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骨血相融
寒冬腊月的冷雨比雪更要命, 打在脸上像挨了刀子。
梁煜衡举着伞在车门一侧候着柳锋明,巨大的黑伞配上他一身全黑的装扮,惹得出租车司机不由得转头多看了他几眼。
算了,这年头会有这幅打扮的一般都是中二病, 不可能是□□。
不过三十多岁的中二病也还是挺少见的……
他往外瞟, 穿过雨点看向远方, 才忽然想起来对方此行的目的地, 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不再多看。
梁煜衡自然司机师傅隔着一层玻璃这么多内心戏,一心只盯着柳锋明有没有把口罩拉好:“肺炎拖了这么久还没好全,别吸冷风。不是说这地方冬天不冷吗,怎么比X市还冷。”
柳锋明的声音从口罩底下闷闷地透出来:“毕竟不是热带, 赶上下雨总是冷的。”
他怀里抱着一大捧黄白菊花, 两只手都占着,只能任由梁煜衡用单手笨拙地在他脸上摆弄。
梁煜衡非要他在一次性医用口罩外面再罩一层棉布口罩保暖, 又拿羊绒围巾把他从脖根到鼻尖的半张脸都裹得严严实实。雨天空气湿度大,内外又有温差, 他一下车,口罩里迅速积了水汽,湿漉漉地粘在脸上, 其实很有些憋闷。
只是柳锋明不好意思说, 毕竟梁煜衡的过分紧张不是没有原因。
支原体感染又折腾了两天, 他在医院躺下就爬不起来, 好几天高烧不退吃什么都吐。他本是因为情绪紧张呼吸碱中毒才进了急救室,结果又从急诊转到呼吸内科办住院。挂了一周吊针, CT上看着终于好起来,但支气管炎一直未愈, 周云升都已经出院了,他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
不知不觉,已近年关。
梁煜衡把脖子往后仰仰,拉开点距离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看柳锋明大半张脸都已经盖得一丝风也不露,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走吧。”
寒风萧瑟,雾雨茫茫,他二人挤在伞下并肩走了十几步,才终于看到门口的“陵园”二字。
“到了,”梁煜衡见柳锋明驻足,停下脚步问他:“有多久没来了?”
“没多久,毕业的时候来过一次。”柳锋明深吸一口气,隔了几层棉毛,空气并不冷,湿润的水汽荡进肺里,他还是咳嗽了两声。
梁煜衡已经学会不对他咳嗽表现的太过在意,在心里算着日子:柳锋明毕业是在去年六月,他上次来这里应该还是夏天。
相似的天气,相似的季节,太容易勾起旧忆,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这冷风冷雨夜没这么讨厌了。
柳锋明已经迈开步子,他腿长,步子也大,一步就快走出伞下,却是看也不看,像是明知道梁煜衡定然会追上他。
他就这样一步不停地走着,直到在一方墓碑前停下来,头顶的那柄黑伞果然寸步不离地笼罩着他。伞面接住雨雾,当他们静立时,雨水就顺着散开的尖端聚成股流下来。
一帘水幕,把他和梁煜衡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内。
而雨的那一头,章海宁黑白色的相片在石碑上安然静默。
柳锋明单手抱着花,伸出自由的那只手去,越过雨幕,搭在石碑上。
大概有几分钟时间,他一言不发,冷雨打在皮肤上,迅速带走热量,先是冻得发红,很快又被雨水浸的苍白。
梁煜衡静静地看着他,出院时新剪了头发,柳锋明的后脑勺毛茸茸的。他的头发看上去很硬,支棱着,真摸上去却意外得柔软。
——就像他现在的语气一样柔软:“人抓到了,还没判。其实他年纪不大,孩子才上中学,下个月过十四岁生日。”
那个孩子差点要了老周的命,然而年纪太小,估计管教几年又要重新回到社会上。
回到社会上之后呢?柳锋明感到一阵久违的无奈,在A国时他非常熟悉这种感觉。身边被梦想不劳而获于是穿过国境线的年轻人,从KTV陪酒被一步一步忽悠着拐到这里的女孩,再到疑心自己妻子与人有染的丈夫,和逼得自己儿子去殉情的父母。
就连他惦记了多年的嫌疑人,当他在警局内和对方面对面时,发现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和这个年纪大多数事业小有成就的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
“我也就是想赚点钱嘛,”他说:“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赚钱啊,不信你看看我现在,早年是你们那么轻易能抓到我的吗?”
