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小太监31
谋反?幽禁?流放?
不, 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这一定是?个梦,他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扶桑刚欲开口, 骤然肠胃翻涌, 他扑到床边,将刚吃下去的半碗鱼羹吐得干干净净。
金水和?银水都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一个帮他拍背顺气, 一个去拿簸箕清扫秽物,等扶桑不吐了,又给他喂水漱口。
扶桑将漱口水吐进痰盂里,随即紧紧抓住金水的手,双眼红通通地盯着金水, 嘶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金水第?一次在扶桑脸上看到这种近乎绝望的神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但她已?然后悔跟他说了那些话。生怕他再问起?柳棠时, 金水补救道:“不管太子?做了什么, 都和?我们不相?干,对我们也没任何影响, 你又何必在意呢?”
扶桑依旧红着眼盯着她,嗓子?陡然哑得?几近失声:“求求你,告诉我,太子?他……他到底怎么了?”
金水无措道:“我、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见证太子?谋反的人已?经被皇上杀光了,真相?究竟如何, 恐怕只?有皇上和?太子?知道。太子?犯下如此大罪,皇上还能留他一命, 已?是?顾念父子?之情,格外开恩了。”
父子?之情……
皇上对太子?,当真有过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吗?
就算太子?谋反,也是?被皇上逼的!
扶桑猝然无法自抑地笑出声来,眼泪紧跟着滚滚而下。
金水被他又哭又笑的样子?吓得?慌了神:“扶桑……扶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银水从?外头进来,见状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这样了。”金水欲哭无泪,“怎么办?要不要去请赵院判过来看看?”
“我这就去。”银水说走就走,不敢耽搁。
扶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脸,笑着对金水道:“我没事。”
金水当然不信,但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唯恐哪句话不对再让扶桑受到刺激。
“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我好饿。”扶桑道,“但我不想再吃鲫鱼羹了,我想喝菱粉粥。”
“我现?在就去给你做。”金水起?身往外走。
“多放点糖。”
“好!”
眼看着金水从?窗外走过,扶桑立即下床,可头晕得?厉害,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卷土重来,他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没事了。
穿鞋,穿衣,戴上帽子?,扶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引香院。
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照在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扶桑冷得?瑟瑟发抖。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那条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上,经过仁寿宫,穿过隆景门?,途径乾清宫时,想到太子?孤零零跪在风雪中?的身影,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下掉,但他咬牙忍住了。
穿过熙庆门?,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南走,走到清宁宫时,力气终于耗尽,双腿软得?站不住,他扶着墙,滑坐在地。
清宁宫宫门?紧闭,守卫也都换成了生面孔,只?有那两尊守门?神兽依然如旧,威风凛凛地屹立在那里。扶桑满目凄然地看着它们,犹如看着两个不会说话的老朋友。
“勿在此处逗留!”其中?一名守卫冲着扶桑喝道,“速速离开!”
扶桑气若游丝道:“我来找……柳棠时。”
路过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守卫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立刻离开这里!”
扶桑很想站起?来,可他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视线忽然变得?模糊,旋即眼前一黑,他便朝地上栽去。
守卫正欲上前察看,却见一个身披玄色鹤氅的伟岸男子?朝这边走来,守卫急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都将军。”
都云谏淡淡地“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扶桑身边,忍着嫌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走到偏僻无人处,都云谏将扶桑放到地上,让他靠着墙,而后用拇指掐他的人中?。
扶桑悠悠醒转,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他先是?一喜,随即悲从?中?来,哽声道:“都将军,太子?他……真的谋反了吗?”
都云谏站起?来,后退两步,面朝着惨淡的日?光,语焉不详道:“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扶桑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仰视着他刀削般的侧脸,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都云谏冷冷侧目,“你要是?不想死,就别再问长?问短,这件事在宫里是?禁忌,谁提谁死。”
都云谏懒得?同?他多说,举步要走,却被扶桑叫住:“都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都云谏垂眸睨着他:“说。”
“我哥哥柳棠时……”扶桑的心?揪得?发疼,话音不自觉地发抖,“他还活着吗?”
昨天晚上,他娘说棠时哥哥近来都在值夜,可太子?都被幽禁了,哪还需要值夜?
而金水说,知道真相?的人都被皇上杀光了,那棠时哥哥会不会……
“他还活着。”
扶桑闻言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刚落到一半,只?听都云谏接着道:“若非你们的干娘伺候过先皇后,又兢兢业业侍奉皇上多年,柳棠时也活不成。”
“他现?在在哪?”扶桑问。
“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都云谏道,“届时他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嵴州……很远吗?”
“废话。”
“太子?何时动身?”
“不知道。”
都云谏脱掉鹤氅,随手往扶桑身上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扶桑将鹤氅紧紧裹在身上,脸埋进蓬软的毛领子?里,被陌生男子?的体息围裹着,心?乱如麻。
他只?是?病了一场,睡了一觉,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
在这十几天里,太子?经历了什么?棠时哥哥经历了什么?爹和?娘又经历了什么?
他该怎么做……他能为太子?做什么?又能为棠时哥哥做什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脑子?一团乱,什么都想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痛恨自己这么愚笨,如果他够聪明的话,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等恢复了些力气,扶桑站起?来,将鹤氅披在背上,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正犹豫着是?回引香院还是?去太医院,蓦然听见金水的喊声:“扶桑!”
扶桑停在原地,等金水奔到他面前,强迫自己露出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水都快急哭了,可一看见扶桑苍白如纸的笑脸,又不忍心?责备他,气鼓鼓道:“瞎猜的。”
金水转过身背对他,双手向后伸:“上来,我背你。”
扶桑虽然柔弱,却也没弱到让一个女子?背他的地步,他既感动又好笑,伸手抓住金水的手:“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金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走不动就说,我背得?动你。”
扶桑微笑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背我。”
金水跟着笑了笑,问:“来这一趟看见什么了?”
扶桑摇头不语。
顿了顿,金水又问:“身上这件鹤氅哪来的?”
扶桑卖起?关子?:“一个脾气古怪的男子?给的。”
金水眼神疑惑地看看他,也没多问。
两个人相?携着走回引香院,看见一个宫女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金水问:“你找谁?”
宫女闻声回头,随即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扶桑道:“我叫梅影,是?春宴的朋友。”
金水没防备对方?会说出春宴的名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转头看着扶桑,心?脏兀突突乱跳。
“春宴……”扶桑呢喃一声,表情有片刻的迷茫,顷刻间?转为惊恐和?痛苦。
金水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第032章 小太监32
扶桑想?起来了, 却不忍也不敢去?回想?,然而那个骇人的画面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钻,宛如一根尖刺在他的头上反复戳刺,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 两只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整个人瘫软在金水身上。
梅影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吓得呆住。
金水急道:“傻愣着干什么, 快帮忙把人?扶进?去?呀!”
于是梅影和金水一左一右将扶桑扶进?引香院,银水听见动静迎出来,也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赵行检已在西厢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等金水和?梅影把扶桑放到床上, 赵行检一番察看过后,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碍。”
守在一旁的金水和?银水大大松了口气。
疼痛已残留无几?, 扶桑泪眼朦胧地望着赵行检,哽咽着唤了一声:“师父……”
他明明是个?爱笑不爱哭的人?, 近来却成了个?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小哭包, 可能是生了什么毛病。
赵行检定定看他片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罕见地露出微末笑意,温声道:“别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
赵行检事务繁忙,开完药方就走了,银水跟着他去?太医院拿药。
金水扭头见梅影还?在角落里站着,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梅影怯怯道:“我、我有话和?扶桑说。”
金水道:“你没看他现在难受成什么样了么?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
梅影欲说还?休, 正打算识相地离开,却听扶桑道:“金水姐姐, 你先出去?,让我和?这位姐姐单独待会儿。”
金水对?扶桑向来百依百顺,虽心有不愿,却还?是出去?了。
扶桑指了指床边那张玫瑰椅:“姐姐,坐罢。”
梅影走过来,坐下,瞧着扶桑病恹恹的样子,担忧道:“我半月前就听说你病了,怎么还?没好?”
出去?那一趟将力?气耗尽了,扶桑话音虚弱,不离近些都听不清:“你之前来找过我?”
梅影点点头,缓缓道:“十月底的时候,我去?太医院找过你,他们说你病了,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他们说你还?病着,我就想?着来这里看看。”
静了稍倾,扶桑吞吞吐吐:“春宴他……他的尸身?……”
梅影知道他想?问什么,垂眸敛目道:“春宴是个?孤儿,在宫外无亲无故,没人?替他收尸,我又不忍心让他曝尸荒野,便使了些银子,托人?将他收殓了,随便找个?地方安葬。”
扶桑感?觉心口隐隐作?痛,喉咙也堵得难受,缓了许久才开口:“那你知道春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吗?”
“我不知道。”梅影苦笑了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说你有罪,那你就罪该万死,没有道理可讲。”
扶桑蓦然想?到都云谏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皇上说他谋反了,那他就是谋反了。”
难道,太子也是被冤枉的吗?
皇上对?太子深恶痛绝,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于是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堂而皇之地夺走他给予太子的唯一一样东西——储君之位。
是这样吗?
“但我知道,”梅影旋即道,“春宴早就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扶桑心中?一凛:“此话何意?”
梅影不答反问:“上月你生辰的时候,春宴送给你一只石榴香囊,对?罢?”
“对?,”扶桑道,“我还?记得春宴说过,那只香囊是你帮他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梅影道,“香囊里除了香料和?一张护身?符,还?有春宴写给你的一封信,他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让我来告诉你那封信的存在,你看过信就什么都明白了。那只香囊,你还?留着罢?”
