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小太监121
扶桑通常都会睡到自?然醒, 今儿个却是被澹台折玉叫醒的。他将眼睛眯开一条细缝,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喝茶吗?”
“喝什么茶, ”澹台折玉道, “该起床了。”
扶桑扭头往帐子?外面看,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禁茫然道:“起床?天都还没亮呢。”
“已经五更天了, ”澹台折玉道,“马上就?亮了。”
五更天,也就?是寅时?,哪怕从前在宫里扶桑也都是卯时?才起,而现在他都是辰时?才起。
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睡惯了懒觉,突然让他起个大?早, 实在是起不来。他翻到澹台折玉身上,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无意识地撒娇:“还早呢, 再睡会儿嘛……”
晨起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澹台折玉哪经得住他这样厮磨, 却又不舍得将他推开?,只?能一边隐忍一边哄劝:“朝雾和流岚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要让她们等到什么时?候?”
扶桑性子?柔善,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听他这么一说,纵使?再不想起, 也只?能哼哼唧唧地起来了。
穿衣洗漱完,都云谏不请自?来, 扶桑只?当没看见他,不理不睬地走出?卧房,帮着朝雾和流岚摆早饭。
起得太早,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放筷了。
天蒙蒙亮时?,李管事带着几个小厮过来,那几箱行?李如何抬进来的,还如何抬出?去。
这厢正忙着,都云谏又来了,带着柳翠微来辞别,扶桑拉着柳翠微去了后院,单独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想说的早就?在近日的相处中说过了,只?能说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老生常谈,两个人都努力保持微笑,不想留在彼此记忆中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哭丧的脸。
“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扶桑边说边探手入怀,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我原本打?算等到了鹿台山,彻底安稳下来,再给爹娘写信,可又怕届时?会有诸多不便,便提前写好了,想麻烦你帮我捎回京城去。”
柳翠微接过信封,觉得有些份量,不由笑问:“你写了几页纸?”
“十来页,”扶桑道,“我有许多话想对爹娘说。”
离别之情混杂着思念之情,他蓦地有些绷不住,眼圈泛红。
柳翠微道:“我若是生孩子?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一句话就?将扶桑的眼泪吓了回去:“呸呸呸!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柳翠微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扶桑道:“地址我夹在信封里了,收信的人是我师父赵行?检,你把信交给他,他自?会转交给我爹娘。”
柳翠微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等到了京城,她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扶桑的爹娘。
她对扶桑早已知根知底,她知道扶桑他爹是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他娘是皇上跟前的掌事姑姑,虽是奴婢,却都是有头有脸的奴婢,没几个人敢轻易得罪——若非爹娘能耐强干,扶桑又怎么可能养成这副烂漫无邪、不谙世事的性子??
更惹人嫉妒的是,扶桑离了爹娘之后,又有太子?将他当宝贝似的宠着护着,就?连都云谏那样有权有势的男人,即使?对他垂涎三尺也不敢轻易染指。
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而扶桑则全?然相反。若能通过这封书信让她和扶桑的爹娘搭上关系,对她有利无弊,也不枉和扶桑相交一场。
柳翠微把信收进怀里,笑吟吟道:“等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也会给你来信的,以后咱们就?鸿雁传书,别断了这份情谊。”
扶桑亦是含笑点?头:“好,情义常在,友谊长存。”
话音刚落,蓦然觉得这两句话有些熟悉,瞬息之后才想起来,这话是去年生辰那日春宴对他说过的。
而今经历了诸多变迁,才领悟这世上的亲情、爱情、友情都不能够长存,然而莫可奈何,还是不得不怀着一份美好的期许,因为只?有心怀期许,才能长觉喜乐。
以一个拥抱结束这场仓促的话别,扶桑和柳翠微踅回前院,见君如月和薛隐在院里站着,一个一身白,一个一身黑,一个温润,一个冷峻。
扶桑记得澹台折玉说过,薛隐将会子?承父业,投军守边,想来他以后就?要跟在君如月身边做事了,以他的本领,他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待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说完话,一行?人出?了漪澜院,沿着杨柳岸向前徐行?,扶桑抱着玄冥走在最?后。
柳翠微身子?不便,身份也尴尬,便没跟着,她和朝雾、流岚一起停在漪澜院门口,目送他们。
走出?去一段,扶桑在转弯处驻足回首,望见柳翠微伫立在熹微晨光之中,抬手朝他挥舞,他也腾出?一只?手用力挥了几挥,到底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又急忙抬手擦去,不想让人看见。
一径出?了君府,门前停着三辆马车,车前车后各站着几队护卫,约莫百十来人,整肃威武。
马车已不是来时?的马车,护卫也都从禁军换成了龙骧军,不变的唯有扶桑和澹台折玉。
红尘滚滚,过客匆匆,难免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君北游携家?眷为澹台折玉送行?,都云谏同君家?人站在一边,君如月和薛隐同澹台折玉站在一边。
扶桑抱着玄冥,落后一步站在君如月身侧,没留心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目光在君北游身后的几位女眷身上流连片刻,他轻轻扯了扯君如月的袖子?,等君如月偏头看过来,他凑过去悄声问:“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是你大?妹妹,对不对?”
君如月往那边瞅一眼,又冲扶桑笑一笑,却没给他答案。
该说的都说完了,君如月将澹台折玉抱上马车,等君如月下来,扶桑再抱着玄冥上去。
车内依旧铺着松软的被褥,被褥上铺着玉簟,玉簟上搁着几只?软枕,还有一张叠起来的锦衾。
扶桑放下玄冥,脱了鞋袜,光着一双白白嫩嫩的玉足爬到澹台折玉身边,挨着他靠在软枕上,一时?也没话说,他发呆,澹台折玉便陪着他发呆。
等车轮辚辚地转动?起来,扶桑才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出?来,他歪靠在澹台折玉肩头,懒懒地问:“一百里,得明?天下午才能到罢?”
澹台折玉道:“今天就?能到。”
扶桑诧异:“这么快?”
澹台折玉道:“就?是为了一日之内抵达,才这么早动?身。”
扶桑疑惑:“这般着急做什么?”慢慢悠悠地走了几千里,就?剩最?后一点?路程,怎么突然急起来了?
澹台折玉话音带笑:“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
扶桑才不信呢,显然他从筵席上回来之前就?安排妥当了。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当作一份礼物送给澹台折玉,话也已经说出?去了,没法反悔了,但在木已成舟之前,心里难免还是存着一份纠结与矛盾。
他既盼着快点?到鹿台山,趁早把秘密说出?口,他就?不用再左思右想备受煎熬,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在路上拖延两天,因为他不敢确定澹台折玉知晓他的秘密后会是何种态度——这无疑是一场冒险,比当初决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还要巨大?的冒险。
扶桑半晌不出?声,澹台折玉低头看他:“困了?”
