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早在琉玉以玉简知会墨麟之前, 驻守妖鬼长城的边军就已经将长城以南的情形传回了极夜宫。
一个时辰前。
极夜宫内。
“——出现在太平城内的妖鬼数量,比往常多了七八倍,但应该是外面的仙家世族内部的一些小动作, 看部署,没有越界的迹象,尊主若无别的吩咐, 我们就仍按旧例不插手……”
堂内悬灯垂照,屏风掩映后的绿衣妖鬼指节轻叩桌面,并未立刻作答。
驻守边军的神荼郁垒两兄弟见尊主沉思,便拿眼风打量起这数月不见的极夜宫主楼。
满堂华贵, 暗香浮动。
成了婚就是不一样, 这主楼,无处不是那位尊后的痕迹呢。
“把你们的这几只臭脚抬都起来!”
闻讯赶来的山魈一进门就瞧见身穿甲胄的神荼和郁垒二人踩在堂内的地毯上, 简直眼前一黑,再冲上去仔细一看, 地毯上果然都是他们二人的脚印。
他对上神荼郁垒二人不解的目光, 恶狠狠道:
“在外面沾了泥水的脚就这么踩进来,你们知道这地毯多贵吗!下次再进屋不脱鞋, 通通不许进主楼!”
神荼被他骂得一怔,乐了:
“哪儿来的臭毛病?还脱鞋,我倒是可以脱,就怕脱了之后……你们敢在这屋里待吗?”
山魈被噎了一下,的确, 神荼的靴子在尊主面前一脱, 简直和弑主无异。
“山魈, 你何时在意起这些?”就连郁垒也奇怪地瞧着他,“上次喝酒时, 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集灵台那都是些什么臭规矩!嫌我们脏?有机会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干净!
对上这两兄弟的眼神,山魈挠挠脸,岔开话题道:
“方才你们说太平城有上千妖鬼?尊主,尊后可就在太平城,咱们这次也按兵不动吗?”
神荼郁垒二人一惊。
尊后出九幽了?
两扇屏风的间隙,琉璃灯折射的烛光照在绿衣妖鬼起伏嶙峋的骨骼上,落下明暗交割的阴影。
半晌,墨麟开口道:
“她能应对。”
虽不知阴山氏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她一直都在暗中筹谋,但她既然有所防范,就一定会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他贸然插手,反而会打乱她的部署。
话虽如此,墨麟的目光仍落在了腰间垂挂的玉简上。
玉简无声无息,毫无反应。
郁垒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其实……尊主应该去的,南边的那些妖鬼,很明显是被那些仙家世族养着的,隔三差五就在边陲的几个城中作乱,无非是利用百姓对妖鬼的恐惧,壮大他们自己。”
神荼凝眉道:
“那又如何?难不成让尊主为了那些对妖鬼恨之入骨的百姓兴师动众,他们可不会感激我们,而且玉面蜘蛛一派虎视眈眈,若因为那些人削弱实力,他们可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肉。”
“并非只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我等妖鬼的名声。”
“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在乎他们的看法干什么?更何况,在大晁百姓眼里我们何曾有过好名声?”
“正因如此才该寻求改变,而非如今这般消极保守……”
山魈对二人的各执一词不置可否。
他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尊主怎么吩咐,他便怎么行事。
于是视线落在屏风后斜倚着四足凭几的墨麟身上。
看不出他到底更赞同谁一些,山魈只听尊主缓缓出声:
“——吵死了。”
神荼郁垒二人立刻噤声,等待妖鬼之主的示下。
墨麟知道他们二人说的对九幽都有好处,无非是保守或激进的区别。
因太平城内有阴山岐为首的仙家世族支援玉面蜘蛛,他为平衡九幽局势,行事一直保守,以稳定九幽局面。
但今日——太平城遇妖鬼侵袭。
会和阴山岐有关吗?
阴山岐支援玉面蜘蛛的事,她是否知情呢?
墨麟垂眸凝视着腰间玉简,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断,他掀起眼帘,看向神荼:
“就按你……”
神荼腰背挺直几分,朝郁垒投去一个得意眼神。
“……你弟弟的说的,传令下去,今夜万鬼出巡,立刻动身,不得耽搁。”
神荼愕然呆住,就连郁垒也眸光诧异。
万鬼出巡?
这是去平定作乱的妖鬼,还是去推平太平城的?
唯有山魈瞧见了尊主腰间的玉简闪烁。
啧。
他们九幽,好像已经成了那位大小姐的囊中之物了呢-
一个时辰后,携万鬼而来的墨麟悬于断崖上空,审视着眼前局面。
集结在断崖下的妖鬼目测有上千之众,在夜色和山林的掩映下如密密麻麻的蚁群,而此刻,蚁群正绕着一个圆心,一浪接一浪地扑去,试图吞没中心所在的那个身影。
山魈挑眉:“那不是阴山岐吗?”
山魈同他打过交道,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红袍翻飞,玉弓如星芒,生了一张与琉玉有三分肖似的面容,但观其游走于妖鬼之间的实力,还没有他那个侄女的五分气势。
哪怕有鬼女和揽诸护在他周身,也吓得手忙脚乱,弓弩都失了准头。
数月不见,落魄成这样了?
