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解脱
安嫔还从未穿过这般艳的桃色旗装。
她今日特意戴上了最为贵重的点翠嵌珠钿子头,旗装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淡萤色紫薇花,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又被称作银薇。她似乎已经知晓,被请来承乾宫并非喜事,却还是盛装打扮一番。
承乾宫正?殿内,康熙坐在宝座上,蹙着眉头打量行着蹲安礼的安嫔。
帝王并未叫起?,反而斥责:“贵妃病重?,你竟穿得这样张扬。原先朕还不信宫中流言蜚语,如今却觉着实在并非空穴来风!”
安嫔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扯着唇角笑道:“嫔妾这不是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嘛。再说了,宫中流言蜚语做不得真,自然是有?人?嫉恨嫔妾,刻意为之。说不准,还是贵妃反过来污蔑呢。”
康熙冷笑一声:“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贵妃来污蔑。不说旁的,六月初你来承乾宫请安可有?其事?”
“嫔妾是来过。”
“来给上位请安,便出言尖酸刻薄,说人?‘上了年纪,不能?生育,趁早叫佟家换个女儿进宫’?”康熙负手起?身?走到安嫔面前,不等回话,便伸手拔了她钿子头上的一朵紫薇大簪,“这是从前你入宫朕特意命人?打造的,如今你却?不配用它!”
没有?了大簪固定,点翠钿子歪落,安嫔用心藏好的白发?也随着青丝披散下来。
她依然不慌不忙道:“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何必再问嫔妾呢。嫔妾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想要为两?位犯错的哥哥寻个出路罢了,没成想所托非人?……”
安嫔说着,含着幽怨看向佟佳氏所在的东次间。
康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提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铁岭李氏出过一位‘抚西额驸’李永芳,得余泽荫庇五十余年,如今凋零至此,足见孙辈有?多不中用!”
“既然说到了,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两?位好哥哥——李荣宗、李耀宗二人?私挪公用,与你阿玛刚阿泰一般,都是不可信任的阴险狡诈之辈,朕绝不会再重?用。只是罚没家产,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可你偏要多此一举,如今害得贵妃卧床重?病,若她出了半分闪失,朕要你,还有?你两?位哥哥们一同陪葬!”
见安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康熙彻底生了怒意。
他心中很?清楚,昔年刚阿泰任职宣府总兵官,是因为御下不严,才会摊上了侵吞饷银案导致罢官。可他今日还是将李氏父子一同打为“阴险狡诈之辈”。
这其中,不只是对铁岭李氏有?不满,亦有?对汉臣降将的不信任在作祟。
只因抚西额驸是明?王朝头一个投降的降将,为了叫天下汉人?不觉得寒心,才会优待至今。
安嫔也早就看透了帝王冷酷无情?的这一面。
听到这些话,她丝毫不惊讶,反而打从心底舒了口气,畅快起?来。
两?位兄长寄来的无数封家书,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头,日日滴血,足有?八年之久。今日终于被她寻到机会,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如何能?不欢喜。
好在,三哥哥李显宗并未插手此事,只默默做他的世管佐领。也算李家这一脉留后了。
安嫔心中诸事落定,不发?一言深深叩首。
这个头是对着佟佳氏磕的。
康熙由?着她磕了头,冷笑一声:“梁九功,传朕旨意,即刻降李氏为官女子,押送回咸福宫配殿,备鸩酒一壶、白绫一条,由?慎刑司派人?日夜看守。朕要她时时刻刻悬着心,祈求贵妃平安无事才好!”
安嫔被押走了。
但她并不会祈求佟佳氏平安无事,她巴不得借这件事两?腿一蹬,魂归故里,好回到她能?自由?策马、漫山打猎的关外去?。
……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正?与胤礽说着佟佳氏的病情?,闻言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安嫔看得深,却?想不开,到底还是钻了死?胡同。”
胤礽也惋惜道:“佟娘娘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暂且想不开的时候,便不要去?看那?么多。外界纷杂干扰,只需内窥本心便能?得一份宁和。”赫舍里拍了拍儿子的手,“额娘只希望你能?在风雨来时,停下来好好吃饭睡觉,便总有?雨过天晴,重?新启程的时候。”
胤礽翻过掌心,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在赫舍里的手心:“儿子明?白,多吃多睡多动弹,这些年向来如此。”
赫舍里不免弯了弯唇。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胤礽便要去?文华殿听汤斌授课。
赫舍里看着儿子出了前院,斟酌片刻道:“安嫔请求回关外,曾被皇上拒绝过一次。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本宫觉着或许重?提此事,皇上会愿意放一批人?出宫去?。”
康熙一向是个聪明?人?。
安嫔有?求死?之志,他应当也能?窥出一二。即便只是为了后宫安定,他也会重?新考量一番。
只是,这话此时不能?由?她来说。
赫舍里看着窗外的木香爬藤许久,才吩咐夏槐:“梳妆吧,本宫去?翊坤宫亲自接了四公主,一道探望贵妃。”
*
承乾宫主位心力交瘁,需要静养,因而不见六宫前来请安的一众妃嫔。
赫舍里到时,宫内愈发?显得寂寥清静。
东暖阁内,佟佳氏刚醒不久,只用了小半碗稀粥,便摆摆手叫栀子将午膳都撤了。栀子红着眼,知道主子这是口里发?苦没胃口害得,只连忙抹去?眼泪应一声,将炕桌和吃食都撤下去?。
塔娜进了殿内,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再顾不得其他,快跑几步扑到佟佳氏床边。
“额娘——”
佟佳氏怔愣片刻,眼中便溢出藏不住的欢喜:“塔娜,你怎么跑来了?”
塔娜跪在脚踏前,小心翼翼地虚靠在佟佳氏怀中:“额娘伤心,不想见我,但……我实在想额娘了。”
佟佳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郭络罗氏寻的说辞。
她也不戳破,只抚着塔娜的脑袋:“额娘怎么会不惦记你呢,只是这样的状态,不仅照料不好你,还会惹得你伤心。额娘不愿。”
母女两?人?好好互诉衷肠一番,前些日子被谨嫔离间的生疏和隔阂便烟消云散了。
赫舍里只在外头明?间呆着,不去?打搅。
又过了一会儿,塔娜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不好意思地福身?道:“皇额娘,是我一时话太多了,耽搁了时间,额娘请您进去?说话。”
赫舍里笑了,摸出两?块绰科拉递给她:“你二哥最喜欢吃这个,说含在口里就能?叫人?欢喜。好孩子,去?吃吧,皇额娘与你额娘说会儿话。”
四公主点点头,谢恩出去?了。
东暖阁只剩下赫舍里与佟佳氏二人?。佟佳氏靠坐在床上,笑道:“我便知道,唯有?表姐才会想方设法将塔娜带过来。”
这一声表姐,叫赫舍里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也就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帮她掩了掩夹被:“你都知晓谨嫔背后的小心思,也不生她的气吗?”
“郭络罗氏待我,固然是有?几分叫人?心寒。”佟佳氏无奈摇头,“但塔娜是个顶好的孩子,只希望我走之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过得好。”
赫舍里叹息:“有?亲额娘照拂自然是好,可你若走了,四公主还能?心无嫌隙与谨嫔做个相?亲相?爱的母女吗?那?你未免也太看轻自个儿在四公主心中的份量了。”
佟佳氏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女儿的心境也会因此变化。
赫舍里又拉过她的手:“方才去?翊坤宫,我冷眼瞧着,四公主与谨嫔生分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作对之象。你留她们在一处,反而徒添怨气。”
因生死?大事生出的怨怼之心无从可解,时间久了,那?点母女情?分怕是全都耗干净了。
佟佳氏反握住赫舍里的手:“我身?在其中,辩不分明?,还请表姐帮我。”
赫舍里便将自己?的打算与她一一说了。
未经册封的后宫女人?若不适应宫中,可以发?还母家,甚至另行自嫁,这都是满清旧有?的习俗;便是册封过的嫔位及其以上,也可以经由?皇上特许开恩,或是因罪驱逐出宫。
赫舍里想要将敬嫔、端嫔、谨嫔、以及下头几个经年见不到圣颜,又不适应紫禁城的贵人?庶妃都放出去?。
佟佳氏忽然开口:“那?刚刚降位的李氏呢?”
“她怕是不能?了。”赫舍里怔了片刻摇头。
李氏已?经降位,逃不过毒杀这一条路。而敬嫔她们,也是因为有?李氏在前头,才能?有?放出宫回到母家的机会。
只看她们怎么选了。
佟佳氏有?些唏嘘,又应承道:“此事由?我来跟皇上提是最好的。若能?叫宫中少几个我这般的,叫塔娜活得更快活些,便也值当了。”
……
次日夜里,佟佳氏的病情?再度恶化,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她费力睁开眼,伸手覆上康熙的脸颊,将自己?的临终遗言明?晃晃摆出来:
“臣妾走后,还请皇上送李氏一场体面,臣妾的病在心,不能?全赖她。至于她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多有?苛求,两?年前更是将她的侧室生母也逼死?了,宫中许多人?都听过……皇上,便按规矩严惩吧。”
“再有?,自从十六年之后,后宫中就再未有?女子放归母家了。还请皇上依照大清祖制,放些人?回去?,就当……为臣妾祈福了,好吗?”
这些事,康熙近日来也会时时想起?。
李氏要拉着母家两?个哥哥一道求死?,到底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来,李耀宗、李荣宗着实可恶,这些年多有?书信羞辱、并以李氏生母安危胁迫,要她争宠。康熙本就打算放任这兄弟二人?被连坐。
如今佟佳氏提起?了,他便沉声应道:“朕都答应你。这些都是小事,旁人?的事,你就不为自个儿求些什么吗?”
佟佳氏笑了笑:“佟家和四公主自有?皇上庇护,无需臣妾担心。”
只是四公主再无额娘在侧,要学着独个儿应对万事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直至抚摸着康熙的手彻底落下去?,终究是大限到了。
夏夜的凉风穿过撑起?的窗扇,吹入暖阁内,带来一阵奇异的海棠花香气。
佟佳氏死?在康熙怀中,走的十分平静。
*
七月十一一早,宫中又挂了白。
承乾宫怡贵妃早逝,皇上心中悲痛,为替贵妃祈福,特意开恩放归一批宫妃,连同康熙十年入宫的敬嫔都送回关外完颜氏家中。
谨嫔郭络罗氏尚未行过册封礼,便不能?算是正?式的嫔位,也以贵人?的位份,一道被发?送回盛京郭络罗家,交到她阿玛三官保手上。
四公主沉浸在佟佳氏早死?的悲伤中。她知道额娘郁结于心,却?一直未能?帮着早些走出来,因此耿耿于怀。
郭络罗氏同意出宫,也是因女儿“亲养母不亲她”的态度寒了心。
叫赫舍里意外的是,端嫔却?不愿回到抚顺董家。
她福了福身?道:“嫔妾不比几位妹妹,在家中并无立足之地,还是留在宫中吧。”
这事本就是出于自愿,赫舍里点头应了,康熙便也随端嫔去?。
接下来,就要定下怡贵妃的谥号、丧仪规制、佟家是否要推恩封赏等诸多事务。桩桩件件极其繁杂,康熙索性去?了景仁宫,与赫舍里商议起?来。
“朕打算追封表妹为皇贵妃,谥号定为温怡,如何?”康熙在纸上落下这二字。
赫舍里想了想,在怡字边上,写下一个“懿”。
“佟妹妹生时碍于祖宗规矩,不能?用这个字,如今已?经薨逝,她当得起?。还请皇上为她定谥号为‘温懿’。”
康熙点头应下:“就听舒舒的。将温懿皇贵妃的梓宫葬于景陵,朕会亲书悼亡诗祭奠。”
“另外,还有?佟府推恩的事儿,皇上可莫要忘了。”赫舍里不等康熙说,便主动提出来道,“到底是皇上的母家,皇贵妃孝期一过,又有?府中二小姐进宫,莫要叫人?看轻了他们。”
康熙叹道:“也没人?敢看轻佟国维的女儿。只是朕念着额娘与表妹,少不得想要推恩佟国维为一等承恩公,授予诰命,世袭罔替。再有?就是——”
“佟家这一脉,朕想要抬入满洲镶黄旗。皇后觉着如何?”
赫舍里能?觉得如何。
皇上亲政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佟养真一脉从汉军正?蓝旗抬入上三旗,这回直接入了满洲上三旗,无非就是想要抬高生母家族地位,以期进一步巩固皇权罢了。
她难道还能?拦着,唱反调吗?
自然是盛赞一番,附和两?句了。
不过,赫舍里话锋一转,也打算借此为自个儿谋些利好的事。
“说到这里,臣妾不免想起?来,此番为佟妹妹祈福,宫中嫔位空悬,妃位也只有?三人?,皇上您看,是不是也施恩后宫,大封一次呢?”
康熙想了想,点头应道:“嫔位之中唯有?僖嫔诞育一子还未得晋升,她入宫多年又很?是本分,便晋为僖妃吧。另外,章佳贵人?有?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给个嫔位也不为过,封号就定为‘敏’字。余下的——”
康熙想了半晌,忽然记起?这几年每日都会来养心殿外请安磕头、尽力讨好的八阿哥胤禩。
这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康熙不算喜欢,却?很?受用。
于是他道:“八阿哥生母如今还是个常在?”
赫舍里没想到帝王会突然提起?这个人?,微怔之后,点头道:“是,觉禅常在一直住在延禧宫。”
“八阿哥聪颖孝顺,朕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给觉禅氏个机会,封为嫔吧。”康熙觉着再想不起?来任何人?,摆摆手道,“还有?多的空位,舒舒看着办便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觉禅氏靠着儿子得了个嫔位,赫舍里便打算抬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上来,也晋做嫔位。
戴佳氏出身?比觉禅氏高出不少,同样生的是阿哥。
康熙没道理拒绝,便要内务府拟定这二人?的封号,择日下诏。
没过几日,长春宫僖嫔诏封为僖妃,戴佳常在为成嫔,延禧宫觉禅氏为良嫔。
后宫中经此一遭,变成了一位宁贵妃,惠、宜、荣、僖四妃,外加端、成、良三嫔的上位局面。
六宫主位已?满,康熙便没叫成嫔和良嫔挪窝,只从东西配殿搬去?了后殿正?殿居住。
*
赫舍里这头忙过了,便打算去?送一送安嫔,不,如今该唤作李氏。
咸福宫地处六宫西北角,又因主位是蒙古嫔妃,皇上寻常都不会过去?。赫舍里坐着步辇到时,正?瞧见里头的慎刑司嬷嬷疾声厉色,请李氏喝下毒酒。
李氏没应,只反复追问一句:“李荣宗、李耀宗死?了吗?”
奴才们哪里知道这些,还当她是不愿遵旨,越发?急迫地想要叫李氏赴死?。
赫舍里蹙眉,进了门道:“好歹是伺候过皇上的主子,如何能?这般对待。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与她说。”
屋里走干净了,李氏便不必再挣扎。
赫舍里叹息:“你放心,有?温懿皇贵妃临走前帮你说了话,这会儿,你那?两?位‘好兄长’已?经因贪污一事被问斩,他们的家人?也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
李氏双眼蓦地红了,跪地叩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贵妃娘娘。”
赫舍里将人?扶起?来:“你三哥哥还好好的。李家不会真的倒下去?。”
李氏便露出了这几年都未有?过的笑容。
她即便贬作官女子,今日穿的也依旧是那?身?绣了紫薇花的旗装。红的衣裳,红的唇,喝下鸩酒之后,又流出了红的鲜血。
她也不管那?些血迹,靠坐在桌边,抚摸着身?上的刺绣,仰头看着赫舍里笑了。
“紫薇花从五月盛放,一路开到八月,嫔妾最是喜欢。从前皇上说,花无百日好,嫔妾这朵紫薇却?定能?有?百日红。昔年桩桩件件的承诺,皇上怕是都忘干净了吧。”
“只怪嫔妾从梦里醒的太晚,终究是来不及。”
“娘娘,敬嫔她们……应当自由?了吧?”
*
赫舍里从咸福宫回来,便一直有?几分魂不守舍的。
八月的天,正?是紫禁城最热的时候。赫舍里仰头看去?,成团的云高悬在蓝天之上,一动也不动地杵着,叫人?觉着悠闲自在。
她就这么坐在前院的树池子边,盯了小半个时辰。
胤礽从外头进来,猫着腰将冰凉的双手覆上她眼前:“额娘猜猜我是谁?”
赫舍里回神,笑得欢喜:“满宫上下,还有?哪个小猢狲敢喊本宫额娘呢。”
胤礽便松了手,挨着赫舍里身?边坐下,与她肩并肩一起?看云:“额娘说的是,下回儿子得称一声‘皇后凉凉’。”
这一句话彻底叫赫舍里开怀笑起?来。
她记起?儿子小时候“额凉额凉”地喊,总是像个糖团子一般撒娇叫唤,叫人?欢喜又好笑。那?时她还疑惑,不知这孩子口音像了谁。
如今,也只有?特意逗她开心时能?听到了。
胤礽剥了个橘子,跟赫舍里一人?一半地分着吃起?来。
“听夏槐姑姑说,额娘这几日喜欢看云?”
赫舍里垂眸笑着,便知儿子来意。她点头道:“夏日的云瞧着人?心里舒坦。额娘在想,李氏饮了鸩酒之后,不回关外、不当李家女儿,只做这么一朵云也是件乐事。”
胤礽笑着赞同:“额娘高见。等下雨了,就又能?落入大地滋润万物,再随之蒸腾重?新变成云。如此往复无穷乐也。”
赫舍里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新鲜得不行:“你从何处学来的?”
胤礽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脑子里就这么认定的。
于是笑着挠挠头:“听法兰西传教士白晋讲的,他还会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额娘若是感兴趣,儿子一一讲给您。”
赫舍里很?高兴儿子愿意跟自己?分享生活,也很?欢喜于接触新事物,应一声:“好。你说什么额娘都仔细听着。”
胤礽这些日子被大阿哥刁难了好几次。
康熙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态度叫太子爷有?些忌惮,也便没有?实打实的反击回去?,只嘴上打个机锋,占占便宜。
今日只与额娘坐这一会儿,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不由?笑起?来,也不知到底是谁来安慰谁。
赫舍里忽然开口讲起?了心事:“从前,李氏总是穿着紫薇刺绣的旗装,额娘还当她喜欢紫薇花。那?日去?送她却?明?白了,她曾经或许喜欢,可是后来,皇上承诺她花有?百日红的时候,紫薇便成了她过不去?的执念。”
说到底,帝王于情?爱上的承诺怎能?当真呢?
紫薇花象征着沉迷之爱。
倒真是有?些像了从前的李氏,沉醉于玄烨的空口承诺中,无法自拔。
赫舍里摇了摇头,以此事暗自警醒自个儿:往后步步难行,她不必再对玄烨留情?分。
胤礽默了片刻,忽然说:“额娘,您也有?执念吗?”