扶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他确实困。
澹台折玉柔声道:“那就?睡会儿罢。”
扶桑便横着躺下来,脑袋枕着澹台折玉的蹆,面朝着车门的方?向。
车门没关,只?垂着一道门帘,门帘被风拂动?着,忽明?忽暗地晃眼睛,扶桑便翻个身,面朝着澹台折玉的小腹,差一点?就?要貼上去。
澹台折玉:“……”
扶桑又开?始用他的纯真折磨他了。
再忍忍罢,最?多忍到明?天,这半年来他忍了多少,就?要奉还给扶桑多少——不,加倍奉还。
澹台折玉伸手推开?想往扶桑身上踩的玄冥,玄冥张嘴咬他的手,但只?是轻轻地咬,不疼不痒。
等玄冥老实了,澹台折玉展开?锦衾,盖到扶桑身上,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出?城后道路不再平坦,马车颠簸得厉害,扶桑就?被颠醒了。
这回是真的在赶路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慢吞吞地走,故而颠簸一刻不停,书也看不了,棋也下不了,扶桑和澹台折玉只?能无所事事地干坐着。
玄冥也被颠得不得安生,一直叫唤,扶桑就?抱着它,让它好受些。
等到晌午停车休息时?,扶桑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下车时?站也站不稳,直接从车上跌了下去,幸好君如月接住了他。
君如月半搂半抱,关切道:“没事罢?”
扶桑可怜兮兮道:“我快被颠死了。”
君如月莞尔一笑,扶着他走到一棵大?树旁,让他先靠着树休息。
薛隐上车把澹台折玉抱下来,放在轮椅上,而后推着他往无人处走,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扶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心想,这还是澹台折玉第一次在荒郊野外做那种事,实在不雅,也不知堂堂太子?殿下放不放得下面子?。
君如月从中间那辆马车上搬过来几张矮凳和一张小方?桌,在一片平地上摆好,然后扶着扶桑坐到凳子?上,他坐在扶桑旁边,低声道:“原本商定五月初三启程,殿下突然改主意提前到了今天,昨晚又让我把两天的路程压缩到一天。扶桑,你知道殿下为何如此着急去鹿台山吗?”
扶桑一头雾水:“我也不知缘由。”
澹台折玉说是为了尽快收到另一份生辰礼,明?显是随口敷衍他的,他才不信。
澹台折玉到底在急什么呢?一天两天的又有什么分别,干嘛非要受这份颠簸之苦?
等薛隐推着澹台折玉回来,君如月拎来一个八宝提盒,往小方?桌上摆满菜肴,虽然只?能吃凉的,但依旧美味可口。
扶桑和澹台折玉都没吃多少,以防下午颠得肚里难受。扶桑把四处撒野的玄冥召唤回来,喂了它几块蒸牛肉和小半碗清水,凑活一顿了事。
吃完午饭没有耽搁,继续赶路。
又马不停蹄地颠簸了好几个时?辰,他们终于在深夜赶到了鹿台山脚下。
第122章 小太监122
一下马车扶桑就吐了, 他这?一路饭没怎么吃,水也没喝几?口,根本吐不?出东西来, 只是打干哕。
君如月一手揽着他的腰, 一手给他拍背,等他不?吐了, 扶着他坐到一块石头上, 又解下水囊递给他,让他漱口。
薛隐先把轮椅放到扶桑旁边,而后将澹台折玉抱下马车,小心?翼翼放在椅上。
数名兵士手执火把,为他们照亮。
澹台折玉担忧地?看着扶桑, 火焰的红光照在他脸上,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肯定是苍白的。
其?实走到半路澹台折玉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这?样急如?风火地?赶路, 平白让扶桑遭受颠簸之苦。可又不?好朝令夕改, 只能狠狠心?,一条路走到黑。
君如?月问:“殿下, 是现在上山,还是等天亮?”
澹台折玉反问:“行宫离得远吗?”
君如?月道:“行宫坐落在半山腰,山路本就崎岖难行,又是夜里,走过去?约莫得一个时?辰。”
澹台折玉又问:“薛隐,离天亮还有多久?”
薛隐仰观天象, 须臾后道:“三个时?辰左右。”
澹台折玉思忖片刻,又看了看扶桑, 道:“那就原地?休息,等天亮再出发。”
君如?月命人传令下去?,士兵们便开始忙着拾柴点火,自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照亮。
周遭栖息的鸟兽被?惊起,鸟语人声,这?片幽寂的荒山野岭一时?间热闹起来。
扶桑稍稍缓过劲儿来,仰视面前的鹿台山,可惜天太黑,看不?出这?山究竟有多高,只看到一个崔嵬的轮廓,宛如?一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怪物,令人望而生畏。
后背蓦地?被?触碰,扶桑吓得一抖,扭头撞上澹台折玉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扶桑急忙露出笑脸,道:“我?没事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
澹台折玉轻轻摇头:“我?还好。”
扶桑左右看看:“玄冥呢?”
澹台折玉道:“谁知道又去?哪里撒野了。”
扶桑不?免有些担心?:“应该不?会被?野兽抓走罢?”
澹台折玉轻笑道:“你?未免太小瞧它了。”
玄冥浑身漆黑,一到夜里就隐身了,野兽看都看不?见它,更别说抓它了,而且玄冥矫捷得很,爬高上低、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岂是那么好抓的。
君如?月搬来矮凳和小方桌,摆在扶桑和澹台折玉面前,薛隐拿来吃的喝的,摆在小方桌上。
天气变热,做好的菜肴无法长久保存,中午一顿就吃完了,眼下只能将就吃些干粮蔬果,配着桑落酒——前晚澹台折玉尝过此酒后很是喜欢,叮嘱君如?月多带些,君如?月便带了满满一车,足够澹台折玉醉生梦死一段日子的。
扶桑忽然站起来,轻咳一声,看着君如?月道:“二?公子,麻烦你?跟我?来。”
君如?月跟着扶桑来到马车后头,扶桑忍着羞窘,先改口喊了声“月哥哥”,然后悄声道:“我?有些内急,可这?里太黑了,我?不?敢一个人……”
“知道了,等我?一下。”君如?月走向附近看守马车的士兵,接过对方手中的火把,回?到扶桑身边,“走罢。”
两个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走出去?八丈远,周遭才彻底没人了,君如?月朝扶桑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把手放到他手中,被?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草丛里,不?过很快就停了下来。
君如?月绕着扶桑转了一圈,用脚把及膝的杂草踩倒,踩出一小片平地?来,道:“好了,我?去?旁边等你?,不?用怕。”
扶桑感激道:“谢谢你?。”
君如?月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小路上,背对着扶桑,将手中的火把举得高高的,这?样就能照得远些。
山风吹拂着草木,窸窸窣窣,影影幢幢,实在教人害怕。
君如?月挺拔的背影和他手中摇曳的火光令扶桑稍感安心?,他解开腰带,裤子褪至膝弯处,刚蹲下便一泄如?注,幸好脚下是草地?,不?会弄出太大动静,否则他要臊死了。
完事之后一身轻松,扶桑站起来,提上裤子,系好腰带,突然起了顽心?,他蹑手蹑脚地?向君如?月靠近,就在他伸手准备去?推君如?月的后背时?,君如?月猛地?转过身来:“嘿!”
扶桑想吓人,反被?吓得叫出声来,后退时?又被?杂草绊了脚,身子一仰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君如?月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就勾住了扶桑的腰,往前一带,扶桑就撞进了他怀里。
扶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君如?月英俊的笑脸,扶桑松了口气,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他本就貌美无瑕,笑起来更是勾魂摄魄,君如?月恍惚以为自己捉住了一只山间妖魅,险些低头亲上去?,幸好一阵风吹醒了他,他慌忙松开扶桑的腰,后退一步,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你?是不?是早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君如?月道:“在战场上,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不?留神就会送命,我?在边关磨练了这?么多年,眼力和耳力早练出来了。”
“你?在边关待了多少年?”