他唇角笑意遮掩不住,再一抬眸,却见崖边另一道戴着幕篱的身影正与一名修者对峙。
那修者手握双刀,刃燃火光,兵道之势裹挟着血雨腥风覆压而下,耳畔能听见刀戟交接的冰冷撞击声,如临千军万马的战场。
这是一名八境修者才有的威势。
若实力不济,光是这兵道之势就能将对手压制得死死的。
山魈神色凝重几分,今日琉玉离开极夜宫时他见过琉玉的装扮,此刻认了出来,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尊主,要不派人……”
“不必。”
好一会儿,墨麟才终于将视线从琉玉身上挪至断崖下。
琉玉以玉简传讯于他,是为了让他从崖下的数千妖鬼手中救出阴山岐。
而她既然隐藏身份出现在太平城,自然不会希望和他扯上关系,若他轻举妄动,在不清楚是否有人暗中藏匿的情形下,反而会给她添乱。
“去崖下,救阴山岐。”
看着墨麟的身影并未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朝着断崖下方而去,方伏藏和藏身暗处的燕无恕都打消了疑虑。
看来妖鬼墨麟今夜来此,并非是为了眼前这个少女,而是为了鹿鸣山的妖鬼。
如今还未被收归九幽的妖鬼中,鹿鸣山的这股势力算是其中佼佼。
为首的妖鬼名为腾简,他手中握着的五千妖鬼当年并未被无色城收编,一直游荡于山野间。
也因此,他们并不像如今九幽的大部分妖鬼那样,感激墨麟将他们从无色城内解放的恩情,而是对这个过于年轻的妖鬼之主保持警惕,既不与之为敌,也不投奔于他。
反倒是大晁的仙家世族有意拉拢腾简,希望他替他们做一些不适合世族出面做的脏活。
妖鬼墨麟对此一直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没想到今日,终于打算歼灭这些不向他臣服的妖鬼了吗……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万鬼出巡啊。”
琉玉望着夜幕下浩浩荡荡的身影,微笑感慨道:
“真是壮观,也算不虚此行了。”
方伏藏握着刀柄的掌心微微湿润,不得不提抬起十指,将手中双刀重新握得再紧一些。
修者之间的战斗生死一线,有时能够取胜,靠的就是直觉。
而这一次,直觉告诉他,对方的实力或许在自己之上。
“哦对了,还有你的洗兵雨。”
琉玉收回视线,落在眼前青年的身上。
墨麟带着万鬼出巡赶来,她没了后顾之忧,算是能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兵道分四家,权谋家善策,阴阳家善谋,技巧家善机巧,而势家,千军万马,雷动风举,只凭个人兵道之势——你是九方家直属家臣,方家的人?”
琉玉与九方家的长公子一同长大,但大家族人多,她也不是每个都见过,更何况只是九方家的家臣。
方伏藏勉强一笑:“方家小卒而已,既然尊驾已知我身份,何不也报上尊名?”
琉玉抛接着从阴山岐家里栏杆上掰下来的汉白玉,隔着白幕篱嫣然一笑:
“打完还能喘气就告诉你咯。”
——真是好叫人火大的语气。
卷着烈火的刀影四面八方如雨坠下,直面方家兵道之势的琉玉瞬间感觉到遮蔽她容貌身形的幕篱被撕碎。
藏身暗处的燕无恕略微怔愣。
那张脸……虽不是阴山琉玉的脸,可那身形,竟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是巧合吗?
“不说也无妨,我自会辨明你的真身。”
方伏藏趁此间隙,咬住其中一把熄去火光的刀刃,腾出手取来怀中能看穿易容幻术的琉璃镜片。
然而还没拿至身前,余光便瞥见一枚石头倏然而至。
砰——!!
唯一的一枚琉璃镜片和汉白玉一道炸得粉碎,被激怒的方伏藏猛地抬头,却在下一刻生出了一种极大的震骇。
少女手捻都关,结印以颂祝词:
“水为不流,树即生荑,天下百术,以炁禁之——咒禁,阳脉之海。”
噗通,噗通。
感受到背脊手足僵硬无知的瞬间,方伏藏蓦然瞪大了眼,浑身血液在这一瞬凝结,心脏因不堪重负而在胸腔内狂跳。
炁生于炁海,又经奇经八脉遍布周身。
而此时此刻——他的阳脉炁海,竟被那少女封住了。
修者可以失去手足眼耳,却不可失去炁海。
刹那间,方伏藏被一股莫大的恐惧与濒死感笼罩,而那少女也没有浪费这一瞬的时机,在他炁海封冻的瞬间杀穿他布下的兵阵,石头剑直刺向方伏藏的心脏。
噗嗤——
燕无恕听着血肉被剑刺穿的声响,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大晁仙家世族成千上百,禁炁之术……他竟闻所未闻。
能禁修者之炁的八境修士。
他得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仙都玉京。
方伏藏已死,燕无恕自知不敌,后撤几步,迅速消失于林深处。
琉玉耳尖微动。
终于走了。
希望这个不知身份的六境修者,能够将这边的消息准确无误地传回去吧。
再看向眼前这个方家的兵道修者,琉玉握着手中只差毫末便真要刺中他心脏的石头剑,有些迟疑。
好歹也是个八境修者。
就这么死了,是不是有点浪费?
正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底下断崖传来话语声——
“黄口小儿,莫要以为我看不出,你我相安无事多年,今朝却一反常态,率万鬼出巡至此,定然是为救此人而来!”
“要我放人可以,跪下给爷爷嗑三个响头,爷爷就把这怂包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琉玉眸光流转,笑了笑。
什么东西,口气还挺大的。
她垂眸看着地上意识模糊的方伏藏,伸出皙白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脸颊。
“下面的妖鬼,你可有办法应对?”
