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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小太监51


    因为事先知道这封信要经都云谏的?手, 所?以扶桑写得分外谨慎,没在信中?提及任何不能被外人?看到的?内容,就算都云谏背着他偷看也无所谓。


    在把信交出去之前他还为自己的思虑缜密感?到沾沾自喜呢, 却没想到, 信纸旋即就到了太子手里——任何人都可以看那封信,唯独太子不行!


    可太子看过信后什么都没说, 扶桑还以为太子没发现?异常, 暗自庆幸只是虚惊一场。此刻太子突然让他“老实交代”,扶桑立刻提心吊胆地心?虚起来,却拿不准太子想让他说什么,因为他需要“老实交代”的事可不止一两件。


    “……殿下想让我交代什么?”扶桑大着胆子问,“请殿下明示。”


    澹台折玉定?定?地看着扶桑, 虽然他的?眼神澹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让扶桑倍感?紧张。


    就在扶桑顶不住威压即将吐口时,澹台折玉道:“你的?字。”


    果然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既知道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扶桑顿时便没那么紧张了, 臊眉耷眼地老实交代:“是我小时候仿着殿下的?字练出来的?。”


    ……


    那年夏天,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 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就在床上躺着,好的?时候就看书写字,从不把时间浪费在玩乐上,不像扶桑,一天到晚净想着玩, 什么都不好好学。


    那天扶桑从太监学堂回来,澹台折玉正坐在桌前写字, 他就站在旁边默默看着。


    澹台折玉写了一会儿,停笔看向旁边粉装玉琢的?小孩儿,纳罕道:“今儿个怎的?如此安静,又被老师骂了么?”


    话音刚落,就见豆大的?泪珠儿从扶桑的?眼里滚滚而下,澹台折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搁下笔,将扶桑拉到跟前,边用袖子帮他擦泪边道:“委屈成这样,看来被骂得不轻。”


    扶桑却摇了摇头,抽抽搭搭道:“没、没挨骂。”


    澹台折玉疑惑道:“那你哭什么?”


    扶桑吸了吸鼻子,抬起左手,展露手心?,只见嫩白的?手掌上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红痕,一看就是被戒尺打出来的?。


    “怎么打这么重?”澹台折玉蹙眉道,“很疼吗?”


    “嗯。”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话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吹一吹就不疼了。”澹台折玉握着扶桑的?指尖,低头往受伤的?地方轻轻吹气。


    “好痒。”扶桑咯咯地笑起来,把手抽走了。


    澹台折玉问:“老师为什么打你?”


    扶桑不好意思说,小声嘟囔:“他说我的?字写得太丑了,像蚯蚓在纸上乱爬……”


    澹台折玉把笔递给他,又把椅子让出来,道:“你坐这儿,写几个字我瞧瞧。”


    扶桑接了笔,坐到椅子上,对着面?前那张纸上澹台折玉方才写的?几行字发了会儿呆,突然丢下笔,跳下椅子,拔腿就跑:“我去解手!”


    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


    从那天开始,扶桑隔三岔五就会偷偷地带几张废纸回引香院,纸上的?内容都是澹台折玉写来解闷的?,有时是诗词,有时是文章。


    直到澹台折玉离开仁寿宫,扶桑一共收集了二十来张,他模仿上面?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练习,坚持不懈地练了三年多,最终让他练出足以以假乱真?的?一手好字。


    ……


    听完扶桑的?供述,澹台折玉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没成想还真?让他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扶桑之所?以会拿走那些“废纸”,其实是他有意引导的?,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纸上的?字也不是随便乱写的?,而是他根据字形结构精挑细选的?,只要把那些字练好了,其它的?字自然也都能写好。


    只是他离开仁寿宫后就和扶桑再无交集,无从知晓他的?良苦用心?有没有白费,及至十年后的?今天,看到扶桑写的?那封信,听到扶桑这番解释,他才记起这桩早已被他遗忘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就好像他在某个地方埋下了一粒种子,却又渐渐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再次经过那个地方,发现?当?初埋下的?那粒种子已经长成了茁壮的?树,还开出了美丽的?花,他既惊喜,又遗憾……遗憾未曾亲眼见证它长大的?过程。


    澹台折玉长久的?沉默令扶桑惴惴不安。


    虽然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虽然他偷走的?只是些没用的?废纸,但太子若真?的?追究起来,降罪于他,他也没资格喊冤。


    他不应该再坐着了,扶桑正打算跪下,澹台折玉终于开口:“其实你的?字和我现?在的?字并不是很像。”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失落。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并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太子这句话,就好像一脚把他从山顶踢到了山脚,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感?。


    “单是小时候的?指力和腕力就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而且一个字写一千遍和写一万遍势必也会有所?变化。”澹台折玉慢条斯理道,“所?谓‘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精能生妙,妙能入道’,便是这个道理。”


    扶桑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顿了顿,犹疑道:“既然殿下能发现?我在模仿你,就说明我的?字和殿下的?字还是有几分相似的?罢?”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忍不住追问:“那……有几分像?”


    澹台折玉道:“等改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扶桑:“……”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哼。


    不管怎样,太子看起来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扶桑暗暗松了口气,只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便问:“殿下是想休息还是想听书?”


    “听书,”澹台折玉道,“你从头开始读罢。”


    扶桑昨天说要补前二十五页的?内容,可到现?在连书都没机会翻开,太子让他从头开始读,用意显而易见。


    心?田里仿佛有股暖流在汨汨流淌,扶桑低头偷笑,头发从肩头滑下来,红色发带夹杂其中?,格外惹眼。


    澹台折玉看在眼里,不自觉地想,扶桑太适合红色了,仅仅只是一抹点缀,就衬得他夭桃秾李,不知穿上一袭红衣会是何种模样。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本书,径自脱了鞋,膝行至太子身旁,盘腿坐好,刚翻开封皮,就听太子道:“脚露在外面?不冷吗?”


    扶桑看了一眼压在腿底下的?脚,想说不冷,可这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车内虽比外头稍微暖和些,却也没到只穿着袜子就感?觉不到冷的?地步。


    不等扶桑想好怎么回答,澹台折玉就掀开了被子,道:“把脚伸进来。”


    扶桑受宠若惊,却不敢遵从:“这怎么行……”


    澹台折玉道:“我说行就行。”


    以他们现?在的?位置,扶桑把脚伸进被子里的?话,会碰到太子的?大腿,这样显得很奇怪。


    他想了想,道:“殿下,你先躺下。”


    澹台折玉微微一愣,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竟敢指挥他,天底下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屈指可数。


    但奇怪的?是,他不仅丝毫都没觉得不高兴,反而莫名有些受用。


    澹台折玉乖乖地躺下了。


    扶桑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然后把脚伸进被子里,他的?脚正好挨着太子的?脚。


    太子的?脚好凉好凉,凉得像冰块一样。


    扶桑的?心?狠狠地揪了下,却强迫自己?露出笑脸,故作轻松道:“这样正好,我可以帮殿下暖暖脚。”


    澹台折玉完全?感?受不到扶桑的?脚,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扶桑翻开书,从头开始读:“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著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①”


    澹台折玉听着轻柔舒缓的?读书声,慢慢睡着了。


    临近正午,长长的?队伍进了一座小县城,引来无数围观。


    都云谏抱着澹台折玉进了客栈,仍是吃喝拉撒那些琐事?,待了一个时辰左右,重新上路。


    刚出了城,扶桑听见外头有人?说下雪了,他急忙打开车窗,掀开帷帘,果然看到外头在飘雪。


    扶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把手伸到澹台折玉面?前,兴奋道:“殿下你看,下雪了。”


    澹台折玉看着小小的?雪花在他掌心?融成一滴水,轻笑道:“嗯,看见了。”


    都云谏来到车旁,请示道:“殿下,是折回城里,等雪停了再走,还是继续往前?”


    澹台折玉道:“继续走罢。”


    都云谏的?目光从扶桑脸上掠过,策马回到车前。


    扶桑放下帷帘,关好窗户,把风雪隔绝在外,把他和太子囿在这方寸之间,也没别的?事?可做,接着读书。


    读着读着,倦意袭来,便靠着车壁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某种钝响惊醒,紧接着就听见都云谏嘶喊:“有刺客!护驾!”-


    ①这首词是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开篇,引自《宋代民歌·雨中?花·西江月》


    第052章 小太监52


    刺客?


    扶桑睡得懵懵的,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澹台折玉抓住胳膊拽倒,扑在了他胸口上。


    扶桑想起来, 却被澹台折玉摁住后颈:“别动!”


    伴随着“笃笃”几声钝响, 扶桑看到尖锐的箭簇穿透了车壁,好在只揳进来两三寸就被卡住了。


    扶桑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有人刺杀太子!


    他看不到车外的情?形, 但听得到武器碰撞的铮铮乱响, 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喝与惨嚎,还有马儿时不时的嘶鸣。


    此时此刻,除了用尽全力抱住太子,用他的身体替太子挡住随时有可能射进来的箭矢,他什么都做不了。


    澹台折玉也紧紧地抱着扶桑, 两个人默然相拥,仿佛外面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与他们?无关。


    “怕不怕?”澹台折玉柔声问。


    “怕……”扶桑的身体和?声音都在轻微的颤栗。


    “后悔吗?”


    “后悔什么?”


    “回?到我身边。”


    扶桑刚说了个“不”字, 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他和?澹台折玉一起翻滚着撞到了车壁上。


    一声长嘶之后, 马车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瞬息间, 那些?令人胆寒的厮杀声便倏然远逝了,只剩下狂奔的马蹄声和?轰隆的车轮声。


    澹台折玉撑起上身, 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扶桑,道:“没受伤罢?”


    扶桑微微摇头,在这种生死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害羞,讷讷道:“你、你呢?”


    澹台折玉道:“我也没事。”


    扶桑忽然皱了皱鼻子,他嗅到了血腥味, 心下一凛,偏头朝车门的方向喊道:“冯叔, 你还好吗?”


    无人应答,扶桑又喊了两声,依旧没人应他。


    “别?喊了,”澹台折玉道,“他应该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那、那岂不是马自己在跑?”扶桑讶道,“这太危险了,殿下,让我出去试——”


    “不行,”澹台折玉打断他,“要是有弓箭手追上来,你出去就是送死。陪我待在车里便好,至于其他的,就听天由命罢。”


    扶桑凝视他稍倾,轻轻弯唇,道:“好,听天由命。”


    澹台折玉从扶桑身上挪下去,侧身躺着,低声道:“如果害怕的话,就到我怀里来。”


    扶桑本想坐起来,闻言僵住,挣扎须臾,太子的怀抱对他的吸引力战胜了赧意?,他蛄蛹进太子怀里,脸埋在太子胸口以免对视,一只手还搂着太子的腰。


    澹台折玉也搂着他,将他护在怀里。


    两匹膘肥体壮的乌骓马慢悠悠走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自由驰骋,轻易不会停下来。它们?沿着康庄大?道疾速狂奔,好像在比谁跑得更快。


    车厢颠动得厉害,但厢底铺了好几层被?褥,很?软和?,而且两个人抱在一起比分开更安稳,所以扶桑一点都不觉得颠得难受,也丝毫不怕了——这世?上再?没有比心上人的怀抱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如此刻这般和?太子紧密相拥,是扶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就算让他立时死去,他也死而无憾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若是没什么意?外,今日大?概就是你我的死期了。”澹台折玉的声音在扶桑头顶悠悠响起,听起来异常平静。


    扶桑“嗯”了一声,同样很?平静。


    蕙贵妃提醒过他,都云谏也警告过他,说他很?可能会死在去嵴州的路上,或许在潜移默化中,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澹台折玉问。


    “有。”扶桑不假思索道。


    “是什么?”


