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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一


    日头已经没入了西山


    室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静到只能听见青红压低的啜泣声。


    十一打量着自家殿下的神色,试图获取信号要?不要?把人拖走,撄宁也眼?巴巴的看着他, 手上用的力气不大?, 猫挠一样。


    就这?么点儿力气, 却将宋谏之打定的主意拉的松动了。


    他睨着撄宁, 看出她眼?底的不忍, 心里道一声麻烦精, 嘴上还是冷冰冰的:“烂好心。”


    “你把她赶回去, 她就活不成了。”撄宁小小声的跟了一句:“求你了。”


    她拽着宋谏之衣袖的手晃了晃。


    宋谏之没说话, 只下巴往前一点,示意她去解决这?个麻烦。


    两人对话的声音虽小, 青红却也听了个大?概齐, 她这?时才想起?十一嘱咐过他的话——要?谢就谢王妃。


    青红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磕了两个头,开?口道:“请求王妃救小女一命。”


    她不敢奢求伺候晋王了, 只要?能保下这?条命,怎样都?成。


    青红打的一肚子腹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走到?她身前的人便蹲了下来。


    “我觉得你有点蠢。”


    晋王妃的声音格外清脆, 说出的话却令人意外。


    “你本是无故被卷进来的, 孙夫人叫你来见我, 你在别人屋檐下, 不能拒绝我也明白,”撄宁托着下巴, 没有半点把眼?前人扶起?来的意思。她从事情?一开?始说起?:“孙夫人说的那么直白, 我怎么可能不懂她的意思。”


    “但我没有留下你。”


    虽然一开?始也有‘心疼美人落入户口’和‘宋谏之为?美色所俘耽误正事’的担忧,但是撄宁巧妙的略过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傻瓜才闲的没事干揭自己的短呢!


    “孙夫人一开?始就没想藏着掖着, 这?般摆在台面?上的美人计,我看的出来,王爷看得出来,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即便你真能来到?晋王身边,就自以为?安全无虞了吗?只有预先准备好的弃子才会被摆到?明面?上。就像那日,你没能跟着我们离开?,他们就想杀掉你嫁祸到?我身上一样。”


    青红听到?这?儿,只觉后颈一阵凉意袭来,这?从一开?始就是条万劫不复的路,她竟然没看出来。


    她痴痴的抬起?了头,对上眼?前人认真的神情?。


    “后面?,王爷把你安置到?官驿,官驿有守卫,只要?你不想,完全可以不去见那个班主,”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大?怒其不争的意味:“但你去了。”


    她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宋谏之:“你觉得他救你一命是心存怜惜,你还能搏上一搏对吗?所以被冲动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想到?要?面?临的后果?。”


    “我不想救你了。”撄宁说着,心里涌上一阵气,她站起?身道:“你太笨了。”


    她只是说说气话,青红却吓破了胆,眼?泪涟涟的抱着撄宁的腿:“求王妃救小女一命,小女必结草衔环来相报。”


    美人相求。


    撄宁低头看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说了软话:“你唱了这?几?年的戏,银钱总有些吧。”


    “有,”青红狠狠点了点头,生怕错过活命的机会:“有的,我有五百多两傍身钱,上回都?收到?了官驿。”


    她被吓狠了,自称也跟着混乱起?来。


    撄宁没想到?她有这?么多银子,还打算从晋王殿下手里抠点银子出来,眼?下一时噎住了,撇了撇嘴继续问:“不在泸州,去别的地方行吗?”


    “我都?听王妃安排。”


    “那你先回官驿呆着,等事情?结束了再让人护送你去旁的地方,世上生路多的是,你戏唱得好,谋生也简单。”撄宁说完还轻轻点了下头,像是认可自己刚才的说法。然后,她看向门口的十一:“十一,你带她回官驿吧,她自己回去不大?安稳。”


    “是。”


    十一拱手应下了。


    青红擦了擦眼?泪,重又俯首到?地上,这?次是再真心不过的谢:“王妃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你是该谢我。”


    等十一带着人下去了,撄宁才喃喃回了一句。


    她可是跟宋谏之卖乖才换来这?次机会,这?厮的人情?还起?来可是颇为?艰难。


    想到?这?儿,她回头看了宋谏之一眼?。


    宋谏之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两人目光交错,他也只是轻轻挑了下眉,而?后精准的从一堆话里挑出了撄宁的痛处:“穷光蛋一个,还想着普度众生。”


    撄宁被他一句话刺了个大?红脸,气咻咻的在自己身后比了比拳头。


    是呀是呀,她现在就是个寒酸的穷光蛋,但她在燕京还有一百零八担嫁妆呢!


    ——


    今夜无星无月,天色厚重似凝冻的墨块,侍从也点亮了院中的石灯。


    宋谏之负手站在窗前,燃起?的一缕灯火映亮了他琉璃样的眸子,从眼?底浮出的杀意,蠢蠢欲动,给?他平添了两份非人的妖异。


    影卫已经?在行动了。


    太子的人送来这?信,是打着买不通也能窥得他态度的主意。


    何行琰死的悄无声息,盐政司的人要?知道,也只能通过盐井管事的嘴,并且无法得知何行琰的真正死因。


    换而?言之,他们还不知道南城楼子已经?被发现。


    那与其等着他们喘过气来,不如快刀斩乱麻。


    趁人还没摸清自己的态度,就今夜,将南城楼子和盐井一起?拿到?手里。


    宋谏之原本还想留一队人远远守着州衙,太子的人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狗急尚能跳墙,只怕今晚注定平静不了,留一队影卫在身边是最稳妥的法子。


    奈何建昌盐井苦力众多,人手调派不开?。


    不过有他在,总不会连个人都?护不住。


    盐井的人晋王原懒得管,就像他当时同撄宁说的一般,来这?一趟,本就不是替人申冤的。他在战场上早见惯了生死,上千敌军尸首堆起?的京观也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况且,他与盐井的人也毫无干系。


    可惜,纵使小王爷心肠生得冷硬如铁,也架不住他亲手往怀里揣了个心肠软似豆腐的蠢兔子。


    宋谏之长眸微微敛起?。


    他一双桃花眼?天生天长得漂亮锋利,在这?沉沉夜色下,竟显得有了点罕见的温柔。


    宋谏之正暗暗盘算着影卫得手的时辰,身前突然探过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你还不睡呀?”


    “那我先睡啦,”蠢兔子本人浑然不知他的打算,也没等小王爷回应的意思,她两手交替着搓搓胳膊,小声嘟囔了句:“冻死了,五月的天怎么还这?么冷……”


    边说着边将人面?前的窗关了起?来,然后支棱着脑袋蹦蹦跳跳的往榻上跑,地面?被她踩得“咚咚”响。


    宋谏之走到?床榻边时,撄宁已经?十分不客气的将两床被子都?盖到?了自己身上。


    大?约是感受到?了头顶的压力,她又默默将上头的被子分出来,还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而?后飞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只露出一片乌黑的头顶,活脱脱就是只缩头乌龟。


    不怪她霸道,今晚实在太冷了,比之三月天也不遑多让。


    她也“关心”过晋王殿下了,是他没说话的!


    撄宁跟在晋王殿下身边耳濡目染这?么久,非常熟练的掌握了“从别人身上找问题”的技能。


    想归想,她尾巴骨儿却诚实的传来一阵颤意,生怕宋谏之要?抓着她“再打一架”。什么采阴补阳,她撄小宁才是被采的那一个,她胸口那处现在还隐隐的不舒服,衣裳蹭一下就又疼又麻。


    撄宁一边胡思乱想着红了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旁边窸窣的衣料摩挲声。


    等动静消停了,她做贼似的抓着被子边沿,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只见宋谏之并未盖被子,反而?合衣歇着。


    真抗冻啊。


    她只在外面?露了一小截手腕,就已经?感受到?了寒意,这?人好像没知觉似的。


    撄宁的视线在宋谏之脸上一点点扫过,先是默默感叹这?厮的皮相实在出众,说作绝色也不为?过,随即又在心底“呸呸”两声,真是色令智昏,一个只会欺负戏弄她的混蛋,生再好看又什么用。


    她分不清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是什么,像被狗尾巴草轻轻拂过的水面?,带起?一点春痕又消失于无形,痒意几?乎要?烙进皮肉里,撄宁竭力转动着脑筋,翻出自己心里记仇的小本,想着晋王殿下的“坏处”,滚烫的耳垂才勉强降下来温。


    她非常过河拆桥的探出手扯住身边的被子,试图盖到?自己身上。


    眼?看马上就要?暗度陈仓成功,没成想被子一角就压在宋谏之退下。


    身边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撄宁吓了一跳,赶忙松开?手,正要?缩回自己的鹌鹑窝,就被人连被子一起?卷成了春卷,半点都?挣扎不了。


    “闹什么?”


    宋谏之嗓音里含了点哑,没睡醒似的,摁着撄宁豆子脑袋的手却毫不含糊。


    “没干什么,”撄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情?急之下脑筋居然格外的活络:“我怕你冷,想给?你盖被子来着……”


    说着她费力的往下努了努嘴,却见被子的一大?半已经?扯到?了她自己身上,于是剩下的话噎回了肚子。


    晋王殿下毫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颔首道:“是挺冷,不如把你的被子一同给?我。”


    撄宁愣了下,小眼?神飘啊飘的瞟向了一边,试图装糊涂赖过去。


    宋谏之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上半身压过来,将少女笼罩在这?一方尺寸天地间,说话时吐息尽数扑在撄宁可怜的耳朵上:“嗯?你如此关心,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撄宁瑟缩了一下,想伸手摸摸耳朵,奈何被“捆”的太严实,半点动弹不得。


    她嘴巴撅得能挂起?个油瓶,自暴自弃的开?口道:“那你也得先放开?我嘛。”


    话音刚落,身边人果?然退了回去。


    大?坏蛋!


    撄宁心里小人无声的尖叫捶地,面?上却只能不情?不愿的抽出胳膊,给?金尊玉贵的晋王殿下盖被子。


    胳膊刚从被子里抽出来就试出了冷,撄宁犹豫着要?不要?诚实点说自己冷,一旁就劈头盖脸的蒙过来一床被子。随后,她囫囵个儿的被卷到?了人怀里。


    “老实睡觉。”


    谁不老实了?


    撄宁刚要?回嘴,余光便瞥见身边人闭上了眼?睛,高挺的鼻峰离她的脸颊至多五六寸。


    她盯着宋谏之的睡颜,最后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


    睡意来势汹汹,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梦乡。


    三更天。


    街上巡夜的梆子声还未响,州衙门口便聚集了上百人。


    宋谏之警惕的睁开?眼?,正欲起?身,十一便敲响了房门。


    “殿下,情?形有变,州衙外面?聚集了上百难民。”


    宋谏之的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八十二


    事情发?展与他们的预料不太一样。


    宋谏之原以为盐政司的人会夜袭州衙, 虽是铤而走险,成了却能一劳永逸。


    没成想他们会利用难民来做事。


    宋谏之微微拧眉,开口时是毋庸置疑的语气:“不是盐场的人。”


    若是盐场的难民被驱赶回泸溪, 盯梢的影卫早就来汇报了。


    院外的喧哗声已经隐隐传了进来, 十一低声道:“殿下, 卑职看着像是泸溪本地的人, 只是不清楚是否混进了滥竽充数的。”


    宋谏之起身便要出门?, 衣角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说来也怪, 撄宁往常是天塌了也难醒的主儿, 今日?却罕见的被二人交谈的动静吵醒了。


    她一手拽着宋谏之的衣角, 一手揉了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嘟囔道:“外面怎么了?”


    难民的争吵喧哗声越来越大, 宋谏之脸色也难看得紧。


    “外头聚集了不少难民。”


    晋王殿下少有这般被人算计时候, 连语气里?都透着寒意。


    撄宁本来被人圈在怀里?睡得正安稳, 宋谏之一起身带走了不少热气儿,再加上外头叽叽喳喳的动静越来越大, 便勉强的睁开了眼,还不大精神呢,听到这话, 却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


    “难民?是建昌盐场的难民吗?”


    “不是, 盐政司搜罗来的人。”宋谏之去?案边提起了剑, 回头看向榻上神色懵懂的少女, 难得多解释了一句:“盐场那边有人盯着,你在屋里?老实待着。”


    二人视线相接, 撄宁没?忽略他眸中浮现的冰冷杀意。


    “等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撄宁一骨碌滚下床, 蹬了鞋子就开始套外衫,嘴上还不忘跟宋谏之说话:“如果不是盐场的人,那应该还是前两年来泸州的难民,只算泸溪就得有数千人。他们没?有本地户籍,朝廷也一直没?有下令安置,正经行?当做不了,年轻的力壮被衙门?招去?做些修筑堤坝的营生,剩下的老幼妇孺就只能做黑工勉强混口饭吃,或者乞讨度日?,他们要闹事可不好?办。”


    撄宁对?泸溪本地的情形再了解不过。中州两年间接连大旱,田地里?别说庄稼了,就是野草都长不活几颗,当地十几万难民四散奔逃,朝廷下拨到各州的赈灾粮,经过层层盘剥,到难民手里?就剩了点皮毛。


    “你怕我杀了他们?”宋谏之侧头看了眼撄宁,瞧出她神色紧张,眸色忽的沉了下来。


    “当然啊,你一副要去?清除障碍的样子。”撄宁嘴比脑袋转得快,听到这话,她系衣带的动作顿了下,有点懵的抬头看着眼前人。


    说完,她就见晋王殿下将脸又转了回去?,他背靠着木门?怀中抱着剑,分明没?有什么讥讽她“豆腐心肠”的难听话,神情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半边脸隐在夜色中,辩不分明。


    撄宁说不出来,却直觉他这份冷和方才讲到难民的冷漠不一样。


    他眼里?没?了平时的讥讽和戏弄,却也没?了热气儿,凭空的叫人生出距离感?,像两人初见时一样,满眼的冷漠,连她的身影都容不下。


    撄宁手上的动作慢了些,她借着梳发?的机会低下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将这个?话茬略过去?。


    偏偏眼前是个?再小心眼不过的家伙,哪怕她这次轻轻揭过去?,等事情结束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屋里?一时间静的出奇。


    撄宁磨蹭了一会儿,可她的头发?再梳也梳不出花来,再加上外面情形不明也拖不得,她只能抬起头,眼神巴巴的看向宋谏之,小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谏之没?有接话,连眼刀子都懒得飞她一个?。


    撄宁只恨自己嘴笨心虚,她越说声音越小:“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来的石块被掷到了院中,“咚”一声响,随即是更?大的喧哗声。落石声也渐渐多了起来,有块石子甚至突破了窗纸,咕噜咕噜滚到撄宁脚边。


    宋谏之这时才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我会。”


    “什么?”撄宁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了一句。


    他看向撄宁,下巴倨傲的抬起,愈发?显出凌厉的侧脸线条,眼中是翻涌着的杀意:“死在我刀剑下的人不说成万,也有上千,你怎么知道其?中有没?有‘无辜’?”