“我……”扶桑说不出口。
他把那只香囊弄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只香囊遗失在了信王府,甚至有可能就掉在澹台训知的寝室里。
会不会是……澹台训知捡到了那只香囊,发?现了藏在香囊里的信,继而知道了春宴的秘密,然后……然后……
扶桑不敢再想?下去?,他承受不住那个?可怕的猜测。
梅影见他神色变幻,心中?便有了答案,澹然道:“其?实你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那你好好养病,我告辞啦。”
她?起身?要走,扶桑忙道:“姐姐稍等!”
他慌忙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踉跄着走到顶箱柜前,跪坐在地上,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他从主子那儿得的赏赐几?乎都收在这里头。
从一只荷包里倒出几?锭银锞子,从另一只荷包里倒出一片金叶子,却还?嫌不够,又捡了只玉镯子,吃力?地站起来,将这些财物一并塞给梅影,梅影自然不肯收,扶桑恳切道:“我是春宴最好的朋友,他的后事原本应该由我操办的,可我一病不起,反倒劳累了姐姐。这点东西不值什么,既是我对?姐姐的感?激,也是我对?春宴的弥补,还?请姐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梅影只得勉为其?难收了,又宽慰扶桑几?句,这才走了。
扶桑倚着门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他折身?回到顶箱柜前,俯身?去?合抽屉,动作?一顿,伸手拿起一只荷包,素锦之上绣着一枝荷花和?两条锦鲤。
他想?起来,那日他替太子的老师崔恕礼去?翊祥宫跑腿,离开时,蕙贵妃身?边的宫女锦斓追上他,给了他这只荷包,因荷包里那片金叶子过于贵重,故而他印象颇深。
太子谋反,和?太子过从甚密的蕙贵妃和?五皇子,还?有崔家和?韩家,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连棠时哥哥都被幽禁了,为何身?为东宫亲卫车骑将军的都云谏,却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如同没事人?一般?
正想?着,金水端着碗进?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连鞋都不穿就在地上乱走?”金水又气又急,一手端碗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快回床上躺着去?!”
等扶桑靠坐在床头,金水边搅着碗里的菱粉粥边道:“那个?梅影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扶桑完全不敢想?,一想?到春宴他就难受得喘不上气,他只能选择逃避,暂时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等身?体好些了,再去?想?该怎么办。
金水也不多问,怕惹他伤心。
喝了几?口粥,扶桑问道:“姐姐,太子谋反,蕙贵妃和?武安侯府有没有受到牵连?”
“武安侯府我不清楚,但蕙贵妃还?好好的。”金水蓦地压低声音,“以后可别再提‘谋反’二字了,这件事提不得,会死人?的。”
扶桑乖顺地点点头:“好,再也不提了。”
都云谏也告诫过他,他不能不当回事,因为他不能连累家人?。
一碗粥见底,扶桑躺下休息。
他身?心俱疲,却了无睡意,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个?蝉声聒噪的夏夜,爹娘下值后过来看他,他当时就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
一开始他确实睡得很熟,但他鼻子灵,闻见了娘身?上独有的体香,他睁开眼睛,发?现爹娘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便没作?声,偷听他们说话。
“明儿个?我就要去?内书堂①挑人?了。”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不想?。”
“长春,答应我,你绝对?不会把扶桑送走。”
“我那天只是随口一提,你既不舍得,那咱们就养着他,又不是养不起。”
“你发?誓。”
“好,我发?誓,我柳长春绝不会抛弃柳扶桑,否则就让我——”
“好了,别说了。”
第二天,扶桑就多了一个?哥哥。
哥哥叫柳棠时,处处都比他好,他很喜欢哥哥,可自从哥哥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怕爹娘越来越喜欢哥哥,就不要他了。
所以他用尽了他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努力?地讨爹娘欢心,讨哥哥欢心,甚至讨金水和?银水欢心,只为了保住他在这个?家的位置。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感?情就越深。爹娘没有抛弃他,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疼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在他眼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扶桑还?是会自卑地想?,聪明能干的棠时哥哥才是爹娘下半辈子的指望,而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就比如此时此刻,幼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来,犹如乌云遮蔽太阳,在他芜杂的心田里投下一个?念头:爹娘可以失去?他,但绝对?不能失去?棠时哥哥。
扶桑被这个?念头刺痛,泪水不由自已地滑落。
他拽起被子蒙住脸,在黑暗中?无声饮泣。
第033章 小太监33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 好好吃饭,乖乖喝药,想?让自己好得快些。棠时哥哥自然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问, 爹娘和金水、银水也都绝口不提,互相欺瞒。
第三天, 扶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晌午最暖和的时候洗了个热水澡,将这段日子积攒的污垢统统洗去,而后换上洁净馨香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跟金水说去太医院瞧瞧, 便独自出?门了。
约莫两刻钟后,扶桑出现在翊祥宫门口。
直接求见蕙贵妃的话, 守门太监可能不给通传,扶桑迂回道:“奴婢柳扶桑, 求见锦斓姐姐。”
守门太监问他所为何事?, 扶桑只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守门太监果然进去传话, 不多?时回返,让他进去。
扶桑在游廊上?和锦斓迎面相遇,他作势要行礼,锦斓忙伸手阻拦,笑吟吟道:“咱们都是奴婢,无须多?礼。有日子没见, 你瞧着有些清减了,近来可好?”
“劳姐姐挂念, 我一切都好。”扶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冒然过来,其实是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能否劳烦姐姐代为通传?”
锦斓仍旧面带微笑:“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的事?。”
锦斓神色不变,道:“你先在此?稍待片刻。”
没等多?久,扶桑瞧见锦斓站在殿门口朝他招手,他快步过去,随锦斓入内,进了一间暖阁。
凛冬已至,主子们的寝殿早在月初便烧起了地龙,暖阁里温暖如春。扶桑穿得厚,加上?紧张,额上?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下?拜如仪,恭敬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蕙贵妃扫他一眼,道:“都退下?罢。”
包括锦斓在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里只剩下?扶桑和蕙贵妃两个人。
“抬起头来说话。”蕙贵妃道。
“奴婢遵命。”扶桑挺身抬头。
从前,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主子的颜面,可今次,他斗胆与蕙贵妃四目相对,视线相接。他蓦然发现,蕙贵妃和太子长得略有相似,具体哪里像一时也说不清。
不等蕙贵妃询问,扶桑率先开口,一字一句道:“奴婢柳扶桑,师从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修习按摩之术。奴婢的干爹柳长春,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奴婢的干娘袁雪致,是乾清宫掌事?姑姑,想?必娘娘都熟悉。奴婢还?有一个干哥哥,名叫柳棠时,先前在东宫当差,现如今和太子殿下?一起幽禁东宫,听说不日即将随同太子殿下?流放嵴州。”
靠着这颗笨笨的脑袋,他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又用了一天时间思考怎么做,这些说辞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因此?出?口成章。
蕙贵妃注视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平静道:“接着说。”
扶桑便继续道:“奴婢专修按摩之术已有五年,虽还?未出?师,但也算学有所成。太子殿下?饱受头疾困扰,以致难以成眠,奴婢曾为太子殿下?按摩过三次,其中?两次都让殿下?成功入睡。太子殿下?还?曾命奴婢每隔两日去一次东宫,为殿下?按摩助眠,可惜奴婢在十月底病倒,这两日才康复,因此?错过了服侍太子殿下?的机会。娘娘若有疑虑,可以询问五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曾亲眼见过奴婢为太子殿下?按摩。”
听他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蕙贵妃也没流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谁让他长得好看,声?音也悦耳,对着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就比平时更有耐心些。
“太子殿下?流放嵴州,不可能有擅长按摩之术的太医随行,那么奴婢便是跟随太子殿下?的最佳人选。奴婢是个太监,既可以照料太子殿下?的衣食起居,又可以为太子殿下?按摩,消解头疾和失眠之苦。”说到这里,扶桑再次躬身叩拜,字字清晰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奴婢柳扶桑,愿意?代替柳棠时,追随太子殿下?流放嵴州,求贵妃娘娘成全。”
话音甫落,扶桑暗暗吁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毕生的勇气都用在今天了。
暖阁内陷入寂静。
须臾之后,只听蕙贵妃轻声?细语道:“他已不是太子殿下?了,他现在是废太子。”
废太子……
只是在心里念出?这三个字,扶桑都觉得胸口隐痛。
蕙贵妃悠悠道:“所以,你想?让本宫把你和柳棠时调换位置,是吗?”
“娘娘圣明,”扶桑道,“求娘娘成全。”
“是柳长春和袁雪致让你这么做的?”蕙贵妃又问。
“不是!”情急之下?,扶桑直起身来,再次直视着蕙贵妃,“是奴婢自作主张,爹娘并?不知情。”
蕙贵妃轻挑眉眼,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道:“嵴州远在西北边境,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如你这般娇花似的羸弱之躯,去了那儿恐怕活不下?去,更有甚者,你很可能就死在半路上?了。纵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扶桑不假思索道:“奴婢愿意?。”
他仓促地笑了下?,故作轻松道:“不瞒娘娘,奴婢自幼体弱多?病,前阵子才刚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险些就没了。奴婢注定是个短命之人,与其长留爹娘身边,让他们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提早走得远远的,等几年后奴婢的死讯传回京城,想?来他们就不会太过伤心了罢。柳棠时不一样,他身康体健,几乎从不生病,而且机敏多?智,精明强干,他比奴婢更适合生活在皇宫里,也比奴婢更适合陪伴在爹娘身边。所以,奴婢心甘情愿代替他,流放嵴州。”
扶桑不晓得蕙贵妃会问些什么,这番话当然不是提前准备好的,但就这么顺顺畅畅地说出?来了,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蕙贵妃轻笑道:“你这份孝心倒是挺别致的。”
扶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不敢贸然接话。
却听蕙贵妃又问:“本宫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会来求我?”