    “治好殿下的腿。”


    爹娘都好,棠时哥哥也获救了,他已别?无所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机会用他的双手让太子恢复健康。


    澹台折玉无声地笑了笑。


    他没想到,扶桑的最后一个心愿,竟是关于他的。


    他在扶桑的心里,有这么重要吗?


    “殿下呢?”扶桑问,“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澹台折玉默然片晌,道:“没有。”


    扶桑莫名揪心,正想说点什么,猝然听到一声马嘶,澹台折玉迅即收紧双臂,将扶桑牢牢地抱在怀里,霎那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马车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翻倒在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探出头来,见他闭着眼,顿时有点慌了:“殿下,殿下……”


    澹台折玉掀开眼帘,与扶桑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唇角:“我没事,你伤到没有?”


    “没有,”扶桑道,“我好好的。”


    刚才那么大?动静,可他既没磕着也没碰着,也没觉着哪里疼,实在幸运至极。


    “你是不是受伤了?”扶桑紧张地问,因为车厢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了,他极度怀疑澹台折玉早就受伤了,为了不让他担心一直在骗他。


    澹台折玉道:“先出去再?说。”


    扶桑只能听他的,脱离他的怀抱,挪开挡在门口的箱子,推开车门,风雪顷刻扑面。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看到不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车没翻,却没看到驾车的人。


    看来是两辆马车意?外相撞,并非刺客追上来了。


    但还是得尽快离开这儿,他们?并没有跑多远,刺客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扶桑捡起书袋背到身上,边给太子穿靴边道:“殿下,我们?得赶紧走,你先在车里等着,我去把轮椅推过来。”


    “哪有坐着轮椅逃命的,”澹台折玉哭笑不得,“还是骑马罢。”


    扶桑惭愧道:“可我不会骑马。”


    澹台折玉道:“我会。”


    扶桑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当然不是惊讶太子会骑马,而是惊讶太子双腿瘫痪了竟然还能骑马。


    “怎么,”澹台折玉挑眉浅笑,“不信?”


    “不不不,”扶桑急忙否认,“我信我信。”


    澹台折玉挪到车门口看了看,道:“右边那匹马受伤了,你去把左边那匹马解下来。”


    扶桑依言来到左边那匹乌骓马的身旁,按照澹台折玉的指导拆卸马身上的挽具,刚解开胸带,蓦然听到女子的哭喊。


    “公子,你醒醒,你别?吓我……小园!快过来,公子他、他流了好多血。”


    是从另外那辆马车上传过来的。


    逃命要紧,扶桑只当没听见,继续解着肚带。


    未几,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路对面的枯草丛里站起来一个人,显然就是另外那辆马车的车夫,瞧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


    车夫自然也看见了扶桑,立刻一瘸一拐地朝他冲过来,边走边气势汹汹地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撞了我们?向家的马车还想走?你想得美!我今儿个必须带你去见官……”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的目光越过马背,惊见车夫的颈侧插着一支断箭,鲜血正不停地往外喷涌。


    车夫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指着靠坐在车门口的澹台折玉,瞠目结舌道:“你……你……”


    年轻的车夫扑倒在地,死不瞑目,鲜血迅速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马车上的女子大?概看到了这一幕,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周遭便只剩下猎猎风声。


    扶桑没看到太子出手,但他知道人是太子杀的。


    他无暇害怕,也无暇多想,手忙脚乱地将绑缚在马身上的那些?革带全都解除,只留下套在头上的马辔和?牵绳。


    扶桑走到太子跟前,背对着他蹲下来,等太子趴到他背上,他双手勾着太子的腿弯,艰难地站起来。


    换作从前,就算扶桑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可能背得动太子,但太子早已不是从前的太子,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好多好多,瘦成了薄薄一片,弱不胜衣。


    扶桑背着太子走到马的旁边,太子在他耳边道:“我要扶着你的肩膀借力,你要站稳了。”


    扶桑全身紧绷,说话都有些?吃力:“我站稳了。”


    澹台折玉又道:“我数到三?,你松开我的腿。”


    “好。”


    “一,二,三?——”


    澹台折玉腾空而起的刹那,扶桑险些?被?按倒,好在他撑住了,只是弯了一下腰。


    澹台折玉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扶桑一脸崇拜地仰视着他,甚至想给他鼓鼓掌:“殿下,你好厉害。”


    若是换个人说这句话,澹台折玉会认为这个人在讽刺他并大?发?雷霆,但这句话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他就觉得很?受用。


    澹台折玉微笑着朝扶桑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扶桑扭头看着翻倒的马车,惋惜道:“我们?的行李,还有你的轮椅,就扔在这里了吗?”


    澹台折玉道:“都云谏会来捡的。”


    听他这么说扶桑就放心了,而且他重要的东西?都已背在身上,也不怕遗失。


    扶桑把手放到太子手里,还没准备好,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就发?现?自己骑在了马背上,腿贴着太子的腿,后背靠着太子的胸膛,整个上半身都被?圈在了太子的臂弯里。


    扶桑暗自惊叹,太子虽然瘦,但力气还是好大?,提起他就像提起一只猫那么轻松。


    “走了。”


    低沉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扶桑霎时感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克制着想去掏耳朵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澹台折玉一抖缰绳,沉声喝道:“驾!”


    扶桑又被?这一声吓得一抖。


    当马跑起来的瞬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后背紧贴着澹台折玉的前胸,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的心脏在一起跳动——


    扑通!


    扑通!


    扑通!


    第053章 小太监53


    澹台折玉策马从大道?转向?小路, 马蹄留下的踪迹很快就被落雪覆盖了?。


    下雪天,既适合杀人,也适合逃亡。


    风雪迷人眼, 扶桑什么都看不清, 天地间一片混沌。


    “殿下,我们要往何处去?”


    “不知道?。”


    无处可去, 不就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吗?


    扶桑突发奇想, 脱口而出道?:“殿下,我们去浪迹天涯罢!”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怀中人的?侧脸,默不作声。


    扶桑兀自滔滔不绝:“趁这个机会,我们可以摆脱都云谏和那些禁军,远走高?飞, 四海为家,虽然颠沛流离, 但至少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既可以看花看草、看山看海, 也?可以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诗词歌赋里?描绘的?那些锦绣风光, 我们都可以亲眼见证,只是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


    听着扶桑的?傻话,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各种画面,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在他眼里?,扶桑身?上最动人之处,不是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而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傻气。


    他从小就生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中,对人心之易变、人性之卑劣、人欲之贪婪早已?司空见惯。他从未见过如扶桑这般的?人, 纯净得就像一汪清泉,“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句话放在扶桑身?上再契合不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如他长久地浸泡在这汪名为“柳扶桑”的?清泉里?,或许能洗清他身?上的?污浊。


    不忍心扫扶桑的?兴,澹台折玉道?:“我也?想浪迹天涯,可我双腿残疾,什么都做不了?,你得赚钱养我。”


    “好啊,我养你。”扶桑欣然道?,“我娘说?过,只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怕没饭吃。我可以去医馆里?给人按摩,凭我的?手艺,养活咱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只是听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的?手触碰其他男人的?身?体。顿了?顿,他心血来潮道?:“我还想养只狸奴。”


    “好!”扶桑不假思索道?,“最好养只白色的?,可以取名叫仙藻。”


    澹台折玉微愣:“你怎么……”


    旋即反应过来,应是他小时候跟扶桑提过,可他全无印象了?。


    但扶桑却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跟他说?过的?话他几乎都记得。


    当年那场险些要了?太子?性命的?风热,其实是因一只狸奴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洁白如雪的?狸奴,名唤仙藻①。


    仙藻原是先皇后韩希臻的?爱宠,从她尚是春闺少女,到成为太子?妃,再到封为皇后,仙藻一直陪伴着她。


    可惜只做了?一年皇后,韩希臻就在诞下太子?后血崩而死。


    仙藻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主人,却始终不肯离开毓华宫,就算把它强行抱去乾清宫,它也?会自己跑回去。没奈何,皇帝只好把仙藻留在毓华宫,交由宫女好生照料。


    韩希臻薨逝三年后,皇帝把毓华宫赐给了?大公主澹台重霜,就在大公主住进去的?当天,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毓华宫半步的?仙藻却跑了?,误打误撞地跑进了?清宁宫,从此?陪在太子?身?边,与太子?同吃同睡。


    太子?八岁那年,仙藻十五岁,对一只狸奴来说?已?是罕见的?高?寿,它越来越嗜睡,行动也?越来越迟缓,所以才会被坏人抓住,挖去双眼,砍断四肢,开膛破肚。


    纵使?查到了?残害仙藻的?人是谁,太子?却无力?报仇,悲愤郁结之下,以致风邪入体,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才好。


    仙藻之死是太子?的?伤心事,他自然不会跟扶桑说?得那么详细,只是说?扶桑很像他养过的?一只白色狸奴,美?丽乖巧,那只狸奴名唤仙藻,不久前寿终正寝了?。


    蓦然听到太子?说?想养狸奴,扶桑立刻便回想起太子?曾经说?过的?话,顺口就提起了?仙藻,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怕惹太子?难过。


    正想着怎么补救,就听太子?道?:“好,就按你说?的?,养只白色狸奴,取名仙藻。”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扶桑已?然满心欢喜。


    他何其有幸能和太子?一起计划将来,他不止欢喜,而且感激,感激上苍对他的?眷顾。


    “啊!”扶桑忽然低呼一声,侧身?转颈看向?身?后的?人,“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澹台折玉目视前方,慢声道?:“马车翻倒的?时候,后背被嵌在厢壁上的?箭簇划破了?,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扶桑羞愧难当。


    本应由他保护太子?,可马车翻倒时,却是太子?以身?为盾,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故而他才“幸运”地毫发无伤。


    太子?说?只是小伤,可小伤怎么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若是箭上有毒呢?若是箭上生锈了?呢?生锈的?铁器造成的?伤口很容易引发疮疡,武安侯世子?韩君沛就是死于疮疡引发的?高?烧不退。


    扶桑越想越心慌,恳切道?:“殿下,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澹台折玉道?:“若是被刺客或者都云谏追上,你方才说?的?那些可就要化为泡影了?。”


    扶桑毫不犹豫道?:“任何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


    澹台折玉沉默稍倾,低声道?:“扶桑,靠紧我,别让风吹进来。”


    扶桑便乖乖地靠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澹台折玉盯着随风飘扬的?红发带看了?片晌,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霎时加速狂奔,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他们路过一座小山村,而后沿着山脚下的?曲径走了?约莫两刻钟,在山的?另一边发现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屹立在小湖边,结冰的?湖面上白雪皑皑。


    扶桑先下马,落地时险些摔倒。


    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屋前,发现门没上锁,门鼻儿上只插了?根小木棍。


    “这应当是供猎户和采山人临时休憩的?山舍,”澹台折玉道?,“任何过路人都能进去休息,里?面的?食物也?可随意取用。”


    扶桑便放心大胆地抽掉那根木棍,推开木门,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回到太子?身?边,举起双手:“殿下,我抱你下来。”


    澹台折玉道?:“你抱不动我。”


    扶桑也?觉得自己不行,但现在太子?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他不行也?得行,强作镇定道?:“我既背得动你,想来也?抱得动你。”


    澹台折玉稍稍踟蹰,把缰绳递给扶桑:“你先牵好马。”


    腾出了?双手,澹台折玉把垂在右边的?那条腿搬到左边,侧坐在马背上,面朝着扶桑。


    乌骓马的?马背和扶桑的?胸口差不多高?,澹台折玉坐在上面,即使?扶桑踮着脚都够不着他的?腋下,只能掐着他的?腰。


    扶桑双手发力?时,澹台折玉顺势从马背上往下滑,双脚着地的?同时迅速攀住扶桑的?脖颈,扶桑也?急忙环住他的?腰,两个人相拥着在风雪中晃了?几晃,到底没有倒下。


    “我接住你了?!”扶桑高?兴地笑出声来。


    澹台折玉却笑不出来,因为扶桑的?手臂刚好压住他腰上的?伤口。他咬牙忍了?忍,哑声称赞:“你做得很好。”