赫舍里愣住,看着面前这双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凤眸,张了张口没说话。
若说她有?执念,便是保成了。
否则也不会活到今日。
见她不答话,胤礽也没逼问,笑着自顾自道:“这世上不止云是自由?的,风雨雷电,暖阳晴空,山间鸟兽鱼虫,闲花野草都能?得两?分自在。只不过,这一切都脱不出四时更迭,生老病死?的规律去?。”
“既然总在规则之内,儿子便觉着,不囿于心才是件顶好的事。”
赫舍里不免笑起?来。前阵子因着温懿皇贵妃的事儿,她还语重?心长教导保成呢,今日反倒被上了一课。
这些话,她很?受用。
赫舍里才要感叹几句,便见胤礽笑得神清气正?,又道:
“无论额娘有?什么执念,儿子只希望您的心能?得大自在。其余万事,都有?儿子在前头呢。”
第62章 还击
八月末,钦差大?臣索额图带着四?十?名随员,二百余名护卫抵达了大?清与沙俄的交界处——尼布楚城。
随后,沙俄派出的俄戈洛文也到了。
这场尼布楚城的谈判,有康熙当年?看中的法兰西传教士张诚作为翻译,全程随同。
直至从谈判桌上下来,回到?住处,索额图才臭着一张脸骂道:
“这帮脏心肝的东西,见我大?清在东北边境没有精确的舆图,就打?量着多占便宜呢!幸而?太子爷有先见之明,特意叫我禀奏皇上,请求张诚随行,才没着了罗刹的道。”
张诚是南怀仁之外,最为精通那些?个天文仪器的,对什么经纬之事自然也就比索额图了解许多。
索额图想到?这些?,当即写了奏折,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师去。
九月初,索额图与沙俄陆军大?将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签订边界条约时,那道折子送到?了康熙手中。
养心殿东暖阁内。
康熙与胤礽对坐,将折子上的事儿简略告知之后,夸赞道:“做的不错!朕都没想到?,张诚跟去还有这般用途。”
胤礽笑了笑:“儿子这都是误打?误撞。不过,大?清从这事儿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康熙眼中带着欣赏之色:“怎么说?”
“没有精确的舆图,就容易在领土纷争和军事对战时处于?被动。”胤礽垂眸,斟酌着措辞,“儿子跟随白晋学习西洋奇巧时,听他提起过经纬度法。汗阿玛不妨就叫他们试试,将经纬度法教给?绘制舆图的人?,好重新完完整整地绘出?我大?清的疆域。”
“如此一来,定然寸土都不相让虎视眈眈之人?。”
这话不止是针对沙俄罗刹军,更是在暗示试图统一全蒙古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
从康熙二十?七年?起,噶尔丹引兵三万东征喀尔喀,便已经将野心正?大?光明地摆在台面上。
喀尔喀首领此番落败,南下投附大?清;
准噶尔内部却也出?现了纷争。
大?后方的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侄子)谋划政变,叫噶尔丹不得不停战返回营地。此后,策妄阿拉布坦率领部下西逃,召集了准噶尔的散民巩固势力,也算是控制了准噶尔部天山以北的领地。
噶尔丹就此被暂且限制在了漠北、漠南地区活动。
即便暂且解除危机,噶尔丹势力还是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成为了康熙最大?的心病。
帝王不免点头道:“你说的极是,再不能容忍这些?狼子野心之人?进犯我大?清。你说的那个经纬度法,朕似乎也听南怀仁提过一二,且细细说来,若舆图果真能成,朕便承诺你想做的任意一件事!”
胤礽闻言弯了眸,伸出?小指道:“那拉钩。”
康熙哼笑一声,还是伸手从了他:“兔崽子,朕决不食言。”
食不食言的,还是拉钩心安些?:
要不是怕汗阿玛生气,他简直想立个字据。
胤礽这般想着,言笑晏晏与康熙将经纬度法、连同自个儿一些?新想法都说了一遍。
*
康熙最终采纳了胤礽的提议,命南怀仁、白晋等人?将经纬度法施行下去。
与此同时,《尼布楚条约》签订完毕,条约诸内容也传回了京师。
索额图这桩差事办的真不错!
他听了赫舍里与胤礽的双重提点,额外要求沙皇俄国切断对噶尔丹的支持援助,枪炮兵器同样不许供给?。
沙俄忌惮惹恼了大?清,会耽误双方的贸易往来,索性?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景仁宫内。
赫舍里笑着夸了一句:“布里亚特蒙古如今已经臣服于?沙俄,噶尔丹想要一统蒙古的野望,怕是到?此为止了。”
只是,大?清与噶尔丹之间的征战,怕是明年?就要开启了。
赫舍里思索着,该如何叫胤礽避过前世的坑;
而?胤礽则在琢磨着怎么坑大?阿哥一把?。
母子俩对面而?坐,过了半晌,胤礽先开口问:“额娘可留意过,最近延禧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奇怪之处……
赫舍里想了想,倒是记起一桩来:“惠妃近来一应吃穿用度都比从前节俭了许多,她从前喜欢的那些?个金玉首饰也不见戴出?来了。另外——”
赫舍里递了个眼神给?逢春。
逢春便了然,接话道:“前些?日子,奴婢去送今年?中秋节给?各宫的赏赐时,发现延禧宫正?殿内的布陈也简陋许多。惠妃娘娘是喜欢显摆的性?子,恨不得将好的都摆在多宝阁上,如今,倒是只剩下早年?皇上赏的几样物件了。”
赫舍里点头看着胤礽:“你问这些?,莫不是察觉了什么事?”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胤礽望着茶碗中澄净的茶汤,笑得漫不经心,“只是近日京师内,有一位唤作洪昇的戏曲家刚创作完成一部《长生殿》,要在孙公?园戏楼里头演上一场。儿子本想请了阿玛额娘一道微服,前去看个热闹,没成想却被人?包场了。”
赫舍里便也笑了,啜茶之后问:“是大?阿哥?”
胤礽点头:“儿子还当大?哥是家底殷实?,才会豪掷千金,请京师各界名流的夫人?们听戏。没想到?,原来都是惠妃娘娘的体己钱。”
赫舍里心道,这哪里只是花了些?体己钱的事。借着一出?新戏,将京师名流家眷全都请过去,不就是想要结交拉拢朝臣吗?
大?阿哥还真是胆子正?。
也是,他这些?年?尚书房用功苦读,虽然进度比保成稍微逊色一些?,靠着努力却也甩下了旁的兄弟不少。这又是个天生长于?骑射的料,布库房里常常能听闻大?阿哥又胜了一众兄弟和谙达的夸赞。
他能文能武,尤其武技更胜一筹,性?子也相对直莽一些?。
这便叫玄烨很满意。
——没有什么比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却谋略不足的长子,能更叫帝王用着放心了。
赫舍里哂笑道:“这些?年?,你汗阿玛多少纵得大?阿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与你作对没什么,可是想要偷偷从皇上手里分权,这就是自讨苦吃了。”
她顿了顿,看出?胤礽想要整治大?阿哥的心思。
又道:“今日是初一,你汗阿玛定然要留宿景仁宫。届时,额娘会跟他提起这出?《长生殿》。索额图怕是混不到?名额进去的,但皇上想去,佟家的人?还能看着吗?你就只等着去戏楼里头,看这一出?好戏便是。”
胤礽确实?私下里已经先寻过索额图,要他想法儿弄帖子来。只可惜,大?阿哥跟防贼似的放着索额图一党,根本寻不到?机会。
这才来叨扰额娘。
他不好意思挠头笑着:“辛苦额娘为儿子操劳了。”
赫舍里便佯嗔他:“这算什么操劳,你当额娘的身?子是易碎的水晶盏吗?”
“不过,这事儿虽严重,也别指着能一举扳倒大?阿哥。他是除你之外,皇上最看重的长子,若非三番五次犯下欺君罔上大?错,皇上不会真的弃了这枚棋的。”
胤礽点点头:“额娘放心。本就是想给?个教训,叫大?哥稍许安分些?。”
成日里蹦跶着寻他的不是,也实?在烦人?。
胤礽从小被赫舍里用心教养,本就不是个怕事的人?。
先前大?阿哥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他只是看着康熙的眼风暂且忍一时。如今大?阿哥自个儿犯了这等大?错,撞到?他手上,必得狠狠地还回去才是。
*
深秋的夜降临得早一些?。
景仁宫内掌了灯,膳桌上则按照赫舍里的吩咐,备下康熙爱用的牛羊肉铜锅子。照旧是鸳鸯锅,一半红汤一半白汤,康熙用着胃里暖了许多,神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索额图前朝差事办得好,康熙也愿意对她们家不吝夸赞。
赫舍里招手,叫奉完茶的宫女都退出?去,半身?前倾笑道:“皇上既然都这般夸奖了,那臣妾就厚着脸皮讨份恩赏吧。”
康熙挑眉:“舒舒且说。”
“索额图官居领侍卫内大?臣已经足够,算是赏无可赏了。皇上不如嘉赏臣妾一回,也算是母家荣耀了。”她难得露出?几分俏皮劲儿,“臣妾听闻,京师最近有一位戏曲大?师洪昇,写了一出?《长生殿》十?分了得,过几日就要在孙公?园的戏楼里头初演。皇上,不如带着臣妾微服出?访,去听戏吧?”
康熙从前也曾微服数次,去过几次明珠、索额图和遏必隆府中,不过那都是好些?年?之前了。
他有些?怀念地叹了一声,笑道:“长生殿?听这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也好,朕有多年?没有看一看这京师内的繁华盛景了,便带着舒舒一道同游。”
去孙公?园戏楼听戏的事儿,很快就被康熙交给?了佟国维去办。
“毕竟是宫外的事务,梁九功多有不便,便只好要舅舅代劳了。”
康熙这么客气,佟国维便越发恭谨,将此事应承下来退出?养心殿,免不得叹息一声。
大?阿哥邀人?看戏的帖子,同样也递到?了他几个儿子的夫人?手上。还好,他严令喝止,没叫佟府陷进这场大?戏里头。
如今,既然有人?要捅到?皇上面前,他索性?还是不插手的好。
佟国维忙忙张张出?了宫,便另寻法子,高价收取旁人?的帖子去。
*
十?一月初三,一早日头晴好,康熙带着赫舍里微服出?宫去看戏。
原本胤礽也想跟着一道,但赫舍里却觉着,他不在场大?阿哥或许才能罚的更重一些?,索性?也就作罢了。
孙公?园大?戏楼称得上是京师四?大?戏楼之一。
来往相迎的都是王孙贵族,里头的伶人?也是整个大?清朝响当当的角儿,就连待客的茶水也是走了路子特意运送回京的御用贡茶。
因此,戏楼的票价自然水涨船高,金贵得很。
康熙今日只穿一身?蓝色暗花缎常服袍,赫舍里则穿了套汉人?女子的杏色云锦袄裙,发髻低低地挽着,乍一瞧,还真像那么回事。
佟国维将这二位好生送进戏楼的二层雅室内,便在僻静处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今日这差事不好当啊!
没过多久,四?面合围的戏园子中央,便有伶人?们登台了。
一出?《长生殿》正?式开演。
康熙此时心思都在戏曲上头。
听了一会儿,笑着与赫舍里道:“舒舒来之前未说过,这《长生殿》讲的竟是唐明皇与杨妃的情爱纠葛。”
赫舍里先前也不知道。
这会儿听着戏,却觉着极是讽刺——
【万岁爷此时不进宫来,敢是到?梅娘娘那边去么?】
【姐姐,你还不知道,梅娘娘已迁置上阳楼东了!这几日万岁爷专爱杨娘娘,不时来往西宫,连内侍也不教随驾了。我与你须要小心伺候。】
这是《长生殿》的第四?出?“春睡”。
戏文中,洪昇一面强调着帝王真情实?属罕见,一面又着重刻画着唐明皇对杨妃的深情。
直到?这一出?唱罢,康熙终于?咂摸着回过神来。
孙花园大?戏楼里除过雅室,戏台下和敞厅里头也设了不少桌椅,如今全都坐满了。
康熙仔细打?量过去,发现里头有不少人?衣着显赫,至少也是京官家的夫人?或是出?嫁女之流。今日这般密集的都出?现在戏园里头,当真只是为了一出?《长生殿》?
帝王不这么觉着。
他招招手,将梁九功唤来,低声吩咐:“去查查,今日这戏背后是否有人?捣鬼。再将来听戏的人?员名单拿给?朕。”
梁九功应一声,退出?去了。
长生殿已经唱到?第六出?“傍讶”——
【宫帏事,费安排。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
【那虢国夫人?去时,我娘娘不曾留得。万岁爷好生不快,今日竟不进西宫去了。娘娘在那里只是哭哩。】
康熙淡笑着看戏,开口却是探问赫舍里:“舒舒一向不理宫外事务,今日这出?《长生殿》,究竟是听谁提起的?”
下头戏台还在哭哭啼啼闹着。
赫舍里却浅笑着回望康熙:“前阵子处理温懿皇贵妃的丧事,佟夫人?最后进宫谢恩,与臣妾商议二小姐晚些?进宫的事,顺道说了几句闲话,便曾提起这出?《长生殿》。万岁,有何不妥吗?”
康熙摇头:“没有不妥,做得很好。”
“若非舒舒歪打?正?着,朕还不知这京师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如此大?肆结交朝臣,拉拢党羽。”
赫舍里正?抿着茶,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不多不少地诧异道:“发生何事?皇上怎么好好听着戏,竟这般生气。”
这回不必康熙解释,梁九功从外头回来,打?个千便将事情讲清楚了。
“皇上,奴才查清楚了。今日这孙公?园大?戏楼是被……被……大?阿哥派人?包场了,专程宴请这些?个京官王公?家的夫人?们看戏……”
康熙显然没料到?,竟是他亲亲的皇长子鼓捣了这么一出?。
帝王冷笑几嗓子,双手扣着座椅的扶手,沉声问:“明珠可有参与此事?”
“纳兰大?人?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养花养鸟,怕是许久未曾过问过大?阿哥的事了。”
梁九功这话才说完,康熙便砸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撒了一地,幸而?只是温热的,没有伤着人?。
赫舍里默不作声,面上做出?一副“了然但不插足”的神色。
康熙怒过之后,缓缓抬头,头一次用这样审视和疑虑的目光看向赫舍里,问:“皇后,今日之事,你当真不知吗?”
赫舍里坐直了身?子,脊梁骨挺拔,无惧与康熙对视。
“如此欺君罔上的大?事,妾身?如何能提前知晓。三爷这般问,到?底是高看了舒舒,还是在讽刺大?阿哥太蠢呢?”
康熙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应声。
大?阿哥的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下头戏台子上,伶人?们已经唱到?了那出?“杨妃马嵬驿之死”。许多官夫人?都掩面落起泪来。
赫舍里却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她率先站起身?道:“今日皇上还有要务处置,这戏约莫也看不进去了,不妨就先回宫去吧。”
她方才已经拿着戏折子仔细瞧过了,洪昇将《长生殿》分为上下两卷,统共五十?出?戏。前卷讲的是唐明皇与杨妃两人?长生殿盟誓,心心相许,却在安史之乱后,杨妃命陨马嵬驿之事;后卷则写了杨妃死后,与唐明皇互相思念,最终月宫团圆。
戏文里强求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可真是半分都看不下去。
*
外头阳光正?好,养心殿的槅扇门却紧闭着。
明间内,康熙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大?阿哥,将满腔愤怒和失望发泄出?来。大?阿哥今年?已经满十?八了,被皇父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面上无光,心中自然也羞恼。
不过,他不敢恼他老子,便只将这笔账算在了太子爷头上。
若非皇后娘娘撺掇着汗阿玛出?宫去听戏,他这番安排如何能暴露?他早便知晓,胤礽是这满宫里最为奸猾狡诈之辈!
胤禔在心中将太子爷里里外外辱骂了一通。
康熙看着他阴沉的表情,火气越发上来了,抬脚给?了一下:“朕与你说话,你可有听到??”
胤禔胸腔疼,肋骨也疼,只能颤着身?子伏在地上:“儿臣知错了,请皇父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康熙冷笑一声。
这么多高官家眷看着他从戏园子怒气冲冲出?来,如今,满朝都盯着等他如何处置大?阿哥呢,这关乎朝臣们之后的站队问题。
即便是被人?算计了,也不能不严惩。
想清楚这一点,康熙负手背身?,不去看大?阿哥跪在腿边求饶的样子。
“你既然喜欢唱戏,那便自个儿好生学着,日日都去宁寿宫给?太后唱上一出?。朕没有叫停之前,不许你再去文华殿听讲,也不许再来养心殿参议政事。”
“另外,你额娘既然这般出?手大?方,一应口分月例便都免去,她且自行担着吧。”
大?阿哥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了跟太子差不多的地位,可以一同文华殿听侍讲学士们讲授治国要术,还可以养心殿伴驾,有一些?参政议政的权力。
如今可好,这些?特殊的优待,一夕之间全都被收回去了。他还得像个戏子一般,日日去宁寿宫给?个听不懂汉话的老太婆唱戏!
大?阿哥阴暗地想,若是太子没了就好了。
……
胤礽不仅不会没,还能生龙活虎地每日绕道去宁寿宫请安,就为了跟着皇玛嬷蹭戏听。
仁宪皇太后根本不懂这些?心脏的政/治博弈。
她还当胤禔喜欢唱戏,而?胤礽是真的喜欢听戏。索性?笑眯眯取了戏单子,要乖孙自个儿点一出?。
胤礽没客气,翻手就点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仁宪皇太后便笑着点点头。
大?阿哥只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反串着唱完这一出?。
胤礽笑嘻嘻听着胤禔唱完戏,心中畅快多了。他给?太后又留下两样小礼物,满语说几句讨欢心的话,便欢快地去文华殿读书了。
*
这样悠闲和谐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康熙二十?九年?,正?月才出?去,北方传来噩耗——
大?清与噶尔丹在蒙古的乌尔会河发生冲突,清军惨败,噶尔丹因这一战生出?蔑视清廷之心,带着大?军侵扰漠南,已经进逼乌兰布通。
乌兰布通距离京师不过七百里之遥。
康熙在大?朝会上发了火,当即下命道:“传朕旨意,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率兵三万,分左右翼出?塞夹击。”
不仅如此,帝王还准备御驾亲征。
战事吃紧,康熙得迅速选定人?手随驾出?征。
此番,除了索额图,他还打?算重新启用明珠,就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命大?阿哥胤禔为副将,跟随福全的左路军出?塞。
若此番大?胜,大?阿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另一边,赫舍里一听说乌尔会河战败的事,便将胤礽唤到?了景仁宫内。
她有些?忧心地叮嘱:“此番你阿玛正?巧染了风寒,未必能亲往塞外。你切记谨言慎行,面上一定要恭谨些?。”
前世,玄烨因为发热未能亲征,在保成前来相迎回京师的路上,忽然生了怒气,说“太子面无忧虑,绝无忠爱君父之念”。
这话十?分荒唐,多半是冲着孩子发邪火。
可帝王此番再病一次,心情不好,赫舍里也不能保证胤礽就能避开这一通谴责。
她暗自思忖着,胤礽忽然开口道:“儿子替阿玛出?征不就好了?”
