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听风
裴煦的胃的确伤到了, 但问题不严重,开了点护胃的药后霍应汀就把他送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裴煦接到了陆执的电话。
裴煦一般在双休日不会接任何工作电话,陆执深知这一点, 通常不会来打扰他, 除非有特殊情况。
裴煦坐在车上接通了电话。
“裴总周六好。”
裴煦懒懒开嗓:“你也知道是周六。”
那边沉默了一下,陆执像是捂着电话筒和边上的人说了一句“你等会儿不行吗”,然后期期艾艾地问裴煦:“裴总, 属下哪里做得不好可以改,为、为什么要让霍总的助理来给我做培训呀?”
这太耻辱了。
陆执看着坐在他边上西装革履的李老师浑身难受。
裴煦恍然是怎么一回事。
瞥了眼正在开车的人,心里好笑, 没想到这人直接把自己的助理派去教陆执了。
也不怕两个总裁助理和特助互相策反了
实在是有些离经叛道。
这被外面那群以为他们是死对头的人知道不得惊掉下巴?
裴煦收回目光,悠悠对陆执道:“好好学,霍总的金牌助理课时费一小时五位数起,学不好学费自理。”
陆执憋憋屈屈地应下。
撂了电话,猜到了大概的霍应汀笑说:“李诉的加班费我已经批过了, 你这是要再给一次薪水?裴总大气。”
“还是霍总周到。”裴煦和他一来一往互呛,“我只是吓吓自己的下属罢了。”
“你很信任陆执。”
“难道霍总不信任李诉?”
霍应汀闷笑。
车停稳,他问:“这回不用我送你上楼了吧?”
裴煦朝他摆摆手, 开门下车:“走了。”
“裴煦。”
霍应汀叫住了他。
“嗯?”
霍应汀看着脸色不如早晨的裴煦,心里有些愧疚, 轻声道:“原本今天只是想带你去高空观景台转转的,那里地方高但是很安全, 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不是我本意下次再带你去?”
裴煦敏锐地感知到了霍应汀话里的歉意,心下一动, 觉得有些奇妙。
从来没人这样真诚地对他道歉过。
所以他也很认真地回答:“霍总,与其反省自己不如责怪他人, 这句话是不是你说过的?”
海盗船是他自己要坐的,遇到不想遇见的人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霍应汀用不着这样。
“嗯。”霍应汀看着他,“那你现在还想找个地方挂一挂吗?”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裴煦一下子笑了出来,心情像是被染上了一抹亮色,难得没有逗他:“不会,困了,现在只想睡觉。”
霍应汀放心了些:“那你先吃药。”
裴煦一边倒退一边点头,在下午的温暖阳光里提着医院的袋子,他眯眯眼,朝霍应汀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
一直到门被关上,看不见裴煦,霍应汀才收回目光。
他神色变得淡淡的,拿出手机,给正在和陆执倾情授课的李诉打了个电话。
“查一查十二年前肖臻和裴松沅做过什么嗯,越详细越好还有把这两个人拉入霍氏旗下所有产业黑名单肖家的那些证据也准备好,暂时不动就这样,霍董那里不用管。”
另一头的李诉隐隐觉得霍总要对肖家出手了,正襟危坐做好了激战的准备,问:“好的霍总,还有什么吩咐?”
霍应汀顿了顿。
“下午五点派人给裴总送些养胃的晚餐,少量多份,种类准备丰富些,乱七八糟的配料少放,他挑食。地址我发你。”
李诉:?
职业素养超强的李诉压抑着心底的惊骇应是,但挂了电话后脸上的表情还是皲裂了几分。
霍总给谁送餐?
连对方地住址和挑食都知道!?
李诉不由得抬头看了眼正在苦学的陆执,超强素养的助理第一次对自己”霍总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的想法产生了怀疑,萌生了想要问一问另一位当事人的特助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冲动。
手里拿着“助理职业操守六十讲”的陆执看着李诉脸上不太对劲的表情,以为是自己菜到他了,幽怨开口:“大哥,我好歹也是名校出身国外历练过的,教我就这么挫败吗!?””“
算了。
李诉推了推眼镜:“继续上课。”
*
霍朝明最近在公司的几个元老那里听说了点事情,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奇怪。
这一日清晨,一家三口齐聚餐厅。
“小子,你最近忙什么呢?”霍朝明给自己的妻子盛了碗粥,问霍应汀。
霍应汀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手机里的财经时报,闻言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张口就贫:“怎么了爸?你儿子高一之后就没给过你教训人的机会了,现在工作顺利生活美满也没给你闯祸,您这是手痒了?一会儿拳击馆陪您老练练松松筋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嘚啵嘚啵就说了一串,到底你是老子我是老子?“霍朝明早习惯了他这副德行,直接开门见山:“前段时间你大张旗鼓弄倒了蓝荟,听说这段时间又在查肖家。怎么?你一身正义感没处放,在国外那会儿没使够,现在终于要赌上你爹打下的江山来替天行道了?”
霍应汀嚼着虾饺的腮帮子一顿,囫囵咽下抬起头笑:“您的万里江山多连绵不绝啊,我再怎么糟蹋也不是收拾一两个小门小户就能垮的,是不爹?”
霍朝明皱了皱眉:“谁教你没规没矩地背后这么说别人的?从小就教你滥用傲慢和怜悯都是最可悲的事,霍应汀,你现在已经回国了,破脾气给我收收。”
“知道了爸。”霍应汀虚心受教,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道,“不过你儿子我是那种没教养的人吗?”
一听他这么说霍朝明就知道他是真的查出点什么来了:“你自己有分寸就行。蓝荟你动就动了,肖家过去也是个狠角色,你掂量着点。应汀,爸妈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到处给自己找麻烦的,你打理霍氏已经很忙,爸希望你活得自在些。”
霍应汀憋着笑,假装感动道:“那您还着急忙慌让我回国继承家业不让我多玩儿几年?爸,其实心里想退休想疯了吧?昨儿还见您后备箱里放了新买的渔具,又约了大伯夜钓吧。”
霍应汀看向明悦告黑状:“妈,我爸上回夜钓栽湖里了,半夜三更打电话让我去湖底捞,这事儿您知道吗?”
霍母一袭山水泼墨长裙坐在边上听父子俩斗嘴,笑得温婉,配合着道:“妈妈不知道呀,谢谢汀汀告诉妈妈哦。”
收到夸奖的霍应汀得意地朝他爸笑。
霍朝明妥妥的妻奴,只敢板起脸凶儿子:“臭小子!”
明悦适时调停,没像丈夫一样问自己儿子公司的事情,而是问:“汀汀,蓝荟和肖家和咱们家本来没什么新仇旧怨的呀,你为什么忽然查他们?妈妈听你爸爸说最近你也不像以前一样针对裴氏了,和妈妈说,这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霍应汀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不自然地掩饰:“一直针对裴氏太无聊了”
“哦~妈妈还以为你是为了裴氏才针对蓝荟和肖家的呢,我就说,我们家汀汀这么讨厌裴氏,怎么会一怒冲冠为——”
“妈——”霍应汀的目光耷拉下来,不敢直视面前的父母,小声,“说什么呢。”
“你上周日不是和裴煦去霍氏名下的游乐场了?”霍朝明听着小子找了半天借口,心里冷笑,终于直接开口。
“爸?”霍应汀不可置信,“你派人跟踪我!?”
“我怎么生出来你个蠢东西的。你进门刷的内部卡记在我的名下忘记了?上周你们前脚刚进门后脚我就收到信息记录了。”
霍应汀:“”
失策。
霍朝明冷哼一声:“现在和裴煦关系好了?”
霍应汀也哼了一声,含糊道:“就、就那样吧。”
霍父再哼哼一声,看破不说破:“我早说了这孩子不错,就是生错了人家。你能和他处到一块去我也不意外,反而你之前和人作对我才奇怪。”
察觉到他爸可能知道些什么,霍应汀抬起了头。
明悦推了推霍朝明:“刚还和儿子说别在背后说人家,自己怎么还明知故犯?”
