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因为认识了新朋友, 原晴之一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回家。
刚推开门,她便看到母亲在屋内的桌子旁摆放着热腾腾的饭菜。
“小晴, 又去哪里疯玩了?”柳问青手里拿着饭勺,探身到锅炉前,避开沸腾的热水, 将里面的蒸炉拿出:“我还跟你妈说, 再不回来就得出门去找你。”
伶娘放下手里的碗, 顺手拿起一旁墙上挂着的布, 给女儿额头上仔细擦拭。
这时, 原晴之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太过高兴,跑出了一身汗。
“妈妈妈妈!”她仍旧沉浸在激动中,刚想说自己今天新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但话到嘴边, 忽然意识到那个神秘的小哥哥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于是又生生停住。
好在伶娘正准备拿笔往纸上写什么, 没能看见这幕。倒是柳问青将馒头拿出来时注意到了,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今天遇到开心的事了?”
“没事。”原晴之飞速转移话题:“哇!今天有桂花糕!”
看着桌上那叠澄黄色的糕点,小女孩欢呼一声。
这种土法桂花糕是伶娘的拿手好菜, 也是原晴之的最爱。
“晴宝乖, 先去洗手再吃。”柳问青眼疾手快, 直接将盘子一手夺下,举过头顶:“让我来看看亲亲老婆在写什么……晴宝, 你今天有在外面遇到什么人吗?”
正乖乖走到水缸旁, 用木勺舀水的原晴之心下一紧:“没、没有呀!”
“那怎么你妈妈说你今天中途回来了一趟,和她说有个人指点了你的祈神舞?”
看到这段字, 柳问青顿时不淡定了。
要知道,祈神舞在戏内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掌握的东西。若非如此,柳问青和伶娘也不会在这个偏远的西山村里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不说方圆千里,至少七八百里内,绝对不可能有人会跳,更别说指点了。
“晴宝,此事非同小可,你必须得告诉爸爸,是不是真的有人指点了你的祈神舞。”
听见父亲难得严肃的声音,原晴之内心一整个天人交战。
她感觉好像有一个小天使和小恶魔在她头顶上打架,一个说必须如实相告,毕竟那是爸爸妈妈;另一个则说不能讲,难道你忘了答应小哥哥的事吗,背信弃义岂非朋友所为?
踌躇的结果就是她磨磨蹭蹭洗完手,然后回到桌前。迎接着两位长辈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我回来前在神祠里练舞,练着练着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第一次隐瞒家长,原晴之说得磕磕巴巴:“梦里有个小哥哥,一直在指导我的戏舞。醒来后一时有点没分清现实,这才跑回来和妈妈这么说。”
闻言,柳问青的脸色终于好转。
他放下桂花糕:“那行,没事了。”
借着吃糕的空隙,小原晴之埋下头去,掩饰掉自己的不自然。
刚刚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心里满是愧疚,就连平日里吃得香喷喷的糕点,此时此刻也索然无味,如同咀嚼一块食之无味的白蜡。
这样不行。她闷闷地想,撒谎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
等下次见面,她一定得问问小哥哥,是不是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说。
这么想着,原晴之的心又变得轻快起来。
“妈妈做的桂花糕真好吃!”她明天得带点给小哥哥尝尝。
说到这,原晴之忽然想到,她还没有问小哥哥的名字,看来明天要记得的事情很多,她得开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一点都不能落下。
看着自家女儿像只小仓鼠那样,腮帮子鼓囊囊塞了两团,伶娘不由得失笑。
回想起方才小晴那一瞬间流露的心虚,她失笑之余,又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看来真是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哦,对了。”
毫无察觉的柳问青想起一件事:“小晴,明天早上得跟爸爸回一下戏园子。”
“啊?明天吗?”原晴之啃桂花糕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要、要回去很久吗?”