赫舍里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尚且不满十?七岁的唯一的孩子。
胤礽笑得得意又狡黠:“阿玛此番有意派大?哥做个副将,以图戴罪立功。与其如此,还不如儿子顶了他的位子,叫他在宫里慢慢唱戏去。”
“汗阿玛还欠儿子一个承诺,定然会应。”
第63章 反转(加更)
西?征之行,康熙最终还是带上了胤礽。
帝王虽然忌惮着储君分权,但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请求,到底还?是心软了。
不过?,他没让胤礽跟随福全去左路军做副将,而是将人带在身边,副将之职仍旧交给了大阿哥胤禔。
七月,正值暑热,裕亲王福全率军大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的“驼城”,噶尔丹见势不好?,打着求和的幌子骗过福全,一路焚草阻碍追击,成功北逃。
就在这个当口,康熙病倒了。
巴林右旗的行宫内。
胤礽已经衣不解带地照看了阿玛好?几日,出宫前额娘揪着他的耳朵反复强调,勒令一定要如此,他原本还?有几分?不情愿。
直到十余日前,汗阿玛生病的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中那个皇太子胤礽并未跟随康熙西?征,只是忽然被传召,与三阿哥胤祉一道火速赶来巴林行宫。
暖阁内,康熙依然睡着。
他们兄弟二人昼夜兼程太过?劳累,见人还?没醒,便商议着轮换守夜歇息。胤礽叫胤祉先睡一会儿?,谁知?轮他休息时,阿玛便醒了。
康熙一睁眼,瞧见三阿哥端正坐着,而胤礽却东倒西?歪睡着了,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呵斥一通,任凭三阿哥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
从梦中惊醒时,胤礽仍旧沉浸在那份委屈无助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夜还?深着,不知?是几更天。
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焦急的声?音:“太子爷,皇上染了风寒病重,还?请您去侍疾。”
这话叫他不由浑身一震。
看来额娘的叮嘱没错。
——汗阿玛对待亲人既要论迹,又要论心,实在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胤礽回神,看向床榻上如梦中一般沉睡着的人。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而汗阿玛躺在床上,却比小时候看起来沧桑一些,世故一些,甚至还?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胤礽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算了算,原来阿玛今年已有三十七岁。
是个有些年纪的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奇妙地理?解了康熙到底在忌惮什么。五石的弓汗阿玛已经渐渐拉不动了,私下里叫梁九功给换成了三石,还?得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不叫旁人察觉。
而他,却慢慢从三石弓拉到了四石,五石……
汗阿玛惧怕这份力量的更迭与转移,也怕他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份力量所?害。
胤礽不免老成地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疑心重嘛。
床榻上的康熙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转醒过?来。
胤礽连忙收敛神思,凑上前将人扶着坐好?,给后背垫上两个大迎枕,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康熙手?边,关切道:“阿玛这几夜总是咳得厉害,先用一些温水,儿?子去传太医。”
胤礽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不过?主要是忙东忙西?的,忘了喝水。
康熙定定看了他许久,将手?中的茶碗慢慢举起来,抬着下巴示意:“嘴唇都开裂了,你先喝。”
这话倒是叫太子爷有些意外了。
他难得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摸了摸耳朵笑着凑上去,就着康熙的手?喝了一小口,又期待地看向康熙。
康熙低低笑了一嗓子,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因为这一场持续十余日的风寒发热,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微妙的僵持下去,似乎有了些松动。
胤礽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出去明间吩咐了梁九功。没一会儿?,梁九功便带着御医进?来了。
御医跪在床榻边,仔仔细细诊过?脉,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龙体已然大好?了,只是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到底先前操劳过?甚,且还?得养一养。此番,若非太子爷日夜照看,又日日亲手?为您炖了补养身子的羹汤,病情怕是还?不能好?的如此快啊。”
这话说得胤礽脸红。
他连连摇头道:“是阿玛洪福齐天,太医的药也有效,儿?子不过?尽一尽晚辈的本分?罢了,不值一提。”
这位老太医夸得也太过?了,叫汗阿玛误以?为是他买通的人可?怎么好?!
康熙将儿?子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垂下眸笑了笑,摆手?道:“行了,回宫之后都论功行赏。先退下吧。”
太医退出去,康熙看胤礽的眼神越发有了从前的慈父味儿?。他点名要了儿?子亲自煮好?的山药红枣粥,热热的喝上一碗。随后,便命梁九功召福全?前来。
福全?早早就在行宫外恭候着。
此番噶尔丹北逃,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本来是该趁机追上去的,只是大阿哥身为副将,不听指挥,追得冒进?了些,反而被噶尔丹的亲兵趁机掳去做了人质。
福全?当时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在几经波折,还?是将大阿哥全?须全?尾赎回来了。
只可?惜,准噶尔军的降将十三人都被尽数换了过?去。
福全?今日摘了顶戴前来请罪,可?大阿哥却缩在军营里头,没有主动跟着一道过?来。
说实话,他这个皇伯父是有些瞧不上的。
不过?,福全?也不屑于在康熙跟前上眼药,跪地叩首,原原本本将实情说了。
又道:“臣因防心不足,放走?噶尔丹在前;又因军中粮草不足,擅自撤军在后。还?请皇上按军法处置。”
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
但听到大阿哥独个一人被掳走?,便知?道这回到底是谁坏了好?事。
帝王起身将亲兄弟扶起来:“这事儿?你不必替大阿哥遮掩,他那个直莽的性子定然冒进?中了圈套,拖累全?军。胤禔人呢?叫他给朕滚进?来。”
梁九功为难的看了看外头,也不敢说大阿哥并未跟来。
康熙瞧他那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不满越发加重。他换了个问法:“朕一病多日,都是保成在身边日夜侍疾,大阿哥可?有问过?朕这个皇父一句?”
福全?默然不答。
康熙冷笑:“皇父病重不闻不问,捅了娄子也毫无担当,竟全?叫皇伯父去顶罪。朕看他此番也不必回宫去了,就留在这里好?好?反思自个儿?才是!”
这话旁人不敢接,福全?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唯一的纰漏出在臣的左路军中。皇上要罚大阿哥,便连同臣一道罚了,否则难以?服众啊。”
大阿哥身为皇长子,背后站着明珠为首的新党。
此番明珠复用,深得圣心。
福全?可?不愿意得罪这帮难缠的家伙。
康熙看穿了他的想法,也有些头疼。叹一口气道:“罢了,先打二十军仗,余下的……回宫再议。”
福全?应一声?,又开始汇报好?消息:“此番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巴林右翼旗的世子乌尔衮功不可?没。皇上,这小子怕是急着领战功,好?将咱们的二公?主娶回去呢!”
两个孩子打小就有的情谊,长辈们全?都看在眼里。
康熙闻言也不由大笑出声?:“伊哈娜早就嫌弃南海子的草场不比草原上自在,怕是巴不得早日放飞呢。只是朕与荣妃舍不得这个女儿?,哎,女大不中留啊。”
胤礽悄悄在一边嘀咕:“二姐姐那分?明是喜欢跑马,哪里是急着嫁给乌尔衮了。乌尔衮忙着开疆拓土,巩固巴林部的地盘,是怕草场不够二姐姐用呢。”
太子爷这话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梁九功离得近听清楚了,忍不住抿唇笑。
谁知?,榻前的康熙却似有所?感,忽然点名道:“保成。今年十二月初四,是你乌库玛嬷的三周年祭,朕打算派你去安奉殿祭拜。如此,三年孝期也就满了。”
“你先前与朕说的话,可?都还?记得吧?”
第64章 懒蛋
二十九年的年末,西风瑟瑟,草木萧疏。
京师内迎来圣驾班师回朝,气氛却?异常喜庆高涨。夏日里“城内外典廨尽闭,米价飙升至三两”的现象,在得知天子大胜归来后,迅速恢复到了战前的寻常状态中。
紫禁城内,皇太后与皇后携六宫妃嫔早已候在乾清门前。
赫舍里穿着石青色的寸蟒妆花缎夹朝服,行过?该有?的礼仪与恭贺之后,笑?盈盈看向康熙身侧的胤礽。
儿子出?宫不过?半年,好似又长高?了一些,也黑了。
康熙这回病中窥见了两个儿子的差异,对胤礽越发亲厚起来,望见许久未曾得见的爱妻,也能“不计前嫌”地大步上前,执手道:“朕不在宫中,一切事务都叫舒舒费心操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赫舍里笑?道:“这都是臣妾该分担的,皇上何必言谢。”
她心里有?些奇怪。
自从那一出?《长生殿》之后,她与玄烨有?小半年都互相冷着,怎么打了胜仗回来便?愿意拉下脸求和了?
赫舍里按下心中疑虑,暂且将眼前事应付过?去。等回了景仁宫没一会儿,胤礽便?过?来了。
胤礽刚从养心殿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毓庆宫,仍穿着一身出?征专备的石青缎黑狐皮行褂,瞧着更添几分骁勇之气。
赫舍里笑?着将人唤来身边,仔细打量着:“瘦了不少,可得补回来。夏槐,去给阿哥盛一碗小厨房刚炖好的冬笋老鸭汤来,他就惦记那一口呢。”
鸭子汤早已去过?油腥,汤色澄亮。
胤礽用了一碗,身上和胃里头都暖和起来。这才用帕子沾了嘴,将巴林右旗行宫内的事儿一一讲给他额娘听。
赫舍里笑?着听完,明白了康熙态度转变的根源。
她心疼道:“十余日没怎么合眼,该是累着了,可有?染上风寒?”
胤礽连连摇头,皮道:“儿子壮的像头牛,额娘不必担心。”
赫舍里看着他精瘦的身板,不免笑?道:“贫嘴。好了,你回宫还未曾好好歇息,额娘今日就不留你了,快回去补个眠。”
胤礽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赫舍里问:“怎么了?”
“过?几日腊月初四,便?是乌库玛嬷的三年祭,汗阿玛派了儿子前去祭拜。”胤礽伸出?食指挠了挠额角,有?些苦恼道,“来年开?春,阿玛就要给儿子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挑格格,额娘,这事儿您可有?眉目?”
赫舍里被儿子一提醒,恍然才记起此?事。
八旗秀女三年一选,由户部?和八旗都统衙门共同办理。照理来说,满、蒙、汉军旗以及外任旗人、驻防旗人家?的女儿,年满十四者必须参选。赫舍里随着康熙选过?一回,九千余名秀女要在四天里一一验看完毕,她的眼睛都挑花了。
这回是为孩子挑选格格,也不是太子妃这样的国本大事,很大可能还是交给她来选。
赫舍里便?笑?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额娘打量过?德行,尽力?都按照你的喜好选。唯有?一点,万不能是家?世太高?的满洲勋贵出?身,会犯了你汗阿玛的大忌。”
胤礽被说的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但还是仔细琢磨一番,拱手道:“虽只是格格,也算要与儿子相伴一生,自该认真?对待。儿子想着……无论温婉也好,活泼也罢,只需性情简单无邪,是个通透人便?最好了。”
那等有?野心的,怕是会叫他们母子头疼。
赫舍里倒是没料到?,这孩子从小看着玄烨对待女人的不上心劲儿长大,竟还能这般端正,诚心考虑周全。
她转念又觉着,或许……正是在宫里看过?太多辛酸,才愿意温柔相待呢?
她笑?着点头:“你能这样想,就是她们的福气了。安心,这是你的大事,额娘定然尽全力?办好。”
*
腊月诸事繁忙。
胤礽去了一趟昌瑞山下,入“暂安奉殿”内祭奠太皇太后,三年孝期便?算是过?去了。
康熙今年又打算在宫中用红。
大败准噶尔军算是大清国的头一件喜事,虽然因大阿哥的失误,叫噶尔丹遁逃北去,但康熙已经罚了他二十军杖,又关在乾东五所里头闭门思过?,战功不计,也就到?此?作罢。
到?了腊月二十三,康熙和胤礽依旧没忘记去景仁宫。
赫舍里提前一日备好了窗花,春条倒是没写?,只叫逢春她们裁剪好红纸,等着这父子俩来写?。
胤礽坚持不懈练了十余年的字,如今已然有?惊蛇入草、群鸿戏海的遒劲灵活风骨。康熙跟儿子比着写?了几副,觉着胤礽那副“狗肥家?润,读书解困”写?得不错,硬是给要去贴在了养心殿。
小甜瓜也算是高?寿老狗了。
十五岁的柯利犬(边牧),而今还能将狗饭吃得喷香,天气好的时候便?在院子里小跑几圈,这样的状态,叫鹰狗处的奴才们都惊掉了下巴。
专程照看小甜瓜的太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对谁都是一句:“多喂兔肉、鹿肉、鸡肉和鱼肉,再给一点内脏和蔬菜,别碰人用的盐、糖,自然能活得久。这可都是我们太子爷教?的。”
各宫养狗的奴才们感恩戴德记下来。
这些事儿都是奴才们私底下背着主子来往传话的,胤礽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时候走在宫道上,碰见抱着狗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冲他磕头,也有?几分莫名其妙。
宫中的年节如常度过?。
胤礽带着三、四、七阿哥参加了几年宫宴,将一应该留意的礼仪和处事应对方式都仔仔细细教?授完毕。今年,这三个竟也能照猫画虎,教?着刚满六岁的十三阿哥入宴了。
胤礽看着小十三连食箸都用不好,不免侧头摸着鼻子笑?起来。
等正月里热热闹闹的出?去,撤下万寿灯和满宫的红对联,康熙三十年的大选便?要提上日程了。
……
景仁宫内,两绺黄木香趁着早春,先一步开?出?了花骨朵。
夏槐抱着一摞册目,轻快进了正殿:“娘娘,这是今年验看秀女的排单,内务府已经派人送去惠妃和荣妃那儿各一份。又请示您今年是否还按照老规矩,一日选看两个旗的秀女?”
赫舍里问:“皇上那儿怎么说,可有?看中的高?官之女,要单拎出?来选一日的?”
夏槐摇摇头:“皇上今年没心思选看,只请娘娘以阿哥和宗室子弟为先。另外还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可以赐给阿哥们,其余看着办便?是。”
赫舍里心中便?有?底了,吩咐道:“照着往年来吧。”
她将上三旗的名册取出?来,又把满蒙下五旗的也放在一边,细细看起了汉军下五旗的秀女资料。
夏槐憋了半晌,忍不住道:“娘娘,先前皇上给大阿哥赐下两位格格,也是一位汉军旗一位满军旗出?身,咱们阿哥贵为太子,总不能落在大阿哥之下吧。况且,这回大选,惠妃与荣妃也要为大阿哥和三阿哥挑选格格呢。”
逢春也轻声道:“娘娘想避开?锋芒是好,但只为咱们阿哥挑选汉军下五旗,反而显眼了些,不妨也看看满军旗的秀女吧?”
赫舍里却?很清楚,玄烨之后对胤礽与满洲勋贵有?任何一丝联系,都会警觉万分。
她不会给儿子弄回个麻烦来。
斟酌片刻,她笑?道:“皇上不是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吗?离着大选还有?些日子,内务府可将名册送来了?”
“是。”夏槐不情不愿道,“被奴婢藏在最底下了。”
赫舍里失笑?,摇头佯嗔她一眼,一边翻阅着小选的名册,一边道:“大选总归还有?些日子,小选倒是将近收尾了。本宫便?从留牌子的秀女里头选看便?是,也算合了皇上的心意。”
顺着这个思路,还当真?叫她寻到?了合适的。
此?番小选,留牌子的有?一位李佳氏。
她祖上是赵郡李氏,汉人出?身,后世代居住长白,满化成为长白李佳氏,入关之后,由汉军正白旗包衣被抬入满洲正白旗包衣。
正白旗虽为上三旗,却?是世祖爷入关之后才抬举起来的。再加上李佳氏的阿玛舒尔德库不过?是个轻车都尉,就更是合适了。
只剩下德行人品……
赫舍里将她记了名,笑?道:“二月初四,且先瞧一瞧小选的秀女吧。”
……
整个二三月,赫舍里都在忙忙碌碌的选看中度过?。
李佳氏她已经瞧过?了,模样和待人接物都是顶好的,也叫人去打听了这姑娘的性情,听说“哪哪都好,就是懒了些”,反而愈发欢喜了。
赫舍里亲自去了一趟毓庆宫。
她这几日刻意要了冬柏过?去,将相看好的几个秀女画像画下来,带到?胤礽面前。笑?道:“额娘虽瞧着她们不错,总归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这画像边上记录了她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命人打听回来的德行性情,你自个儿挑挑看。”
胤礽当然好奇了,也不会随口说一句“额娘决定就好”,而是捧着那些画纸一一认真?严肃地看起来。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在文?华殿读书呢。”
胤礽也不好意思笑?了:“都是一样的。读书于儿子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而入不入东宫,于她们来说怕也是头等大事。”
太子爷只是随心顺口一说,没留意赫舍里那满脸的欣慰。又翻阅了半晌,忽然被纸上的话逗笑?了。
他指着那张画像道:“儿子是个馋嘴,这秀女则是个懒蛋儿,岂不正好合适。既有?眼缘,儿子便?问额娘定下她吧。”
李佳氏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选中了。
堂堂皇太子,只选一位格格怕是不能圆满交差叫康熙满意。母子俩商议半晌,又决定留下国子监监丞之女林氏。
“国子监监丞只是个六品小官,又是汉军下五旗出?身,只与监生挂钩,最是妥帖。”胤礽想了想,“林氏既然只醉心读书,儿子命人多寻些孤本给她便?是了。”
*
按照往年的规矩,内务府秀女要在二月十八这日入宫,跟随教?养嬷嬷们学习宫规礼仪。等到?大选落定之后,再跟八旗秀女一道指入各宫各府,成为不同阿哥、王公贝子的格格。
李瑾乔正坐在炕边,掰着指头数还有?几个时辰才能熬出?头,去毓庆宫躺平躲懒。
外头又有?宫女们在争执。
这样的事儿也不稀罕,她被皇后娘娘亲自挑中,碍了许多人的眼,头几日也是这般被为难过?来的。无非就是被泼盆水、踩坏新鞋的小动作,她老龟一般岿然不动,也就没人找茬了。
学规矩的时期其实最为紧要。
若是闹出?乱子,坏了名声被退回家?去,额娘非得罚她不可!