    撄宁衣裳穿好?了,发?髻也扎好?了,手头实在找不出什么能忙的,最怕尴尬的时候没?有事情做。


    她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嘴里?费劲的挤出一句:“我知道,你一开始不是还想杀了我吗?”


    提到初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撄宁却没?意识到,她满心想着怎么把自己话里?的窟窿补上,只管低着头说话:“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呀。”


    她一根指头缠着衣角绕了又绕:“我又没?有观音大士的菩萨心肠,若让我在自己活命和救旁人之间挑一个?,那我肯定是选自己的。以前我不清楚,反正来泸州的这一路上,我不觉得你有枉杀的人。”


    “那你今天就能见到了。”宋谏之唇角漾起一丝冷笑,毫不给面子的回应道。


    撄宁噎了一下,正色道:“太子的人把难民搜罗过来,就是想激你动手,你真要动手不就中了他们圈套啦?”


    “他们激我,我就不敢吗?”宋谏之眼中是藏不住的狂妄:“我便是动手了又如何?”


    “但是泸溪的难民又几千人,州衙外面的只是一部分,他们闹得沸反盈天我们该怎么办?”撄宁走到他身边,却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这人把她脸掐露馅,而是隔了一小段距离,解释道:“难民也不尽是良善之人,为什么只来了这么一点儿人?是太子的人搜集不来吗?我觉得不是。”


    她自己问完就抛出了结论?:“我猜外面除了老弱就是妇人,剩下的人在暗中等着,等他们枉送了性命,再站出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好?坐收渔翁之利。”


    撄宁自小混迹在市井街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旁人心思也能摸得透。


    当然,除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晋王殿下,她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人。


    当年,中州的一部分难民逃来泸溪。


    徐知府虽然不是绝对?的清廉,也算守本分,换而言之就是胆子小。朝廷的赈灾粮一下来就在城南开了粥棚,奈何赈灾粮有限,衙门?填补了三成,也不过只够供月余。


    姜家也支了小粥棚,撄宁和姜淮淳日?日?都去?施粥,阿耶还在粥棚旁开了义诊,可再阔的人家也有短粮的时候。


    告知明日?不再施粥的那天,整条街的难民都闹开了,哭号的、求救的、辱骂的,更?有甚者要上前动手,若没?有阿兄拼死相护,撄宁就要被见乱闹事的拉到难民堆中。


    正因如此,她才能将外头人的想法?猜个?七七八八。


    “难民现在知道你在州衙,被唆使着来找你、找朝廷要个?公道,你要是动手,只怕弹劾你的折子都要把父皇的御书房淹了。”


    宋谏之神色幽幽的盯着她,没?有接话,撄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这人怎么还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想了想,只能继续顺毛哄。


    于是昧着良心大赞晋王殿下的英勇:“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麻烦我们能躲开就躲开不是?要是你回京被圈禁起来,可吃不到招福徕的菜了。”


    “饿死鬼托生。”宋谏之的神色这才将将化冻,不再是那副满身长刺的凌厉模样。


    他抬手狠狠拧了一把撄宁的脸,讥讽道:“本王差那口吃的?”


    “我差,我差,”撄宁被拧得龇牙咧嘴直跳脚,干脆一下抱住他胳膊埋下头试图躲开:“我是饿死鬼托生好?了吧,你被圈禁的话我肯定也跑不了,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外头间有传来的落石声,撄宁十分识相的钻进了宋谏之胳膊底下,而后悄悄瞄了他一眼:“我们出去?吧?”


    苍天有眼,她撄小宁这颗聪明的脑袋可不能被砸到。


    宋谏之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寻思什么,刚要开口刺她一下,手上的剑便被人握住颠了颠。


    “剑还是要拿着的,保命要紧,到时候我负责跑,你负责断后。”


    撄宁半点不脸红的划分好?了任务。


    想了想,她也觉得不对?劲,有些心虚的补了一句:“我拉着你一块跑也行?,泸溪的路我特?别熟,闭着眼都能走。”


    宋谏之把原本要刻薄她的话暗暗吞回肚子里?,低头对?上她澄澈的双眼,突然莫名?其?妙的低笑出声。


    撄宁心中的小人也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把这活阎王哄的正常了些。


    大约是真的老天有眼,去?州衙门?口的这几步,俩人并没?有被石头砸到。


    有颗不长眼的石块越过院墙,正冲撄宁的面门?而来,宋谏之眼疾手快的持剑格挡开了。


    他们二人刚到门?口,徐知府和姜淮淳也领着衙门?的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朝廷就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


    “两三年了,赈灾说了多久?有人管过我们的死活吗?”


    “朝廷的人来泸州都是悄悄地来,看样子是不准备给我们一个?公道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话!”


    “对?,给个?说法?!”


    徐知府先是给晋王行?了个?礼,随后面向人群,抹了把汗高声道:“大家伙儿稍安勿躁……”


    可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难民讨要说法?的呼号中。


    他们一行?人也是接到了信儿匆匆赶来,是以只带了三五个?差役,根本拦不住人。


    眼见着主事的人都出来了,难民一边推搡着一边往前挤,想要上前拉扯众人。


    姜淮淳心中一紧,想起了之前施粥发?生的乱子,下意识看向自家小妹,却见撄宁已经被人牢牢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安抚似的看向他。


    姜淮淳暗暗松了一口气。


    撄宁看向此处的目光却一下变了,眉毛也紧紧拧了起来。


    八十三


    叫嚷声、吵闹声如魔音贯耳。


    徐知府臃肿的身躯在人群中简直挪动不开, 他唯恐引发众怒,干脆壮着胆子凑到晋王身边,低声?道:“殿下, 您不若先避避风头, 卑职已经遣差役快马去调请厢兵了, 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混乱中, 有几双骨瘦嶙峋的手已经伸到了州衙众人面前。宋谏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脸色难看得非同小可, 他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一下, 还未待发怒, 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没人注意到,被他挡在身后的撄宁脸色也一样难看。


    她扯着宋谏之?的衣袖, 脸色是少见的严肃, 语气也急切起来:“别动手, 我们先回院子里,他们耍诈。”


    宋谏之?偏头睨她一眼, 虽不知道撄宁说的‘耍诈’是何意,却也瞧出她脸色不对,颔首示意几人退到屋里。


    他转身把撄宁护在身前, 袍角却被几只手一齐拽住了。


    两旁的差役自顾不暇难以?脱身, 撄宁的脸对着门外, 正好看到了一幕。


    “松开!”她高声?喝道:“再不松开就?别怪我手黑了!”


    她抽出宋谏之?腰侧的剑, 抖着手,剑尖颤颤巍巍的对上了难民。


    但这?几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晋王衣角, 显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意。


    撄宁无法,一手拽着宋谏之?前襟, 不让他回头,一手持着剑试图将他衣角斩断,奈何角度死活对不上。


    “别回头!”她咬了咬牙,持剑胡乱的向难民手上砍去。


    有人惨叫着松开了手。


    宋谏之?的剑早就?开过了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撄宁觉得自己分明没用多少力气,几人的手臂已是皮开肉绽,迎面溅来一道血光。


    哪怕她匆匆的合了眼,眼皮上还是传来了一阵温热。


    是血。


    撄宁眼皮颤了颤,剑“哐啷”一声?脱了手。


    宋谏之?察觉身后一轻,他没犹豫,就?手挟起撄宁,三步并作?两步退回院中。


    差役们终于关上了院门,短暂的挡开外头的咒骂声?,几人一起顶着门防止被人群冲开,所幸,那群难民还没有胆子破州衙的门。


    院中。


    宋谏之?松开怀中的人,却见她紧紧闭着眼,手抖的跟鸡爪子一样?,颤颤巍巍抹了把面上血珠。


    见晋王殿下脸色冷的要结冰,徐知府本欲开口先告个罪,却被他这?神情吓得不敢再吭声?。


    只见他垂下头,眼底寒意稍退了些?,抬手要去捏自家王妃的下巴,却被晋王妃一偏头躲开了。


    什么郎有情妾无意的场面。徐知府赶紧埋下头不敢多看,奈何他能闭上眼,却闭不上耳朵。


    “怕成?这?样?,还要动手?”


    宋谏之?语气还冷着,却莫名让旁人察觉出了亲昵。


    明笙也紧跟着凑了上来,拿着帕子要给自家姑娘擦脸。


    撄宁却闷头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与院中其他人的距离。


    “不是……”她声?音里掺着微不可察的哭腔:“外面不少难民染了疫病,身上都是红色的斑疹。”


    晨光熹微中,她抬起了头,薄薄的眼皮上还残存一抹红痕,努力睁大?的圆眼睛里有点潮意,说的话?却格外明白。


    “你们都离我远点吧,我身上溅了他们的血……你们离我太近,会?被传染的。”


    话?音刚落,她就?紧紧抿住嘴,嘴角往下拉了个难看的弧度,眼角也迅速红了起来。她强撑着没有哭,只是慌乱的瞥向宋谏之?时,才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眼底泄出一点无助。


    “先别慌,”姜淮淳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嘴上却说着安慰的话?。他接过明笙手里的帕子,赶忙去厨房浸过水递给自家妹妹:“不一定会?传染,我去请大?夫,这?边后墙有多高?”


    明笙闻言也醒过神来,赶忙领着他去后院矮墙处,州衙没有后门,现下又出不得门,要请大?夫只能翻墙去。


    转身前,姜淮淳看了眼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晋王,暗暗叹了口气。


    他原还以?为?晋王对自家妹妹有几分情意,现下看来不过尔尔,但也不难怪,天?潢贵胄万金之?躯,怎能来担风险?只是他作?为?兄长,难免为?撄宁抱屈。


    若是撄宁真出了事……他不敢再想,摇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走,脚步匆匆的赶往后院。


    院中剩下的几人大?约也是害怕,各自散开忙了起来,只剩下宋谏之?和十一在旁。


    撄宁还在胡乱抹着脸,白瓷般的面皮被她搓成?了淡粉色,她害怕的时候话?就?格外多:“我会?发高热,然后长斑疹,吃什么吐什么…今年的樱桃刚开始熟,我还没来得及尝尝……”


    十几年前,泸溪也闹过疫病,她那时虽不记事,也记得阿耶从医观回来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终于,她没忍住说出了自己最深的忧虑:“我会?不会?死啊……?”


    宋谏之?没有回应。


    他恣意畅快的活了十九年,从来没尝过情绪被旁人牵绊的滋味。


    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容易了,为?人行事的准则只凭两个字,他想。


    想作?孽便作?孽,想杀人便杀人,从没遇到过他不敢、不能做的事。


    可他偏偏碰上了眼前的人。


    没有丝毫骨气可言,一点小聪明也只是勉强够看的水平,却像颗煮不烂炒不熟的豆子,叫人捏不住。她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那眼神就?能变成?刺,一寸寸扎进他心口去。


    宋谏之?难得生出了点荒唐的感觉,一时没了反应,只是眼神定定地锁住面前的人。


    像是要看透她这?幅人皮下藏了什么会?偷食人心的精怪。


    没有人哄,撄宁梗着脖子吞咽一下,将满肚子苦水重新揣回去,不敢再抱怨了。


    她忍了又忍,张张嘴还想再嘱咐两句:“我自己回屋了,等大?夫到了你们别跟着进来……”


    说着,撄宁眼睛又开始发涩,只能努力眨巴着眼睛,好不让自己哭出来。


    下一瞬,她的脸便贴上了一片温热。


    宋谏之?的手格外漂亮,指节分明,顾皙白直,不像握剑、倒像是握笔的手。


    而现在,那只手就?贴在她的脸上。


    撄宁呆了呆,忙不迭的往后躲,她自己倒霉就?算了,再连累其他人算什么事儿?


