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道衙内兵马修整,响起衣衫动静之声,脚步踏踏,铁甲粼粼,成群结队的修士向道衙外大步而去。


    楚寒今和越临隐去身形,躲到了墙后,眼神碰了一下:“何解?”


    “得想想。”越临说。


    他俩跟在动身的六宗背后,隐匿了自己的行踪,细心思索着这件事。想知道一个人行事的目的,需要将事情结果的利害反复比较。楚寒今道:“刚才他将遇水城死人的案子推到了我身上。这件事利害如何?”


    越临道:“利,是他解决了遇水城之围,赢得行将信和六宗好感,而害……”


    楚寒今接过他的话头:“其实很奇怪,慕敛春本来的目的是想借遇水城的纷争起事,挑起战火,现在为什么自己反将这火浇灭了?”


    “对,他的行为前后矛盾,”越临脑子里闪了一下,“那说明他重新做出的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必然比让遇水城起事对他更有利。”


    没错。


    慕敛春的最终目的,是令六宗自相残杀,魔族自相残杀,仙魔互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达成如此战果,扩大战争为不二之选。而他竟然选择暂时压下了此事。


    那比遇水城起事对他更有利的是什么?


    越临开口了:“要我看,战争是一定要开始的,只不过借口可能不一样了。”


    楚寒今心里也明白,点了点头:“先跟着他们过去看看。”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空气都变得凝滞堵闷。六宗修士正在队列御剑,人数极多,气势磅礴,如此大的阵仗,却是奔赴一个谎言,让楚寒今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和越临很快看到了慕敛春所说的那座山。东南十六里,绵延数十里的崇山峻岭,草木深莽,中被一道巨峰隔为两段,一眼望不到山脉尽头,而林间隐隐涌出黑气,显然并非良山好水,而是穷山恶水。


    这样的山脉没有开发,不铺驿道,山林无人气踏入,便会自己会形成一个吞噬撞入者的系统,普通人闯入,要么被毒虫毒木所伤,要么被野兽猛禽所伤,要么被林中的瘴毒所伤。


    行将信发号施令道:“还是像先前那样,六宗分头搜索吧。”


    负阴君不赞成:“且慢。行宗主,你也知道那越临是弑父灭族的暴戾魔君,而楚寒今的修为更是不必说,连慕宗主都有所忌惮。分头搜索的话,如果遇到他二人合力,岂不是撞入虎口吗?”


    他这句话说出了大家内心深处的疑虑。分头行动唯恐被单杀,而合力效率又低了不少。


    行将信皱眉:“本宗主难道畏惧这两个小子?”


    他性格自负傲慢,年事又高,根本听不进这些话。


    慕敛春说:“绝无此意。行宗主修为高深,不惧他们二人。只是我们诸位年轻些,还想仰赖行宗主照料。”


    这话说得中听了,行将信点头:“那就一起走。”


    看着他们踏入山林,楚寒今和越临碰了下目光:“难道慕敛春想杀六宗的人?”


    越临摇头:“慕敛春一人之力,绝无可能。”


    但慕敛春此举一定又有大的动作。


    行将信背后跟着傀儡,负阴君身旁阴犬傍身,正在搜寻楚寒今和越临的气息。近不得身,楚寒今等了半晌,捉到一位落单的修士,将他挟持下了道追索咒。


    修士眼神茫然了片刻,便又清醒,大步回到了人群之中。


    借由他的双眼,楚寒今和越临距离颇远,但也能看到他们现在闲聊的一切。


    行将信单手执剑,前方山谷涌出层层叠叠的烟雾,他道:“诸位小心,这瘴气吸入过多会中毒,可以采用呼吸吐纳之法,运灵化解毒气。”


    众人纷纷点头,楚寒今感觉到被操纵的修士腹内一暖,也运气了灵气。


    “我们在山外设置了结界,他俩破坏结界会有动静,料想他们并不敢鲁莽地冲出,所以我们只要在山里搜寻,一定可以寻到下落。”慕敛春说。


    负阴君的阴犬鼻头翕动,口中落下大滩涎水,躁动地东张西望。白雾阵阵,冷风潮湿,前方的树林中闪过一道鬼影,像是有人匆匆走过,阴犬猛然狂吠出声。


    负阴君按住阴犬的头,问:“怎么了?”


    阴犬持续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暗示那里有人。


    阴犬和楚寒今照过面,负阴君低声与它交流片刻,按紧佩剑:“它闻到了楚寒今的气息,在左边,不过……”


    另一头阴犬也猛声狂吠起来。


    负阴君说:“越临的气味在道路另一端,他们二人不在一起。”


    慕敛春道:“那我们分头搜寻吧。”


    负阴君沉吟道:“分头搜寻或许会中计,不如我们先一起去抓了楚寒今,再抓越临。”


    慕敛春神色怔了一秒,点头:“也是。”说完,他想起什么,“但他二人四处逃亡,楚寒今又身受重伤,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我只怕他这是断尾自保,好让另一个人趁机逃走。”


    “这么说也有道理。”


    紧张商议片刻,慕敛春说:“不如我们分为两头行动,一方人去抓楚寒今,一方人去抓越临。”


    负阴君点头:“一人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六宗分为两部,对付他俩肯定绰绰有余。这样很好。那要怎么分配呢?”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头绪。


    行将信自负道:“那就本宗和阴阳道二君一道,诸位一道,分头寻找。”


    “这……”流明似乎有异议。


    为什么行将信要和负阴抱阳走在一起?简单。


    负阴君携着阴犬,嗅觉灵敏,找人极为方便,他跟上去,擒住楚寒今与越临立功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行将信要领这份儿功,众人沉吟,到底不好再说什么:“那就如此吧。”


    慕敛春拱手道:“诸位小心。”


    说完,人群分成了两队。


    楚寒今抓住的落单修士原是行将信的人,此时便跟着行将信向迷雾的尽头走去。那一团迷雾极为浓烈,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负阴君一身白衣,手指勒紧了阴犬的狗绳:“迷雾之处往往设有陷进,行宗主要小心。”


    行将信笑了一声:“负阴君还是看顾好自己和抱阳君吧,不用担心老夫。”他背后的傀儡巨人脚步噔噔,目光如电,警觉地四处查询。


    “既然如此,晚辈就不多言了。”负阴君笑了笑,闭嘴。


    他背后一步外,抱阳君穿着黑衣劲装,玄铁臂甲,双目冷锐,走在负阴君背后一两步。阴阳道修的是二道合一,他目视前方,抱阳君就是他背后的眼睛。


    迷雾似乎越来越浓了,什么都看不到,行将信起了疑心:“负阴,你的狗呢?没闻到味道了?”


    负阴君摸了摸狗头,交流片刻:“气味突然消失了。”


    行将信不悦地“啧”了一声。


    迷雾之地目力受限,再继续往前走风险会很大,行将信招了招手,他背后的傀儡巨人便走到当中,摘下负着的巨剑向着空气中一划,试图划破迷雾。


    然而刚切开的迷雾又迅速合拢,像水流一般,成为一片灰白。


    行将信:“恐怕有人在此结阵。再来!”


    傀儡巨人收起剑,半蹲在地,掌中运起灵气猛拍向地面,金纹浮凸显现,将他掌心的火焰逼得骤然熄灭。


    行将信道:“果然有阵。”


    负阴君蹙眉:“浓雾不散,地下又有法阵,不如暂时退避,或者驱散浓雾再——”


    行将信兴致勃勃打断他:“既然在阵中,说明我们离这魔孽已经不远,楚寒今身负重伤,又带着幼童,机不可失,还等什么?”


    负阴君和抱阳君碰了一下目光,并非不认可行将信,只是面上仍有疑虑:“只是……”


    他和楚寒今有同窗之谊,总觉此时还有蹊跷,见了面未必能下狠手。而行将信一心想立功,到时候只怕荣枯道更加势大。负阴君为人温润含章,但心思缜密,一切都在细细地思考。


    行将信哪里不懂,见他二人不动,忍不住道:“阴阳道阴阳同修,难道把你们二人修成了妇人,一点儿犯险的勇猛都没有了?”


    抱阳君猛地抬眸,如冰的寒光迸出,直直地目视他。


    隔着极远的距离,楚寒今听见这句话心中一顿,心道:不对。


    这话可谓精准踩雷,许多不理解阴阳道双修的人,为了恶意中伤,总是将其中一方比拟为妇人,一方比拟为男人,如果两方都是男子,那一定有个人不男不女,被暗讽为阉人。


    这是阴阳道的忌讳,行将信心直口快说了出来,抱阳君不悦,负阴君面色也淡漠许多:“有不同的想法可以协商,行宗主怎么出口伤人?既然行宗主执意要走,那就走吧,只是晚辈已经提醒过,出了后果再不负责。”


    行将信哼了声:“负阴君只要让阴犬找准方向即可,其他事情无需出力,出了事也无需二位担责。”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方不再多言,往前走了不远的距离,负阴君手中嗅闻的阴犬再次狂吠。


    望着吠叫方向行将信招手,傀儡如离弦之箭大步冲上去,一锤将迷雾驱散,前方出现了离去的黑影。


    行将信:“楚寒今!”