李瑾乔虽这么劝着自个儿,可一听到?外头传来哭声,还是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被欺负的小秀女她认得,也是小选入选的包衣——陈氏,她阿玛算是内务府的中级官员,总归,比自个儿家?世要好一些。
怎么会被人欺辱成这样?
李瑾乔抬眸打量两眼,看到?是几位勋贵出?身的八旗秀女,心中便?了然了。
一般来说,八旗秀女入选应当返回家?中,由宫中派出?妈妈里在府内教?养,再入后宫。但也有?例外,譬如指给阿哥、宗亲们的八旗女,就会留在宫中一道教?养。
李瑾乔扫了一眼——
个个儿后台硬。
打不过?打不过?,还是溜吧。
这么想着,她看到?陈氏哭得实在惹人怜爱,索性拉着人站起来一道遛回屋中。反正今日是最后一天,她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啦!
李瑾乔看向陈氏,竟还一脸懵懵然,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好叹气提醒:“你是被皇后娘娘看中,要入后宫成为嫔妃的人,虽然还未定下位份,也该拿出?小主的气势了,别太让着她们。”
她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又道:“须知人善被人欺,善字难为,在这宫里更得藏起来用。”
陈氏终于回过?神来,忍着泪福身道谢。
李瑾乔拉着她坐下,浅笑?:“女子在世处境艰难,本就该互相帮着些。再说了,我也没做什么,姐姐不必在意。”
陈氏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瞧着比她小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明眸善睐,形貌可真?算得上一等一的出?挑。
怕就是皇后娘娘为太子爷挑中的格格了吧?
*
胤礽一直派了人看着李氏和林氏。
教?养宫规的事儿,毓庆宫不好插手,只能先替她们将吃的亏都记着。今日听到?李氏还敢帮着旁人,叫那帮贵女们都没反应过?来,任其堂而皇之溜走,太子爷就忍不住笑?了。
“好在宫规学完了,明儿个一早,内务府就会派人将她送来毓庆宫。”胤礽侧目看向小豆子,“两位格格入宫,这事儿交给你和冬柏她们操办了,孤要去养心殿随同汗阿玛商议政事,晚些回来再见。”
小豆子应一声:“放心吧,爷。”
毓庆宫里头,如今留下的都是赫舍里和胤礽看重?的自己人,因而格外心齐。
冬柏和两位自小跟着阿哥的精奇嬷嬷将一切打点妥帖,迎了李格格和林格格进门,坐在惇本殿内。这里本是待客之用,今儿只为叫格格们熟悉片刻,再分别前往各自的住处去。
毓庆宫建的不算大。
原本,太子爷的侧福晋、妾室都该一并在居住在撷芳殿(南三所)。这地方就在文?华殿东北,距离毓庆宫倒也不算远,里头是三所规格一样的三进院落,大大小小加起来二百间房,足够容纳主子们和近身侍候的宫人。
小豆子亲自解释道:“因着咱们毓庆宫内还未有?太子妃,爷特意开?恩,允准两位格格暂且先不必去撷芳殿,就在后殿和倒座房住下。”
李瑾乔跟林氏连忙起身行了礼谢恩。
秋枫笑?道:“爷知道林格格素来喜爱稗官野史,派人收集了些孤本,已经送去倒座房的正殿了,还望格格能喜欢。”
林氏明显比先前笑?得真?诚了许多,恨不能立刻去倒座房。
秋枫便?又转向李瑾乔:“知道李格格不喜繁杂之事,爷就让腾了继德堂的东配殿出?来。那地方先前都是爷在住,去哪儿都方便?些,奴婢们也仔细洒扫过?了的,格格放心住着便?是。”
李瑾乔的耳朵就红了。
怎么她是个懒蛋儿的事,还没开?始藏着掖着,毓庆宫上下就已经全都知道了吗?那是不是就可以……遵从本性……躺着了?
虽然有?些意动,但今儿是头一日到?东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略略介绍几句,也不必向上位请安,两位格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瑾乔这边,派来伺候的统共有?五人,三个丫鬟,一个太监,还有?位瞧着稳重?亲切的嬷嬷,姓吴。
她并不知道这是打小伺候太子爷的精奇嬷嬷之一,只当是为毓庆宫的寻常老人。
便?笑?着请人入了殿内,道:“我刚来宫中,许多事情两眼一抹黑,这院子里的人也都不熟悉,还请吴嬷嬷时时提点一二。有?嬷嬷在侧,我心里才能踏实些呢。”
吴嬷嬷是个和气的性子,见主子好说话,也松了口气:“格格哪里的话。伺候您是奴婢应当的,有?什么不清楚的,格格尽管问便?是。”
吴嬷嬷原以为李氏要问些逾矩的问题,譬如太子爷的起居,爱用些什么吃食之类。
谁知道,李瑾乔却?双目放光,问:“那……毓庆宫小厨房能做渝派川菜吗?就泡椒、酸菜、重?辣的那一种。”
吴嬷嬷怔了怔,点点头:“爷倒是喜欢,也留了一位蜀地的掌勺公公。”
李氏再接再厉:“那……需要每日给太子爷请安吗?我能睡到?什么时辰啊?”
吴嬷嬷觉着,这位李格格当真?如传言一般。
而且比传言更甚,还是个馋嘴的懒蛋儿。
嬷嬷不免掩唇笑?着,语气越发亲切:“太子爷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要忙着去文?华殿读书,或是养心殿商议政事。格格无须请安,若是喜欢睡着,到?辰时四刻用早膳再起,也是无碍的。”
李瑾乔最挂心的两件事妥了,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
吴嬷嬷还没来得及提两句院子里伺候的奴才们,她已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夕阳西斜。
胤礽从养心殿回来,先去正殿洗了把脸,唤小豆子:“两位格格呢?请过?来孤见一面。”
小豆子想笑?不敢笑?。一脸纠结:“林格格抱着书看了一下午,如今还没用晚膳;至于李格格嘛……”
“她如何?”
小豆子垂首道:“李格格晌午睡下了,如今还没起,奴才瞧着,怕是要一觉睡到?明儿个早上了。”
【看下作话】
第65章 靠山(加更)
卯时一刻,初春的天还将将黑着。
李瑾乔被吴嬷嬷和两个宫女拎起来,上妆梳头,穿好水蓝的旗装,一路扶着到了正殿外头,与太子爷一道用早膳。
胤礽已经听说过李格格酷爱渝派川菜的事儿,今日早膳便要小厨房做了一桌。
迷迷瞪瞪的李格格被清风一吹,拍拍脸颊清醒过来。她进了殿内规规矩矩行过蹲安礼,等着太子爷叫起之后,就望见满满一桌的鲜红辣椒菜式。
李格格差点惊掉了下巴。
太子爷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吃这些?
不愧是一国储君,实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胤礽还觉得新?来的李格格口味实在太重了些,饶是他从?小吃辣,这一顿也有些受不住。
两人?各怀心思,都将对方判定为“异类”,还梗着脑袋不肯服输。硬是将辣子鸡、酸菜鱼、陈皮兔丁等都用去一大半,连着牛尾汤也喝去两碗。
用过早膳,胤礽要去文华殿,走之前终于?跟李格格说了一句:“一直睡着不吃东西伤脾胃,既然?用过早膳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李瑾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等胤礽走远了,她才?琢磨过味儿来——
糟糕。
她一进毓庆宫就睡了八个?时辰的事儿,已?经被太子爷知道了!
*
“荣妃看中了笔帖式敦达理之女?田氏,也是个?汉军旗的秀女?,给三阿哥做格格倒也妥帖,皇上允准了,大阿哥反倒是出?了些岔子。”
赫舍里摇头笑着说完,给胤礽又倒了一杯清淡的花茶。
胤礽仰头一口闷尽了。
赫舍里便笑斥他:“慢些喝,谁要跟你抢似的。”
“儿子今晨跟着李格格用了些渝派川菜,又酸又辣,实在渴得厉害,额娘别见怪。”胤礽笑着仰头问,“方才?说为大哥选格格,出?什么事了?”
赫舍里揶揄地瞧了儿子一眼,见他耳朵微红,也就不逗了,坐下道:“惠妃心太大了,竟然?盯上了四?品典仪——钮祜禄凌柱的女?儿,被皇上狠狠讽刺了几句,这回也就不给大阿哥指格格了,反倒是定下了福晋。”
胤礽诧异:“大哥这就有福晋了?”
“大阿哥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总是不着调的样子,你汗阿玛自然?着急,便想着为他定了福晋能管束一番。”
胤礽嗤笑:“就大哥那个?脾性,谁能管得住。”
赫舍里点他:“你当你阿玛会随便指个?人?吗?大福晋定的是朝中大员、一品尚书——伊尔根觉罗科尔坤之女?。便是胤禔不喜欢这个?福晋,也该掂量着轻重,以礼相待。”
汗阿玛果真还没放弃他的皇长子。
胤礽倒也不意外,温和笑道:“大哥若能善待长嫂,自然?最好。”
赫舍里心中叹息一声。她是知晓的,这位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孩儿,为了生下长子弘昱,最终早早去了。
*
才?入四?月,宫里又要忙活着二公主伊哈娜的送嫁事宜。
荣妃虽然?总跟赫舍里调笑“伊哈娜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小马驹儿”,但?这匹小马真的要去草原上奔腾时,她心里却实在舍不得。
荣妃难过得哭了许多次。
因而今日来景仁宫请安,她一双眼都肿成了淡红的核桃。
赫舍里抬眸瞧一眼,忍不住又掩唇笑了:“你啊,孩子离得近你嫌烦,远了又要哭,好好的喜事,快别叫伊哈娜犯难了。这不是还有北巡吗?你每年都跟去木兰围场,便能与他们聚上一个?月了。”
荣妃这才?高兴了,抹着泪道:“还是娘娘有主意,偏还要笑话臣妾一番才?肯说。”
赫舍里敛了过于?开?怀的笑意,又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正经该争取的事儿都一个?没留意到。昨日,还是皇上跑来问‘伊哈娜出?嫁该定个?什么公主封号’,本宫才?知道,你竟没提起这事儿。”
荣妃一脸愧疚:“是臣妾这个?做额娘的失职了。”
“不必自责,将心比心,本宫若碰上这样的事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赫舍里拍拍她的手,道,“好在,昨夜皇上已?经定下了荣宪二字,作为公主的封号。另外,算是本宫擅作主张,请皇封她为固伦公主,而非和硕公主。”
固伦公主是大清公主的最高等级,一般只?有皇后的女?儿才?会有此殊荣,以示嫡庶之别。伊哈娜往日再得宠爱,若非赫舍里主动提起,康熙也绝不会将她封为固伦公主。
荣妃清楚这一切,当即起身,便要替女?儿跪地谢过这番大恩。
赫舍里将人?拦住:“你我之间,跪下去可?就生分了。”
荣妃便又哭又笑的:“娘娘总是这般,三言两语就将臣妾拿捏得死死的。”
她面上虽然?开?着玩笑,心中却发了宏愿。
娘娘对伊哈娜这番恩德,她们母女?,再加上胤祉这个?书呆子,必得结草衔环相报才?是。
*
惇本殿内。
伊哈娜早就先她额娘一步,开?始给胤礽画大饼了。
“你看啊保成,乌尔衮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巴林右旗的政务他根本管不了,到时候是不是得交到我手里来?你给我分一半那些好玩的器具,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大靠山!”
伊哈娜盯上了胤礽这些年叫内务府做的各式奇巧。
她使劲儿忽悠着,三阿哥还呆呆点头:“二姐姐说什么乌尔衮都听着,一定能做到。”
四?公主跟七阿哥便哈哈大笑起来。
连四?阿哥都弯起了唇角。
胤礽也不戳穿伊哈娜的小心思,乐道:“二姐姐喜欢都拿去便是,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我,叫造办处一并做了去。等嫁去巴林部,就只?能等着北巡再给你送去了。”
伊哈娜一下子就泪汪汪的。
她流了两滴泪,将几个?弟妹都搂在一处,呜咽道:“能有你们这帮弟弟妹妹,生在皇家真算值当了!保成,做姐姐的决不食言,只?要你需要,巴林右旗一定站在你身后。”
胤礽心中一暖,拍了拍伊哈娜的肩膀:“我记着了,大靠山。”
四?公主被搂着,眨了眨眼,忽然?开?窍了——
原来蒙古政权也是可?以拢在大清公主手里的。听皇额娘说,汗阿玛已?经属意要将她嫁入喀尔喀蒙古。
那她日后,也要成为二哥的大靠山才?是!
……
送走了一众兄弟姐妹,胤礽忽然?有些温暖又孤独的感觉。
二姐姐要嫁去蒙古了,没几年三妹、四?妹他们都要去抚蒙。她们没有自怨自艾,还愿意当他的靠山,实在叫他感动。
姐妹们知晓他的难处,真心相护,他便也该全力护佑大清的公主们才?是。
胤礽面上不自觉带着微笑,走过穿堂,到了毓庆宫的第二进院子里。
李格格正在院中放烟花。
就是他小时候常与二姐姐一道玩儿的那种大呲花,长长一根,挥舞起来闪耀着数不尽的星光火花。
天已?经暗了,宫墙交界处,是橘与灰的绚烂。
李格格就这么举着两根大呲花,站在原地,似乎是懒得动弹。瞧见他过来,连忙行了个?稍显拘谨的蹲安礼,却始终没放开?手里的烟花。
胤礽瞧着有些想笑,轻咳一声,抬手叫了起。
李格格飞速瞧了他一眼,打量着这位心情不错,递上来一根烟花棒:“太子爷,要不要也试试?”
“非年非节的,你倒是会找乐子。”胤礽调笑着评了一句,还是手痒接过了烟花棒。
第三只?焰火很?快在夜空中亮起来。
胤礽待在李格格身边,总是能跟着松快两分。他看着那花焰慢慢熄灭,伸展了臂膀,笑问:“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格格福身答:“妾身李氏,闺名瑾乔。”
“哪两个?字?”
李瑾乔犹豫片刻,蹲在地上,用烧过的烟花写下自个?儿的名字。解释道:“妾身的阿玛与额娘关系非常非常好,额娘便做主选了瑾乔二字,取周公瑾与小乔不离不弃之意……”
胤礽根本没想到,还能这么起名字。
他怔了一瞬,也蹲在李格格身边,温柔笑叹:“瑾乔,你额娘对阿玛倒真是情深义重呢。”
李格格提起家事放松许多,笑答:“这些都是相互的。额娘与阿玛不分彼此,同心同德,妾身时常都插足不进去呢。”
“也有人?说妾身的名字不讨喜,周公瑾英年早逝,小乔自此漂泊浮沉,实在不是个?好意头。妾身却不这么想。乱世之中能得一人?全心托付,携手走过风风雨雨,至终仍无背叛与欺瞒,已?是上苍最好的安排。”
李格格还在歪着头说些家常。
胤礽却忽然?觉着,有一道花焰“啪——”地点亮在自己心间。
第66章 圈套
三十年秋,伊哈娜被封为固伦荣宪公主,嫁往巴林部右旗。
因?为在乌兰布通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康熙还特许乌尔衮早一步承袭外藩蒙古世爵,以郡王之身迎娶荣宪。
两个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是?历代公主抚蒙中,难得?的一场大喜事。
康熙大手一挥,给裕亲王福全派出去做了送亲使,又额外添了林林总总二万两白银的赏赐,充入伊哈娜的嫁妆。
荣妃知晓此事后,对?着?三阿哥感叹:“皇上一向最为宠爱你二姐姐,但到底也没将她留在京师,只是?添了些嫁妆,就连固伦公主的荣耀都是?你皇额娘求来的。可见,这份宠爱不值几个钱,没什么好求的。”
三阿哥摇头晃脑道:“这个儿子知晓,还是?二哥实打实为着?兄弟们?好。”
荣妃见他没有因?为伊哈娜走,就与毓庆宫离了心疏远,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问:“额娘听人?说,你近来醉心各朝史?书?,都不怎么去毓庆宫了,还被你汗阿玛点名带在身边听侍讲学士们?讲授,可有此事?”
三阿哥点点头。
见荣妃变了脸色,他连忙笨拙地凑上去,更小声道:“这都是?跟二哥过了明路的。”
至于二哥为什么暂且要将他摘出去,胤祉自?个儿也不太明白。
但是?汗阿玛确实如二哥所料,对?他的经史?、律吕造诣大为赞赏,还特意命意大利传教士德里教授律吕知识,说是?打算过几年,就叫他招揽一批文人?,编纂律吕、历法、算法各书?。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支笔写下去,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这些话都是?二哥、四弟他们?从前说过的,胤祉都一一记着?,如今竟也能理解几分。他好像明白了,二哥要与他表面?上疏远的意图,也就默不作?声照办,耐着?性子不会再日?日?跑去毓庆宫了。
这些事情没办法都告诉荣妃。
但荣妃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约莫也猜到什么,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你如今已经有了格格,算是?成人?了,往后只要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便都自?个儿拿主意吧。”
三阿哥躬身一礼:“是?,儿子谨记额娘的教诲。”
荣妃便又添了句:“万事小心。”
*
康熙三十一年,兵败的噶尔丹退居科布多,休养生息,招揽旧部一年有余,终于又打算卷土重?来。
喀尔喀蒙古已经吃过一次惨痛的败仗了。
这回听到风声受惊不小,甚至想要从漠南逃得?更往南一些。
蒙古诸部是?大清的一道防线,康熙自?是?不许。为了安抚稳定喀尔喀蒙古上层,他于盛夏再度北巡,对?漠北诸部一一关照之后,又将喀尔喀的土谢图汗召来。
“朕有意将喀尔喀蒙古分为左中右三路,改设三十七旗,各旗之下设驿站和火器营。火器营训练使用火铳火炮,而驿站则专与京师、漠北诸部联络。届时,喀尔喀一经准噶尔侵扰,便可四面?来援。如此你也该放心了?”
喀尔喀要的就是?大清这个态度,当即欣喜应下。
从北巡回到京师之后,朝廷又下诏命噶尔丹前来会盟。谁知,噶尔丹拖拖拉拉数月,不仅抗命不从,反而于次年春挑衅式地再度侵袭了喀尔喀蒙古。
康熙震怒之下,决意发兵十万,再度亲征。
南书?房内。
高士奇跪听口谕,笔走龙蛇将之写为诏书?——
“……今特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兵九千,走越兴安岭西进?;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共领四万六千大军,分别由归化、宁夏越过沙漠,于翁金河会师北上;朕亲率中路军三万四千人?出独石口,定将噶尔丹一举歼灭!”
