得外头的?冷风吹,只能留在家?里。
于是,何士隆带着扶桑,还有何孟春和何仲春这对小兄弟,一起出?门了。
出?了清风楼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街上多的?是戴帷帽的?行人,扶桑混迹其?中,身形适中,衣着朴素,并不打眼。
一开始他?还悬着心,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抓他?,渐渐的?也就想开了——他?没那?么?重要,他?在外人眼里也就是个弃奴,实?在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力气。
第165章 小太监165
永平镇夹在碎夜城和旌善城这两大战略要塞之间, 又离鹿台山这个风景名胜很近,是商旅行客往来的必经之地,故而颇为繁华, 否则清风楼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好了。
清风楼离驿站没多远, 步行过去也就一刻钟的功夫,甫进门何士隆就?瞧见了熟人, 热络地寒暄起来, 他?们说的此地方言,扶桑隐约听出来对方是清风楼的常客。有?人好办事,在这位驿卒的帮助下,何士隆很快就?把信寄了出去——扶桑一开口就能听出不是本地人,由何士隆代他?出面, 可以避免一些麻烦。
从驿站出来,何士隆道:“难得偷个懒, 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扶桑今日?出来,主要就?是为了散心, 有?人陪伴当然比独自游荡要好, 他?欣然答应:“那就有劳二哥了。”
从帷帽边缘垂下来的皂纱遮住了扶桑的脸,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何士隆恍惚觉得是个女子在说话。扶桑严重缺乏男子气概,他?不仅有?着雌雄莫辩的美?貌,就?连嗓音也幽柔绵软,娓娓动听?。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你也太见外了。”何士隆笑道,“我?爹我?娘说了, 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都是你的功劳, 你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们为你做什么都是该当的,你无?需跟我?们客气,你越随意?我?们就?越自在。”
放有?光叔和红豆婶下山是澹台折玉的主意?,扶桑不敢居功,但?何士隆说得对,他?确实应该尽快放下寄人篱下的客套与拘束,这样大家都自在,毕竟他?还要在何家住上几个月呢。
“‘恩人’二字折煞我?了,有?光叔和红豆婶愿意?冒险收留我?,他?们才是我?的恩人。”扶桑话锋一转,“不过?二哥教训的是,太见外了确实不好,以后咱们谁都别跟谁客气,就?当是一家人。”
“这话我?爱听?!”何士隆一手搭上扶桑的肩,就?像方才和驿卒寒暄时那?样,随意?地拍了两下,他?手劲大,扶桑的身子不禁偏了偏,何士隆急忙收手,表情有?些讪讪。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恰在此时路过?,何孟春和何仲春立刻闹着要吃糖葫芦,替何士隆化?解了尴尬。
红馥馥的糖葫芦斜插在草把子上,犹如一束红花。何士隆先给两个小的一人一串,又认真挑了串好的递给扶桑,扶桑犹豫了下,伸手接住,乖驯道:“谢谢二哥。”
何士隆没当过?哥哥,扶桑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他?心头泛软。难怪家里男女老少都那?么喜欢扶桑,他?的确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惹人怜惜。
扶桑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捏着皂纱,以防风把皂纱吹到脸上。他?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细嚼慢咽,酸酸甜甜的滋味一路从舌尖蔓延到心尖。
他?不由想起刚被澹台折玉召回身边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函德城的地方落脚,他?出去逛街,回客栈的路上给澹台折玉买了一串糖葫芦,澹台折玉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第一串糖葫芦。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一想起澹台折玉,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酸涩泪意?。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今天出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从锥心蚀骨的思念里拖出来么?若是放任自己继续在哀痛里沉湎,他?迟早会病倒的,然而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生病,他?已经给有?光叔他?们添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再让他?们照顾一个病人?在见到棠时哥哥之前,他?必须保持健康。
扶桑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看看沿街的店铺,看看擦肩而过?的行人,看看房前屋后高耸的楝树。
日?复一日?的寒风早把楝树的叶子吹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还有?成串的苦楝子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物以稀为贵,一旦泛滥便不值钱了。
糖葫芦吃完了,何士隆又给两个侄儿?买了龙须酥,吃完龙须酥又买了蜜饯和云片糕,两张小嘴就?没停过?。
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到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的这边是房屋,河的那?边是荒野。
何士隆把走累了的何仲春抱在怀里,望着河面上漂着的两艘货船,对扶桑道:“这条河叫洮水,是涴水的支流,从碎夜城流过?来,流向旌善城。”
扶桑见过?这条河。
他?料想周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去永平镇找他?,所以下山之后,他?先在鹿台山西麓的一个小镇待了几天,直到中秋过?后才乘船来到永平镇,果然躲过?了周醒的追捕。
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偏巧那?天风大,小船颠簸得厉害,他?被晃得头晕恶心,呕吐不止,下船时犹如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得就?像踩在棉花上。
沿河走了一段,扶桑看见了那?天他?下船的码头,几艘小船停靠在那?里,船夫朝着他?们吆喝:“客官,坐船吗?”
何孟春用清亮的童声回答:“不坐!”
又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见婉转悠扬的丝竹之音,曲调甚是熟悉,想来是听?柳翠微弹过?。
他?撩起遮面的皂纱,看见数丈外的河面上游曳着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乐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他?还看见几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在二层的平台上婆娑起舞,裙裾飘扬。
如果是在碎夜城看见此情此景,扶桑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可这艘画舫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永平镇再繁华,到底是座偏远小镇。
“是不是觉得这艘画舫出现在这儿?挺奇怪的?”