    可她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宋谏之?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上去毫不费力,她却动弹不了一点。


    “你离我远点……”


    宋谏之?抬手,指腹蹭掉她眼角的一点湿意。


    “哭什么?”他这?句问话?轻的像一声?叹息,接下来的半句却笃定无比,陈述事实一般:“阎王要收你,我也能给你辟出条生路来。”


    一句''你胡说''在撄宁肚子里转了两圈,到底没有说出口。她抽了抽鼻子,放任自己短暂的将安心依托在他身上。


    十一知道自家王爷想做什么,向来是旁人拦不住的,此时便没有说些?安危为?重的废话?,反而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下了。


    撄宁还有些?呆,目光直直的,一副耳朵眼儿都冒着傻气的模样?。


    “你还是离我远点……”


    她话?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抱起。


    双脚悬空的那一刻,她紧紧搂住了宋谏之?的脖子,整个人好像陷在了云里,产生了点令人眩晕的不实感,眼前失了焦点。


    也对。


    四舍五入,她也算是因为?帮宋谏之?才遭殃的,如今不嫌弃自己,她心里虽然有那么点感激。


    撄宁暗暗掐了下软软的指头肚,但也只有一点点。


    她努力忽略心底的异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跳的声?音未免太大?了,砰砰的,直往耳朵里钻。声?音大?到她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害怕一松手要摔下去。


    浑身都不得劲,偏偏又说不明白。


    宋谏之?在塌边将人放下,撄宁一骨碌滚进了被窝里,两只胳膊投降似的举在耳边,紧压着被子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她欲盖弥彰的高声?道:“我没睡够,要再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人心慌的时候脑袋也缺根筋,她上面挡的虽严实,但在腰侧露了个明晃晃的大?缝。


    宋谏之?毫不费力的伸手进去,捏住了她的脸。


    “老实待着,别作?怪,我先去将事解决了,午时前就?回来。”


    撄宁没有说话?,只狠狠点了点头。


    宋谏之?松手站起身。


    盐政司的事迟早要解决,影卫应该已经拿下了南城楼子。


    想到这?儿,宋谏之?眼底闪过一线冷漠的残忍,既然敢在他面前动手,还伤了他的人,那他们就?只能走死路了。


    他推门前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撄宁悄悄露出来的眼睛,他难得体会?到了别扭的感觉,不动声?色叮嘱道:“别胡思乱想。”


    撄宁锯嘴葫芦似的,不肯说一个字,又胡乱的点了点头。


    眼看着宋谏之?人走了,她才踢开被子,四仰八叉的平摊在榻上。


    片刻后,她试探着伸出两只手,狠狠拍上了自己的脸,用力到脸颊都留了指纹。


    可哪怕这?样?,她的心跳声?还是愈来愈剧烈,马上就?要呼吸不了似的。


    撄宁一个跟斗翻了起来,咚地跳到地面。


    傻乎乎的在屋里蹦起了高,说不清楚在跟谁较劲,直到跳得她气喘吁吁双腿发麻,才一仰头跌回榻上。


    这?下好了。


    她做贼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这?么剧烈,肯定是累的。


    八十四


    院外的难民不知被允了什么好处, 是奔着将事情闹到不能?收场来的,大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乌压压的人影淹没在薄薄晨雾中,平添了两分惊悚, 早起的路人经过此处也不敢停留, 忙不迭的绕路走。


    眼见着州衙大门关?上, 院中没有了动静,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句呐喊:“这是要我们死啊!朝廷无为!晋王无德!”


    有人拱火, 众人气焰更盛, 齐刷刷的呼号起来。


    “朝廷无为, 晋王无德!”


    离州衙门口?极近的一人好似刚被唤醒, 他脸色青白如死灰,仍强撑着举起胳膊, 将自己血淋淋的手暴露在众人面前:“我烂命一条, 今天就算死, 也要求个公道!”


    说?完,他狠狠咬了咬牙, 身子一矮,竟是要以头抢地撞死在州衙门上。


    恰在此时,州衙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那?人险些扑了个踉跄, 他本就不想求死, 若是想死何必苟活至今?可那?道呼喊是递过来的信号, 他不得不做出抉择。


    眼下见大门开?了, 他面上刚闪过一丝喜色,嘴角还未来得及牵起, 便觉出身前一重, 往前歪栽的身子好像被人接住一般停下了,而?后膝盖软得委顿在地。


    他后知后觉的垂下头, 只见自己肩胛处不知何时被利刃洞穿了,几乎要没到剑柄的深度。


    宋谏之出剑时并未伤及此人的心脏,他神色凛然,眼神是晨雾也挡不住的锐利。


    那?男子心中一骇,忽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重又?挤出个难看的笑。他欲顺势躺到地上,可晋王全然没有将剑收回的意思,反而?手腕微偏,令他被疼痛驱使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被迫踉跄着往人群中退去。


    血珠连成了线,顺着剑尖滴在地上,是深到发黑的红色。


    负责开?门的差役想起了晋王妃的话,不约而?同的偏过了头,唯恐被传染。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人群中的喧哗声稀稀落落的消了下去。


    宋谏之将来人逼到石阶旁。


    眼看再往退就要摔下去,那?人咬紧了牙关?,将险些吐露的求饶吞回腹中,他的五官因疼痛而?狰狞,看向宋谏之的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恐惧,像是见到了什么非人的邪祟。


    他恶狠狠道:“我不怕!”


    开?口?时的震颤带动了肩胛,皮肉骨髓里翻江倒海的疼,他忍得眼睛通红,却强忍着继续道:“我不怕死,我今天就想要个公道!”


    宋谏之眸色发沉,他瞳仁本就是极深极亮的黑,被雪白剑光的映衬着,竟隐隐显出几分妖异。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人,唇角轻轻一勾,且品不出笑意:“你当然不怕死,你今日就是来送死的。”


    宋谏之面无表情的将剑抽了出来,他动作?极慢,像是在欣赏此人痛苦的神情。


    一场刻意拉长?的折磨。


    人群中最?后一点不忿也平息了下来,只留下沉重的喘息声。


    “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粮食?银钱?还是等你死后,照顾你的父母妻小?”宋谏之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抬眼扫向众人:“还有你们呢?”


    “愚不可及,”他神色冷淡的下了判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做出的担保你们也信?”


    肩胛处的剑分明已经拔了出来,男人却没觉出解脱,反而?像失足跌入水中,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一寸寸攀上来,连带着喘气都艰难。


    疾风卷着雾气匆匆走过,门前乌泱泱上百人,却只余下宋谏之的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差役带着行列整齐的厢兵匆匆赶来。


    众人又?慌又?怕,还来不及逃窜便被厢兵铁桶一般围在了原地。


    那?男人彻底脱力摔在地上,一身脏到分不清本色的衣裳,更添褐红斑驳的血迹。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止不住地咳血:“那?我该怎么办?你说?啊!我该怎么办……朝廷有一天想起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吗?你们连假的承诺都不肯给……”


    他恶狠狠的抬头,瞪着那?道居高?临下的身影:“不过也算公平,我染了瘟疫,方才?那?位小娘子沾上我的血,也逃不了……我这条贱命,也能?换‘贵人’一条命,值!”


    人群中传来杂乱的求饶声、啜泣声,宋谏之不为所动,只在男人说?完后,投去居高?临下的一瞥。


    “你最?好祈祷她无事。”宋谏之声音并不大,却暗含着威压:“她只要掉了一根头发,本王会将你家中人尽数提拿,当着你的面,把他们的肉一片片剐下来。”


    原本,尚有不死心想要上前挑衅,却被这话牢牢钉在了原地。


    “查明哪些人患了瘟疫,与其他人隔开?,若有发病的再单独处理。至于他,押到衙门,别让他死了。”


    宋谏之冷冰冰抛下两句交代,便转身离开?了。


    人群自觉地避让开?,为他让出条路,生怕惹了这尊阎王。


    肯来州衙闹事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家人谋条生路,没人真心愿意来送死。


    待他走后,厢兵依次查过了疫病情况,人群中求饶声不断,不愿与家人分开?的比比皆是,开?口?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但厢兵是州郡守军,只服从?军令,晋王手握一半虎符是军中皆知的事情,不然衙门怎么能?轻易调动官兵?


    负责巡看的人铁面无私,有人求饶便横起手中长?枪,一番折腾下来,后面的人都老实了。


    难民?被分批押往城南的临时住所。


    至于那?个男人,几位差役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的,没人敢主动上前,最?后还是隔得老远用棍棒押着人去了衙门。


    人群将将散去,姜淮淳就带着大夫回来了。


    他们一路毫无阻碍的进了正堂,姜淮淳抬手去敲卧房的门。


    “小妹,开?门,我带大夫回来了。”


    撄宁正坐在塌边发呆,西子捧心一般在左胸口?捏了又?捏,想让胸腔那?颗脏器变安分些。


    她早早就把门栓挂上了,听到隐隐传来的呼声,拖着两根累到像面条一样软的腿来到门口?,隔着木门喊道:“我先不开?门了,这瘟疫离得近也会传染,大夫在哪儿?我跟他说?。”


    来的大夫就是撄宁刚来泸州时,给她看诊的那?位。


    他听到屋里人的话,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遂上前,凑近门板回应道:“老朽在这,王妃现下可觉出有何不适?”


    他没想到,自己之前居然给晋王妃看过诊,幸好当初没说?错话,不然这把老骨头可要遭罪。


    撄宁这才?想起号一下脉,她两指一并搭在左手手腕上,边感受脉搏边不忘暗啐自己,方才?真是被精怪迷了心智。


    她自小跟在阿耶身边,简单的脉搏和?对?症抓药都略懂几分,号完脉,她又?依次捏了捏脖颈和?胳膊腿儿,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的认了命。


    时间太短,她实在没办法判断自己是否被传染,只能?继续提心吊胆着。


    “现在感觉不出来。”撄宁声音也蔫儿蔫儿的。


    大夫将药箱摆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张方子,递给身旁的姜淮淳:“瘟疫发病的时间不会超过两日,现在时间太短,王妃觉不出什么来。但疫疾发病的顺序无外乎发高?热,呼吸困难,而?后生斑疹……稳妥为上,您先去药房抓两幅去热的方子吧。老朽医术浅薄,着实没有治瘟疫的法子,大多靠患病者身强体健,才?能?扛过去。”


    大夫深深叹了口?气。


    屋里的撄宁也跟着叹了口?气。


    “要说?能?治瘟疫的大夫,您家中不就有一位?姜老大夫见多识广,虽无解病药方,但只凭借经验,也能?判断出什么阶段该抓什么药来抑制病情,只要能?扛过去,多半是无事的。”


    姜淮淳脸色发白,他拱手对?着大夫作?了个揖:“今日有劳您了。实不相瞒,我阿耶去了邹县,可家妹的安危冒不得险,我找人去传个信儿。”


    于大夫一听邹县便明白了。


    他捋着胡子,拍了拍姜淮淳的肩膀:“事有轻重缓急,泸溪眼下除了王妃,还有难以数计的难民?,何况,他们间有沿街乞讨者,安知寻常百姓有误传染?姜大夫能?抓紧时间回来是最?好不过的。通判接下来,只怕有的忙。”


    “多谢您提点。”姜淮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这厢,俩人有来有往的说?着话。


    那?厢,撄宁一拍脑袋突然想起阿耶闲时和?她讲过的事,她急匆匆拍了两下门:“大夫,我记得有个药草方子,可以烧来预防瘟疫。”


    “有倒是有……”于大夫沉吟道:“细辛、苍术、川芎、甘草、降香,这几样草药,焚烧可预防瘟疫传染,可这是在房屋和?街巷里用的,王妃您这种?情况,只怕是行不通的。”


    "哎呀,不是我。"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前十六年叹气的次数都没有今天多,她补充道:“二哥,你去按照于大夫说?的方子抓草药,在州衙和?院里挨着烧一遍,若那?条街出现得瘟疫的人,便如法炮制。”


    姜淮淳没犹豫,立马应下了:“好。”


    他先恭恭敬敬的将于大夫送出门,随后又?折返回来安慰自家妹妹。


    俩兄妹隔着门板一唱一和?,跟皮影戏似的。


    “撄宁,你别担心,咱不一定这……”姜淮淳话没说?完,倏地想起自家妹妹幼时上街被狗撵、走路掉井里,及笄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却又?被一封圣旨打打包送去晋王身边的复杂人生经历,他噎了一下,艰难的补充道:“不一定这么倒霉……吧?”


    撄宁顾不上地面凉,背靠着门板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我还没来及吃樱桃呢……”


    她感觉自己右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谚语简直是刻在钱迷子的骨头缝里。


    撄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又?伸出两根笨拙的指头拨弄了几下左眼皮,心中默念着数,务必要比右眼跳的次数多。


    姜淮淳的思绪被打断,连忙问道:“想吃樱桃?二哥去给你买,我抓药刚好去西市,等会儿一块给你捎过来。”


    撄宁听到这话,满身的萎靡劲儿顿时一扫而?空,能?吃一顿是一顿,就算明天要掉脑袋,今天也要做个饱死鬼。


    她侧着身子,脸紧紧贴在门板上,生怕外面的人听不见,用力到脸颊软肉都变了形:“二哥,我还想吃聚芳阁的醉蟹、周记的烧鸭,有龙须酥也给我带六两……”


    姜淮淳边记着菜名,边颠了颠自己的钱袋子,估摸着差不多。


    他点点头,又?想起撄宁看不见,于是赶忙应道:“好,好,二哥给你去买,马上回来,你在这好好等着,别害怕。”


    “二哥,好二哥……”撄宁寄人篱下这么久,穷得叮当响,便是提着脚把她倒过来,只怕也倒不出几个铜板。


    她难得再次享受到点菜的快乐,哄人的话不要钱一样从?嘴里往外淌:“我就知道,只有你最?疼我,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好的哥哥了……”


    姜淮淳闻言捏紧了钱袋子。


    买!都买!


    聚芳阁的八道招牌菜,都给自家妹妹买过来。


    他身上带的银钱不够,这就回家拿银子!


    “撄宁你好好歇着,二哥先去了,午时之前,不,巳时之前,二哥就把菜都给你带过来。”


    撄宁一下子翻身站起来,隔着门板的缝隙艰难地往外传话:“好!”