“五六年了。”
“一定很辛苦罢?”
君如?月笑了笑:“一开始很苦,但习惯之后就不?觉得苦了。”
两个人边聊边往回?走,回?到落脚处,君如?月用水囊里的水帮扶桑洗手。
四个人像中午那样围着一张小方桌,吹着小风,闻着草木清香,听着虫鸣鸟叫,边吃边喝,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扶桑和薛隐都是滴酒不?沾的,只有君如?月陪着澹台折玉对饮,但也不?敢多喝,两三个时?辰之后还要爬山呢。
玄冥玩够了就自己回?来了,扶桑把它放在腿上,将又香又脆的胡饼掰碎了喂它,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挑食,才吃得这?么胖。
吃饱喝足,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马车上,小睡了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就被?君如?月叫起来爬山。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扶桑紧随其?后,君如?月跟在扶桑后面,小声道:“你?要爬不?动了就告诉我?,我?背你?。”
扶桑想起逛街那天君如?月的豪言壮语,会心?一笑。
第123章 小太监123
昨儿个天不亮就起了, 紧接着颠簸了一整个白日?和大半夜,睡那区区两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让他恢复精神和体力,扶桑只觉得头重脚轻,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才沿着崎岖山道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感到吃力了,但他怎好意思让君如月背他, 只好咬牙硬撑。
周遭的景色也是昏昏蒙蒙的, 山雾缭绕,露华如水,越往上走雾越浓、露越重,阴寒袭人,仿佛一夜之间入了秋。
石阶上覆满青苔、落花和败叶, 极易打滑,扶桑时不时就要打个趔趄, 幸好君如月时时关注着他,总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反复几次之后, 君如月终于忍不住道:“我背你罢?”
薛隐背着澹台折玉,却甩开他们一大截, 隐匿在迷雾之中,瞧不见踪影。扶桑不想耽误行程,只得点头同意:“那就辛苦月哥哥了。”
君如月背过身去?,微微屈膝:“上来。”
扶桑伏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君如月双手挽住他的膝弯,站直, 转身,拾阶而上, 步伐稳健又轻盈。
扶桑不由?感叹,人与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薛隐和君如月的身形不像都云谏那般魁梧雄健,看似竹清松瘦,却遒劲郁勃,仿佛积蓄着无穷的力量。
扶桑道:“你若累了就放我下来。”
君如月嘴上说好,心里却在想,在抵达终点之前扶桑都别想从他身上下来,先前说过的,他要一口气把扶桑背上鹿台山的山顶。
不用看路,扶桑才有闲心看看风景,然而视线却被高树密林和雾霭流岚遮挡,目之所及皆是葳蕤蓊郁,氤氲旖旎。
那些?绿树十有八-九都是苦楝,或高或矮,或粗或细,密布在山道两侧,遮天蔽日?。
山下的苦楝花已经衰败了,山上的苦楝花却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小花挂在枝头,犹如紫色云霞,触手可及。
山风吹拂,枝摇叶摆,落英飘飖,如雪似霰,扶桑伸手去?接,笑着感叹:“太美了,像仙境一样。”
君如月道:“等?会?儿日?头出来,云蒸霞蔚,景色更美。”
可没等?日?头出来,扶桑就歪在君如月肩头睡着了。
当暾出东方、照破烟岚,君如月想叫醒扶桑,到底没忍心,反正往后他就住在山里,什么美景看不着,唯有一点可惜,陪他看景的人不是自己。
扶桑实在太困倦,这一觉睡得很沉,等?他悠悠醒转时,霎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眯缝着眼?看清了君如月的侧脸,他陡然一惊,猛地直起身来,险些?从君如月身上跌下去?。
“醒的正是时候,”君如月偏头看他,眉眼?含笑,“行宫已在望了。”
扶桑惭愧至极,忙道:“快放我下来。”
君如月放他下地,转身面对他,面不红气不喘,话音里带着几分得意:“我没骗你罢?”
扶桑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指的什么,不禁哑然失笑,旋即冲他竖起大拇指,嗓音微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君如月粲然一笑,俊美无俦,扶桑一时迷了眼?,呆呆地看他须臾,倏地转眼?向前瞻望,只见草木萋萋,杳无人迹,便问:“殿下他们呢?”
君如月道:“应该已经在行宫里了。”
因为扶桑睡着了,所以君如月刻意放慢了脚程,那些?搬运行李的士兵全都超过了他们,他俩早就被甩在了最?后。
扶桑将目光放得远些?,果然在层林叠翠间望见了行宫的一角,飞檐斗拱,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他莫名?感到熟悉,就像……就像把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搬进了深山里。
扶桑不免好奇,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才能在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里建造这样一座贝阙珠宫?那位林姓梓人,真乃天纵奇才,教人叹服。
日?思夜盼的终点已然近在眼?前,扶桑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打起精神,笑着道:“我们也?快些?过去?罢。”
二人并?肩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行宫门口,两扇髹漆大门夹在两丈高的围墙之间,看起来并?没有岁月的痕迹,显然是最?近才修缮过的。
门上嵌着一块石匾,其上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名?殿。
四名?披坚执锐的守卫向君如月行礼,而后推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进门便是一片宽阔的庭院,院子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的松树,约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峻挺拔,枝繁叶茂。
左右两侧坐落着数间房屋,正中是个穿堂,扶桑和君如月从穿堂过去?,竟是别有洞天——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水池,池水来自左侧的瀑布,瀑布挂在一面五六丈高的悬崖上,涓流不息,水声潺潺,并?不会?觉得吵闹。
一座曲折向上的廊桥悬在水池上方,拾级而上,走到廊桥的尽头,便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之中的澹台折玉,扶桑笑着唤了声“殿下”,快步朝他走去?。
第124章 小太监124
一座长约十来丈的廊桥将前殿和后殿连结起来, 前殿依山傍水,后殿则坐落在与瀑布等高的悬崖上,悬崖边缘修葺着半人高的玉砌雕栏, 凭栏而立, 俯瞰崖下那片圆形水池,空明澄碧, 犹如一方水镜, 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前殿院里那株高耸的松树。
后殿的庭院比前殿还要宽敞得?多,严丝合缝地铺着青石板,平整如砥,完全可以?用?作演武场了——扶桑几乎可以?想象出百年前澹台云深在这里舞刀弄剑的情景。
房屋却只有两间, 看形制是两个大通间,中间也有个穿堂, 穿堂后面连着条小径,小径两侧种满翠竹, 蓊蓊郁郁, 生得?比屋顶还高。小径尽头有座八角亭,匾额上亦刻着三个鎏金大字——无尽亭。
无尽亭的后面即是陡峭的石壁, 上面爬满了各种野生的草木与花朵,虽杂乱无章,却有种自然之?美。
扶桑在无尽亭徘徊片刻,踅着小径回到穿堂,左右两边各开着一道小门,门上垂着两幅绣帘, 左边那幅绣的是丹枫呦鹿,右边那幅绣的是雪梅双鹤。
他循着说话声?进了右边那道门, 看见一男一女,身着布衣,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正忙着归置行李。二人倏地看见他,虽不知他是谁,单看衣着形貌,也猜得?到是个小贵人,急忙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扶桑快步上前,扶他们起来,轻声?笑语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殿下身边的奴婢,我叫扶桑,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男子道:“我叫何有光,她是我媳妇安红豆。”
原来是对夫妻。
这对夫妻与他爹娘一般年纪,扶桑不由感到亲切,笑盈盈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们有光叔和红豆婶,可以?吗?”