这回,帝王没有再带上大阿哥。
他斟酌许久,最终将镶红旗大营交给了三阿哥胤祉统领,而胤礽则留居京师,第一次以皇太子之身得?到了监国权。
这件事来得?突然,叫赫舍里十分意外。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玄烨第二次亲征应当在康熙三十五年,如今却提前了整整三年。
经年往事过去太久,赫舍里也不能一一全都想起来。她坐在景仁宫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个下午,等到暖阳落在东墙的黄木香上,才终于想起一桩小事。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此番出征,心疾突发,整个东路军都乱了好些日?子。
而玄烨正?是?因?为没有随身带着?西洋药——如勒伯伯尔拉都,将远在京师的胤礽训斥一通,并要他亲自?前来送药。
能免一出是?一出吧。
次日?,赫舍里命季明德走了一趟毓庆宫,将太子爷请来。
胤礽近日?忙着?为康熙准备随军的五个月干粮,整个人?都瘦了。
赫舍里满眼心疼,问:“可有难事?”
胤礽状态倒是?不错,只是?难免疲惫,笑道:“六千辆运粮大车,如何将全军粮草、木材、枪炮、防寒雨具和药草全都装载上,实在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儿。儿子多花些精力便是?,额娘不必烦扰。”
这与赫舍里要说的事儿正?好契合。
她叹息道:“坐镇大后方,供应物资粮草,从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头这些固然重?要,但药草救人?性命,务必不能短缺。军中许多将军年事已高,东路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更有心疾,将穆里研制的西洋药也多带一些过去吧。”
胤礽连忙应一声:“对?!若没有额娘提点,我怕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
赫舍里暂且只想到这一桩与儿子有关的事儿,便笑着?不再谈国事,吩咐逢春:“阿哥瘦了许多,一瞧就是?连日?来没怎么好好用膳。小厨房不是?提前备了午膳吗?这边摆上吧。”
钱公公知晓太子爷过来,今儿个特意弄了烤肉串,串上台/湾新上贡的凤梨,肉香便没有了腥膻味儿。
吃烤肉还是?得?在殿外才有滋味,母子俩有说有笑的,搬到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
如今才是?春夏之交,葡萄藤只有嫩绿的藤条和翠叶,绕着?木架爬满了,又攀到了旁边一株银杏树上头。
胤礽抬头怀念地瞧了一眼,道:“这株银杏还是?儿子七岁时候栽的,一晃都十三年过去了,今年怎么不见发芽了?”
逢春告饶道:“去年是?个寒冬,奴婢一时疏忽忘了叫人?用棉布包起来,今年至今也没个动静。不若,叫花房的人?来重?新移栽一株吧?”
赫舍里看着?儿子:“既是?阿哥栽的,他自?个儿定吧。”
胤礽便摆摆手,笑道:“这银杏未必就是?枯了。再说,枯木还能逢春呢,且先放着?,当个葡萄架子也是?妙事。”
院内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康熙带着?梁九功,立在景仁宫的琉璃随墙门前听了一耳朵闲话,这才笑着?迈步进?去。
“好哇。背着?朕与你额娘吃烤肉!”
胤礽笑着?起身拱手道:“今儿个的烤串带了凤梨清香,儿臣已经替汗阿玛尝过了,您坐下就能用。”
康熙被这话逗笑了,坐到胤礽让出来的石墩子上,仔细瞧了半晌,道:“瘦了许多。也不能光忙着?政务,来,坐下快多吃一些,免得?你额娘又怨朕。”
赫舍里便顺着?他的话打趣儿:“皇上心疼保成,便多派几个人?负责这后方粮草之事,也好给他分担一些。臣妾瞧着?四阿哥也大了,带上兄弟一道做事,总归省力些。”
这是?小事,康熙略作?思索便应道:“胤禛也十六了,确实该有份差事做一做。”
他又笑着?看向儿子:“你是?一国储君,主管监国便是?。这样辛苦的累活儿便交给底下兄弟去做。”
胤礽不爱听这话,但还是?面?带微笑道:“儿臣不能跟随阿玛出征,照顾好阿玛的衣食住行是?应当的。此番暑热,阿玛夏日?出行怕是?会不适应,儿臣给您多备一瓶西洋药,叫梁公公随身揣着?,也好放心些。”
康熙今年四十岁了。
迈入不惑之年,龙体?开?始出现?各式的小毛病,但都被他瞒的很好。
只有上个月,天气陡然炎热之后,他心口不适靠在宝座上缓了好一会儿,被胤礽给瞧见了。如今,儿子能默不作?声地准备好药物,将他这个阿玛放在心上,叫康熙越发满意。
于是?,第二次西征临去之前,康熙没有留下明珠,也没有抬举大阿哥协同监国。
紫禁城交到了胤礽手中。
*
朝中事务不多,但党派问题仍旧存在,加上老满洲对?这个日?益成熟的储君多有忌惮,监国之路也少不得?小波折。
不过,这些自?然难不倒胤礽。
他带着?四阿哥、七阿哥,以及硬是?被揪过来的五阿哥,每日?在毓庆宫处置政事,顺带手把手地教导着?三个弟弟。
其间,大阿哥也曾眼红嘲讽:“二弟是?觉着?带了三个臭皮匠,就能顶个诸葛吗?”
胤礽笑答:“若换了大哥来,孤或许才有这个疑虑。”
胤禔嘴上从来占不到便宜,冷笑一声:“二弟监国之后好大的威风,那大哥就等着?瞧,看你能笑到几时。”
这一等,等到了康熙三十二年的深秋。
御驾出征五个月,捷报频频传来——
准噶尔军不敌大清十万大军,西逃之间,却被帝王乘胜追击,在昭莫多展开?一场诱伏歼灭的险战。这回,林兴珠的藤牌兵发挥了重?大作?用,与费扬古大军前后夹击,令准噶尔军几乎尽数歼灭。
连噶尔丹的妻子阿努可敦都殒命当场。
此番,唯有噶尔丹带着?几十名骑兵逃遁,康熙正?欲追击,却又在这时候病倒了。
出征数月,胤礽的西洋药确实功不可没,先后将黑龙江将军和几个部将的心疾都治愈妥帖,才没有延误军情。就连康熙也服用过梁九功随身携带的那瓶。
可是?这回,帝王染上的是?疟疾。
皇上龙体?紧要,御前当即传了诏书?,请皇太子亲迎帝王归京。
……
九月底的京师雨水充沛,成日?里滴答滴答地下着?,没完没了。
赫舍里正?坐在南窗下,听着?雨声饮茶。
这段日?子,她一直有些犹豫。一方面?,她知晓是?洋人?的一种药物治好了玄烨的病;另一方面?,她私心里却有些不愿意叫玄烨用。
午夜梦回时,她也曾扪心自?问——
跟玄烨之间,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赫舍里想不出个答案,索性将选择权交到了儿子手上,叫他自?个儿决定。
朝靴踩在宫道上的积水中,泛起一道道涟漪。
胤礽撑着?伞,今日?也照例前往太医院和御药房,分别又查探了一次。
太医们?还是?老法子,汤药针灸,收效甚微;
而那些个西洋的外科医师也依旧没研制出什么新的药物来。
胤礽一连紧绷数日?,此刻终于忍不住蹙眉,诘问道:“皇父的身子冷一时热一时,怕是?夏日?里在外征战,为蚊虫叮咬,才会生了疟疾。因?着?这一遭,军中和御前已经有数十人?被牵连惩治。诸位大人?若不能医治好皇父的病,若是?有个闪失,怕也难逃其咎。”
这些话一点也没夸张。近日?宫中气氛凝重?,这是?有目共睹的。
西洋传教士们?面?面?相觑,这才磕巴道:“并非臣等不愿,而是?大清国实在没有那种药物所需要的原材料。”
胤礽问:“什么原料?”
“药名唤作?金鸡纳霜,需要从金鸡纳树的树皮提取原料。”
传教士说到这里,索性将话挑明了:“如今,除非是?派人?去欧罗巴洲求取金鸡纳霜。可是?一来一回耗时甚久,怕是?……赶不及啊。”
康熙的状况的确不是?很好,走水路来回小半年,风险太大,不能将希望全放在这上头。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法子,胤礽当即命人?前往欧罗巴洲寻药,但求尽力一试。
另外,他也想起了大半年前被派回法兰西的白晋。
这次,白晋是?带着?一封皇太子信件回去的,只为招揽法兰西科学院的一众名士。凡擅长物理、自?动机械学、几何学以及外科医术的人?,都可以跟随白晋漂洋过海,受到大清国优于他国十倍的礼遇。
算算日?子,白晋也该回来了。
或许他能带着?金鸡纳霜呢?
这些事情无一例外,全都被人?呈报给了养心殿。
康熙如今身上日?日?难受,人?却是?清醒的。只是?,帝王为了试探出后宫前朝各方的反应,这才对?外宣称卧床昏迷,要太子继续监国,由福全、索额图与明珠辅政。
胤礽一直都记着?额娘的教诲,谨行君子之道,便躲过了康熙的这一轮考验。
……
十月初三,连绵的秋雨终于停住了。
宫中也迎来了大好消息——白晋从法兰西满载而归,除过一船的技术人?员,还捎带了十几箱药材,其中便有金鸡纳霜五罐。
胤礽连忙捧着?这得?之不易的金贵玩意儿,去了养心殿。
康熙仍在榻上躺着?,盖的严严实实,可见这会儿是?寒症发作?了。
胤礽道:“汗阿玛,这药已经在外头实验过了,疟疾者?用之既能见效,连服七八日?必能好转。还请阿玛寻了御医,查验后服用。”
康熙摆摆手,叫人?站的更近一些。低声笑道:“你都寻人?试过了,还叫那帮没用的蠢材做什么。拿过来吧,朕这就服用了。”
梁九功诧异地看一眼帝王,见他真有此意,连忙倒了温水递上来。
胤礽已经弯身扶着?康熙坐起来,给他后背垫高,又从梁九功手里接了水碗,试着?温度正?好,这才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一点也不犹豫,吞了药就水喝下,又叮嘱胤礽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般四五日?之后,帝王的疟疾果真大好了。
康熙心中大喜,大朝会上盛赞:“皇太子忠爱君父,临危不乱,是?朕一众儿子中最为出色的。大清朝的未来交到他手上,朕很放心!”
之后,他听闻朝中也有两位老臣患了疟疾,痛苦不堪,便将金鸡纳霜分别赐下去一些,还叮嘱他们?惦记着?太子的恩德。
生死之间走一遭,康熙似乎看开?许多,彻底信赖倚重?起胤礽来。
赫舍里却并不觉得?,玄烨会这么简单就转了性子。
*
先后被如勒伯伯尔拉都和金鸡纳霜救了性命,康熙对?西洋药彻底钟情上了。
他不光想要这些西洋药物,还渴求外科人?才。
听说白晋从法兰西招揽了一批人?,帝王便将胤礽唤来养心殿,笑道:“西洋大夫固然重?要,中医大夫也不可忽视。朕觉得?,就在太医院内开?设西洋药科,命这些人?一道入驻,与宫中御医享同等待遇,如何?”
这是?明打明的抢人?了。
胤礽却觉着?没什么不好的。这些人?都记着?他的好,却不用他出钱养着?,自?然省去一大笔开?支;而且,其中有几人?与他很是?亲近,做了御医,也方便有自?己人?照应着?。
毕竟,这么多年景仁宫与毓庆宫只有一个梁太医可以信任。
胤礽当即答应下来。
康熙又笑着?随口道:“朕的身子的确大不如前了,心跳比从前快了许多,往后怕是?不能再御驾亲征。这事儿瞒着?旁人?,却不会瞒着?你。”
胤礽正?要说起此事,连忙道:“白晋此番从法兰西带回一种西洋上品的葡萄药酒,年长之人?每日?饮此酒,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听闻饮膳胃口也会好些。汗阿玛不妨试试看?”
康熙挑眉心动了。
他先留了两瓶,开?怀道:“若是?喝着?好,朕再问你要便是?。”
胤礽拱手:“那儿子就将余下的酒分藏在景仁宫、毓庆宫的窖里,随阿玛与额娘取用。”
*
康熙近来常常宿在延禧宫中。
纳兰明珠此番昭莫多之战功劳不小,康熙虽然不打算再复立大学士,却还是?要重?用明珠的。
明珠自?知重?新做回宰辅无望,便将主意打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要拥护惠妃复宠,也好为大阿哥的冷遇解围。
康熙权衡之后,到底还是?顺了新党的意,一连在延禧宫正?殿宿了七日?,并多谢赏赐超出妃位仪制的服缎钗环,金尊玉器。
惠妃沉寂多年,又一跃成了四妃之首,大阿哥的处境也好了许多。
今日?是?腊月初四。
见皇上一早起来,又在喝那种西洋葡萄酒,惠妃禁不住问:“什么好东西,也值得?皇上日?日?不离手?”
康熙心情不错,笑道:“保成的一番孝心,朕用着?的确不错,比宫中从前那些药酒喝来更为舒适。朕打算再去景仁宫窖里取上几瓶。”
“皇上五六日?前才开?了一瓶呢。”
“你不懂,这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保成这孩子有心了。”康熙又喝完了一玻璃盏,才道,“你若想试试,朕叫梁九功也给你送一瓶?”
惠妃摇摇头,笑得?有几分勉强:“臣妾不会喝酒,皇上还是?留着?太子爷的孝心,独个慢慢品尝吧。”
康熙闻言哈哈大笑,似乎觉着?惠妃拈酸吃醋可乐,又似乎是?为有个好儿子在高兴。
等到送走了圣驾,惠妃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了。
她吩咐身边大宫女:“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就说皇上最近尤为喜欢景仁宫窖藏的西洋葡萄酒,可本宫总觉着?里头少了点东西。大阿哥不是?在景仁宫策反了一个小太监吗?是?时候该用了。”
……
康熙对?这西洋葡萄酒上了瘾。
不知为何,他喝着?此酒竟然慢慢再没有心悸的感觉。
康熙心中大喜,将这东西当成了神药,每日?从一杯,慢慢加到了早、午、晚膳各用一杯,最后更是?一日?饮用多达五六杯。
虽然都是?小杯盏,也超过了白晋建议的服用量。
腊月十八,帝王在延禧宫内饮过一杯葡萄酒之后,忽然倒在了膳桌边。惠妃吓得?大喊起来,梁九功立马叫人?去请宁寿宫太后和景仁宫皇后娘娘过来,又吩咐人?去寻御医,还叮咛中西医都要带几个来。
很快,御医们?会同诊断得?出了结论——
“万岁爷这是?中毒了。”
“穿心莲和黄柏长期同时服用,会因?为药性相冲而中毒。若是?万岁爷再多用一些,只怕毒入肺腑,微臣等人?束手无策啊。幸而这两味草药似乎是?加在皇上每日?的饮食里,减了药性,才不至于伤了万岁的元气。”
这话一出口,梁九功心中不免咯噔。
饮食之事由他照看着?,每日?都有尝膳太监先食用,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请皇上再用。如今尝膳的小太监没出事,便不会是?膳食的问题。
除此之外……
便只有太子爷送来的西洋葡萄酒了。
这显然是?被人?算计了啊!
摊上这样谋逆的大事,梁九功也不能撇干净。他趁着?养心殿内忙乱,连忙遣了徒弟朝庆去毓庆宫报信儿。
只求太子爷能提前想个对?策,周全一二。
延禧宫正?殿内,惠妃则如梁九功所料,挑破了这件事,将矛头直指刚迈进?殿中的赫舍里。
“尝膳太监都好好的,皇上的饮食定然无误,本宫瞧着?都是?这西洋葡萄酒害的,竟叫皇上上了瘾一般,每日?都要饮下数杯!”
“酒既是?景仁宫取来的,皇后娘娘,您不该给个解释吗?”
第67章 反目
天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赫舍里自然是?不认的。
不过,她此刻也察觉到,康熙每日饮用的西洋葡萄酒,怕就是?在景仁宫内出了差池。可酒窖的钥匙一向都由逢春掌管,寻常的宫女太监根本接近不得。
景仁宫内,有近身侍候的人被惠妃收买了?
赫舍里压下心中疑虑,眼含警告意味地凝视了惠妃半晌,坐到了暖阁榻前。
“梁九功,去请御医们瞧瞧皇上没用完的西洋葡萄酒。若此酒果?真有毒,可见是?有人要借本宫的名义?行大逆不道之事?。至于到底是?借刀杀人,还是?自寻死路,皇上醒来之后自有定夺,还轮不到一个妃位骑到本宫头上来!”
事?情真相未明,自然谁也不敢得罪中宫。
惠妃讪讪立在边上,也不吭声了,心里头却?实在有些着?急。
她是?让大阿哥给酒里头加些料,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敢用了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啊……如果?不能就此栽在皇后头上,叫皇上醒来彻查此事?,她跟大阿哥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很快,御医们就确定了:从景仁宫酒窖里拿来的所有酒,都被人下了毒。
胤礽恰巧也在这时候赶到。他扶着?皇太后坐在外头明间宝座上,将事?情原原本本用满语解释了。又问:“梁公公,汗阿玛如何了?”
梁九功回禀:“万岁爷服了太医的药,这会儿已经平稳许多,睡过去了。”
胤礽又跟仁宪太后转达了康熙的情况。
片刻,便有如意嬷嬷进去传话:“太后说了,皇上的状况既然稳住了,一切就等?他醒之后再?做定夺。现?下以龙体为?重。”
宫中如今只有这一位太后,虽然是?个不通汉话的蒙古女人,可出身科尔沁草原,又深得帝王的尊敬,时常去宁寿宫请安,便也没人敢忤逆这份决定。
当日午后,康熙便被御前行走小心送回了养心殿。
而赫舍里也才?得以脱身,回宫好好自查一番。
*
景仁宫内。
夏槐和季明德早早得了消息,将宫人们都喊来,聚在正殿外的前院。
赫舍里由逢春扶着?,坐在月台前的酸枝木扶手椅上。将底下的人粗略扫视一遍后,她露出一副和气又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今日之事?,你们该都知?晓了。”
“本宫自问对景仁宫宫人从未苛待,旁的宫里有的,你们都有;旁的宫里没有的,年节也会走私库赏赐下去。却?没想到,这般厚待反而叫有些人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打算卖主?求荣、更上一层楼?”
赫舍里冷笑一声:“本宫不知?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今日你若站出来也便罢了,若还要做个背叛旧主?的小人,中宫绝容不下你这条命。”
说完这话,她故意停了片刻。
底下无人冒头。
赫舍里便侧目看向逢春,吩咐道:“皇上虽还未醒,咱们却?不能不给个交代。明日一早,你将景仁宫与延禧宫的宫人全都交送慎刑司发落,一日查不出背叛之人,便一日不得回来。”
院中的宫人们面面相觑,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大都是?哭诉着?:“此事?与奴婢绝无干系,求娘娘垂怜。”
唯有一个人不同。
季明德的徒弟——仁喜紧了紧拳,俯身叩首喊道:“娘娘,酒窖的钥匙咱们等?闲接触不到,只有逢春姑姑一人把守着?啊……”
赫舍里千算万算,根本没想到头一个蹦出来的会是?仁喜。
她定定瞧了仁喜片刻,垂眸自嘲一笑:“你说的极是?。所以逢春、夏槐、包括你师父季明德,本宫一个不留,全都要发往慎刑司。这般你可满意了?”