    ——


    宋谏之从?南城楼子回来,还未及午时,与他跟撄宁承诺的时间一般无二。


    南城楼子的班主是太子的人无疑,她生得不起眼,是那?种?见过几面也难给人留下印象的平凡,来做隐蔽的事再合适不过。


    宋谏之到的时候,她已然被影卫押着跪在地上,不欲辩驳,只想寻死。


    影卫将泸州盐政司和?太子来往的明细账簿尽数搜了出来。


    大局已定,宋谏之也懒得同她多言,他确认抓捕的人没有遗漏,便调用厢兵先一步将人犯押往京城。


    这样一前一后交错开?,等撄宁身体确认无虞,他们坐马车也比徒步更快,大致同时到燕京。


    上奏的信使已经快马前往燕京报信,便是太子接到消息想断臂求生,事情也已经被揭开?摆到了明面上。


    州衙。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


    宋谏之敲了两下门没得到回应,眉头不耐烦地蹙起。


    他大力推开?了房门,只见案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各色吃食。


    小蠢货,天塌下来也不忘了吃。


    宋谏之暗暗翘了翘嘴角,刚要开?口?戏弄她两句,便瞧见床榻底下有个小小的身影。


    她的发髻抵在榻沿被撞散了,面色煞白,整个人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宋谏之太阳穴的青筋跳了下,他失神一样忘了反应,下意识走过去蹲下身,握住了撄宁的手。


    手小小一只,他毫不费力就能?圈在掌心。


    可隔着皮肉透过来的,却是滚烫的温度。


    八十五


    室内还残留着炸油糕的油脂香气。


    宋谏之那颗从早起便未进食的胃突然翻搅起来?, 连带着胸腔都是空落落的。


    “姜撄宁。”


    晋王殿下头一回唤她大名。


    撄宁原本是吃东西时觉得?头疼,想来?躺会儿?,可?等她真的站起身, 怎一个头晕目眩了得?。


    她趔趔趄趄的走了几步, 眼看着要到塌边, 还是一头栽倒了, 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如今听着有人?唤, 她脑海中已经烧糊的意识艰难地回了线, 可?眼皮却?跟被糨糊粘住了似的, 只能费力的睁开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 撄宁瞧见了宋谏之严峻的神色。虽说这厮脸色难看的时候很常见,但她总感?觉现在不?一样。


    她刚要开口让人?离远点, 太阳穴便传来?一阵阵针扎的疼, 像被人?囫囵个儿?扔进了油锅似的, 她感?觉自己在努力讲话?了,实?际上声音低如蚊讷:“热……”


    话?音未落, 门外吹进一股凉风,撄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含含糊糊的念叨:“也冷……”


    喃喃完这一句, 她就阖上眼睛, 没了声息。


    宋谏之一手勾主她腿弯一手揽着背, 将人?抱到榻上。


    人?失去意识的时候不?会借力, 照理来?说该比平时要重,他却?只觉得?怀里人?太轻了。


    他伸手扳过少女的肩膀, 想仔细看看她的脸。手刚触上去, 就觉出她肌肤的滚烫。


    浅金的日光透过窗棱搭进一角,给大半张床榻上了色。


    她就这么靠在他腿上, 靠在日光里,从脖颈到耳根是不?正常的姹红,脸颊却?苍白如纸,顺从的贴在他掌心,头发?也散乱的不?像样子,就这么安静的躺在他怀里。


    宋谏之的喉结滚动一下?,贴着撄宁脸颊的手微微用了力,握得?她脸颊软肉变了形,却?只能抓到一手滚烫,不?见这小蠢货像往日一样,跳着脚起来?使脾气。


    平生第一次。


    神魔不?惧的晋王殿下?,平生第一次心底生出了失控感?。


    她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大约是小王爷从前过得?太顺心如意肆意妄为,人?心也好,人?命也罢,只是他指尖随手可?掸的飞灰。老天也看不?过眼,总要给他降点折磨下?来?。


    看着眼前静静闭着眼毫无生气的人?,宋谏之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终究有他无法掌控的人?和事?。


    人?明明就在他怀中,只要他想,她哪儿?不?能去,也哪儿?都去不?了。


    可?她没有吵,没有闹,也没有回应。


    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徒劳的摸着她颈侧跳动的血脉,好像这样就能再见到那个会笑会闹会气人?的小小身影。


    宋谏之轻轻将人?放下?,刚要出门找人?,一转身就看见了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姜淮淳和明笙。


    “撄宁这是怎么了?”


    姜淮淳看出晋王脸色不?对,一时顾不?上自家?妹妹千叮万嘱的‘离她远点’,更顾不?上行礼,他脚步慌乱的走进来?,伸手要去摸撄宁的脸,却?被人?拦住了。


    宋谏之声音低哑:“她在发?高热,你请的大夫在哪?”


    “于?大夫来?看过了,他说疫疾发?病一般是两日内,未发?病时无法确诊,也无根治的方子,只能对应症状下?猛药来?压制病情,”他忧心忡忡的看向榻上的人?:“可?撄宁这也就才半日,怎么会这么快……”


    “对了,少爷带了祛热的药回来?,奴婢去熬药。”


    明笙正咬着嘴唇暗暗担忧,听到姜淮淳的话?才回过神来?,赶忙去小厨房熬药。


    屋里只留下?两个忧心忡忡的男人?,和一个昏迷不?醒的撄宁。


    姜淮淳还在那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即便发?病也不?该这么快……”


    他送于?大夫时,大夫同他说过,今晚多伤心,如果王妃真被传染了疫疾,早些开始发?热就是今晚了。


    可?现今只是半日而已。


    姜淮淳焦虑的咬起了指头。


    宋谏之捕捉到了空中漂浮的一缕酒气,他倏地偏过头,看向桌岸上的油纸包:“谁给她带的酒?”


    “不?是酒,”姜淮淳被他吓了一跳,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是醉蟹……”


    “螃蟹性寒,酒能催化。”宋谏之绷紧了下?颌,锐利的眼神向他刺了过去:“你给她带的?”


    姜淮淳被自家?妹妹一口一个‘好二哥’哄得?昏了头,完全忘记了这回事?。他自觉办错了事?,弄不?好返害了撄宁,回答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是……”


    这种时候,他难辞其咎,实?在没脸把锅甩回自家?妹妹身上。


    “你该庆幸你是她兄长。”宋谏之眸光似剑,说的话?相当不?客气。


    姜淮淳直觉周身的空气都凝住了,也忘了思考晋王对撄宁‘突如其来?’的关心,他分不?清跟谁告罪道:“是我糊涂了,我已派人?去邹县请祖父回来?,他治疫疾经验颇丰,车马快些的话?,明日就到了。”


    宋谏之不?欲多言,冷声道:“出去。”


    “王爷,撄宁身边离不?得?人?,不?如我留下?来?照顾她……”姜淮淳躬身行礼道。


    他不?放心将自家?妹妹扔在这里,顶着头上射过来?的寒剑,壮着胆子开了口。


    “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姜淮淳再傻也听出了晋王话?里的不?耐烦,他惴惴的看向晋王腰间挂着的新剑,到底没敢再开口,老老实?实?退出去了。


    ——


    撄宁这一昏迷,直到傍晚都未有清醒的征兆。


    祛热药一丁点儿?都灌不?进去,汤药好不?容易润到嘴里,又顺着唇角淌了下?来?,在颈侧留下?一道褐色的水痕。


    明笙急得?团团转,只恨不?能自己替喝。


    最后还是宋谏之接过来?药碗。


    浓稠的药汁翻着热气,他半分没犹豫,抬头饮了一大口,而后压低身子,捧起撄宁的脸,另一只手放下?药碗,揉一把怀中人?的喉咙,逼得?人?下?意识的打开全部牙关。


    两人?睡都睡了这么多回,唇舌之间再相熟不?过,宋谏之湿热的舌尖长驱直入,如破开信笺的封刀……


    可?撄宁哪怕不?省人?事?了,也不?是个安分的,吞咽起来?格外精贵,灌一口要潵半口,身后的软枕都被浸湿了一大片。


    宋谏之起身时,唇上不?可?避免沾染了湿痕。撄宁瞧着更加狼狈,双唇还未完全合拢,中间一线水光,微微凸起的唇珠嫣红。未咽下?去的药汁顺着唇角往下?淌。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能喝进去,药汁就这么一点点哺完了。


    明笙在一旁吓得?不?敢抬头,恨不?能消失在原地。


    她心思细腻,十一那个实?心眼子都知?道两位主子的不?对劲,更不?用说她,早就看出晋王殿下?对自家?小姐的上心。


    可?在她家?小姐多半是被染疫疾的情状下?,晋王没避嫌就算了,还这般过度接触……


    她脑海里的念头停不?下?来?,但也没忘记关注两人?的情况,眼见着晋王放下?的药碗已经空了,赶忙拿起来?行李告退了。


    她出门时,十一正好从外面回来?。


    “王妃怎么样?”他压低声音问?道。


    明笙抿着嘴摇了摇头:“刚喝上药,但是高热没退,人?也没醒……”


    十一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王妃吉人?自有天相。”


    他还有事?要回禀,也不?再耽误,径直前去轻轻叩响正堂的门,隔着门低声道。


    “殿下?,盐井那边已经办妥了。”


    厢兵前往控制了几处私盐场,建昌自然?也不?例外,盐场巡查尚有意欲反抗者,一听到南城楼子已被搜完,也没了反抗的心气儿?,上百人?尽数押到了州衙大狱。


    至于?三家?盐场的上千难民,暂且一并安置到了城南的临时住所。


    一直以来?,泸溪不?是没有安置难民的地方,棚屋早早便建好了,虽然?简陋,但也是安身之所,总比露宿街头要强。只是仓粮短缺,供不?起数千难民的嘴罢了。


    偏偏难民没有当地户籍契书,无法做正经行当,朝廷又一直没有下?令解决这个难题,难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维持生计。


    私盐井绝大部分被‘管吃管住’噱头诓骗去的难民,去了才知?道,一天要做工九个时辰,吃的差住的差不?说,还动辄打骂,生死由命。


    单是死在巡查手里的人?就不?下?数十人?,更不?必说因长期跟盐卤水接触患病的人?,在盐场里,人?命不?过是随手可?以舍弃的物件,用完了再换一批就是了。


    因为自家?王爷多提了一句,十一特意问?了李岁的父亲,他运气还不?错,安然?无恙,现在父子二人?已经在城南重聚了。


    屋里没有回应。十一顿了顿,补充道:“但是建昌盐井的地下?账簿被管事?付之一炬,全烧了。”


    他当初并未跟王爷进盐场,自然?也不?知?晓王妃把账簿背完了的事?情。


    “知?道了,退下?吧。”


    宋谏之看着榻上安安静静的人?,伸手又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仍旧滚烫。


    “殿下?,还有一事?,姜通判说姜家?老宅已经给王妃收拾了出来?,住起来?约莫比州衙方便些,明日姜老大夫回来?看诊也更及时。”


    十一照着姜淮淳的话?说完。


    姜淮淳早早便套好了马车在门外等着,只是不?敢轻易进来?叨扰,毕竟没了撄宁兜底,自己的这颗脑袋在晋王殿下?眼里,约莫不?值什么钱。


    他在门口等着,老远听见十一说的话?,忙不?迭跟了进来?,耳朵贴在门板听着里头动静。


    偏偏屋里安静得?很,半点动静没有,也听不?到晋王答应与?否。


    姜淮淳心急得?不?行,扬起下?巴往前一点,暗示十一再问?问?。


    十一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不?肯再开口了,更无催促询问?的意思。


    一个称职的影卫要做到完全按照主子的心意办事?,主子心意不?明的情况下?,就老老实?实?封上嘴,只陈述事?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红霞流连在窗边,屋子里光线有些刺眼,宋谏之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显得?愈发?凌厉。


    屋外的两人?一个静静立在门侧,一个急得?吹胡子瞪眼,又毫无办法。


    半晌,房门终于?打开了。


    姜淮淳面色一喜,回姜家?老宅是最方便不?过的,祖父明天回来?立时便能看诊,再说,熟悉的环境没准儿?对撄宁养病有益处。


    他好不?容易等到晋王殿下?有了反应,生怕人?后悔,门没完全打开,嘴里就秃噜出一串话?:“王爷,马车就在州衙门口,我去背撄宁……”


    姜淮淳话?音刚落,便瞧着晋王的身影毫无停留的从自己身边走过,怀里抱着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撄宁,连头发?丝儿?都没露出几根来?。


    他神色哂哂的闭嘴跟了上去。


    莫不?是他寻思岔了?晋王殿下?怎么看,都不?像对自家?妹妹不?上心的样子。相反,照晋王这个毫不?避讳的亲密法儿?,只怕疫疾下?一个就要传染到他身上。


    虽说在他心里,自家?妹妹的安危比什么天潢贵胄都重要,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晋王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他妹妹哪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姜淮淳心中不?免惴惴,眉毛也拧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几人?走到了门口,姜淮淳极有眼力劲儿?的上前掀起帘子,等人?进去了才坐到马车前面。


    明笙听见动静出来?招呼一声,便回去收拾东西了。


    她自小住在姜家?,对回老宅的路很熟悉,而且州衙这边需要留下?个人?收拾行李,只能等晚些再来?接她一趟。


    姜淮淳一边驱赶马车往西走,一边脑海里的想法跟跑马似的收不?住。


    话?说回来?,非要论个先后的话?,那患病的难民也招认了,盐政司的人?人?雇他来?,就是要害晋王的,撄宁反而遭了无妄之灾。


    这么一算,即便晋王真染了疫疾,也是扯平了。


    还是他家?妹妹更倒霉些。


    州衙离姜宅不?算近,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姜淮淳不?敢驱车太快,慢悠悠的半个多时辰才到。


    小厮早早便敞开大门候着了。


    宋谏之抱着人?下?马车时,怀里的人?突然?呢喃了一声。


    “热……”


    她边呢喃着,边从披风里吃力地伸出只手。吹到冷风的一刹那,粉嫩的指尖颤了颤,但滚烫的肌肤下?意识贪恋这份清凉,不?肯缩回去。


    身后的姜淮淳瞪起了眼:“王爷,撄宁方才是不?是说话?了?”