何士隆将扶桑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问了出来,扶桑怔了怔,“嗯”了一声。
何士隆把何仲春放到地上,让何孟春带着弟弟一边儿?玩去,而后抬手一指:“你往那?儿?看。”
扶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宽阔的河边,霍然望见对岸矗立着几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却孤立在荒郊野外,实在古怪至极,扶桑几乎要怀疑那?是海市蜃楼,而非真实存在的。
“那?是摘星楼,”何士隆道,“那?艘画舫,还有?画舫上跳舞的姑娘们,都属于摘星楼。”
胳膊总抬着有?些酸,反正附近也没什么人,扶桑索性把帷帽摘了下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在画舫和摘星楼之间逡巡须臾,犹疑道:“所以……摘星楼是座妓院?”
“没错,但?不是普通的妓院。”
“你去过?吗?”
“那?可是个销金窟,平民百姓哪里去的起。”何士隆哂笑,“我?听?说,出入摘星楼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挥金如土。”
“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扶桑一头雾水。
“自然是从碎夜城和旌善城。”何士隆瞅了一眼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侄儿?,才慢条斯理道:“因为城里规矩多,管得严,贵人们没法?尽情玩乐,于是就?把摘星楼建在了这里,永平镇位于碎夜城和旌善城之间,又有?洮水相连,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方便。城里的贵人们舟车劳顿来到这里,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玩出人命也无?所谓,拍拍屁股就?走了。”何士隆骤然压低声音,“每隔一段时间,这条河上就?会出现一具女尸,那?些撑船的船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碰见好心的会把尸体捞上来,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大部?分人都只当没看见,任由尸体随波逐流。”
“那?可是人命啊,”扶桑难以置信,“官府都不管吗?”
“穷乡僻壤哪来的官府,镇上最大的官就?是个亭长,除了欺压百姓没别的本事。”何士隆扯出一个冷笑,“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摘星楼里的客人哪个他?都惹不起,只能当个缩头乌龟。”
扶桑愤然道:“亭长不管,就?告到县令那?里去,县令不管,就?告到知府那?里去,总会有?人管的。”
“谁来告?谁敢得罪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何士隆无?奈道,“就?算告到县令和知府那?里又能怎么样呢?摘星楼的主人指不定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早就?把他?们买通了。我?们家开个正经酒楼还要在亭长那?里一番疏通,摘星楼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扶桑被堵得哑口无?言。
画舫行得很慢,靡靡之音犹在耳边袅绕,那?些舞妓还在船头跳着舞,依稀还能听?见男子的欢笑。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她们一定很冷罢?
那?座富丽堂皇的摘星楼,是贵人们纵情声色的欢乐场,却是这些弱女子的人间炼狱。
眼前的风景突然不再赏心悦目,扶桑把帷帽戴回头上,遮住了视线。
“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何士隆暗悔失言,扶桑是出来散心的,他?说这些无?疑是给扶桑添堵,“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罢。”
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走过?去牵住了何孟春的小手,他?太冷了,急需汲取一点温暖。
第166章 小太监166
回去的路上, 扶桑去药铺抓了几服药,用来药浴。
药浴可以通行气血、濡养全身,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几乎没病过, 都是药浴的功劳。
直到回到清风楼, 扶桑心里还是闷堵得难受。
他在?窗前呆坐片刻,渐渐有些喘不上气来, 疑心是裹胸布缠得太紧的缘故, 于是将门窗都关好?,脫得?仅剩一条亵裤,躺进冷冰冰的被窝里。玄冥紧跟着钻进来,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皮毛凉滑如水。
那条承载着无数欢愛记忆的麂皮毯子被他从行宫里带了出来, 此刻就铺在?他身下,毛绒绒的那面贴着肌肤, 让他感到一丝暖意。
胸口没了束缚,呼吸慢慢变得?通畅, 被窝也暖起来。
扶桑侧躺着, 一只?手搭在?玄冥身上,听着它?“呼噜呼噜”的声音, 稍稍觉得?安心。至少还有玄冥与他作伴,不离不弃。
玄冥的尾巴扫到了他的肚子,有点痒,扶桑伸手去挠了挠,手便搭在?了肚子上。
澹台折玉从后面抱着他时,最喜欢把手搭在?他的肚子上——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 扶桑立即强迫自己去想别的——还在?行宫时,他因为吃得?太多?而有了小肚子, 逃离行宫之后,他情?绪低迷,茶饭不思?,面颊日渐消瘦,下巴都变尖了,可肚子不知为何却没瘦下去,似乎还变大了些。他当然知道这不对劲,但又没法去看大夫,只?能尽量忽略,而后静观其变。
转念又想起那座摘星楼,还有那些在?摘星楼里受苦受难的女子们,他无法想象她们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也不敢想。
镇上的百姓都在?隔岸观火,任由那些女子的性命消逝在?滔滔长河之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扶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否则良心难安。
他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君如月。君如月虽然生于权贵之家,身上却无半点纨绔之气,是个品格端方的正人?君子,定然不会?姑息摘星楼的恶行。只?是,君如月在?不在?碎夜城尚未可知,他很有可能追随澹台折玉前往京城了,回京之路凶险万分,澹台折玉需要有能之人?的鼎力相助,比如君如月和薛隐。
思?来想去,他只?能“自投罗网”,亲自去一趟碎夜城,一探究竟。若能见到君如月自是最好?,他并不担心君如月会?强迫他回君府,因为他相信君如月的为人?。
倏而有了件正经事要做,扶桑的心里久违地生出些类似雀跃的心情?,恨不得?即刻动身。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昏昏睡去,又悠悠醒转,便听见风雨交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棂。