仁喜面色惨白,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赫舍里不再?看他,肃目扫过众人,轻飘飘道:“今日是?你们最后的机会,都仔细琢磨着?。本宫乏了,退下吧。”
夏槐屏退了宫人们,撩起?帘子迈进正殿,反手将槅扇门关上。
季明德已经跪在地?上磕着?响头。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的炕边,伸手叫逢春扶他起?来:“好了,连我都没想到是?仁喜,如何能怪你。”
季明德却?给了自己两耳刮子:“是?奴才?没教好,奴才?愧对娘娘信重。”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赫舍里笑着?摇摇头,“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这话。”
夏槐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季明德。叹道:“十多年前,揪出阿哥身边的孙嬷嬷与其夫婿凌普时,仁喜还是?个破口大骂‘白眼狼’的小太监,可算得上是?忠肝义?胆。如今怎么……变成了他最瞧不起?的人?”
逢春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提起?一件事?。
“娘娘,奴婢听说,仁喜当年进宫时与一个同乡的小宫女相互照应多年,后来被娘娘救下,又认了季明德做师傅,日子才?好过起?来。他也算不忘本,见同乡的丫头还在浣衣局做苦差,便不时送些糕点药材过去。只是?,这几年却?没再?听他提起?了……”
赫舍里霎时便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冷着?脸道:“想必是?被有心人察觉了,拿捏着?逼他办事?。可见,他对那宫女的情分不浅。”
“宫中不许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他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不敢寻求本宫庇佑了。索性就瞒着?你们,瞒着?本宫一步步行差踏错。走到这一步,谁都救不了他。”
这回,屋中静了片刻,连季明德也没有替徒弟求情。
过了许久,赫舍里扶额叹息一声:“方才?既然放了饵,他今夜定会想方设法溜出去。无论是?给惠妃报信也好,见他那小青梅也罢,将人拿住了,明日一早送往养心殿。”
*
是?夜,仁喜还没抓获,养心殿内就出现?异动。
康熙转醒了。
顾问行没叫人声张,命御前侍卫严防死守养心门外,自个儿与梁九功寻了太医,近前侍候着?。
康熙靠在床头,缓了片刻,听梁九功将今日事?件的起?因经过细细说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
梁九功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
“皇后回宫之后,可有……什么动作?”康熙忽然问。
梁九功答:“娘娘一回景仁宫就发了火,还命逢春将景仁宫和延禧宫的宫人明日一早都送去慎刑司拷问,想来是?要彻查的。”
康熙暂且满意了,点点头,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他抬眸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顾问行,随口问:“怎么?顾太监也有事?禀奏?”
顾问行犹豫一瞬,还是?从袖兜掏出一封秘奏:“万岁,江宁织造曹寅有本启奏,是?……八百里加急传讯。”
曹寅深得康熙信任,今年已从苏州织造调任江宁织造,意图继续对三织造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
监听百官动向,民间心声。
可以说,“三织造”已成为?帝王安放在江南的耳报神。
康熙接过秘奏仔细阅览,面色骤然沉下来。
曹寅在上头只提起?了一件事?:“即将接任苏州织造的两名人选中,其中一个叫周国光的,或为?皇后安插的人手。”
康熙深出一口气,挥挥手叫殿中伺候的御医、奴才?们都退出去,这才?吩咐顾问行:“宣采捕衙门(尚膳监)掌印太监周锐来,朕有话问。”
顾问行心中一沉,应声退下。
顺治十一年,世祖爷曾采纳宦官吴良辅的建议,效仿明朝的二十四?衙门,开设了十三衙门,以作内廷的情报探取之用。
当今皇上继位之后,不愿宦官权力过盛,将吴良辅处死,十三衙门裁撤,其下属的各个衙门也全都独立出来,划归内务府统辖。
从前的尚方院,如今的慎刑司便算其中一个;
而负责打探情报、缉拿宫人的采捕衙门亦是?如此。
多少年过去了,这是?皇上头一次动用采捕衙门的人查探景仁宫。
顾问行只觉得,从少年夫妻相伴至今的帝后二人,如今瞧着?是?要渐行渐远了。
……
夜已经深了,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康熙穿一身明黄寝衣,披着?龙褂,背身立在明间,他身后则跪着?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周锐。
帝王开口问:“查清楚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经查明,西洋葡萄酒中的草药的确为?大阿哥授意所下,只是?剂量较轻,若皇上每日饮用一杯,就会头晕目眩,身体疲乏,当不至于中毒才?对。”
康熙冷笑:“此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他会不知?道,朕每日须得服用数杯吗?”
周锐垂首不敢再?多话。
康熙又问:“大阿哥收买了景仁宫何人?如何收买?”
“一个唤作仁喜的小太监,是?首领太监季明德的徒弟,也算得皇后娘娘几分信任,能去得近前。”周锐伏地?,小声道,“另外,大阿哥近身侍候的宫女采薇,原是?仁喜的同乡,二人自入宫相伴,有患难之情。这小太监便是?因此被拿捏了。”
康熙仰面,看着?养心殿明间上高悬的“无为?”二字。
这还是?当年他从乾清宫搬出来后,与保成一道练习法帖时乘兴所写。如今瞧着?,竟再?也写不出这般洒脱的字了。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叹息一声,缓缓斟酌着?字词吩咐:
“皇后身边……有个叫逢春的大宫女,这些年代她与母家多有传讯。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希望她能约束索额图,统领赫舍里全族,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
康熙闭着?眸子顿了顿。
冬夜的寒凉顺着?门窗缝儿悄无声息钻进来,叫养心殿显出一种空旷的寂寥感。
许久,帝王睁开眼,目光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冷厉:“如今,既然不是?单单为?朕效力,便也没必要格外开恩了。”
“明日一早,你带人去景仁宫缉拿逢春、仁喜二人,连同乾东五所的那个宫女,也一并送进慎刑司内。”
“朕要他们的死,给皇后和延禧宫一些教训。”
竟敢将手伸到江南去。
康熙嗤笑一声,心想:为?了东宫,赫舍里舒舒还真是?变了许多。
*
天蒙蒙亮,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
白雪落在地?上变成了泥泞,仁喜被反绑着?双手,由季明德亲自推搡着?往景仁门外走去,迎面撞上了前来提人的周公公。
采捕衙门出现?,从来就没有好事?儿。
季明德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着?笑脸道:“敢问周公公,可是?皇上醒了?娘娘昨夜连夜审问,已经抓到了这大逆不道的叛徒,正要送往养心殿去。”
周锐笑笑:“是?仁喜吧?”
季明德连忙点头。
“皇上说了,除过这小太监,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逢春也得抓了送去慎刑司。”他使劲儿拍拍仁喜的脸蛋,道,“连同大阿哥身边那个宫女采薇,都被牵连了。”
仁喜陡然瞪圆了眼,似想拼命,却?被采捕衙门的人一脚踢到腿窝跪下,换了两个人上前,从季明德手中将人押了过去。
很快,这伙人进了景仁门,又从里头带出个逢春来。
逢春还如往日那般浅笑着?,安抚道:“娘娘昨夜没歇好,我便自作主?张,没将她唤醒。你跟夏槐看着?些时辰,将早膳用风炉温好,等?娘娘起?了用。”
季明德只来得及红着?眼点点头,逢春便被压着?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
等?赫舍里醒梳妆穿戴好,外头的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银白。她从东暖阁的南窗望出去,瞧见季明德心神不宁地?向影壁外头张望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四?下打量一番,问夏槐:“逢春呢?”
夏槐沉默片刻,兜头跪在地?上,颤着?嗓音哭道:“主?子,皇上昨夜醒了,竟动用了采捕衙门的人,天还没亮就将逢春和仁喜都带走了。逢春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便不叫您知?晓为?难了。她、她会不会……”
赫舍里连忙开口,打断夏槐继续说下去。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要给自己鼓劲,“投毒之事?已经分明,逢春没有半分错处,皇上不可能动她。”
这话虽然安抚住了夏槐,赫舍里的心却?越发慌乱了。
早膳她应付着?用了一碗粥,午膳只动了两筷子就叫人端下去,原打算着?等?到晚膳还没有半点消息,就亲自去一趟养心殿,顾问行却?来了。
天已近黑,景仁宫内还未掌灯。
赫舍里就坐在昏暗的南窗下,由夏槐扶着?站起?身,焦急问:“逢春如何了?这回审也审了,皇上该将人放出来了吧?”
顾问行将头深深埋下去,沉声道:“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前来禀奏:逢春姑娘……已在慎刑司服毒自尽了。”
“顾太监在开什么玩笑!”赫舍里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脸荒谬道,“本宫这里除了一个仁喜,再?无任何人犯错,皇上如何能随意处死逢春?”
“娘娘请慎言,此事?并非皇上授意,而是?姑娘想不开自个儿自尽的。这话走到何处也不能说岔了去。”
沉默许久,顾问行到底于心不忍,低声提醒道:“昨夜皇上醒来,看了一道江宁织造曹寅加急递来的秘奏。”
赫舍里心中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上。
原来竟是?冲着?苏州织造的事?。是?周国光提前暴露了吗?这人本就是?个幌子,意在转移视线,叫皇上能放心重用另一人。
可是?,玄烨为?什么要冲着?逢春去!
顾问行见赫舍里明白了,心中叹息一声,又道:“仁喜听闻逢春之死,在牢狱内发了狂,被慎刑司的衙役们好一顿打,又哭哭笑笑、翻来覆去念着?诗经《采薇》中的几句话,方才?奴才?来之前,他也咬舌自尽了。”
“还请娘娘节哀。”
“节……哀?”
赫舍里颤抖着?声音,悲愤之下攥碎了手中的薄瓷茶盏,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十年的低吼。
上一世,玄烨将保成在无尽的监视中养大,二废二立,数度抛弃,最终逼疯了他;这一世,又将与她相伴数十年的逢春丢去慎刑司,逼着?服毒“自尽”。
今生的前世的,种种孽缘悲恸,在这一刻都通通爆发出来。
她不许愤怒、不该怨恨、不能反击吗?
是?她错了。
昔年种种,不是?放下就能过去。她该将玄烨踩在脚底,逼着?他抬头看清从前种种,听他认错,看他痛哭流涕。
然后,永不原谅。
赫舍里冷笑一声,丝毫不顾那些瓷器碎片扎在手上,叫鲜血顺着?掌心流淌,混着?眼泪滴在了秋香色的旗装上。
夏槐一边无声哭着?,一边要寻药棉来给主?子处理手上的伤口。
顾问行神色复杂,最终叹息一声,道:“皇上说了,逢春离世,娘娘必然悲痛万分,还请好好在景仁宫内休养,今年年节便不必出去了。”
他将腰深深弓下去,行了个从前未有过的礼,退出了殿中。
外头大雪依旧。
东六宫的宫道上,很快在白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脚印。
顾问行已经上了年纪,几次三番请辞,都被康熙挽留下来。今日走完这一趟差,他却?一下子坚定了离开皇宫的心。
*
风雪更甚。
西北风如针尖一般,刮得脸颊生疼。胤礽穿着?黑狐裘端罩,戴一顶裹着?厚绒的帽子,立在了慎刑司门外,驻足风雪之中。
他来为?逢春姑姑收尸。
额娘已经被软禁足于景仁宫中,这宫里,能送姑姑一程的唯有他一人。因此,即便知?晓会惹得汗阿玛不快,他还是?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慎刑司的嬷嬷们终于将人抬出来。一张草席,一块白布,简单到有些寒酸,却?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才?给了这一份体面。
胤礽蹲下身去,冲背后招招手,小豆子便将伞递到了他家爷手中。
胤礽将伞尽数撑在逢春的尸体上,温柔又轻缓道:“姑姑,我们回家了。回赫舍里自己的家。”
慎刑司地?处皇城西南角。
小豆子带人将逢春姑姑好生请上了马车,就要驾车送她归往赫舍里家在城郊的庄子上。那头,索额图已经吩咐好一切,必能叫人安眠于青山秀水之间。
胤礽身为?储君,无法随意出行。
他只能看着?小豆子驾车离去,渐行渐远。直到雪地?里的车辙印快要被大雪湮灭,才?终于回过神来。
恍惚间,他听到慎刑司的院儿里传来一阵歌声,是?从未听过的南腔小调,宛转悠扬。
“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门廊下的嬷嬷叹道:“唉,这采薇姑娘也疯了。”
*
年节过去之后,景仁宫和延禧宫便同时解了禁足。惠妃巴不得立刻去养心殿固宠,可皇后娘娘却?像是?故意叫板一般,依旧每日缩在宫中,不迈出门半步。
初春乍暖还寒。
夏槐寻了一件夹棉的旗装,帮着?赫舍里换上。
赫舍里低声问道:“苏州织造那边如何了?”
“娘娘放心,曹寅出任江宁织造,周国光则被降职调走,李煦在苏州织造潜伏多年,已经顶上去接管了。”
任谁也想不到,周国光与李煦,其实都是?赫舍里当年第二次南巡时安插的人手。再?加上杭州织造的孙文成,江南三织造中,便有两处都是?东宫的人了。
曹寅亦有弱点,被拿下只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斩断了玄烨在江南的耳目,保成何愁不能趁机发展势力。
赫舍里淡着?眸子,理好衣襟前摆,由夏槐扶着?走向殿外月台。
一转眼就是?康熙三十三年了。
上一个十年,她被腹中的孩子所救,续了十年寿命。这一次呢,难道是?她借了逢春的命吗?
赫舍里不敢去想。
但?她心中清楚,终究是?她连累了逢春。
年根底下被瓷器扎伤的那只右手,如今握物已经不能用力,到了阴雨天还会一抽一抽的,总是?需要格外注意。
但?有这一点痛,反而才?能叫她心安许多。
巳时四?刻,正逢午前的阳光洒落院中,照在西墙边的葡萄藤上。
赫舍里怔了片刻,踉跄走下了月台,问道:“本宫没瞧错吧,发芽的树……是?那株银杏?”
季明德跟在身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连忙回话:“娘娘,是?西墙那株银杏。去年只当是?活不成了,太子爷要当个葡萄架用也就一直栽着?没挪走,谁成想熬过去岁寒冬,它竟又活过来了。”
赫舍里已经疾步走到树下,仰头去看。细细一株的银杏枝干上,果?真发了许多嫩绿的芽儿。
“枯木逢春,的确……是?个好兆头。”
这是?她从前将逢春捡回赫舍里家时,说过的第一句话。
她忍不住闭目仰起?头,任由泪从眼尾滑落。
许久,赫舍里颤着?嗓音道:“夏槐,传话去给毓庆宫,惠妃与其阿玛索尔和对景仁宫施用厌胜之术,害得本宫病重。问问太子,东宫是?否也该有异样?”
第68章 开府
毓庆宫的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其?间又辟出一角,被李格格拿去种了春日里的时令野菜。这会儿?,茵陈和荠菜都能吃了,艾草也被奴才们取了一些,要给主子弄个青团尝尝鲜。
没一会儿?工夫,小?厨房将荠菜饺子煮好了。
李格格笑劝:“妾身知道,爷近来没什么胃口,但稍后便要去景仁宫了,该别叫皇后娘娘担心才是。酸汤的荠菜肉饺,爷暖暖地用上一碗,胃里才舒坦呢。”
胤礽望了李格格一眼,释然笑道:“是我先前疏忽了,坐下一起用吧。”
没有纷杂宫事打搅时,他们总是一道用了早膳,李格格又去补个回笼觉,等胤礽晚归之后再?商议着用什么晚膳才好。
这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胤礽至今也只碰过李氏一人,不过几次。
景仁宫出事之后,他便忙得团团转,再?没有那份心思。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时机,他要告知额娘,将李格格抬为侧福晋。
一碗酸汤饺子下肚,胤礽用帕子沾了沾嘴,收回神?思。
他等着李格格也用完早膳,起身?道:“孤走了,你消消食再?去睡。”
这话说得,她又不是庆丰司养的猪。
李格格红着耳朵佯嗔胤礽一眼,也站起身?,跟着将人送到了第二进院门?前,福身?道:“爷,万事小?心,妾身?等你回来。”
胤礽回头觑她一眼。
美人立于繁花盛开的春风中,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却好似什么都猜到了。
他早知,乔乔是个聪颖通透之人。
胤礽垂眸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格格的耳垂,转身?迈步出了二进院的祥旭门?。
他很清楚,出了毓庆宫,迈进日精门?,内廷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逢春姑姑那一命,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
景仁宫内,没有了逢春调香,熏炉时常冷着,叫人有些不适应。夏槐学着弄了几回,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份令人心安的味道,也便丧气地作罢了。
赫舍里约莫是为了安抚,便要夏槐每日去花房选些鲜花来,插在瓶中喷喷水,也算好闻。
夏槐一边给百合去蕊,一边问:“娘娘,不如将乌雅氏身?边的画扇调回来吧?奴婢记着她擅长以花木药材制香,总是将人留在景祺阁北荒院,实在可?惜了些。”
赫舍里坐在北边的案几前,正在整理翻阅纸册。
这些都是胤礽十多?年来,每日去养心殿练的法帖,特?意带回来只为求额娘夸赞的,却被赫舍里好好收下来。其?中,三不五时地还会夹杂着几张大阿哥、三阿哥或是八阿哥写的帖子。
她将大阿哥的字一一抽取出来,摞在一处。
“你当?本宫不想吗?画扇是个忠信可?靠的,又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愿她跟着乌雅氏去受苦。可?她见?过十四阿哥偷偷去探望之后,便执意要看着乌雅氏。还说,本宫身?边已经有了逢春和你……”
赫舍里说到这里住了口。
主仆之间静默片刻,外头传来季明德的欢喜声:“娘娘,太子爷来了。”
赫舍里笑起来,夏槐连忙上前扶着迎出去。胤礽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先瞧一眼她的手,问:“如今天暖和了,额娘的手还会发疼吗?”
赫舍里笑着摇摇头:“好多?了,天若冷了多?抱着汤婆子便是。你用过早膳没有?额娘叫人给你做些。”
胤礽扶着人一道坐在榻前,道:“儿?子用过了。李格格叫人包了荠菜肉饺,酸汤捞着吃滋味不错,叫小?厨房也给额娘试试。”
他有意在赫舍里面前替李瑾乔说些好话,当?额娘的怎么会瞧不出来。
赫舍里含笑瞧了他半晌,才掩唇道:“李氏是个好孩子。她阿玛舒尔德库也算听话能用,等到下回讨伐噶尔丹,你便将人举荐上去吧,等到大胜归来,再?给李氏个侧福晋之位,也算名正言顺。”
胤礽见?额娘已经打算好一切,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羞赧,颔首谢过。
窗外鸟鸣啁啾,反倒显得景仁宫清幽。
胤礽见?屋内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额娘,关于厌胜之术——”
赫舍里叫夏槐将大阿哥写的字都取来,递给胤礽问:“可?能认出来?”