“也不用,有点事情要带你回那边处理一下。”正在蘸馒头的柳问青刚说完,觉得有些奇怪:“平时说要回去,晴宝你不是最积极的那个吗,怎么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在原晴之心里咯噔的时候,伶娘忽然起身,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本来就只是顺口一问,柳问青的注意力转移后,回来便忘到脑后,再没有追究。
反倒是原晴之一个人拿着桂花糕,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妈妈朝她眨了眨眼睛,连忙缩回头,安安心心吃自己眼前的饭。
如果自己什么也没说,而是被聪慧细心的妈妈猜出来,应该不算违背了和小哥哥的承诺吧……?她不确定地想。
然而没想到的是,伶娘什么也没同她说。原晴之忐忑地睡了一晚,第二天起床梳好辫子,妈妈还是平常那副模样,只是在梳好后特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早点回来。
妈妈向她展示了这张纸,又眨了眨眼睛,好像在保存自己和她的小秘密。
原晴之明白了妈妈的意思,连忙跳起来:“好!”
……
众所周知,神明永生不死,寿与天齐。
当寿命被拉长成一条永远不会消失的直线,别说是每一日了,就算是一个月,一年,在他们眼里都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少年虽然诞生时间尚短,但也知晓时间毫无意义。
明明是极其普通的一天,却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如同落叶打着旋儿落到水面,扰乱了原本静谧的心田,让原本古井无波,稀松平常的打坐变得如此坐立难安。
从天边泛起鱼肚白开始,每隔一个时辰,少年就会睁眼。
因为知道她要来,所以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期待。
只可惜,他每次等来的,要么是神祠外传来的簌簌风声,要么是绸带拍打到房梁上的细微响动。并非那串比寻常成年人要轻快许多,一蹦一跳的脚步。
就这样,从天将白等到艳阳高照,最后日薄西山。
心情也从满怀期待,到逐渐失落,仿佛一株摇曳的火苗,渐渐走向熄灭。
她是为什么没来呢?是因为被家里人约束,还是因为昨日不过随口一提,并未当真,亦或者小孩子心性,回去便忘到脑后?
终于,在夕阳逐渐湮灭了最后一丝余辉后,他终于将视线从破旧的木门上挪开。
有了希望,便会产生失望。这点不管贵为神明还是普通人类都一样。
少年眉眼间噙着傲气与冷淡,忍不住这么想。
他望着轻轻晃动的绸布,仿佛一块千百万年前火山爆发后从天而降冷却凝固的怪石,沉寂在时间长河安静旁观世事变迁的雕像,再度陷入死寂。
一串如响铃般清脆的脚步不期而至。
于是雕像活了过来。
“小哥哥,小哥哥,我来啦!”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摸着黑急匆匆跑进神祠。
不需要灯光,房梁上的少年也能看清她因为急促跑动而变得微红的脸颊,头顶上散落几根绒毛般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长发,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盛满星星的大眼睛。
“今天爸爸刚好找我有事,所以耽搁了时间。为了表达歉意,我特地给小哥哥带了好吃的桂花糕。”原晴之张开手,露出里面小小的纸包。
桂花糕质软,她怕装在兜里伴随走动散开,所以一路都将纸包捧在手心。
因为捧了一路,所以纸包里的温度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留存,摸起来仍旧很烫。
“……”房梁上的少年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小原晴之没想那么多,她展示完手里的桂花糕后,回头去关门。
一边关门,一边碎碎念:“昨天走之前我忘了问小哥哥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
说完,她率先介绍了自己:“我叫原晴之,原是和妈妈一个姓的原,晴是晴天的晴,之是之乎者也的之。爸爸妈妈平时都叫我小晴,或者晴宝。小哥哥也可以这么叫我!”
把门关好后,小原晴之思考了一晚上的问题再也按捺不住,如同雨后青笋那般突突往外冒。
“为什么我每次来,小哥哥你都坐在房梁上面呀,你是爬得太高了,所以不敢下来吗?可是小晴现在还没到长高的时候,你坐太高,我会看不清的。”
“哦,对了。”说了半天,原晴之才回想起自己今天还带了赔罪礼物。
“这个桂花糕超好吃的,是妈妈的拿手好戏!”
小女孩献宝似地将手里的桂花糕捧起:“你只要尝尝,肯定喜欢!”
还是沉默。
这时,就连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原晴之也意识到不对了:“小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她抬眼张望,可神祠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从木帘泄露的些许清澈华光。
“……”
属于神明的直觉又在疯狂预警。
名字是最短的咒,一旦被人类知晓,可以用来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少年有同自己相伴而生的神名,但这个名字仅仅只被天地记载。它本不该为人所知。
望着自己腕骨上的因果线,他沉吟片刻。
“我叫虞梦惊。”
还是说了。
少年犹豫过,思考过,但还是回避不了这颗赤忱善良的心。
既然已经产生了因果,那更深一点,又有何妨?