    那道背影也没看清,他求功心切,便飞身追去,负阴君刚道:“行宗主小心——”


    地面的金阵刹那间跃出,裹挟狂风,骤然袭向行将信的后背。区区一道法阵,行将信哪里看在眼里,抬手一招想挥去桎梏,没想到袖子被黏住,法阵化作一道金网将他笼罩住。


    行将信暴怒:“什么东西!”


    他慌忙探知,咒术脉络并不明晰,不符合记载中的,那应该一道禁咒,他暂时摸不清这金网的效果。


    行将信运起灵气想破解,没想到灵气刚灌入绳索脉络,绳索便像吸饱了养分的树藤,枝条更为粗宽,“嘭嘭嘭”胀大,宛如树枝新生,逐渐形成了交织的金笼,将他困于笼中。


    负阴君叹了声气。


    呼之欲出的“早说过要小心”。


    但他还是道:“行宗主,晚辈过来帮忙。”


    不过他刚想动身,抱阳君先行一步:“前面危险,你留在这里,我过去吧。”


    抱阳君顷刻行至行将信身旁,此时行将信的傀儡们眼看主人被束缚,焦躁不已,围着这只金笼打转,似乎要暴力将金笼拆开,但每一缕涌入的灵气除了让金笼更加坚不可摧,毫无用处。


    对碍事的东西,抱阳君冷冷道:“让开。”


    解开法阵,第一步查看法阵,探知其中的脉络和灵气走向。


    抱阳君正是如此,但没想到他的指尖刚碰到金笼,那藤蔓倏忽沿着他手腕攀爬上来,迅速长开,在周身形成了一模一样的金笼,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将他紧紧困在了笼内,同时,枝条也从坚硬而是变成了一种柔软的纯白色条状物,轻轻波动,挥舞着。


    “什么东西?”


    抱阳君不耐烦,反手从背后取出匕首,利落地劈砍下一条藤蔓,谁知道被切断的藤蔓管口流出的不是白色液体,而是殷红鲜血。


    与此同时,耳边霎时传来一阵痛呼,是行将信的惨叫。


    行将信左臂不知何时被切断了,掉落在地,血流如柱,白骨森森,跟被切断的藤蔓扭动幅度完全一致!


    透过这幕情景,楚寒今心中骤然明了。


    这阵法,是双生咒!


    世间灵气的总量保持不变,有得必有失,在曾经的许多年里,远山道祖师爷里有一对师兄弟,感情极好,后来师兄出任务时身负重伤,即将身死道陨,师弟不想看师兄死去,便创习了这套阵法,将自己的命过给师兄。


    当时师弟用灵物编制了金笼,将自己的命和对方系在一起,以金笼为媒介,使血肉和灵气灌注给对方,而他自己的身上则慢慢出现了师兄的伤口、血迹,等师兄从昏迷中醒来时,师弟的血肉早已喂养给了金笼,变成了血迹斑斑的枯骨。


    这明明是一段令人痛惜的情谊,但始终有心术不正者学得了此术,却背后饲养修士,让别人过命给自己,变得令人发指。远山道便销毁了这道禁术,让世间再无留存。


    现在,显然有人复制出了这则禁术。


    可并不算成功的复制,金笼以命换命,这两人都被束缚在金笼内,只能活一个。


    楚寒今后背一阵冷汗。


    ……好歹毒的计策。


    歹毒至极。


    双生咒最初发源于远山道,慕敛春复制出禁术,他们只会猜到楚寒今身上。而让二人被困住,只能取舍一条性命……


    选的人,好巧不巧,不是别人,居然是行将信和阴阳道的二位道君!


    谁都知道负阴和抱阳在外为二君、战士、伙伴,在内以夫妻相处,出入成双,同塌而眠,感情深厚,从幼年被选中结为对子起,两人的性命感情便连接在了一起,至死不渝。


    现在,倘若负阴君想抱阳君活命,就得杀了行将信。至于杀了行将信的后果,必然是六宗大开边衅,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如果行将信抢先一步,杀了抱阳君,自己活命,负阴君眼睁睁看着抱阳君被杀会怎么样?被复仇趋势,阴阳道也绝对会向远山道开战,同样流血漂杵,尸盈遍野。


    ——这是死结。


    楚寒今终于明白,慕敛春为何放弃遇水城的矛盾,转而讨好行将信,原来他已找到了更稳妥的毒策!


    现在情况紧急,如果行将信和阴阳二君能稍微冷静下来,好好商议,恐怕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此时情况非常不妙——


    行将信的傀儡巨人看见主人断了一臂,疯狂躁动着,发出凄厉的嚎叫,他急于救出主人,铁臂握住金笼藤蔓猛力拉扯——


    谁知道正是这一拉,抱阳君骤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脸色变为苍白色,筋脉竟然被捏碎了。


    负阴君脸色骤变:“住手!!!!”


    他纵身跃起,扇子化为一张弓箭,弓弦绷紧,顷刻间射出万千弓箭,将那动手快的傀儡巨人双手射得稀烂,血肉飞溅,大步走到金笼之前。


    “你们想干什么!”负阴君怒不可遏。


    行将信断了一臂,痛得疯狂:“你想干什么?他断我一臂,你又伤我傀儡,是不是想杀尽荣枯道的人,再杀我,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性命攸关,激动之下,再顾不得表面的礼节,负阴君暴怒:“我何时要杀你,反倒是你想置人于死地。你的命是命,抱阳的命就不是命了!傀儡尚且知道护短,我为何不知!明知金笼与骨肉相连,不制止暴行,反让傀儡伤他,倘若真有三长两短,阴阳道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行将信几乎咬血:“难道荣枯道会就此作罢吗!”


    毒。


    真毒。


    事情正朝着慕敛春和白孤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俩要是死一个,这场恶战非开始不可。


    楚寒今再也看不下去了,从修士神智中抽离,脚尖点地,纵身朝着争议的地方跃去。


    丛林中雾气浓密,他到达之时,负阴君长剑将行将信的一只傀儡肩膀捣烂,而行将信此时早已怒不可遏,仅存的右臂执剑正要将金笼割烂。负阴君看见了这一幕,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阴狠,万千弓箭指向行将信——


    他想杀了行将信。、


    千钧一发。


    “住手!”


    楚寒今一柄利剑飞去,和负阴君的长弓相撞,“铿锵”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电光鸣爆,撞得负阴后退几步。


    行将信趁这简短的空隙将手伸向金笼,却被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绳索捆住了手,怒而望去,见越临眉眼懒散立于身后,黑衣挺拔:“月照君已经叫停了,你听不见吗?”


    他说完,回到了楚寒今身后站定。


    行将信嘴角抽搐,满眼复杂,简直要发笑:“你,你们……”


    他唇瓣颤抖,无语至极,愤怒至极。


    半晌,转向楚寒今:“你是来索命的?!”


    负阴君箭尖也转向楚寒今。


    楚寒今素白的鞋履踩着地面,驱散了浓雾,发缕被风吹得飘扬起来,双目沉静如水:“我既不是来索命的,也不是来看你们笑话的。”


    行将信怒目:“你用阴谋诡计把老夫和抱阳困在金笼,观我们互斗,现在不就是杀人来了?”


    “行宗主,”楚寒今一字一句,“我再说一次,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是来救人的。”


    行将信仰天长笑,支着断裂的左臂,愤怒欲狂:“你说你是来救人的,可这金笼双生咒是你们远山道的禁术,这里所有人,除了你有资格观阅禁术阁书目,还有谁!”


    他声音掷地有声,满含哀戚,楚寒今听完,不恼不怒。反静静地看着他:“行宗主说的有道理,那我们想想,还有谁?”


    气氛沉默了半晌。


    负阴君冷静了下来,道:“楚寒今,你身后还站着魔族那残暴弑父的魔头,勾结之罪证据确凿,竟然堂而皇之将罪名推给你师兄慕敛春,你师兄一直待你不薄,你想过你现在变成如此嘴脸,他多痛心吗?”


    楚寒今唇轻轻动了一动。


    再望向负阴君,他目光澄澈平静:“你的确是我师兄最好的朋友。可事实却是,他为了满足私欲,不惜将你的道侣抱阳置于死地,你为什么还为他说话?”


    “楚寒今。”


    负阴君不信。


    不止不信,甚至于满脸无可救药。


    “诸位不信我,我没有半分怨恨,”楚寒今说,“诸位都上当了。此事,我自会与师兄论说,还我自己一个清白。”


    他朝金笼过去:“金笼双生咒并没有诸位想的那么可怕,本质不会伤人,二位只需安安静静待在笼中,找出解法放出来就行。可我师兄用如此无害小术,却险些引得二位自相残杀,六宗大乱,二位难道不该反省一下吗?”


    是不是太贪生怕死了。


    行将信摇头:“轮得到你一个魔孽来教我反省?!”


    楚寒今手刚要放上金笼。


    行将信喝道:“你又想干什么!”


    楚寒今:“救你。”


    “不要你救,”行将信说,“金笼双生咒使两条性命同气连枝,要么一死一活,要么双死,现在老夫和抱阳至少还能活一个,可你碰了,老夫和他都要死!”