无论是晨起还是午休,醒来后总是会?第一时间想起澹台折玉,情?不自禁地缅怀起那些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心爱之人?的日子,那些既平凡又珍贵的日子,而今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了。
泪水潸然而下,洇湿了枕头。放任自己伤心片晌,扶桑擦干眼泪,坐起身来,将裹胸布一圈一圈地缠在?胸口。
直到夜里酒楼打?烊,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突然下这一场雨,道路必然变得?泥泞难行,若是明儿个天气转晴,还得?再等三五天才能上路,所以扶桑就没跟何有光提起他打?算去碎夜城的事,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第二天并未如扶桑期待的那样转晴,而是阴云密布,寒风肆虐,黄灿灿的银杏叶落得?到处都是,也没人?扫,反正扫了还落。
天气不好?,难免影响生意,酒楼没什么?客人?,陈秀秀便回后头带孩子,几个闲人?都待在?老太太住的西屋里,门窗紧闭,点着炭盆,一室温暖祥和。
老太太和陈秀秀都在?床上坐着,背靠着墙,腿上盖着被子,手上做着针线活。英英还不会?走?,在?床上爬来爬去,陈秀秀时不时瞄她一眼,以防她掉下床去。
何孟春五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上个月才进了镇上的私塾。他坐在?扶桑腿上,扶桑手中拿着一本《三字经》,他字正腔圆地读一句,何孟春跟着念一句。
何仲春闲不住,一会?儿逗弄英英,一会?儿翻箱倒柜,一会?儿往炭盆里乱扔东西,弄得?屋里狼烟地动,惹得?老太太怒声呵斥,他却全当耳旁风,该干嘛还干嘛。
陈秀秀被烟呛得?咳了几声,咳着咳着遽然趴在?床边打?起干哕,扶桑急忙去把痰盂拿过来放在?下面接着,旋即去把窗户打?开通风,又倒了杯热茶,等陈秀秀直起身子,他将茶杯递过去,叮嘱一句:“小心烫。”
陈秀秀先漱了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把剩下的半杯热茶喝下肚去,扶桑接过茶杯,问:“还喝吗?”
陈秀秀摇了摇头,坐回原位,老太太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忽然道:“孟春,去跟你小叔说,你小娘身子不舒服,让他去医馆把孙大夫请来瞧瞧。”
小孩都喜欢跑腿,何仲春跟着何孟春走?了,屋里霎时清净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士隆带着一个容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走?进西屋,正是老太太口中的“孙大夫”。
孙大夫也没多?问,直接为陈秀秀把脉,不多?时,孙大夫收了手,笑?眯眯地看着老太太,道:“恭喜老夫人?,你们何家又要添丁了。”
此言一出,老太太、何士隆、陈秀秀全都喜出望外,扶桑也跟着道喜:“恭喜二哥二嫂。”
话音方落,不知想到什么?,扶桑猝然如遭雷击,脑海中“嗡”了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个荒谬至极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左冲右突,直教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栗。
关于这具畸形的身躰,他从来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他自以为没有怀孕生子的能力,可是……可是……万一他可以呢?不然他的肚子为什么?会?一天天变大?
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他有可能怀了澹台折玉的孩子……扶桑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时分不清是悲是喜,不禁泪如雨下。
“扶桑,你怎么?哭了?”何士隆诧异地问。
扶桑回过神来,慌忙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破涕为笑?道:“我……我替你们感到高?兴。”
何士隆正在?兴头上,也没多?想,只?听孙大夫简单叮嘱几句,问:“谁跟我回去拿药?”
扶桑立刻道:“我去罢。”
何士隆送孙大夫出了清风楼,塞给孙大夫一锭银子,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向父兄分享好?消息。
扶桑牵着何孟春这个跟屁虫,随着孙大夫穿街过巷,到了医馆,取了安胎药。
扶桑原本有问题想问孙大夫,到底没勇气问出口,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走?,连何孟春都察觉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扶桑强笑?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天太冷了。”
小巷逼仄,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扶桑拉着何孟春往旁边让了让,回头的瞬间,一道黑影猛扑上来,扶桑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口鼻,他“呜呜”两声,让何孟春“快跑”,紧接着便陷入昏迷,软倒在?袭击他的黑衣男子怀中。
第167章 小太监167
“……
云渺渺, 水茫茫。
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
莫向花笺费泪行。 ”①
扶桑在飘渺的琴音和歌声中渐渐恢复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睛, 呆怔了须臾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猛地?起?身,掀开?被子, 见?自?己衣衫整齐, 手脚未被束缚,心下稍安,正欲伸手撩开帷幔,忽闻脚步声靠近,他连忙后?退, 靠着墙瑟缩在床角,慌乱地在身上搜寻防身之物, 却什么都没找到。
帷幔被人?掀开?了。
扶桑直视着背光而?立的陌生男子,强自?镇定道:“你是谁?这是哪儿?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你们没有伤害他罢?”
对方置若罔闻, 不动声色地睨他几眼, 放下帷幔走了。
很快,扶桑听见?开?关门的动静, 他不敢擅动,又稍等了须臾,才挪到床边,掀开?帷幔窥探,左右两架落地?九枝灯将这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照得亮堂堂,屋内却空无?一人?。
他急忙下床, 快步来到窗边,抽掉窗闩, 推开?窗户,冷风顷刻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未及远望,他探头往下看,心顿时凉了半截——他身处高楼之上,想跳窗逃跑是不可能了。
正自?彷徨,猝然听见?开?门声,扶桑扭头看去,便见?方才那名陌生男子搀扶着另一位锦衣玉带的男子走了进来,二人?应是一对主仆。
锦衣男子面色潮红,脚步虚浮,显然是喝多了酒,随着他们?走近,扶桑闻见?了浓郁的酒气?。他背靠着窗台,凛凛寒风拂动着他的乌发和衣衫,有飘飘欲仙之致。
锦衣男子在不远处的圆桌旁落座,他醉眼?惺忪的看着扶桑,笑嘻嘻道:“美人?儿,还记得我吗?”