扶桑真?心实意?道:“奴婢虽与娘娘毫不相干,但奴婢以为,在这座皇宫里,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设身处地为太子殿下?着想?的,唯有娘娘一人,所以奴婢才斗胆来求娘娘。”
蕙贵妃凝视他片刻,道:“本宫知晓了,你且回去罢。”
扶桑也拿不准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他稍作犹豫,鼓起勇气道:“奴婢还?有个请求。”
“说罢。”
“这件事?,奴婢不想?让爹娘知晓。”
“怎么,怕他们不放你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奴婢不想?让他们面临如此?痛苦的选择。”
蕙贵妃轻叹一声?:“本宫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扶桑再次俯身:“奴婢柳扶桑,叩谢贵妃娘娘大恩大德,愿贵妃娘娘永享康泰,福祚昌明!”
第034章 小太监34
从?翊祥宫出来, 扶桑茫然不知所往。
不确定?太子?何时流放,不确定?蕙贵妃能否将他和棠时哥哥调换,不确定?他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此时此刻, 他有种强烈的?“身似浮萍, 心如飞絮”之感,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丝毫由不得自己。
扶桑决定?不去多想, 身似浮萍那就随波逐流,心如飞絮那就随风飘游,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由?
扶桑想去太医院看看师父和飞雾,但深心里涌动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恐惧,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些年, 他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除了太医院和引香院, 他无处可去,只能原路返回?引香院。
路过静园时, 想着?以后可能无缘再览园中?风景, 便怀着?“最后一次”的?心情,由北门入内。
曲径两?旁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 清香袅绕,叠绿泻翠,浓荫匝地?。
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方空阔的?池塘映入眼帘,池中?那些枯茎败叶早被人清理干净, 池水清湛,倒映着?蓝天白云。
一道长?长?的?廊桥横亘在水上, 每当夏日荷花竞放时,碧叶葳蕤,琼葩烂漫,赏花人行在桥上,便如置身仙境,流连忘返。
眼下?却没什么景致可瞧,唯有水光潋滟,晃得眼晕。
扶桑慢悠悠行至廊桥中?央,登上亭阁,坐在向阳那侧的?美?人靠上,倚着?栏杆,沐着?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吹着?寒凉的?微风,望着?远处那几只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水鸟,喜怒哀乐缓缓地?沉淀,心如止水般平静,这些天从?没这么静过。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扶桑视若无睹,转过头去,依旧懒懒地?伏在栏杆上。他丝毫不想动弹,仿佛只要他一动,这来之不易的?沉静时刻便将?毁于一旦。故而他既没有站起来行礼,也没有开口问安,将?这些年刻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抛诸脑后。
澹台训知?来到扶桑近前,兀自坐在美?人靠的?另一端,距离扶桑不过一臂远,触手可及。
扶桑看着?粼粼水面,澹台训知?看着?扶桑,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扶桑到底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准备离开,刚欲起身就被澹台训知?按住肩膀。
“扶桑,”澹台训知?温声道,“再陪我待会儿。”
扶桑推开他的?手,坐着?没动 ,因为他知?道,澹台训知?不让他走,他就走不了。
又静了半刻,澹台训知?缓声道:“你生病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担心你,去引香院看过你两?次。”
扶桑那段时间神志不清,对此全无印象,爹娘他们也没跟他提过这事,所以他并不知?晓。
澹台训知?继续道:“我母妃听说了这件事,将?我叫去昭阳宫臭骂了一顿,说我身为皇子?却对一个小太监牵肠挂肚,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她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扶桑心想,恐怕珍贵妃对他的?杀心更?重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倘若他真?的?能跟随太子?流放嵴州,那么既可以救出棠时哥哥,又可以帮助太子?克服头疾困扰,还能让自己远离澹台训知?和珍贵妃,利远大于弊。
“不过我这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终于也能派上点用场了。”澹台训知?又道,“再过几天,我将?代表宗室,护送大公主出嫁西笛。”
扶桑猝然看向澹台训知?,眼神惊怔。
澹台训知?与他对视,面露忧色,郑重其事道:“我去这一趟,少说也得三四个月才能回?返,在此期间,我母妃很可能会对你不利,甚至会想方设法杀你。虽然我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多加防范,最好将?这件事告知?你爹你娘,他们虽是奴婢,却比我更?有能力护住你。”
扶桑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即将?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连累爹娘为他焦心劳思了。
转头避开澹台训知?的?视线,他忍不住开口:“大公主她……愿意吗?”
“大公主拖到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就是为了等那个让她芳心暗许的?男人,没成想到头来,却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番邦,真?是造化弄人。”澹台训知?话音里含着?明显的?侮诮之意,“纵使她千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太子?,却不得不认命。”
好似吞了枚苦果,扶桑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虽然太子?谋反这件事迷雾重重真?假难辨,但他私心里觉得,大公主的?婚事是压垮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若非突然冒出个西笛王子?向大公主求婚,局面根本不会恶化到现今这个地?步。
太子?因为大公主被逼上绝路,大公主为了挽救太子?答应和亲,这对血浓于水的?至亲姐弟,为了彼此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扶桑为这份真?情动容,潸然落泪,泪珠掉进水里,没激起半点涟漪。
澹台训知?瞧见了扶桑的?眼泪,心里倏地?冒出一股戾气。
虽然扶桑哭起来楚楚可怜,但他不能容忍扶桑为别的?男人或女人掉泪。
不过难得能与扶桑和平相?处,加之分离在即,他只想让扶桑念着?他的?好,便将?那股戾气强压了下?去,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你知?道大公主喜欢的?人是谁吗?”扶桑忽问。
“是太子?太傅,”澹台训知?知?无不言,“‘玉面崔郎’崔恕礼。”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意料,扶桑却并未太过惊讶。
崔恕礼十六岁三元及第,因才貌双绝,点为探花,“玉面崔郎”的?名号从?此家喻户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名就连扶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有所耳闻,纵然而今青春不再,崔恕礼依旧是位风姿卓绝的?一流人物,非常人可比。
崔恕礼成为太子?太傅时也才而立之年,当时大公主还是豆蔻少女,会对崔恕礼这样超群出众的?男子?生出爱慕之心实?属正常。
扶桑蓦地?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个话本里写过,年少莫遇惊艳人,若缘悭分浅,则贻误终身——崔恕礼之于大公主,太子?之于他,不外如是。
“大公主年少时对崔恕礼一见倾心,从?此念念难忘。”澹台训知?注视着?扶桑姣好的?侧脸,款语温言,“扶桑,我对你亦是如此。我那天对你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扶桑早忘了他说过些什么,因为他的?话一点都不重要。
扶桑无动于衷的?样子?令澹台训知?再次戾气暗生,这回?他没有压抑自己,猛地?抓住扶桑的?手,恨声道:“柳扶桑,是不是要我剖腹剜心,你才肯相?信我说的?话?”
扶桑吃痛,却没做无用的?挣扎,他冷静地?直视着?澹台训知?的?眼,明明是生得很好看的?一双眼,眼里却总是充斥着?凶横、阴鸷、狠厉……以及一些暧昧不明的?东西,扶桑猜测是“慾望”,那种伴随着?危险的?、野蛮的?、源自肉躰的?“慾望”……他唯独感受不到“喜欢”,抑或澹台训知?所谓的?“喜欢”,和他认为的?“喜欢”,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物事。
“我相?信过你,也曾真?心待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扶桑平心静气,毫无怨怼,“你把我推进荷花池里,还拒不承认,说是我自己掉进去的?。要不是我爹下?水救我,我在五岁那年就淹死?了。信王殿下?,这样的?你,教我如何敢信?”
“我十年前就跟你解释过许多次了,”澹台训知?又气又急,“我当时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你,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你确实?吓到我了,”扶桑轻轻勾起唇角,“我至今都怕水,单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水边,心里都惴惴不安,你一来,我就更?害怕了,如果你现在把我推进水里,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好,既然你耿耿于怀,那我今日就偿还给你!”
扶桑还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只见澹台训知?陡然站起,踩着?美?人靠纵身一跳,便越过栏杆,“噗通”一声坠入池中?。
扶桑惊呆了,脑海嗡嗡作?响。
他双手扒着?栏杆,紧盯着?下?方翻腾的?水面,等着?澹台训知?浮上来,然而波澜渐渐平复,依旧不见澹台训知?露头,扶桑终于慌了——不管他有多讨厌这个人,都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澹台训知?!”扶桑大声喊,“澹台训知?!”
他想喊救命,可是这里离岸边八丈远,声音根本传不过去,即便传过去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他又不会游泳,就算跳下?去也是白搭一条命,他只能一遍遍呼喊:“澹台训知?!澹台训知?!澹台——”
伴随着?四溅的?水花,澹台训知?破水而出,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他抹把脸,仰头看着?扶桑,喊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扶桑扭头就走。
“柳扶桑!”澹台训知?怒吼,“你站住!”
扶桑置若罔闻,快步走下?阶梯,随即跑了起来。
可他终究逃不出澹台训知?的?掌心,他被抓住,被扯进湿淋淋的?怀抱里,被牢牢地?禁锢。
“放开我!”扶桑拼命挣扎,“你这个疯子?!”
“没错,我是个疯子?,”澹台训知?咬牙切齿,“我是为你而疯的?!”
扶桑再一次被澹台训知?堵住嘴唇,他将?他压在廊柱上,像疯狗一样噬咬他,好像要将?他拆吞入腹。
扶桑痛得不停流泪,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被另一根舌头不停翻搅,他发狠地?咬下?去,澹台训知?闷哼一声,更?紧地?压住他,几乎要将?他的?肋骨压断。
扶桑几近窒息,不得不松口,澹台训知?的?舌头从?他口中?退了出去,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哑声道:“你越咬我,我就越兴奋,感觉到了吗?”