    听见双死,负阴君神色一凝,望抱阳君一眼,闪身挡住了金笼:“住手。”


    楚寒今:“让开。”


    行将信怒道:“不能让!让了我俩一个都活不下来!”


    负阴为阴阳道的人,并不了解此咒术,他信行将信的话至少还能保住抱阳,可信了楚寒今抱阳的性命却是前途未卜。他短暂地思考后,护住金笼:“我不能让。”


    楚寒今:“负阴,你向来聪明,现在何其迂也。”


    “不需多言,”负阴君拔出长剑,“楚寒今,再不退后三尺,便是与我阴阳道为敌。”


    何其紧要的关头啊,慕敛春用此法挑拨荣枯道和阴阳道,保不齐在另一头又用同样的咒术挑拨末法道和流离道,楚寒今知晓他惯用的伎俩,急着去另一头救人,却没想到二人却被苦苦阻拦。


    再耽误一会儿,就是耽误一条条性命。


    而行将信还在仰天长笑:“对!不能让他碰!不能让他碰——”


    聒噪至此。


    楚寒今向来礼貌端正,终于忍不住怒道:“闭嘴!”


    行将信脸色猛地难看:“你说什么……”


    行将信辈分最高,最好面子,何曾被人当众怒斥过,他眼眶微微睁大,怒视楚寒今。


    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楚寒今重复:“我叫你闭嘴。”


    行将信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胸口重毙,白色眼球几乎瞪出,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倘若不是你们荣枯道贪得无厌,不知收手,六宗何至于落得互相提防,内部倾轧?我师兄也不会心中积怨,误入歧途。”楚寒今拂袖转身,“你为老不尊,只知争强好胜,自私自利,已经不值得我尊敬,赶快闭上嘴别惹人发笑了。”


    “你……你……你说我惹人发笑……你……”


    行将信脸涨的通红,确信楚寒今是在怒骂自己,愣了好半晌,看向负阴君,像是希望负阴君帮他说两句。


    此时他左臂断裂,披头散发,看着十分可怜,可负阴君神色冷漠,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一眼。


    楚寒今心口忍耐的怒火消解了一些,手又要探向金笼,但负阴摆明了要与他对抗,长弓挡过,抵住了他的手腕。楚寒今此时再也不想解释,运气振袖,将他重重逼得后退四五步,“让开!!!”


    呵斥后,抬手合上了金笼。


    负阴君:“你——”


    可他的半截话卡住了。


    金笼散发出浅淡的光线,缓慢收敛了色泽,纠缠的白色藤条不再张牙舞爪,而是缓慢地收拢,像两朵开放的花又合为花苞。


    越临抱手,斜他:“人死了吗?”


    没死。


    负阴君接住了跪地不起的抱阳君,拂去他脸侧的头发,半抬起头。


    越临目光沉静:“你们当中,可曾有一人亲眼看见他犯杀,作孽,行凶?没有。你们只是道听途说,只是妄加猜测,竟然众口铄金,臆测他为幕后真凶。你们就是不信他。”


    越临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跟上楚寒今的脚步,朝着浓雾的另一端快步行了过去。


    第82章 82


    另一头的慕敛春、流明一行人也追逐黑影到了迷雾尽头。


    不过他们被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而山坡中开着一个洞口,周围没有别的去路,很显然,追的人逃进了山洞中。


    慕敛春问:“我们要进去吗?”


    沉吟了片刻,一人站了出来,白袍广袖,面容白净,乃是流离道君主雪刀。他性格较为稳重,声音也平和:“我们修士对战时,向来避免被人引入狭窄的洞穴,以防遭受伏击,在下认为不应该进去,而是想办法把他逼出来。”


    慕敛春赞成:“此言有理。”


    莫法道宗主流明性格傲慢急躁,似乎有异议,但也没说什么:“好,那你们有什么计策?”


    雪刀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瓶,说:“这是在下近日炼制的丹药,总共只得到三粒,用水发散后腾出的烟雾无色无味,但有剧毒,顺风而散,遇到死气方不会继续流动。把这丹药丢到洞穴里,这魔孽就算不死,也会逃出洞口。”


    流离道正是以擅长炼制丹药、仙药毒物冠绝六宗,听到这句话,众人赞成:“那便如此,先试试。”


    雪刀倒出了药丸,提醒大家后退,水发散丹药后倒入洞穴,并使石头堵住了入口:“诸位稍等片刻。”


    众人在洞口伫立,放慢了呼吸。时辰是一刻钟,雪刀在落叶中坐下,脊背挺得极为板正,单手按着一脉弦。弦细如丝线,从洞口的缝隙探入,呈现出透明的银光色,尽头感知到毒气的头部变为黑色,绷紧了,被风吹着纹丝不动。


    时间逐渐过去,眼看一刻钟要过,可雪刀依然稳如泰山。流明有些沉不住气了:“人还没死吗?”


    雪刀睁眼,“咦”了一声。


    流明:“咦什么咦?”


    雪刀:“诸位都知道,我这一脉灵弦可以感知洞穴内的风气流向,甚至活人的气息。可我感知了这片刻,活气仍然在,毒气也始终流动,一直没能盈满整座洞穴。”


    流明道:“那这说明什么?”


    雪刀道:“说明这山洞,应该不止这一个洞口。那魔孽也……”


    流明顿时恼怒了:“等了你半个时辰,你告诉我洞穴还有别的出口,毒药没有用!这段时间魔头早就跑远了。你们流离道除了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丹药,还有什么用?”


    雪刀脸色一尬,怔怔地站了起身,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慕敛春忙道:“流明,你也太颐指气使了。雪刀的丹药倘若用在寻常修士,平地便能毒死,可这洞穴内的魔头诡计多端,所以症结不在丹药,而在这魔头,你何必出口就挑刺!”


    流明背过手,腰间剑阵与玉佩叩击发出脆响,身姿傲然,语气颇为不耐烦:“我实在懒得等了,你们不敢进去,那就我末法道的人进去。”


    说完,他单手一举,掌中瞬间多出了一把长剑,掷向洞穴入口,石头轰然爆裂,灰尘和泥土四下飞溅,骤然形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路。末法道兵刃锋利,单单召剑也能把山头削平。


    流明自负,众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他进去,慕敛春只好会意雪刀:“总不能让流明尊一人犯险吧,我们也进去。”


    雪刀颔首,惭愧道:“实在抱歉。”


    慕敛春爽快笑道:“雪刀说得哪里的话,流离道注重丹药医学,本就不是胡乱蛮干的宗派,当年恨碧之战如果没有你们做后勤,死的修士恐怕不计其数。”


    正如所言,流离道擅习的道术较为文弱,不像其他宗门强权,因此话语权很少。听到慕敛春如此暖心的话,雪刀对他好感倍增,笑着说:“多谢慕宗主帮忙说话,实在是太窘迫了。”


    慕敛春再笑了笑:“现在六宗遭遇大难,还仰赖诸位勠力同心,携手并进,就不说这些客气话。”


    雪刀拱了拱手,走入洞穴中。


    洞穴中漆黑潮湿,粗略一探,并不狭窄逼仄,进深反倒十分宽敞,只不过越这样越能引起警惕。慕敛春说:“大家小心啊,洞内可供那魔头藏身的地方太多,如果被暗算就不好了。”


    雪刀点头,流明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段距离,眼前出现了一条分岔,分别通向道路的两侧。雪刀恍然:“原来分岔在这里。”他思索着说,“这山洞像是人为凿挖的,看土壤成色也新,很有可能初设完陷阱,大家一定要小心。”


    他说完,流明哼了一声,还为刚才的事生气。


    不过雪刀神色倒没什么变化了。他们当年在荣枯道避难所时便是同年,一间学堂里的同学,流明脾气向来骄纵自负,而雪刀较为温和,从幼年嘲到青年,怎么都能习惯。


    慕敛春沿着洞口试了试深浅,道:“既然有两条洞,而我们又不能再分开,不如先出去,等行宗主和阴阳二君到了之后再做商议,诸位认为如何?”


    他这句话正好戳了流明的爆点,流明顿时嗤了一声:“就是因为你们这么窝囊,行将信那个老东西才敢一手遮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慕敛春顿时皱眉:“……你。”


    雪刀神色紧张,看了看慕敛春,再看看流明。


    慕敛春反笑了,说:“流明,你觉得以你的本事能斗得过那魔头?”


    雪刀冷汗一下出来了,这句话可真激到了流明的痛处,怪不得当年在学堂慕敛春便经常跟流明打架。那时流明是末法道指定的少宗主,狂傲自矜,不可一世,同班的楚寒今亦是远山道暗定的少宗主,身份异常尊崇。可学堂顶尖的人只能有一个,矜骄的流明便总来冒犯楚寒今。身为楚寒今的师兄,慕敛春肩负着守卫楚寒今的职责,时常和他对骂着对骂着便打了起来,致使学堂被火决烧过,被水淹过,还被雷劈过。


    眼看两人又要吵架,雪刀劝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二位……”


    “斗不斗得过,还要见了面才见分晓。”流明懒得多说,“你们既然害怕就别来了,我一人走左道,你们都走右道。”


    雪刀忙道:“不行——”


    可流明听也不听,带着他的人踏入洞穴内。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雪刀说:“流明又生气了。”


    慕敛春:“哼。”


    雪刀只能劝道:“流明也有他的考量,此次剿灭楚寒今和越临是一件挣得头脸的大事,本来分了任务,行宗主和阴阳二君擒楚寒今、我们擒越临。可我们看见一条路口就停下来等他们帮助,不又让行宗主看笑话?”