那一瞬间,柳锋明惊讶自己居然确实觉得对方的语气很诚恳,似乎对他而言,毁掉无数人生命和家庭的东西真的只不过是盈利谋生的手段。
比起真正的穷凶极恶反社会的敌人,这样的嫌疑人总是更让他沉默。好像是身边不经意擦身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阴差阳错地走偏一步,如果没有及时得到应有的教训和惩罚,就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似乎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工作,他至今对这样的工作心生畏惧。
每一天,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犯错。
或许是抱着花的那只手颤了颤,梁煜衡把手攀上来,用掌心抵住他的手背。受伤的这只手已经拆了线,但伤口未愈,暂时还包了薄薄一层纱布。
热度透过纱布将他包裹,梁煜衡的体温贴着他的体温。
梁煜衡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柳锋明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同僚与他们有着同样的恐惧。
而他们正在走下去,他也要这样走下去。
“我暂时去坐办公室了,人事档案还挂在市局,以借调的名义到了其他部门工作。”周云升的事情给他了最后的警钟,理智促使他做出判断。
柳锋明俯身把花放下,风很大,吹得花瓣四散飘零。“我不知道我之后会在哪里继续工作,但是每年我会回来的。”
他总归要以警察的身份来见章海宁,他总归要带着愧意过下去。
而章海宁始终在这里,柔和的微笑。
梁煜衡于是站在柳锋明身后冲墓碑微微欠身,又抚上他的背:“雨大了,走吧。”
*
天空滚过两声雷,忽然就倾盆大雨,万幸陵园附近还有家快餐店,梁煜衡护着柳锋明把他塞进去:“我去买点热饮,别感冒了。”
店里完全没人,出餐很快,梁煜衡捧着两杯热茶转身回到座位上,才发现柳锋明不知怎么站到了店门口。
“别站在这里吹冷风。”梁煜衡头大,敢情还没淋够?
柳锋明一只手藏在口袋里,像是在看着大雨发呆:“里面也不暖和。”
这话是真的,A市一年冬天冷不了一个星期,连空调都没有暖风。
“那也进去,喝点热水。”
柳锋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脚下生根。梁煜衡终于忍不下去:“别藏了,把烟掏出来吧。”
对方转过脸来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果然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去拿花的时候。”
“那就是早有预谋了?”
“我本来打算送给章海宁的,”柳锋明回答:“刚刚……觉得需要给我自己留着。”他犹豫了一下:“我能抽一根吗?”
梁煜衡看着他,不置可否。柳锋明于是顶着他的目光,慢慢地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含在嘴里点上。
这烟太烈了!章海宁喜欢的烟太烈了!
柳锋明第一口就呛住了,他咳嗽起来,险些把烟掉在地上。然而气还没喘匀,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烟塞进嘴里,猛吸了第二口。
浓烈的烟草白雾在他脆弱的肺里炸开,强刺激让两行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他咳着,还在试图吸第三口。
他依旧是恋痛的,柳锋明意识到。
然而梁煜衡按住他夹着烟的那只手,在他腕上某处一按。他没觉得痛,只是瞬间麻痹失了力气,烟掉在地上,被梁煜衡踩灭。
与此同时,梁煜衡用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唇。
柳锋明嘴里尚含着烟,梁煜衡已经撬开两排细齿,蛮横地让舌头闯进来。
突然遭此袭击,柳锋明下意识地抵抗,然而意识到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嘴里,并不真敢去咬,只轻轻用舌尖抵了一下。
梁煜衡却借机攀上来,像是在争夺他嘴里的那口烟,他在他的口腔里搜刮一圈,把那口白雾狠狠夺过来。
柳锋明在这件事上一向不肯吃亏,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粗暴地回应他。
红唇充血,粘稠的银丝淌到下巴上。柳锋明输在病得气短,很快被亲的窒息,头昏脑涨地瘫在梁煜衡怀里,仍不甘示弱地去咬他的唇,血腥混着烟气在口腔中搅动,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梁煜衡的。
他们的每一次吻总是这样,似乎非要闹到骨血相融,塑在一处。
直到他呛咳起来,趴在梁煜衡肩头低低地喘:“我会戒的,我会戒烟的。”
“我不逼你,”梁煜衡支撑着他的身体:“反正往后我们总是什么都要一起试一试的。”
缺氧眩晕让柳锋明暂时不想睁开眼睛:“雨是不是小了?”
“嗯,雨小了。我们该走了,要去赶火车。”
说到这里梁煜衡不禁一阵无奈,赶上春运,回柳锋明家还得转三班车。
得亏他财大气粗,三班都买短乘长还是选了商务座。
柳锋明却不想动:“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梁煜衡倒是乐意抱着他,只是怕他着凉,又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我还得回家见丈母娘呢。”
这下柳锋明睁开眼睛直起身:“你管谁叫丈母娘?”
“好好好,我是丑媳妇见公婆。”他打趣一句,然而自己又紧张起来:“说真的,你家里——”
“我家里什么都没关系,我妈说只要……只要……”柳锋明红了脸,犹豫着不肯把那个字说出口。
“只要什么?”梁煜衡问他。
“只要……你爱我。”
细雨里,梁煜衡俯身再一次吻上他的唇。
“嗯,我爱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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