    扶桑没有得意忘形,赶紧半搂半抱地将澹台折玉弄进屋里?,让他先坐在土炕上,继而又出去,把马牵到屋子?后头的?小树林里?,拴在树上。


    扶桑摸了?摸乌骓马的?鬃毛,含着歉意道?:“马儿,只能先委屈你待在外面了?,屋子?太小,实在容不下你。”


    乌骓马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扶桑愈发觉得对它不住了?。


    回到小屋,关好门,插上门闩,抖一抖头上和身?上的?雪,扶桑没有立刻去察看澹台折玉的?伤情,他得先把火生起来,因为屋里?冷如冰窖。


    除了?东头那张土炕,小屋西头还有一方灶台,旁边堆放着劈好的?木柴;有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两条黑黢黢的?腊肉,墙下蹲着两口土黄色的?大缸;小屋中央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底下还有个破破烂烂的?铁盆,盆里?还有灰烬,显然是个取暖用的?火盆。


    扶桑把火盆拽出来,放到太子?脚边,接着抱来木柴,放在火盆旁边备用,又捧过来一把枯叶,放进盆里?,先用火折子?把枯叶点燃,再把木柴放上去——火折子?是许炼送给他的?,生火的?法子?也?是许炼教他的?,可见不论?是好的?经历还是坏的?,都并非毫无意义?。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扶桑起身?来到澹台折玉身?边,道?:“殿下,让我看看你的?伤罢。”


    澹台折玉没作声,直接开始脱衣,露出苍白而削薄的?上半身?,默默地侧过身?子?。


    扶桑移到澹台折玉身?后,看到伤口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太子?骗了?他三次,第一次说?没有受伤是在骗他,第二?次说?没有受伤还是在骗他,第三次说?只是小伤依旧是在骗他。


    太子?的?后背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左肩胛,是划伤,长约一拃,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另一处在右后腰,是刺伤,箭簇深深地扎进了?肉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太子?伤成这样,竟然还骑着马带着他跑了?这么远,扶桑不敢想象在马背上颠簸时太子?会有多疼,而为了?不让他有所察觉,太子?自始至终没有呻喑过一声。


    现在不是软弱流泪的?时候,扶桑胡乱擦了?擦眼睛,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刚刚哭过的?事实:“你……你别动,我先帮你把污血吸出来。”


    澹台折玉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吸,便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貼在了?他的?腰上,等他意识到那是扶桑的?嘴唇,澹台折玉整个人倏地绷紧了?,一阵麻意自头顶迅速向?下流窜-


    ①仙藻,雪的?雅称。


    第054章 小太监54


    难以言喻的酥麻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虽然澹台折玉极力隐忍,可慾念一起便如星火燎原,再?怎么克制都无济于事。


    扶桑却?没有任何杂念, 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澹台折玉的?伤。他一口接一口地吸出污血, 然后?吐掉,重复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知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勾起澹台折玉的?伤心事, 但扶桑却?不能?不说。他对着澹台折玉赤躶的?脊背, 轻声道?:“好在箭上无毒,伤口也不算太深,应当不会?伤及要害,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前……听闻武安侯世子死于疮疡,我便读了几本?相关的?医书, 书里提到,预防疮疡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乃是火烙疗法,尤其在军中广为运用。”


    “我听说过?, 即是用烧红的烙铁去灼烫伤处, 既能?快速止血,又能?防止伤口溃烂进而引发疮疡。”澹台折玉转颈看向扶桑, 面上并无悲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罢。”


    “可是……”扶桑却?又踟蹰起来,“我只是在书上看过?,并未实际操作过?,我怕……”


    “别怕, 我相信你能?做好。”澹台折玉微笑着打断他,“而且你尽快把伤口处理好, 我才能?把衣服穿起来,即使坐在火边,这样裸着上身也还是很冷的?。”


    这番话成功消除了扶桑的?疑虑,一半是因为澹台折玉的?无条件信任让他受到了鼓舞,另一半则是他害怕澹台折玉再?染上风寒,那就雪上加霜了。


    土炕的?坑头上放着一条叠起来的?薄被,扶桑把被子抖擞开,也顾不上干净腌臜,先披到澹台折玉身上御寒,而后?满屋子踅摸,在灶台旁找到一根铁制的?烧火棍。


    他打开门,用雪将黑黢黢的?烧火棍反复擦拭几遍,接着坐到火盆旁,把烧火棍放在火上炙烤,雪水遇火蒸发,滋滋作响。


    扶桑看向澹台折玉,澹台折玉正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橙红火光映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忽明忽暗。


    即使陷于危境,即使身负重?伤,他看起来却?淡然自若,无畏亦无谓,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扶桑不由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听天?由命——听从天?意安排,任由命运摆布,看似超然洒脱,但又何尝不是放任自流、自暴自弃?


    变故后?初见太子,太子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他以为太子在重?重?打击之下?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被驱逐后?再?回到太子身边,他又觉得太子心志坚毅,身上依旧葆有生气;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觉得最初的?观感才是准确的?,太子偶尔流露出的?生气,似乎只是一种虚幻的?假象,根本?经不起揣摩。


    扶桑陡然感到一阵心慌,失声唤道?:“殿下?……”


    澹台折玉偏头看向他,面色澹然,眼神幽静。


    “你……”扶桑期期艾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你想好了吗?”


    “若想躲过?追踪,首先,我们得乔装改扮;其次,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


    “可是我们没有钱。”扶桑为难道?。


    “我自有办法。”澹台折玉道?,“此处不宜久留,处理完伤口我们就尽快离开罢。”


    烧火棍的?尖端已然烧得通红。


    扶桑从书袋里掏出那条绣着扶桑花的?手帕,折了几折,递给澹台折玉:“殿下?,待会?儿会?很疼,你可以咬着这块手帕,以免咬伤舌头。”


    扶桑拿着冒着烟的?烧火棍来到澹台折玉身后?,掀开被子,紧张和害怕瞬间涌上心头,令他瑟瑟发抖:“殿下?……我要开始了。”


    澹台折玉将手帕塞进嘴里,侧身弓腰,双手握拳,“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扶桑心知?,犹豫不决对他和太子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他咬紧牙关,双手握着烧火棍,猛地戳进太子后?腰上那个血窟窿里。


    血肉被烧灼的?滋啦声听得扶桑头皮发麻,然而澹台折玉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


    烧火棍在伤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拔-出-来,扶桑随手把铁棍扔到地上,绕到澹台折玉身前?,看到他脸上簌簌的?冷汗和暴起的?青筋,还没开口询问眼泪就唰地下?来了。


    情急之下?,扶桑把贵贱尊卑全都抛诸脑后?,他抱住澹台折玉冰凉的?身躰,就像他生病难受时娘抱住他那样,除了拥抱,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给予澹台折玉安慰。


    澹台折玉依靠在扶桑身上,感觉到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肩上,他抬手拿掉嘴里的?手帕,嗓音虚弱而沙哑:“怎么又哭了……”


    扶桑哽咽道?:“如果我能?替你受伤替你疼就好了。”


    澹台折玉推开扶桑,勉强扯出一丝惨笑,道?:“没你想得那么疼,其实只疼了一下?就麻木了。”


    扶桑再?傻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我帮你穿衣服。”


    两处伤口都不流血了,暂时无需包扎,等进城之后?买到金创药,涂完药之后?再?行包扎也不迟。


    帮澹台折玉穿好衣裳,扶桑去灶台上拿了只褐釉碗,发现水缸是空的?,只好去外头盛了一碗雪,放在火盆边烤,等雪化成了水,端给太子喝。


    澹台折玉浅尝辄止,把碗递给扶桑,扶桑喝了两口,道?:“等盆里的?柴烧完,我们就走罢?”


    “嗯。”澹台折玉忽然目光一凛,沉声道?:“有人来了。”


    扶桑原本?在火盆边坐着,闻言立刻来到澹台折玉身边,将他挡在身后?,旋即发现门没闩,刚抬脚想去闩门,却?被澹台折玉抓住了手腕:“别过?去。”


    话音刚落,木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身量比门还高的?青年男子低着头走进来,头戴斗笠,身穿短褐,显见是个猎户,因他左手拎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雉鸡,右手握着一把三头叉,腰间还挂着一张木弓和两支羽箭。


    猎户看见坐在炕沿上的?澹台折玉和站在旁边的?扶桑,怔愣片晌,道?:“你们是……”


    澹台折玉彬彬有礼道?:“我们兄弟二人途经此处,见有间山舍,便进来避避风雪,若有打扰,请多包涵。”


    扶桑被那声“兄弟”惊到了,虽是骗人的?谎话,但他还是不禁诚惶诚恐。


    猎户只是个山野村夫,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这对兄弟不是普通人,定然非富即贵。


    “不打扰,”猎户局促道?,“我、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澹台折玉忙道?:“大哥请留步。”


    猎户回过?身来,澹台折玉看着他道?:“请问大哥,离这里最近的?县城怎么走?”


    “往南三十里,”猎户道?,“有个信陵县。”


    他们中午落脚的?那个县城就是信陵县,自然不能?再?回去。


    “往北呢?”澹台折玉问。


    “往北五十里,有个尚源县。”


    “多谢大哥指点。”


    “不、不用谢。”


    猎户匆匆离开,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扶桑道?:“殿下?,反正我们也要走了,能?不能?请那位猎户大哥帮帮忙,把你扶上马?”


    澹台折玉慢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若被他发现我双腿残疾,难保不会?生出歹意,而我现在手无寸铁,恐怕护不住你。”


    扶桑心想,幸好他刚才没作声。


    又想到那个被断箭刺穿脖子的?车夫,也是为了保护他,太子才会?断然出手。


    从遇刺到现在,太子一直在全力保护他。


    扶桑心里既愧疚,又感激,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沁入肺腑,令他心软如绵。


    柴烧完了,火盆里没了明火,只剩焰红的?余烬。


    扶桑去把乌骓马牵过?来,艰难地将澹台折玉弄上马,折回去关好木门,从积雪里捡起小木棍插在门鼻儿上。


    被澹台折玉拉上马后?,扶桑自觉地紧贴在他怀里,替他抵挡着饕风虐雪。


    澹台折玉一甩缰绳,马儿扬蹄,载着他们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


    风雪漫天?,难辨方向,幸而他们在迷路时遇见了一辆前?往尚源县的?马车,于是与之同行,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天?已黑透,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


    扶桑冻得快没知?觉了,在澹台折玉怀里抖如筛糠。


    澹台折玉虽有伤在身,但有扶桑在前?面替他挡风,而且纵使他比从前?消瘦得多,照样比扶桑健壮,故而也比扶桑更抗冻。


    路过?一家当铺,澹台折玉勒马,让扶桑先下?去。


    扶桑好不容易才把两条腿挪到同一边,却?不敢往下?跳,因为双腿麻痹,他绝对会?摔倒。


    “别怕,”澹台折玉双手挟着他的?腋下?,“我拉着你。”


    “不、不要。”澹台折玉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是不易,扶桑害怕自己?会?把他拖下?去,“我自己?可以。”


    扶桑牙一咬心一横,正准备往下?跳,忽听有人喊道?:“等等!”


    闻声看去,竟是江公子,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和他们同来尚源县那辆马车上乘坐的?人,便是这位江公子,他单名一个临字,乃是尚源县人,访友归来,与扶桑他们偶遇,不仅为他们引路,还好心地邀请他们同乘,以避风雪。


    澹台折玉让扶桑去乘车,扶桑却?不肯。他若贪图舒适去乘车了,谁来为澹台折玉挡风呢?