    结果只换来?晋王殿下?的两字判词。


    “聒噪。”


    宋谏之眸色深了几分,他一手牢牢将人?锁在怀里,另一只圈住撄宁的手,阻隔了冷风。


    他抬脚便走,在小厮引路下?去了撄宁的闺房。


    身后姜淮淳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余光瞥见十一过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你家?王爷什么情况?我怎么着也算是他大舅哥吧?”


    “姜通判此话?,为何?不?当着殿下?的面说?”十一抱臂在旁站定了,一副老实?模样,说出的话?却?分外扎心。


    姜淮淳被话?噎住了,他只是背后抱怨一句,又不?是真的活腻歪不?想要脑袋了。


    半晌,他勉强想出个说法,给自己打了圆场:“算了,我同你说甚,你不?懂做兄长的难处……我对王爷恭敬,是为了我家?小妹不?受磋磨,我若狠狠得?罪了王爷,岂不?是让小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一没接话?,敷衍的扬起个假笑,转身便坐上马车回州衙了。


    只留姜淮淳一个人?在原地,又担心又忿忿不?平。


    屋内。


    下?人?早就点亮了油灯,宋谏之将人?抱到床榻,抬手剥开披风,露出撄宁红的乱七八糟的脸。


    她现在脸色倒是不?苍白了,但整张脸都红透了,脸上还压了道深红的印子。


    “热……好热……”


    她睁不?开眼,浓睫湿漉漉的,被泪珠浸湿了。脑袋烧成了一片糨糊,但本能的意识到身边有人?,于?是哀哀的诉苦。


    宋谏之捏着她的手,低声道:“睁开眼睛,就让你凉快些。”


    哪有这样坏的人?。


    没看出她在难受吗?撄宁指尖用力想掐人?,但使上吃奶的劲儿?,落在宋谏之那也不?过是给他挠痒的力气。


    宋谏之拇指一寸寸摩挲过她伶仃的腕骨。


    “睁开眼睛看我。”他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半点心软也没有。


    月亮渐渐升上去了,白霜似的月光凝在窗边,明晃晃的,但经过床帐的洗礼,就变得?温和了起来?。


    撄宁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不?睁开眼,身边的人?大约真能做出抛下?她不?管的事?情。


    她心里的委屈酿成了醋,咕嘟咕嘟烧得?冒泡,但身体又像置身火海似的热。


    身边人?的威胁终究是起了作用,她长睫颤动两下?,猛地睁开了眼,眼睛是水洗过的亮,还掺了几分恼怒。


    “热。”


    她烧糊涂了,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对上宋谏之那双燃着热温的眸子也不?见半分害怕,字正腔圆的蹦出一个字,可?嘴巴说话?不?利索又咬了舌头。


    咬就咬了,还傻了吧唧的不?肯张嘴,委屈的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宋谏之捏着她的脸,让撄宁不?得?已张开口。


    “敢吓本王?活该。”


    他话?说的不?近人?情,眼神却?更加热了。


    “来?人?。”


    “王爷有何?吩咐?”


    姜家?爷孙两人?日子过得?糙,进来?的女使是徐家?临时遣来?帮忙的。


    宋谏之目光仍紧紧锁着眼前人?,哑声道:“备水,不?用烧热。”


    八十六


    青白的月光洇进室内, 床边帷帐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像一只变形的风筝,轻飘飘的扑在床榻上。


    黄铜鼎炉里烟气袅袅, 撄宁屋里这东西原本只是个摆设, 头一回?正经用?了起来, 苍术降香酝酿着淡淡的苦意, 一并混在药草香气中。


    紫檀屏风遮掩了内室的景色, 堂屋里静悄悄的, 女使的脚步亦轻不可闻, 她们来姜宅之前?便知晓晋王妃身体有恙, 不敢多做停留,将用完的浴桶收拾好便出门了。


    宋谏之方沐浴完走回?榻边, 就瞧见床上的人已然滚到了床沿, 只差一点便要滚到?地上去。


    她被人用?被子?捆起来了也不老实,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额际的碎发已经被汗浸湿了, 紧闭着眼睛一边抽泣一边努力挣脱束缚。


    奈何晋王殿下捆人的手法太?娴熟,撄宁使上吃奶的劲儿,不过勉强挣出只胳膊来。眼下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头脑又昏沉得很, 只能可怜巴巴的念叨着“热”。


    隔着层薄薄的眼皮, 她隐约察觉到?外头的光线暗下来, 便知道?那个坏蛋回?来了。


    她早认出了眼前?人是谁,但脑袋疼得厉害, 晕晕乎乎的, 也顾不上那尊活阎王是什么脾性了,她只知道?自己再不透透凉气, 就要热到?烧起来了,恨不得直接脱光了跑到?雪地里一躺,才能解了眼下的燥热。


    撄宁吃力的睁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人穿了身软稠中衣,衣衫在灯烛映照下反着浅淡的光亮,瞧着就很凉快的样子?。


    再往上,如?墨的乌发带着湿意,搭在男人的肩头,更?显出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撄宁对晋王殿下的美色向来是认可的,眼下如?豆的灯光氤出小小黄晕,打在他脸上,让人觉得他脸色也柔和了起来。


    只是眼神?太?凶。


    可哪怕眼前?人再凶,撄宁也只能指望着他救命。


    她垂在塌边的手颤巍巍拽上了宋谏之的中衣。


    触上去那一瞬实在凉快,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颤,而后巴巴的仰起脸,想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到?这?件中衣上。


    偏偏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将衣角扯了回?去。


    “我热,”撄宁闭着眼,昏沉的脑袋里只剩下了这?个执念:“我要热死?了……”


    她声音低哑,听上去可怜极了,像被薅着耳朵提溜起来的兔子?,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人不肯放过她。


    他坐到?榻上,明?明?已经离她那么近了,却不肯让她碰一下,而是压低声音追问道?:“还认得我是谁?”


    伴随着这?一句问,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


    “热死?了,我要热死?了……”撄宁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也听不得他说?什么,委屈的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话音刚落,她脸颊便贴上一只携着潮湿凉意的大掌,撄宁小小的抽了口气,毛毛虫似的拱着往前?凑,这?份凉意太?珍贵,她如?被捋顺毛的猫儿一般,唇间溢出点极轻的叹息。


    那只手却只是一触即分,不肯让她再多痛快一会儿。


    “我是谁?”他不依不饶的又问一遍。


    "坏蛋!"撄宁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胡乱喊道?,只会折腾她!


    卷在被子?里衣衫早就散乱的不像样子?,遮掩不住春光,露出一截深深的肩窝。


    她闭紧着眼,委屈的像吞了黄莲,最后只能认输开口:“宋谏之…我热,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完,身上的被褥便被人剥粽子?似的剥开。


    宋谏之将人面对面抱进怀里,伸手掌住了细细的脖颈,凉意侵袭下,怀中人舒服的打了个颤,贴得愈发紧了。


    烛光下,他眸色渐深,开口时声音低哑,又含着热:“没人敢从我手里将你夺走。”


    阎王也不行。


    撄宁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了。


    宋谏只刚泡过冷水,身上的冷意就是她当下最需要的解药,她只恨自己缠的不够紧,最好每一寸皮肉都严丝合缝的贴合起来。


    她把脸埋到?宋谏之肩头,两人潮湿的乌发勾缠着,拢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两人锁在原地,用?来蔽体的中衣,反而成了阻碍。


    凉意熨帖的撄宁骨头都软了,半点没意识到?危险,而是傻乎乎的扒在人身上,好似只有缠着眼前?的人,才能获得片刻欢/愉。


    宋谏之握着怀中的细腰想将人托高,怀中人却紧闭着眼,不依不饶的搂紧他的脖颈,脑袋无力的垂在他肩上,甚至有些疑惑的偏过头,透出一点带着鼻音的喘息。


    她热糊涂了,热的骨头都要化?掉了,是真的难受,哪怕只分开一寸,那股燥热就顺着骨缝重燃起来,逃不开的折磨,只有紧贴着人才好受些,所以也丝毫顾不上,自己坐在男人手上的姿势有多狎/昵。


    可撄宁没来及体会多久的舒畅,灼/热的气息就伴随着眼前?人的唇一并落在她颈上。


    她偏了偏头,想躲,又舍不得这?份凉快,就只能呜呜咽咽的边求饶边受折磨,几乎要哭出声来。


    白玉一般的小腿被迫分开,虚虚跪在男人身侧。


    昏暗的烛光隔着层薄薄的帷帐,给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色泽,她伶仃的脚腕磕在榻沿,留下道?摩擦的红痕。


    ……


    正屋又叫了一遍水,这?回?是热水。


    撄宁半夜方退了烧,宋谏之未合眼,守了她整夜。但她清晨又有烧起来的征兆,喝完副药才将将压下去。


    虽没有完全退热,额头却不再那般滚烫,不至于叫人疑心会烧坏脑袋。


    上午她饿的实在厉害,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叫嚣不满,勉强喝下半碗粥又吐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吐到?了活阎王的身上。


    幸好,撄宁吐完就两眼一闭昏睡了过去,不必费尽心思去面对凌乱的场面。


    这?轰轰烈烈的一觉直睡到?阿耶回?来。


    邹县的疫疾差不多控制住了,虽偶有死?伤但也在所难免。


    姜承照原打算留下再观察两天?,收到?信儿后没有耽误,将对症的药方尽数留下,嘱咐学?徒多在邹县留两天?,随后连夜赶路回?来了。


    姜淮淳见到?祖父简直要哭出来。


    撄宁这?一天?反反复复少有清醒的时候,晋王殿下的脸色也一刻比一刻难看,又霸着人不让他多瞧,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派人给祖父传信的时候,不敢将撄宁的情?况说?得太?严重,若祖父知晓他最疼爱的孙女染了疫疾,指不定急成什么样子?。


    姜淮淳担心路上出事,便只让人说?撄宁高烧不退,不知什么原因。


    是以姜祖父回?府后也没多问,径直去了孙女卧房,进门就看见自家孙女塌边坐着个年轻人,穿着一袭深色蟒袍,眉眼凌厉,容貌出众,只是眼下一点极浅的青痕,有些煞风景。


    姜淮淳在祖父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着,见状解释道?:“祖父,这?位是晋王殿下,王爷,这?位是我……”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了壳,让晋王殿下跟着自家妹妹唤祖父,实在有些大不敬。


    可没等他犹豫着咂摸出个词儿来,宋谏之便站起了身,颔首道?:“有劳您。”


    姜承照也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他草草打量过眼前?的人,听到?这?话点了点头,上前?搭起了脉。


    边搭脉边瞧着撄宁的模样,除了脸色红的有些不正常,没什么精神?头脸颊看上去倒比在泸州还多了点肉。


    “是从昨日开始一直发热吗?有多久了?”


    姜淮淳刚要抢答,便听见晋王低声回?应道?:“昨日午时开始发高热,服药也不见好,夜间勉强退了热,辰时又烧起来,到?现在。”


    这?可比他知道?的全乎多了,姜淮淳心中诧异,悄悄瞥了眼晋王的脸色,奈何晋王一副八风不动的镇定神?情?,叫人瞧不出心思,只有抿平的嘴角泄露出两份担忧。


    姜祖父扫了自家孙子?一眼,开口道?:“祛热的方子?拿来给我。”


    “在我这?儿。”


    姜淮淳本就随身揣着方子?,闻言直接递了过去。


    姜祖父看过方子?,眉头缓缓拧了起来:“这?不是治疗风寒的方子?,谁给撄宁开的药?”


    他今年六十有七,但身体康健,不说?鹤发童颜,瞧上去也比同龄人年轻不少,一皱眉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是于大夫开的方子?,”若说?姜淮淳在家中最害怕的人,不是父亲,而是祖父。


    他磕磕巴巴的解释道?:“撄宁不是风寒,是…是被城郊闹事的难民传染了疫疾。”


    说?完他内疚的垂下头,自家妹妹在眼皮底下出了这?样的茬子?,他已然被内疚折磨了一宿。


    姜祖父搭完撄宁左手的脉,又去搭右手。听了这?话,神?色也不见半分紧张:“大夫来诊治过了?”


    此话一出,宋谏之眉眼微动,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下移,落在撄宁的脸上。


    姜淮淳却没反应过来,他浅浅叹了口气:“没有……小妹担心传染旁人,连门都不愿开,是以于大夫只留下祛热的方子?。”


    “胡闹!”姜承照呵斥道?:“这?祛热的方子?凶猛,怎能随意用??”


    “可……”


    姜淮淳还想辩驳一句,于大夫原话说?得明?白,疫疾发病来势汹汹,只有下猛药才能遏制,但对上自家祖父不认可的眼神?,他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疫疾,人至多得一次,撄宁幼时患过疫疾,怎还能再被传染?”


    老人叹气无奈道?:“她这?是骤然受惊,加上积食吃醉酒,食烧。”


    八十七


    “啊?”


    姜淮淳闻言先是一喜, 随后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小妹幼时患过疫疾?”