扶桑愣了愣,对方会这么问,就表明他们?曾经见?过,可他努力回想,却一丝印象也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孟春是否安好。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小男孩呢?”扶桑惴惴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锦衣男子偏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小厮,不悦道:“樊章?”
被唤作“樊章”的小厮低头哈腰,低声回道:“去抓人?的侍卫说,他们?把小孩迷晕后?丢在了巷子里,并?未伤他性命。”
扶桑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何孟春没事就好,否则他会内疚一辈子。
锦衣男子换回笑脸,看着扶桑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昨日我在船上,你在岸上,虽然隔了那么远,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昨天,船上……难道是那艘载歌载舞的画舫?
扶桑扭头朝外看,看见?了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看见?了被灯火照亮的粼粼水面,看见?了隐匿在夜色深处的小镇。
他此刻所处之地?,应该就是摘星楼了。
昨日他是楼外客,妄想救人?于水火,今日却成了楼中人?,自?救无?门,仿佛是老天爷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扶桑牵唇苦笑,心想,假如他从窗户跳下去,纵使不能保全性命,却能逃过一场欺辱,可是……他的腹中很可能孕育着澹台折玉的孩子,所以他不能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活下去。
扶桑悄悄地?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窗闩隐于袖中,主动走到圆桌旁,垂眸看着坐在对面的锦衣男子,怯怯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锦衣男子喜笑颜开?道:“当然。”
扶桑坐下来,静视着男子的面容,轻言细语道:“恕我愚钝,请问公子曾在何时何地?见?过我?”
锦衣男子道:“今年四月,碎夜城中的一家书肆。”
扶桑几乎立刻就想起?这人?是谁了,毕竟他在碎夜城只待了两三天,除了修离之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君如月陪他出?去逛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书肆里遇见?了一个意图不轨的纨绔子弟,君如月说他叫什么来着……朱钰!他叫朱钰!
“朱公子真是好记性,”扶桑挤出?一抹笑来,“当时不过匆匆一面,难为你还记得我。”
“如你这般绝色,自?是见?之难忘。”朱钰眉开?眼?笑道,“那日之后?,我便一直惦念着你,还曾派人?在碎夜城中寻找你的踪迹,可惜遍寻不获,万万没想到,君如月竟将你藏在这偏远小镇。”
扶桑将错就错,平心静气?道:“朱公子擅自?把我带到这里,就不怕君如月找你兴师问罪吗?”
“你该不会不知道罢?”朱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君如月追随废太子去京城了,何时回来、能不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呢。”
扶桑神色一黯,垂头不语。
君如月果然跟着澹台折玉去京城了,那他便无?需前往碎夜城了,那些妄图拯救他人?的设想也都成了空想。
朱钰以为他当真不知君如月的去向,又道:“那你知道君如月成亲了吗?”
扶桑抬起?头,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上个月,我还去君府喝了喜酒。”朱钰道,“所以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等他了,还是趁早另寻新欢罢。”
大事当前,君如月自?然没有心思提及私事,扶桑只是觉得奇怪,君如月一直非常抗拒婚事,怎么突然就成亲了?他娶的是谁?
朱钰撑着桌子起?身,樊章赶紧上前搀扶,却被朱钰推开?:“你先出?去罢。”
樊章犹豫了下,见?扶桑一副柳亸花娇、弱不禁风之态,显见?不是他家公子的对手,便乖乖地?去门外守着了。
朱钰在扶桑身旁坐下,伸手撩起?扶桑的鬓发,露出?姣好的侧颜,一边贪婪地?凝视,一边哑声道:“老天爷偏偏让你在这个时候遇见?我,就说明你我有缘,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扶桑低着头,不敢去看身边人?,紧张得嗓音轻颤:“我叫扶桑。”
“扶桑……”朱钰舔了舔嘴唇,克制着一亲芳泽的冲动,耐心劝诱,“你愿意跟着我吗?我爹是嵴州知府,整个嵴州都归我爹管辖,除了君北游,没人?敢和我爹作对。我是我爹的独子,我爹什么都听我的,就算我想纳你为男妾,我爹也不会反对。君如月那个懦夫,只能把你藏在这穷乡僻壤,他什么都给不了你,可我不一样?,我可以带你回碎夜城,我可以给你名分,我可以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人?。扶桑,你愿意吗?”
扶桑缓缓抬头,对上了朱钰炙热的目光。
他先前并?不知晓朱钰是嵴州知府之子,他没问过,君如月也没同他说过。
在权势面前,他卑贱如蝼蚁草芥,从前面对三皇子时是这样?,而?今面对朱钰还是这样?,他似乎永远逃不脱被权势欺压的命运。
“扶桑,你愿意做我的人?吗?”朱钰又问了一遍,扶桑再不答应,他可要霸王硬上弓了,他能忍到现在已是不易。
扶桑诚惶诚恐道:“如果君如月从京城回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朱钰急不可耐地?将扶桑拥进怀里,在他耳边道:“君如月要是真的那么在乎你,就不会把你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了,更?何况你跟他无?名无?分,何来背叛之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跟着我,我会护你一世周全,谁都不能伤害你。扶桑,我是真心喜欢你,你就从了我罢……”
话音未落,朱钰的唇便貼上了扶桑的颈,扶桑骤然一僵,右手紧攥着那支窗闩,一时间不知该被动承受还是主动出?击,就算他真的把窗闩插-进了朱钰的脖子里,结果了朱钰的性命,那他也死到临头了,他还不能死,可是,他是澹台折玉的妻子,他不能忍受别的男人?玷污他的身体。
当朱钰的唇即将落到他的唇上时,扶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试图推开?朱钰,可他才从昏迷中醒来,浑身乏力,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的推拒反而?让朱钰愈发兴奋了。
“怎么,害羞了?”朱钰一脸霪邪笑意,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扶桑脸上,“我们?到床上去,好不好?”