    慕敛春叹气:“你们是不知道那魔头的本事。”


    雪刀神色坚定了些:“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俩如果真的为祸人间,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拿住。我去找流明吧,他嘴硬而已,我和他走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慕敛春点了点头:“对,敌人危险,我们更要万分小心。”


    雪刀准备走入洞前,慕敛春突然叫住他,神色犹豫:“对了,雪刀,你方才用的那枚丹毒能送我一枚吗?一会儿若得知他在右边洞内,我好用毒收他。”


    雪刀顿了顿:“这……这毒性巨大,恐怕……”


    他思索半晌,还是取出了一枚,放到慕敛春掌心:“慕宗主使用时记得一定封闭空间,此药无色无味,等感知到时,毒性已在体内发作了。”


    慕敛春郑重地接过:“我会小心的。”


    雪刀点了点头,便匆匆转向流明走进的洞穴,白袍翩跹,顷刻被黑色吞没。


    慕敛春看他离开的背影,再垂眸看掌中的药丸,眼底情绪安静,片刻,将药丹收入了袖中-


    流明踩在碎石上,洞穴内像年岁侵蚀出的溶洞,进深宽敞,潮湿的内壁偶尔滑下几滴潮湿的水,整座洞穴内寒气逼人。


    他走了没多久,听到背后的呼声:“流明,慢行。”


    流明回头,看见一身宝蓝色的长袍,正急匆匆朝他走来。慕敛春唤他:“你走的真急。”


    流明哼了声:“你来干什么?”


    慕敛春道:“虽然刚才和你交谈不欢,但六宗现在需要团结一致,所以我过来跟你同行,互相照顾。”


    流明哼了一声,看他:“你随行的侍从呢?”


    “哦,”慕敛春眼睛明亮,笑着说,“我走得太急,他们暂时还未赶来。”


    看来他真是急着来帮自己的忙。流明性格再高傲,此时也无复多言,转身睥睨他:“那走吧。”


    慕敛春嗯了一声,站在他身侧。他俩沿着洞壁往前,却没想到越往前走,道路越逼仄。有些深渊可数百丈,回荡着空荡荡的冷风,然而路途只用一根细石连接,瞧着十分险峻。


    待走过这里之后,遇到一处积水的寒潭,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石壁间流淌着冰冷的山泉水,石缝内亦是破碎不堪。


    “此处洞穴高邈,石头缝隙深,倘若那个魔头藏身于此,不仔细搜查很有可能错过。”流明说完这番话,侧头,见慕敛春半弯腰蹲在寒潭处,手浸在凉水中,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流明蹙眉:“你干什么?”


    慕敛春哦了声:“刚才扶着石壁,弄脏了手,想清洗干净。”


    流明摇了摇头,对他举止相当的不耐烦。


    慕敛春清洗了手,慢悠悠说:“那我去上面的石壁看看是否窝藏,流明你搜搜底下吧。”


    流明:“速去速回。”


    慕敛春便跃起身,站到了高处的石台,一转身,宝蓝色长袍消失不见。


    流明依言搜寻附近的石壁内,搜索了一圈后,却不见慕敛春下来,“嗯?”了一声:“还没搜完吗!”


    没有回应。


    流明不耐烦地啧了声,喊:“慕敛春!”


    声音在洞壁内回响,层层激荡,宛如石子儿落入水波中。流明此声颇大,切运了真气,一声吼完,流明胸口突然泛起一阵模糊的沉痛感,仿佛被烟熏火烤着。


    “什么?”


    流明怔了一怔,再运气,毒性便在体内狂窜不止,俨然是剧毒。他忙用手指封住穴位以免毒气再流动,同时屏住气息喊:“不要呼吸!”


    “呃!”


    “啊!”


    但身旁的随从惨叫后,纷纷跪倒在地,纷乱之间,脸上尽浮现出青紫色。


    从几人的迹象来看,他们中毒居然有一段时间了!


    什么时候的事?


    慕敛春怎么会用剧毒害他?!


    流明短暂想了一想,立刻明白有人假冒慕敛春,至于假冒之人必是那个魔头,如此可恶行径,流明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如今大家都已中毒,再无力继续往前追索,还可能被这魔头趁势截杀。


    流明略加思索,单手挟着随从,一掌拍在他们背后封锁了脉门,道:“快出去,找雪宗主解毒!”


    便大步朝着来路奔回,转过一道弯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素白的道袍,面容和润,正是雪刀赶来了。


    流明心里松了口气,可想到什么,脚步又停住。


    雪刀走得很急,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流明,你们怎么回来了?”


    流明语气一顿:“你来干什么?”


    “我担心你一个人去找那魔头,太过危险,所以辞别慕宗主和无极道宗主过来找你,你——”


    辞别慕宗主?


    刚才的慕敛春果然是魔头假扮的。


    流明正在思索,听见雪刀声调抬高,无不讶异:“你们中毒了?”


    随从面色青紫,早走不动路,伏跪在地。


    流明阴晴不定道:“对。”


    “怎么回事?”雪刀连忙道,“快让我看看。”


    流明单手握住了剑柄,见雪刀匆匆走来,掏出了一盒万用的止毒散。


    不过掏弄时,掉出了一只白色玉瓶。


    但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去探那修士的脉象,流明走到他背后,将玉瓶捡起来,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


    这是先前在洞穴外时雪刀试图引出魔头的毒药,无色无味……溶于水……等发觉时已在丹田运作多时……


    流明猛地惊醒,将瓶子拿到手中倒出,发现原来的三粒毒药,如今只剩下一粒了……


    雪刀探着修士的脉,神色逐渐凝重:“这毒怎么会是——”


    他话未说话,背后突然涌起一阵冰寒的杀意,刚要回头,便听得“噗呲”一声,锋利剑刃没入了他的胸腹,如快刀切割十分爽利,又噌地抽了出来,顿时狂血喷涌,打湿了素白道袍的颜色。


    雪刀怔怔地看着他。


    流明神色倨傲,淌血的剑尖指着他脸,单手后负:“你不是雪刀。”


    雪刀双目微睁,字句破碎:“流……明……”


    要知道末法道擅习兵刃,如今这一剑下去,携着灵气,直接绞碎他的五脏和经脉,来势极为凶猛。


    雪刀满脸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看伤口,再看到被他丢到地上的玉瓶,散落的那颗丹毒。


    雪刀眼神中好像明白了什么,血涌出口:“慕……敛……”


    他话未说完,眸中的明光暗了下去,颓唐跪地,脸倒在冰冷的地面。


    流明也猛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黑血,以剑驻地。


    他方才捅他那一剑力道生猛,体内灵气再次流窜,携着剧毒在体内涌动,叫嚣,侵蚀,像一只干燥的海绵,迅速吸去了他血脉中的灵气。


    流明猛咳嗽几声,眼前模糊,倒上了雪刀的身体。


    他的剑刃沾了雪刀的鲜血,体内又中了雪刀的毒药。两人倒在一起,从不远处看,正是一副互相厮杀后同归于尽的场景。


    漆黑的洞穴深处,走出了一道竹叶般的青衣。


    鞋履干净,脚步轻缓,白孤静静地走到二君身旁,垂眼打量了片刻。


    两人现在都没死,但再活命的时间不长了,一个会失血过多而死,一个会剧毒发作而死。


    雪刀真心想帮流明,只可惜,反害于他手。


    洞穴的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大概是雪刀的随从终于赶来。


    白孤心中虽觉得可惜,但也并无半分遗憾,低头,将散落在地的那颗丹毒捡起,转身,消失在了洞穴深处。


    第83章 83


    楚寒今赶到洞门时,流离道和末法道的修士正满脸悲惊,跪倒在流明和雪刀的尸体前,露出仇恨的眼神,手按在剑柄,似乎要拔剑相向。


    慕敛春满脸叹息:“诸位先冷静冷静,发生这样悲惨的事实在令人……”


    “还有什么可冷静的!?”流离道修士怒极,“且看我宗主死前的行状,背对末法道宗主,半蹲着身,手按在修士的手腕,身旁散落着急速止毒散,分明正为末法道的人疗伤,却被从后背一剑刺死,何其狠毒!”


    “那我尊上体内的剧毒是怎么回事!!!这是贵宗主独创的丹毒,难道不是贵方下毒在先!”


    “你们欺人太甚……”


    楚寒今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时,心道:还是晚了。


    再看站在旁边神色默哀、底蕴却悠闲的慕敛春,代替先前对师兄的敬重,觉得眉眼陌生,竟有面目全非之感。


    楚寒今胸中涌出难以遏制的怒火,单手唤出长链,携着灵气往前飞身而去。


    “倏”地一声,银光乍泄!楚寒今劈下的一链既有恨,也有痛,链身剑刃划破长空,将拂过的一切切割为两段,弥漫着电闪雷鸣,将尘土卷起,气势骇人地直袭后背。


    慕敛春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他看到了楚寒今赤色的双眸,也看清了其中蕴含着的痛与怒。


    他闪身避退四五丈,神色微愕,耳边是怒不可及的喝声:“慕敛春!”