霍朝明被妻子训也笑眯眯的:“我没说错呀,要是没有裴煦,裴氏早就倒了。”
霍应汀没听到自己想听的,重新低下头,点了点脑袋,附和他爹:“这倒是真的。”
“臭小子。”霍父对自己的儿子很自信,但也少不了提点,“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你虽然不差,但裴煦的能力也绝不在你之下,要是被我知道你因为和他关系缓和而工作失误叫裴氏压了过去,这家你也别回了。”
“知道,我有分寸。”霍应汀乖乖应下。
“吃饭的时候别说工作了,”明悦说,“汀汀啊,利奥昨晚和我通了电话说要来找你玩一段时间,过两天机场你记得去接他哦。”
霍应汀听到利奥这个名字皱了皱眉,问明悦:“Leo?他来做什么。”
利奥他国外高中时期的同学,两个人因为家境相似,又都比同届的学生小两岁,所以在学校里关系最好。
但在他们上大学前,利奥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放弃了常青藤好几所名校的offer,一头扎进了艺术创作,从此整天和颜料和人体雕塑待在一起。
对于好友的选择,霍应汀当然尊重,两人在国外的时候就算分开了也常有联系,但利奥这次来得太突然。
“好像说是创作遇到瓶颈,来传说中神奇的东方国度找找灵感。”明悦笑眯眯的,“你们也好久不见了,到时候记得带利奥回家吃饭,妈妈记得他很喜欢吃我烤的芝士蓝莓蛋挞,还想用来贿赂他给妈妈画幅画呢。”
霍应汀看见自己妈妈憧憬的那个样子就笑得无奈:“知道了妈。”
*
周五。
正准备下班的李诉知道霍应汀第二天要去机场接朋友,于是主动询问需不需要陪同。
霍应汀抬头:“你每周六不是要给裴煦的特助上课?”
李诉推了推眼镜:“裴总这周末出差,陆特助随行,不在宁市。”
霍应汀不知道这回事,他和裴煦的聊天记录甚至还停留在上周六对方来感谢他订餐的时候,现在又发现连自己的助理都比自己清楚裴煦的动向,霍应汀长指在办公室轻点:“又出差了”
看着上司沉思的神情,李诉很识相地收拾掉了桌上的文件,轻声带上了门。
整栋大楼只有零星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霍应汀没着急下班,松了松领带,拿出了手机,往下翻了几页,点进了裴煦的聊天页面。
自从上次去完游乐园回来,霍应汀就把把医院当家的裴煦的备注改成了“脆皮麻烦精”。
脆皮麻烦精:【照片.jpg】
脆皮麻烦精:谢谢晚餐。
Ting:小事。
Ting:记得吃药。
脆皮麻烦精:忘不了。
已经是七天前的聊天记录了,霍应汀盯着备注上的五个大字沉吟,想,哪有不聊天的朋友?
于是他长指点动。
Ting:出差了?
等了五分钟,手机里没有任何回讯,霍应汀皱了皱眉,继续打字。
「在吃饭?」
删除。
「去哪儿出差了?」
删除。
「什么时候回宁市?」
指尖悬浮在“发送”的按钮上半天,手机一震,一条新信息传了进来。
霍应汀心里一动,定睛去看,却发现是自己即将来访的朋友利奥发来的语音,霍应汀收起表情点开。
Leo(苦学中文版):“Hale!!明天激得赖接窝!!”
口音听得耳朵疼,霍应汀直接用英文回他:“你已经说过八百遍了,忘不了。还有,请讲英文。”
那边发来了语音。
Leo(苦学中文版):“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八百次?我为了来中国学了很久的中文,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Hale,你这样说话真让我伤心!”
Ting:“夸张手法懂不懂,学中文的时候别像你画画那样自信,期待你哭着放弃的那天。”
Leo(刻苦学中文中):“Hale,你真无礼。”
Ting:“Cheers.”(谢谢。)
Leo(刻苦学中文中):
他一直很想知道Hale从小生活在M国,这个Y式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被利奥一打岔,霍应汀也忘记了给裴煦发消息这回事。
一直到晚上八点霍应汀准备出门夜跑时,才收到了裴煦的回讯。
他边带耳机边看手机上简短到只有一个字的消息。
脆皮麻烦精:嗯。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气得霍应汀直接发了十四秒的语音过去。
此时,远在津市的裴煦坐在车的后排,一手支着头,满脸倦容。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住院部的大楼,陆执担忧地从副驾转过来看裴煦。
“裴总,这次是有人带头闹事,故意煽动工人情绪的那几个已经被控制住调查了,但根据他们目前透露出来的线索,应该和先前买通王越泄露公司机密的是同一家公司。”
裴煦捏了捏酸痛的手臂,冷声开口:“越臻。”
陆执停顿了一秒,道:“是,越臻近几年势头很稳,刚成立那几年挖了不少大公司的高层过去,其中不乏裴氏的。”
何止是稳,裴煦自嘲地笑了笑,越臻根本就是肖家给肖臻准备的一个保护壳。
肖家早年发家的手段放到现在并不光彩,且近两年发展缓慢,涉足产业又牵连部分灰色地带,肖父不愿肖臻走他如履薄冰的老路,有意把肖臻和家族企业隔离开来,为的是让肖臻不受影响,想把肖家自肖臻这一代洗白。
上次肖父对裴煦说肖臻一周也去不了公司几次,根本就是迷惑性的话,实际上肖家的产业和肖臻一点关系都搭不上。
和肖臻真正有关系的是越臻。
越臻成立在肖臻十八岁那一年,肖父请了职业经理人料理越臻,尽可能地倾尽清白资源,作为肖臻和肖家最后可以倚仗的退路。
这样一来,即便肖家出事,只要肖臻在,只要越臻在,肖家就尚有喘息和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肖父的手段到底是脏,表面把裴煦疼得和手心肉似的,结果转头就和裴氏机密泄露的事情扯上了关系。
今天是裴煦在津市视察的最后一天,这边落成的项目有条不紊的进行,主管人员临时邀请裴煦亲自去工地看看进度,本是非常合理正常的程序,结果视察到一半,工地突然有工人开始吵闹起来。
都是日晒雨淋都依旧开工的工地糙汉,身强力壮又脾气急躁,五月的天已经开始炎热,躁动之下的纷争一触即发。
不过是几句口角,裴煦本也不在意,但身旁的主管人员一边派人去处理一边和裴煦解释说,工地有口角是在所难免的,大概是最近的天气热了,工人们每天都要吵几句,只要过会儿就没事了。
但裴煦觉得不对,那边推搡的动作越来越大,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有口角”和“会没事”的样子。
而且工人之间或有脾气不好的,但大多都淳朴,并非全都是那么不和善的,怎么会天天有矛盾?
裴煦问了才知道,最近工人们最近在讨论有关工地承包待遇的问题,不知是谁总说别家的工资高待遇好,但多数人觉得裴氏的待遇也不差,于是一群人每每说两句就要吵起来。
推搡的工人里,有几个人激愤地工人站在外围,叫骂的声音最响。裴煦拧起眉,隐约知道了问题所在,他给陆执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
在陆执派保镖把人群里那几个煽风点火有浑水摸鱼的人扣下之后,场面明显稳了很多,裴煦沉下了脸,戴着安全帽朝那里走去。
但工人们的情绪依旧激动,裴煦刚走进,一根手臂粗的钢管就不知道被谁挥出脱手,朝身边管理人员门面而来。
钢管一路破风带响,速度极快,眼看就要打中人,裴煦反应非常快,目光凌厉,即刻伸手,五指直接抓住了那根钢管稳稳拿在手里,手臂却止不住的因为强大的冲击力发酸。
受了伤的工人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闹事的人全部带走调查,裴煦从警局出来,再到医院看望工人,一套流程下来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只有中间被陆执强制着停下来吃了点东西,连回霍应汀消息都是只来得及回一个字。
现在又听陆执说这次煽风点火的人和越臻有关,裴煦当即就忍不住嗤笑了。
肖父和裴家亲父子一样,把他当跳板使。
“裴松沅那边除了霍应汀,有联系过别人吗?”裴煦问陆执。
“没有,大概是因为能和您抗衡的人只有霍总,他暂时没找过别人。”陆执如实报告,但想起最近老板和霍氏的关系似有缓和,陆执又说,“不过上周六我旁敲侧击过李诉,得知霍总连裴松沅的面都没见,应该是不会和他合作的。”
想到霍应汀那天让裴松沅“好自为之”的场景,裴煦发现自己竟然能在这样的压力和疲倦下露出来一抹真心的笑。
他说:“我知道。”
“可以了。既然他们都想要裴氏,那我会如他们所愿的。”裴煦揉着手臂,满不在乎。
肖臻既然选择了裴松沅在一起,应当是想用越臻和肖家父子一起把裴氏彻底吞回去。
裴煦拿捏在手里的从来就不是裴氏,而是这些人心里的贪婪,以及这么多年对他理所应当的伤害和索取。
这么多年,裴煦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让他们以为他离不开裴家,在他们眼前亲手扶起裴氏,又在他们面前亲手把已经能和霍氏比肩的裴氏亲手摧毁,捏成粉末送到他们的面前。
高高扬起,又轻轻洒下。
在那些人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让他们体验一把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在指尖溜走的感觉。
他们的表情一定、肯定,会非常精彩吧?