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扶桑也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湿漉漉的?脸,带着?哭腔道:“说不定?有双眼睛正在岸上窥视我们,你在这里对我做的?事很快就会传到珍贵妃的?耳朵里。澹台训知?,你才刚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为什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谁让你不听我的?话?”澹台训知?用指腹抹去他唇上沾染的?血迹,“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你压得我好疼,”扶桑推他,“你先起来……”
扶桑大病初愈,澹台训知?不想将?寒气传给他,便配合着?扶桑的?动作?,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扶桑看着?他浑身湿答答的?狼狈模样,柔声劝道:“你不是还要送大公主出嫁么,若是病了就不好了,赶紧去换身衣裳罢。”
冬天的?池水不是一般的?冷,就算澹台训知?身强体壮,也有些受不住,而且这个节骨眼上他确实?病不得。
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了出来,哪怕他爹不疼娘不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也想倾尽全力争上一争,否则枉生帝王家。父皇好不容易委他以重任,他绝不能让父皇失望。
澹台训知?伸手碰了碰扶桑红润的?脸,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面孔,道:“春暖花开时,我便回?来了。扶桑,乖乖等着?我。”
扶桑点点头,顿了顿,又违心地?补了一句:“祝你一路平安。”
虽然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却令澹台训知?欣喜不已,他抬脚靠近扶桑,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沉声道:“扶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一定?,一定?会得到你。”
扶桑垂眸不语。
澹台训知?恋恋不舍地?凝视他片刻,转身大步离开,没走多远又驻足回?头,轻笑道:“等我从?西笛回?来,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说完,澹台训知?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扶桑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等澹台训知?的?身影消失在廊桥尽头,扶桑往水里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才举步往前走。
出了静园,没走多久就回?到了引香院。
扶桑用茶水反复漱口,用掉了半壶茶,而后脱掉外袍,上床躺着?。他本就体虚,被澹台训知?一番折腾,简直身心俱疲,急需睡一觉,把澹台训知?对他做的?事、说的?话统统忘干净。
睡到晚饭时分,金水喊他起来吃饭,扶桑让她拿来两?块点心随便垫垫,便又接着?睡了。
再醒来已是夜半,柳长?春和袁雪致都回?来了,扶桑陪他们一起吃晚饭,金水和银水也同桌而坐。
“一家人想一起吃顿饭真?不容易,”扶桑慨叹道,“上回?咱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过生辰那天呢。”
和那天相?比,饭桌上少了谁再明显不过。
袁雪致和柳长?春对视一眼,心知?再也瞒不过去,只得据实?以告:“扶桑,前几天没跟你说,是怕你身子?太弱承受不住。其实?,你棠时哥哥被太子?谋反所累,现下?和太子?一同幽禁在东宫里。”
扶桑低头看着?碗里的?饭菜,沉默稍倾,轻声道:“我猜到了。”
袁雪致并不意外,扶桑只是不够聪明,又不是傻子?。
“爹娘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让棠时免于死?罪,可活罪难逃。”她道,“过段时间,棠时就会和太子?一起流放嵴州。”
“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扶桑问。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袁雪致道,“但不会太久,估计在十日之内。”
“你不必担忧,”柳长?春紧接着?道,“如今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爹娘不好做什么,等棠时跟着?太子?出了京城,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不会让他去嵴州受苦。”
他说得如同探囊取物般简单,但扶桑心里明白,这件事实?际做起来绝没那么容易。
爹娘也只是仗着?主子?的?宠信才在宫里有些权势,出了这座宫城,他们就没那么大本事了。
袁雪致又道:“扶桑,其实?我和你爹打算过完年就把你送出宫去。”
扶桑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袁雪致,金水和银水也都一脸惊诧。
袁雪致温柔地?看着?扶桑,慢声道:“你天性纯稚,皇宫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不管爹娘有多舍不得,但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也只能忍痛将?你送出宫去。你爹早已托人在阆州嘉虞城物色房子?了,等我们把棠时救出来,就先将?他送过去安顿,等过完年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也送去。你们兄弟俩一起生活,有棠时照顾你,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而且嘉虞城离京城并不远,不过七八日车程,如果你思念爹娘了,随时都能来京城看我们,方便得很。”
扶桑哑然失语。
原来爹娘早就计划着?将?他送走了,原来爹娘已经为他和棠时哥哥做好了那么长?远的?安排。
如果他按照爹娘说的?,去到那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嘉虞城,和棠时哥哥一起开始新生活,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很快乐。
可是,可是……
如果爹娘没法救出棠时哥哥呢?
如果他放弃李代桃僵追随太子?,那么太子?被头疾和失眠长?久折磨,最终不是疯就是死?,他又该如何承受?
扶桑被这几个“如果”撕扯着?,犹如身处漩涡当中?,彷徨无助。
他只能扑进袁雪致怀里,把脸埋在她颈间,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
第035章 小太监35
走?自己选的路?
还是走爹娘为他安排的路?
其实现在还没到扶桑可以选择的时候, 因为他选的那条路也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只有蕙贵妃愿意出手相助,他才走?得通。
扶桑只能耐心等待, 同时休养身?体, 每天被月亮催眠,被太阳唤醒, 除了睡便是吃, 将前段时间损耗的元气都给补回来。
好在蕙贵妃没让他等太久。
在他去过翊祥宫的第三天,飞雾来引香院看望他,悄悄交给他一张字条,说是一位名叫锦斓的宫女让他转交的。
待飞雾走?后?,扶桑打开字条, 只见上面写道:
廿二日,寅时, 翊祥宫
不难猜到,廿二日, 应当就是太子流放之?日。
今儿个刚好是月半, 离廿二日还有七天……
扶桑蓦然发觉,他依旧无法做出选择。
早在他去翊祥宫向蕙贵妃求助的那天, 就已经将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蕙贵妃去裁决,他早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他真傻,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扶桑并未因此难过,反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无须再?做选择, 也?就不用承担后?果——倘若有朝一日,他走?投无路, 至少还可以自我安慰,这条歧途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命运推着他走?到这里的。
还有七天时间,他该做些什么呢?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做的,那便照常过日子,免得惹爹娘怀疑。
这天夜里,扶桑等着爹娘回来一起吃晚饭。
他娘证实了他的猜测,太子流放的日子确实定在了七日之?后?,也?就是廿二日。
“那天偏偏是朝会日,而?且太子卯时便要启程,咱们想去看棠时一眼都没机会。”袁雪致叹了口气,又道:“虽然见不着人,但想法子送点东西进?去应该不难。”
袁雪致和柳长春开始商量给柳棠时送什么东西,无外乎金银、冬衣冬靴、三物?备急丸和观音膏等常备药,末了又问扶桑有没有东西想交给柳棠时,扶桑假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反正等过完年,我和棠时哥哥就会在嘉虞城团聚的,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行,就说让他保重身?体,好好地?在新家等着我。”
见他想得这么开,袁雪致和柳长春自然倍感欣慰,他们对扶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不为任何事烦扰。
第二天,扶桑如往常一样,卯时起床,先向爹娘请安,再?洗漱,接着和金水银水一起吃早饭,而?后?上值去。
仍旧沿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从隆景门到乾清门再?到熙庆门,想着走?一回少一回了,心里竟微感不舍。
从清宁宫门口路过时,只见宫门依然紧闭,陌生?的守卫看起来凶神恶煞,扶桑只瞧了一眼就匆匆向前走?去。
他不禁有些遗憾,好不容易才有资格跨过清宁宫的门槛,没成想只进?出了三次,那道门槛就又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转念又想,再?过七天——不对,再?过六天,他就可以去到太子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和太子朝夕相?伴,他的心便雀跃起来。
过日子,就得有个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能过得有滋味,哪怕是苦日子,也?能咂摸出三分?甜来。
扶桑高高兴兴地?进?了太医院,在前院瞅见飞雾在扫地?,笑着朝他招手:“飞雾,过来。”
“扶桑哥哥!”飞雾拖着竹笤帚跑到他跟前,双眸晶亮地?看着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扶桑伸手摸摸他的头,忍俊不禁道:“是想我,还是想我给你带的糕点?”
“当然是想你。”飞雾真挚道,“你不在,春宴哥哥也?不在,都没人陪我说话了,我好寂寞。”
听他提到春宴,扶桑心里一黯,面上却?保持着微笑,打趣道:“你还是小孩儿,哪懂什么是寂寞。”
“我怎么不懂,”飞雾不服气,“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好,你长大了。”扶桑从书袋里掏出油纸包,里头包着几块芸豆糕,递给飞雾,“吃去罢。”
飞雾道了谢,麻溜地?跑了,扶桑看着他矮小瘦弱的背影,心道:飞雾,希望你真的能平安长大。
进?了值房,放下书袋,照旧开始打扫屋子。
忙到一半,尹济筠来了,扶桑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尹济筠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含着轻蔑的眼神瞧他两眼,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自去他的位置坐下。
扶桑不以为意,继续忙他的,没过一会儿,赵行检也?来了,扶桑兴冲冲喊道:“师父!”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赵行检道,“别忙活了,收拾收拾随我去春和宫。”
赵行检的神情口吻,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扶桑因病旷职那二十来天根本?不存在。
扶桑按捺着满腔情愫,含笑应一声,立刻着手研墨。
忙忙碌碌中,日子流水似的过去。
六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离别终于近在眼前了。
留在皇宫的最后?一晚,扶桑很想和爹娘再?一起吃顿饭,再?陪爹娘说说话,再?让爹娘抱抱他,可他不敢,他太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爹娘又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必定会看出端倪。
所以扶桑连面都不敢露,他早早熄灯上床,等爹娘回来,又等爹娘睡下,他再?爬起来,点上灯,趴在桌前给爹娘写信,边写边哭,边写边哭,眼泪打湿了三张信纸,第四张才写成。
等墨迹干了,扶桑将信纸折好,藏在枕头底下,上床躺好。
自是不可能睡着的,他闭着眼睛,从一更熬到二更,又从二更熬到三更。
四更天,扶桑起床,在黑暗中穿好衣裳,背上事先收拾好的小包袱,悄无声息地?从西厢房出来。
他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爹娘的卧房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泪流满面。
抬手擦擦眼泪,又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发了会儿痴,扶桑毅然转身?,悄没声地?出了引香院,消失在黑漆漆的寒夜里。
第036章 小太监36
翊祥宫隶属东六宫, 去东六宫必得经昭顺门。
扶桑走到昭顺门时,翊祥宫的太监总管已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了,否则单凭他自己是?没法在这个时辰进门的。
入了昭顺门, 行?至翊祥宫, 扶桑率先见到了锦斓。
“娘娘好不容易才向皇上求来为废太子送行?的机会,待会儿你便装作翊祥宫的宫人?, 跟着娘娘一起去东宫。”锦斓道, “待娘娘离开时,会将你哥哥带走,你便留在东宫,代替你哥哥随废太子流放。”
已然过去小半月了,扶桑依旧觉得“废太子”这三个字刺耳得很, 他低眉顺眼道:“多?谢娘娘成全。”
“你这张脸过于惹眼了,”锦斓道, “须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行?。”
锦斓将扶桑带到偏殿的稍间里,把他交给?一名擅画妆的宫女, 嘱咐道:“芝芝, 尽量把他往普通里妆扮,越不起眼越好。”
被唤作“芝芝”的宫女嘴上答应, 心里却没底。
等锦斓走了,芝芝对着扶桑那张花容月貌犯愁,扶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感觉她正琢磨着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僵持半晌,芝芝终于行?动起来。
她凭感觉将铅粉和黛粉混合起来,先抹到扶桑脸上试试效果?, 调整了两回才满意,让扶桑闭上眼, 把调合而成的粉末敷满他整张脸,将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又觉得脸和脖颈对比太明显,只得把脖颈也敷了一遍。
接着用珍珠粉混着口脂,将不点而朱的嘴唇涂得浅淡些,虽然让他的气色变差了许多?,但这张脸离“普通”还差得远。
芝芝再次对着扶桑的脸陷入沉思,扶桑等了片刻,犹疑道:“姐姐,弄好了吗?”