    楚寒今停下动作没再继续攻势,反手握住剑链,衣衫被气浪震得飞舞宣天,冷淡清贵的脸在烟尘中杀气腾腾!


    慕敛春脸色苍白了一瞬,眼神恍惚,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启唇叫出了“师尊”二字。楚寒今这一幕和当年师尊的身影重叠,威严不减,剑链也如抽他的鞭子,让他后背起了冷汗。


    慕敛春呼吸着,眼中逐渐清明,脸上苍白褪去,缓步踱步起来:“楚寒今,你还有面目出现在我眼前?”


    楚寒今:“我怎么没有面目?”


    “勾结魔族,学习傀儡邪咒,天葬坑操纵烈士英灵,风柳城杀害无辜百姓,遇水城挑起两党纠纷……”慕敛春细细数落,“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够你身败名裂,治为魔道。”


    楚寒今:“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师兄可以面不改色陷害别人。”


    “你还想抵赖?”慕敛春一指流明和雪刀的尸首,“二宗为了捉你横死洞中,尸骨未寒,你竟然当着他们的面拒不认罪!”


    说到尸骨未寒二字,先前还怔愣住的末法道和流离道修士,注意力被转移,猛转向了楚寒今,腰间长剑“哗然”拔出,银光煊赫。


    越临“刷”地抽剑相向,杀气四溢。


    楚寒今将越临的剑按回剑鞘内,道:“你说二宗尸骨未寒,我还正想问你,二宗为什么会横死洞中?”


    慕敛春道:“难道你怀疑是我杀的不成?”


    来不及楚寒今说话,慕敛春仰头笑了一声,转向无极道宗主:“我与兰宗主一直走在一起,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你说是我杀的,未免太可笑了。”


    他身旁的白衣女子点头,同意道:“方才我们分路之后,慕宗主便一直跟我走在一起,并未离开,直到流离道的修士前来报信,说流明与雪刀宗主尸体相伏,我们这才一起过去,刚将尸体搬出来。”


    楚寒今道:“不是你杀的,但还有个白孤。”


    慕敛春道:“白孤不是现任魔君吗?我哪里认识。你自己勾结了魔君,难道别人也要勾结魔君?”


    说话如此难听,甚至于中伤,像是完全不再念及旧情。


    楚寒今不再和他废话,正要查看雪刀的尸体,却被修士提刀拦住:“你干什么?”


    楚寒今道:“两位宗主也不是我们杀的,负阴君一直与我们同行,可以证明。”


    慕敛春意外地看了一眼负阴君。


    他携着抱阳君刚至,无奈摇了摇头。


    楚寒今沿着尸体来来回回走了一遭,望向末法道修士:“你们怎么确定他俩是自相残杀?”


    那修士本来不想说话,但眼看楚寒今语气平缓,没有逼迫之理,这才缓缓道:“雪刀宗主身上的剑伤确实是我家宗主的剑,可我家宗主身中的毒,也确实是雪刀宗主刚炼制出的剧毒。”


    “可你们方才也说了,雪刀宗主的身体动作分明要救人,才会背对流明被一剑刺死。如果他存心毒死人,又怎么会解毒救人,还不设防地露出背后的破绽?”


    修士碰了碰眼神:“你的意思难道丹毒不是雪刀所下?可雪刀宗主亲口所说,这丹毒他只炼出三颗,一颗在洞口用了,一颗——”


    楚寒今拿起玉白瓶子:“一共三颗,为什么这瓶子里空了,一颗也没有?”


    无极道兰宗主道:“方才我们在洞内分岔,见慕宗主向雪刀宗主讨要了一颗,因此,瓶中空了,这是对的。”


    “是吗?偏偏就这么巧,其中一颗被慕宗主讨去?”


    楚寒今碾碎了指尖的粉末,静静走到慕敛春跟前,举起手掌:“给你的那一颗,还能不能拿出来?”


    慕敛春:“什么意思?”


    “一共三颗,倘若你拿不出来,证明毒很可能是你下的。”


    慕敛春像是忍俊不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楚寒今,我真没想到,你为了构陷于我竟然会想出这么多借口。丹毒吗?巧了,我还真拿得出来。”


    他手伸到袖中,掏出了一颗白玉珠似的丹药,仿佛为了让他看清楚似的晃了晃,递还给流离道的人:“丹毒我没用,还在我手中,你现在又有什么话说?”


    楚寒今只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兰宗主,他是否一直和你走在一起,从未离开过你的视线?”


    兰宗主神色发怔:“要说毫未离开也不可能,但离开的时间也不长,左不过片刻之间。”


    慕敛春:“对了,片刻之间,我并不能赶去放毒,你的猜测又错了,还什么话好说?”


    一番怀疑不仅没起到作用,反而让慕敛春撇清了杀人嫌疑。不过楚寒今脸上毫不见灰败之色,反而半蹲身,“哐!”地抬手一掌拍在地面。


    周围人露出惊讶之色,眼见一道地面涌出金色纹路,山体发出惊天动地的摇晃之声,“嘎嘎”不止,淡淡的波纹笼罩在四周,原来是在这山里设下了几道结界。


    众人吓了一跳,左右对视后又要抽剑。


    楚寒今抬手安抚:“诸位不用惊慌,此阵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找凶手。现在周围都被法阵圈住,天罗地网,蚊子都难飞出去,凶手自然也逃不了。我们可以慢慢地找。”


    慕敛春脸色一变:“你这是要干什么!!”


    楚寒今:“人总不会凭空消失,既然不是你杀的,也不是我和越临杀的,那必然有一个杀人凶手,就在我们人群当中,或者说——”楚寒今抬手一指,“就在这山洞之中。”


    “这……”


    周围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道理,好像又没有道理。


    把所有人框在法阵中,不许离开,未免太过霸道,也太伤人的自尊心了。


    慕敛春抓住这个,转向兰宗主和负阴君:“你们要看他如此儿戏?把我们当猪圈起来,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未免太可笑了。”


    楚寒今:“你慌了?”


    慕敛春:“我慌什么?”


    “你想让雪刀与流明以自相残杀结案,万万没想到我会怀疑这是他杀,真正的凶手就在洞中,哪怕凶手不在这洞里也还有杀人的痕迹!”


    慕敛春脸色难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进这洞里一探便知。”


    现在的情况妙就妙在,慕敛春不想让他进山洞却就毫无办法。若是六宗之人完好无损,楚寒今和越临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问题就在于经过了这次六宗内斗,死的死残的残,多少人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对楚寒今造成致命威胁。


    楚寒今想做什么,再没有人能拦得住。


    楚寒今执意要进山洞,众人何尝不明白,待了半晌,负阴君先道:“既然如此,那就进洞里找找真凶。”


    慕敛春怒极:“倘若二宗的确是自相残杀呢!”


    众人对视:“……这。”


    慕敛春再喝:“倘若他俩只是找个借口要把我们骗入洞中赶尽杀绝呢?”


    “对啊,对啊。”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危言耸听,”楚寒今冷笑道,“你不想让我入山洞找人,无非是怕我找出白孤,不对吗?”


    慕敛春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楚寒今,你心好毒,你想害我,却反栽赃于我。”


    楚寒今:“我这是跟你学的,师兄。”


    他俩互相指责,众人简直搞得糊涂了,实在也不知道该信谁。只不过唯一的真实摆在跟前,那就是楚寒今和越临势强,他俩的反抗毫无用处,不配合只会被永远困在法阵当中。


    负阴君重复道:“先查清楚流明和雪刀死亡的真相。”


    说完,他原地坐下,将抱阳君放倒在地,双手托于他后脑输送起灵气治疗,闭目再不管眼前的事。


    从那金笼双生咒可得,凶手必在慕敛春与楚寒今之间,大家都乏了,不如让他俩先辨出个是非。


    众人眼看负阴君镇定坐下,自己更不是楚寒今的对手,便也在旁坐下。


    楚寒今知道众人所想,着手安排进入洞穴,先询问流离道修士:“你们找到二宗尸体的地方在哪儿?可否带路?”


    修士:“请随我来。”


    楚寒今又转向门派:“为了做个见证,请诸位宗门各派遣二人同往,在旁监察,以免到时候真相大白,却再被有心人操纵颠倒。”


    众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组成了队列,道:“走吧!”


    楚寒今客客气气:“师兄,请。”


    慕敛春却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你想在这山洞里找出杀人真凶,可找出了并不能洗白你天葬坑、风柳城、遇水城之罪,找不出,你也没有损失。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进这山洞?害人之心,路人皆知,你们难道想不明白?竟然还敢跟着他进去!”


    “也对啊……”


    众人闻言,又动摇了,停在脚步在洞口乌泱泱挤成一团。


    楚寒今反笑道:“我只想查清二宗死亡的真相,你却推三阻四不让我进去,难道里面痕迹没清理完,此时正在加急毁坏?”


    众人一听,又赞同:“对啊,再不加紧,恐怕杀人的迹象通通被抹去了!”