为了渴望的金钱、地位、权利,毁了本来于这一切都无关的他的人生;那么他们也终将因为这些东西自食其果,永永远远失去所渴望的,换来下半辈子的痛苦、潦倒,以及裴煦并不需要的悔恨。
裴煦会还给他们一个破败的、再也扶不起来的裴氏,连同肖家和越臻一起,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这是裴煦迄今为止唯一一件期待的事。
而这件事献祭了他自己的一切,作为对于裴家二十几年养育的报答。
这就是裴煦一个人许了很多年的生日愿望。
——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裴煦,祝你早日解脱。
等待了很久很久的时刻开始临近,心里瞬间产生的暴虐和兴奋压迫让裴煦的身体疲惫却大脑兴奋,这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无端地想要自毁,想要找个高楼一跃而下,也想到那段自救无果的日子。
像溺毙在黑暗的大海里,像从高楼坠下,顷刻间消失在这个世上,也像无尽穷途,永远无法停止痛苦。
他紧闭着眼睛,想让自己脱离这种情绪的操控,可薄唇依旧绷成一条直线,不安的睫毛颤动,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梦魇。
嗡嗡。
手机震动,裴煦被惊扰,慌乱睁开了眼,眼中泛着一层水雾,在夜色下看起来茫然而脆弱。
意识到会是谁给他发信息之后,裴煦点开手机的动作忽然加快,像是抓住了海崖边的一株草茎,又或是深渊里的一抹光。
他连那条十四秒的语音都没有点开,直接拨通了霍应汀的语音通话。
语音只过了两秒就被接通。
“裴煦?”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那人用微微低沉的嗓音叫出,他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出口,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放纵着自己带着明显哽咽和颓唐的声音轻响在车厢里。
“霍应汀。”
像是一触即碎。
除了电话那头的霍应汀,没人听见。
霍应汀脚步瞬间停了下来,明明只跑了两步,可他的呼吸却一下子因为裴煦语气里的破碎而紧了起来,接到裴煦电话时不可一世的得意也在顷刻间消失。
他不由得把耳机往耳道里按了按,生怕错过裴煦的一点声音。
“裴煦?”他的喉咙微紧,在黑夜中站定,“出什么事了?”
裴煦陷入长久的沉默。
电话没挂,霍应汀蹙着眉,听见他打开车门,对方似乎在回酒店的路上,进入电梯时信号有一些不稳,但对方略微急促的呼吸还是能穿透电流到达他的耳朵。
一直到门刷卡的声音响起,到陆执和裴煦道别,再到门被关上。
裴煦才撑着门把手,缓缓吐出一口气,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抱歉,我打错了。”
语气已经比之前平静太多。
霍应汀愣了一秒,心脏骤然酸涩。
磁性而悦耳声音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柔而小心地安慰着受伤的猫。
“可你刚刚喊的是我的名字。”
裴煦捏着迟迟没有插进卡槽的房卡,本以为从下车到回到房间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平复清醒过来,也足以驱逐脑子里突然给霍应汀打电话的冲动。
他以为自己已经缓过来了。
但霍应汀的声音像是拨在他的心上,裴煦好不容易重新穿上的层层盔甲和努力说服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的借口瞬间溃不成军,他下意识出声:“嗯。”
霍应汀沉默了一阵,忽而轻笑了一声,像是什么都没发觉一样,用同平常一般无二的语气道:“我在外面夜跑,你想听听风声吗。”
裴煦松了一口气,他不善解释和流露脆弱,刚刚打通电话已经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他开始感激霍应汀的体贴,没在这种时候逼问他发生了什么,又想说他不想听什么风声
可最终,他还是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好”。
耳边呼呼的风声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但因为掺进了某个人不太规律的呼吸而变得特别起来。
裴煦似乎可以通过那头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判断此刻霍应汀的心跳频率。
快速而沸腾。
霍应汀也不管裴煦在干嘛,边跑自顾自地开口。
“面前窜过去一只猫,眼睛瞪得和手电筒似的。”
“路边栀子花开了,香得头晕,这两天你出门记得戴口罩。”
“我爸前两天和我夸你了你知道吗,他都没这么夸过我。”
“还有要不是李诉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出差这回事,有你这么当朋友的?”
霍应汀的脚步慢了下来。
“裴煦,现在风是什么声音。”
他喘着气,没再说话,耐心地等着。
裴煦在黑暗的房间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可以透过星光看到窗前自己孤独落寞的影子,他才说:
“你太吵了,我没听到风声。”
全是你的声音。
风声停止,是霍应汀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他似乎是在江边,耳畔水声拍打,有些汹涌。
两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江水的声音,都沉默着,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裴煦,谁欺负你了。”
霍应汀问得很认真。
黑暗中的人鸦羽般的睫毛微动:“没有。”
“那是心情不好?”
裴煦不知道该如何再隐瞒:“有点,累的。”
霍应汀在那头眺望着江面,隔着涌起的波涛,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拿着手机无措的裴煦,感受到了他的彷徨与孤寂。
心头蓦地胀痛。
他问:“回来之后要不要和我一起夜跑?”
裴煦:“为什么?”
“因为我不开心的时候会夜跑,觉得比找个高地儿挂一挂安全。”霍应汀笑说。
裴煦被戳破心中所想,有些暗恼,转移话题:“那你今天夜跑是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有人三个小时没回我消息。”霍应汀意有所指,“而且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裴煦抿唇,没解释为什么:“我不是给你回了电话吗。”
“可你刚刚说打错了。”
“没”裴煦完全被霍应汀牵着走,“没打错。”
那边传来笑声,裴煦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却没有生气,心情反而一点一点地在平静,只木着脸说了句“挂了”就要撂电话。
“等等。”霍应汀叫住他,“什么时候回?”
裴煦停下了动作:“明早的飞机。”
“嗯,我来接你,航班号发我。”
滴——
房卡插进卡槽,房间里灯光大亮。
听到这话的裴煦顿住手,哑然:“不用。”
“接个朋友,顺便接你,顺路的事。”霍应汀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下,扣了扣耳机,“明天见,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站在江畔的霍应汀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月光被乌云遮住,江面上的粼粼波光渐渐散去,眼前一片漆黑。
霍应汀想起刚刚才听到的那声房卡插进的声音。
他刚刚一直站在黑暗里吗?
为什么不开灯?
霍应汀拿起手机,打通了李诉的电话。
“去查裴煦出差这两天遇到了什么,不要问陆执。”
“是,霍总。”
“上次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没?”
做事向来快准狠的李诉顿了一秒,然后如实相告:“霍总,什么都查不出来,似乎是有人刻意掩盖了,只能知道当时肖臻、裴松沅还有裴总在同一时间都曾在曼哈顿出现过。”
曼哈顿
霍应汀眸色深深:“继续查。”
天上的明月迟迟不现身,霍应汀站在江边也迟迟没有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当年让你和挚友决裂的事查不到分毫。
为什么今晚你的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痛,像在承受无法言喻的崩溃。
又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今天遭遇了什么。
是不愿、不想,还是不敢?
*
翌日上午。
宁市机场中来自不同地区的飞机不断起落。
十点整,利奥推着自己的两个30存行李箱像是逃难一样地vip通道出来。
“Dude I miss you a lot!!!!”(我想死你了!!!)
利奥看到霍应汀就松开行李箱,金发碧眼的青年露着大白牙,冲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Leo”霍应汀忍了他两秒后把人从自己身上拉开,又被他颇具艺术感的的撞色穿搭晃得眼睛疼,颇为嫌弃:“半年没见而已。”
“中国人有句古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利奥眨了眨眼睛,脸上写着“快夸我”。
“中文学得不错。”霍应汀相当敷衍,“怎么突然来宁市了,先说好,我没时间给你当导游。”
利奥皱眉:“Hale,都说了我是来找灵感的,最近教授出了个新课题,谁能画出来就有资格和他去参加明年的安地亚画展。我实在想去又没灵感,只好换个地方看看这里有没有我的缪斯。”
利奥的画作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热情奔放,色彩鲜明,以能给人强烈的生机而出名。
艺术天才突然有了瓶颈,霍应汀冷了一上午的脸总算有了表情:“什么主题?”
“生命。”
这个词很出乎霍应汀的意料,利奥的画最不缺的就是勃然的生机和生命力,他没想过居然是这个再寻常不过的主题。
似乎看出了霍应汀的疑惑,利奥叹了口气,转着行李箱解释:“没那么简单Hale,如果教授需要的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生命力,那我也不至于愁得要跑到华国来找灵感。教授说‘生命的意义在于矛盾,而绝非一眼可见的美好和痛苦。’这太深奥了,我到现在还没弄懂呢。”
利奥和霍应汀一样,家庭富裕和谐美满,身份地位在也M国不低,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乍然接触到这样深奥的课题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画画不是霍应汀的领域,他只能安慰有些气馁的好友:“那就祝你能在这里找到灵感?”