“若是有,就眨一下眼,你还有得救。”
插在心口的那一剑几乎封住了他的心跳,方伏藏感觉自己都要看见他们方家的太奶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才总算是眨了眨眼。
心口的石头剑被人粗鲁拔出,方伏藏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人挪开,胸腔以最大程度扩张,竭力大口呼吸起来。
“咳咳咳咳——”
方伏藏苍白的脸上渐渐有血色蔓延开,他缓了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衣领。
断崖深渊,风声呼啸。
落地时,本就虚弱的方伏藏只觉天旋地转,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断崖下僵持的众妖鬼齐齐朝他和琉玉投来了视线。
墨麟瞧着琉玉那截被弄污的衣角,方才被人喊着让他下跪都没皱起来的眉头,此刻微微拢起。
对面的鹿鸣山山主腾简看清琉玉手中之人的样貌后,心里咯噔一声。
方伏藏?
他不应该在他家公子身边守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伏藏喘匀了气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势先隔绝外界,对琉玉道:
“——你们九幽,俸禄几何?”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投诚了。
并且还将她当成了九幽的人。
琉玉顺水推舟答:“看你本事,我身边的亲卫女使,月钱百金保底。”
“一月休沐几次?”
“不都是三日一休沐吗?你们九方家不是?”
“呵呵,九方家一月一休沐——除夕年终可有赏钱?”
“看等级,我身边能被我记住名字的,通常都赏半年的月钱。”
方伏藏虚弱地搭着琉玉的肩,然而再抬起头时,琉玉觉得他那双从一见面时便带着疲惫倦意的眼,骤然冒出精光。
“干!”
琉玉眨眨眼,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投诚。
撤去屏障,方伏藏看了眼对面的腾简,转头对墨麟道:
“——恭喜尊主,此人果真中计!”
此言一出,双方俱是露出错愕之色。
就连表面神色如常的琉玉都颇觉意外。
万鬼出巡中随行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看向山魈:
这是我们的人?
山魈茫然:
你问我?不知道啊。
绿衣妖鬼迎上方伏藏的视线,淡漠的眼珠却只落在他搭着琉玉的那只手上。
方伏藏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意,但很快便被腾简打断。
腾简:“我艹!方伏藏!你不是九方家的人吗!”
方伏藏镇定答:
“不好意思啊兄弟,忘告诉你了,这是九方家和九幽联手给你下的套,骗你和你手底下的妖鬼出鹿鸣山,好将你们一网打尽来着。”
腾简:“……”
腾简:“我艹你大爷的!老子替你们干了这么多脏活,你们可真不是东西啊!”
方伏藏神色寡淡地敷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别说艹我大爷,艹我也没用,你手里那位是阴山氏家主的弟弟,正好是咱们九方家和九幽的死对头,你也可以艹他,我们不管这些。”
被腾简的妖爪抵着喉管的阴山岐差点没吓晕过去。
……这是何等的污言秽语,琉玉那个死小孩还在一旁偷笑,她良心何安啊!!
腾简早在望见墨麟率万鬼出巡而来时,便已生出七分惧意,抓了这个细皮嫩肉的世族公子,不过在赌一个可能性。
然而方伏藏这番话,却彻底令他心凉半截。
难怪今日要他调出鹿鸣山的大半妖鬼,原来竟是个陷阱!
可一直以来他们互惠互利,互帮互助,狼狈为……总之就是合作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翻脸就翻脸?
不对。
这事儿有古怪。
腾简心神动荡剧烈动荡之际,他盯着被他挟持的世族公子,咬咬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再说!
瞬间爆涨的杀意涌向阴山岐,琉玉神色一凛,正要出手,却见墨麟比她更快一步。
“其名为何?”
方伏藏见那位气势骇人的妖鬼之主询问自己,立刻回答:
“腾简!他叫腾简!”
墨麟收回视线,遥望不远处的那名爪似苍鹰的妖鬼,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托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鬼律八卷·七列九行之妖腾简,敕。”
夜幕黑云涌动,鬼火冲天而起。
那道沉缓有力的嗓音落地的同时,腾简只觉体内血液沸然翻涌,妖炁在他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冲撞,最终涌向他的双膝——
轰!!!
膝盖骨重重砸在了泥地里,剧痛令腾简痛呼出声,同时有本能的畏惧在心中蔓延。
掌鬼律八卷,呼名治鬼,这便是——
妖鬼之主,墨麟。
趁着腾简松手的一刹,距离阴山岐最近的鬼女立刻放出成片的鬼蛊,替揽诸辟出了一条通向阴山岐的大道,随后刀光一闪!
鲜血喷涌的同时,腾简双手坠地,阴山岐被揽诸一把抓了过来。
红发妖鬼并不恋战,释炁将周遭妖鬼震飞后,迅速回身朝墨麟的方向而去。
腾简在断手的剧痛之下,思绪反而清醒了几分。
九方家和九幽联手果然是假话!他们就是来救阴山岐的!真正与九幽联手的是阴山氏!
他将此消息带回告知九方家,九方家必会保他周全!
叮铃。
叮铃。
琉玉看着腾简从怀中掏出的那枚系着红线的铜铃,双眸微睁。
那不是——
“山鬼开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这山鬼龙铃所摄,纷纷听其号令,向九幽妖鬼包围圈内最薄弱的一处发起突围。
神荼瞧见这一幕,啧声道:
“本以为今日轮不到我们动手,没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龙铃……”
“何为山鬼龙铃?”