    慕敛春看着这群人的动向,宛如一群乌合之众,毫无用处,烦躁得厉害:“难道你们不怕进洞被他杀了?”


    “也对……”人群中又有人点头。


    光想进个山洞便有这么多阻挠,越临实在不耐烦,摩挲着剑柄:“我想杀你们,举手之间,还用得着特意进山???”


    这话狂妄,众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状,却好像又是事实,令人不知道怎么反驳,终于有人说:“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一起进去,看看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大局已定,楚寒今道:“师兄,你还有什么借口?”


    慕敛春脸色阴晴不定,在这场互相攻讦中他落了下风,半晌,拍了拍手,一脸恍然:“哦,我明白了,你二人其实只是想杀了我吧?”


    吵得如此激烈,无极宗宗主站了出来,道:“那我便同行,与慕宗主做个照应,洞内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告知诸位。”


    “好,那就谢过兰宗主。”楚寒今朝她一拱手。


    拱完手,道:“师兄,可以进去了吗?”


    慕敛春脸色一片漆黑,转身走入了溶洞。


    刚迈步进去,周身便被寒气裹挟。洞中水流的滴答声不断,他们沿狭窄的通道往里走,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来到一块石头前,流离道修士说:“这里便是我们发现二宗尸首的地方。”


    地上血迹斑斑,尚未干涸,被水润湿了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楚寒今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便继续往前走,走了约一百步,见一条极细的天然石桥架在裂缝之中,另一头有水潭,乃是山泉汇集而成。流离道修士查验潭水后,说:“丹毒溶解于水,遇水挥发,此水中残留着微弱的毒性,应该是在这个地方化的毒。”


    楚寒今再从水潭往里走,同样走了约一百步,回来说:“水潭往外这一截脚印凌乱,像是被许多人慌乱踩踏过,而往里走却整整齐齐,看不到多少脚印,证明众人发现中毒慌乱出洞应该在水潭附近。毒性进入身体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在这里停留了。”


    众人点了点头:“有道理。”


    楚寒今仰面观望,此处洞穴内十分开阔,有数十丈,头顶悬着钟乳石,漆黑一片,但被灯光一照,可以看到石壁上巨大的缝隙。


    楚寒今说:“这石头里可以藏人。如果搜查,不能轻易放过此处。”


    说到这句话,越临道:“我上去看看。”


    他飞身而起,踩着峭壁上的石块步步登临,转身到了一块突起的石台,道:“这儿有脚印。”


    高处的石台积满细碎的灰尘,而落地时压力大,便容易踩出脚印,再者地面潮湿,而石台上干燥,鞋底的水痕便会让脚印加重。


    楚寒今说:“看来他们去了上面搜查。”


    众人虽然不解,但又点头。


    慕敛春冷眼旁观:“你得出如此结论,又能查出什么呢?”


    他刚说完这句话,越临声音便来了:“石台上有裂缝,脚印往裂缝里面进去了。”


    说到这句话,楚寒今眼眸微微抬了起来。


    他想知道的正是这个。


    按照慕敛春的挑拨离间之计,令六宗互相残杀、或让人误以为他们在互相残杀,必须以雪刀的丹毒毒死流明,流明的剑刺穿雪刀。他先前便猜测是慕敛春故意要了毒药,递给同伙的人毒伤雪刀,待两人皆昏迷休克之后,又把仅剩的一枚毒药拿走,还给慕敛春,这样便能既杀了人,又脱身得清清白白。


    而那枚毒药如何运作?这洞中必然还有其他道路,可以来回走动。


    楚寒今也踏上石台,道:“进去看看。”


    事已至此,诸修士纷纷上前,沿着漆黑狭窄的道路走了进去。


    入口较窄,闻到岩石潮湿的味道。走的距离不过数百步,眼前出现一道分岔,往左走,则出现在流明与雪刀尸体相卧的大石顶端,往右走,则出现在分岔洞口数步后石壁的缝隙高台。两条道都十分隐蔽,极难看出来。


    楚寒今面向慕敛春:“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慕敛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楚寒今心口骤然涌起一股怒气,“说了这么多,你始终不承认,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漆黑的洞穴内只亮着众人点燃的火把,慕敛春眼底的眸光随着火影摇曳,眉眼间的阴影瞬息万变,目光停留在楚寒今身上片刻后,移向别的地方:“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置远山道于死地?”


    “我几时置远山道于死地!”


    慕敛春一字一句:“你既与魔头勾结,还生下了孩子,做错事就该老老实实承认,接受惩罚。可你现在却百般诬陷我,要把我拖下水。远山道没有你能活,可远山道没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句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二位师兄弟又在吵架,可这话里的意思,楚寒今却是再清楚不过,再明白不过。


    慕敛春怨恨他。


    怨他为什么不顶了罪,至少保住远山道的名声,而追根问底,如果把慕敛春也搞得身败名裂,他楚寒今名声又驳不回来,顶梁柱二宗沦为笑话,被诛杀灭道,远山道才是真正的活无可活,再无一天好日子。


    楚寒今手执长剑,闭上了眼:“你说的罪孽,我从未犯下。与越临结为道侣生下孩子,也不是罪过。恰恰相反,你挑拨六宗,试图让战火重焚,这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


    “什么?”


    众人纷纷睁大眼,惊讶地对着目光,十分诧异。


    慕敛春哦了一声,也一副新鲜的样子,说:“此话怎讲呢?”


    楚寒今语气意冷至极:“不要再抵赖。”


    “何来抵赖?”慕敛春说,“我想知道你拼尽全力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是为了什么?为了挽回你高洁的名声?为了你和越临下半辈子继续做夫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孩儿?”


    他声音低了下去,神色镇定平静,可楚寒今怎么听不出来他借这些话在向自己讨问理由。


    高洁名声,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与越临做夫妻,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楚昭阳,比远山道的未来重要吗?


    不对,根本就不对。


    楚寒今说:“你以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错了,我非证清白,而是阻止你毒策达成,阻止接下来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远山道正宫内供奉的第一块牌匾书写着道义,建门四百年,照亮牌匾的明灯从未断过。父亲当年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到现在,你我成了为明灯添香油的人。从前数百年没灭过,现在,我也不会让火灭在你手里。”


    声音平缓,在洞穴内缓缓流动。


    响起慕敛春的低音:“是吗?”


    “师兄。”楚寒今叫他。


    慕敛春抬起头。


    楚寒今一声里,蕴着几十年的情谊,也有无尽的遗憾:“这次是你错了。”


    慕敛春沉默无言,双袖后背,扫视着四处。


    楚寒今忍不住再道:“这洞穴不会更深,藏在里面的人马上能揪出来,你还要继续硬撑?”


    这是死结,慕敛春没有退路了。


    可慕敛春没有说话,而是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着,走了好几步,抬手轻轻拍了拍额头,边重复:“师尊曾说: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数百年没断过,不会让火断于我手。”


    “灯火不灭,远山道不灭。”


    “灯火……”


    他拍着额头,走来走去,无极道宗主脸上出现诧异之色,道:“慕宗主,你……”


    慕敛春缓缓抬起了头,笑了笑,眉梢微微一挑,显得俊朗又有几分苦悲:“师弟啊师弟……”


    楚寒今往前一步:“师兄。”


    “你说这火,到底是什么呢?”慕敛春问,“师尊让我们供奉的火,到底是什么?”


    楚寒今眼眸微微睁大,而兰宗主,以及六宗的十二随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纷纷往后站立,退到了楚寒今背后。


    慕敛春背着手,神色感慨:“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你虽然话不多,可真要辩论起来,却很难吵的过你。”


    楚寒今知道他松动了:“师兄……”


    “方才你挥向我的那一链子,力道真足,让我想起幼年被师尊责罚的时候,后背寒意丛生。”慕敛春说,“你一直唤我师兄,可见你依然对我有情谊。”


    兰宗主心中已知晓对错,对诸位修士互看一眼,道:“出去禀报几位宗主。”


    他们缓缓后退。慕敛春看了一眼,双手仍然背在身后,对楚寒今道:“我又何尝不是?几十年的师兄弟,我每次想对你下杀手,都于心不忍,万分痛苦。”


    洞穴之内,声音回荡,断流的水滴声正在加快。


    慕敛春闭了闭眼,目视楚寒今笑了笑,恍惚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活泼明朗的蓝衣少年:“师弟,再叫我一声师兄吧。”


    楚寒今隐约察觉到什么:“师……”


    话音未落,响起轻缓的脚步,从洞穴尽头走来,穿着一袭颀长的青衣,眉眼如水。


    慕敛春说:“大概三年前,我游历北界认识了白孤,简直如鱼得水,得逢知音,我们许多想法不谋而合,一起喝酒,一起游山玩水,一起痛骂仙魔两道,一起研习禁术邪道,过得好不快活!”