“谢了。”利奥的身高只到霍应汀的耳垂,他摸了摸肚子,抬头看着霍应汀,“我们不走吗?阿姨说给我烤了蛋挞,我饿了。”
霍应汀站在原地没动,心不在焉:“不急。”
“Hale,我急。”利奥快饿坏了,飞机餐并不好吃,他还是最想念阿姨的芝士蓝莓蛋挞。
霍应汀看了看表,没有松口:“等着。”
利奥不明所以又委屈巴巴,但直觉好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只好坐在行李箱上滑来滑去。
但大约十五分钟后,他看到他那连自己到来都没有给予热情微笑的好友,正看着新收到的消息,轻缓而温柔地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vip通道里走出来两个青年,后一个推着行李箱,面色严肃。
前一个青年挺拔高挑,面容姣好,完美到身材比例都是绝佳,明明一举一动都很温和,眉眼间却皆是惊艳,平淡而明艳的感觉交织,夺目而难忘。
坐在行李箱上百无聊赖的利奥一点一点抬起了头,两眼迸发出光,满眼都是看到艺术品的欣赏和喜爱。
裴煦刚给霍应汀发完消息从接机口出来,霍应汀就迎了上去。
“抱歉,飞机晚点了。”看着大步而来的人,裴煦先一步开口。
霍应汀自然而然地和他并肩,将他脸上的疲惫尽收眼底,闻言笑了一声。
“没记错的话晚点好像是因为津市暴雨,而不是因为我们裴总。”
裴煦被他逗笑。
走到出口时,裴煦忽然看一个两眼发光面露微笑的外国男子一直盯着自己。
他目光停顿了一下,想到霍应汀说要接一个朋友,偏头:“这位是”
“泥嚎!窝叫Leo,你可以叫我利奥!”霍应汀还没开口,利奥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来握住了裴煦的手,“窝是朋友和霍,泥的命字是神么?”
热情得让裴煦都难以招架。
裴煦微微惊讶地张着嘴,余光瞥见霍应汀一言难尽地捏了捏鼻梁,他忍不住轻笑,伸手回握了利奥,自然地切换成英语:“Leo,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裴煦。”
“没想到Hale回国后居然交到了这么好看的朋友!裴,我觉得你好眼熟真的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东方男人,和Hale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简直太完美了!”利奥完全挪不开眼,眼全是亮晶晶的星星。
霍应汀警告地看了一眼利奥,想让他把一看到漂亮的人就夸张到离谱的模样收敛一些,可后者完全沉浸在裴煦的脸和身材比例上,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目光。
“谢谢。”裴煦礼貌道谢,又被他夸张的用语感染得弯眼,看了看身边的霍应汀,玩笑道:“难道霍应汀不算好看的东方男人?”
裴煦话里的意思太明显。
霍应汀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
第28章 接机
霍应汀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利奥就把他的悸动无情按下。
“Hale有四分之一德国血统,不算东方人!”
裴煦的笑容越拉越大,霍应汀看不下去了, 直接把利奥拉开, 偏头威胁:“聊够了没?”
他都没聊几句呢还。
利奥缩了缩脖子,歪头和裴煦身后的陆执对上眼,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被冷落了, 于是天使属性爆发,自来熟地去和陆执搭话了。
裴煦和霍应汀一起往外走,想起刚刚利奥的称呼, 反问霍应汀:“Hale?”
“小时候我妈妈取的。你的英文名是什么,Sunset?”
“你想多了。”裴煦笑笑,“我没有英文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个稍显疲惫,一个心不在焉, 但气氛竟然也很和谐。
没了别人的插科打诨,霍应汀稍稍落后了一步,终于有机会侧头去认真看裴煦。
这人面色如常, 和往常一样温文尔雅,和煦如春风, 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好像昨晚的那通电话和他微不可闻的哽咽只是一场梦。
可霍应汀知道不是的。
他瘦了, 尖尖的下巴比之前更显骨感,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倦怠。
接到人的喜悦在这一刻沉淀下去,霍应汀想起来机场的路上李诉汇报的情况。
——“霍总, 全部查清楚了。裴总昨天视察津市工地的时候遇到了工人冲突,裴总替人拦了一下钢管, 然后下午都在警局和医院,没有就诊记录,不确定有没有受伤。起冲突的工人是有备而来,目前的证据指向肖家前几年成立的越臻。”
所以裴煦昨天遇到了危险和麻烦才会晚回他信息,才会控制不住给他打电话,才会在不小心泄露自己的情绪后又克制着说出那句“抱歉,我打错了”。
霍应汀因为这个消息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这次很累?”他看着裴煦上车,跟着坐了进去。
系安全带时,他看到裴煦抬起左手,僵滞了一秒后又换了右手,动作不大,但霍应汀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还是伤到了。
他拿出手机,给家里的阿姨发信息。
「张姨,麻烦准备一些跌打损伤的药酒。」
“还行。”裴煦下意识遮掩,但想起昨天自己的那一通电话明显已经暴露了,又补了一句,“是有点累。”
“行。”霍应汀也没多问,“那先睡会儿,到了喊你。”
大概是霍应汀今天太过安静,不像平时一样和他斗嘴,裴煦向来对情绪敏感,从疲惫的状态抽离,多看了两眼身边的人。
“怎么?”霍应汀挑眉。
“你心情不好?”
这句话就类似英语初学者都会的“How are you?”,利奥很厉害地听懂了,连忙插嘴:“肯定是!从这家伙接到我到现在没露出过一个笑,绝对是心情不好!”
裴煦想起霍应汀刚刚接到自己时候的表情
他没笑吗?
利奥的插嘴让霍应汀皱了皱眉,但奇怪的是他只是抱着臂,并没有反驳“心情不好”这一点。
裴煦若有所思,思考片刻后开口。
“那,晚上一起夜跑?”
其实霍应汀在思考越臻给裴煦找的麻烦事,并没有和他们完全同频,但不妨碍他听到这句话后倏地转头,像是天上掉了馅饼,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啊。”
*
车里没人说话,全程安静,连嘴巴闲不住三分钟的利奥都愣是没发出一个字的音来。
因为裴煦一路都在睡觉。
一直到车速降下来,裴煦的才昏昏沉沉转醒。
但入目的不是裴氏大楼,也不是他住的尚城名府,而是一座美丽如梦中仙境的庄园,两道满簇的花让人眼花缭乱。
裴煦睁开眼睛,刚睡醒的嗓音还有些沙哑,下意识的起床气让他皱起眉:“这是哪儿?”
“我家。”霍应汀淡淡。
裴煦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的睡意一扫而空:“怎么来你家了?”
“吃饭啊。”霍应汀语气自然得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震惊。
“你自己吃,我要回家。”裴煦伸手就要绕过霍应汀自己下车。
结果被霍应汀拦住,那人不讲理地笑道:“来都来了。”
又切换成英语:“我妈做的西点很好吃,Leo亲认的,是不是Leo?”
终于被允许说话的Leo在后面疯狂点头:“当然!!Hale的妈妈是我见过厨艺最好的人,叔叔也很好相处!裴,你就和我们一起吧?”
霍应汀朝他投去一个“上道”的眼神,复又看向面露难色的裴煦。
“你没和我说是来你家。”裴煦试图讲道理。
“你也没问,反正我也不会把你卖了。”
和卖了也差不多了,裴煦心说。
他家里人能相信自己现在和霍应汀的关系这样和谐吗?
他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霍家?裴氏总裁?霍应汀饭死对头?还是两次闹上过娱乐新闻的打架对象?
总不可能是朋友吧。
非得把他爸妈吓坏了不可。
他想找陆执下车,结果环视了车内一圈才发现陆执居然不在车上,而他一上车就睡了过去,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特助不见了。
“”裴煦无奈,“陆执呢?”
“爱岗敬业,刚下飞机就自愿被李诉带去培训了。”
霍应汀还特意强调了“自愿”两个字。
裴煦抬眼:“你确定不是被迫的?”
“被迫自愿的。”霍应汀打开车门,先行下车,朝裴煦伸出一只手,“安心,卖不了他,也卖不了你。”
裴煦面无表情凝着他,利奥还在后座小声试图用蛋挞诱惑裴煦,半晌,裴煦败下阵来,伸手拍掉霍应汀的手。
“空手拜访,不合规矩。”
霍应汀被拍得不痛不痒,收回手,想起裴煦那句“你去别人家里怎么空手啊”,眼里染上笑意。
“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你是我邀请来的朋友,我爸妈对我的朋友很友好。”
大概是某两个字眼太窝心,利奥又在身后“是是是”地点头如捣蒜,裴煦终于赶鸭子上架地下了车。
霍家比琅园还要大,但不同于中式的庭院,霍家的庄园是巴洛克式建筑,繁复的雕塑和壁画,细节之处精致而华丽。凸窗和浮雕都让人眼前焕然一新,宏伟壮观如城堡的建筑因高大而显得庄重而威严。
“我外公来自德国,妈妈也从小在德国长大,结婚之后回国定居,因为怕她想外公那边的家,这座庄园是我爸根据德国的建筑风格建下送给我妈的。”见裴煦看墙上的浮雕看得入神,霍应汀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喜欢?”