底下突兀响起如珠玉相击的嗓音,神荼朝着下方望去,虽没认出用了易容幻术的琉玉,但从她方才举动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释:
“山鬼龙铃乃妖鬼法器,一铃可号令万千妖鬼,等同你们人族的符传。”
……符传。
这竟然是妖鬼的符传。
琉玉怔然望着不远处的朝她而来的绿衣妖鬼,脑海中与他重叠的,却是前世见他最后一面的模样。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讯的第二日。
迟迟才来的墨麟叩响了集灵台的大门,见到她的时候,复杂眸色中似乎掠过了几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绿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乌青以外,几乎与寻常无异,他应该是因为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哭过的迹象而讶异。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琉玉虽立刻做出应对之策,但毫无实感,只觉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荡荡一片,却哭不出来。
夫妻二人阔别数月见面,琉玉以为他会安慰自己几句,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一枚系了红绳的铜铃放在桌上,对她道:
“这是山鬼龙铃。”
“带着它,无论你在何处,我会找到你。”
集灵台更漏迢递,香息浮动,他手中的铜铃放在桌案上时碰撞出一声低响。
那时的琉玉垂眸凝视着那枚铜铃,心想——
他这是担心自己跑掉吗。
但她并未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策划好如何从九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只是莫名的,那时两人同处一室,琉玉没有赶他离开,他也似乎并不着急走。
双方都沉默许久,如同他们这段两地分居、各怀目的的婚姻一样,一开始还有矛盾不满,但到最后,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死寂,连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似乎也显得古怪。
琉玉回忆起来,他与墨麟结为道侣的一百三十一年,两人之间除却公事,似乎也本来就沉默居多。
琉玉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但最后,直到更漏耗尽,日头西斜,门外女使前来询问尊主是否要留宿集灵台,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若有事,可派人传话至极夜宫。”
临走前,琉玉凝视着他那截松绿色的衣摆。
他对衣饰从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绿袍的样式也好像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
无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门边。
脚步顿住,绿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为逆着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时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两人横跨生死再见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纷繁片段从琉玉的脑海中掠过。
直至此时。
她才懵懵懂懂,终于从那些回忆中抽丝剥茧,寻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给她的不是什么寻踪定位的法器,而是一只妖鬼大军,和一道能在危机时刻保她性命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着阴山岐朝琉玉走来。
本想问问她是否受伤,然而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态,唯恐又惹她不悦,脚步停在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无恙,只是炁海消耗过大,累晕了。”
山间夜雾升腾,墨麟隔着朦胧雾气望向不远处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
“……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问。
充斥着妖鬼之炁的林间喊杀声震天,十二傩神大半镇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督战。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才绽开一个笑容。
虽有易容幻术遮掩,然而昳丽之姿却仍从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轻轻颔首,眼风扫过那边正在突围的鹿鸣山妖鬼。
“我要那个。”
少女皙白手指一点,落在腾简手中的铜铃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龙铃,只是没想到琉玉会向他讨要那个。
她一向很有分寸,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现在也没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与墨麟有什么暧昧关系,就听琉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没想到他们尊主看着冷淡寡欲,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了谋算。
懂了。
他今后要走的是九幽后宫外戚路线。
但正宫仿佛是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赏钱,他也得拼了!
神荼随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使唤我们尊主做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贵体有损?”
山魈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只等着看笑话。
下方很快响起少女的声音。
“为何要怕——”
少女懒懒掀起眼帘,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于杀伐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夫君,本就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仿佛浑身血液凝固。
又蜂拥而起。
原本已将蛇鳞与触足缓缓平复的墨麟,此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体内翻涌叫嚣。
而这一次,墨麟望着夜色中那双漾着温软星光的眼,竟连压抑克制的念头都逐渐褪去。
他站在那里。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涌的爱意,彻底吞没。
第19章
这场混战在破晓时结束。
鹿鸣山三千妖鬼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下将腾简团团包围, 神荼原本想凭万鬼出巡的兵势直接碾压,却被郁垒阻拦。
“这支妖鬼可收归九幽,还是尽量避免伤亡。”
神荼觉得他弟过于心慈手软。
但见尊主也是这个意思, 便没有争辩。
从今夜墨麟决定召万鬼来此时,腾简的败局就已经注定,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
只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鹿鸣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亲自赐死的尊荣。
“——看在山鬼龙铃的份上,允你说一句遗言。”
在呼名治鬼之术的掌控下,腾简的膝盖骨紧贴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与这位当今的妖鬼之主连正经打过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要死了吗?
腾简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咬牙切齿道:
“今日……非你之胜……不过是你这黄口小儿得了天授……乃鬼律杀我!这鬼律本该属于渊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无色城百年寂寂无名, 不过是撞了大运就敢篡权夺位……”
微弱的骨骼断裂声。
没等他说完,扼住他颈骨的墨麟便毫无征兆地动手拧断了他的头颅, 仿佛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垂下的浓睫掩映着他的淡漠眼珠,残酷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贱到了泥地里,居然还要在这其中分个高低贵贱吗?