    “我们一起制定了这个计划,想杀尽天下这群贪得无厌之人,为了这个计划,我等了三年,他等了十几年……”


    “我们都退无可退了,”慕敛春漆黑的眸子望着楚寒今,道:“师弟……”


    他唇瓣微微动了动,组成两个字。


    一上一下,下颌微垂。


    可两字说得无比喑哑,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珠便被灰白色包裹,青筋从耳后爬起,血丝彷如藤蔓爬入了眼睛中,视线被侵占,只能化作一声“狺狺”的嘶哑……


    他想说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了。


    傀儡咒入神的速度之快,顷刻便侵占了他全部的神智,让他变成了一具漠然无神的傀儡,唇角明朗的笑意凝固。白孤缓步上前,替他说完了下一句话:“阿宛一直不忍心对你下杀手,让我下咒,倘若再和你成为对手,当他开始心软,不忍杀你时,便让我操纵他的心智,替他杀了你。”


    “师兄!”


    楚寒今嘶喊一声,脑子里空空荡荡,完全来不及想,伸手便向慕敛春的手臂捉去。可慕敛春闪躲的速度极快,后退到几丈开外,双手猛地如同拎着提线木偶,手指飞快地抬升着。


    山洞乃是溶洞,此时突然震动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拼命摇撼,山泉断流的声音加急,淅淅沥沥汇成了溪流,一滴一滴接连不断。石壁的黑影里浮现出了成形的黑影,逐渐变得高大耸立,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乃是召唤的数不尽的傀儡尸。


    傀儡们大步走动着,剖开了地表的裂缝,让本来就脆弱的山洞摇摇欲坠。


    楚寒今蓦地道:“快走!”


    说完,他却是一刻不停朝着慕敛春的方向,伸出手,解开傀儡咒的法决在心中不断默念,灵气运在指尖,指尖不住地发抖。


    经过剧烈摇晃的山洞钟乳石开始往下掉,尖锐石头瞬间将一位修士的脑袋砸入脖颈,来不及惨叫血流便喷出,头颅滚落,和乱石一起,堵在了山洞狭窄的出口。


    楚寒今明白白孤想干什么了,若是慕敛春和自己双双死在洞穴内,便是师兄弟内斗双双惨死,远山道的争端落下帷幕。可其他六宗找不到凶手,还不知道真相,该杀还是会继续杀。


    他要成功,不惜所有人都死。


    楚寒今拽住慕敛春的手臂拉开衣襟,后颈黑色勾玉赫然在目,他手刚放上去,便被反绞着挣脱开来,改为捉住楚寒今的手腕,用力一拧。


    乱石如雨,哗然砸下,石块划破他的衣衫,背后是越临的声音:“阿楚!”


    山势高重,坍塌下来是数百万万斤的重量,可以将任何血肉之躯压成薄纸,压成碎石中的肉泥。洞穴内响起了虎啸般的狂吼,风来回穿梭,“轰隆”一声爆响,似乎是某处支撑的山脊开始断裂。


    楚寒今转头:“没有时间了,你快走!”


    他俩都想走,可慕敛春哪里会让他们走?


    傀儡朝着洞口狂奔,追逐往外逃跑的修士,他们骨骼挤在一起堵住去路,拼命往外跑时手脚都断裂了,但只要一抓住修士,立刻像个布娃娃似的拆烂成几段,将残肢插到自己的身体里组成新的构件。


    楚寒今被傀儡困住,逆流冲向慕敛春,躲闪着狂风骤雨般的乱石,抬手刚要触到慕敛春,眼前却“哐当”陷入一片黑暗——


    有什么东西迅疾地砸落下来,过于巨大,将立于石潭旁的慕敛春肩背砸弯了,砸得双腿踏入泥水中。


    慕敛春左臂断裂,可右手仍然操纵着成百上千的傀儡,源源不断从土壤的裂缝中钻出,要阻止楚寒今的去路。


    楚寒今声音带血,叫:“师兄——”


    耳边狂风和石头砸落的动静让一切说话的声音变得渺小难闻,越临心知白孤不死此局不解,踏着乱石脚步上升,直奔高台上的青衣而去。


    傀儡拽住他的脚踝,想把他往下拉扯,但顷刻间被剑气划开,如重石般坠落在地。


    白孤看他一眼,反倒不走:“九哥。”


    “噗呲——”


    没有任何回应,任何语言。


    越临面无表情,一剑刺入他腰腹。


    干脆至极,利落至极。


    杀完没有任何的停留,越临跳下高台,听到背后白孤气若游丝一句话:“杀了我又如何?我赢了。”


    越临回头:“你输了。”


    白孤哼笑了一声:“你和你的爱妻可是我的陪葬品啊,还得意呢。”


    话音未落,他尾调变得极其奇怪,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一个血窟窿。


    在他微微瞪大的眼睛中,越临收手取回匕首,


    再也不说话,急朝着楚寒今的方向过去。


    当中窄细的桥梁被切断,巨大的石头堵住了慕敛春和楚寒今出来的路,只能看到两道身影在狂风中若隐若现。楚寒今运气,掌中长剑啸然,聚起一道银白色的光亮,猛地砍向巨石当中。


    “轰!”地一声响,巨石爆裂,石头重重划伤他的脸和手臂。双眼被无数石子袭来,楚寒今眼前一黑,被一只手臂搂住了腰,身上皮肤碎裂的疼痛感并没有发生。


    烟尘之中,越临替他挡住了乱石,双眼尽是红血丝,启唇道:“疼吗?”


    楚寒今:“越临——”


    “你做的已经够了,让他和他的傀儡葬身山林,永生永世不得出。”


    越临贴着他的额头,重重一吻,“现在,我们一起去面对洞外的一切吧。”


    楚寒今眼眶滴血,回头看了看狂乱的山石。


    乱石如雨烟尘漫天,慕敛春失去了主人的操纵,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复方才的凶神恶煞,浑身残破,反倒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楚寒今想起慕敛春清醒前启唇的口型,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


    “快走——”


    楚寒今白衣被风吹得狂乱,仿佛与某种记忆决裂,拉紧越临的手:“我们,我们……”


    他俩在乱石中翻越。


    钟乳石自背后狂暴砸落,地动山摇,这一路越临的剑锋利无比,劈碎了拦路的傀儡和乱石,轻巧的纵跃时,听到背后山脊断裂的咆哮声。


    越来越近,好像一头猛兽在背后追逐。


    只要被这阵咆哮追到,就被沦为虎口之食。


    道路越来越狭窄,劈砍时需要的灵气也越来越多,烟尘堵塞了鼻腔,胸口狂跳着,好像也有一座巨大的山脉在心中坍塌。


    眼前露出微暗的光亮,山峦倒塌的黑暗也骤然降临,越临猛地将剑竖起,一道紫红色的电光“刺啦”划出,几如贯日之长虹,撑载着半块颓圮的山脉,电光鸣爆,留有了一线之光。


    楚寒今握住越临的手,被他混着血腥味吻了吻唇边,说:“我爱你。”


    楚寒今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越临伤在什么地方,眼中滴出血泪,用力呼吸着:“越临……”


    他的眼前,有什么东西倒塌了,摇摇晃晃。


    晃成了几道影像,重叠,又分开。


    楚寒今脑子里一切空白,仿佛僵死之尸,握着越临的手腕,拼尽全力,朝那一线微弱的光亮攀爬上去——-


    “人救出来了吗?”


    “君上莫慌,月照君和……他的道侣都出来了,月照君拼命抓着他,一点一点拖出来的,只是月照君身受重伤,道侣更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现在流离道的人正在紧急救治,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其他人呢?”


    “跟随月照君进去的十二个人,并兰宗主,出来了六个,其他人都死在了洞穴中。”


    “唉……”


    声音沉静了一会儿,在问:“那慕敛春呢?”


    “他和魔君白孤,都死在山里了。”


    微微晴朗的天气,负阴君站在丛林中,听见这句话后放下了怀中的抱阳君,道:“我过去看看吧。”


    “好。”


    负阴背着双手,在他眼前是一座倒塌的山脉,当时众位等候的修士听到了山内的咆哮声,猜到这座山估计要坍塌,连忙往后退了数十丈。果不其然,山脉先前是个尖尖的拱顶,到如今变成了歪倒的拱顶,仿佛被人拦腰折断。


    不过走过山旁边时,还能看到一截驻在其中的长剑,血红色,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住的,竟然让倒塌的山势就此顿住。


    负阴走了一会儿,走到了流离道短暂搭建的木棚底下,他们砍树和竹子,织成了几张简易的床,上面躺着好几位伤痕累累的修士。


    他还没走近,便问:“月照君呢?”


    修士示意最靠近竹筏的那一张床。


    负阴走近,发现床比他想象得要宽些,白皙清贵的男子躺在榻上,衣衫破烂,被一条素白的毯子盖着,眼皮合拢,轻微呼吸,一直在沉睡当中。


    负阴问:“月照君伤得重吗?”


    流离道修士探了探脉象,道:“身上伤口不深,可元神有些溃散,精神受到的冲击很大。”


    负阴点了点头:“烦请诸位好好疗养。”


    对方应了一声。负阴本来想走,又想起来:“他那位道侣呢?”


    流离道修士抬头示意:“也在榻上。”


    负阴:“嗯?”