“我……我身子不适,恐怕会扫你的兴。”扶桑眼?泛泪光,切声恳求,“改天……改天我再好好伺候你,求求你……”
“我一刻也不能等了。”朱钰抓着扶桑站起?来,两具身躰紧貼在一起?,“感觉到了吗?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扶桑被朱钰强硬地?拖到了床上,帷幔遮挡了烛光,周遭霎时变得昏暗,好似被关进了一座狭小的囚牢,插翅难逃。
朱钰高大的身躯像座山一样?压在扶桑身上,压得他动弹不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唯恐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孩子被压坏了,手里那根窗闩早不知掉在哪里了。
他闭着眼?睛,任由眼?泪肆意流淌,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清白没有性命重?要,清白没有性命重?要,清白没有性命重?要……
“嘭!”
突然响起?的开?门声吓了扶桑一跳。
朱钰停下撕扯衣带的动作,对着帷幔怒吼:“滚出?去!”
“公子,大事不好了!”樊章的话音里满是惊恐,“有个黑衣人?杀进摘星楼了!”
第168章 小太监168
朱钰气急败坏, 丢下扶桑走了。
扶桑收住眼泪,理好衣裳,试图开门出去, 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转而来到窗边,探头往外张望, 能看到四散奔逃的人影。
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听得?扶桑胆战心?惊,然而他被困在高楼之上,无?路可逃,只得?将窗户关上,把?那些嘈杂隔绝在外。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里转来转去, 最?终躲进了立在床侧的紫檀顶箱柜里,虽然这么做并没什么用。
扶桑双手抱膝, 蜷缩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一颗心?揪成一团。
他再次清楚地认识到, 自己就是个废物,离了别人的保护, 他根本没法在这个危险重重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倘若今日能侥幸逃出生天,他不能再在何?家住下去,否则何?家必定会被他连累,家破人亡都有可能。那他能去哪儿呢?回行宫去,还是直接启程前往嘉虞城?此?地距离嘉虞城几千里远,单凭他自己如?何?能够平安抵达?更何?况他现在可能还怀有身?孕……
前途渺茫, 扶桑惶惶不知所措,对澹台折玉的思念犹如?暴雨倾盆, 瞬间将他淹没。
“玉郎,玉郎……”扶桑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在黑暗中蜷缩了不知多久,扶桑猛地抬起?头来——有人来了!
他用力捂住口鼻,唯恐自己发出任何?声息。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以致浑身?颤抖,手脚发麻,耳道嗡鸣,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种?危险一点一点逼近的感觉实在可怖至极,眼泪失控般肆意流淌,纵使如?此?,内心?深处却还怀着一丝期待,期待着命运的眷顾——如?果不是足够幸运,他不可能活到今天。
就在扶桑因惊恐过度即将晕厥时,柜门被人打开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停驻,扶桑泪眼朦胧地注视着站在门外的黑衣人,对方背光而立,又蒙着面,扶桑看不清他的容貌,却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扶桑想?求饶,可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那里,面色煞白,双目圆睁,眼泪兀自流个不停。
黑衣人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布,沉声问:“你受伤了吗?”
扶桑还在耳鸣,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他眨了眨眼,眨掉蓄在眼眶中的泪水,视线恢复清明,他终于看清来人是谁,先是喜出望外,旋即又不敢置信,吃吃道:“薛隐……真的是你吗?”
“是我?。”薛隐语气平平,“你受伤了吗?”
扶桑忙不迭摇头,又哭又笑,哽咽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隐肃然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在柜子里蜷缩了太久,扶桑腿麻得?厉害,双脚刚一着地就要摔倒,幸好薛隐扶住了他,而后直接将他打横抱起?,转身?朝窗边走去。
扶桑这才发现,门外围着许多人,皆是青壮男子,手握各式兵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却无?一人敢上前,显然都被薛隐打怕了。
薛隐抱着扶桑走到窗边,腾出一只手推开窗,道:“抱紧我?。”
扶桑意识到他要跳窗,立刻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顺势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肌肤相贴,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薛隐僵了一瞬,随即跃上窗台,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扶桑紧闭双眼,只觉得?夜风呼啸着钻进他的衣领和?袍袖,止不住地寒噤。
落地时,薛隐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从摘星楼里逃出来的人们看见薛隐犹如?见了活阎王,避之唯恐不及,有的折回摘星楼,有的跑向荒野,有的仓皇登船。
许多船只就停在不远处的渡口,薛隐抱着扶桑登上其?中一艘乌篷船,船夫不惊不慌,卖力摇橹,向着对岸行去。
扶桑背靠船篷坐着,惊魂未定,循声回望灯火辉煌的摘星楼,犹自不敢相信,他竟真的逃出生天了,老天爷实在待他不薄。
“朱钰对你做了什么?”
闻言,扶桑看向坐在对面的薛隐,低声道:“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你就来了。”顿了顿,他不安地问:“你……你没把?他怎么样罢?”
薛隐沉默少顷,冷冷道:“我?把?他杀了。”
第169章 小太监169
朱钰……死了?
扶桑的心猛地一沉, 惊怔须臾,讷讷道:“你不知道他是嵴州知府的儿子吗?”
“知道。”薛隐淡声道,“那又如何?”