不过,腾简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身卑下。
寂寂无名。
撞了大运。
这些说的都是他。
同时拥有妖炁与鬼炁者,千万妖鬼里也未必有一个, 他的确是撞了大运, 才会有后来领悟无量鬼火、得到天授鬼律, 最终掌呼名治鬼之术,使役万千妖鬼的本事。
不过是运气。
他从腾简手中取下那枚山鬼龙铃, 捏碎外壳那层势的同时,他又回想起方才少女的那句话。
她说他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然而他垂下眼帘,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金裳玉簪的少女模样。
他见过她彻夜练剑的身影。
见过她为了一个悟不透的心法苦恼得要揪头发的神情。
倔强又高傲的少女会趁夜色独自泛舟溪上,独自咽下败给他人的委屈不甘,但很快就会再度打起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挑战强者,直至彻底战胜对方。
还有两域和谈那日。
在一众对妖鬼无比畏惧忌惮的长者中,唯有她敢指着很可能是她家死敌的妖鬼之主道——她可以嫁去九幽联姻,换两域止戈休战。
他哪有什么厉害之处。
那个举世难寻的强者,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给你。”
他用一块干净的绢帕包裹着,将那枚染了血的山鬼龙铃放在了琉玉的掌中。
铜铃很沉。
被柔软绢丝裹着,贴在掌中有种别样的触感。
其实,琉玉觉得这一世的自己未必还需要这枚山鬼龙铃,但当墨麟如此有求必应地将它置于自己掌中时,一种酸酸麻麻的情绪不期然地从她的心隙里浸了出来。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墨麟在将山鬼龙铃交给她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惜——
“真是大手笔,三千妖鬼也能就这么说给就给,该不会有诈吧?”
不知何时苏醒的阴山岐刚好瞧见赠铃一幕,后脑坠胀感未消,便要凑上来瞧热闹。
琉玉将山鬼龙铃收好,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倒是提醒我了,好歹也是救了阴山家的三爷,这条命的分量可不轻——今夜为救你一人万鬼出巡,全场的军费外加赏金,就由三爷买单吧。”
阴山岐脸上那些揶揄笑意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瞪着琉玉。
什么军费?什么赏金?
人家墨麟都没开口呢,这死小孩怎么就帮着外人来坑自家人了?
神荼郁垒二人对视一眼。
——能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那是无上荣耀,居然还有军费和赏金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爽。
“算了。”
阴山岐摆摆手,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军费好说,我阴山岐的命还是值点钱的,但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太平城的烂摊子,还有这些妖鬼——他们跟九幽妖鬼还有点不同,魔性未消,恐怕不太好管。”
琉玉眸光扫过方伏藏,后者不等她开口便识趣地退去远处。
琉玉这才屏蔽外人道:
“我留了一个他们的耳目没杀,估计那人正在赶回南陆的路上了,等他将消息顺利带回去,阴山岐的这个身份就在明面上死了。”
阴山岐:“那我不是阴山岐了我是谁?你娘当初可是让我在太平城待三年就接我回去的。”
琉玉笑眼弯弯:“可以来九幽。”
“九幽?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
阴山岐脱口而出,却忘了此刻自己可不是在太平城或是仙都玉京。
放眼望去,这周围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妖鬼,其中最大的那个妖鬼头子,就站在他那位笑靥如花的侄女身旁,眸光冷淡地瞧着他。
阴山岐把那句话咽了回去,改口: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在九幽待一辈子?也行吧,我住的地方就建你们旁边就行……”
“想得挺美。”
琉玉无情否决:
“家族危在旦夕,别说是你,阴山氏看门的狗都要拉出来使,让你金蝉脱壳,是为了让你替咱们家在暗中行事。”
如今几大世族已成合围之势,即便琉玉因重生有先手优势,但和他们正面对上仍然是不明智的。
所以她才想出了让阴山氏急流勇退,金蝉脱壳的办法。
南宫镜对她所说的这些,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但至少这次太平城一事,她给了琉玉机会,让琉玉放手一搏。
言语太过苍白。
琉玉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确。
阴山岐虽心有疑虑,不过见琉玉如此郑重其事、仿佛阴山家真面临什么生死存亡时刻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阴山家的人都习惯被女人安排了。
不过是从南宫镜到南宫镜的女儿而已。
“那太平城——”
瑞凤眼流转,阴山岐含着浅笑的目光落在了墨麟身上。
“万鬼出巡声势浩大,天一亮,估计这附近几个城池的人都会知道太平城现在由你掌控,既然如此,侄女婿,你替我将宅邸中的家私一道送回九幽如何?”
他新得的那一对比翼鸟还在宅邸里呢。
不知听见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麟有了几分反应。
他抬了抬半垂的眼帘,有朝日晴光映入那双栖息着林壑幽绿的眼眸,令他周身萦绕的疏离感褪去了几分。
墨麟看着眼前这个与琉玉生得三分相似的三叔。
他想起之前筹备婚宴时山魈的抱怨,说太平城一听是九幽来采购备婚之物,便恶意抬价,气得他最后专程横跨三个城池采买。
又想起原本只是小范围在玉山活跃的玉面蜘蛛,有一日突然出手阔绰起来,在玉山大摆宴席,与九幽的诸位城主往来密切,鬼女派出去的鬼蛊显示,玉山的人曾去过太平城的阴山氏宅邸。
阴山岐讨厌他,这他很清楚。
琉玉无语地瞧着她这位三叔。
他都不问她打算将太平城城主之位交给谁,倒是先关心他的鸟,真是没救。
“别理他,他可不缺这些……”
“好。”
墨麟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应下,办一件是办,办两件也是办。
“还有什么?”
阴山岐微笑:
“太平城统领乌止算是我心腹,从玉京一路跟随我到这穷乡僻……到这妖鬼长城外,你们看情况斟酌,要是他可以知道这些事,就送来九幽,要是不行,就遣他回玉京本家,也算不浪费他的一身本事。”
墨麟颔首应下。
余光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墨麟眉梢微动:
“怎么?”