“哇!虞梦惊,好好听的名字!”
原晴之笑得眉眼弯弯:“那我以后就叫你小虞哥哥啦!等等,既然哥哥要藏起来,那这个名字是不是也不能同其他人说?”
“嗯。”
“好吧,小晴记住了,一定不同其他人说,我口风超严实——”
第82章
日子又这么过了两天。
这两天西山村里可谓不太平。村民们还没有找到那只逃窜的灵宝, 再加上后者将大壮家的二娃吓得人事不知,渐渐地,灵宝也被冠上了妖异的色彩。
为了唤醒二娃, 也为了贪婪地想要得到灵宝的下落,许多人求到村里两位祭司的头上,柳问青这边要忙活戏外的封箱戏, 那边还得主持戏内的招魂仪式, 颇有些焦头烂额。
但这些都影响不到天真无邪的小孩们。
特别是因为父亲的忙碌, 几天没有学新戏, 也不用被考校的原晴之。因为每天都无人管束, 所以跑去神祠玩耍,这么一来二去的,倒是同自己的新朋友混熟了。
原晴之做的最多的,就是坐在神祠的小板凳上, 和新朋友一起聊天。
小孩子的思想漫无边际, 如同天马行空, 想到哪里聊到哪里。偏生遇到个刚刚诞生, 通晓世事,但不懂人情的高傲神明。于是大多数时候,一个讲, 一个听, 原晴之将自己在戏外从动画片里看来的故事讲给他听, 那些精彩纷呈的故事总能吸引到不谙世事的神。
其他时候,他们讨论戏曲, 兴高采烈, 你一言我一语。原晴之把自己学会的戏舞都跳了一遍,总能从中发现能改进的新细节, 偶尔也会在神祠里即兴起舞。
“如果刚才能穿上正式的祭祀服,是不是祈雨就成功啦?”
又跳完一段,小女孩兴冲冲地转身,满脸写着兴奋。
原晴之只朦朦胧胧知道,戏舞在大园子里是用来表演,人人都可以学习的舞蹈。但在戏内,却是跳出来就可以问天地,通鬼神的东西。
她每年都会看爸爸在神祠门口祈雨,穿上白色的,又古朴又长的祭祀服,跳起原本在戏台上表演的舞步,再将唱腔铿锵唱起,不一会儿天上便乌云密布,雷光大作。然后那些看着不太面善的村民们就会未在周围,一脸敬畏地鼓掌,欢呼今年又能丰收。
“嗯,很标准。”
然而坐在房梁上的少年并没有告诉她,直接开坛做法,报上他的名字,这场雨反而可能来得更快。
但即便是这样,原晴之也已经很高兴了。
她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一圈,当即叉腰宣布:“我和小虞哥哥天下第一最最好!”
热烈又直白的话语,让少年耳廓下迅速染上一层薄红。
“呀,又很晚了,小虞哥哥再见,我明天再来找你!”
于是孤单的神明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学着她的样子,同小小的背影挥手。
充满欢笑的一天又结束了。
他继续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就是说来也奇怪,原晴之还从没见过这个小哥哥的人影,就连第一次给他带桂花糕,他也只是让她放在神祠的祭台上,并没有直接从房梁上下来拿。
即使这样,也没有打消原晴之的热情。她心思单纯,不会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有一口好吃的,也得给好朋友分点才行。特别是新朋友看着很孤单的样子,每天不管她什么时候来对方都在神祠这里准时等着,而且天天都蹲在房梁上,不愿意露面。
这种情况……就像什么呢?小女孩绞尽脑汁地想,忽然意识到——
“啊,小虞哥哥好像一只猫猫!”
不过分同人亲近,很矜傲,话有点少,甚至极少数时候会略显冷淡。
爸爸说过,这种不愿意袒露真颜的情况,都是对人缺乏信任。
原晴之不是没有问过,还说过“好朋友应该手牵手”这样的话,试图劝自己的新朋友露面,但是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委婉地回绝。
“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总得一起玩吧。”
“……”少年沉默许久:“我没办法下来。”
没办法下来?为什么没办法?