二人忙不迭道:“可以?可以?。”
扶桑道:“你们忙罢,我随便看看。”
他方才猜得?没错,这间屋子果然是个大?通间,以?一座黄花梨多宝阁作为隔断,分成两边。
靠近穿堂的这边是书?房,紧贴着后墙立着一面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挨着书?架摆着张书?桌,也是用?黄花梨打造的。前墙上开着一扇巨大?的花窗,窗下放着一张罗汉床,坐在床上,透过花窗,便可将山间美景尽收眼底。
多宝阁的另一边是卧房,靠着后墙摆着一张大?床,一袭碧纱帐自梁上垂下来,将整张床笼罩其中。前墙上同样开着一扇花窗,和那边的花窗对称,两扇花窗之?间开着一对槅扇门,这便是正门了。
扶桑从?正门出去,却见澹台折玉和君如月还在凭栏远眺,他走过去,打破沉默:“玄冥呢?我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它?。”
以?防它?在山里乱窜,玄冥是装在笼子里被人拎上来的。
君如月抬手指向前殿里那株松树,因地势差异,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松树蓬大?虬结的树冠,他道:“刚才还看见它?在那棵树上追松鼠,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了。”
“松鼠?”扶桑一脸惊奇,“我还没见过松鼠长什么样子,和老鼠长得?像吗?”
“不像,”君如月道,“比老鼠可爱多了。”
扶桑十分好?奇,兴冲冲道:“我下去看看,一会?儿?再上来。”
扶桑从?廊桥往下走,水池里的波光有些晃眼,没走几步便停下来,手扶着栏杆,扭头问君如月:“二公子,底下的池子里有鱼吗?”
山风拂动着月白的衣袍,吹乱了乌黑的长发?,将束发?的红发?带吹到前面来,那飘飘荡荡的一抹红迷了君如月的眼,让他一时忘了澹台折玉就在身边,直愣愣地看着扶桑明媚的笑颜,道:“应该有罢。”
扶桑的目光流转到澹台折玉身上,道:“殿下,我们以?后可以?钓鱼吃。”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继续拾阶而下。
目送扶桑走远,澹台折玉才悠然开口:“这两天辛苦你了,安排好?相关事?宜你就回去罢,不必再来向我辞行了。”
“是,”君如月郑重其事?地行礼,“殿下珍重。”
该说的早就说过了,此刻无需多言,君如月自行离去。
澹台折玉抬头望天,正好?有群鸟从?头顶飞过,遨翔自得?,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羡慕。
第125章 小太监125
前殿屋后?修着?回廊, 踅着?回廊就可以绕到前院去。
扶桑立在廊边观水,想瞧瞧水里是否有鱼,看了半晌只看见鱼苗两三只, 可能水边太热, 大鱼都躲去深处纳凉了。
浮光跃金,晃得他眼?晕, 扶桑用?力眨眨眼?, 沿着?回廊往前走,想看看池水流往何处,刚绕过后?墙,他就“哇”了一声,拔腿往前跑了一段, 来到了让他发出惊叹的那件物事跟前——一架水车!
他记得书上说,水车高数丈, 上载巨轮,巨轮在急流的冲击之下转动, 倒挽河水, 灌溉农田。
眼?前这架水车却很?矮小,上面的圆轮比马车的车轮大不了多?少, 此处的溪流并不湍急,却足以驱使这架小型水车徐徐旋转,低水高送,先倾倒进水槽里,再从?水槽流回溪中。
这里又没有农田需要浇灌,为何要放置一架水车呢?
正疑惑, 就听见君如月的声音:“是不是头?回见这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扭头?看着?君如月朝这边走来,扶桑道:“在书上见过, 叫水车,是种引水装置。”
“没错,用?它来取水,十分轻省。”君如月道,“行宫之所以建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有水,吃水用?水都很?方便。”
原来这架水车是日常取水用?的,扶桑左右看看,发现靠墙放着?一截竹槽,是用?一根手腕粗的竹子一劈两半制成的,他拿起来打量少顷,而后?将竹槽的一端搭在水车的水槽上,另一端搭在栏杆上,如此便把水引了过来,哗哗啦啦地浇在回廊上,缺个水桶接着?。
君如月恰在这时来到近前,以手接水,随意地洗了把脸,又接了满满一捧水,递到扶桑面前:“你尝尝。”
扶桑正有些口渴,他先把竹槽移开,然后?低下?头?,就着?君如月的手啜饮两口,抬头?时双眸晶亮:“甘冽又清甜,好喝。”
君如月也低头?喝了几口,将剩下?的水往外一泼,道:“这是从?山顶流下?来的山泉水,自?然纯净,乃是煮茶的一等好水,常有文人雅士遣家仆上山取水,还有山脚下?的村民取了水送到县城里去售卖。”
扶桑将竹槽放回原处,道:“别人费心劳力才能喝到的好水,我随随便便就能喝到,岂不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扶桑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递给君如月:“擦擦脸罢。”
君如月接过去,帕子还没沾到脸就先闻见一缕淡香,等擦完了脸,他展开帕子细看,蹙眉道:“这上面绣的是……鹌鹑?”
扶桑赧然:“是鹧鸪。”
“喔——”君如月拖长了声调,做恍然大悟状,紧接着?吟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①”
扶桑解释:“长路漫漫,时间?无处消磨,我便跟着?翠微学刺绣,绣得不好,扔了又可惜,只好凑合着?用?。”
“绣得不好么?我觉着?还挺别致的。”君如月一本正经道,“我正缺条手帕,不如送给我罢?”
扶桑慷慨道:“只要你不嫌弃,只管拿去。”
君如月直接将帕子塞进怀里:“那我便不客气了。”
“你觉得这座行宫怎么样?”君如月问,“和你想象中差别大吗?”
“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扶桑由衷道,“我还以为历经百年风吹雨打,这里会很?破旧,没想到丝毫没有破旧之感,反而有种古朴雅拙之美,尤其前后?殿之间?的悬崖、瀑布、溪涧、廊桥,更是清奇俊秀、风光旖旎,我太喜欢这里了。”
君如月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想,他似乎毫不在意对?自?由与繁华的失去,无论周遭的环境如何变换,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鲜妍明媚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烦恼,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能汲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快乐。
当扶桑偏头?看向他时,君如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投向远方,道:“自?从?澹台云深不知所踪之后?,这座行宫一直有人看守和维护,故而不显陈旧。你方才在后?殿见过的那对?夫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在他们之前,是何有光的爹娘,再之前是何有光的祖父祖母,他们何家人从?百年前就担负着?守护行宫的职责。”
扶桑道:“何家的先祖和澹台云深肯定有些渊源。”
君如月道:“你可以问问何有光,兴许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往事?。”
扶桑对?澹台云深的故事?太有兴趣了,立刻点?点?头?:“等熟悉了我再问。”
“以后?就是何有光夫妻俩照顾你和殿下?的衣食起居了,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之类的杂事?皆由他们负责。”君如月道,“我问过殿下?要不要再添两个奴婢,可他说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所以只能这样了。”
扶桑不由想到了修离,如果有修离在就刚刚好,可惜……他轻扯唇角,道:“还有我呢,很?多?事?我也会做,我会照顾好殿下?的,你放心罢。”
君如月笑了笑,接着?道:“你有任何需求,都只管告知守将周醒,周醒是我的人,我会特别叮嘱他,满足你的一切需求。”
扶桑心怀感激,道:“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只是殿下?每天都需药浴,药不能断。”
君如月道:“你写份药方交给周醒,他自?会派人下?山采买。”
扶桑蓦地又想起件事?来:“还有,我在两个月前写了封信给我师父,请他老人家寄些按摩用?的松节油过来,若是哪天送到你们府上,请你尽快派人送到这里来,我等着?我。”
君如月道:“我记住了。”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两个人都没话可说,唯有溪流琤琮。
又默了默,君如月道:“我该回碎夜城去了。”
“这么急?”扶桑诧异,“不在这儿住一晚吗?”