琉玉眸含三分笑意,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好像能从他的眼一直看进他心底。
“没什么。”
她闲闲地感慨:
“咱们尊主真是无所不能,无有不应呢。”
墨麟:“……”
山魈将这番对话听了进去。
这阴山家的人,从大小姐阴山琉玉,到这位三爷阴山岐,对这些给他们卖命的人不可谓不好。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非得建那个什么无色城,将他们这些妖鬼四处搜罗进去,做那些折磨妖鬼供权贵取乐的下作生意?
山魈心中满怀疑虑。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将阴山琉玉和整个阴山家分开审视,不再迁怒。
商议结束,接下来便是兵分两路而行。
阴山岐随大部分妖鬼回九幽,揽诸与鬼女已经将被抓走的那三名下属带了回来,一并带回九幽养着。
而方伏藏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直接上任听用,还需交给朝鸢与朝暝核查一番,否则他若是佯装倒戈的奸细,那就引狼入室了。
方伏藏也很清楚这个流程,并未觉得被冒犯,临走前还跟琉玉提了一句:
“对了,之前在崖上,一直有人藏在暗处这你知道吧?”
琉玉点头:“知道,我故意的。”
他猜也是。
方伏藏:“那个人说起来也算阴山家的人,不过野心很大,所以同时也在给钟离氏干活——他叫燕无恕,家就住在这太平城内,不过他是个狠人,为了前程连自家人的死活都是不管的,要是你们下次遇上,还需多加提防。”
……怎么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琉玉细眉微拢。
拿了她家的名帖进了灵雍学宫,现在却替钟离家做事,未来还是九方彰华的得力下属。
这是什么三姓家奴。
一口气做三份工,精力还挺旺盛。
“我知道了。”琉玉面色凝重,但也不忘答,“你第一个月的月钱翻倍。”
方伏藏心满意足地被揽诸押走了。
山魈很快备好了车架,载着琉玉与墨麟前往经历一夜风波的太平城。
本以为会看到遍地狼藉,没想到他们的车架穿过太平城中的道路,沿途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混乱。
大道两侧的百姓们或是清理路面,或是修补瓦片,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花灯。
不仅没有被昨夜突如其来的灾祸搅得人心惶惶,反而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重新拉回原本的轨道。
“妖鬼长城沿途的几座城池,对于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今夜就是花灯节盛会,这样的赚钱机会错过一次少一次,容不得他们矫情担忧,自然就手脚麻利了。”
车架外,传来昨夜见过的络腮胡统领的声音。
既是阴山岐亲口认证过的心腹,琉玉便没有隐瞒阴山岐假死一事,问他愿不愿意去九幽。
虽然主人没死的消息让乌止一阵振奋,然而听说要去九幽,而且归期不定,即便乌止对阴山岐忠心耿耿,也有些许迟疑。
片刻后,这位乌止统领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了咬牙道:
“三爷对属下恩同再造,刀山火海我也闯得!九幽而已,我去!”
外面的山魈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
他们九幽也算是山清水秀的宝地,怎么都和刀山火海相提并论了?
“没那么夸张,从前如何做事,今后也如何做,只是行事需隐秘些,并且对外你效忠的人成了妖鬼之主而已。”
“……是,属下明白。”
话虽如此,但琉玉仍从乌止统领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赴死般的毅然。
……他们九幽也没这么糟吧。
琉玉回想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物资少了些,连朵花都长不出来,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鬼,这些妖鬼的文化水平还非常贫瘠,以及进内室不爱脱鞋总是弄污地板……
算了。
对于见过仙都繁华的人来说,九幽的优点的确不算多。
待乌止被叫去帮忙调配人手重整街道后,琉玉心绪微妙地啧了一声。
“竟然连一个住在太平城这种乡下地方的大老粗,都嫌弃我现在所居的地方——呵呵,等回去之后,我们九幽必须从里到外,彻底改造,今日他们瞧不起九幽,以后我便让他们高攀不起……”
墨麟没有吭声,只是手肘撑着凭几,偏头半垂眼眸凝视她说话时的神情。
她如此愤然。
如此不满。
仿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她口中的九幽,已经成了“我们九幽”,而不是她最初住进集灵台时,一口一个“你们九幽”时的嫌弃语气。
而且,她还说了以后。
幽绿眸光映着少女认真筹谋的侧脸,墨麟开口:
“要是缺人手,跟我说。”
“我知道。”
“若是他们不听你的,跟我说也更快。”
“我明白。”
“来都来了,晚上要去看看这里的花灯节吗?”
“那就去……”
琉玉顿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眸朝身边的绿衣妖鬼看去。
怎么突然就要去看花灯了?
他正撩起车帘,瞧着街道旁踩着梯子挂灯笼的百姓。
造型各异的花灯高悬于街道两侧,有的似莲花栩栩如生,有的类兔子灵动可爱,还有的花灯上写着施了术法的字谜,只要答对,花灯上的术法便会随之解开,升上夜空化作焰火绽开。
“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啊?”
琉玉顺着他的视线瞧了几眼,偏头揶揄他:
“不过,你会猜字谜吗?”