裴煦点头:“挺神圣的感觉。”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霍应汀看着他这样安静出神的模样愣了愣,转而笑了出来:“你的形容还真是少见。”
裴煦挑眉,不作答。
两旁种着浓绿的松树,三人顺着大道往里,又沿着大门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霍应汀感觉到裴煦有些紧张,便放慢了脚步,对利奥说了句:“我妈妈在里面等你。”
等利奥撒欢进去之后,霍应汀才问裴煦:“很紧张?”
“我不怎么会和长辈相处。”
霍应汀笑了:“就拿出平时你应付外面那些人的办法来就好,面对他们的时候不是挺游刃有余的?”
裴煦立刻想说那怎么能一样?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是啊,平时他应付别人的时候都很得心应手,只要装作自己温和有礼不就行了?为什么到霍应汀父母这里,他却开始踌躇担心了?
就好像他不想对着他的家人伪装一样。
裴煦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回答霍应汀的话。
霍应汀看面色犹豫,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抬手揽着裴煦的肩,自然而然地把他往前带。
“放心,有我在。”
霍家很大,佣人各司其职,只在他们进门时问了好,后面没人把目光特意放到刚回来的霍应汀和裴煦身上,也没有人对突然到访的裴煦有着特殊的关注欲,唯有餐桌上摆好的几套餐具暗示着,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会有客人到访。
一切自然而融洽。
利奥在远处的厨房里乱窜,叽叽喳喳地给正在做西点的的明悦捣乱,裴煦能透过窗户看到明悦被利奥逗得笑得前仰后合的身影,时不时传来的笑声让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回来了?”
身后,霍父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朝霍应汀开口。
霍应汀把搭在裴煦肩上的手放下,插在兜里,转身:“嗯,爸。”
裴煦也转过声,略微僵硬地也打了声招呼:“叔叔,今日叨扰了。”
心里有些忐忑。
毕竟在别人眼里裴煦和霍家就是死对头,裴煦不敢保证自己就这样贸然出现在霍家,霍父会是什么反应。
谁料霍朝明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小裴这是刚出差回来?快坐吧,还要过一会儿才开饭,饿的话先让应汀给你拿些点心。”
过于平和和关心的态度让裴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略显局促地道谢。
身边,霍应汀微微俯身在他耳边道:“看吧,我爸很喜欢你,昨天电话里不是和你说了他前两天还夸你了?”
“嘀咕你老子什么呢!”对自己的儿子,霍朝明语气就严厉多了,“说了几次了不要把车开进来,你妈妈种在路边的花被你那车碾坏多少次了?”
裴煦脑中有一根线紧了紧,想起睡醒时的路旁确种着不少花,霍应汀也的确让司机直接把车开了进来应该是顾及着他花粉过敏才这么做的。
霍父这么说显然是十分重视妻子的爱花,现下让霍应汀因为这件事被训,裴煦心里不太过意的去,刚想开口解释,身边的人就用肩旁轻轻撞了他,率先开口。
“裴煦和Leo好容易来一趟,你看哪个都比亲儿子顺眼,又是让我去接Leo又是让我去给裴煦端茶送水的。现在我舍不得我这两个异父异母的兄弟受累,让司机直接把人送进来也不行?”
霍父被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气得没话说,赶着去看路边的花,对不成器的儿子挥手:“滚滚滚。”
“得嘞。”霍应汀带着裴煦朝厨房走去。
裴煦被这父子俩针锋相对又明显感情很好的对话弄得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问身边的人:“这就没事了?”
霍应汀闲庭信步,闻言不解:“什么?”
“花。”
霍应汀愣了一下,拨了下他的耳垂,笑开:“想什么呢,花而已,还有儿子和客人重要?况且我也不是天天糟蹋那花,时不时还要被我妈喊去浇水施肥。”
说着,他凑近笑眯眯地看着裴煦:“这不是今天为了你才破例的嘛。”
第29章 坠入
裴煦耳垂一热, 拍开他的手,却陷入了沉思。
花而已
还有儿子和客人重要?
不得不说裴煦很羡慕这样的家庭环境,霍父和霍应汀会尊重爱花的母亲, 为了保护花会把车停在庄园外围选择走过漫长的大道回家;可又会为了儿子到访的朋友打破这一规则, 原因只是儿子的朋友同样也很重要。
爱和宽容无限滋养,才会养出霍应汀这样热烈又真挚的性格,一眼望去全是火一样燃烧的赤诚。
裴煦忍不住想, 这样的事如果是在裴家,会怎么样呢?
是裴尚川压根不会让洛敏兰在路边种花,还是裴松沅会抱怨着这些花碍着他开车了?
裴煦只是稍稍想了想就停止了思绪。
因为根本没有可比性。
“裴煦?”
裴煦回神, 看到霍应汀看着他的目光里有试探:“看你一上午都不在状态,是出差遇到什么事了?”
裴煦错开那视线继续往前走:“没,只是在想因为我毁了那些花,有些过意不去。”
“啧。”霍应汀跟上,心说这人心思敏感成这样, 忙不迭解释,“司机开得很小心,压根儿连片叶子都没碰到, 我爸刚刚就是昨天输了我两盘棋找借口拿我出气。你别放心上,真没事儿听到了没?”
“听到了——”裴煦走在前面, 拉长了尾音,因为他的解释而笑眼盈盈。
“呀, 这就是小裴吧?快快快,冷藏过的巴斯克,你尝尝?”
裴煦抬头, 看到明悦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块小蛋糕, 对他温柔地笑着。
太温柔了,裴煦觉得自己好像进入霍家后就被拢在一片柔软而宽敞的云里,不管怎么翻滚都都不会碰到棱角,身上还有温暖的阳光笼罩着。
裴煦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接过了那个巴斯克:“谢谢阿姨,我正好饿了。”
不想霍应汀却直接拿过他手里的西点,然后很自然地从吧台上拿了个还热着的蛋挞放到他手里,语气有些凶:“饿了总该知道自己是空腹吧,吃热的。”
然后又转头对他妈轻声说:“妈,他胃不好,上回还胃出血进医院了您忘了?”
“哎呀,阿姨是忘了。”明悦连忙对裴煦说,“不好意思啊小裴,你先吃点热的垫垫吧?”
霍应汀关心他的动作和语气太过自然,裴煦不由得愣神,手里是暖暖的蛋挞,面前时轮着关心他的两个人,裴煦原本浑身都不自在的尖尖刺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微微低着头,模样很乖地点头。
“谢谢阿姨。”
“快吃吧。”明悦看着裴煦笑得这么乖,心里更加软下来,凑近了悄悄对他说,“利奥和汀汀都很能吃,你再不吃就要被他们都吃完啦。”
“妈——”被晾在一边的霍应汀无奈极了,“你就不管管你亲儿子的死活?”
裴煦吃得很斯文,明悦只觉得赏心悦目,压根没听到霍应汀在说什么,很自然地使唤儿子:“剩下的在厨房里,你要吃自己去拿,再给煦煦拿杯果汁来。”说着,她偏头问裴煦:“煦煦喜欢喝什么果汁?”
明悦的热情和照顾让裴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一声“煦煦”让他放下了最后一点的忐忑,裴煦咽下嘴巴里的蛋糕,乖顺道:“都行,谢谢阿姨。”
“拿东西的人是我,也没见你谢我。”霍应汀看他朝自己妈妈笑得这么甜,心里酸溜溜的,但还不忘问一句,“真的都行?”
今天不挑食了?
裴煦现在心情很好,却少见的不想挑食。
他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狡黠而小声:“那也谢谢你,汀汀?”