芝芝慢半拍道:“闭眼。”
扶桑只得乖乖垂下眼帘。
芝芝从妆奁里找出一把黄铜小剪,凑近扶桑的眼睛,狠狠心,将鸦羽般浓长的眼睫剪掉一半,剪完双睫又去修剪双眉。
吹掉落在扶桑脸上的毛屑,芝芝道:“好了。”
扶桑睁眼,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眼弯弯道:“劳烦姐姐了。”
芝芝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无计可施了,怪只怪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除非戴上人?-皮-面-具彻底改头换面,否则很难变得不起眼。
芝芝道:“等会儿见到锦斓姐姐,千万别笑。”
扶桑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话?音刚落锦斓便回来了,她盯着扶桑的脸打量,芝芝在旁道:“我尽力了。”
“还行?,至少没那么惹眼了。”锦斓笑道,“走罢,娘娘梳洗完毕,准备动身了。”
到了外面,扶桑独自站在廊下等候。
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本就不灵光的脑袋变得愈发愚滞了,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想?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自己:呆若木鸡。
他马上要做一件大事,他的人?生即将发生巨变,他理应感到心慌意乱或者张皇无措,可奇怪的是?,他的心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自认没有临危不乱的能耐,只能归因于熬夜熬傻了,昏昏噩噩,恍恍惚惚,犹如?置身梦境。
不多?时,蕙贵妃从正殿出来,锦斓紧随其后。
待二?人?来到近前,扶桑正欲行?礼,却听蕙贵妃道:“免礼,走罢。”
蕙贵妃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带起一阵香风。
锦斓将手中?端着的瑶盘①交给?扶桑,又将扶桑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挽在臂弯里,低声?道:“跟着我。”
瑶盘上覆着一块红绸,红绸底下应当是?酒壶,这是?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
锦斓和扶桑跟着蕙贵妃,出了翊祥宫。
蕙贵妃出身将门,少时曾随父兄上过战场,非是?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走起路来也不讲究什?么聘婷袅娜,而是?大步流星,扶桑几乎跟不上她。
假如?她没有入宫为妃,或许也会如?她的兄长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成为一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只可惜命不由人?,徒叹奈何。
出了昭顺门,往西走没多?远就是?熙庆门,从熙庆门往南,走上半刻钟,便到了清宁宫。
两名守卫急忙上前行?礼,蕙贵妃道:“本宫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废太子送行?。”
守卫早已收到通知,即刻开锁,推开大门。
蕙贵妃径自入内,锦斓在门口停步,将手中?包袱递给?其中?一名守卫,道:“这是?贵妃娘娘为废太子准备的一些必须之物,你要打开看看吗?”
守卫哪敢,客客气气请她进去,扶桑始终低着头,紧随着锦斓的脚步,迈过那道门槛,入了宫门。
绕过那堵琉璃照壁,锦斓从扶桑手中?接过瑶盘,又将包袱还给?扶桑,低声?道:“你应该不想?和你哥哥见面罢?”
“不,我不能见他,”扶桑道,“若是?被他知晓内情,他定然不肯跟着贵妃娘娘离开。”
“我猜也是?。”锦斓道,“那你便找间屋子躲起来,等娘娘走了你再出来,然后找一个名叫修离的太监,一切听他安排。”
虽然满心迫切地想?见到太子,但扶桑还是?听锦斓的话?,在前殿找了间黑黢黢的屋子,躲在里面。
不止他藏身的这间屋子,整个东宫都好安静,静得听不到一丝人?声?,扶桑透过隔扇门上的镂空向?外瞧,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唯有满目凄凉。
人?都去哪了?东宫以前那些奴婢,该不会……都被杀光了罢?南思远,秋暝,是?不是?都死了?
扶桑猛然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许多?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他不敢回头,甚至闭上了眼,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今天?有可能是?蕙贵妃和太子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扶桑还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说,没成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蕙贵妃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她身后跟着锦斓,而锦斓身后那道挺拔而清瘦的身影,是?柳棠时。
扶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棠时哥哥,却被眼泪模糊了视线,他急忙擦泪,想?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棠时哥哥看清楚,他怕自己以后会忘记,忘记棠时哥哥的模样。
然而那条游廊却那样短,不等扶桑擦干眼泪,柳棠时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
“棠时哥哥……”扶桑望着空茫夜色,小声?呢喃,“棠时哥哥……”
又在屋里藏了片刻,扶桑才开门出去。
刚走到那扇角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太监,对方看他两眼,道:“柳扶桑?”
“是?我。”扶桑已经止住泪,却还带着弱弱的哭腔,“你是?……修离?”
“嗯。”修离转身就走,“随我来罢。”
扶桑跟着修离通过角门,穿过庭院,拾级而上,来到那座熟悉的宫殿,一只脚刚跨入殿门,扶桑猛地定住,目眦欲裂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第037章 小太监37
太子披头散发, 形销骨立,神?情呆滞,和从前?那个芝兰玉树、龙章凤姿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扶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太子竟然坐在轮椅之?上!
他在太医院待了六天, 为何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太子受伤的事?怎么也从未见过哪位太医来为太子治疗?
太子是在“谋反”的过程中受的伤吗?
是伤到了腰还是腿?伤得有多重?有没有痊愈的可能?
为何没人为他医治?是他不愿意, 还是皇上不允许?
皇上不杀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让他受尽精神?与肉躰的折磨吗?
太子他究竟 ……究竟经历了什么?
扶桑的脑袋几乎要裂开。
他好痛,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他丝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滂沱。
可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要坚强、要振作, 一切都等?逃离这座皇宫之?后再说。
“愣在那里?做什么?”修离停在珠帘前?, 扭头看着僵在门口的扶桑,压着嗓子道:“过来。”
扶桑移开定在太子身上的视线, 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眶中的泪挤出去,而后扶着门框,把?留在门槛外的另一只脚抬进来,腿软得差点摔倒。
略显蹒跚地?走向晃动的珠帘,进入那间来过三次的宫室, 目之?所及还是老样子,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温凝香的气息。
却?见那张美人榻上躺着一个人, 看服色是个太监,扶桑暗自吃惊,这里?可是太子的寝殿,这个太监竟敢睡在这里?,此等?猖狂行径,搁以前?说不定性命难保,可如今……扶桑心里?不禁凄然。
修离行至美人榻旁,沉声道:“李暮临,起来。”
被唤作“李暮临”的太监慢悠悠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随即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扶桑,惊奇道:“哟,眼看就要起程了,怎么还来了个新?人?”
他站起来,走到扶桑面前?,扶桑鼻子灵,顿时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由猜测,他不会?是偷喝了蕙贵妃为太子准备的践行酒罢?若真是如此,此人着实肆无忌惮。
李暮临笑道:“你这脸怎么跟花脸猫似的?”
扶桑怔了怔,暗道一声糟,一定是眼泪把?芝芝抹在他脸上那些粉末给冲花了。
李暮临又盯着扶桑的小花脸看了半刻,疑惑道:“我看你眼熟得很,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
扶桑看他眼生?得很,便摇了摇头。
“你们?俩过来,”修离发话,“将这两口箱子抬到宫门口去。”
扶桑赶紧过去,看见地?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
修离朝他伸手:“包袱给我。”
扶桑忙将背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来交给他,修离打开那口小点的箱子,将包袱放进去,扶桑窥见里?头装的几乎都是衣裳。
见李暮临已站在那口大箱子旁边,扶桑正欲过去,却?被修离止住脚步。
修离和柳棠时身量相当,比扶桑高出一个头。
他一手捏着扶桑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在扶桑脸上抹来抹去,试图将被眼泪冲洗出原本肤色的地?方重新?遮盖住。
他手劲大,扶桑感?觉下颌被掐得好疼,脸蛋被蹭得也好疼,他忍了一会?儿,弱声道:“疼……”
扶桑的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修离愣了愣,抬眼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浮起泪光的双眸,旋即垂眼、收手,道:“好了。”
扶桑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谢你。”
扶桑去和李暮临一起抬那口大箱子,抬之?前?还担心自己力?气小抬不动,没想到不费什么劲就抬起来了,想来箱子里?装的也都是些衣物之?类。
到了外间,扶桑刻意耷着眼,不敢往太子那边看,哪怕只是一眼他都受不了。
而太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里?,黑发黑衣,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下了殿门口的台阶,李暮临道:“我叫李暮临,朝朝暮暮的暮,玉树临风的临。你叫什么?”