墨麟垂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这样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
喉结动了动。
他错开视线。
“……不会。”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想如那时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陪她看一次花灯。
第20章
琉玉有很多关于花灯节的回忆。
照夜元年之后, 南陆、东极、西境、中州这四域的仙家世族都会斥重金盛饰灯影,行观灯之会,以彰神州威势, 振奋民心。
民间有句话,叫四域看南陆,南陆看仙都。
而作为仙都最繁华的玉京, 又当属无色城这个销金窟最为绮丽迷人。
每每到了花灯节的日子,明月重城,九陌华灯,勾栏瓦舍中百戏踏歌彻夜喧嚣, 倡优杂技目不暇接, 城中百姓邀亲携友,若去得太迟, 虹霓桥上摩肩接踵,能堵得连步子都挪不动。
在仙都玉京的每一年, 琉玉都会去无色城看热闹。
幼时和爹娘同去。
待再长大些, 便是和灵雍学宫里的同砚一道。
隔着两世,一百多年的光阴, 琉玉仔细回想,却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自己高高兴兴去看花灯是何场景。
反正今日要收拾太平城的残局,总归是要在太平城多留一日才会回九幽的。
“算你有福气。”
少女托着腮,迎上墨麟半垂的目光,眼尾弯弯道:
“——那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猜字谜的水平咯。”
车轮滚滚。
外表低调的车架朝着阴山氏宅邸驶去。
直到身旁的少女已经靠着车壁阖目睡去, 墨麟僵住的手指才缓缓放松力道。
流连在她侧脸的视线挪向窗外。
风吹帘动, 垂落的长发掠过妖鬼之主一贯冷峻阴郁的面庞。
片刻后。
那唇角很轻地翘了翘-
如琉玉所料, 太平城内受损最严重的,恐怕就是阴山岐的这处宅邸了。
“……重建宅邸倒不必着急, 先把府内伤亡的仆役安置好,再清点一下私库里的金银,先将抚恤金发下去,再派管家召城中商会,若有商户受损严重,可由商会与阴山氏各出一半资金,先让他们赶上今晚的花灯节,莫要少了今夜这一笔进项……”
在宅邸外寻了一处最近的酒楼落脚,琉玉先将这些事一一吩咐下去。
如今她三叔假死,太平城城主的位置空了出来,其他世族必定会想将其收入囊中。
阴山氏若想将明面上的财富藏于暗处,就必须让一个独立于几大世族之外的势力来接手太平城。
琉玉心中倒是已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
只是计划想要落到实处,却缺少一些重要的环节。
于是她抬头看向认真待命的乌止:
“太平城内三教九流不少,咱们家靠得住的据点里,可有手艺不错的谱匠?”
乌止略显意外地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大晁的仙家世族无论大小,家中都有专门管理族中谱学的地方,称之为谱局。
但琉玉问的却是——谱匠。
谱匠,是专替人伪造家谱世系的匠人。
在如今这个世族门阀掌朝廷大权的世道,人人都想跻身世族之列。
但能不能被称作世族,先不提田产家私几何,首先要看的,便是仙家谱牒上是否有你们家族的姓氏。
通常来说,家族内出一个八境修者,就可以进入仙家谱牒,谱牒经过重重繁琐验证,最后汇总至中州王畿的仙道寮,盖上玉玺,这个家族便可正式成为世族。
可八境修者哪里是那么好培养的?
既想要世族的尊贵体面,又培养不出八境修者,民间便衍生出伪造谱系的行当。
虽然肯定没法得到仙道寮的认可,但在小地方也能唬人,许多手艺好的谱匠,暗地里的生意只多不少。
太平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肯定是能寻到谱匠的。
只是……
阴山氏自家就有专门修谱牒的家臣,何须到这太平城来寻那些不入流的谱匠?
乌止心生困惑,若在这里的人是阴山岐,他也就开口问了。
可面对眼前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少女,不知怎的,乌止却根本生不出贸然打听的念头,只垂首答:
“有,就在东市,是一间铺子的账房,今日花灯节,铺子上忙碌,此刻应该在筹备夜市,小姐若有需要,属下这就将人带来……”
“不用,既然是要暗中办事,还是我亲自拜访更好。”
乌止颔首。
此事琉玉态度隐秘,他也就没有假借他人,把宅邸诸事和商会等安排好之后,又亲自调查清楚,才返回酒楼,将查到的铺子位置与人名递交给琉玉。
恰在此时,门外探出一个紫色蝴蝶结的脑袋。
“……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是随其他人一同回九幽了吗?
鬼女扒着门边粲然一笑:
“尊主把我叫回来的,尊主说你们忙完之后要去看花灯,让我备了浴兰汤给尊后沐浴,还临时买了许多裙裳,待尊后您忙完了再试——您什么时候忙完呀?”
乌止瞧了眼鬼女。
方才直到她站在门前,他才察觉到她的脚步声,若非大小姐的示意,他都要做好备战准备了。
没想到竟是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不过,她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她自己来问的,倒像是在替什么人传话。
想到方才在车架上见过的那名绿衣妖鬼,乌止心中生出几分淡淡的不平。
就是这位妖鬼之主,烧了他们阴山氏的无色城。
还将他们阴山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娶到九幽受苦。
身为阴山氏的家臣,却不能护主家周全,着实叫人心中憋闷。
乌止冷着脸道:
“小姐要事缠身,若这位姑娘所言只是这种小事,还请暂时莫要打搅……”
“差不多。”
琉玉起身,笑盈盈地从乌止手里抽出那张写了铺子位置与谱匠姓名的纸条。
“接下来的事就请乌止大人费心了。”
乌止:“诶?等……”
直到琉玉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他才反应过来。
——大事不好,他们大小姐已经被卑鄙的妖鬼蛊惑了!-
浴兰汤。
蓄兰为汤以沐浴。
琉玉浸没在热水中,齿间溢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这两日从九幽至太平城,时间紧迫,危机重重,琉玉的确没得到片刻休息。
平日怎么享受怎么讲究都可以,但事分轻重缓急,像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琉玉自己都没想到她已风尘仆仆两日,如今危机暂时解除,是该好好沐浴整妆一番。
“——粉的好看,紫色的也好看,尊后喜欢哪一件?能不能都穿一遍给我看看?”