扶桑无言以对?。
朱钰和君如月不睦, 君如月和薛隐应该算是朋友, 或许薛隐早就看朱钰不顺眼?,趁此机会除之而后?快。
单凭朱钰是摘星楼之主这一点, 此人便死有余辜, 薛隐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但他的父亲肯定?要为儿子报仇雪恨,何家?势必会卷入其中。扶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何家?家?破人亡,那和恩将仇报有什么分别?
扶桑心念急转,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子不教, 父之过。朱钰作恶多端,他的父亲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如你将朱钰的父亲也杀了, 以绝后?患。”
薛隐闻言微怔。
以他对?扶桑的了解,这不像是扶桑会说的话。
扶桑有副菩萨心肠, 连路边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如今却指使他取人性命,可谓是性情大变了。
扶桑也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 不等他改口?,便听?见薛隐沉沉地应了声“好”,将他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船头挂着一只羊角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洒在粼粼的水面?上,只能照亮方寸之间。
篷中逼仄且黝黯, 身周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扶桑后?知后?觉地问:“你受伤了?”
“没有。”薛隐向?来惜字如金。
“那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别人的血。”
扶桑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然而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楚,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小船靠岸,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船,而后?拾级而上,来到?了昨日何士隆领着扶桑走过的那条路。
扶桑驻足,望着坐落在河对?面?的摘星楼,低声道:“薛隐,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吗?”
“何事?”
“一把火烧了摘星楼。”
“好。”薛隐几乎不假思索。
扶桑道了声谢,又问:“我们现在去哪?”
薛隐道:“我送你回何家?。”
扶桑踟蹰起来。他现在还能回何家?吗?
朱钰虽然死了,但朱钰的手?下跟踪过他,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们很可能会去何家?找他,若找不到?他,绝对?会拿何家?人开刀,何家?男女老少十一口?人,不管谁有个好歹他都会内疚一辈子。
所以他还是得回何家?去,有薛隐在,定?能护他和何家?人周全。
“薛大哥。”这是扶桑第一次这样叫他。
从前薛隐是暗卫,甚少在人前露面?,只有在澹台折玉遭遇危险或有事吩咐时?才会现身,一路走来,扶桑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与陌生人无异。
“何家?于我有恩,而今却受我牵累,危在旦夕,我岂能弃之不顾。”扶桑满含愧疚道,“可我软弱无力?,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保护他人,所以……我只能求你,求你护何家?周全。”
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缘故,薛隐的嗓音又沉又哑:“我奉殿下之命保护你,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薛隐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天而降救他于危难,扶桑早已猜到?了,但听?薛隐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到?一阵难言的痛楚,险些?落下泪来。
“他不该这样做的……”扶桑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消散,“回京之路凶险万分,他更需要你的保护。”
薛隐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可澹台折玉执意让他留下来保护扶桑,哪怕他和君如月极力?劝说也没用。
那日分别前,澹台折玉对?他道:“扶桑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不允许他有任何差池,他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薛隐,答应我,今日我将扶桑托付给你,来日你要把他完好无缺地还给我。”
少时?的经历给薛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对?于情爱,他向?来鄙夷、厌嫌、 避而远之,他无法?理解澹台折玉缘何会爱一个小太监爱到?“生随死殉”的地步?大丈夫理应以家?国大义为重,怎么能受困于儿女情长?
不过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听?命行事即可。
静默少顷,薛隐低声道:“殿下身边有众多高手?追随,君如月和褚行遇的武功皆不逊色于我,你大可放心。”
扶桑怎么可能放心,他这辈子都会牵肠挂肚。顿了顿,他问:“褚行遇是谁?”
薛隐道:“君如月的妹婿。”
扶桑回想片刻才记起来,君如月说过,褚行遇是他父亲为他妹妹择定?的未婚夫婿,为了给妹妹准备婚房,君如月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澹台云深的事迹。
忽然想起朱钰说君如月在上个月成?了亲,扶桑又问:“听?说君如月成?亲了,他娶的是谁?”
“严茹。”薛隐道,“严律的妹妹。”
这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扶桑很快就想起来,那日君如月带他在碎夜城中闲逛,他与这对?兄妹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匆忙一瞥,他实?在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
扶桑微微一笑,有感而发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②”
薛隐不通文墨,不解其意,却也不多问。
夜还不深,街上却行人寥寥,两侧商铺大都关门闭户,只有客栈酒馆还开着,不时?传出一阵喧哗,衬得这夜格外凄清。
扶桑频繁地回头瞻望,薛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兀自道:“摘星楼那些?护卫已经被我杀得所剩无几,在召集足够的人手?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时?无话,二人并肩前行,寒风凛冽,吹得人瑟瑟发抖。
扶桑只想快些?回到?何家?,那里虽然不是他的家?,却是他现在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栖身之处。
但何家?已然不能久留,等薛隐解决了后?顾之忧,他们就离开此地——他原本打算等春暖花开之时?再动身,然而情况有变,无论他的腹中到?底有没有澹台折玉的骨肉,他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清风楼已经近在眼?前,薛隐蓦地停住脚步,语声低哑:“你自己回去罢,我就住在隔壁的客栈,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你同我一起去何家?罢?”扶桑的话音里含着微弱的请求,“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薛隐道:“我沐浴更衣之后?就去找你。”
扶桑想了想,点头答应:“我等你。”
扶桑举步前行,没走几步,身后?猝然传来一声异响,他急忙回头,却见刚才还好好的人倒在了地上。
“薛大哥!”扶桑惊呼一声,转身朝着薛隐奔去。
第170章 小太监170
薛隐昏迷不醒, 扶桑弄不动他,好在?清风楼就在?眼前,他跑去叫来何孝昌和何士隆帮忙, 兄弟俩将薛隐抬回家, 一路抬进扶桑的房间,放到床上?。
在?外面?还不明?显, 一到屋里薛隐身上的气息便藏不住了, 何孝昌神色惊疑,低声自语:“好重的血腥味……”
何士隆自然也闻见了,他扭头看着扶桑:“这人是谁?他是不是受伤了?”