“我叫柳扶桑,扶桑花那个扶桑。”
“柳扶桑……名字也耳熟,我先前?一定见过你。”
扶桑没接话,转而道:“除了太子殿下,整个东宫里?只有你和修离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李暮临道,“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躲懒去了。”
扶桑心道,他已经离开东宫,逃出生?天了。
宫门紧闭着,扶桑和李暮临将箱子放在照壁旁,折回去抬另一口。
等?把?那口小箱子也抬过来,扶桑道:“这应该不是太子殿下所有的行李罢?”
李暮临指着大箱子道:“这个是太子的。”又指着小箱子道:“这个是咱们?几个奴婢的。”
扶桑不敢置信,却?听李暮临轻笑道:“太子是流放,又不是出宫游玩,自然要轻装简从。”
默默走了几步,扶桑又问?:“为何随行的只有太监,没有宫女?”
“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李暮临被他逗笑了,“若是放几个女人在太子身边,太子必定要临幸,一来二去难免鼓捣出孩子来,你觉得这孩子能活吗?”
扶桑黯然不语。
自然是活不成的。
太子如今与废人无异,所以皇上允许他苟且偷生?,但皇上以及那几位皇子,都绝不可能允许太子留下子嗣。
“生?出来还得杀,多麻烦,不如从源头杜绝。”李暮临的语气陡然变得猥琐,“而且太子身边没有女人,想泄慾都无处泄,只能憋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扶桑是个无论肉躰还是精神?都无慾无求的小太监,真正的白纸一张,对于慾望充沛的正常男子来说无处泄慾是种什么感?受他不得而知,但他却?毫无缘由地?笃信,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①的太子殿下,绝然不是李暮临口中那等?受制于情慾的凡夫俗子。
从前?殿回到主殿,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连同太子一起抬到院里?,而后推着他往前?走。
扶桑依旧不敢看,他低着头跟在后面,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刺着掌心,藉此抵抗汹涌的泪意。
到了宫门口,李暮临上前?叫门,宫门很快打开,李暮临又和修离抬着轮椅,将太子抬出东宫。
一辆美轮美奂的玉辂车已等?候在宫门口,都云谏穿着黑袍银甲,立在车旁,威风凛凛。
他上前?向太子行礼,而太子全无反应,都云谏缄默无言,将太子抱上玉辂车,安放在车厢内。
守卫帮着修离他们?将那两口箱子抬出来,放在车后。
都云谏亲自驾车,辚辚向前?。
扶桑他们?跟在车后快走,他听见李暮临低声问?:“柳棠时呢?他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修离漠然回道:“不知道。”
扶桑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宫道,突然感?觉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有凛冽的寒风在他的胸口呼啸-
①引自卓文?君《白头吟》
第038章 小太监38
都云谏驾着玉辂车出了丹凤门, 门外停着一辆辎车①,车厢犹如一间?小屋,有帷盖有门窗, 车前套着两匹健美骠骏的乌骓马。
马车两侧, 列队站着两百禁军,个个披甲执锐, 整肃森凛。
都云谏抱着太子下玉辂车, 上辎车,修离他们也?赶紧将那两口箱子转移到辎车上,车尾放行李的位置要用来放置轮椅,箱子就只能放进车厢里。
未几,都云谏下了辎车, 径直走到随行的三个奴婢面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他们低垂的颜面?上一一扫过, 最后停在了那张有些眼熟的脸上。
都云谏迈步走?到扶桑面?前,沉声命令:“抬头。”
扶桑心?如擂鼓, 冷汗瞬间?湿透脊背。
都云谏定是认出他了, 他该怎么办?
成事在即,不会要功亏一篑罢?
扶桑不仅没有抬头, 反而将头垂得更?低。
都云谏眉头一皱,速即伸手,掐住扶桑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都云谏是个身?长八尺、体魄强健的武将,手劲当然比修离大得多,扶桑吃痛, 双眸顿时浮起泪光,眼神中的恐慌与哀求清清楚楚地映入都云谏眼帘。
冷冷地凝视扶桑片刻, 都云谏撂开手,淡声道:“你,上车。”
扶桑怔了怔,旋即流露出喜色,又急忙克制,躬身?道:“奴婢遵命。”
修离和李暮临眼瞅着扶桑登上辎车,一个满不在意,一个悒郁不忿。
都云谏让扶桑上车,自然是让他贴身?服侍太子,如此一来,修离和李暮临就只能和两百禁军一起,靠着双腿双脚,安步当车。而京城和嵴州之间?隔着三千多里,就算风雪无阻、昼夜兼程,也?要走?上两三个月,哪怕累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同为奴婢,境遇却天差地别?,李暮临实在嫉愤难平。
没有任何送行的仪式,队伍即刻启程。
一百禁军开路,一百禁军殿后,辎车被夹在中间?。
拉车那两匹乌骓马的前头,一匹青骢马悠哉慢行,都云谏昂首挺胸骑在马上,马的毛色与他身?上的银甲甚是相衬,马和人皆是英姿勃勃。
修离和李暮临则尾随在车后,窃窃私语。
“这个柳扶桑,来路不一般。”李暮临小声道,“你先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修离澹然否认。
“柳扶桑顶替了柳棠时的位置,而且他们都姓柳,这俩人该不会是兄弟罢?”
“……”
“最好咱们三个能轮流乘车,不能只便宜了柳扶桑一人。你和我辛辛苦苦服侍废太子这么久,凭什么他一来就把?好处都占了?”
修离还是沉默,但他觉得,李暮临注定要失望了。柳扶桑和那位都将军,似乎关系匪浅。
扶桑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放于门边那口小箱子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门窗紧闭着,车厢内一片昏黑。
这很好,这样?他就看不到太子惨不忍睹的样?子了。
厢底应该铺了两三层棉被,最上面?则是一张毛褥,不知是用哪种动物的皮毛做成的,扶桑伸手摸了摸,又软又暖。
太子头朝里躺在毛褥上,身?上盖着锦衾。
受外面?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所扰,扶桑完全听?不见太子的呼吸声,无从判断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扶桑迫切地想知道太子伤势如何、能否治愈,如今他能问的人唯有都云谏,但都云谏却不一定肯告诉他。
拜澹台训知所赐,都云谏对他的初印象糟糕透顶。
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对他恶语相向?,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第二次打交道,都云谏依旧冷言冷语,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方才,他以为都云谏肯定会揭穿他,却没想到,都云谏竟然包庇了他,这个人委实难以捉摸。
扶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或者他不必特意去做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会朝夕相处,只要都云谏眼神正常,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扶桑便是这种盲目乐观的性?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习惯往好的方向?去想,所以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太子必定会好起来的,勿急勿躁,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扶桑紧绷的心?神终于渐渐松弛。
他暗下决心?,从现在起,他再也?不会轻易掉眼泪了,因为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他的眼泪只对爹娘有用……也?不知道爹娘发现他不见了没有?谁会先发现他藏在枕头底下那封信?金水还是银水?
一想到爹娘,鼻子就开始发酸,扶桑连忙想些别?的,想他看过的医书,想师父教他的按摩手法,想他怎么做才能让太子重?新站起来……想着想着,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伴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扶桑就这么靠在厢壁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扶桑无端惊醒。
睁开眼,发现车厢里有了亮光,他估摸着自己睡了半个时辰左右,而且他们应该已经出了京城。
扶桑揉揉眼睛,看向?太子,他仍旧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只有一颗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无声无息,了无生气。
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但扶桑不许自己哭,正想转移注意力?,突然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水。”
扶桑愣了半刻才意识到这是太子的声音,他慌忙应了声“是”,视线仓皇地在车厢里找水,可?除了那两口箱子就是被褥,水壶、水樽、水囊什么都没有。
扶桑打开车门,骤然被明亮的光线刺得闭上眼,都云谏听?见动静回头,问:“怎么了?”
“殿下要喝水,”扶桑说不出“废太子”这三个字,仍用从前的称呼,“你有水吗?”
都云谏策马来到车旁,解下水囊递给?扶桑,扶桑退回车厢,顺便将车门关上,因为外头太冷了。
扶桑脱掉靴子,从车头爬到车尾。
太子已经自己坐了起来,蓬头垢面?,状若疯癫。他伸手从扶桑手中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喝得有些急,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溢出来,流进他苍白的脖颈里。扶桑很想伸手给?他擦擦,却没那个胆子。
喝够了,太子将水囊还给?扶桑,目光不经意从他脸上扫过,倏地定住,刹那间?,一潭死水般的眼眸里愤涌如火。
“滚!滚出去!”
猝然响起的怒吼声令车外的都云谏都悚然一惊,扶桑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呆愣地看着太子因极度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心?跳和呼吸一起停住了。
第039章 小太监39
扶桑是被都云谏拖下车的, 他没来得及穿鞋,白袜踩在土地上,冷意在顷刻间透过脚心钻进他的身体里。
都云谏抓着扶桑的衣领, 迫使?扶桑与他呼吸相闻, 压着嗓子厉声逼问:“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我……”扶桑尚未从惊吓中回神,懵怔无措道:“我什么都没做……”
都云谏凌厉如箭的目光射在扶桑那张写满无辜可怜的脸上, 心中既怒又悔, 后悔先前在宫门口时没有揭穿他,后悔让他上车照顾太子……都云谏恨不能立刻掐断他的脖子,强忍着杀欲一字一句道:“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要把你那些狐媚伎俩使到太子身上,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你。这回怪我鬼迷心窍给了你接近太子的机会, 我姑且饶你一命,你滚罢,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言毕,都云谏猛地一推, 扶桑踉跄后退几步, 狼狈地摔倒在地。他顾不上疼,立即爬起来, 手脚并用地爬到都云谏身边 ,抱住他的腿,语无伦次道:“都将军,你误会我了,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不能走, 太子他需要我,我必须留在他身边,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扶桑边说边哭,哽咽得说不下去,然而都云谏不为所动,他一脚将扶桑踹趴在地,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刁奴扔到一边去!”