君如月倒是想,可澹台折玉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走,勾唇笑道:“不了,回去还有许多?事?忙。”
扶桑道:“那我送你。”
送到门口,一道门槛隔出两个世界。
君如月道:“等得空了,我会来看望你和殿下?。”
扶桑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却让君如月怦然心动。
顿了顿,他状似随意道:“你要是闲来无事?,也可以给我写写信,跟我说说你在这里的生活。”
扶桑仍是笑着?点?头?:“好,我会的。”
君如月动了动唇,还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略显牵强地笑了笑:“……那我走啦。”
扶桑“嗯”了一声,笑着?道:“一路平安。”
君如月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潇洒转身?,大步离去,一次也没回头?。
扶桑目送他走远,才转身?走进院子,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扶桑走到那棵松树下?,仰着?头?在虬枝峥嵘间?寻觅半晌,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没瞧见松鼠的踪影,应该是被玄冥吓得躲起来了。
何有光和安红豆夫妇俩从?穿堂走过来,问他在看什么,扶桑答:“我在找我的狸奴。”
何有光道:“它上后?殿去了。”
扶桑哂然一笑,这小东西跟他玩捉迷藏呢。
“该准备午饭了,”安红豆道,“殿下?有没有什么忌口?”
扶桑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这一路上从?来没听澹台折玉说过不喜欢吃什么,炊金馔玉长大的人却一点?不挑食,特别好养活。
“别放姜就行。”扶桑说了一个自?己的小要求,又道:“以后?只要殿下?没说想吃什么,你就看着?做,你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安红豆还以为那位殿下?对?饮食的要求定然非常精细,生怕自?己粗浅的厨艺无法令主子满意,听扶桑这么说,她深感意外之余,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嗳,我知道了。”安红豆笑得小心翼翼,“那个,你赶紧上去罢,殿下?找你呢。”
扶桑便一溜烟地跑了。
一口气爬上廊桥,还有点?喘。
看见轮椅在栏杆旁放着?,澹台折玉却没在上面坐着?,扶桑带着?疑惑走进屋里,只见澹台折玉在书桌后?坐着?,手里拿着?本书在看。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澹台折玉抬眼?睇过来。
“二?公子要走,我送送他。”扶桑走到书桌旁,“你怎么把轮椅落在外面了?”
“以后?都用?不上它了,”澹台折玉道,“让人拿下?去劈了当柴烧罢。”
“啊?”扶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用?不上?”
话音刚落,便看见澹台折玉一只手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扶桑惊怔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刹那间?,喜悦排山倒海般袭来,化作汹涌的泪,瞬间?将他淹没。
第126章 小太监126
澹台折玉两步走到扶桑跟前, 伸手?将他搂进怀里,轻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哭。”
话一出口,他蓦然也有几分哽咽, 尾音带着些喑哑。
扶桑原本还强忍着没哭出声, 当澹台折玉以站立的姿态抱住他,他再也忍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玄冥被哭声吸引过来, 急得喵喵叫,站起来扒扶桑的腿。
未几,何有?光也闻声跑来,还没进门就看见主仆二人抱在一起,霎时进退两难, 恓恓惶惶道:“殿下,出、出什么?事了?”
澹台折玉摆了摆手?, 何有?光便慌忙退下,直到他走下廊桥, 还能听见响亮的哭声, 回荡在这片山谷之中。
安红豆就在桥头?等着,拉住丈夫问:“咋了这是, 才?刚还眉开眼笑的,怎么?一上去就哭成这样?”
何有?光凝着脸不作?声,安红豆急道:“你倒是说话呀。”
何有?光扭头?仰望着后殿的方向,明知那俩人听不见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瞧着那位殿下和扶桑的关系不太简单,虽然扶桑说他是奴婢,咱们可不能真把他当奴婢对待, 就算是奴婢也分个?三六九等呢。”
安红豆狐疑道:“你是看见还是听见什么?了?”
“反正你听我的就是了,”何有?光拉着妻子行经穿堂, “往后就把扶桑当半个?主子,言行举止都谨慎些。”
“我第?一眼看见他就不觉得他像个?奴婢,”安红豆道,“可也不大像个?主子,有?点说不清……你听,不哭了。”
扶桑有?很?多话想?说,所以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澹台折玉的脸,磕磕绊绊道:“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澹台折玉拉着扶桑走到书桌对面,并肩坐在罗汉床上,山风从镂空的花窗吹进来,熏染着苦楝花的清香。
澹台折玉伸手?拨开一缕黏在扶桑脸上的头?发,又顺手?帮他擦了擦眼泪,才?缓缓开口:“大概两个?月前。”
扶桑又是高兴又是气恼,胆大包天地在澹台折玉肩上捶了一下:“你竟瞒我这么?久!”
有?三种情况,澹台折玉是不许扶桑在身边的,一是出恭时,二是入浴和出浴时,三是拄拐锻炼时,这些时候都是都云谏在旁服侍。
所以扶桑一直不知道澹台折玉拄拐锻炼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他也不敢问,他以为一旦有?起色澹台折玉就会立刻告诉他,因为澹台折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多么?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万没想?到澹台折玉会瞒着他。
澹台折玉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动手?打他,感觉十分新奇,不禁莞尔一笑。
扶桑又捶他一下,带着哭腔控诉:“你还笑!”
澹台折玉急忙将唇角抹平,认真解释:“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眼睛暗中盯着我,只有?我一直做个?断了腿的废人,那些想?杀我的人才?能高枕无忧,放我一马,所以我才?秘而不宣,就连你也蒙在鼓里。如今我们到了行宫,这里是只属于我和你的世外桃源,再也没人暗中监视我,我一刻也没耽搁就向你坦白了,难道你感觉不到我迫切的心情吗?”
扶桑抽了抽鼻子,猜测道:“所以……你这么?着急来行宫,就是为了尽早把这件事告诉我?”
虽不尽然,但也可以这么?说,澹台折玉厚着眼皮点点头?:“没错。”
扶桑即刻便原谅了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欺瞒,甚至善解人意道:“幸好你瞒着我,我若是早就知道,肯定会说漏嘴,我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澹台折玉笑道:“不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我高兴得快疯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来,扶桑边抹泪边道:“我功德圆满了,哪怕今日死去也无憾了。”
“休得胡说,”澹台折玉薄有?愠色,“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没忘。”扶桑立马摇头?。
“你答应过我什么??”澹台折玉非让他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声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澹台折玉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看着他哭红的双眼,沉声道:“说到就要做到,在我死之前,你不许死,知道吗?”