    江临疾步来到近前?,掐着扶桑的?腰抱他下?马,仰脸看着马上的?澹台折玉,道?:“柳兄,咱们今日相遇即是有缘,不瞒你说,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柳兄相貌非凡,气质出众,我有意结交,不知?柳兄肯不肯赏光,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片刻即到。”


    之前?和江临互通姓名时,澹台折玉仍旧谎称他和扶桑是兄弟,只说他们姓柳,却?没说名字,是以江临才会?一口一个“柳兄”。


    扶桑以为澹台折玉肯定不会?答应,没成想他思虑少顷,欣然道?:“那就叨扰江兄了。”


    江临喜不自胜,道?:“何来叨扰,柳兄愿意光临寒舍,是我的?荣幸。”


    扶桑牵马,跟着江临往前?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江府。


    该下?马了,澹台折玉落落大方道?:“江兄,我双腿残疾,无法站立,我弟弟力有不逮,还得劳烦江兄帮忙。”


    江临万万没想到,这位令他见之心喜、不惜胡颜之厚也要结交的?少年郎,竟是个残疾之人,顿时痛心疾首,大为惋惜。


    他屏退想要代劳的?家仆,亲自抱澹台折玉下?马。


    一个美貌女子恰在这时迎出来,见状面露惊诧,也来不及多问,一面吩咐下?人安顿车马,一面引着扶桑入府。


    或许是冻傻了,扶桑茫然不知?所措,如坠梦境。


    亦步亦趋地跟着江临往里走,来到一座偏院,进了一间堂屋,下?人提前?过?来点上了灯。


    江临把澹台折玉放到坐榻上,携着那位尾随而来的?美貌女子的?纤纤素手,含笑道?:“嘉慧,这两位小兄弟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结识的?新朋友,姓柳。”又转而向澹台折玉介绍:“柳兄,这是我妻子黄氏。”


    黄氏嘉慧虽不清楚这两位客人的?来历,但观二者形貌气度,皆楚楚不凡,她不敢轻慢,屈膝行了个福身礼,柔声道?:“嘉慧见过?两位公子。”


    澹台折玉抬手虚扶了下?,道?:“夫人不必多礼,我兄弟二人贸然来访,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还请夫人见谅。”


    扶桑怯怯地在旁边鹦鹉学?舌:“请夫人见谅。”


    澹台折玉又道?:“我叫柳棠时,我弟弟叫柳扶桑,江兄和江夫人不必客气,直呼姓名即可。”


    江临从善如流道?:“棠时,扶桑,一路风雪兼程,想必你们早已饥寒交迫。我这就命人备浴,你们先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我们再?一起用饭。”


    澹台折玉道?:“悉听尊便。”


    江临带着妻子离开,扶桑突然想起澹台折玉的?伤,追至门口道?:“江公子,我……我哥哥受了些皮外伤,府上可有金创药?还有包扎伤口的?细布。”


    黄嘉慧道?:“有的?,待会?儿我让下?人送过?来。”


    扶桑喜道?:“多谢!”


    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


    扶桑刚开口说了个“殿”字,就见澹台折玉在唇边竖起食指,他连忙噤声。


    “我们现在是兄弟,”澹台折玉小声道?,“你该改口了。”


    扶桑:“……”


    太子现在是“柳棠时”,改口的?话,他该唤他“棠时哥哥”,可是,他喊不出口。


    憋了半天?,他微红着脸,声如蚊蚋道?:“哥哥……”


    这声“哥哥”和澹台折玉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声“哥哥”都不同,可一时间又说不清不同之处在哪里,他轻咳了下?,也不答应,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


    双腿虽然不僵了,但酸软无力,尤其大腿内侧,被马背磨得生疼,他觉得骑马还不如走路舒服。


    扶桑听从召唤,乖乖坐到澹台折玉身边。


    “方才想说什么?”澹台折玉看着他,淡声问。


    扶桑想了想,缓缓道?:“之前?在山舍的?时候,你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被那个猎户发现你双腿残疾,恐他生出歹意。可我们和这个江公子同样素不相识,你却?跟着他回家来,难道?就不怕他是坏人吗?”


    澹台折玉轻扯唇角,一本?正经道?:“那间山舍位于荒山野岭,毁尸灭迹非常方便,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那个猎户一旦生出恶念,便会?无所顾忌,因为他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在县城里,到处都是耳目,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付出代价的?可能?也更大,坏人自然就不会?轻易作恶。最主要的?是,我看人一向很准,江临绝不是坏人。”


    扶桑:“……”


    他爹也自诩看人很准,可还是有眼拙的?时候,若非当初看走眼,误把鱼目当珍珠,也不会?收养他。


    扶桑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写?在脸上,澹台折玉看在眼里,故作严肃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眼光?”


    “不是……”扶桑先摇头又忙不迭点头,“相信,我相信。”


    澹台折玉话锋一转:“如果江临是坏人,意图不轨,你怕不怕?”


    扶桑不假思索道?:“不怕。”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让澹台折玉怔了怔,问:“为何不怕?”


    扶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窝。


    澹台折玉既受用,又困惑——他已不是那个位高权重?、声势煊赫的?国之储君,他现在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扶桑到底为什么这般盲目地相信他?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他说听天?由命,扶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听天?由命。是不是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扶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澹台折玉兀自笑了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只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江临恰巧伸出了援手而已,而且住在陌生人家里反而比住在客栈更安全。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知?道?。”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扶桑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犹犹豫豫道?:“殿……哥哥,你……你想解手吗?”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暂时不想。”


    未几,丫鬟们抱着衣裳和鞋袜、小厮们抬着两个浴桶接踵而来。


    澹台折玉道?:“只要一个浴桶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暂时不能?洗澡。


    两个小厮把浴桶抬进西次间,随即一左一右地将澹台折玉架进去,扶桑看着他的?双脚在地上拖拉,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抱不动他。


    等坐在了西次间的?床上,澹台折玉对其中一名小厮道?:“麻烦你帮个忙。”


    小厮忙道?:“公子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道?:“扶桑,你先出去。”


    扶桑:“……”


    才刚还说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一转眼就说话不算数了?


    他迟钝地“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小厮一起出去了。


    西次间的?门关上了。


    不多时,扶桑听到了一泄如注的?声响,立即意识到太子让那个小厮帮的?是什么忙。


    那是憋了很久才会?弄出的?动静,可他适才问太子想不想解手,太子却?说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憋着也不肯让他帮忙?


    扶桑蓦然想起在函德城时修离对他说过?的?话:“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保持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可是,太子为什么不用在都云谏面前?保持体面呢?难道?是因为太子不把都云谏当人看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不把都云谏当外人,甚至有可能?已将都云谏视作了朋友,所以太子可以在都云谏面前?展现出不体面的?样子。


    扶桑心想,等到太子也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他才算真?正地成了太子的?人。


    小厮端着痰盂从西次间出来了,经过?扶桑身边时,低声道?:“公子让你进去呢。”


    扶桑道?了声谢,走进西次间,只见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来到床前?,又见太子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最上面是一瓶金创药、一卷细布和一把剪刀。


    扶桑道?:“我帮你上药。”


    澹台折玉道?:“好。”


    脱去外袍和上衣,露出上身,先给肩胛处的?划伤涂药、包扎,扶桑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这些年在太医院的?浸淫。


    可后?腰上那处被烧火棍烫过?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他看一眼就心疼地忍不住掉眼泪,抖抖索索地涂好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细布,打好结,微声道?:“好了。”


    澹台折玉转过?身看着扶桑低垂的?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又哭了?”


    扶桑弱弱地反驳:“我没有……”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就带着哭腔。


    澹台折玉强忍着把人抱进怀里安抚的?冲动,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说一次谎,你说一次谎,扯平了,好不好?”


    扶桑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亮的?、弯弯的?,嗓音软软的?:“好,扯平了。”


    第055章 小太监55


    扶桑洗完澡、穿好衣裳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 发现澹台折玉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惊喜道:“哪来的轮椅?”


    随着?扶桑的靠近,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乱了澹台折玉的呼吸, 他微微一顿,道:“江临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向朋友借的。”


    “这可不是想借就能借来的东西, ”扶桑感佩道,“看来这位江公?子的确交游广阔,颇有门路。”


    澹台折玉脚边,放着?如意足火盆架,架上置着?一只铜炉, 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和松枝,炭火幽幽, 松香袅袅。


    澹台折玉围炉品茶,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扶桑就坐在他对面, 粉面含春, 弓腰俯首,青丝批垂 , 黑亮如缎,一边烘烤一边反复擦拭。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澹台折玉却看得?移不开眼?睛,仿佛擦头发是件顶有意趣的事情。


    江临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心明眼?亮, 立时便觉得?,那不是哥哥看弟弟该有的眼?神。


    后知后觉地发现江临的到来,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换了副神色,温声道:“江兄。”


    扶桑急忙站起来,唤了声“江公?子”,转身就回西次间去了——非是他不知礼数,而是他现在蓬头散发、仪容不整,不好意思见人。


    江临坐在扶桑方才?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玄衣少年,一面惊艳于他的落落风仪,一面又惋惜于他的身负残疾。纵使心里?五味杂陈,江临面上却挂着?浅笑,从容自若道:“看相貌,我觉得?你比我年轻,观气度,我又觉得?你比我年长。我自觉眼?力不错,甚少遇见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扶桑:“……”


    他边梳头边听着?外间的话音,不觉哑然失笑。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慧眼?独具啊?


    难道只有他不会看人吗?


    除非一个人坏得?特别?特别?明显,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才?会傻不愣登的被许炼骗得?团团转。


    “我生于癸卯年四月。”澹台折玉道。


    “我是壬寅年九月出生的,比你虚长半岁。”江临道,“不能叫你柳兄了,该叫你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句,贤弟婚配与?否?”


    “尚未。”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原本和舅家表妹订了亲,打算等她明年及笄后就完婚,不想前阵子家中生了些变故,家毁人亡,我也落下残疾,不堪为配,便写了退婚书,请舅舅为表妹另觅佳偶。”


    扶桑动作停滞,神情怔怔。


    所以?,太子和韩家女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退婚书是“谋反”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他猜是之前,因为这样做才?能把韩家择出去。


    只听江临叹息一声,默然少顷,关切道:“那你如今是和弟弟相依为命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我在家乡已无立足之地,便决意带着?弟弟前往嵴州投奔亲戚,今日午后途径信陵县,不幸遭遇劫匪,我和弟弟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又让我们遇见了江兄,否则我和扶桑今天就要冻毙于风雪。多谢江兄慷慨相助,大恩大德,棠时没齿难忘。”


    扶桑:“……”


    太子他简直谎话连篇。


    可也不完全?是谎话。


    若说?是半真半假又不确切。


    实在难以?评判。


    “正如你刚刚所说?,天无绝人之路,”江临宽慰道,“切勿灰心丧气,只要耐心等待,定会迎来转机。”


    “江兄无需为我忧心,”澹台折玉道,“我还有弟弟要照顾,为了扶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明知是谎话,扶桑还是怦然心动。


    他麻利地绑好头发,起身向外走,只听江临又道:“对了,方才?扶桑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一点小伤而已,”澹台折玉道,“涂过药就无碍了。”


    扶桑开门出来,他很想让江临把大夫请来,可澹台折玉已然婉拒了,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江临起身看向扶桑,打量他几眼?,含笑道:“这身衣裳还是我十?二三?岁时的旧衣,没成?想还挺合身,想来扶桑今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我十?五了,”扶桑如实道,“上个月才?过的生辰。”


    江临微感诧异,随即自嘲一笑,道:“一晚上看走眼?两?回,我以?后再也不敢自夸眼?力过人了。”


    澹台折玉道:“扶桑生得?娇弱,故而分外显小。”


    又闲聊几句,丫鬟过来传话,说?晚饭摆好了,夫人请他们过去。


    江临推着?轮椅,遇到台阶时扶桑就搭把手?抬过去,但只抬了一次江临就不让他插手?了,自有随行的小厮帮忙。


    到了饭厅,再次见到江临的妻子黄嘉慧。


    扶桑和澹台折玉只是换了身衣服,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气色瞧着?比初到时好多了,尤其是扶桑,因为洗过澡,被热水蒸得?粉面桃腮、唇若含丹,娇嫩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黄嘉慧看在眼?里?,自叹弗如,却并无嫉妒之心,反而十?分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不能例外,但她丈夫结交的那些朋友,十?之八九她都不大喜欢,唯独扶桑是个例外,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特殊气质,令她见之心喜,若非顾忌着?男女有别?,她都想拉着?扶桑的手?和他坐在一起了。


    八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四个人各坐一边,扶桑左手?边是江临,右手?边是澹台折玉,对面是黄嘉慧。


    边吃边聊,想问的刚才?在偏院都问得?差不多了,江临转而谈起自己,说?他少有才?名?,却屡试不第,两?年前双亲相继因病离世,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他身上,不得?已打消了考科举的念头,可又没有经商的天赋,仗着?略有几分文采,在朋友的撺掇下写起了话本。


    听到此处,扶桑兴趣盎然道:“我哥哥最喜欢看话本了,我也喜欢,不知有没有荣幸拜读江公?子的大作?”