立时过来两个兵丁,一左一右抓着扶桑的胳膊,把?他拖到路旁的枯草从?中。
“你,”都云谏抬手指向站在车后的修离,“去把?他的行?囊找出来给他。”
修离不敢怠慢,赶紧登上辎车,从?那口小箱子里找出扶桑的包袱,退出时顺便觑了眼太子,却见太子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底下,只有一把?乱糟糟的乌发散在外头。
下了车,修离走到扶桑身边,弯腰放下包袱和靴子,乘隙小声道:“你自?由了,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罢。”
扶桑毫无反应,他闭着眼仰躺在草丛里,一只手按着左胸,显然都云谏那一脚让他伤得不轻。
修离爱莫能助,回到属于他的位置,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啧啧,我才刚还羡慕柳扶桑比咱俩走运,谁成想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倒了大霉。”李暮临幸灾乐祸道,“这就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①,我现在宁愿走到嵴州也?不想和太子一起乘车了。”
修离冷笑道:“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你——”李暮临欲言又止。
从?李暮临调进东宫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修离和柳棠时都不是好?惹的,所以他这段日子一直伏低做小,甚是憋屈。
这个新来的柳扶桑一看就是个柔软可欺的主儿,李暮临本打算在流放之路上拿他取乐解闷,没想到这才刚出京城他就被驱逐了。
乐子没了,李暮临难免遗憾,他扭头瞻望,只见扶桑仍然一动不动地倒在路旁,大概是被都云谏那一脚直接踹晕过去了。这天寒地冻的,他那小身板恐怕要冻出个好?歹。
队伍愈行?愈远,步足声渐渐杳渺,只余风声瑟瑟。
虽然意识不清,扶桑却感到心焦如焚,先是动了动手指,随即翻身呕出一口血,总算是醒了。
咳嗽几声,将口中的血沫吐干净,他穿上靴子,背上包袱,勉力站起来,一眼都没往京城的方向看,抬脚便朝着尚未走出视野的队伍追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太子需要他,他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太子身边。
许是顾忌着太子有伤,马车行?驶得并不快,其?他人也?都配合着马车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走着。
因此扶桑很轻易就追上了,但?他不敢离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
左胸被踹的位置隐隐作痛,呼吸都是疼的。
但?扶桑心里清楚,都云谏那一脚是留有余地的,若他使?出全力,自?己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一命呜呼都是有可能的。
明明入睡前还思量着怎么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却不想一转眼就被那份“偏见”害得凄凄惨惨。
若不是太子突然发怒,想来都云谏也?不会那般对他……好?端端的,太子究竟为何会遽然怒不可遏?
回想起当时太子近乎狰狞的表情,扶桑依旧觉得胆颤心惊,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太子,那个瞬间,他险些以为太子真的疯了,被精神和肉躰的双重痛苦折磨疯了。
扶桑越想越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太子,想要陪在太子身边的意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
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他都很庆幸,庆幸他“选择”了这条路,虽然刚刚启程就遭遇了挫折,未来也?必定荆棘载途,但?他不会后悔。
队尾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小尾巴,跑到队伍中央向都云谏禀报,都云谏淡声道:“不必管他。”
他倒要看看,就凭那副孱弱之躯,能坚持多久。
临近正午,慢悠悠走了一上午的队伍进入了一个名为“鹤邑”的小城——鹤邑坐落在京城的西北方,相隔不足三?十里,步行?也?只消一个多时辰即可抵达,而都云谏率队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鹤邑,可见走得有多慢。
鹤邑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地之一,颇为繁华。
这支包括两百零五人和三?匹骏马的队伍来到这座繁华小城最繁华的那条街,辎车停在最好?的那间客栈门口,都云谏亲自?抱太子下车,进入客栈,修离和李暮临抬着轮椅紧随其?后。
扶桑远远看着,不禁对都云谏生出感激。
他看得出来,都云谏没有因为太子成了废太子就轻视或慢待他,他尽可能地不让太子受颠沛流离之苦,比如刻意放慢队伍行?进的速度,比如不让太子风餐露宿。
扶桑轻易地原谅了都云谏对他的偏见和伤害,只要善待太子,在他眼里就是大大的好?人。
这条街虽然遍布酒楼食肆,却也?不可能一下子接纳两百人,大部?分兵卒只能捧着各色吃食蹲坐在街边,哪还顾得上得体与否。
扶桑也?早已饥肠辘辘,他被包子的香味勾引到包子铺前,卖包子的大婶热情地招呼他:“小郎君,想吃什么馅儿的?”
扶桑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赧然一笑,问:“都有什么馅儿的?”
大婶道:“有猪肉萝卜的、羊肉粉条的、葵菜鸡蛋的……”
扶桑蓦地想起来,冬至那天,金水问他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他回说想吃葵菜鸡蛋馅儿,可惜他没吃到。
于是道:“要两个葵菜鸡蛋馅儿的。”
大婶笑问:“两个吃得饱吗?”
扶桑认真想了想,改口道:“那就五个。”
“一个包子两文钱,”大婶边掀开蒸笼边道,“五个就是十文。”
钱?
对了,在外头买东西是要花钱的。
自?打五岁进宫,扶桑就只出去过两次,一次是爹带着他和棠时哥哥,一次是棠时哥哥带着他,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有人给他买,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亲自?花过钱,故而对钱几乎没什么概念。
扶桑不记得自?己昨晚收拾行?李时有没有放钱进去,急忙打开包袱搜寻——娘亲手给他缝制的、他从?十岁背到现在的书袋,两件必不可少?的贴身衣物,银水送给他的蛇纹木簪子,金水送给他的扶桑花手帕,还有一瓶三?物备急丸,再没别?的了。
大婶已经把?五个拳头大小的白面包子盛在一只青花海碗里,等着扶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扶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没钱就买不到包子,吃不到包子他就没力气赶路……无奈之下,他只好?摘下帽子,抽掉插在发髻上的簪子,正是爹送给他的那支和束发冠相配的祥云簪。
“我忘了带钱,”扶桑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银簪递过去,“你看这支簪子够换五个包子吗?”
“够够够!”大婶劈手将簪子夺过去,生怕扶桑反悔似的,旋即将海碗递过来,“这碗也?送你了!”
扶桑:“……”
他要一只碗有什么用呢?或许可以用来舀水喝。
“谢谢,”扶桑感激地笑了笑,“你真是个好?人。”
大婶乐得见牙不见眼,心道今儿个运气真好?,遇见个缺心眼儿的冤大头。
扶桑端着碗走到一旁,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第一口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看见街对面蹲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对,是看着他手里的包子。
扶桑犹豫了下,还是举步走到小孩面前,把?手中的包子递过去:“给——”
话没说完,包子就被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抢去,狼吞虎咽。
扶桑闻到了小孩身上的异味,也?不嫌弃,蹲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吃包子,唔,没银水做的好?吃。
没吃几口,小孩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扶桑便又给了他一个包子。
最终小孩吃了三?个,扶桑吃了两个,自?然没吃饱,可他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腰上挂的那只玉葫芦是棠时哥哥送给他的,他绝不舍得用它?换东西吃。
没奈何,扶桑只好?厚着脸皮向卖包子的大婶讨了碗热水喝,那只附送的海碗正好?派上了用场。
喝完水,肚子便饱了。
扶桑将包袱里的几样?东西装进书袋里,将书袋背到身上,又将包袱铺在地上,坐在上面歇息。
走了一上午,两腿酸疼,扶桑一边给自?己按摩,一边留心着客栈那边的动静。
约莫两刻钟后,两百禁军列队以待。
未几,扶桑看见都云谏抱着太子上了辎车,他还眼尖地发现修离和李暮临都换了衣裳,从?太监的服色换成了寻常百姓的衣着。
扶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蓝灰色衣袍,心想,难道太子无端发怒,是因为这身衣服?太子是不是再也?不想看见任何和皇宫有关的事物了?
可队伍眼看要出发了,他没时间也?没钱去买新衣,只能先维持原状,随后再想办法。
扶桑仍旧和队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尾随在后。
队伍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他勉强跟得上。
日暮时分,都云谏带领五十精兵,护送马车进了另一座小县城,其?余人等露宿郊野。
扶桑身无分文,进城也?没用,便也?留在了城外。
士兵们生火取暖,扶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有人从?城中买来了烙饼和牛肉,烙饼凉透了,士兵们便用树枝插着烙饼凑到火边炙烤,扶桑离得老远都闻见了烤饼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叫得更厉害了。
正自?忍耐着饥寒交迫的折磨,两个士兵拿着饼和肉来到扶桑跟前,其?中一个蹲下身看着他,笑问:“饿了罢?”。
扶桑看着他手中烤得焦香的饼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点?头。
对方道:“我们有吃的,但?你得拿东西跟我们换,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扶桑抱紧书袋,怯声道:“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对方流露出阴险笑意,暧昧道:“你的美貌,可比什么东西都值钱。”
第040章 小太监40
这两个士兵一个叫陈赞, 一个叫许炼,他们?今天一直走在队尾,暗中关注扶桑许久了, 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接近他。
扶桑脸上敷的那些粉末, 早被眼泪冲的、风吹的、手蹭的不剩什?么,褪去了简陋的伪装, 显露出任谁都?无法忽视的美貌, 尤其置身在这夜色苍茫的荒郊野外,隐隐绰绰,如妖似魅,愈发得?蛊惑人心?。
“你真是太监吗?”蹲在扶桑面前的许炼道,“你的脸和声音, 都?像极了女人,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扶桑早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受“女扮男装”的质疑, 他摇头?否认:“我不是女人。”
“我不信,”许炼似笑非笑道, “除非你脫掉衣服让我看看, 或者让我用手摸摸。”
扶桑大惊失色。
他绝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脫衣服,更不可能让人触摸他的身躰, 因为他的身躰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真的是太监,”即使对方不像是讲道理的人,扶桑还是试着好言相劝,“不信你可以去问都?将军,他在宫里?见过我。”
“你在说笑么,我等?无名小卒, 哪有资格向?堂堂禁军首领之子求证?”许炼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 你今天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和都?将军发那么大火,对你又打又骂?”