不等扶桑作答,何有光便道:“你们先出去。”
跟过?来?的一屋子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撵了出去,只剩下?扶桑和安红豆留在?屋里?。
何有光上?前察看, 只见薛隐面?色涨红,触手滚烫, 显然是在?发高烧,他先让安红豆去端一盆温水, 而后将薛隐扶起来?, 道:“扶桑,把他的外袍和靴子脱了。”
扶桑先脫靴子, 再脱外袍,精壮的肌肉旋即显露出来?——这么冷的天,薛隐竟然仅着一件单薄外衣,难怪会?烧得昏过?去。
外袍是黑色的,闻得见血腥味却瞧不出血色,脱下?来?之后才知道, 外袍竟是湿的,扶桑试着捏了捏袖子, 渗出的血水立刻染红了他的手。
扶桑不由心惊,为了救他,薛隐到底杀了多少人?
何有光将薛隐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趁着安红豆还没来?,他一脸担忧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一天你跑去哪里?了?受伤了没有?”
“你先告诉我,孟春怎么样了?”扶桑不答反问。从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瞧见孟春。
“孟春没事。”何有光道,“有人发现他昏睡在?巷子里?,就把他送了回来?,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他是被迷药迷晕的,无甚大碍,睡够了自然就醒了。好不容易等他醒了,却是一问三不知,孝昌他们把镇上?找遍了也找不见你的踪影,我急得没法,只好去找亭长,可那位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不拿钱不办事,就算拿了钱也不见得会?尽心,我便打算明?儿个去趟鹿台山,请周将军出面?寻你,幸好你回来?得及时?,否则——哎呀,不说?这些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事关系着整个何家的安危,扶桑不能隐瞒,直截了当道:“我被摘星楼的人抓走了。”
何有光闻言一惊。
得知何孟春是被迷药迷晕时?,何士隆就曾有过?猜测:“昨日?我陪扶桑出去散心,我们在?洮水河畔走了走,摘星楼的画舫恰巧从我们面?前经过?。扶桑生得那般光彩照人,会?不会?引起了摘星楼的注意,派人将他掳了去?”
何有光才刚出山没几天,对摘星楼几乎一无所知,急忙询问究竟,听完之后如墜冰窖——扶桑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孩子,他和妻子都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故而才会?冒着风险收留他,没成想反而害了他,像他这样如珠似玉的娇儿,根本不适合养在?平民?百姓家,只有权贵之家才能好好地庇护他,比如碎夜城的君家。
“……有光叔,你怎么了?”
何有光回过?神来?,也不再多问,突然抓住扶桑的手,沉声道:“扶桑,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今晚就走,去碎夜城,投奔君家,我这就让孝昌准备马车。”
说?着就要?起身,扶桑反抓住他的手,镇定自若道:“我不能走,我走了你们就危险了,你和红豆婶才刚和家人团聚,好日?子才刚开始,绝不能因我而葬送。有光叔,你放心,我已经想好对策了。”他转眼看向尚在?昏迷的薛隐,笃定道:“只要?有薛隐在?,便可保所有人安然无恙。”
何有光未及多言,安红豆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何有光搬来?一把圆凳放在?床头,安红豆把铜盆放在?凳子上?,接着将手巾打湿,看着扶桑道:“我打发小兰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儿就来?。”
等安红豆把手巾拧干,扶桑伸手道:“红豆婶,我来?罢。”
虽然安红豆早就是做奶奶的人了,可毕竟男女有别,她把手巾交给扶桑,就先出去了。
扶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边帮薛隐擦身边道:“薛隐为了救我,独闯摘星楼,在?楼里?大开杀戒,把他们杀怕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不敢追过?来?,所以你无需担惊受怕,等薛隐醒过?来?,就更不用怕了,他厉害无比,他会?让摘星楼永远消失。”
何有光忧心忡忡道:“他再厉害也只是单枪匹马,何况还生着病,摘星楼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尚未可知,怕就怕薛隐寡不敌众,稳妥起见,你们俩还是先走为好……”
“有光叔,”扶桑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何有光,眼神温和而坚定,“你不必再劝了,我是绝不可能丢下?你们逃之夭夭的,在?确保你们一家人可以不受影响地安居乐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何有光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一天应该没有好好吃饭罢?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扶桑确实饥肠辘辘,展颜笑道:“谢谢有光叔。”
何有光也走了,屋里?只剩下?扶桑和薛隐,还有玄冥。
一天没见扶桑,玄冥黏他黏得厉害,在?他脚边蹭来?蹭去,扶桑顾不上?它,用湿手巾仔细地擦拭薛隐的上?身,他的身上?伤痕累累,虽然都是些陈年旧伤,却依旧令扶桑心生不忍。
不管薛隐有多厉害,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生病,与普通人无异。他从前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那些疤痕便是证据,外伤会?愈合,但心伤难平。
擦了一遍,扶桑重新?把手巾打湿再拧干,继续给薛隐擦脸,目光不自觉地在?薛隐面?部逡巡,浓眉,挺鼻,薄唇……其实他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只是太过?冷峻,常常教人不敢直视。他现在?昏迷不醒,扶桑可以趁机看个够,将这张脸牢牢记住,毕竟他现在?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正?想着,手腕猛地被抓住,扶桑痛呼一声,紧接着就看见薛隐睁开了眼睛,他顾不上?痛,惊喜道:“你醒啦!”