    “大作不敢当,不过是些迎合看客喜好的拙劣之作罢了。”江临自谦道,“明日我送两?本给你们瞧瞧,若是污了你们的眼?可别?怨我。”


    扶桑笑道:“那就先谢过江公?子了。”


    一直安静旁听的黄嘉慧忽问:“扶桑今年多大了?”


    江临代为回答:“十?五了。”


    “长得?不像,声音也不像。”黄嘉慧觑着?扶桑,笑吟吟道,“少年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就会变得?粗哑低沉,可扶桑的嗓音绵软清悦,乍一听好像是女孩子在说?话。”


    扶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略显慌乱地看向澹台折玉,用眼?神向他求救。


    可惜澹台折玉没看扶桑,他看看江临,又看看黄嘉慧,蓦然郑重其事道:“江兄,江夫人,对不住,我骗了你们。”


    江临和黄嘉慧面面相觑,疑惑道:“此话怎讲?”


    扶桑更是满腹惊疑。


    澹台折玉一直在对江临撒谎,怎的突然又要坦诚相待了?那一筐谎话,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要是江临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出去,今夜岂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正自腹诽,就听澹台折玉一字一句道:“其实,扶桑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妹妹。”


    江临和黄嘉慧目瞪口呆地看着?扶桑。


    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自顾自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得?走上两?三?个月,难免要抛头露面,女儿身多有不便,我便让扶桑女扮男装,能省去许多麻烦。”


    扶桑:“……”


    又是谎话!


    这个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太子让他觉得?好陌生。


    江临率先反应过来,却丝毫没有被欺骗的不快,反而乐呵呵道:“太巧了,我上篇话本里?就有千金小姐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情节,这就叫无巧不成?书。棠时贤弟,你不必觉得?歉疚,我完全?可以?理解。”


    黄嘉慧也眉开眼?笑道:“难怪我一见扶桑就觉得?她和寻常男子很不一样,既是女扮男装就说?得?通了。”


    扶桑:“……”


    他该说?点什么?


    可他不像太子出口成?谎,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


    算了,还是别?吱声了。


    笑罢,笑总不会有错。


    澹台折玉道:“江兄和江夫人这般宽宏大量,棠时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见江临和黄嘉慧都端起了茶杯,扶桑也慌忙端起面前的青瓷杯,有样学样地碰杯、喝茶。


    一顿饭吃得?和乐融融。


    江临送他们回偏院休息,他推着?轮椅走在前面,扶桑和黄嘉慧并肩走在后面。


    黄嘉慧亲昵地拉着?扶桑的手?,窃窃私语:“扶桑妹妹,明日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一套新裁的冬装,非常适合你,你穿上必定好看。”


    扶桑窘迫道:“那怎么好意思……”


    “宝马配英雄,华服配美人,理当如此。”黄嘉慧道,“我想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你就当是满足我罢,好不好?”


    除了说?好,扶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拜某人所赐,他要被坑惨了。


    呜呼哀哉!


    第056章 小太监56


    江临拨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照顾澹台折玉和扶桑, 丫鬟叫弄墨,小厮叫舞文,是对姐弟, 他们的父母也在江府为奴为婢。


    舞文在东次间伺候澹台折玉, 弄墨在西次间铺床、点炭盆、端茶倒水,扶桑倚在窗边, 望着院子里被积雪压枝的两株松树发愁。


    正唉声叹气, 忽被一声“姑娘”吓了一跳,扶桑转头看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弄墨,疑惑道:“你、你在叫我吗?”


    旋即省悟,他?现在是澹台折玉口中“女扮男装”的“妹妹”,可不就是“姑娘”么。


    他?慌忙露出笑脸, 蔼然道:“有什么事吗?”


    “时候不早了,我伺候姑娘更衣罢。”


    “不用了, 我自?己来便好,你去休息罢。”


    “我就歇在后罩房里, ”弄墨也不强求, “姑娘夜里有什么需要只管叫我。”


    弄墨说完就出去了,扶桑依旧静立窗前, 半晌,听见开关门的?声响,紧接着就看见舞文拿着痰盂穿过?院子。


    扶桑关上窗,悄悄地走出西次间,发现对门已?熄灯了。他?鬼鬼祟祟地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就听见澹台折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是扶桑么?”


    “……嗯。”扶桑心?虚地应了声。


    “进来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推门进去,将门虚掩, 摸黑走到床前,就见澹台折玉俯卧在床——他?左肩和右后腰都有伤,既不能?躺着也不能?侧着,便只能?趴着了。


    扶桑跪坐在脚踏上,双臂搭着床沿,和澹台折玉保持平视,轻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还好,”澹台折玉道,“尚能?忍受。”


    “明儿个还是麻烦江公子请个大夫过?来瞧瞧罢,”扶桑道,“不然我总放心?不下。”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好。”


    接触的?人越多?,就会留下越多?线索,也就越容易被都云谏或者刺客发现踪迹,可他?现下不想被任何人找到,所以先前江临说请大夫的?时候他?才没同意,此刻改口,只是为了让扶桑安心?。


    静了半刻,扶桑嗫嗫嚅嚅道:“方才吃饭的?时候,你为何要说我是女?扮男装?”


    澹台折玉知?道他?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下午在山舍避雪时我就说过?,若想躲过?追踪,我们首先得乔装改扮。我原本想得比较简单,就是换衣服、改发式、戴帷帽,或者在脸上点几?颗痣、贴上胡须。吃饭时江夫人说的?那几?句话让我灵机一动,遂即谎称你是女?扮男装,既解了江夫人的?疑惑,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她把你装扮成女?孩子,这样岂不是更能?掩人耳目?”


    他?说得句句在理,扶桑无可反驳。


    可是……


    即使光线昏昧,澹台折玉也能?看到扶桑脸上的?犹豫之色,于是道:“你要是不想男扮女?装也无妨,明天我就和江夫人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扶桑打断他?,“江夫人说她有一套冬装很适合我,让我明天去试穿,我答应了。”


    “我很期待。”澹台折玉话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期待什么?”扶桑怔怔的?。


    “你穿女?装的?样子。”


    扶桑的?脸腾地烧起来,幸好没点灯,澹台折玉看不到,他?讷讷道:“我……我要回去睡了。”


    澹台折玉道:“不是说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么?”


    扶桑也想留在这里,可这屋里只有床没有榻,他?总不能?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寂然少顷,他?小声道:“兄妹怎么能?睡在一间屋……”


    澹台折玉没想到他?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禁笑出声来。


    扶桑羞窘难当,立刻起身往外走,有些慌不择路,差点踢到摆在附近的?炭盆。


    等出了门,扶桑对着黑魆魆的?屋子道:“我留条门缝,有事就叫我。”


    从?黑暗中传来澹台折玉的?回应:“你也是。”


    这疲惫而漫长的?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扶桑几?乎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恐怕打雷都吵不醒。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在卯时便自?然醒了,起来解个手?,然后做贼似的?摸到对面,蹑手?蹑脚行至床边,只见澹台折玉依然如昨晚那般,脸朝外趴在床上,酣然熟睡,呼吸沉沉。


    默默端详半晌,扶桑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回到自?己床上躺着,本想等天明的?,却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被敲门声惊醒,只听一道不熟悉的?女?声道:“柳姑娘,你起了么?”


    扶桑愣了几?息才意识到他?就是“柳姑娘”,他?和澹台折玉是“兄妹”,他?们正在一个姓江的?公子家中做客……门外的?人叫什么来着?哦,弄墨,舞文弄墨。


    “起了!”扶桑扬声道,“稍等片刻!”


    麻利地穿好衣裳,上下检视一番,扶桑过?去开门,放弄墨进来,见东次间的?门敞开着,他?刚想过?去看看,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姐姐!不好了!柳公子烧晕过?去了!”


    扶桑诧然心?惊,拔腿就朝对面冲去,险些和往外跑的?舞文撞个满怀。


    他?奔到床边,双腿蓦地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澹台折玉仍旧趴在那儿,面色潮红,颈间有汗,一条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扶桑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颤声道:“殿……哥哥,你醒醒,我是扶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澹台折玉毫无反应。


    眼泪瞬间模糊了扶桑的?视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韩君沛的?名字,即刻就被他?赶了出去。


    不,不会的?,他?已?经用烧火棍灼烫过?伤口了,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绝不可能?染上疮疡。


    扶桑强自?镇定,擦擦眼泪,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弄墨,不等他?开口,弄墨便抢先道:“姑娘放心?,舞文已?经去通知?老爷了。这条街上就有医馆,要不了多?久大夫就会来的?。”


    说完,弄墨端来水盆,浸湿手?巾,拧一拧,劝道:“姑娘只管去洗漱罢,我帮柳公子擦擦脸和脖子,他?或许会好受些。”


    扶桑接过?手?巾:“我来就好。”


    不多?时,江临和黄嘉慧一齐过?来,因是外男的?卧房,黄嘉慧不宜入内,便待在堂屋。


    江临来到床边,探手?摸了摸澹台折玉的?额头,又叫了几?声“棠时”,澹台折玉仍然全?无反应。


    “这样趴着多?难受,”江临道,“怎么不让他?躺着?”


    最初的?惊吓与?慌乱褪去,扶桑恢复了冷静,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他?一边轻柔地擦拭着澹台折玉的?后颈,一边回答江临:“因为哥哥的?肩上和腰上都有伤,躺着会压迫伤口。”


    “他?昨晚说只是一点小伤……”江临意识到对方没说实话,顿时担心?起来,“我能?看看他?的?伤口吗?”


    扶桑道:“等大夫来了再一起看罢。”


    大夫很快就来了,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


    扶桑掀开被子,撩起衣摆,用剪刀剪断昨晚缠上去的?细布,露出澹台折玉后腰上的?伤口。


    江临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吓得心?跳砰砰。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成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结交的?那些朋友也大都是文人墨客,他?长这么大连血都没见过?,更别说那么可怕的?伤口了,只是看着都觉得肉疼。


    “是箭伤。”大夫道,“何时伤的??”


    “昨日午后,”扶桑道,“未时左右。”


    “伤口还烫过?,怎么烫的??”


    “是我用烧火棍戳进去烫的?。”


    江临听得头皮发麻,讶然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大夫替扶桑答道:“这么做可以快速止血,还可以预防很多?隐患。”他?睇了扶桑一眼,“你懂医术?”