    一旁的晋王殿下,也不?动声色的微拧起了眉心, 他目光定在撄宁红扑扑的脸上, 再想起那一桌子?乌七八糟的吃食, 天塌下来也不?忘记吃, 醉蟹、烧鸭、糕点、樱桃, 什?么都往肚子?里?填, 当自?己的胃是无底洞一样折腾。


    拿出了吃“断头饭”的架势。


    倒也不?难怪了。


    宋谏之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一下, 被这小蠢货气的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


    姜承照瞥了自?家?孙子?一眼, 摇了摇头,开口道:“你那时候年纪小, 约莫不?记得。泸溪当年的瘟疫传染得厉害, 撄宁也没幸免, 她患病后,你和老大?随母亲去?娘家?暂时避险, 住了两月有?余,对这事印象不?深也正常。”


    撄宁的气运,说差也差, 说好也好。


    虽然是府上?唯一一个被传染的人, 但又有?些逢凶化吉的本事, 平平稳稳度过了发热期, 连斑疹都没长几个,不?出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的下床了。


    就是那一遭事情结束, 姜母心中不?安, 请了法普寺的道长来给撄宁相?看,算出她逢南而吉、遇北则凶的命数。


    “她这两日是否食不?下咽?”姜祖父这句问?事冲着宋谏之去?的。


    宋谏之沉声应下:“嗯, 吃下东西也不?克化。”


    言罢,他眸色变深了些,如?有?实质的锐利眼刀朝姜淮淳刺过去?。


    姜淮淳察觉到迎头两道审视的目光,心虚的低下头,大?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喃喃道:“怎么会食烧呢……”


    撄宁啊撄宁,你可把二哥害惨了。


    姜淮淳心中一边庆幸小妹无事,一边为?自?己暗暗叫苦,如?果眼神能杀人,他现在已经被晋王殿下三刀十六个洞,不?见全乎儿人了。


    姜承照一瞧自?家?孙子?这副模样,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打?开放在塌边的药箱,从中取出牛皮卷成的针包,手上?取着针,头也不?抬的开口道:“药不?必熬了。你去?买些山楂丸回来,再嘱咐小厨房熬点白粥。”


    “是。”


    好不?容易得了个能溜走的机会,姜淮淳半秒不?敢多留,忙不?迭的应下转身便走。


    出门时,他悄悄瞅了撄宁一眼,想起这两天的折腾,到底松了口气。


    无事便好。


    房门被合上?,屋里?便只剩了寡言少语的两人,还有?个话多但尚在昏迷中的撄宁。


    姜承照沉默的翻过自?家?孙女的手臂,将衣袖撸上?去?,视线在掠过她手腕红痕时滞了一下,那抹明?显是禁锢产生的红,在少女莹白的手腕上?格外明?显。


    他余光扫了眼身后神色漠然的晋王,心底不?由得生出自?家?小白菜被拱的难受。


    曲池穴、合谷穴,姜祖父不?置一词,垂下眼认真的施针。


    宋谏之在后面半倚着墙,目光随着那一根又一根的银针一齐落在撄宁身上?。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半晌过去?。


    姜祖父颇有?技巧的转动着手中的银针,缓缓拔出,说了除自?家?孙女病情外的第一句话。


    “照理来说,老夫该称你一声王爷,但有?撄宁这层关系在,老夫就托大?一回,不?拘这些礼数了。”


    姜承照目光专注的凝在银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连话都是语气平平的,叫人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应该的。”宋谏之神色不?动,脊背却在无形间挺直了两分。


    他大?约知道小蠢货那副冷皮子?是从哪儿学来的了,不?过她学得功夫不?到家?,乍看上?去?,尚有?些八风不?动的气质,内里?却是个一掐就求饶的软货,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


    假客气的招呼打?完,姜祖父下一句话就锋利多了。


    “撄宁这门亲事,我是不?满意的,也写?信劝过她父亲。这孩子?自?幼跟在我身边长大?,我对她没别?的所求,只望她平安、康健、无忧,而不?是送给你们做权力斗争的棋子?。”


    姜祖父手上?动作?未停,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但他父亲做官太?久了,人是这样,站在万人之上?太?久,心也就变硬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称得上?万人至上?的,这屋里?就有?一位。


    宋谏之没有?应声,只凝神看向榻上?人。


    撄宁头发拱得乱糟糟的,昨晚宋谏之生疏的给她拆掉发髻,好不?容易理顺些,上?午又被她翻来覆去?的折腾成了鸡窝。


    看着她无意识拧起的两根眉毛,再想起她平日皱着眉头气呼呼耍赖的模样,宋谏之长睫微敛,日光斜斜透进来,映在他深黑的眼瞳中,蕴成浓稠的琥珀色。


    他眼底的凌厉好似化开了。


    良久,他开口道:“我护得住她。”


    “老夫知道你眼下对撄宁还算上?心,天潢贵胄千金之躯,不?顾自?身安危守在一小女子?身边,换成旁人大?约要感恩戴德,觉得撄宁是积了八辈子?福,”姜承照轻轻叹了口气:“可在老夫眼里?,从来就不?是撄宁配不?上?你。”


    他从医多年,看人极准,哪怕晋王掩饰的再好,再少年老成,打?照面的时候,姜承照便瞧出他熬了个整夜精神不?济。


    他不?至于昧着良心假装不?知道这小子?的付出。


    现今的情形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


    姜承照太?知道自?家?孙女什?么脾性了,按照名门闺秀的门槛来衡量,撄宁简直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贤良淑德毫不?擦边,怎么看都不?像皇家?会满意的人选。


    幸好,她碰上?的是更离经叛道的晋王,又好巧不?巧的对上?了他的胃口。


    但……


    “你即便对撄宁有?情,老夫也很难不?忧心。”


    姜祖父将银针归拢回牛皮针袋中,重新把了把自?家?孙女的脉搏,确认没有?大?碍后,将她的胳膊掖进被子?里?。起身直面着宋谏之道:“撄宁不?适合养在黄金笼里?,她在燕京过得不?快活。兼之,人心瞬息万变,王爷哪天对她厌了、倦了,她又该怎么办?”


    宋谏之低笑一声,而后抬眼从容道:“您说得对,站在万人之上?,人心就会变硬。”


    他顿了顿,坦然地迎上?姜承照的目光,继续将话说完:“不?是什?么人都能凿开的。”


    “老夫只有?这一个孙女,若真有?那天,天地广阔,还望王爷放她自?由。和离也好、休弃也罢,撄宁断不?会为?了所谓名节声誉要死要活,她想得开,就算是你们二人结的一段善缘。”


    姜祖父没回应宋谏之的话,而是趁着机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说完,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宋谏之听进去?了,视线却又移回了撄宁身上?。


    和离?放还自?由?想得美。


    她这种没心没肺的蠢兔子?,就该被锁在笼子?里?,日复一日,除了他,再看不?到旁人,再没有?旁的天地可去?。


    时日一长,即便是核桃仁大?的脑子?也该长记性了。


    宋谏之习惯了独占,如?果不?能把她锁起来,那就让她惦念着的人都消失,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一刹那。


    他天生冷血的脑子?里?无法遏制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榻上?人无知无觉的咂摸嘴,不?知又在梦里?偷吃什?么美味,等人醒了,八成又要想办法琢磨他的钱袋子?,撒娇耍赖全部使上?,吃不?到就暗暗使脾气,在背后悄不?作?声的冲他挥拳。


    如?果他这么做了,她对她就只剩下怕了。


    宋谏之想到这儿,攥紧的手卸了力。


    他微微吊起半边眉稍,按下心中的不?快,语气冷淡道:“她是我的人,现在是,以后也是。您想不?想得通都一样,但别?让她瞧出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结劳什?子?的善缘,他们是天生的孽缘,注定要捆在一起。


    至死方休。


    虽然要捆住只不?长记性的兔子?有?些麻烦,但他愿意花费点心思。


    总归是笔划算的买卖。


    姜祖父听到晋王这不?客气的回话,倏地笑出了声。


    他看向撄宁的眼神带着点无奈:“就当老夫多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这孙女一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造化。


    晋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况且,即便真走到那一天,也未知对撄宁来说是福还是祸。


    “至多一个时辰,人就该醒了。”姜乘照撂下这句嘱咐,便准备东西去?给难民看诊了。


    只留宋谏之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榻上?沉睡的人。


    ——


    撄宁硬生生拖到未时才醒,不?是醒不?来,是不?敢睁眼。


    她虽睡得昏昏沉沉,却也记得自?己上?午吐了宋谏之一身,吐完她是睡得不?省人事,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清醒时脑袋便不?怎么疼了,只是胃里?烧得慌,多半是没吃饭饿的。


    撄宁把眼皮撑开道缝儿,瞥了眼榻边的身影,便在心里?直喊救命,赶忙合紧眼皮不?作?声了。


    晋王殿下日理万机,总不?能一直在她眼前守着吧?


    抱着这个念头,撄宁一直拖到未时末,拖得她险些睡过去?,身边还是没有?动静。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嗡嗡’声。


    有?蜜蜂从窗户飞了进来。


    那轻微的的气流都已经扑在她鼻子?上?了,眼看就要给她蛰成个红鼻头,撄宁顾不?上?旁的,极迅速地翻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


    嘴里?咕哝不?清的抱怨道:“你就是这么照看人的,我快被蜜蜂蛰了也不?管。”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宋谏之手里?掐着从花瓶中取出的紫藤花,懒洋洋的睨着榻上?的缩头鹌鹑。


    “再敢骗我,活该。”


    八十八


    撄宁虽然把脸捂了个严严实实, 但架不住身上的“破绽”实在太多,蜜蜂又一个劲儿围着她后脑勺转,她只能狼狈的抻长?衣袖, 巴不得变出戏台子上的水袖, 好完全挡住自己的后颈和耳朵。


    蜜蜂轻易不主动蜇人, 是以?寻常人瞧见它不大会害怕。


    偏撄宁是个例外。


    她小时?候作得厉害, 干过拿竹竿戳蜂窝的蠢事, 被蜜蜂撵的满街跑, 最?后成功收获一只肿耳朵, 还?挨了顿训, 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眼下大敌当前,她顾不上旁的, 忙不迭的求饶:“我的错我的错, 我再也不敢了, 你帮我赶走它嘛…求你……”


    奈何郎心似铁。


    晋王殿下半天没有动作,大有些不管她死活的意思。


    撄宁自觉认错态度诚恳, 但在认错没用的情?况下,就只能她自己?想辙了。


    透过?衣裳的缝隙,她看准宋谏之站的位置。


    然后捂着自己?的圆脑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爬起来, 紧紧扒住宋谏之的胳膊。


    幸好晋王殿下就站在塌边, 不然离得远了, 她想求个庇护都难。


    察觉到他有往后退的意思,撄宁抱得更紧了, 八爪鱼一样。


    这般紧贴着, 她身上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免不了被磨蹭。


    被咬肿了……


    昨晚做了些什么,她还?是有印象的。


    异样的感觉传来, 活像是在沙地上滚了一圈,那阵痒麻简直要钻到骨头缝里去。


    撄宁脸色一僵,耳朵根儿立马红透了,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含起了胸。


    可这点小动作,早就被晋王殿下尽收眼底。


    他唇角翘起一点,抬手捏了下她小小的下巴,没用什么劲儿,逗猫似的:“耍赖皮么?”


    他不说?倒好,一说?撄宁又蔫巴了。想起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再看看眼前人毫不上心的模样,她就跟吃了山楂球似的,腮帮子都隐隐泛着酸。


    撄宁也想不通,一贯宽厚大度的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点小事上拧巴。


    她分明早知道,眼前这尊活阎王是再冷心冷肺不过?的了。


    但没关系,想不通就不想。


    她想不讲理一回又怎么样?


    况且,这厮昨天还?说?得冠冕堂皇。可见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巧言令色!


    一瞬间,撄宁脑袋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开口?还?是气?呼呼的,十分不讲理:“我都病的这么厉害了,你还?欺负我!想让我被蜜蜂蛰?不可能,我要拉你做垫背的!”


    要倒霉就一起倒霉吧!


    她这通不讲道理的“乱拳”,偏偏对了晋王殿下的胃口?。


    宋谏之看下巴快气?成河豚的模样,只觉得手痒痒,松开她的下巴颌,狠狠在那气?鼓鼓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撄宁被捏的不耐烦了,伸手去抓他到处作乱的指头,反被开了天眼的晋王殿下轻而易举捉了手。


    宋谏之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捏紧撄宁的手,指腹划过?她修剪齐整的指甲,眸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暗色,快到无法捕捉。


    撄宁的指甲算不得长?,她本就没有留指甲的习惯,但正因为指甲短,摁在人肩上反而更不怕折,也更用力。


    宋谏之无声的活动下肩膀,懒洋洋的接了一句:“就这点胆量,还?敢骗我。”


    撄宁心虚了下,但她又想到,眼前人估计一早就看透了她的伪装,还?故意不戳穿,擎等着看她笑话,那点心虚立马烟消云散了。


    “是呀是呀,我胆子小,你胆量大你倒是把蜜蜂赶走呀!”


    她悄悄在话里夹带私货。


    区区激将法,谁还?不会用了?


    “别动。”


    晋王殿下这句话扔过?来,撄宁的身体立时?僵住了,脊背弓弦一样绷紧了,抱着人的双臂愈发用力,好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微风拂过?,衣衫交错。


    打远处看,倒像晋王那身藏青蟒袍近乎霸道的将怀中人锁住,只露出一点鹅黄的衣角。


    实际上,将人抱得密不透风的反而是怀里这个。


    撄宁只觉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时?间仿佛被凭空拉长?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嗓音颤颤的开口?道:“飞走了吗?”