薛隐双目猩红地盯着扶桑瞧了片霎,才松了手,撑着床想坐起来?,扶桑赶紧按住他的肩,情急道:“快躺着别动,你在?发高烧,先前晕倒在?客栈门口,我只好把你带回何家来?了。”
薛隐偏头一看,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按在?赤躶的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顿时?觉得如坐针毡,不顾扶桑的劝阻,他执意起身下?床,拿起搭在?床尾的黑衣,直接披到身上?。
扶桑急道:“你的衣服上?都是血,而且还是湿的,我去给你找件干净的衣服来?,你等着。”
“不必了,”薛隐嘶哑道,“我回客栈了。”
“大夫马上?就到,”扶桑温言相劝,“你看完大夫再走罢?”
“不用。”薛隐拿上?靠在?床边的剑,举步朝门口走去。
习惯了澹台折玉的百依百顺,薛隐的固执己见和拒不配合让扶桑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气恼。
“你奉殿下?之命保护我,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扶桑稍稍提高音量,隐含怒意,“这话是你说?的,你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吗?”
薛隐身形一顿,背对着他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扶桑道:“我要?你脱掉这件沾满血污的衣服,回到床上?躺好,等着大夫来?为你看诊。”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推开,何有光领着大夫来?了,正?是扶桑今早见过?的那位孙大夫。
孙大夫一进屋就道:“好重的血腥气。”他看看扶桑又看看薛隐,不用问也知道谁是病患,将药箱往桌上?一放,冲着薛隐道:“坐罢。”
扶桑拉着薛隐在?孙大夫对面?坐下?,心知他不会?开口,便主动替他交代病情:“孙大夫,他烧得厉害,一刻钟前晕倒了,刚刚才醒。”
孙大夫点?了点?头,开始为薛隐诊脉。
扶桑走到何有光身边,小声道:“有光叔,麻烦你去给薛隐找身干净衣裳,我的他穿不了。”
何有光去了,扶桑回到薛隐身边,只听孙大夫问:“你烧了几天了?”
薛隐默了几息才答:“三天。”
孙大夫又问:“可有吃药?”
薛隐道:“没有。”
孙大夫啧啧摇头:“胡闹,你也太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熬下?去,不出两天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扶桑心脏骤然紧缩,好似被一只手用力捏住一般。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薛隐恐怕也不会?病得如此严重。
他既歉疚又感激,不禁红了眼。
等何有光拿来?衣服,孙大夫已开好了药方。
何有光把衣服交给扶桑,而后送孙大夫出去。扶桑把衣服递给薛隐,弱弱地恳求道:“薛大哥,换上?罢。”
薛隐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接过?衣服,扶桑旋即道:“你一定饿了罢?我去拿些吃的,吃饱了才好喝药。”待出了门,又怕薛隐趁自己不在?走掉,特意叮嘱:“你千万别走,待会?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扶桑慢吞吞地下?了楼,又在?院子里?徘徊片刻,看见何有光送完孙大夫回来?,便快步迎过?去,小声道:“有光叔,我该如何跟老太太解释?我怕实话实说?会?吓到她老人家。”
何有光忙前忙后,还没顾得上?跟老太太说?话,他沉思?须臾,和扶桑对好说?辞,然后一起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还没睡,抱着英英在?哄,何孟春和何仲春已经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着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老太太低声问。
“孙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没大碍,吃几服药就好了,我让士隆跟着孙大夫去取药了。”何有光看向扶桑,紧跟着道:“扶桑也没事,他被几个地痞流氓抓走,所幸被暗中保护他的人找到并带了回来?。”
“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扶桑微笑着对老太太道,“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老太太也不多问,只是语重心长地叮嘱:“你这张脸太惹眼,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以后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罢。”
扶桑乖巧答应,又到床边瞧了瞧熟睡的何孟春,便告辞出去,来?到厨房,安红豆已为他和薛隐准备好了饭菜,扶桑端着上?楼去了。
薛隐换好了衣服,仍是一身黑。他半阖着眼坐在?桌旁,昏黄的烛光笼罩着他,显出几分凄迷与颓唐。
薛隐抬头睨他一眼,随即起身走过?来?,不顾扶桑的拒绝,强硬地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又将横在?桌上?的剑拿下?去,靠在?一旁。
扶桑早就注意到那把剑了,他在?薛隐对面?坐下?,边摆饭边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把剑是殿下?给你的罢?”
薛隐沉闷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又嘶声道:“他希望我用这把剑护你安好,他还给这把剑取了名字,叫‘舒光’。”
扶桑怔了怔,忽而轻声念诵:“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①”
澹台折玉曾告诉他,扶桑不只是娇美的扶桑花,还是传说?中的神树,“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杪而升”,因此诗词中常用“扶桑”代指太阳。
澹台折玉教了他很多包含“扶桑”的诗句,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方才吟诵的这句“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他甚至将整篇辞赋都背了下?来?。
澹台折玉还深情缱绻地对他道:“扶桑,你就是我的太阳,照亮我黯淡无光的人生。”
扶桑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低头拿起筷子:“吃饭罢。”
薛隐问:“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扶桑道:“不急,吃完饭再说?。”
两个人再没交谈,默默吃饭。
扶桑细嚼慢咽,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把鱼肉的细刺挑干净了喂给玄冥。薛隐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他亟需补充体力,只能硬逼着自己往下?咽。
薛隐将饭菜扫荡一空,又饮了两口凉茶,道:“说?罢。”
扶桑先扭头看了看关闭的房门,继而鼓起勇气直视薛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道:“我……我有可能……怀上?了澹台折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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