    扶桑道:“只是粗略读过?几?本医术而已?。”


    大夫伸手?去按压伤口周围,昏睡不醒的?澹台折玉突然发出呻喑,扶桑就在床边跪坐着,闻声喜道:“哥哥!”


    澹台折玉缓缓掀开眼帘,看见扶桑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他?吃力?地牵动唇角,沙哑道:“别哭,我没事。”


    “我没哭,”扶桑笑着摇头,“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


    察看完伤口,大夫才开始把脉,俄顷得出结论,说是失血过?多?导致身体?虚弱,兼之风寒入体?,从?而引发了热症。


    大夫开了药方,又叮嘱几?句用药事宜,便离开了。


    江临叹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要是你昨晚听我的?,早些请大夫过?来看看,或许也不至于病倒了。”


    澹台折玉虚弱道:“是我考虑不周,让江兄担心?了。”


    江临道:“我倒还好,扶桑可被你吓坏了。”


    虽然他?没亲眼看见扶桑被吓哭的?样子,但他?刚刚听弄墨说了。


    “你若有个什么不测,让扶桑怎么办?”江临语重心?长道,“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临郎,”黄嘉慧在外头唤道,“你出来一下。”


    江临答应一声,抬脚便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扶桑和澹台折玉。


    “扶桑。”澹台折玉哑声轻唤。


    “嗯。”扶桑抬眼与?他?对视。


    “等我病好了,我们就出发去嘉虞城。”


    扶桑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无缘无故地提起嘉虞城。


    澹台折玉注视着扶桑水光潋滟的?双眸,烧红的?眼里暗潮涌动,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想重新站起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扶桑怔了一瞬,随即欣喜若狂,泪落如雨。


    第057章 小太监57


    江临被妻子叫出去小声教训了几句, 说他不该那样说话,扶桑本就吓得不轻,他的话不仅起不到宽慰的作用, 反而会让扶桑愈发难过。


    江临乖乖认错, 说他一时忘了扶桑是女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他疏忽了, 转而又道:“嘉慧,我方才觑了眼棠时的伤口,他伤得很重,我想着……”


    黄嘉慧接道:“你想留他们多住些时日,等柳棠时养好了伤再让他们走, 对罢?”


    江临赔笑道:“知我者,莫若夫人也。”


    黄嘉慧欲嗔还笑, 也没说应不应允,只道:“去叫扶桑出来, 我带她去吃早饭。”


    江临回到屋里, 来到床前,见?扶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喜笑盈腮, 不禁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扶桑哽咽不能言,澹台折玉虚弱道:“没事,他就是?个小?哭包,让江兄见?笑了。”


    江临松了口气?,笑道:“女孩子都是?水做的, 眼泪多些很正常,我家嘉慧也是?……”


    “咳!”一声?清晰的咳嗽从堂屋传过来。


    “……扶桑, 嘉慧叫你去吃早饭。”江临生硬地改口。


    扶桑已?经擦干了眼泪,浓浓的哭腔让他的声?音更显软糯:“我想留在这儿照顾哥哥。”


    “我帮你照顾他,”江临道,“你先?去吃饭。”


    “去罢。”澹台折玉也道。


    扶桑只好起身?,慢腾腾向外走去。


    今日是?个阴天,乌云压顶,天光黯淡,清晨却似傍晚。


    呼啸的寒风将屋檐和?树枝上的积雪吹落,雪屑飘到人脸上,点?点?冰凉。


    这样的坏天气?,本应感到凄沧悲凉,扶桑却觉得犹如置身?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春日,心情好得快要?飘起来了。


    他还以为至少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答复,却没想到,这才过了一天,他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澹台折玉说他想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他想活下去。


    昨天还说着“听天由命”的人,今天突然就打算和?命运抗争了。


    扶桑忍不住想,澹台折玉这么?快回心转意,是?否有他的功劳?


    不管有没有,他都太开心了,开心得想要?大喊大叫。


    黄嘉慧本想安慰扶桑几句,可一瞧扶桑的表情,横竖都不像是?难过的样子,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扶桑妹妹,”黄嘉慧试探道,“你……是?在高兴吗?”


    扶桑抬手捧住自己发热的脸,不答反问:“很明?显吗?”


    黄嘉慧点?点?头:“很明?显。”


    扶桑实在太想和?人分享他的喜悦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眉飞色舞道:“我哥哥的腿受伤之后,他连大夫都没看过就直接放弃了,但他刚刚告诉我,他想重新站起来,他愿意接受治疗了!”


    黄嘉慧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欢喜,只不过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扶桑那般生动外露,她轻颦浅笑道:“怪不得你这般喜形于色,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你哥哥一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才会改变主意,想要?振作起来。”


    扶桑心里明?白,黄嘉慧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被澹台折玉的谎言所蒙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听黄嘉慧这么?说,他还是?止不住地欢欣雀跃。


    “扶桑,你哥哥的腿是?怎么?伤的?”黄嘉慧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其实她并?不好奇,好奇的是?她的丈夫。


    自打开始写话本,江临才有了交朋友的爱好,他探听朋友们的境况和?遭遇,而后掰开了揉碎了写进他的话本里。


    “我也不清楚,”扶桑收敛了喜色,模仿澹台折玉含糊其辞、亦真亦假的说话方式,慢声?道:“他出事那段时间我刚好病了,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等我清醒过来,就已?经天翻地覆了。没人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我看得出来,你哥哥将你保护得很好。”黄嘉慧道,“他应该是?不想让你替他担心,才会什么?都不告诉你。”


    扶桑用笑容掩饰他的心虚,欺骗黄嘉慧这么?好的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幸好她没再多问,他也就不用说更多的谎。


    若非为了江临,黄嘉慧也不会刺探他人的隐私,更何况她对扶桑极有好感,她没办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单纯地将扶桑视作话本的素材,所以她随便问了一句便不问了。


    早饭很丰盛,虽然扶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澹台折玉。


    饭后,黄嘉慧想着扶桑应该没心情和?她去试衣服了,便没提这事,没成想扶桑反倒主动提起来,黄嘉慧便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往后院去了。


    其实扶桑对穿女装是?抗拒的,但他想起澹台折玉昨晚说,很期待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这才厚着脸皮主动向黄嘉慧提起。


    凡是?能给澹台折玉带来快乐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愿意去做。


    第058章 小太监58


    扶桑跟着黄嘉慧进了她和江临的卧房, 黄嘉慧让丫鬟从箱笼里找出那套衣裳,展示给扶桑看:“是不是很漂亮?”


    是一条茜素红的织锦长裙,外面罩一件白狐皮斗篷, 红白相间?, 犹如雪压红梅,清艳脱俗。


    这种动物皮毛裁成的斗篷, 扶桑只在宫里的娘娘们身上见过, 想?来价值不菲,又是黄嘉慧还?没穿过的新衣,他怎好?夺人?所爱,便婉转道:“漂亮是漂亮,但穿起来略显累赘, 我?还?要?照顾哥哥,恐怕多有?不便, 姐姐有?没有?利落些的旧衣服,随便给我一件便好。”


    一顿饭的功夫, 扶桑对黄嘉慧的称呼就从“江夫人”变成了“姐姐”, 他从小在金水和银水的照顾下长大,叫起“姐姐”来别提多顺口了。


    “你哥哥自有?丫鬟和小厮照顾, 什么都不用你做。”黄嘉慧道,“再说我?别的衣裳都太素了,不大适合你,鲜亮些的颜色才能衬托出你的美?貌。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喜欢红色,对不对?”


    扶桑偏头瞧了瞧垂在发间?的红发带, 莞尔笑道:“姐姐真是慧眼如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黄嘉慧道, “就穿这件。”


    她边说边伸手去解扶桑的腰带,扶桑吓坏了,急忙抓住黄嘉慧的手,恳求道:“姐姐,我?自己?来,你、你先去外面等我?,好?么?”


    黄嘉慧见他面颊绯红,便收了手,忍俊不禁道:“脸皮怎么比纸还?薄,动不动就脸红,好?啦,你自己?穿罢,我?出去等着。”


    黄嘉慧带着丫鬟去了外间?。


    扶桑揉一揉还?在发烫的脸颊,对着挂在龙门架上的衣裙研究半晌,才开始脱衣。


    黄嘉慧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见扶桑道:“姐姐,我?穿好?了!”


    她即刻放下茶盏,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门口,一推开门,亭亭玉立的佳人?便映入了眼帘。


    黄嘉慧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步开外的扶桑。


    扶桑见她呆愣愣站在门口,疑惑道:“姐姐,你怎么不进来?”


    黄嘉慧这才回?神,走到扶桑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由衷地赞叹道:“扶桑,你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扶桑又羞又窘,弱声道:“姐姐未免也太夸大其辞了。”


    “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辞,”黄嘉慧简直冤枉,“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形容不出你究竟有?多美?,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扶桑难堪道:“姐姐再说我?要?无?地自容了。”


    黄嘉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过来,姐姐帮你梳头。”


    方才换好?衣裳,扶桑觉得?头发绑着有?点奇怪,便解了发带,及腰长发随意地散落肩头。


    他被黄嘉慧拉着坐在妆镜前,黄嘉慧问:“你想?梳哪种发式?垂鬟分肖髻还?是流苏髻?”


    扶桑道:“越简单越好?。”


    黄嘉慧便自行发挥,先将长发分梳两边,左右各留一缕粗约一指的鬓发,其余拢至脑后,一部分挽起来,仍用那根红色发带缠缚,另一部分自然披垂,又从妆匣里拣出两根白色发带,将之前预留的两缕鬓发结束,便大功告成了。


    黄嘉慧双手搭着扶桑的肩,弯腰瞧着镜中映出的娇颜,满意道:“这样够简单了罢?发带的颜色正与服色相合,束发的同时又可作装饰,比簪钗更显飘逸。”


    扶桑怔怔看着镜子,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假如他生作女儿身,应当就是镜中这副模样罢?“她”的人?生际遇应当和他完全不同罢?“她”可能不会被人?牙子拐卖,不会遇见爹娘和棠时哥哥,更不会遇见澹台折玉……他想?象不出“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会比他得?到更多的疼爱,还?是遭遇更多的不幸?


    “你怎么没打?耳洞?”黄嘉慧摸着他的耳垂道。


    扶桑回?过神来,道:“我?怕疼,就一直没打?。”


    在澹台折玉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成了个谎话张口就来的小骗子。


    黄嘉慧拿起眉笔,浅浅地帮他描了几下眉,又拿出一片胭脂花片,让他含在唇间?,为双唇着色。


    盯着扶桑端详片刻,黄嘉慧叹息道:“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扶桑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澹台折玉的脸,明知自己?在痴心妄想?,却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由谎言织就的幻梦里,含羞带怯道:“如我?哥哥那般的男子就很好?。”


    黄嘉慧用指尖轻点了下扶桑小巧的鼻尖,打?趣道:“小丫头开始思春了。”


    扶桑暗悔不该胡言乱语,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黄嘉慧靠在妆台上,忽然有?感而发:“我?待字闺中时,也曾像你这样,想?着嫁一个如父亲或者兄长那样的男子就很好?,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被拘束在内院里,眼界比门缝还?要?窄。等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就不会再那么想?了。”


    黄嘉慧站直了身子,哂然笑道:“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走罢,让你哥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她拉着扶桑的手往外走,快出院子时蓦地想?起件事?来,让扶桑稍等,她折回?屋去,须臾回?返,递给扶桑两本书,道:“这是临郎自觉写得?还?不错的两个故事?,你拿去读,读完跟我?说说感想?。”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临郎”指的是江临,顿了顿,问道:“姐姐,你为何称呼江公子为临郎?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黄嘉慧被他问得?有?点懵,想?了想?,反问道:“你爹娘通常是如何称呼对方的?”