    “别动。”


    又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撄宁闻言把脑袋垂得更低,这一低头,她才发现自己?下巴抵在什么位置,脸跟烧开的水壶一样腾得变红,只差头顶冒热气?儿了。


    偏偏身前人毫无察觉似的,动也不动,一副正经人作派,倒显得她多心了。


    “你快把它赶走呀。”


    撄宁实在受不了这淫/靡的姿势,小声催促道:“求你了,快点。”


    她就这样窝在人怀里,因为埋头的动作。白皙脆弱的脖颈无知无觉的暴露在宋谏之视线中。


    宋谏之没搭理她的话。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搭在少女后颈上,摩挲了两下。


    撄宁太紧张了,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连感觉都迟钝了起来,她还?以?为是蜜蜂落在自己?脖子上,直接屏住了呼吸,气?都不敢喘,自然也看不到宋谏之扬起的眉毛,和眼底那股压抑不住的邪气?。


    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后颈上,那截隐隐突出的脊椎骨正蹭在他没有茧子的掌心,像蜜蜂翅膀点过?花瓣,留下一瞬暧昧的触感。


    像只毫无防备往陷阱里钻的兔子,催动人骨子里的劣根性。


    少女细长?的脖颈正囚在他掌中。


    倏地,他长?指蕴着两分力,合掌捏了下去,果然听到了撄宁压抑不住的哀哀叫声。


    “啊!疼……你干什么!”


    宋谏之眼尾如春风拂水般弯下一瞬,心满意足的松了劲,手顺势而上,摩挲着怀中人熟红的耳垂。


    他十分娴熟的倒打一耙:“乱叫什么?”


    撄宁咬着牙想将人推开,但被调教已久的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被那一把捏得自顾自软了,尾椎骨窜上阵麻意,腰也跟没骨头似的塌下来。


    宋谏之手上没用什么力,但架不住撄宁躺了整整两天,本来脖子就又酸又麻,浑身上下乏得厉害,眼下便更没力气?。


    “不要脸!”


    撄宁就是再傻,现在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咬紧牙关,气?鼓鼓的回过?头。


    果不其然,身后早就没了蜜蜂的踪迹。


    她顾不上那团软乎乎的,被人捏在手里戏弄的耳垂肉,用脑袋狠狠往前撞去,正撞在男人精壮有力的腰上。随后迅速地反手撑着床榻,磨蹭着往后蹬了两步,拉开段安全的距离,瞪着面前人。


    耳垂红的像石榴籽儿,乌溜溜的圆眼睛满是警惕。


    真是纳罕,她撄小宁自认脸皮够厚了,没成想,世上还?有他这般脸皮厚得浑然天成的人!


    她拧着两根细细的眉毛,一脸鼓气?的傻模样:“你骗我!亏我那么信你。”


    “嗯?本王何时?骗你了?”宋谏之故意拖长?了尾音,微微挑起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愉悦和戏弄。


    “你……”撄宁默默抿住嘴,在脑海中逐字逐句回想过?方才的对话,然后生气?的发现,他确实没说?什么骗人的话。


    他只是说?了句“别动”来吓唬人,自己?就真老老实实的不敢动弹了。


    撄宁恶狠狠瞪了宋谏之一眼,深觉这人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透着戏弄人的恶意。


    更气?了。


    她鼓着脸默默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自馁的说?起了丧气?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所以?才老是这样欺负我。”


    不过?,撄宁的丧气?只维持了一瞬,在心里记好小账后她又重拾了信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小心一点。”


    “这也算欺负?”宋谏之眸色沉沉,含了点热,意味不明看向她,不紧不慢的抛出后半句:“那我就是欺负你,如何?”


    他躬身缓缓逼近了,近到呼吸声交错,不分彼此。


    撄宁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倒影,莫名?生出的委屈如蒸笼里的水雾,刚掀开便飘散了。


    她长?睫颤颤,锯嘴葫芦一样,不肯再说?话了。


    良久,才从犄角旮旯里慌乱的捡起一句:“你离我远点,被传染了可别怪我。”


    话没说?完,门便被敲响了。


    明笙的声音和脚步声一同传来:“小姐,白粥熬好了,你少喝一……”


    明笙从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恨自己?腿脚利索,她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低头道:“奴婢告退。”


    “我饿了,我要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进来吧。”宋谏之没事人似的站起身,语气?冷淡的开了尊口?。


    明笙对上自家小姐求救的眼神。


    两位主子都发话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您现下不能进荤腥油腻,容易不克化,喝点白粥垫一垫吧。”


    “好。”撄宁悄咪咪瞄了宋谏之一眼,这会儿也不挑了,拿出把脸埋进碗里的架势。


    直到人走了才敢抬起头。


    分明没做错什么,心慌个什么劲啊?


    她拍了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腹诽道。


    活阎王走了,屋里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撄宁喝完粥,又从托盘里捡了颗又大又圆的山楂丸,填进嘴里,酸的眯起了眼睛。


    明笙明显松了口?气?,开口?道:“少爷挨了好一顿训,您以?后可不能再贪嘴了。”


    “啊?什么挨训?”撄宁歪着脑袋,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絮絮叨叨聊了半刻钟,撄宁才知道自己?是贪嘴引发的食烧,还?有阿耶回来的事情?。


    她悻悻的挠了挠头,闹了出乌龙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我说?这次醒来为何不难受了……”


    话音刚落,她又追问道:“我小时?候患过?疫疾?我怎么没印象。”


    “您当初年纪小,二少爷都不记得呢。”


    “哦……”


    撄宁越想越觉得,宋谏之那厮是故意的,她说?自己?病得厉害也不见他反驳,等着看她笑话呢。


    她隔空冲人挥了挥拳头,而后‘咚’的一声跳下床。


    “阿耶刚从邹县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去看诊,太辛苦了,明笙你去买条大鱼,我下厨给他做鲤鱼脍吃。”


    ——


    泸溪疫疾发现的还?算早,衙门又及时?将患病的人分开,所以?情?形并不严重,至于难民如何安置,一时?还?无法解决。


    私盐井的案子收了尾,窝在姜宅这两天,撄宁将背好的账簿尽数誊抄下来,明日?便启程回京了。


    熬过?两天荤腥不见的日?子,她是头不疼了,胃也不难受了。


    回京前,能开荤的这一天,正好赶上五月初五。


    泸州的端午格外热闹,从未时?开始,河道上就飘起了一盏接一盏的莲花灯,赛龙舟夺彩头,大街小巷人挤人,直到桥边都是青色的伞棚,风亭水榭上灯烛通明。


    晋王殿下不爱凑热闹,但撄宁喜欢。


    她深知,照宋谏之的小心眼儿,自己?不爱凑热闹肯定也不会让她去,于是整天都装得安安分分,前一夜被摁着折腾到三更都没翻脸。


    下午等宋谏之去了州衙,她才悄没声儿的溜出府,拉着李岁一起在市集上闲逛。


    李岁和父亲团聚后,暂时?落脚在州衙安排的临时?棚屋。


    六七月是泸州河汛期,他父亲应衙门召令去修筑堤坝,也算是个吃饭的营生。


    撄宁去找人时?,李岁高兴地笑眯了眼,在他身上少见的纯粹笑意。


    俩人从东街吃到西?街,羊肉小馒头、冰糖绿豆、荔枝膏,边吃边逛,到了正经用膳的点儿,只能对着一桌子菜干瞪眼。


    八十九


    聚芳阁占了?西街最当中的位置, 四?方立角的气派牌匾正对着泸州河,赶上端午这般热闹的时候,酒楼老板哪能错过敛财的机会, 特意请了外来的戏班在门口搭台唱戏。


    南城楼子突然关门, 在城中掀起?了?一波热议, 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 有说班主嫁人不能再操持戏院的, 有说戏班迁往外地的, 还有消息灵通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南城楼子是被衙门查封的。


    毕竟南城楼子平日里不接男客, 除却些香艳的市井流言,与?他们的日子并无?增彩。


    话说到这儿, 便没人?再?接了?, 徒留下一阵长吁短叹。


    撄宁作?为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 还是发现南城楼子辛秘的“大功臣”,听见这些议论只是抿紧了?嘴。


    放在两月前, 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会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


    人?心不足蛇吞象, 古来如此。


    不过她只是小小的唏嘘一会儿, 没多久就把心思放在了?戏台上。


    李岁担心阿爹挂念, 吃完饭便早早的回了?家, 并且极其?坚决的否定了?撄宁要送他回家的念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板着张稚气的脸,认真到眉头都皱起?来。


    撄宁在他脑袋上胡乱撸了?一把, 忍着笑道:“那我再?给你买斤龙须酥, 你带回去慢慢吃。”


    阿耶回来,她撄小宁也是有靠山的人?了?!穷光蛋变阔佬儿, 出?门前她特意把钱袋子装的鼓鼓囊囊,豪气得很,自然不疼这三瓜俩枣。


    李岁却摇了?摇头,他垂着脑袋憋了?半天,才极小声?地开口:“这段时日,多谢你。”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耳朵却把人?出?卖了?,红的跟街上的灯笼一个色儿。


    “姐姐……”


    “大约是近墨者黑,撄宁无?形之?中也多了?个爱看人?出?洋相的习惯。她低着头,故意问道:你叫我呀?”


    面前的小孩儿脸色一僵,撄宁还以为他要否认,却见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摊开,手中是一条五色百索,编的不算漂亮但可见认真。


    “这是我跟同一个棚屋的阿婶学的,送给你。”


    李岁的目光匆匆扫过撄宁的手腕,她腕子上已然系了?两根百索,其?中一根还挂着精致的金铃铛。他咬咬嘴唇,在下唇留了?道白色的痕迹:“……我买不起?旁的,你可以不用带……”


    他知道自己送的东西拿不出?手,是以提早给自己的话打好补丁,面前却忽然伸过来只手。


    “那你给姐姐系上嘛。”撄宁半点不客气的笑纳了?姐姐的称呼,甚至有点得意的扬起?下巴。


    李岁垂下眼?,小手往衣襟上蹭了?蹭,而后神色紧张的给面前人?系上百索。


    好人?会长命百岁。


    这是阿爹教他的道理。


    李岁原是不信的,他们一家虽不算什么大善人?,但也绝没做过恶事,为何就沦落成这般。


    但今日,他想信一回。


    他认认真真的给撄宁系好百索,垂着头抽了?抽鼻子,飞速道:“我回家了?,一路平安。”


    说完不等撄宁反应过来,便一溜烟的下了?楼,跑进了?人?群中看不见踪影了?。


    撄宁小小的叹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切实生出?要离开泸州的实感。


    在泸州的这段日子,虽然危机四?伏状况百出?,但也自由自在。


    她可以不用顾忌旁人?脸色,满大街的闲逛,不用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出?行都能坐轿,不轻易抛头漏面,每隔段时间还要进宫听一番教诲。晃了?晃手腕。比起?在燕京过金银堆砌起?来的日子,她情愿在泸溪当个小穷光蛋。


    想到这儿,撄宁晃了?晃手腕上的百索,意兴阑珊的从油纸包里拿出?枚鲜花饼。


    虽没大有心情,但食欲很快恢复了?。


    恰在这时,戏台前传来一阵叫好声?。


    撄宁靠着栏杆,抻着脖子往下看,奈何她坐在三楼戏台正上的位置,只能看到人?黑压压的头顶。


    她素来不爱看戏,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委实无?法欣赏,但眼?看着自己要回京了?,往日不爱看的热闹也成了?稀奇景儿。撄宁拍拍手上的糕点渣。拎着油纸包下楼往人?堆里扎。


    没成想,撄宁来凑热闹不要紧,可这一凑热闹碰上了?熟人?。


    还是位有些尴尬的熟人?。


    只有几日不见,徐彦珩却瘦得明显,清隽的面庞上两颊微微凹陷。


    他沉默如松,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撄宁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这位既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两人?幼时也有亲密无?间的时候。她大哥性子古板,差的年?龄也大,二?哥小时候不爱理她这只跟屁虫,只有徐彦珩,愿意带她出?门玩儿。


    徐彦珩在姜家家塾求学,每日来都会给撄宁捎点零嘴,麦芽糖、驴打滚、杏仁糕。


    撄宁自然也最爱找他这个哥哥。


    但随着年?龄愈长,徐彦珩待撄宁的态度不再?似幼时热络,两人?见面的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了?。


    男女之?防,在所难免。


    但撄宁不懂这些,也懒得理会这些“规矩”。


    家塾下学后,她拦在了?徐彦珩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直愣愣的梗着脖子问人?家:“徐哥哥是讨厌撄宁了?吗?所以才要躲着我走。”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徐彦珩讷讷半天,也只红着脸挤出?一句“没有”,讲不明白原因。


    撄宁虽然心宽,也不是爱用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性子,她权当徐彦珩那句“没有”是客套话,也不再?缠着他。


    后来,她被接回燕京,斩断了?最后的联系。


    凭撄宁的粗脑筋,自然意识不到少?年?情愫有口难言,她只可惜自己少?了?个玩伴。


    眼?下在返京的前一天相遇,不说两句实在不合适。


    撄宁抿了?抿嘴,眼?神左顾右盼,又从油纸包里摸出?块鲜花饼,一副很忙的模样。


    徐彦珩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撄宁只能强忍尴尬把这出?独角戏继续演下去,她掂了?掂脚看向戏台。


    “这是唱了?出?什么呀?”


    她没有唤人?,徐彦珩却自然地接道:“霸王别姬。”


    “哦哦……”撄宁点头如蒜捣,往嘴里填吃食的速度更快了?些。


    堵住嘴就不用说话了?。


    也不知道那尊活阎王回府没有,发现她偷溜出?来会不会生气。


    撄宁脑袋里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却被身旁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抱歉,盐场之?事,我不是有意相瞒,只是担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唐突了?。”


    徐彦珩声?音极轻,淹没在喝彩声?中,撄宁却听得格外清楚,她摸了?摸耳朵,有些痛恨自己灵光的耳朵。


    她虽然在这事上别扭过一下,但只是想不通徐彦珩在盐场的目的,他解释过自己就明白了?,从没有怪他的意思。于是撄宁认真的摇了?摇头,圆眼?睛里满是真诚:“没什么呀,你信不过我们很正常。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撄小宁才不是黑芝麻汤圆那般斤斤计较的人?!