“我什?么都?没做。”扶桑涩然道。
一直站着的陈赞也蹲下来,边嚼着牛肉边低声道:“你什?么都?没做,太子却无端端对你大发雷霆,看来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心?知所谓的“传言”绝不是什?么好话,但扶桑还是忍不住问:“什?么传言?”
陈赞扭头?看了看远处的篝火,确定无人靠近,才神秘兮兮道:“全京城都?在传,说太子他失心?疯了。”
“他没有!”扶桑矢口反驳。
“小点儿声!”许炼反应极快,用力捂住扶桑的嘴,“你想死啊!”
扶桑想推开他的手,可是推不动,那只手顺势移到他脸上,又摸又捏,狎呢道:“果然是柔滑如脂,百花楼的姑娘都?不及你水??。就算你不是女人,当女人用一用也未尝不可,或许还别有一番滋昧。”
陈赞一听,也蠢蠢慾动,将手上的油往裤蹆上揩了揩,刚要?伸手,忽听有人喊道:“许炼!陈赞!你们?俩搁那儿干啥呢?过来喝酒啊!”
陈赞应了一声,伸手拍拍许炼:“别摸了,回去罢。”
陈赞率先?起?身走了,许炼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将另一只手中还没咬过的烙饼递给扶桑:“给你。”
扶桑不敢接,许炼便?硬塞进他手里?,道:“白给你吃,什?么都?不要?你的。”
扶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眼神让许炼头?皮一麻,霎时口干舌燥起?来。
许炼取下挂在腰间的水囊,先?自己灌了几口,而后递给扶桑,慷慨道:“这个也给你。”
扶桑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住水囊,小声道:“多谢。”
“我叫许炼,你叫什?么?”
“柳扶桑。”
“扶桑花那个扶桑?”
“嗯。”
许炼笑道:“这个名字很配你。”
目送许炼走远了,扶桑垂眸看着手中的烙饼和水囊,迟疑不决。
许炼的言行举止,就差把“我是坏人”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虽然他嘴上说着“什?么都?不要?你的”,但扶桑知道,他只是现在不要?,以后必定要?索取回报的,扶桑也隐约明白许炼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他这一整天只吃了两个包子,今儿一天走的路却比他过去一年走的路还要?多,所以他现在又饿又渴又累又冷,两条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如果不吃点东西,他怕自己熬不过这漫漫寒夜。
思虑再三,扶桑决定先?顾眼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趁着烙饼还没凉透,他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大口吃起?来。
虽然没吃饱,但腹内还是好受许多。
揉了会儿酸痛的双腿,扶桑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昨晚熬了一宿,今日又长途跋涉,他着实?累坏了,即使没有柔软的床和温暖的棉被,即使夜风裹着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即使未知的危险蛰伏在阴暗之处,他还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昏沉睡去。
远处,士兵们?吃饱喝足,横七竖八地在篝火旁睡下了。
周遭阒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木柴燃烧时的哔剥声和林间鸟鸣声。
许炼闭着眼,却死活睡不着,脑海中不停浮现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和那双楚楚可怜的眼,身躰里?好似有火在烧,烧得?他血脉偾张。
大概是太久没碰过女人了,竟被一个薄有姿色的小太监勾得?慾火焚身,真他娘的没出息。
许炼睁开眼,左右瞧了瞧,悄悄起?身,抱起?一堆木柴,又从火堆里?拿起?一根正?在燃烧的粗枝,蹑手蹑脚地朝着扶桑所在的位置走去。
扶桑靠着一棵大树,睡得?正?酣。
许炼无声地笑了笑,心?想这小太监实?在心?大,也不怕冻死。
他轻轻放下木柴,摞成一小堆,再把那根燃烧的粗枝插-进底部,很快就将柴堆引燃了。
许炼挪到扶桑跟前,看着火光在他脸上闪烁,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扶桑毫无反应,呼出的气息拂在许炼手上。
熄灭的心?火轻易复燃,许炼挣扎片刻,挨着扶桑坐下来,偏头?凝视着扶桑的睡颜,一边浮-想联-翩,一边解开了褲带……
扶桑是被士兵们?的说笑声吵醒的。
太阳还没露头?,但晓色已浓,鸣啭啁啾不绝于耳。
呆坐着发了会儿癔症,转一转僵硬的脖颈,扶桑才注意到不远处还冒着烟的黑色灰烬,不由愣住。
显而易见,有人在他睡着之后帮他生火取暖。
是谁这么好心??
扶桑望向?那些吵闹的士兵,恰好看见许炼正?在朝这边挥手。
是这个人帮他生的火吗?
难道,这个叫许炼的没他想的那么坏?
这世上不只有好人和坏人,还有许多半好不坏的人。
这样想着,扶桑微微一笑,也朝那边挥了挥手。
经过一夜的休息,腿不怎么疼了,而是变得?绵软不堪,根本不听使唤,扶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站直后膝盖不敢打弯,稍有不慎就想往地上跪。
他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儿,晃悠悠、慢腾腾地走到隐蔽处,松开腰带,艰难地蹲下来解手。
随后,扶桑在附近转了转,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自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昨夜睡觉的地方,在大树旁找到许炼给他的水囊,喝了几口冷水,冷得?他直打哆嗦。
无事可做,扶桑开始练习五禽戏,既可以让双腿尽快恢复知觉,又能驱散周身寒意。
五禽戏对全身关节及五脏六腑都?有好处,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师父教他五禽戏,他乖乖练了两年,可身子仍是羸弱,该病还是病,渐渐便?懒得?坚持了。
正?练到鹿戏第七式,许炼突然从斜刺里?跑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包子,旋即又钻进树林里?,转眼就不见了。
扶桑往东边士兵们?聚集的地方望了望,又看了看许炼消失的方向?,心?下了然——他是被都?云谏下令驱逐的,许炼若是光明正?大地帮助他,无异于和都?云谏作对,所以许炼才总是偷偷摸摸的,偷摸帮他生火,偷摸给他吃的。
扶桑躲在树后吃着包子,愈发地对许炼改观了。
等?都?云谏带着五十精兵和马车从城里?出来,双方会和,整好队伍,迎着朝阳启程。
扶桑依旧像个小尾巴,远远地赘在队伍后头?。
中午休息时,许炼偷偷给了扶桑一个馒头?和一只鸡腿。
夜晚露宿城郊时,许炼不仅给了扶桑吃食,还给了他一个火折子,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拾柴生火,不用受冻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扶桑对许炼的坏印象已然消除殆尽,许炼在他眼里?成了乐于助人的好大哥,他对许炼充满感激。
所以,当许炼在其他人睡下后过来找他,说要?找个无人之地烤红薯给他吃的时候,扶桑欣然答应,跟着他走进了树林深处。
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小土丘后生起?火,两个大红薯直接扔在火里?烤,时不时地用树枝翻个面。
“扶桑,”许炼忽问,“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跟到嵴州。”扶桑不假思索地答。
“你每天连饭都?吃不饱,既挨饿又受冻,要?不了多久身子就会垮的,”许炼道,“别说嵴州了,你连邕州都?走不出去。”
他们?现在就在邕州,永渠城外。
沉默须臾,扶桑轻声道:“可我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往前走。”
许炼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扶桑转头?看着他:“什?么法子?”
许炼与他四?目相对,柔情款款道:“我这趟出来,身上带了些钱,虽不算多,却也足够你花上几个月。你可以拿着这笔钱去永渠城找个落脚处,暂住一段时日,等?我从嵴州回返,再顺道去永渠城接上你,带你一起?回京城。你意下如何?”
扶桑一心?追随太子,对这个提议并无半分心?动,但许炼如此为他着想,令他深受感动,情不自禁地问:“许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炼直视着扶桑那双顾盼生辉的含情眼,嗓音蓦然喑哑:“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扶桑,你喜欢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扶桑被烫到似的,低头?避开,边用树枝拨拉着火堆里?的红薯,边小声道:“你是个好人,我当然喜欢你。”
话音刚落,许炼猛地扑过来,将扶桑压在土丘上,笑眯眯道:“既然咱们?两情相悦,那你今夜便?从了我罢,只有做了我的人,我才能将血汗钱放心?交给你。”
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许炼晦暗的笑脸,倏地回想起?两天前那个夜晚,许炼笑着对他说“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的模样。
原来,许炼这两天对他的好都?是假装的,那些食物就是诱饵,诱使他放下警惕和戒备,最后乖乖上钩……他真傻,区区几口吃食就让他蒙蔽了双眼,轻而易举地中了坏人的圈套。
“救——”
扶桑刚开口就被许炼捂住了嘴,他终于撕下假面,露出阴险狡诈的真面目,狞笑道:“老子还没嫌弃你是个太监,你还拿腔作势起?来,谁给你的胆子。今夜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若是乖乖就范,哥哥自会怜你疼你,若敢反抗,我便?先?奸后杀,然后弃尸荒野,你信……”
一道寒芒一闪而过,话音戛然而止。
转瞬间,热血喷溅,喷了扶桑一头?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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