“是大哥的字。”
“能仿吗?”
“……儿?子的字恐怕容易被阿玛认出来,但余豆儿?可?以。”
赫舍里有些诧异,小?豆子打小?就迷迷糊糊追在阿哥后头跑,没瞧出有什么天赋来。但因?为胤礽有感情了,她便也没换人。还真?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反倒开窍随了主子。
胤礽冲着外头喊一声,小?豆子便进来了。
他又叫小?豆子仿着大阿哥的字,写了一首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饶是赫舍里提前知晓,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确定小?豆子可?用,赫舍里欢喜极了。叫几个人都去门?外把守,拉着胤礽坐下。
胤礽问:“额娘是想用字迹,伪造大阿哥施用魇镇的证据?”
“不止如此。”赫舍里垂眸,挑拣着有用的讯息告知,“三征噶尔丹之后,你阿玛有意叫你一众兄弟出宫,开府封王。大阿哥与三阿哥已经有了格格,是定然要出去的,但额娘瞧着不止如此,只怕到时,四、五、七、八几位都能一道得个贝勒贝子之流,出宫开府去。”
一般情况下,皇子们十五岁左右才读完四书五经。由尚书房的学士们考核确认之后,才能出阁,在阿玛的允准之下开始参政议政。
三征噶尔丹已经提上日程,至迟明年,便能彻底大胜,论功封王了。
那时候七弟也才十六岁,算是刚好赶上;
八弟若能得封,便是汗阿玛的一味偏袒了。
胤礽一下子就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前部署着整治大哥。
打一个留一个,日后才不会腹背受敌。
既然要打,自然是将实力?强一些,看着要坐稳的大阿哥母子先弄下去。
他在脑中分析片刻,便笃定地看向赫舍里:“额娘打算利用三征噶尔丹的事,叫汗阿玛彻底疑心大哥,再?以厌胜之术摁死他们?”
赫舍里见?胤礽明白,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她又道:“这件事不必你出面,只需要叫小?豆子伪造一份大阿哥拉拢领侍卫内大臣董鄂费扬古的书信即可?。其?余的都交给额娘。”
胤礽无奈苦笑,握着赫舍里那只有伤病的右手,轻叹一声:“儿?子不是大哥,没法看着额娘独个将这些事揽过去,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安枕毓庆宫内。额娘与儿?子从无害人之心,却总被构陷于泥沼之中,从前如此,逢春姑姑的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儿?子与额娘总是一心的,还请额娘不要推开儿?子。”
赫舍里眼眶湿润,垂首不住点?头道:“好孩子。”
过了片刻,她终于压住那份流泪的悲伤,这才抹着眼睛道:“既然如此,此番三征噶尔丹,你便向你汗阿玛举荐七阿哥吧。他虽有腿疾,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色于大阿哥,排兵布阵的本事更是远超一众兄弟。有你为他做个引路人,执掌镶黄旗大营才算有望。”
胤礽颔首,对七弟在武功上的建树十分认可?。
“儿?子也会同时举荐四弟、五弟。终归是要开府了,若能得些战功封个贝勒,日子也好过一些。”
赫舍里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四阿哥暂且不论,五阿哥却是宁寿宫仁宪皇太后的心头宝。太后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的,但谁对她真?心却是心中门?儿?清。
全?当?是……与宁寿宫示好,结个善缘吧。
*
五月,朝廷下发一封要噶尔丹投降的诏书。噶尔丹负隅顽抗,拒不相从。康熙本就没指望这头倔驴能认,不过是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走个形式罢了。
到了七月,大军清点?整装完毕,康熙便要带兵前往青海、西藏,渡过黄河再?度亲征。这一回,誓要将噶尔丹的项上人头带回京师。
胤礽留居京中,监国是免不了的。
三征噶尔丹,统一喀尔喀蒙古的丰功伟业,是可?以载入史册歌颂千年的。康熙定然不愿意拱手让给他人。
但太子爷也不甚在意。
“此番,四弟执掌正红旗大营,五弟约莫是有太后帮着求情,竟掌管到了正黄旗大营,七弟也如愿去到了镶黄旗。”胤礽给赫舍里添了新茶,开怀道,“如此一来,一个贝勒的爵位该是稳了,儿?子真?替几位弟弟高兴。”
赫舍里便跟着孩子一道欢喜起来。
她亲手教养大的保成,与玄烨养大的那个保成并?不相同。他性子上要更为主动些,也乐观些,装得下世间大大小?小?的寻常事,也能容得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们。
他终于如从前所期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思想健全?、有担当?、心开阔的好儿?郎。
成为了……她毕生的骄傲。
胤礽看着额娘忽然热泪盈眶,自个儿?也受到感染,微微红了眼。
成年男子们总是不爱在妻儿?老小?面前掉眼泪。
他赶忙笑着岔开话题:“只是可?惜了,此番大哥也一道前往出征,他跟索额图平起平坐,同领前锋营,参赞军机。汗阿玛地安排倒真?是有趣。”
赫舍里便擦干眼下的泪,冷笑道:“你皇父一贯擅长此道。这么些年了,本宫也看腻了。”
额娘与阿玛离心,胤礽是明白的。
也十分能够理解。
“若非额娘提前留了个心眼,只怕少不得一个郡王的爵位。”他从袖中掏出信笺递过去,“额娘叫儿?子准备好的信已经弄好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大哥有想要拉拢费扬古之心?”
原本是不该知道的。
只是前世因?为大福晋一而再?再?而三地诞下小?格格,没能得个皇孙,惹得大阿哥不快,竟然起了换人的心思。
赫舍里就是那时候飘过,听了一耳朵,大阿哥竟然属意费扬古和钮祜禄家的女?儿?。
上回大选,钮祜禄家已经被皇上驳回了,大阿哥也只能借着这次西征对费扬古抛出橄榄枝。因?而,伪造信件也不算污蔑了他。
赫舍里摇摇头,浅笑道:“外御膳房里头,有一个索额图安插的人。这些事情总躲不过宫人们的眼睛。”
胤礽点?头,有些诧异索额图什么时候还布下这样一条线。
赫舍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有些伤感地解释道:“从前,都是逢春替本宫跑一趟给索额图传话。如今,逢春走了,本宫舍不得叫夏槐再?去,索额图才启用了这个人。你放心,是将近二十年前就埋下的隐线,额娘不会有事。”
十余年前。
那便是他出生没多?久的事了。
原来,赫舍里家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他和额娘的身?后。
胤礽心中有几分感慨,决计往后见?了索额图,私下里也多?喊几声叔外祖,不再?总是对他过于严厉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胤礽将那封信留下之后,便起身?回毓庆宫去了。
外朝还有许多?积压的小?事要处理。
他不能只一心系在兄弟相争上头。
*
三十三年深秋,康熙回京,大胜归来。
此番,噶尔丹从前的地盘伊犁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据,而左右亲信听闻清军前来剿灭准噶尔军,当?即便倒戈了,甚至屁滚尿流地跑去康熙跟前,扬言要做向导,为大清皇帝亲自抓捕谋逆贼子噶尔丹。
噶尔丹大势已去,服毒自杀。
令康熙意外的是,大阿哥胤禔竟然是头一个寻到噶尔丹尸身?的人。等到前锋营回到大营,胤禔便将噶尔丹的脑袋带到了御驾面前。
康熙眯着眸子,深深看他一眼:“从前噶尔丹抓你,愿意留你一命做个人质。你倒是果断,连个全?尸也不给,手起刀落脑袋就割下来了。”
大阿哥沉浸在喜悦与功勋中,根本没有揣摩帝王此刻的心思。
他跪地笑道:“如今他兵败已死,留着全?尸也是无用,倒不如拿来叫全?军振奋一番。”
康熙咂摸着皇长子口中的“无用”之说,笑了笑,没再?说话。
回京之后,帝王便有意疏远了大阿哥。
只是功勋摆在这里,他即便对大阿哥有了不满之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胤禔在前锋营骁勇善战,是有功劳在身?的。
明年年初的开府封王,当?给……皇长子一个郡王之位。
帝王思忖多?日,迟迟不提起给年长阿哥们封爵之事。赫舍里便知晓时候到了。
那封伪造的信件很快就被人启奏弹劾,在大朝会上呈给了皇帝。
信件是未曾开封的状态,可?见?此事与董鄂费扬古无关。费扬古在三征噶尔丹中立下汗马功劳,又长年驻守西北军务,康熙并?不打算对这样的老臣苛待。
他略过费扬古,抓住了大阿哥。
“皇长子胤禔背着朕,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朝中肱股之臣。朕念其?年幼,原谅数次,并?将一品尚书科尔坤之女?许配给他做福晋,仍不知足!”
“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举动,实在叫朕寒心。梁九功,叫南书房撤了他直郡王的封号,改为多?罗贝勒。”
梁九功应一声退下去。
他是御前伺候多?年的老人,心中很清楚,皇上一早就不打算封大阿哥为郡王了。如今,连“直”这个封号也没了,大阿哥怕是要彻底倒台。
年根底下,修改过的诏书便正式下发了:
除过胤礽之外,从大阿哥到八阿哥都得了爵位。此番得封最高的竟然是三阿哥胤祉,给了个诚郡王的封号,余下几个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多?罗贝勒。
胤祉的郡王之外,叫胤礽越发确定一件事。
——汗阿玛是乐于见?到阿哥们保持中立的。像胤祉这般醉心修书,不问政事的状态,自然最能叫他放心,也便能得到优待。
胤礽将这发现当?成个趣事,讲给了赫舍里听。
赫舍里笑容里都透着丝丝凉意:“三阿哥封个郡王也好,免得兄弟八个都是多?罗贝勒,叫有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自个儿?还能往上爬。”
“你既然表面上与三阿哥疏远了些,额娘便也与荣妃商议过,暂且淡了去。”赫舍里笑着看他,“不过,听夏槐说,大阿哥倒是与八阿哥亲近许多?,连惠妃都拉下脸与良嫔交好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礽凤眸微挑,浅笑道:“年后大哥流年不利,若遭了难,以八弟和良嫔的性子,怕是不会管他。”
……
今年年根儿?,康熙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来景仁宫内贴春条和窗花。
赫舍里反倒松了口气,打发儿?子回毓庆宫布置“小?家”,自个儿?则带着夏槐、季明德他们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将院子装点?出年味儿?来。
就连院中的银杏树,也被她特?意寻了条红色夹被包起来。
树枝上挂满了景仁宫宫人们新一年的祈愿愿景,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缎。风一吹,满树火色迎风飘摆。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看着,心中也便跟着欢喜起来。
年节如常过去,阿哥们便要择定吉日,搬进府邸内了。
这些贝勒府的选址都是康熙一早看好了,叫内务府统一修建的。贝勒不比郡王和亲王,级别不高,府邸也有规格要求。但即便如此,也比毓庆宫大出不少去。
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第69章 虚情(加更)
年轻的时候,康熙曾经也向赫舍里夸下海口,说“朕用人不疑,也绝不以?人废言,定?要成为?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天骄”。而今数十年过去?,他再拉不动五石的弓,心跳也变得时缓时急,还险些因为疟疾丧了命。
于?是,曾经那些豪言壮语便如同沙上作画;
轻轻一抹,尽数消去?。
夜晚的紫禁城隐藏着许多女人的哀愁,也掩盖了康熙不愿被人窥见?的那份惧意。
养心殿内,只剩下两?盏挑杆灯亮着。
掌印太?监周锐才带着人从索尔和的宅邸里?头搜查回来,正跪地向康熙禀告。
“万岁爷,索尔和老宅外的槐树底下俱是新土,奴才便从里?头挖出这个。”他将两?张黄符纸呈上去?,又道,“民间有?说法:鬼木为?槐,槐树底下埋了生者的生辰八字,便能做棺魇镇生者,轻则体?弱多病,重则……”
周公公不敢再说下去?。
康熙垂眸,瞧向两?张黄符上用朱砂所写?的字。
那是舒舒与保成的生辰八字。
帝王怒骂一声“混账”,将炕桌上的茶壶茶具挥手都扫落在地。殿内传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瓷器碎裂声。
梁九功守在抱厦底下,心都跟着紧了紧。
半晌,康熙缓过盛怒的气劲,睁开双目问:“你可知,为?何要将此?物埋在索尔和老宅?”
周锐垂首,低声答:“奴才也只是推测,老成精的槐树,或许……效果要更为?优越一些。”
康熙闻言不住冷笑?:“好啊,好一个胤禔,朕的皇长子!惠妃是个蠢的,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招数,必然是大阿哥。当日,他能眼都不眨地砍下噶尔丹项上人头,朕便知道他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帝王站起身,负手来回在暖阁内走动。
“你即刻带人去?大贝勒府,搜查府中证物。一经发现厌胜之术相关的物件,便派禁军把守府邸各个出口,不许胤禔踏出一步。”
周锐心头一颤,连忙磕头应是,退出养心殿内。
外头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春寒,周锐不自觉紧了紧衣裳,心中猜想,这宫里?头怕是要变天了。
……
康熙送走了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躺在龙床上越发心慌。
他索性坐起身来,喊一声梁九功,自个儿穿了朝靴道:“朕不放心,先?去?景仁宫瞧瞧皇后?。”
梁九功心叹万岁爷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敢劝,只得应一声,备了步辇摆驾东六宫。
景仁宫这病倒也不全是瞎装的。有?梁太?医在旁看着,提前小半月就开始给赫舍里?用药,便能叫她?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瞧起来脸色蜡黄,脉象微弱,像是病得厉害。
康熙夜半前来,赫舍里?已?经睡下了。
他眼神示意夏槐不要惊动,只轻手轻脚进去?,立在床边撩起帐幔仔细瞧了瞧,见?人虽然憔悴得紧,却能好好睡着,心中陡然放松,又退了出去?。
康熙问了夏槐几句话,景仁门很快又关阖上了。
赫舍里?背身对着外头,闭目养神。听见?夏槐进来,问:“皇上走了?”
“走了。”夏槐顿了顿,“娘娘,皇上好似又往毓庆宫去?了……”
床帐内传来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玄烨这个人总是这般,临近失去?才会幡然悔悟……”
可他付出了十年寿命,想要挽回悲剧,如今不也还是变成这幅局面吗?足见?都是虚的。
赫舍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吧,过不了两?日,知道本宫与保成无碍,他又该防贼似的防着了。”
她?无意再多说,摆了摆手,夏槐便将帐子都放下,吹灭了最后?一盏壁灯。
殿内彻底暗下来。
无人再去?理会那个披星戴月、忽然深情起来,奔波于?紫禁城各处的帝王。
……
帝王已?经寻到了毓庆宫。
前星门外的值房,守夜的小太?监被御前行走喊醒,睁眼瞧见?那一身明黄龙袍,什么瞌睡都吓跑了,兜头跪在地上。
康熙等着奴才们叫门,又问:“太?子如何了?”
小太?监弱弱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太?子爷是长年累月的忙着,一时风邪侵体?,高热惊厥,喝了几服药下去?,总是白日里?退热,晚上就烧起来。这会儿,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里?头忙呢。”
康熙闻言蹙紧了眉头。
看来,那符咒主要是冲着保成来的。胤禔竟想借着魇镇,害死他最疼爱的嫡子!
康熙沉着脸,挥退开门的小太?监,甩开袍角大步流星穿过惇本殿,到了毓庆宫正殿。
东暖阁里?头,胤礽正被李格格扶着,喝一口漏半口的往进灌汤药。
一屋子人都没料到康熙会深更半夜过来,怔了一瞬后?,小豆子和冬柏几个连忙都跪在地上。李格格喂完勺中的药,也想起身行礼,康熙摆手道:“免了,太?子靠着你,莫要惊动他。”
她?只好又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胤礽这回倒是真的病了。
前头有?康熙觉着琐碎的朝中小事?,全都丢来给他处置;后?头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后?妃,搅天搅地的,要将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去?。除过前朝后?宫,他还要读书明理,骑射强身,为?弟妹们周全婚事?与出路……
这样高压的日子,他从出阁之后?,日复一日过了七年之久。
而今终于?病倒了,他能借机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便如山崩之势,高热不休。这阵势瞧着吓人,却是人的身子在自行调理,好好喘息休憩。
康熙坐在一边,从李格格手中接过汤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儿子,又伸手要了帕子给擦干净嘴角,这才抬眸看向御医。
“太?医,这样喝一半能见?效吗?朕瞧着保成的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些。”
太?医连忙跪地:“请皇上放心,太?子的药都是煎了双份的,入腹剂量足矣。反复发热,应当还是气弱所致。需得好好休养一阵,少思少虑才是。”
康熙沉默片刻,反省了自身一瞬,便将罪责都推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最后?再瞧一眼胤礽,起身点着李格格道:“好好照看太?子。你阿玛三征噶尔丹有?功,朕会择机升他的官,亦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早知,保成有?意叫这李氏为?侧福晋。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
宫中父子情深,宫外却是鸦飞雀乱,声名狼藉。
大贝勒府就在西城的前半壁街上。
这会儿是寅时一刻,天上明月高悬,稀星二三点。周锐带着人从贝勒府出来,手中捧着一纸还未写?完的符咒。他无视身后?的鬼哭狼嚎,以?及大阿哥的破口大骂,只挥了挥手,命禁军将整个府邸死死围守,连一只蝇虫也不许放出去?。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康熙便从龙床上起身,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推门从明间进来,手上捧着今日大朝会要穿的朝服朝冠,一面服侍着康熙穿衣,一面道:“万岁爷,周锐回来了。”
“如何?”
“大贝勒府已?被禁军围困。”
“那便是胤禔果真施用了厌胜之术,意图谋害太?子与皇后?了。”
康熙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叫梁九功帮着他系好朝服冠,吩咐道:“朕先?不见?他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把索尔和家门前的槐树……不,连同他的老宅一道,都给朕拆了!其余的,等太?子和皇后?病愈之后?再议。”
梁九功帮着帝王归置好冠服,退后?两?步,垂首暗示:“万岁,您怕是还得见?一见?周公公。”
康熙挑眉看他,示意别卖关子。
梁九功只好硬着头皮道:“周公公在大贝勒府中,寻到了一张没写?完的符咒,上头的半幅生辰八字,瞧着像是——”
“……万岁爷您的。”
第70章 下场
梁九功说完,缩了缩脖子,等着万岁爷发火。
然而康熙并没有。他沉默片刻,似是没料到胤禔竟敢对他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古井无?波道?:“符咒呢?拿来朕瞧瞧。”
梁九功去外间召了周锐进来,双手奉上。
黄符纸还是新的,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鲜红,上头写到一半的生辰八字果然与帝王的吻合。康熙冷冷盯着那?上头的字迹。若说先前两张还是鬼画符,看不出何人?所写,这张符纸上可就一眼能瞧出是大阿哥的字了。
他将那?符纸凑近灯台,迅速燃烧成了灰烬。
“此?物?……在大贝勒府中何处寻到?”