    扶桑道:“他们都是直呼其名。”


    爹叫娘“雪致”,娘叫爹“长春”,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好?像并不是。


    “怪不得?你的双眸如此清澈,你还?真是不谙世事?。”黄嘉慧从没见过像扶桑这样的人?,她身上似乎一点都没有?沾染俗世的污浊,纯净透明如同稚子,怪不得?自己?昨晚一见她就被深深吸引了,这种既有?花容月貌又有?冰魂雪魄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扶桑猜到自己?又冒傻气了,赧然道:“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看着扶桑红彤彤的面庞,黄嘉慧豁然明白为何男人?都喜欢逗弄女人?了,因为美?人?含羞的情?态实在楚楚动人?,就连同为女人?的她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黄嘉慧陡然意识到自己?对扶桑的好?感强烈得?不太正常,慌忙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开口为扶桑解惑:“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多种多样,并无?定式,有?像你爹娘那样直呼其名的,有?叫‘相公’或者‘夫君’的,还?有?叫‘哥哥’的,也有?像我?这样在姓氏或者名字后头加个‘郎’字的,既显亲密又不会太过肉麻。”


    扶桑“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将黄嘉慧方才列举的几种称呼挨个在心里试了一遍。


    相公。


    夫君。


    哥哥。


    玉郎。


    玉郎。


    玉郎……


    心里刚泛起一丝甜意,扶桑倏地惊醒,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穿上女装就以为自己?真的变成女人?了吗?


    快醒醒罢,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收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安分分地做个奴婢,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澹台折玉身边。


    天依旧阴沉沉的,风依旧呼啸着。


    毛绒绒的领子拥着扶桑纤细的脖颈,风钻不进去,明明比之前暖和许多,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入了偏院,进了堂屋,黄嘉慧帮扶桑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几缕鬓发,笑着道:“进去罢。”


    扶桑猝然紧张起来,就好?像这是他和太子的久别重逢,事?实上他只离开了半个时辰而已。


    深吸几口气,扶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了东次间?。


    江临正坐在床边和澹台折玉说话,听见开门声,两个男人?一齐看过来,而后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澹台折玉昨天才幻想?过扶桑穿红衣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只不过里面的红裙被外面的白狐斗篷罩住了,只露出两条广袖和一小截裙摆,既不会太秾艳,也不会太寡淡。


    但衣服再美?,终究只是陪衬,衬托着扶桑令人?词穷的美?貌,所有?美?好?的辞藻堆砌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跳如雷,脑袋有?些晕眩,双手有?些麻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只有?扶桑是清晰的、鲜活的。


    扶桑停在了他身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嫣红的双唇上下翕动,正在对他说话,可澹台折玉听不见,他的耳中充斥着溺水般的嗡鸣,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扶桑眉峰轻蹙,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着发烫的皮肤,让澹台折玉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的视力和听力随即恢复了正常,听见扶桑道:“……似乎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江临比澹台折玉先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扶桑,眼神飘忽道:“弄墨已经在煎药了,等喝了药才会有?所好?转。”


    澹台折玉抓住扶桑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嗓音嘶哑道:“我?感觉好?多了,别担心。”


    江临起身道:“那你陪着他罢,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嘉慧。”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扶桑稍显生涩地行了个福身礼,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扶桑感激不尽。”


    江临虚扶了下,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又赶紧挪开,笑道:“不必拘礼,只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是,我?……我?走了。”


    目送江临出去,一转眼,和澹台折玉四目相对,扶桑短暂地僵了僵,旋即露出笑容,抬起双臂,向澹台折玉展示他身上的女装:“好?看吗?”


    澹台折玉直直地看着他,面带微笑道:“好?看。”


    扶桑坐到床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扭扭捏捏,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


    他直视着澹台折玉的脸,轻声道:“这样坐着伤口不疼吗?还?是躺下罢?”


    澹台折玉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身上披着件雅青鹤氅,怀里还?抱着个八角错银手炉,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炉身上,指节泛着轻红。


    他迎着扶桑的视线,徐徐道:“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只要?不用力挤压就不会疼。待会儿还?要?喝药,等喝完药再躺,省得?折腾。”


    扶桑又问:“吃东西了吗?”


    澹台折玉道:“喝了一碗蛋花粥。”


    到底还?是扛不住澹台折玉直勾勾的眼神,扶桑败下阵来,垂眸看向别处,一时间?无?话可说。


    尴尬地静了片晌,澹台折玉问:“没让江夫人?发现什么异常罢?”


    “应该没有?,”扶桑低着头,“我?自己?换的衣裳。”


    微微一顿,澹台折玉又问:“你的胸……是怎么弄出来的?”


    扶桑面红耳赤,声如蚊蚋道:“用衣服垫的……”


    澹台折玉“唔”了一声,又补一句:“垫得?很好?。”


    再在这里待下去,扶桑怕自己?会烧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刚要?走,手腕就被抓住了,紧接着就听见澹台折玉“嘶”了一声,扶桑立刻紧张道:“是不是牵动伤口了?你别乱动,快躺好?。”


    他完全没意识到后两句带着命令的口吻,澹台折玉也没意识到,他慢慢地欹回?枕上,哑声道:“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扶桑坐回?床边,蓦然低眉浅笑。


    澹台折玉凝视着他,心弦颤动,语声温柔:“笑什么?”


    扶桑抬眸看他,眼波流转,含情?脉脉:“我?想?起那年夏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你生病,我?陪着你,当时你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澹台折玉努力回?想?,可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问:“我?当时怎么说的?”


    扶桑眉眼低垂,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嫣然笑道:“我?唱歌哄你睡觉,你快睡着的时候,呓语般道:‘扶桑,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澹台折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惊扰了扶桑的回?忆。


    扶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将八岁的澹台折玉没听到的答案说给十八岁的澹台折玉听,他酝酿少?顷,一字一句道:“我?说,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慾望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昨晚澹台折玉克制住了,但现在他不想?克制了。


    他将扶桑拉进怀里,抬手抱住,耳语道:“从今往后,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永不分离。”


    扶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澹台折玉,话音微显哽咽:“好?。”


    此时此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什么男男女女,什么太子太监,就像脱掉衣服那样从他们身上层层剥离,只剩下两个纯粹的人?,一个叫柳扶桑,一个叫澹台折玉,他们要?互相陪伴,永不分离。


    扶桑心满意足了,此生已别无?所求。


    弄墨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紧紧相拥的画面。


    即使是亲兄妹,依然男女有?别,这样抱在一起也是有?违伦理的。


    扶桑听到动静,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扭头看见弄墨背朝着他们站在门口,仿佛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扶桑已经嗅到了药味,他清了清嗓子,道:“弄墨,把药端过来罢。”


    弄墨低着头走过来,把药碗交给扶桑,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扶桑一手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一勺药汤,吹一吹,再喂到澹台折玉嘴边。


    澹台折玉心想?,扶桑又忘了,他残的是腿而不是手,他并不需要?扶桑这样喂,但他还?是配合地张开嘴,含住汤匙,方便扶桑把药倒入他口中。


    “苦不苦?”扶桑明知故问。


    “不苦。”澹台折玉正需要?一些苦味,压一压他心里泛滥的甜。


    第059章 小太监59


    喂完药, 扶桑扶着澹台折玉躺下。


    趴着呼吸不畅,躺着压迫腰上的伤口?,澹台折玉只好面朝外侧着, 因为左肩的伤口?相对?较轻, 受压也没那么疼。


    澹台折玉目光幽幽,在扶桑身上流连。


    虽然扶桑本就雌雄莫辨, 但换上女装后的模样还是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明?明?容貌、气质、声音都没变,变的只有衣服、发式和隆起的胸脯,却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甚至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扶桑,而是扶桑的孪生妹妹……澹台折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烧糊涂了?, 才?会生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扶桑能感觉到澹台折玉在看他,自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 澹台折玉的视线几乎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他一面赧赧然脸热心跳, 一面又有些享受这种被心上人注视的感觉, 滋味难明?。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先说罢。”扶桑谦让道。


    顿了?顿, 澹台折玉道:“你方才?说,你唱歌哄我睡觉,唱的什么歌?”


    “一首童谣。”扶桑道,“我是五岁那年?被卖进宫里的,入宫前的记忆不知怎么全都遗忘了?,连名字都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首童谣。”


    “唱给我听听。”


    “太久没唱了?,忘记怎么唱了?。”


    澹台折玉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唱两句。”


    扶桑勉为其难道:“好罢。”


    回想片刻, 清清喉咙,扶桑唱道: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说唱两句,就唱两句。


    扶桑低声道:“我就只记得这两句。”


    澹台折玉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他恍然道:“原来这首歌是你唱给我听的。”


    扶桑不明?所?以,犹疑道:“难道你记得?”


    澹台折玉看着他,模仿着扶桑唱的曲调,哑着嗓子将?这首童谣完整地唱了?一遍: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①


    沙哑的嗓音唱起歌来别?有韵味,比扶桑唱得好听百倍。他几乎听得痴了?,愣了?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澹台折玉不答反问?:“这首歌谣,你不止给我唱过一次罢?”


    扶桑憨憨地点点头:“你发烧烧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我给你唱过好多?遍,因为我爹说,人在陷入昏迷时耳朵也?听得见,所?以我唱歌给你听,想让你知道我在陪着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孤单害怕。”


    澹台折玉的胸口?溢满柔情,他看着扶桑,轻浅笑意在疏眉朗目间流转,话音也?轻柔舒缓:“怪不得我会把这首歌谣记得那么清楚,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是你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它刻进了?我的脑子里。”


    停了?半刻,他接着道:“我很喜欢这首歌谣,歌词我不知写过多?少遍,还为每句词都作过画。”


    “殿……”一不留神就会叫错,扶桑急忙改口?,“哥哥还会作画?”


    澹台折玉微笑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有涉猎,粗通皮毛而已。”


    可扶桑观他神色、听他语气,自谦中怎么隐含着骄矜自恃呢?不过一点都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些许可爱。他抿唇笑了?笑,夸赞道:“哥哥真厉害。”


    虽然他夸得敷衍,但澹台折玉很受用,脱口?道:“我想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扶桑瞪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霎时激动地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那你、你别?说话了?,赶紧睡觉,睡饱了?才?能好得快,等你好了?才?能作画。”


    澹台折玉本就是强打着精神在和扶桑说话,闻言应了?声“好”,随即闭上眼?睛,唇边却还残留着微末笑意。


    扶桑坐在床边陪着他,打算等他睡着了?再出去。


    看着澹台折玉略显苍白的脸,想到他才?刚答应要给他作画,扶桑就高兴得笑个不停,当然是无?声地笑。


    忽然瞧见他带过来的两本书,先前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这会儿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欠身拿起上面那本,只见封面上写着:柳荫记,江城醉客著。


    江城醉客,显然是江临为自己起的诨号。


    翻到扉页,默默地读起来:


    前朝末年?,之江上虞县祝家庄,有个富甲一方的祝员外,膝下唯有一女,名唤英苔……②


    津津有味地读了?几页,发现澹台折玉睡熟了?,扶桑悄没声地出去,将?门虚掩,也?不敢走远,就在堂屋的榻上坐着,屋里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听见。


    弄墨给她?端来热茶,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退了?下去。


    整个小院阒无?人声,只能听见不知疲倦的风响。


    扶桑品着茶香、闻着书香,沉浸在妙趣横生的故事里,暂时忘却了?烦扰,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之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扶桑放下书,刚想回屋瞧瞧澹台折玉退烧了?没有,就见江临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舞文跟在他后头。


    扶桑嗅到了?酒气,好在不浓。


    他轻声唤道:“江公子。”


    江临已经被惊艳过一次,此刻又被惊艳一次。


    起初他之所?以邀请这对?“兄弟”回家作客,完全是被哥哥的风采所?吸引,“弟弟”虽然同样?样?貌出众,但气质却失之阴柔,根本无?法与哥哥相提并论。而今“弟弟”变成了?妹妹,阴柔也?变成了?柔媚,气质与容貌完美相合,光彩竟盖过了?哥哥。


    美人是稀世珍宝,普通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得见,而他一次就遇见两个,实?在幸运之至。


    但美人迟早要走的,看一眼?就少一眼?,江临明?知失礼却无?法将?目光从那张闭月羞花的容颜上移开,轻笑道:“你叫嘉慧姐姐,却叫我公子,是否有些厚此薄彼了??”