眼泪流个?不停,可扶桑没办法,心潮起伏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能自已,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泪眼朦胧道:“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活着,好好活着。”
扶桑的眼泪化作?一场倾盆大雨,下在澹台折玉的心里,将一颗心泡得又酸又涨又疼,他情不自禁地亲了亲扶桑的额头?,而后将扶桑抱在怀里,温柔得无以复加:“好了,不哭了,再哭下去眼该肿了。”
扶桑哭得头?晕,根本没意识到澹台折玉亲了他,又抽噎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泪,在被他哭湿的肩头?蹭一蹭,抬起头?来,腔调软绵绵的:“都云谏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我是第?二个?吗?”
“薛隐是第?二个?。”
“那我是第?三个??”
“第?三个?是君北游,第?四个?是君如月,所以……”
“所以我是第?五个?。”扶桑轻轻一笑,“第?五个?也很?好,因为我是十月初五生的,所以我很?喜欢‘五’这个?数字。”
澹台折玉一时也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安慰还是真的这么?想?,只觉得扶桑现?在的样子很?可爱,说的话也很?可爱,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吻他,柔声道:“你治好了我,让我重获新生,恩同再造,我该怎么?报答你?”
许是话本看多了,扶桑的脑海中瞬时浮现?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他速速将这个?荒唐的念头?赶走,然而那一刹那的神色变幻却没逃过澹台折玉的利眼,澹台折玉凑近了盯着他水灵灵的眼:“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想?。”扶桑矢口否认,然而白皙如玉的面庞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像被春风吹红的桃花,“你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我已经别无所求。”
“当真别无所求?”澹台折玉盯着他问。
扶桑当然是有?所求的,可他说不出口,只能违心地“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没再追问,转而问起别的:“你说还有?份生辰礼,到了行宫就给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拿出来了?”
澹台折玉刚告诉他一个?秘密,正好他也说个?秘密作?为交换,可眼下光天化日,扶桑哪好意思袒露自己的身体,只能扭捏道:“你别急嘛。”
澹台折玉却道:“我很?急,急得不得了。”
扶桑扫他一眼,复又垂下眼帘,声如蚊蚋道:“等晚上……晚上就给你。”
只是听见“晚上”这两个?字,澹台折玉就隐隐地有?些血脉偾张。
他现?在已经不经撩到了这种地步,满脑子想?的都是些腌臜事情——不,应该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才?对,虽然他还未曾亲身体验过,但他想?象得到,万卷书毕竟不是白读的。
第127章 小太监127
“你?恢复到什么?程度了?”问了一堆无足轻重的问题, 扶桑才想?起来问最要紧的?,“快起来走几步让我瞧瞧。”
澹台折玉便听话地站起来,边在扶桑面前走?动边道:“正常走路基本没问题, 只是还不能跑跳, 上下阶梯也有些困难。”
扶桑看着他走?路的?姿势,除了略显迟滞外, 已和正常人无异——他没能亲眼见证澹台折玉慢慢好转的过?程, 突然?之间澹台折玉就大好了,纵然?此刻亲眼目睹,也还是觉得不够真切,如坠梦中。
扶桑过?去牵住澹台折玉的?手,拉着他从侧门出去, 穿过?夹在两片翠竹之间的青石小径,来到无尽亭, 在亭中的?石桌旁落座,才缓声道:“既然还没彻底康复, 那药浴和按摩就还得继续, 但?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频繁,改成两日一次即可。”
“三日一次罢, ”澹台折玉道,“我不想?让你?太劳累。”
“一天闲到晚,也?就忙那一个时辰,有什么?好累的?,”扶桑笑道,“而且往后空闲时间更多, 更应该多找些事做。”
“那就两日一次,”澹台折玉面带微笑, “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扶桑眨眨眼:“我为何要后悔?”
澹台折玉敛目一笑,并未作答。
小小竹林在山风中摇曳,婆娑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树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扶桑闭上眼睛,呼吸吐纳,感?受着清风拂面,沸腾的?心绪才总算趋于平静,只觉神清气爽,他笑着感?叹:“山里确实是避暑胜地,只要不站在日头地里,就丝毫不觉得热,更不觉得闷,夜里睡觉用不着扇扇子了。”
澹台折玉道:“等太阳落山,你?就会觉得冷了。”
“我宁愿冷着也?不想?热着,”手肘支在石桌上,扶桑双手托腮,天真?烂漫,“我喜欢冬天远胜过?夏天。”
澹台折玉道:“我也?是。”
“真?的?吗?”扶桑眼睛一亮,为了这微小的?共同点感?到高兴。
“嗯,我喜欢雪。”
“我听说嵴州九十月份就会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三月,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嵴州甚至有过?八月飘雪的?记载,但?那是几十年也?难遇一次的?奇观。”
“等到大雪覆盖山林,天地之间惟余莽莽,定然?壮美非常,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扶桑抓住澹台折玉搭在桌边的?那只手,眉飞色舞道:“殿下,我实在太喜欢这里了,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我们得谢谢澹台云深,他在百年前建造了这座行宫,让百年后的?我们得以栖身于此。”
他的?快乐通过?眼神和话语传递给澹台折玉,澹台折玉的?胸腔里便也?溢满了快乐的?情绪——他和扶桑一样喜欢这里,自今而后,尘世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无关,只要扶桑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确实得谢谢澹台云深,”澹台折玉的?目光温柔似水,与?扶桑洋溢着快乐的?目光纠缠在一起,“谢谢他给了我们一个家?。”
扶桑蓦地怔住。
家?……他又有家?了,而且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家?。
他又想?哭了。
不行,忍住,他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
“澹台云深也?算是你?的?先祖,”扶桑道,“你?既来到了他的?故地,是不是该祭一祭他,聊表心意?”
“言之有理?。”澹台折玉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到时在院中摆上供桌和祭品,祭天地,祭神灵,祭先祖。”
扶桑点点头:“那我得跟有光叔和红豆婶说一声,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澹台折玉轻轻挑眉:“这么?会儿功夫,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扶桑嘿嘿一笑,洋洋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还知道有光叔的?父辈和祖辈都是这座行宫的?守护者,或许有光叔会知道一些和澹台云深有关的?事,等我和他们熟起来,我就探听探听。”
澹台折玉了然?道:“君如月跟你?说的??”