    撄宁无?声?地挺起?小胸脯,深觉自己此刻比晋王殿下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她这厢正暗暗自得,完全没意识到她和?宋谏之?在一条船上待久了?,那句“我们”有多自然。


    徐彦珩没有接话。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撄宁瞥一眼?他的脸色,含泪揽下安慰人?的活儿,结结巴巴道:“我说真的。换成旁人?,不外乎各扫门前雪,你……你甘愿为他人?冒着性命风险……”


    哼哧了?半天,还没说明白,她只能干巴巴的补充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戏台上正唱到“宽心饮酒宝帐坐”,扮虞姬的旦角盈盈一拜,起?身脚步轻快的行至鼓边,手腕翻转间,两柄宝剑拿到了?手中。


    边鼓声?随之?变得激烈,‘虞姬’的脚步随着鼓声?节奏,一踮一放,原地转身,身姿轻盈似飞蝶,而后行至“项羽”面前,提剑抬腿,耍了?个回花。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喝彩。


    “但是我来得晚了?。”徐彦珩低声?道,尾音轻不可闻,像一声?叹息消散在热闹里。


    不管哪件事,都来得晚了?。


    人?群不知何时起?了?骚乱,前头的人?往后踉跄着,结结实实踩在撄宁脚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心思想身旁人?的话。


    徐彦珩见状赶忙抬起?手格挡在她面前,暂时抵住前面人?的脚步。


    脚得了?救,撄宁低头活动着脚腕,两根细软的眉毛皱巴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果然,有些热闹凑不得,现在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撄宁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掬一捧辛酸泪。


    她低着头,并未发现台上的异样。


    只听得耳边传来声?脆响,一痕雪亮银光撩过人?群,只冲着她门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后方射来一点寒光,挟着撕裂风的锐利,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寒光褪去,羽箭撞上剑尖,“锵”一声?过后,双双落在人?群中。


    惊叫声?四?起?,人?群如鸟兽散,撄宁一下子懵了?,对上“虞姬”锁定猎物的眼?神,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人?要取她性命。


    “走!”徐彦珩摁着她脑袋,将她挡在身侧,想拉着人?躲进慌乱的人?群中。


    “虞姬”手中另一柄剑也飞射而来,正截在他们要去的方位。


    撄宁咬牙把徐彦珩推开,来不及犹豫便抱头蹲下。


    被人?踩上几脚也比命丧黄泉要强!


    她下意识闭紧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而是被人?猛一把扣进了?怀里。


    正脸结结实实的撞在男人?胸膛上,撞得鼻尖发酸,泪珠不受控制的盈满眼?眶。


    银光交错,一柄长剑偏了?方向,狠狠扎进土地里,剑身尤不甘心的震颤两下。


    “如此急着送死,本?王下次不会再?管你。”


    九十


    宋谏之话放得狠, 手上用的力道也毫不逊色,几乎是揽着撄宁的腰将人折进了怀里。


    某只呆鹅懵头懵脑的挨了这一下子,只觉鼻梁都要撞歪了。


    和她一身的软肉不同, 宋谏之身上硬的堪比城墙, 迎面撞过去那滋味, 和以脸抢地差不了多少。


    撄宁没功夫安抚自己可怜的鼻梁骨, 她顶着脑袋上能?杀人的凛冽目光, 两手下意识一绞, 宛如秤砣般挂住了晋王殿下的脖颈。


    脚步繁杂、没头苍蝇似的人群中, 有五六人得了讯号, 目露凶光,极为?明确地逆流向前, 往中心靠拢, 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这般危急的时刻, 撄宁扒紧了眼前人的肩颈,竟凭空生出些安心来。


    天可怜见。


    只要活阎王在?身边, 很难找出比他更可怕的人。


    至于他那句有些刻薄的话,撄宁一向擅长自?己哄自?己,权当没听见是了。


    她垂着脑袋专心当缩头乌龟, 余光瞥见后方一刺客疾冲而来, 面前人偏偏还是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撄宁急声开?口:“小心背后!”


    刺客的面庞在?灯笼红晕映照下恍若鬼魅, 他手中紧握短刃, 脚步匆匆间,一线寒光照进?眼底, 眼神中孤注一掷的狠意分外显眼。


    撄宁紧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 宋谏之反手挽作?剑花,银刃卷携着烈烈风势, 横至身后。锵地一声,刀刃交错撩起细微的火星。断刃被挑起至半空,用了力的剑刃将?它狠狠别开?,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锐器没入血肉的闷响,激涌的血喷洒一地。随后□□重重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宋谏之周身萦绕着冷凌的杀意,如玉的面庞上却是轻描淡写的冷漠神色,唯有眼底翻涌着溢出一点嗜血的戾气。


    他收剑时微侧了剑刃,手腕一翻,剑影掠过身侧借机偷袭的人,一剑封喉。


    那刺客手中的剑刃掉落在?地,他慢半拍地捂住脖颈,却捂不住往外激涌的暗红血液。


    人群中传来惊声尖叫,有人大?喊杀人了,离得近的人被溅了满脸热血,吓得两股战战瘫坐在?地。


    撄宁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刚想抬头看一眼晋王殿下的脸色,双脚便骤然?腾空。


    宋谏之足尖一抵,挟着人踏上戏台的围栏,随后沿着围栏疾奔两步,身影掠行?之快,只能?看到残影。顷刻后,飞快的借力攀至水榭檐角。


    此时,躲在?暗处的影卫也现了身,刀下没留活口。


    甘愿冒死?前来行?刺的,都是“没长舌头”的死?士,问也无用。


    到了这种时候,问与不问,没什么分别,幕后主使只会是那一人。


    况且,还有最紧要的,这伙人碰了晋王殿下的逆鳞,即便他对幕后之人不知情,也无法容忍他们多苟延残喘哪怕一秒。


    宋谏之以剑抵地,敛着眼望向下方,一抹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滑落,拖出道妖异的红痕,最后滴在?水榭的琉璃青瓦上,溅出一点血花。


    他俊美的面容被月光映照的如玉白皙,肌肤如同拢了层浅薄的釉质,瞧着不似真人,眸中还蕴着尚未褪去的邪气。


    微风拂过,吹起少年鬓角的一点碎发,而后在?夜雾中轻轻落下,生怕惊扰了什么。


    宋谏之神色淡漠的看向怀中人。


    撄宁如有所感般抬起头。


    二人目光相接,心虚的那一个先偏过了头。


    撄宁向后站了一步,刚要落脚便察觉出后脚跟找不到落点,眼看着就要踩空,她忙不迭的揪住宋谏之的前襟,硬生生给人把衣领扯散了。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心有余悸的低下头,只见他们俩人正站在?水榭的一处檐角,她身后便是泸州河,但凡往后退一步就要掉下去。


    撄宁瘪着嘴刚要发脾气,忽然?联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当下的处境,瘪起的嘴巴立时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有些心虚,干巴巴的嘿嘿一笑,拍起了眼前这尊活阎王的马屁。


    “多亏有你?,不然?我怕是要遭大?罪了。”


    没人接话。


    “你?剑耍的太厉害了!”


    还是没人接话。


    撄宁硬着头皮继续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就被她囫囵吞回了肚子里。晋王殿下的剑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这话说出来不像恭维,倒像是讽刺了。


    她扒在?人身上的手紧了紧,生怕惹得这厮一个不高兴把她扔在?原地。


    宋谏之仍旧一言不发,眼神却锐利得很,只差在?她值钱的脑壳上戳个洞。


    虽然?撩老虎屁股的次数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但撄宁实在?没学会该如何哄他,总不能?在?寒风凛冽的屋顶扒掉衣裳行?苟且之事吧。


    他们现在?的姿势已经不大?体?面了。


    她的视角看不到宋谏之虚揽在?她后腰的手,于是生怕掉下去,两只手紧紧扒在?人身上,微仰起头,踮着脚。


    从远处看,倒像是撄宁在?撒娇耍乖。


    夜风轻啸,街市的喧闹声稍低了些,但不改纷乱。


    徐彦珩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站在?原地遥遥望向少女,看到两人紧紧相依的模样,他嘴角扯出个分不清是释然?还是落寞的笑,转身没入了人海。


    因缘际会,本就是不讲道理的事情。


    宋谏之居高临下的投去一瞥,眸中杀意迸现,转瞬,又被怀中人小小的叹气声吸引了注意。


    “我错了嘛,我不应该瞒着你?出来……”话说到一半,她又连忙打了个补丁:“也不算瞒着你?,你?去州衙了……衙门断案也没有这么武断的,总得听人解释两句。”


    宋谏之压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不着四六的几句话打散了,神色也变得懒洋洋的。


    他霸道独占惯了,向来厌恶旁人觊觎他的所有,但怀里这块木头脑袋还没开?窍,显见没分半点心思在?那位‘兄长’身上。小王爷有千百种手段取人性命,可无外乎会将?他心头这只呆鹅推远。


    得不偿失的买卖,他懒得做。


    “行?。”


    撄宁正垂头丧气呢,只听眼前人不冷不淡的抛过来个字。


    晋王殿下纾尊降贵开?了口,她连忙抬起头,眼里的感激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撄小宁竟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罪过,罪过。宋谏之救了她的性命,还没有怪她偷溜出来,只是给她甩了一小会儿的冷脸。


    她眼巴巴的开?了口:“你?不怪我啦?那我们快下去……”


    “本王说‘行?’,”宋谏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里浮了点玩味的笑:“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可以开?始了。”


    撄宁满腔感激正熊熊燃烧着,忽然?被一盆冷水尽数浇灭了,还有点火星不甘心的想烧起来,她在?心里暗暗上脚碾了两下,这便只剩下飞灰了。


    她被噎了一下,眼神溜来溜去也想不出主意,只能?老实的听从发落:“我编不出来,你?骂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好似等待发落的囚犯。


    最多就是被他刻薄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平日?里嘴就毒得厉害,她早就习惯了。


    撄宁暗暗给自?己鼓气,屏住呼吸,等着刻薄话从头顶砸下来。


    半晌,她刻薄话没等到,气儿倒是有些喘不过来了。


    阎王转性儿了?撄宁默默生出点希冀,又不敢想得太美。


    她深吸口气,长睫颤颤睁开?了眼,正落入宋谏之深潭般幽深的眼眸中。


    他的眸子在?月光映照下,隐有华光流转,只嵌了一个小小的她。


    如此近的距离,近到呼吸交错。


    撄宁觉得自?己搭在?宋谏之身上的手,像被狗尾巴草挠了一下,隐隐发痒,说不分明,粉白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你?不说话,那这件事就过去……”


    她刚要说点扫兴话,打破这难熬的暧昧,忽然?觉得腰间一痒。


    只见宋谏之反手持着剑柄,正抵在?她小腹上。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圈着剑柄绰绰有余,修长的四指戏耍似的松开?又圈紧。


    昨晚,这只手握住她脚腕时也是这般模样。


    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手腕上的青色脉络格外明显,这番近乎狎/昵的动作?也无处可躲。


    剑柄好似刻意折磨一般,极缓慢地向下划动,最后落在?她腰下寸许的位置,抵着那处软肉不动了。


    铁剑的凉意透过柔软轻薄的夏衫,颇有威慑力的落在?皮肉上。


    方才?还是用来取人性命的剑,眼下竟被用在?了这种地方。


    撄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撅着屁股笨拙的往后躲,可她后退一寸,剑便向前一寸,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躲什么?”


    他还要问!他还有脸问!


    剑柄虽未及耻骨,但意味分明。


    撄宁有一肚子脏话想讲,却只能?期期艾艾看向宋谏之,小声告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哪回是假知道?”宋谏之没错过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他压下涌到喉咙的笑,挑了半边眉不紧不慢的开?口。


    她最近认错的次数委实有些多。


    撄宁深知自?己干巴巴的保证,已经无法打动面前人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抻着脖子往宋谏之脸上亲。


    她的模样有些狼狈,脊背往后拱起,脑袋又要往前伸,煮熟的虾子一般。


    还没等亲到人呢,撄宁脚下陡然?一滑,措不及防的仰头倒了下去。


    她人是要倒了,手却灵活得很,还在?百忙之间抓住了罪魁祸首的衣领,将?晋王殿下本就宽松的衣领扯得更开?,颇有点春光乍泄的意思。


    宋谏之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唬了一下,干脆顺势抱着人落脚至水榭中。


    撄宁维持着仰倒的动作?,脚后跟好不容易蹭到了地,抓着宋谏之的手愈发用力,想调整姿势站起来。


    “哎呀!”


    她脸颊被砸的骤然?一疼,痛呼出声。


    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先是砸到她身后,随后落在?地上,更有狡猾的钻进?了她衣领中,带着点温热。


    劈啪作?响。


    撄宁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咕噜咕噜滚了满地的炒杏仁,再一抬头,就是晋王殿下那张黑似锅底的脸。


    大?难临头之际。


    撄宁脑中关窍一开?,忽然?想起来,昨晚入睡之前,她还没想着暗度陈仓偷溜出来,而是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絮叨后日?回京就再也吃不到云桥铺的炒杏仁了。


    暗搓搓的表示自?己今天想出来玩。


    晋王殿下当时毫不客气的亲身上阵,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撄宁本以为?这事没了后续,炒杏仁本是她随口提的接口。今晚逛街市被热闹迷住了眼,自?己都忘记了这一遭。


    可宋谏之今晚来找她,怀里就揣着刚出锅的炒杏仁。


    有个杏仁打她衣领没进?去,又阴差阳错的从袖口滚出来。


    撄宁反手接住了,一点珍贵的熨贴的温热,被她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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