    扶桑不止叫“姐姐”叫得顺口?,叫“哥哥”同样?顺口?,何况他在别?人家里作客,嘴甜一点是理所?应当的。


    他即刻改口?:“江临哥哥。”


    这声软软糯糯的“哥哥”让江临的心都化了?,但他对?扶桑绝无?任何不该有的念头,美人如花隔云端,岂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你哥哥呢?”江临关切道,“好些没有?”


    “喝过药就睡下了?,”扶桑道,“我正想进去看看他。”


    江临和扶桑一起进屋,来到床前,扶桑提群坐在床边,刚把手搭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他就缓缓掀开了?眼?帘。


    “棠时,你醒了?。”江临道,“感觉怎么样??”


    其实?江临刚来他就醒了?,江临和扶桑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自然也?包括那声“江临哥哥”。


    棠时哥哥,子望哥哥,江临哥哥,还有他这个假哥哥,扶桑的“哥哥”还真多?啊。


    “好多?了?。”澹台折玉撑着床起身,扶桑帮他垫好枕头,让他靠在床头。


    “那就好,”江临道,“孙大夫是我们尚源县最好的大夫,他开的药保准管用。”


    澹台折玉从左手食指上褪下来一枚玉扳指,递给江临,道:“江兄,这枚扳指你收着。”


    江临不接,面露不悦:“棠时,你这是何意?”


    “我们兄妹二人住在你府上,已是多?有打扰,若再白吃白住,就是厚颜无?耻了?。”澹台折玉的话音仍然虚弱又沙哑,“这枚玉扳指,就当是你我结交的信物,江兄暂且替我保管,日后我定会再回到这里,从你手中把它赎回来。”


    他这么说,江临想不收都不行了?,于是双手接过玉扳指,打眼?一瞧便知是不凡之物,粲然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等你回来赎它。”


    扶桑不想让澹台折玉失去这枚玉扳指,可他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够交给江临。


    贴身佩戴的物件,大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他颈子上戴的七宝璎珞,腰上挂的玉葫芦,都承载着他对?亲人的爱与思念,这枚玉扳指对?澹台折玉来说想来也?寄托着某种念想……


    咦,他的玉葫芦呢?怎么不见了??


    对?了?,在他今早换下来的旧衣服上,而那身衣服落在了?黄嘉慧和江临的卧房里。


    “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江临问?,“我让厨房准备。”


    “家常菜便好。”


    “好,那你歇着罢,等午时我再过来。”


    江临说完就要走,扶桑起身道:“江临哥哥,我有样?东西落在嘉慧姐姐那儿了?,我跟你过去一趟。”


    “是什么?”江临道,“我让丫鬟给你送过来便是,外头怪冷的,你又何必出去受冻。”


    扶桑道:“我还是自己去取罢。”


    见他坚持,江临也?就没有再劝。


    扶桑转而对?澹台折玉道:“我去去就回,有事你就叫舞文弄墨。”


    虽然知道江临夫妇俩都是好人,澹台折玉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不想让扶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偏他又不能跟着一起去。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快点儿回来。”


    扶桑笑着“嗯”了?一声,跟着江临走了?。


    第060章 小太监60


    “哥哥去?哪里吃酒了?”扶桑没话找话。


    “我离开尚源也有七八日了, 回来少不得要?去?看看朋友,今儿上午去?探望的这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至交。”江临道?,“我这挚友是个酒痴, 无酒不欢, 他近来新得了几坛陈年佳酿,我尝了两杯, 觉得不错, 就要?了一坛过来,打算等你哥哥养好了身子,与他把酒言欢。”


    扶桑长这么?大,还一滴酒没沾过,不禁好奇:“酒是什么味道?好喝吗?”


    江临并不好酒, 只有心绪烦闷或者逢场作乐时才会喝上几杯,他对酒的了解几乎都是从?那位酒痴朋友口中听来的。美人垂问, 他就算不懂也要?装懂,侃侃而谈道?:“酒有许多种, 每种酒的味道都不尽相同。浊酒醇厚, 清酒绵柔,米酒香甜, 黄酒鲜爽。还有果?酒,是用桑葚、青梅、葡萄、枇杷之类的鲜果?酿制而成的,酸甜适口,最适合女子饮用,你若是想尝尝,我让小厮去酒坊沽一壶来, 让嘉慧陪你喝,她最喜欢果?酒了。”


    扶桑还真想尝尝, 可他知道?酒是会醉人的,虽然他没醉过,但他见过澹台训知发酒疯的丑态。


    呸呸呸,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坏东西。


    “不用了,”扶桑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江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嘴上没说什么?,但把这桩事记在了心里。


    说话间到了后院,丫鬟婆子不知都去?哪里躲懒了,一个人也瞧不见,江临径直入内,推开房门?,陡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呼。


    江临和扶桑站在门?口,讶然瞧着?屋里的人。


    扶桑落在这里的那件月白?色圆领袍,被黄嘉慧穿在了身上,她还梳着?扶桑之前的男子发式,用一根白?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


    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乍一看,还真像个翩翩公子。


    “临、临郎,”黄嘉慧略显慌乱,强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临也干笑了两声,道?:“我放心不下棠时,就早点回来了。你这是……”


    黄嘉慧抬手扯下发带,青丝披散下来,坦然自若道?:“我闲来无聊,见扶桑把衣裳落在了这里,便穿上试试。”


    “姐姐生得英气,比我更适合女扮男装。”扶桑实话实说,“这件袍子你若喜欢,便留着?穿罢。”


    “好啊,”黄嘉慧也不跟他客气,“我送你一套女装,你送我一套男装,两不相欠了。”


    那套男装是徐子望买的,扶桑不知道?价值几何,但他身上穿的这套女装明显更贵重?,这样的交换并非“两不相欠”。


    但眼下显然不适合争论这个,他走到黄嘉慧跟前,指着?腰带上挂的玉葫芦道?:“衣裳可以送给姐姐,但这个佩饰是哥哥送我的,我可不能弄丢了。”


    黄嘉慧把玉葫芦解下来还给他,扶桑便识趣地告辞了,江临让丫鬟送他,被他拒绝了。后院离偏院没多远,他已经走过两三趟,不至于迷路。


    穿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个小园子,停下来赏了会儿景、听了会儿麻雀吵嘴,再穿过一道?角门?,一转眼看见了澹台折玉,扶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还真是他。


    澹台折玉坐在轮椅上,舞文在后面?推着?,弄墨也在旁边跟着?,过台阶时她得搭把手抬轮椅。


    “你怎么?出来了!”扶桑大惊失色,快步朝他走去?,“这么?大的风,你才刚好一点,哪禁得住吹。”


    澹台折玉还没开口,舞文抢先道?:“姑娘才刚出去?,公子就待不住了,非要?出来透气,我和姐姐劝都劝不住。”


    弄墨伸手在弟弟腰上掐了一把,小声叱道?:“就你话多。”


    但舞文说的是事实。


    妹妹前脚刚走,哥哥后脚就要?出去?透气,从?偏院出来后,拐弯抹角地让舞文推着?他往后院的方向走,分?明是不放心妹妹,想要?找过去?瞧瞧。


    自从?早上撞见那一幕后,弄墨就觉得这对兄妹不太对劲,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就算哥哥再疼妹妹,也不至于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才离开跟前一会儿就担心得坐卧不安,哪怕生着?病坐着?轮椅也要?出来找寻。


    澹台折玉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对扶桑的在乎程度就突然强到了这种地步,扶桑才跟着?江临离开,他就开始各种担心,担心江临对扶桑见色起意,担心扶桑男扮女装被识破,甚至担心刺客找到江府……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个沉稳持重?、不急不躁的他好像消失了,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见到扶桑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位。澹台折玉微仰着?头,看着?扶桑被风吹红的脸,低哑道?:“在屋里待得太闷了,想出来吹吹风。我穿得厚,还拿着?手炉,不碍事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个比昨儿个冷得多。”扶桑柔声劝道?,“还是回去?罢,把窗户打开也能透气呀。”


    澹台折玉十分?听劝,颔首道?:“好,回去?罢。”


    回了偏院,进?了东次间,澹台折玉不想上床,扶桑便让他坐在炭盆旁边烤火。


    舞文去?把窗户打开,弄墨端来热茶,给扶桑和澹台折玉各倒了一杯,扶桑抿了两口,很快便觉得身子暖起来。


    等冻得冰凉的双手也变暖了,扶桑伸手覆在澹台折玉的额头上,感受片刻,面?露喜色:“那位孙大夫还真是药到病除,已经不怎么?烧了。”


    扶桑的手从?他额头上拿开的那一瞬,澹台折玉心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眷恋,他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民间许多大夫的医术,不比宫里的太医差。”


    扶桑点点头,忽然灵光一闪,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见他面?色平和,才大着?胆子道?:“哥哥,要?不要?再请那位孙大夫过来一趟,看看你的腿?”


    澹台折玉垂眸看着?炭盆里闪烁的火苗,淡声道?:“不要?。”


    扶桑微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想重?新站起来么??让大夫看看肯定会有帮助的。”


    澹台折玉抬眼看着?扶桑,一字一顿道?:“我只要?你。”


    扶桑听不懂,讷讷地问:“什么??”


    “我不接受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的治疗。”澹台折玉郑重?其?事道?,“如果?你不能让我站起来,那我就一辈子坐轮椅。”


    扶桑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压力如山。


    他只是个资质平庸、除了按摩什么?都没学过的太医院小学徒,何德何能让澹台折玉将康复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怎么?,”澹台折玉轻勾唇角,“你没把握治好我?”


    “我有,我有把握治好你。”扶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虚得很。


    “那就好,”澹台折玉道?,“我相信你。”


    扶桑很想问问他相信他什么?,但他不敢。


    他扭头看着?窗外,转移话题:“天阴成这样,今天恐怕还要?下雪。”


    还真让他说着?了,临近正午,鹅毛大雪随风飘舞。


    为了不让扶桑和澹台折玉淋雪,江临让丫鬟把饭菜送到偏院来了,还送了一壶温好的酒,正是他今儿上午从?酒痴朋友那儿要?来的陈年佳酿,让澹台折玉先尝尝鲜。


    “哥哥,你以前喝过酒吗?”扶桑傻乎乎地问。


    “喝过。”


    “那喝醉过吗?”


    “没有。”


    从?小到大,澹台折玉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克制,克制他的所有情绪,克制他的一切欲望。就连喜欢的食物都不会多吃一口,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喝醉?身为储君,他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能让别人揪住他一点错处。


    “我从?来没喝过酒,”扶桑道?,“还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呢。”


    澹台折玉便用自己的筷子在酒杯里蘸了蘸,而后递到扶桑唇边,引诱道?:“尝尝看。”


    扶桑犹豫了下,身子前倾,张嘴含住筷子的尖端,舌尖轻轻一舔,随即皱起眉,道?:“有点涩,还有点辣。”


    澹台折玉笑而不语,也不嫌弃扶桑含过他的筷子,直接夹起一片青菜,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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