扶桑“嗯”了一声,忽然?问:“殿下,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澹台折玉指着被竹子遮掩的?房屋道:“这两间屋子坐西朝东,背朝西,门朝东,这间在南,这间在北。”
南边那间就是囊括了卧房和书房的?大通间,扶桑指着另一间道:“北边那间我还没?进去看过?,我们过?去看看罢。”
澹台折玉也?没?进去过?,于是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去,掀开绣着丹枫呦鹿的?门帘,迈步入内。
这也?是个通间,以一座竹制八扇屏风作为隔断,屏心饰以漆绘的?花鸟图,分别是杏林春燕、杨枝黄鹂、菡萏白鹭、芙蓉山雀,工致风雅。
进门先看到一个足以容纳两人共浴的?大浴桶,浴桶两侧分别立着摆放沐浴用品的?置物架和搭衣服的?龙门架,靠窗还摆着一张坐榻。
屏风的?另一边则简单得多,只有个木马子①,旁边也?有个置物架,上面放着一沓草纸和两本书。
显而易见,这间屋子一半是浴房,另一半是恭房。
正门两边也?开着窗,但?不是隔壁那种既漏风又漏光、几乎占了半面墙的?大花窗,而是普通的?槛窗,故而这边不如那边明亮。
从正门出来,南面以山为墙,墙根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走?过?去一瞧,竟是个宽约三尺、长约一丈的?沙坑,里面平平整整地铺着细沙,扶桑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刚好埋住他的?手指——刚入碎夜城那天,扶桑提醒过?澹台折玉之后,澹台折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君如月,君如月即刻派人去办,修个沙坑也?不费什么?事,半日功夫就弄好了。
“玄冥!”
扶桑一喊,玄冥就颠颠地跑来,扶桑把它抱起来放在沙坑里,道:“以后你?就在这里屙屎撒尿,不许在其它地方乱拉,知道吗?”
玄冥淘气却乖巧,自从学会使用沙盆之后,就从未在屋里或者车上乱拉过?。
“喵~”
玄冥用前爪刨了几下沙子,两条后腿往下一蹲,当即就摆出排便的?姿势。
扶桑赶紧起身,拉着澹台折玉扭头便走?。
第128章 小太监128
安红豆麻利地做好了三菜一汤一饭, 由何有光端上来,摆在无尽亭里的石桌上,三菜分别是灼八块、竹笋炒腊肉、香蕈炒黄花苗①, 一汤是花生绿豆汤, 一饭是白米饭。
玄冥的午饭则是两只烧麻雀,麻雀还是何有光现抓的。
从昨天到现在, 扶桑和澹台折玉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两个人早已饥肠辘辘,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并对安红豆的厨艺交口称赞。
玄冥却不甚满意。从扶桑捡到它那天起,它每顿饭必配一碗鲜羊乳,有吃也有喝。可今儿个却只得到一碗清水, 玄冥就有些不高兴,直接将水碗打翻了。
扶桑把玄冥抱起来放在腿上, 边抚摸边道:“这?里是深山,上山下?山都不容易, 我不可能让人每天费尽辛苦给你买羊乳, 再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断奶了?。”
澹台折玉失笑?:“你跟它说这?么?多, 它又听不懂人话。”
“我觉得它偶尔能听懂。”扶桑双手?捧着玄冥胖乎乎的脑袋揉一揉,又低头用鼻尖蹭蹭它润凉的鼻头,软声道:“我们玄冥有灵性?得很,是不是?”
玄冥也不挣扎,乖乖地任他揉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澹台折玉看不得扶桑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这?般亲昵, 哪怕是只狸奴,他垂眸敛目道:“不如在行宫外头养只母羊, 专为玄冥提供羊乳,反正山里多的是草,也不必费心喂养。”
扶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等何有光上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扶桑问他是否可行,何有光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在鸡舍旁边再搭间?羊棚就是了?,我出去砍柴时还可以顺便放羊,只不过我说话不管用,还得由你去跟外头那些守卫去说,由他们去操办。”
扶桑点点头:“好,我去说。”
君如月走之前放下?话,守将?周醒会无条件满足他的任何需求,等他写好药浴的方子,再去找周醒。
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吃饱了?就开始犯困,先?睡个午觉再说。
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房间?,先?用凉茶漱了?口,而后脱了?外衣,钻进碧纱帐里,上了?床——不是君府里那种造型繁复的拔步床,而是一张普通的平板床,左右俱无遮拦,只有床头有张黄花梨靠板,雕着些简单的吉祥纹——这?张床倒和清宁宫里澹台折玉睡过的那张床差不多,但不如那张床宽敞,二?人并肩平躺着,便不剩多少空余了?。
风从花窗灌进来,吹拂着碧纱帐,如烟似雾。
风声,水声,鸟声,全都恰到好处,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有助眠的作用,两个人才喁喁地说了?几句话,就相继睡着了?。
一觉睡到日暮黄昏,把这?两天缺的觉补了?回来。
扶桑先?醒,透过朦胧的碧纱帐,看着幽暗的房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和澹台折玉已经住进行宫,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
澹台折玉还在睡,扶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洒在扶桑耳后的皮肤上,热热的,痒痒的。
扶桑想拿开搭在腰上那只手?,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只手?蓦地收紧,使得两副身躯贴得更紧,澹台折玉在他耳畔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喑。
“醒了??”扶桑偏着头问。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该起了?,天都快黑了?。”
“起来做什么??”
扶桑想了?想,道:“看落日。”
澹台折玉短促地笑?出声来:“看落日得爬上山顶才行,这?里只看得到日出。”
“这?样啊。”扶桑语气淡淡,倒不觉得失望,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再陪我躺会儿。”
“好。”
澹台折玉刚睡醒时的嗓音带着点儿喑哑,非常惑人,就算他让扶桑去摘天上的星星,扶桑也会一口答应。
扶桑睁着眼,看着屋里迅速地暗下?去。
天黑了?。
今天晚上,他就要向澹台折玉袒露身体的秘密。
一想到这?个,扶桑立时忐忑起来,心如鹿撞。
第129章 小太监129
每每想到这件事, 扶桑就忍不住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一边自勉自励一边打退堂鼓。
正暗自纠结,忽然从一片静好中传来玄冥的嘶吼, 吓了扶桑一跳。
玄冥不会随便发出这种彰显愤怒的叫声, 扶桑自然要出去看看,趁机从澹台折玉身边逃离, 以免被他察觉自己的心神不宁。
一出门?就打了个寒噤, 天黑以后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还?没点灯,天上也?没月亮,四下昏昏。
扶桑循着玄冥持续不断的怒吼声走到南面, 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蹲在沙坑附近,正要开口喊它, 蓦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脚边,发出一声轻响, 弯腰捡起?来, 是颗小?石子。
扶桑走到玄冥身边,见它仰着脑袋往上看,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扶桑也?跟着抬头——
后殿坐落在一片悬崖上,这片悬崖似乎是人工凿出来的,形似一把展开的折扇,南北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犹如两堵围墙, 和?边缘的雕栏一起?,将庭院、房屋、竹林和?凉亭围拢其中。
沙坑就紧挨着南面的山壁, 山壁上长满了野草、藤蔓和?低矮的灌木,那个惹得玄冥吼叫不止的小?兽就躲在一株灌木后面,扶桑看不清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怕,他胆子还?没玄冥大呢。
扶桑弯腰抱起?玄冥,后退几步,扭头想喊澹台折玉过来瞧瞧,却先看见了廊桥上的何有光,忙道:“有光叔,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那是什么动物。”
廊桥两侧的围栏上安置了二十多盏风灯,何有光正忙着点灯——何有光夫妻俩在这座行宫里住了十几年,但他们从来只在前?殿生活,夜里也?只点前?殿的灯,只有每年除夕之夜才会把行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因为平时从来不点,今儿个也?没想起?来要点,直到天黑透了才猛地想起?来,如今后殿住着人,该把廊桥和?后殿的灯都点上。
何有光急匆匆地将廊桥上的风灯一盏盏点亮,就剩桥头的两盏还?没点了,忽听扶桑喊他,急忙提着一盏红纱灯朝扶桑走去。
何有光高举着灯笼往山壁上照了照,旋即欣喜道:“十五!”