    他只看见半截黑色的毛发,一团体格不长的隆起,像个箱子,还以为里面放着东西,没想到是个人,脸色骤然凝重起:“他……”


    流离道修士沉痛地点了点头:“对,他的双腿俱被乱石砸断,右臂也断裂了,唯独剩有一只右臂——”


    流离道修士轻轻掀开白布,负阴看见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只白皙染血,一只瘦削染血,十指紧扣。


    “从山里接过来便是这样,手一直牵着,扯都扯不开。”


    负阴皱着眉,眼神继续往上,瞥见了月照君那个几乎被砸得稀碎的道侣,心中一阵说不上来的悲哀,心情十分复杂。


    他向来知道楚寒今修习的是无情无欲,清心寡欲之道,从未想过他会找到道侣,现在看来,感情还用得如此深。


    然而更让他觉得悲哀的事……


    他的道侣经此一役,被砸得稀巴烂,大概率是个废人了,楚寒今下半辈子要怎么过?


    他是有道侣的人,很能体验次此中的艰辛,重重叹了声气,背着手,走到了无极道兰宗主的病榻前,望着她:“兰宗主体感如何?”


    兰宗主摇了摇头:“我无碍,还是月照君受伤严重。”


    两人坐着叹息了一会儿,各自也散开,临走前负□□:“倘若下午有空,兰宗主过来一趟,我们议议此次围剿的得失吧。”


    兰宗主点头:“好。”


    声音逐渐平息,只有凉风吹过了这间小筑。


    下午,六宗的人全都离去,在竹林下团团围坐,商议此次围剿的损失。


    断断续续的声音被风吹来,病榻上雪白的床单时不时被吹拂,将绢布撩起,露出两双紧握在一起的手。


    也不知道吹了多久的风。


    渐渐的,那白皙的手指缓缓动了一下,好像注入灵气,苏醒了过来。


    紧接着,手指动了两动,察觉到掌中还有手指的一刹那,蓦地再次握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


    第84章 84


    半个月后。


    深秋,远山道的银杏叶子都晃了,被风一吹,簌簌地落到地上。


    楚寒今在正殿与诸位师叔议论了事,散后第一件事不再是回月照宫,而是走向了书房。


    识字教谕看到他时,站起了身,刚要说话:“月照君……”


    楚寒今赶在他出声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发出动静。


    教谕便不再说话,低下头背过书,继续考学堂内童子门的识字情况。


    而在排队的一群小童子中,有一个头发上扎着揪揪,用一根红绳绑紧了,脸颊白皙圆润,生得十分可爱,此时人还没有两本书站起来高,但也捧着书站在人堆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不知道在背什么。


    他前面站了个小女孩儿,此时也覆着书,皱起小眉毛,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


    楚昭阳见芽芽紧张,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我都记住啦。”


    再说:“一会儿要是你写不出来,被教谕先生留堂,我也留下来,陪你写字。”


    芽芽立刻点了点头:“那我就不怕了。”


    倒是楚寒今听到这句话,本想着在台阶旁再站一会儿,却轻轻叹了声气,转头朝着汉白玉道大步走去。


    本来以为两个小孩儿能正常时间下学堂,但如果要等着芽芽练字,估计得挨到深夜了。


    楚寒今嘱咐身旁的人等着,自己踩着满地的落叶,先一步回了月照离宫。


    没有以前那么清冷了,门口的童子换成了五阶修士,自从他入继宗主以来,几位重视礼节的师叔纷纷批评他先前清冷孤傲的作风不对,要更多人服侍才更能体现宗主的尊崇,楚寒今心中虽然觉得这并不重要,但无意在与几位老者周旋,便都点头应承下来。


    月照离宫内的落叶都被扫干净了,庭院楼台十分整齐,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楚寒今刚走进院子里,便听见了嘎吱嘎吱木轮转动的声音。


    “才回来啊?”几分疏懒的男声。


    轮椅上坐着的越临像是在晒太阳,只是这时候太阳也沉了,他还坐在台上,显然是等人。他穿一件月白色绣着纹路的外衫,再罩着一件鹤氅,乌黑的长发半用玉冠束着,眉眼年轻俊朗,懒洋洋地转头看他。


    “儿子呢?”


    楚寒今手放上他轮椅:“陪芽芽留堂了。”


    听到这句话,越临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反倒赞成地点了点头:“很讲义气的孩子,随你。”


    说完,轻轻牵住楚寒今的手:“我不晒太阳了,进去吧。”


    这轮椅设有机关,也不大推,自己便能走。随他走到内殿,越临自然而然地解下了纱幔,殿内的侍从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空间变得逼仄温暖不少。


    楚寒今例行半蹲着,细长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双腿:“还不能走吗?”


    越临:“暂时还走不了。”


    楚寒今蹙眉:“可你的腿已经长好一段时间了。”


    越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双腿就是走不了,使不上劲。”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攀着楚寒今的脸,轻轻吻了上来。


    楚寒今后背习惯性地一僵,但立刻松缓下来,半扶着越临坐下的轮椅,垂下了眼,仍由越临的手指轻轻蹭自己的唇瓣。


    越临漆黑的眸子加深,蹭了几蹭后,便将拇指轻轻抵开他的牙关,侧头舔了舔,捉住了含在内的舌尖。


    越临边亲他,边叹息着说话:“今天又遇到背后说我坏话的小弟子了,真不规矩。”


    楚寒今眼尾微微泛红,别扭地承受着,压抑住喘息:“说什么?”


    “说我怎么配得上你啊?要不是用那柄剑撑山救了你的命,你清雅高贵,断然不会委身于我。意思是我强迫了你。”越临厮磨着他的唇,“你在远山道的迷弟太多了。”


    楚寒今道:“他们说错了。”


    “嗯,毕竟驻剑撑山这事前我们孩子都有了。”越临语气装着可怜,手却是娴熟地解着他的衣衫,“不知者无罪,我会努力当好你道侣,让他们对我心服口服。”


    说着,便拉开楚寒今的衣衫:“床上也会好好服侍你。”


    楚寒今:“……”


    现在算是下午,青天白日,一会儿指不定还有人要找楚寒今议事,而越临居然就开始上手上脚了。


    楚寒今按住他的手:“越临。”


    越临语气和煦:“很快的。”


    楚寒今咬紧牙关:“越临……”


    他白皙手指微微攥紧,心口揪紧,没说出下一句话眼尾便扫上了红意。越临现在的模样,身子虽然都已完好,但腿却始终动不得,因此他们夜间行事,便是楚寒今……


    “不行吗?”越临问。


    楚寒今:“不行。”


    越临体格虽和先前没有差别,力气却羸弱了些,见他不松口,便轻轻叹了声气,道:“那就算了吧,可能你也更喜欢我来动,只是我这身子近日太废,你勉强和我行事应该并不觉得快乐。”


    楚寒今:“……”


    这又是在说什么话?


    越临道:“楚宗主去忙,我再到院子里赏赏花。”


    “……”


    楚寒今垂眼,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月照君,玄青子有请。”


    楚寒今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转身掀开纱幔,出了月照离宫。入继宗主之后事情多了许多,玄青子是他师叔之一,现在把他叫去,是想议论慕敛春的丧葬问题。


    玄青子说:“慕敛春为名禄所惑,以至于走火入魔,堕入魔途,想来还是不立碑,不入宗庙为好。月照君觉得呢?”


    楚寒今颔首:“不入。倘若入了宗庙,对不起那些因他而死的死者。”


    玄青子点了点头,拿起笔,在纸上记录什么。


    楚寒今脚步迈出门槛,留下一句:“来年祭祀我父亲,在旁边多撒一把纸钱,最多不过如此了。”


    玄青子又静静点头。


    楚寒今再去了一趟书院,看看球球是否下了学堂,倒是看见了芽芽的爷爷奶奶,手中捧着两份荷叶包裹的糯米糕,两只小木偶,两双小雨靴,笑盈盈地坐在亭子里面等。


    光看了一看,楚寒今又猜到,两位老者来接芽芽,顺便要带球球过去宵夜了,说不定还要睡一晚。


    楚寒今垂下了眸,转身,白衣蹁跹,独自又回了月照离宫。


    只不过这次进去,倒没再看见越临坐着晒太阳。


    “越临公子睡了。”仆从说。


    “……”


    楚寒今蹙了下眉,知道他闹别扭,进门挑起纱幔,还真是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眼。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


    楚寒今坐在床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越临……”


    刚一声,越临眼皮便撩开了,深金色的眼眸望着他,淡淡道:“回来了?”


    楚寒今:“回来了。”


    “你先去吃饭,别饿着。”越临声音十分平稳。


    “……”


    是吗。


    还客气起来了。


    楚寒今便站起身:“那我去——”


    谁知道刚这么说完,就被牵着袖子狠狠带倒在床,丝绸被褥发出轻微的声音,越临发烫的呼吸落到他耳颈,低音咬牙:“还真去?阿楚,你心里当真没我?”


    “……”


    他扑上来的一瞬,楚寒今便察觉到了他的热切,脑子里是他在院子里等自己,是这些天的伤痛,是这一年的腥风血雨。


    楚寒今半闭着眼,眼角红湿不堪:“有你……”


    他搂着越临的肩膀,被他抱坐在怀中,热意快涌出来了。


    越临低,气息不稳:“除了心呢?”


    楚寒今红了一片:“有,”


    确认似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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