霍应汀眉梢一扬,目光陡然变得幽深下来,定定地看了裴煦几秒,才扯着意味深长的笑进了厨房。
目睹了全程的明悦语气惊喜:“看来煦煦和我们汀汀关系真的不错。”
裴煦这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霍总是个很好的人。”
刚刚还喊汀汀,现在又紧张地变成了霍总,脸上的不好意思还这样生动,明悦怎么看怎么喜欢裴煦,拉着裴煦坐到了沙发上迫不及待聊了起来。
和霍家长辈的相处比裴煦想象的简单,也比他寻常记忆里得更加温馨,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明悦已经被裴煦哄得一口一个“煦煦”停不下来了。
饭后,裴煦和霍应汀还有了陪着明悦在厨房里收拾做西点剩下的材料,明悦嫌弃自己儿子人高马大碍手碍脚,把人赶出去了。
唯有裴煦继续留着。
“煦煦,你怎么不去和汀汀他们聊天呀?”明悦接过他手上的烤盘笑着问他。
裴煦沉默了两秒,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喜欢和汀汀聊天?”明悦猜了一个理由,又道,“汀汀说话有时候是不着调了些,经常把他爸爸气得翘胡子。悄悄和你说,他从小和人斗嘴就没输过。”
明悦这样揭自己儿子老底,裴煦听得忍不住笑:“不是的阿姨,聊天本就是你来我往才有趣,和霍和他聊天有时候也很有趣。待在这儿陪您是因为我很喜欢您。”
“真的呀?”明悦转过来眼睛都亮了,玩笑道,“真的吗,你别和利奥一样为了吃甜点哄我高兴呀。”
很难想象近五十岁的人还这样热情活泼,因为一句“喜欢”而如此高兴,裴煦点了点头,很认真:“嗯,是真的。”
明悦的热情就像是裴煦从没遇到过的一种爱,一种他曾经羡慕过的、渴望过的,却又从来没得到过的,近似于想象中母亲的爱。
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可明悦的每一句话都温暖柔软得像是在满足小时候的那个裴煦。
裴煦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他深知自己这一缺点,所以哪怕是知道明悦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是霍应汀的朋友,但裴煦还是很贪心地把这份“好”在脑子里朝想象中的那份“爱”靠近。
不需要别人知道,只要他自己明白就好。
只要感受这么几个小时就好,哪怕是擅自做主偷来的、自欺欺人的,裴煦也已经心满意足。
至少他想象中的母亲角色,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
又陪明悦待了一会儿,霍应汀手上拿着两瓶药酒推开了厨房的门。
他靠在门上好整以暇:“你们母子俩聊完没?”
“瞧你那小心眼的劲儿。”明悦笑骂他。
“妈,裴煦刚出差回来,您让人歇会儿成吗?”
明悦“啊”了一句,忙把裴煦推到厨房外面,“瞧我,太高兴都忘了煦煦刚赶飞机回来。煦煦,去楼上客房睡会儿吧?”
裴煦被明悦推出门,莫名其妙看着霍应汀:“午睡?不让我回家吗?”
霍应汀熟练地勾过人往楼上去:“来来回回多麻烦,晚上不是还要陪我夜跑?今天就睡这儿,反正行李都在,不够的我让人给你准备,明儿我再送你回去。”
“喂。你是不是太霸道了。”裴煦挡了他一下。
“你管事无巨细叫霸道啊,裴总,你未免太不近人情。”霍应汀带他走进一间客房,顺口胡诌,“而且我看你和我妈相处得挺好的,刚我爸逮住我说花还是被碾坏了几朵,我妈最宝贝那些花,晚上知道了又得念叨,你要是留下来她估计就能放过我了。”
霍应汀顿了顿,舌头抵了抵上颚:“就当帮帮忙,成吗,煦煦?”
这两个字从霍应汀嘴里叫出来只剩下了揶揄和占便宜,裴煦心脏一跳,没好气地刀了他一眼,但又不得不承认,霍应汀留人的理由正好戳在了他心上。
“行、啊。”裴煦皮笑肉不笑,“汀、汀。”
霍应汀憋着笑,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的样子,在把人惹毛前换了称呼:“欸。谢谢裴总!”
“你怎么还不走?”
霍应汀见这人刚进门就赶自己走,简直要气笑,抬手把手上的药放在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总算说出了正事。
“是不是受伤了?”
裴煦下意识偏了偏身体,藏住了自己的左手:“没有。”
“演技差得要命。”霍应汀长腿一迈在沙发上坐下来,又勾过一个凳子摆在自己面前,拍了拍:“吃饭的时候抬一下左手皱一次眉,以为自己装得很好?”
裴煦没想到这人细心到这种程度,心里莫名其妙像是被戳了一下,忍不住小声开口说:“小伤而已。”
霍应汀冷嗤一声:“在你眼里只要没死都是小伤。”
他又拍了拍面前的凳子:“过来,给你上药。”
语气威胁,裴煦的嘴角却不明显地扬了扬,慢吞吞地走过去,“哦。”
“衣服脱了。”霍应汀在手上倒了点红花油,摩擦着掌心生热,他没抬头,却好像头顶长了眼睛,“嘴角压压,祖宗,你是不是就喜欢别人伺候你?”
“昂。”裴煦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见被发现小心思,逗弄人的恶劣感索性也就不掩饰了,往凳子上一坐,坦然露出了自己发酸的左手臂膀,“来吧,小霍子。”
“啧,你真是咳、咳咳”
霍应汀抬起头想回嘴,却被面前上半身赤/裸的裴煦晃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也不是没见过他这样子,但眼下的距离太近了,修长的脖颈线条一直沿着肌肉,划出漂亮的肩线,胸口因为呼吸而一起一伏,樱桃似的两颗缀在白得发亮的皮肤上。
霍应汀的目光被吸引,又颤得不敢往下看。
这人怎么这么白?
衣服就这么脱了?
哦好像是我叫他脱的。
不是这人为什么这么白!?
“霍应汀。”裴煦挺直着腰腹,声音在他头顶凉凉撒下,“你的隐藏身份是变态?”
“啊?嗯!?”霍应汀不知道为什么慌乱得语无伦次,“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煦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整个脑袋连带着视线往上抬,有些咬牙切齿:“那你往、哪、儿、盯、呢?”
霍应汀:“”
耳根涨红一片,下巴处的温度感觉不停上升,霍应汀眼前又闪过刚刚那迎风招展的两颗,顿时连裴煦的眼睛都不敢看了,他噌地站了起来,走到裴煦身后站定,差点还被绊了一跤,总之手忙脚乱得没眼看。
下巴处被碰过的地方还在发烫。
“谁、谁让你脱衣服没个预警的!”
霍大少爷因为太过无措,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耳朵也红了个彻底,只听见他别别扭扭说了一句:“别恶人先告状。”
霍应汀大概是心虚,在接下来给裴煦推拿上药的时候都和个鹌鹑似的没出声儿,而裴煦其实也不像表面平静,也没有讲话。
两人之间只有手掌触碰皮肤的感觉,清晰而燥热。
气氛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尴尬场景弄得僵滞,又诡异地带着些灼热的暧昧。一直到霍应汀憋着长气推拿完,又公事公办地嘱咐了些注意事项,目视前方地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最后红着耳根出去了。
夺门而出的。
裴煦仍旧坐在房间里。
下午的阳光洒下,暖得裴煦心里胀胀的,阳光落在他脱下的衣服上,落在霍应汀来不及盖上的红花油上,也落在他被推拿得发热的肩膀上。
温度一寸一寸向上攀升,直冲脸颊。
心跳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似乎永动而激烈。
仿佛只要这热度在,就永远也停不下来。
*
霍应汀落荒而逃,下楼时还撞翻了正在准备给明悦画画的利奥,画笔散了一地,霍应汀却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明悦和利奥面面相觑。
“Hale这是怎么了?”
明兰也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没管身后的母亲和好友,霍应汀大步走到了家后头的湖泊。
午后眼光温暖,水镜似的湖面被几只天鹅划开几道水痕,波光粼粼得像是星星坠入其中,静谧而温馨。
霍应汀在这里站了会儿,觉得胸腔里跳动的心脏终于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了。
他转过身,靠在湖边小亭的栏杆上,仰头迎着太阳想
——这样才对,冷静一点,只是脱个衣服而已。
——大家都是男人,很正常,是吧?
——霍应汀,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淡定点,别在裴煦面前和个愣头青一样,你在国外什么没见过?
——兄弟之间脱个衣服,这真的很正常,对不对?
——对。
好容易把自己说服,霍应汀神清气爽,迎着阳光不经意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家。
然后他就看见——
二楼某间屋子,一个上半身赤/裸的青年在反光的玻璃显出影影绰绰的身姿,他似乎正准备午睡,未曾注意到远处的人,只唰地拉起窗帘,遮住了自己身上的无限风光。
霍应汀僵硬地回过头,浑身气血瞬间上涌。
操。
正常个屁!!!
第30章 重要
因为下午的脱衣上药事件, 霍应汀整个下午都待在自己房间里没出来,连晚饭后裴煦问他什么时候去夜跑都用了“有事”推脱,留下裴煦一个人和利奥面面相觑。
取消了夜跑的行程后裴煦空了下来, 没过多久就被霍父邀请去湖边喝茶。
皎皎月光下, 青年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霍父欣赏地看着他:“晚上喝茶,不怕失眠?”