山壁上的小?兽紧跟着发出“噫噫”的叫声,仿佛在回应何有光。
扶桑道:“有光叔,你认识它?”
何有光道:“它是一只金线狨①,三个多月前?,我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它,当时它肚子上插着一支箭,已?经奄奄一息,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将它带回来救治,好在它命大,那么重的伤都撑了过来。我捡到它那天正好是上元节,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十五。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十五就自己走了,毕竟山林才是它的家,不过它隔三差五的还?会回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给我带颗野果什么的,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小?家伙。它上次来看我还?是半个月前?,我还?担心它是不是又遭遇了不测,现在看它好好的,我就可以放心了。”
扶桑道:“它是不是喜欢吃松萝?”
“没错,你怎么知?道?”
“在医书上看到过。”
松萝又名?女萝、云雾草,生长在深山老林或高山岩石上,难以采摘,故而珍贵。书上说,有种“状如猿,白面黑颊,多髯而毛彩斑斓”②的狨猴喜食松萝,跟着这种猴子就能找到松萝的踪迹。
何有光手里的灯笼照着,扶桑才看见地上散落着好多小?石子——显而易见,这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用石子砸玄冥,玄冥才会这么生气,即使扶桑抱着它,它还?是不住地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呜”声。
十五待在山壁上不下来,扶桑也?不看清它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好抱着玄冥回屋去,以免玄冥冲上去和?十五打架。
第130章 小太监130
扶桑抱着玄冥回到房中, 却不见澹台折玉,想?来是去隔壁了。
他现在?能站能走,日常生活都可以?自理, 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离不了人。
转变来得太突然, 扶桑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而另一个剧变也即将在今夜发生, 想?到就?心慌。
何有光将十五撵走, 跟着扶桑进?了屋,先把屋里的灯点上,再?去点外面的。
雕栏上也安置了五六盏风灯,从南到北依次点亮之后,何有光站在?北面山壁之下, 扬声唤道:“扶桑,你?来一下。”
扶桑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恰好在?这时从侧门进?来,扶桑把玄冥往他怀里一塞, 然后从正门出去, 走到何有光身边,问:“怎么了有光叔?”
山壁上楔着一根细铁杆, 杆头?上悬着一只风铎①,铎舌上系着一条五色编绳,长长地垂落下来,随风轻舞。
何有光抓住编绳,轻轻扯动两下,风铎随之发出两声清响, 在?山谷中回荡,犹如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前殿和后殿相距太远, 要是用喊的就?太费嗓子了。你?要是有事吩咐,就?敲两下这个,我和你?红豆婶听见响声就?会立马上来。还?有,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也敲两下,你?红豆婶才好准备早饭。”
“好,我记住了。”
“那?我先下去了,晚饭一会儿就?好。”
“你?等一下有光叔。”
扶桑快步回房,找出一串药包交给?何有光,交代了几句药浴的事,而后凭栏而立,目送何有光下桥而去。
月黑风高,天昏地暗。
雕栏和廊桥上的数十盏风灯散发着暖黄的幽光,宛如一个个小小的月亮。
除了这座行宫是有光亮的,周遭的一切都被漆黑如墨的夜色吞噬殆尽,扶桑看?着、听着、感受着,不禁生出些许遗世独立的寂寥与萧瑟,白日里的欢欣雀跃倏然沉淀了下去。
正怔怔出神,肩上蓦然一沉,一转头?就?看?见了澹台折玉的俊颜,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祇,澄明,雅正,皎洁,如霜如雪,如圭如璋。
即使?已经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了,他还?是能让扶桑一眼倾心,怦然不止。
澹台折玉将披在?扶桑肩头?的氅衣拢好,淡声问:“不冷吗?”
扶桑微微一笑:“有一点。”
澹台折玉便从后面拥住扶桑,双手环住扶桑的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顺便为他遮风。
扶桑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什么寂寥、什么萧瑟霎时都烟消云散了,欢欣雀跃重新浮上来,伴随着幸福与甜蜜,溢满他的胸腔。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许久,扶桑忽然开口?:“好奇怪。”
“嗯?”
“明明是第一天来这里,我却有种感觉,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此生的归宿。”
“可能是你?太喜欢这里了,也可能……”
“可能什么?”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轻笑:“可能你?上辈子在?这里住过?。”
扶桑想?了想?,道:“那?我应该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只麻雀,一只松鼠,一只小猴子。”
澹台折玉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是人?”
扶桑道:“反正是虚无缥缈的事,就?胡思乱想?嘛。”
澹台折玉又笑了笑:“好,随你?。”
扶桑跟他说起那?只名叫“十五”的金线狨,因为他刚才错过?了。
听完,澹台折玉道:“狨猴确实是种灵兽。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则故事:有个男子在?山里抓到一只小狨猴,带回家中戏耍。母猴追踪而来,苦苦哀求,男子却不肯放过?小猴,甚至将小猴吊起来活活打死?。母猴悲痛不已,自高处一跃而下,就?这样摔死?了。半年后,男子染病而亡。①”
扶桑义愤填膺:“这个人太坏了,死?有余辜。”
“万物有灵,善恶有报。”澹台折玉道,“有光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会有好报的。”
“有光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扶桑听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没过?多久,何有光就?端着晚饭上来了。
夜凉如水,晚饭摆在?了屋里,一荤一素配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吃完以?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扶桑把碗盘送下去,省得何有光还?得再?跑一趟。
玄冥跑在?他前头?,它?太胖了,在?木质阶梯上跑出“咚咚”的声响。
下了廊桥,经过?穿堂,循着抄手游廊走到前殿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果然就?是厨房。
何有光和安红豆早就?吃完饭了,一个在?烧水,一个在?煎药,见扶桑端着碗盘走进?来,夫妻俩都有些惶恐,何有光急忙起身,从扶桑手中接走碗盘,赔着小心道:“这种粗活怎么能劳动你?,你?敲两下铃我就?上去收拾了。”
“就?几个盘子碗,又不重,顺手就?拿下来了。”扶桑转而对安红豆道,“红豆婶,你?做饭真好吃,就?连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是扶桑擅自添油加醋的说法,其实澹台折玉只是说了句“味道不错”,他的言辞总是蕴藉含蓄的。
“是、是么,”安红豆愈发惶恐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吭吭哧哧道:“我……我随便做的,殿下不嫌弃就?好。”
扶桑在?暖烘烘的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药煎好了,他打算帮着何有光提水上去,可何有光死?活不让:“我和你?红豆婶来回两趟就?搞定了,你?端着药就?行了。”
“红豆婶提得动吗?”
“她力气大着呢,你?等着瞧。”
何有光找来三个水桶,灌满热水,他一次提两桶,安红豆提一桶,两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扶桑端着一碗药跟在?后面,反而走得小心翼翼,怕药洒了。
准备就?绪,澹台折玉自去隔壁浴房里泡药浴,他现在?不用人服侍,扶桑就?待在?书房里翻书,可心里七上八下,什么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澹台折玉穿着中衣回来,换扶桑去洗澡。
平时扶桑洗得很快,今儿个却磨磨蹭蹭地也洗了小半个时辰,才裹着外袍回到北边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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