屏风后的鬼女对着送到屋子里的那些裙裳挑花了眼。
其中还有一部分是顺带给她准备的,虽然数量还不及琉玉的零头,不过也是同样漂亮的样式,鬼女挑得很开心。
趴在浴桶边的琉玉难得见她如此兴奋,笑道:
“花灯节年年都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从前无色城的花灯节可比这里的规模大。”
“真的吗?”鬼女露出向往神色,“好可惜,我一次也没见到呢。”
琉玉怔了一下。
“怎么会?”
虽然无色城的结界困住了妖鬼,但至少在无色城内,他们行动应该是自由的。
哪怕妖鬼们平日有劳作,也应该会轮班,怎么会从未见过一次无色城的花灯节。
鬼女举着裙裳的手低了几分,遮住了半张脸。
“尊后不知,花灯节那日人多,副城主担心会有人趁机捣乱,所以狝狩场的妖鬼都会被看管起来,不允许随意走动——尊主以前有一次偷逃出去,差点被副城主打死呢。”
狝狩场。
琉玉想起来了。
那是仙都玉京的达官贵人们最喜欢的地方。
看妖鬼角斗,赌赢家败者。
赌坊里的骰子终究是死物,哪有狝狩场上活生生的妖鬼有意思?
能被选拔到狝狩场上的妖鬼,皆是妖鬼中实力颇强的佼佼者,被严加看管再正常不过。
见琉玉沉默下来,鬼女放下裙裳,蹲在她的浴桶旁,望着琉玉的眼道:
“其实,我并不恨阴山家修建了无色城,尊后不必介怀。”
“要是没有无色城,我早就被那些追杀妖鬼的仙家世族杀掉了,我那时年纪小,真的逃不动了,在无色城的日子虽然也不太好,可至少有命活着,我娘亲说,人活着最要紧,只要活着,就总有改变命运的可能。”
鬼女稚气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就像今日,我也能去看花灯节了呢!”
直到沐浴结束换上干净的裙裳,琉玉也没能忘记鬼女的这几句话。
夜幕降临,燎炬照地。
太平城的街道上空垂挂无数花灯,照夜色如昼。
花灯节开始了。
山魈和墨麟就在酒楼外等着她们,两人显然也修整了一番。
墨麟难得没穿松绿色的衣袍,而是改换了一身玄色间红的装扮,衣袍色泽纯净,没有什么装饰,极致的黑衬托得他肤色更皙白,唯有眼尾与薄唇有几分血色,透着阴郁而华贵的妖异之姿。
鬼女小跑上前,追着山魈似小狗一样嗅闻。
“好香!山魈,你不是一直嫌这样香喷喷的不够有男子气概吗,你怎么也熏香了?”
山魈被鬼女当众拆穿,涨红了脸:
“这不是熏香——这是新衣裳自带的!”
“你就是偷偷熏了,哼哼,我鼻子灵,骗不了我的。”
“……你真烦,别和我说话。”
他承认他在店里采购的时候,让人顺便也替他的衣袍熏了香——还不是昨夜一直和神荼郁垒那两个大老粗待久了,他都不想说!什么男子气概,熏得他脑瓜子都痛,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忍下来的!
琉玉从台阶上三步并做两步而下,在墨麟面前站定。
她没说谢谢,也没默不作声。
而是坦然问他——
“好看吗?”
少女问这话时眉梢微挑,眼尾勾着浅浅笑意。
乌瞳漆黑,映着花灯璀璨,像粼粼湖水。
这样的明媚艳光,仿佛就该用天底下最好的一切相配。
墨麟这样想着,片刻后却错开了视线,容色冷峻地答:
“嗯。”
这就完了?
琉玉平生听过无数溢美之词,尤其是对她的美貌——虽然她现在的确用的不是自己的脸——但她都这么问了,就算傻子也知道说几句好听的夸夸吧。
街道上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不便停留,便随着人潮涌动的方向逛了起来。
鬼女看了什么都喜欢,一眨眼的功夫就买了一堆。
却又不想占着自己的手,于是全都丢给山魈,气得山魈在后面骂骂咧咧一路。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琉玉正盯着一旁小摊上的花灯瞧,听他这么问起,忍不住生出几分逗他的心思,指着其中一盏荷花花灯道:
“想要那个。”
墨麟准备掏钱。
“不是花灯,”她唇角微翘,故意为难,“是答对字谜之后的焰火,我想看那个。”
墨麟动作微顿,抬眸扫过那盏花灯上所写的字谜。
鬼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个脑袋过来:
“尊主识字吗?”
墨麟凉薄视线扫过她的脸。
“不需要识字。”
“烧了上面的术法,这东西自然会变成焰火。”
琉玉看着他掌中那一小簇隐约可见的鬼火,试想了一下今晚所有人头顶花灯变成一片鬼火的盛况,一把摁住了他。
“不用那么麻烦,我看得懂,而且这一路上的灯谜,我都猜得出来,咱们可以走一路放一路。”
迎上三名妖鬼略带尊敬的目光,琉玉眼尾扫过墨麟的脸,慢条斯理道:
“不过有个条件。”
她凑在墨麟的耳畔,眨眨眼,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语调道: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今晚究竟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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