裴煦看出他有话和自己说, 不动声色地改了称呼:“能得霍董相邀,一夜无眠也算不得什么。”
商场之间得心应手的恭维话术,裴煦瞬间从晚辈的身份脱离, 不卑不亢,等着霍朝明接下来的话。
霍朝明愣了愣,随即大笑,目光里的欣赏之色怎么也挡不住,把裴煦弄得有些莫名。
“你果然很聪明, 应汀那臭小子和你斗了这么久,估计没讨到多少好吧?”他笑着问了这么一句,又道, “放心,不至于让你失眠整夜, 你是应汀带来的朋友,我总不能趁他不在欺负小朋友吧。”
话音落下没多久, 就有佣人端着一杯橙汁摆在了裴煦面前,然后欠身悄声退下。
“看你下午爱喝这个,就让人准备着了。”霍朝明说。
裴煦愣了愣, 摆出来的谈判姿态一下有些尴尬:“那您找我是”
霍朝明给裴煦准备了果汁,自己却喝了口茶:“你以为我是为着这两个月霍裴两家斗得满城风雨的事找你算账的?”
裴煦不语, 心说那不然呢?
“看你这一坐下就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样子,在外面没少被人试探两家关系吧?”霍朝明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了裴煦的防备。
裴煦沉吟了几秒,索性开口:“霍叔叔,别人问裴氏和霍氏的关系,多半是想见风使舵跟着一方投诚,我的确得从裴氏出发周旋。但既然是您,那些虚话多半您也是知道几分真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霍氏和裴氏是对手,但也相辅相成,企业集团互竞提升的是自身,相互以危机感鞭策,而非仅有两虎相斗你死我活那么简单。外人押注输赢猜测成王败寇,但我和霍应汀还有霍氏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你死我活的斗争。棋高一招胜,棋差一招败,各凭实力而已。”
“你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霍朝明沉默了一会儿,问他。
裴煦点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霍应汀并不像外界传得那样水火不容,反而关系还不错?”
“确实如此。”
霍父看着裴煦笑得温和:“没想到他之前这么针对你,你还愿意和他做朋友。”
裴煦也笑了:“算是不打不相识。”
企业互竟很正常,输赢常有,裴煦对自己有信心,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行,既然你说的是真心话,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霍朝明微微坐起身。
“愿闻其详。”
“应汀既然把你带回家,就说明认可了你这个朋友,这点我没怀疑过。所以我今天也不是来对你兴师问罪的,毕竟前两个月那些事儿是他自己小心眼闹出来的,要怪也得怪他。”霍父骂起自己儿子来一点儿不留情,又道,“最近城南的竞标,裴氏和霍氏不可避免又要对上,你刚才也说了——相辅相成,霍应汀的意思是,这次不做对手,而是合作。”
裴煦皱了皱眉:“合作?”
“他怕自己开这个口会显得太居心叵测,下午特意让我来找你谈。城南的项目确实难啃,如果各自下功夫,肯定也是能拿下的,只是势必有一方要失败而已。裴氏近几年的经营模式已经转变消化得和社会融合得很好,但霍氏依旧是传统老牌的经营模式,到应汀回国之后才开始慢慢转变,所以有些案子不可避免地要和裴氏撞上,也会无法避免地没有裴氏有经验。”
霍父想到今天下午亲儿子抓耳挠腮让自己来说服裴煦合作的场景,忍不住笑。
“他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次争不过你,才想和裴氏合作。我们都清楚,合作未必会比单打独斗差。当然,合不合作,如何合作,谁来牵头,都得你们自己商量,我只是被那小子赶着来开这个口。”
虽然霍朝明嘴上那么说,但裴煦知道他是在自谦,霍氏屹立不倒几十年,以霍应汀和霍氏的能力,这次中标不会太难,和裴氏基本上是五五开。
如果放在两周之前裴煦或许会考虑这个提议,但现在他马上要开始对付裴家和肖家,本也没想争这个项目。
思考良久,裴煦还是婉言相拒:“霍董抬爱,只是城南的竞标我父亲已经交给我弟弟来做了,这件事情只怕还要和我父亲商量。”
“我明白了。”霍朝明了然他的推拒,但也疑惑:“你弟弟不是调离公司了?”
裴松沅在公司做出的蠢事他也有所耳闻,惊讶裴尚川居然还敢把这么重要的项目给他做?
裴煦喝了口果汁,忍不住笑了声:“工地风吹日晒,父亲心疼弟弟。”
又调回去了。
霍朝明看着裴煦,有些心疼这个孩子。
兄弟是个蠢货,父亲是个歪屁股,母亲又是个不讲理的,可怜裴煦只比他儿子大两三岁,要一个人面对这么多糟心事,还能抗住压力把这么大一个裴氏撑起来,实在是让他刮目相看。
再看他儿子,没出息得连个合作都要借他老子的口才能说出来!
“爸,这都几点了,你们还没聊完?”霍应汀从远处走来。
裴煦目光扫过他,垂眸笑了笑。
霍应汀来的正是时候,霍父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出来:“滚滚滚,就知道使唤你老子,不中用的东西!”
霍应汀被莫名其妙训了一通,看着他爹的目光满是疑惑。
“霍叔叔,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裴煦适时站起来。
“洗漱用品都让人放你房间了,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和张姨说,对了药还要给你上吗?”霍应汀自然接话,只是最后一句问得有些迟疑,眼神也躲闪开来。
夜色太暗,裴煦没注意到,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臂。
“不用了,已经好多了。”
*
“人都走了,还看?”霍朝明坐在椅子里一脸莫测地看着霍应汀,“你那什么眼神,搁那儿遗憾什么呢?”
霍应汀转回身,迫不及待问:“爸,他同意了吗?”
“人自己有打算,那项目裴尚川给裴松沅做了,看裴煦的样子是不想管。”
“裴松沅能做好!?您不劝劝裴煦,双赢不好吗?”霍应汀震惊。
“劝什么?你大可以大展拳脚去做,不用拿什么合作双赢来哄我替你当说客,你不就是怕霍氏中标了之后裴煦被他家里人为难吗,现在你没有这个顾虑了,裴煦根本就没想争这次竞标。”
霍朝明看得很清楚,裴煦眼里根本没有一点对名利的渴望,这次标书中不中对他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他想要的应该另有其物。
只有他那个傻儿子还在觉得中标了会让人为难,想方设法要帮人家。
“爸,你、你别乱说,我真的是想共赢。”霍应汀有些结巴。
“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霍朝明睨着他,“很看重这个朋友?”
霍应汀低下头想了很久,最终抬眼认真道:“是,他很重要。”
很重要。
因为看过了裴煦让人忍不住去关心保护的样子,所以不想再让人说他有一点不好。
一想到他被裴家和肖家欺负就想给他撑腰替他收拾人。
也想要用裴氏霍氏合作的办法,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
霍朝明被他直白又郑重的回答打得愣了愣,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清楚自己的儿子性格有多直率和坦诚,霍朝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告:“我劝你一句,裴煦的家庭复杂身份特殊,背负的远不是你能想象的。你要清楚自己给他的到底是助力,还是负担。”
霍父的话暗含深意,霍应汀不懂,抬头喃喃:“怎么会是负担?”
“我说了,你现在还不懂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您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出乎意料的,霍朝明也摇头:“看不出来。”
霍应汀愣住了,本以为他爹要长篇大论一通让他别去干涉别人的事情,结果他爹居然也不知道?
霍朝明看着一门心思都在别人身上的儿子心里就冒火:“再和你说最后一次,工作和生活分开,你现在的心态已经让我对你很不放心了,万幸这次你是要帮裴煦而不是别的乱七八糟的人。现在裴煦已经退出了,这次城南要是还拿不下来,我打断你的腿!”