周锐答:“奴才去时,贝勒正睡着,寝室内的案几上就摆着这符纸,另外,还有一墨蝶的……人?血,怕是贝勒自己的。”
康熙冷笑:“他竟心急至此?,要用?自个儿的血来魇镇帝王。”
养心殿内静了片刻,康熙便有了主意。他吩咐道?:“朕去上朝,周锐,你加派人?手去拆了索尔和?的老宅,再亲自走一趟大贝勒府,将胤禔这个谋逆之?徒给朕压入宫中。”
“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叫惠妃过来,等候问话?。”
帝王阴沉着脸负手离去,一切等他下朝归来,便都有了分晓。
……
一个多时辰后,胤禔被采捕衙门和?禁军的人?押送入宫。直到迈进养心门,他都觉着是奴才们构陷了他,等面见?皇父,陈情之?后,定能还他清白。
他穿过抱厦,迈入养心殿明间时,康熙已经坐在宝座上,面前则跪着惠妃。
胤禔自小就见?过无?数次额娘惹怒汗阿玛的场面,已然习惯了。说实话?,他的额娘没有宜妃的绝色美貌,也不如荣妃会说话?处事,更比不上皇后那?般的出身和?头脑,她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他这个皇长子。
胤禔颇为厌烦地看了惠妃一眼,跪地恭敬向康熙行礼请安。
康熙没叫起,看着他问:“大阿哥,朕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胤禔一头雾水,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皇父这话?儿臣有些听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先前的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董鄂费扬古通过书信,还请皇父明察!”
康熙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你敢说从未想过拉拢费扬古,娶了他家的女儿,执掌西北军权吗?”
胤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康熙将这份沉默当成全盘默认。
嗤笑着继续道?:“拉拢重臣,图谋军权已是大逆不道?,朕只降了你的郡王爵位,便是念在还有一份父子之?情从宽处置。可你呢!你竟趁机想要施用?厌胜之?术,谋取朕的性命,可谓蛇口?蜂针,十恶不赦!”
胤禔被这一连串的罪名打懵,怔了小半晌,才不顾体?面地膝行至康熙面前。
“汗阿玛,儿子从不敢有此?等谋逆之?心啊!若是为了采捕衙门带走的那?道?符纸,汗阿玛可真是错怪了。儿子只是听说皇额娘病重,二弟更是生死边缘上,便想着用?自个儿的血为汗阿玛写一道?长寿符,以求您平安康泰……”
“平安康泰。”康熙冷笑着,“若非你在索尔和?老宅用?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太子怎么会病!还有脸说平安康泰?”
左右那?符纸已经被康熙烧了,他也根本不想听大阿哥做出解释。
“你德不配位,连这贝勒爵位朕也要一并夺去……”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将惠妃母子俩都劈得怔在原地。
大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得真情实感?,又往康熙身边膝行着,抱住了他的大腿道?:“阿玛,阿玛怎么能这般对待儿子。从小阿玛就教育,保清的意思是戍卫大清,阿玛如今已经不需要儿子了吗?”
康熙却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抬腿将人?蹬开,翻倒在地上。
“是你,先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休怪朕无?情。”
儿子被踹翻了,惠妃从一头雾水中拔出神来,惊叫着扑上去,将胤禔牢牢护在怀中,像个不顾一切要与鹰狼拼命的老母鸡。
“臣妾听明白了,皇上是疑心臣妾母子害了皇后娘娘与太子爷。可臣妾敢用?性命担保,保清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谋害他们!结识……结识朝臣,也只是因为他是皇长子,一心想要替皇上分忧,这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本质却是好的呀。”
康熙只问一句话?:“索尔和?宅子里的魇镇符咒,你作何解释?”
惠妃脸色苍白,便是再蠢也明白自己和?儿子中计了。
她还奇怪前几日儿子进宫,说得了高人?指点,要给他汗阿玛献上最好的生辰贺礼呢。如今可好,“高人?”飘然离去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个解不开的死局给他们母子。
惠妃抹了眼泪,最后看一眼胤禔,放开他冲着康熙深深叩首。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小肚鸡肠,一向被皇上批评说养育不好大阿哥。三十二年之?初,臣妾因为皇上屡次罚没大阿哥,还曾亲手缝制了一个娃娃,里头塞着皇后娘娘赏赐过的小物?件,当作出气的工具,时不时扎上几针。”
“皇上要治大阿哥的罪,倒不如怀疑怀疑臣妾,来得更真切一些。”
惠妃平淡的讲述着她这几年阴暗的心思和?小动作,康熙却将这些全都套在了自个儿身上。
三十二年,正值第二次亲征噶尔丹。
他的心跳开始变化,必须要服用?西洋药才会缓解;他在塞外患上了疟疾,幸得金鸡纳霜才能活命;就连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这时候变得疏远微妙起来。
康熙的疑心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于是,他将惠妃话?中对皇后的怨恨嫉妒,全都替换成了自己。
后宫宫闱间的嫉恨,此?时被帝王放大成了权力的争端与绞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俯身紧紧扣着惠妃的下巴:“毒妇——”
惠妃又哭又笑。
“当年你谋害皇后腹中子,朕便该要了你的性命。”他狠狠丢开惠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厌弃地丢在地上,“梁九功!”
“奴才在。”
“乌拉那?拉氏多年来苦心经营,对中宫虎视眈眈,今日既然疯了,也不配待在妃位。着降为官女子,就送去景祺阁的北荒院,与乌雅氏比邻而居,自生自灭吧。”
这二人?盛宠之?时,尚有恩怨未了。
康熙很乐于听到惠妃死于北荒院的消息。
帝王不再看向伏地哭哭笑笑的乌拉那?拉氏,转而望着胤禔,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听你额娘的意思,这些谋逆之?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当真如此?吗?”
大阿哥浑浑噩噩,听到这话?,就像忽然抱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磕着响头:“是,都是额娘一人?所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汗阿玛,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被拖累,倒不如没有这个额娘!”
大阿哥这话?说的急切又笃定。
乌拉那?拉氏的哭声和?笑声便慢慢止住了,仰起头来,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继而大笑起来。
康熙终于怜悯地瞥了这个女人?一眼,再度开口?:“即便你不认这个额娘,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宫里有句话?叫母凭子贵,朕今日便要你知晓,无?论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总归是母子一体?,逃不开的。”
胤禔浑身一僵,寄希望于额娘站出来,再将罪责都担走。
可这一次,乌拉那?拉氏再没了动静。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之?上,已经斟酌好了胤禔的去向:“你既这般在意权势富贵,朕便留你一命,叫你余生都圈禁贝子府中,看着保成是如何做到这权势富贵的最顶层。”
他是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
大阿哥听到这话?,久久瘫在原地不能回神。直到采捕衙门的奴才一左一右架着他要离去,大阿哥才忽然回头,哭问:“阿玛,儿子不是一向按您的期望做事吗?怎么忽然就都错了呢……”
*
是日,大阿哥被夺去贝勒爵位,携一家百十口?人?正式圈禁在了贝子府中。
而乌拉那?拉氏卸去妃位钗环,换了一身朴素的酱色旗装,也被老太监送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地方只有一进的小院,已经被乌雅氏带着两个宫女占去了七年。去年大雨之?后,西大墙塌去一半,如今只用?两树断木堪堪挡着。
老太监推开破旧的木门,将乌拉那?拉氏搡着送进去,便笑道?:“皇上特意交代了,不准小主带任何奴婢进来,一应起居都得您自个儿动手打理,奴才不敢违抗圣谕,便请小主珍重吧。”
乌拉那?拉氏一言不发,等那?人?锁了门离去,这才抱着包裹往进走去。
玉烟和?画扇迎面刚出来,瞧见?乌拉那?拉氏俱是一怔,半晌,画扇才率先福了福身,却没唤一声“娘娘”。
——看这装扮,想来也不必尊称了。
玉烟没行礼,而是壮着胆子进屋去唤了乌雅氏:“小主,您看谁来了。”
乌雅氏正在给十四?阿哥缝制香包,闻言还当是胤禵来了。她笑着起身抬眸,见?是这么个老冤家,瞬间换上一副假笑的和?善面孔:“惠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这样的地方?”
乌拉那?拉氏不理她的嘲讽,进殿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里面已经摆满了乌雅氏的东西,便退出去问:“哪里还有空屋?”
画扇心想,东侧两间房,被她跟玉烟一人?占用?一间。如今她二人?便该合住,空出一间给乌拉那?拉氏。
可玉烟上前拽了她一下,笑着道?:“西墙底下还有两间房,您若不嫌弃,自用?便是。”
西大墙塌了一半,其中一间房已经透风不能用?了。
另外一间,如今下起大雨也会漏水。
住在那?样满是霉菌的屋子里,也不保暖,怕是不用?等到冬日,就要被冻死了。
画扇原以为乌拉那?拉氏会拒绝,会吵嚷,甚至要甩玉烟一个耳光。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淡淡点头,抱着包裹去了西侧的小屋内。
玉烟请示乌雅氏:“主子,她转性这般大,要不要奴婢去查查发生什么事?”
乌雅氏蹙眉看着西边,良久点头道?:“去吧,别惊动了十四?。”
……
没过几日。
入夜前,忽然下起了一场初春的暴雨。
玉烟撑着一柄破伞,从西墙坍塌的地方翻进来,一溜烟钻进了主屋内。画扇见?她淋得湿透了半身,连忙取了干帕子给递过去,玉烟则胡乱擦了擦,忙着跟乌雅氏将宫中的惊天大消息禀告一番。
听说乌拉那?拉氏是因为这样的大罪被贬过来,乌雅氏忽然心中一动。
“是皇上亲自发话?,叫她来景祺阁北荒院的?”
玉烟连忙点头:“是啊,奴婢还听说,皇上提到了主子,要她跟您为邻,自生自灭去。”
乌雅氏垂眸低语:“……皇上可真看得起我。”
“主子在说什么?”
乌雅氏自嘲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暴雨之?下西屋该漏了,你们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人?如何了?”
玉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擦着自个儿的头发道?:“奴婢方才回来瞧过了,土炕上都是水。乌拉那?拉氏瞧着像是发热了,裹着一床破被抖得厉害,也不知还清醒不清醒。”
竟这般脆弱,高热昏过去了?
乌雅氏默了片刻,咬牙道?:“院中不是还有一口?枯井吗?既然如今也不能吃水了,它?总该起点作用?才是。”
画扇还没明白过来,玉烟已经停了手中绞头发的动作:“主子确定?这样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乌雅氏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一直留着她,才真是要叫皇上恼恨,牵连了你我呢。”
一道?惊雷响起,紧跟着窗外亮起数缕闪电,恍如白昼。
画扇的脸比外头的天还要难看。
她还想开口?劝劝乌雅氏,却被她一个眼刀子逼回去:“你不愿帮忙,便回屋去,这儿用?不着你了。玉烟,我们走。”
外头暴雨如注。
画扇指甲紧紧扣着窗边的木隙,看着乌雅氏主仆忙碌于雨夜中,就这样淡然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了枯井中。
*
阳春三月,天气暖和?起来,胤礽的病也终于见?好了。
康熙从大朝会上回来,张口?第一件事就是问:“梁九功,太子的病如何了?”
梁九功笑呵呵道?:“万岁爷安心,今日一早毓庆宫的小豆子便专程来过,说太子爷昨夜、前夜都未曾发热,至今晨身子已经大好了。太子爷还等着万岁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给您请安呢。”
康熙听着这些话?高兴,摆摆手道?:“别叫他乱跑了。身子才好,不能见?风受累,朕晌午携舒舒一道?去毓庆宫探望便是。”
又道?:“许久没用?保成琢磨的那?些个新鲜吃食了,叫他好好备上一桌,也好一家人?庆祝庆祝。”
梁九功一一应下,顿了半晌,还是禀告:“万岁爷,景祺阁北荒院那?位……前夜走了。”
康熙面色未变:“北荒院住着两个罪妃,你说的是哪一个?”
“乌拉那?拉氏。”
“如何走的?”
“前儿个夜里投井自尽的。雨太大,一时无?人?察觉,等发现已经救不过来了。”
康熙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换好一身常服袍,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过去许久,忽然又开口?吩咐:“既是罪妃之?身,又已降为官女子,便不必入妃陵园了。将尸身从井里捞上来,交给贝子府处置便是。”
梁九功应一声,知晓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康熙携赫舍里准时来到毓庆宫内。
今日人?多,便在惇本殿的明间里用?膳。
因着大阿哥母子倒台,胤礽又才病愈,一家人?这才难得有个和?谐热闹的时候。康熙不许儿子饮酒,自个儿花生米配着小酒,别提多怡然自得了。
胤礽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见?康熙已经微醺,起身以茶代酒,笑道?:“儿子还有一桩好消息告知阿玛和?额娘。”
赫舍里倒是未曾听闻:“哦?什么好事。”
“前儿个用?早膳时,李格格忽然觉着不适。儿子唤了太医来诊脉,这才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胤礽的笑容里满是欢喜,带着一丝羞涩,“儿子想抬了李氏做侧福晋,也好多派几个人?伺候,照看好腹中的孩子。”
康熙和?赫舍里对视一笑,哪里能不明白:这些话?都是打掩护,主要还是奔着替李氏求个侧福晋之?位的。
赫舍里帮腔:“李氏腹中有了头一个孙辈儿,可是天大的喜讯。皇上,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呢?”
帝王摆摆手笑道?:“行了。她阿玛有功,日常照看太子也算尽心,给个侧福晋之?位本也在朕的考量之?中。”
胤礽听到这话?,欢喜揖手:“儿子替李氏谢过阿玛,谢过额娘。”
一顿饭用?到最后,皆大欢喜。
康熙回宫前,还在思索着若李氏诞下了长孙,要不要接到养心殿内手把手教养。
……
继德堂东配殿内。
李瑾乔正坐在窗前缝一双小鞋子。这是一双虎头鞋,只因她这个即将做额娘的人?针脚不好,愣是绣成了老鼠鞋。
李格格叹息一声,后仰靠在大迎枕上,不干了。
胤礽进来瞧见?全程,不免笑了:“我早劝你叫底下的人?去做,偏不听。如今既然做了,便要弄完,无?论是个虎头鞋还是老鼠鞋,额娘的一番真心,孩子总是不会嫌弃的。”
李格格红着耳朵:“爷就不怕人?笑话?吗?”
“你是咱们毓庆宫唯一的李侧福晋,谁敢笑话?了去。”胤礽帮她将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
李格格眨眨眼,食指对着自己比划半晌,才憋出一句:“侧福晋的口?分……是不是更多一些?”
胤礽不免被逗笑了,刮她鼻子:“是。一顿怎么也有猪肉十斤,鹅一只,鸡两只。因你有身孕,又额外添了笋鸡一只,乳猪半只,产奶牛三头。李侧福晋,可够用?了?”
李瑾乔听得双目放光,连连点头。
随即忽然问:“不会还要管着毓庆宫的宫务吧?”
这事儿……胤礽先前都没考虑过,这会子想来,确实是该李氏代管的。他挠头道?:“你有身孕,暂且先叫冬柏她们打理,余下的明年再说。”
两个人?便都开心起来。
他们脑袋对着脑袋,畅想了一会儿孩子出生后的日常,都有些初为人?父母的好奇与期望。
李瑾乔靠在胤礽肩头,说着说着,提到了胤禔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听吴嬷嬷说,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前头已经生了四?个女儿,身子亏空的厉害,如今贝子府的用?度又被缩减了……实在是不容易。”
胤礽抚着她的鬓角,捏捏耳垂,没有出声。
这事儿他今日也听小豆子说了。
胤禔被圈禁,原本已经不在乎这些,可不知听谁说起东宫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便发狂一般,要伊尔根觉罗氏一定要生个儿子,而且要赶在东宫之?前生下来。
想到这里,胤礽摇头道?:“大哥自小疯魔,只可惜,还是牵连了大嫂她们。”
李氏靠着他已经要睡过去,迷迷糊糊还补了一句:“妾身见?过福晋膝下那?四?位小格格,很是可爱……希望她们安好……”
*
一转眼就入了秋。
九月末,毓庆宫内将一切准备就绪,李侧福晋便发动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她终于为胤礽生下一个小阿哥,成为了康熙的皇长孙。
帝王头一次感?受到做皇玛法?的喜悦,尤其还是他最爱的嫡子所出的长子,自然愈发欢喜,大笔一挥,亲自给孙辈定为“弘”字辈,皇长孙起名为弘晳。
胤礽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抱着孩子在李氏面前转悠来转悠去,笑着逗道?:“弘晳,看,这是额娘,这是阿玛,这是你冬柏姑姑……”
李侧福晋哑着嗓子,笑道?:“……爷,别转了,再转妾身就要晕了。”
胤礽便抱着弘晳连忙坐在她身侧。
李氏凑上前小声道?:“爷,‘君子抱孙不抱子’,小心…传到万岁耳朵里。”
胤礽便学?着李氏的样子,也低声逗她:“怕什么,孤小时候也是被汗阿玛抱大的。”
李瑾乔便弯了眉眼笑起来。
毓庆宫上下沉浸在喜事之?中。讽刺的是,不过相隔小半月之?后,大贝子府内,大福晋终于也诞下一个阿哥。
生这个孩子,几乎耗空了伊尔根觉罗氏的气血。
临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个女儿。大阿哥不拿她们当作掌上明珠,日常便只有她这个额娘护着,如今,她为了生个儿子也去了,还有谁来护着她们。
伊尔根觉罗氏头一次伸出手,祈求胤禔:“爷,看在小阿哥的份上,请善待咱们的女儿吧。”
胤禔挥袖,冷笑道?:“毓庆宫已经诞下皇长孙,如今生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这话?成了最后一记毒药,叫大福晋含恨去了。
事情传到宫中,康熙却没有什么反应,不仅给胤禔的儿子也赐了名字,唤作弘昱。随后,更是要赫舍里给胤禔相看新的福晋。
赫舍里嘲讽一笑,对夏槐道?:“你瞧,本宫早说了吧。皇上本性如此?,不会深情太久。”
夏槐自从逢春走后,变得谨言慎行许多。此?刻也免不得快人?快语:“既然已经圈禁,何必多害一个呢。”
“可见?,他没打算一直圈着胤禔。”
赫舍里将手中的核桃掰得七零八落,道?:“皇上看中了正黄旗汉军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只是,张佳氏并非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只怕胤禔的眼头太高,瞧不上她,免不得入了府中要受许多折辱。”
她将那?些核桃“尸体?”丢在炕桌上,拍了拍手。
“去外御膳房传话?,叫索额图想个法?子,今夜就要大阿哥因为思念亡妻亡母,就此?——”
“暴毙吧。”
他靠着女人?们爬上去,这般下场,也算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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