霍应汀:“”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霍应汀和裴煦都没有提前一晚的事情,两人没有说什么城南竞标或者合作,倒是裴煦又问了一次霍应汀要不要夜跑。
当时霍应汀开着车,心头不轻不重地跳了一下,想,所以还是因为担心拒绝了合作而在担心他不开心吗。
霍应汀心里那点想不通裴煦为什么不愿意合作的纠结瞬间散了,说:“好啊。”
“你上次也这么说的,然后就放了我鸽子。”裴煦警告地瞥他一眼,大有“你再爽约就去死”的意思。
霍应汀举起食指中指在太阳穴边,往外一撇:“这次保证不放你鸽子,裴Sir。”
裴煦下车关门,笑看他:“德行。”
*
几周过去,除了天气越来越热之外,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裴煦和霍应汀之间和谐融洽,一周大概有三天会约着去夜跑,但裴煦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大多时候都是霍应汀死皮赖脸拉着人出去的。
除此之外,李诉还交给了陆执一份养胃食谱,说是能调理肠胃,让陆执严格按照食谱给裴煦准备三餐。
当时陆执趁着给“六十讲”讲义做笔记的功夫看了看比讲义还厚的食谱,皱着眉防备地问李诉这是霍总心的商战计谋还是他是觊觎裴总身边的特助位置。
李诉只推推眼镜不说话,在心里怜爱了陆执的清澈愚蠢三秒。
裴霍的两个上司和特助互相之间少不了斗嘴,但总体关系良好,气氛平和得甚至能坐下来凑一桌麻将。
但事实上,裴霍之间的竞争一天都没有停下过,不管两个总裁关系如何,该争的项目还是争。
有几次跑步的时候霍应汀还欠欠地和裴煦打听新项目的方案进程,结果裴煦拿出手机作势要按110,抬头对他说“你这商业间谍职业素养真差”,怼得霍应汀扶着树笑得岔气。
陆执也常常和李诉抱怨霍氏盯得太紧,裴总这几天又加班到很晚才回家。每次陆执这样说完的第二天,霍应汀就会在下班时间准时给裴煦打电话,把人约出去夜跑的同时再盯着人好好吃上一顿晚饭。
总之,好是真的好,斗也真的是在斗。
但好在暗,斗在明。
宁市商圈的人坐山观虎斗了快四五个月,看这两个人有来有回打了几轮一点都没有要缓和下关系的意思,已经有人暗暗开始站队。
正好裴煦最近的工作重心发生了偏转,对那些项目的事情并没有很看重,前两天裴氏在霍氏手里丢了个比较重要的项目,在宁市商圈砸下了不大不小的水花。
水花落下,鱼塘里被炸起的鱼开始成群结队地投靠“龙王”。
霍氏的团队拿下这个项目付出的努力无可估量,新“龙王”霍应汀知道霍氏有这个资本,但也担心裴煦会因为丢了项目而受到影响。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发现自己作为“对手公司老板”的居然有些不敢出现在裴煦面前,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点儿像耀武扬威,又有点儿像落井下石。
放在以前故意作对那会儿他绝对会故意去裴煦面前得意一番,但现在的他不是这样了。
霍应汀纠结了一下午,给在宁市游手好闲了两周的利奥打去了电话。
“裴?他不开心,他怎么了?”
霍应汀拿着电话,斟酌道:“工作不顺。”
“哦~我懂了Hale,你是不是又和裴作对了?这段时间我在外面也总听人说你们两个其实关系很差的传言!”利奥在那头打趣。
“我和他关系差不差你心里不清楚?”霍应汀语气冷冷。
“开个玩笑~”利奥在那头哈哈大笑,“你是不是怕把人惹生气了不敢去找他,所以让我带人去散散心?Hale,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喔——”
霍应汀被他笑得浑身发痒,但也没反驳:“今晚麻烦你了,多注意他的心情。”
“你真是齐人忧天!我看裴根本不是输不起的人,你怎么想那么多?”
霍应汀沉默了一下,心说我乐意,嘴上欠欠:“杞人忧天,齐人之福,谢谢。”
“你再打击我一次我就要放弃学中文了!”利奥哀嚎。
“明智的决定。”
霍应汀明明笑着,眼里却不知在担忧什么。
*
晚上,裴煦赶到酒吧的时候还搞不清楚为什么利奥忽然会给他打电话。
“裴!你来啦!”
卡座里,穿得实在有些太酷的利奥朝裴煦招手,裴煦一路挤开舞池里的人群,不知说了多少声“抱歉”“借过”才艰难到达利奥面前。
“Leo?你怎么了?”
利奥喝得醉醺醺的歪在卡座里,身旁的一群男男女女都玩嗨了,七手八脚地腾出一个空来让裴煦坐下,砰砰砰几瓶酒就往他面前的空杯子里倒,直到撒到桌子上才停下来。
然后酒杯被人往裴煦手上一塞,众人起哄。
“这位帅哥来晚了啊!生面孔嘿,这不得先自罚三杯?”
“这就是小金毛说的帅哥朋友啊,长得真是养眼明目啊,比你们几个歪瓜裂枣强多了。”
“滚你的,你才歪瓜裂枣!帅哥,喝一杯不?”
“是呀,小金毛和我们说了你今天不开心,让我们带你玩儿来着!”
都是些二十几岁的男男女女,看模样有些还是大学生,但裴煦长得显小,哪怕是一身西装坐在其中,也像是刚参加完酒会来会友的学生。
众人叽叽喳喳地逗裴煦,虽然吵,但并没有很强制性地让裴煦喝酒,似乎是因为小金毛Leo嘱咐过了,所以大家都还算有分寸友好。
裴煦手上被撒了一手的酒,边上七八张嘴不停,虽然耳膜像蝴蝶扑棱一样不停地发出震动的声音,但他却很神奇地没有反感耳边的声音。
因为他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裴煦微微抿了一口酒朝众人示意,然后放下酒杯问迷迷糊糊的利奥。
“Leo,谁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了?”
酒吧里燥热,他不常来,伸手解开了身上的领带,露出了因为热而微微泛红的锁骨。
一个眼风扫过去,似笑非笑。
嗓音因为烈酒的滋润有些沙哑,却性感地不得了,边上的几个姑娘和男生都看呆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来的时候还看起来那么乖的人,现在只是喝了口酒解了颗扣子,眼神一散漫下来,就变得这样撩人。
像是一字一句都像带着小钩子撩拨人似的。
利奥也被他这幅好看的模样晃了一下,下意识诚实道:“Hale说你工作不顺。”
裴煦听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低头轻轻一笑。
霍应汀实在是想太多。
又是城南的项目想和他合作,又是丢了项目找人来安慰他。
真把他当丢了东西就要哭要哄的小孩儿了?
不过那人大概最怕的还是他又想找个地方挂。
裴煦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但其实裴煦真不在意这些,他很输得起,再说了,他要是想认真去抢这些项目,现在需要安慰的是他还是霍应汀还说不准呢。
可霍应汀这样在意他的情绪,裴煦心里渐渐起了点波澜
为什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这么合他心意?
总是这样会让他忍不住想要再多索取和试探一点。
裴煦止住了思绪:“他让你带我来酒吧散心?”
利奥嘿嘿地笑着:“没有呢,不是有个词叫‘借酒消愁’?裴!你今天随便喝,我买单!”
“没听过还有一句话叫‘举杯销愁愁更愁’?”
“”今天被第二次打击到中文水平的利奥耷拉下眼角,“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Hale和你做朋友了!你的嘴和他一样坏!”
裴煦笑开,冲他举杯:“Cheers!”
利奥:&%!&^**
连这个习惯都一样!!
裴煦是个很随遇而安的,来都来了,自然也没有扫大家兴的意思,玩了一圈骰子,又有分寸地喝了几口酒,裴煦才想起来大概还有个人在等着利奥汇报他的心情。
但利奥已经不知道蹦到舞池里哪个角落了,裴煦只好自己摸出手机,给霍应汀发了条消息。
脆皮麻烦精:[位置]ALL酒吧
霍应汀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夜跑到江边在吹江风,一个定位看得他心凉了半截。
Ting:怎么在酒吧?
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在喝酒还是在干嘛,过了好一会儿才回。
脆皮麻烦精:借酒消愁。
脆皮麻烦精:不是你让Leo带我来的?
霍应汀捏着手机骨节泛白。
Leo这个白痴
不仅把他卖了个底儿朝天。
居然还带裴煦去喝酒!?
裴煦喝醉酒的那模样像是谁去亲近都是好脾气的,霍应汀满心烦躁,身上的汗都被风吹干了,他握着江边栏杆沉默了半天,第一次和裴煦有了一样的想法:要不跳下去算了?!
良久,他才回了讯息。
没有解释,也没有说别的。
Ting:抱歉。
Ting:少喝点酒。
然后一秒换上风雨欲来的表情疯狂给手机开了静音的利奥打电话。
裴煦拒绝了几个姑娘蹦迪的邀请,看着刚收到的信息捂着嘴在卡座上笑出声。
他明知道来酒吧多半不是霍应汀的主意,但还是没忍住逗人的心这么问了,甚至还装作真的在难过的样子。
裴煦的恶趣味在霍应汀这里得到满足已经是常事了,但
这人怎么这么好玩啊?
还抱歉?
抱歉什么?抢了项目,还是利奥带他来酒吧?
不管是为哪件事,裴煦都忍不住想笑。
有点好骗,有点好玩,还有点可爱。
但等到笑完了,裴煦那若隐若现的良心又冒了头,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是太不要脸,于是他站起身去找利奥告别,准备亲自去找约莫正在忐忑的人解释解释。
但想着想着,裴煦的良心又泯灭了一秒
要是能亲眼看到他纠结忐忑的样子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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