原晴之童话故事看了不少,不一会儿就脑补了一个“好赌的爸,生病的妈,支离的家庭,破碎的他”,于是责任感爆棚的她当即决定肩负起了照顾新朋友的责任。
前段时间恰逢桂花开,家里搜集了不少桂花。今天她又拿了些桂花做的点心。
和以往不同的是,猜到了女儿在外边交了新朋友的伶娘这回特地多做了不少,用小篮子将其装好,省得原晴之每次想给新朋友带吃的,都得从自己嘴边偷偷克扣。每次看着自家女儿水汪汪一脸没吃够的表情,做母亲的都哭笑不得。
“对了,爸爸明天要在神祠这边主持招魂仪式。小虞哥哥,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的话,明天早晨最好不要出现在这里,不然人多眼杂,很容易被发现。”
一边叮嘱着,原晴之一边将小篮子提到神祠深处的祭台上。
因为个子不高,她只能像上次那样踮起脚,摸索着朝上放去。
结果就是这一放,便不小心撞倒了另一样东西。
原晴之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把祭台上的火烛或者灯油给撞倒了,连忙蹲下去捡。
结果这一捡并未触摸到冰冷的烛台,而是摸到软软糯糯的触感。
她愣愣地举起手,借着光芒看清了那是一手捏碎的桂花糕。
看那纸包里完整的形状,显然它们并未被人享用过。
“小虞哥哥,这些你都没吃吗?”
面对诘问,少年一下子卡了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天生地养的神明并不需要进食。
还没组织好措辞,小女孩早已红了眼眶,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神祠。
原晴之一路跑回家,来不及同妈妈说什么,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整个人扑倒在床上,“汪”地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响动的伶娘连忙出来敲门,却只看到一团凸起的被子山。
她走到床边,轻轻扯起被角,然后看到了一颗流泪猫猫头。
伶娘:“……”
天知道她花了多强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妈妈!”看见妈妈,小原晴之呜咽一声,迅速扑到对方的怀里。
虽然伶娘没法说话,但宽阔的手心一下一下落在她背上,每一次都带着温暖和安心。
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后,小孩才抽抽噎噎地开口:“太过分了,明明是我好不容易才省下的桂花糕,他竟然一口都不吃,我再也不要和他玩了!”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伶娘还是听懂了自家女儿的意思。
等原晴之抬头,便看见展开在自己眼前的纸页。
——晴宝和自己的神秘朋友吵架了?
虽然小孩啥也没说,但当父母的早就猜出了前因后果。伶娘在综合多方面考察后,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柳问青,而是善意地帮忙隐瞒下来。
却不想原晴之看到这张纸后,哭得更凶了:“妈妈,你说,真正的朋友不应该像电视里那样,互相分享好吃的吗,为什么小哥哥就不和我这样呢?他是不是没有把我当真心的朋友,是不是在骗我!”
伶娘想了想,又提笔。
等原晴之哭够了,发泄完自己心里的委屈,抽了抽鼻子抬头,发现妈妈在纸上写下:是不是真心朋友,应该用心去感受,小晴和他相处的时候,有感觉到真心吗?
望着这行字,原晴之不知不觉忘了哭泣,陷入沉思。
她回想起两人相处时的无话不谈,言语间虽然少年倨傲冷淡,却也有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照顾她的情绪,于是心底窜起的火苗又悄无声息地扑灭不少。
只是刚刚才哭过,原晴之心里不服气:“我、我感觉不到!”
真的感觉不到吗?伶娘但笑不语。
她知道这时候一味同女儿讲道理,只会加重她的逆反情绪,于是便循循善诱。
——对晴宝来说,是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更重要,还是一定要别人接受并且使用才更重要呢?
——如果你给对方送了一样对方并不喜欢的东西怎么办?难道不是分享出去那一刻的心情更重要吗?
这么劝着劝着,成功把原晴之给绕迷糊了。
但她面子上过不去,嘴上还是倔。
见状,伶娘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而是帮她拉好被子。
——我们小晴比去年又大了一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听妈妈说了这么多,心里肯定有所决断。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看你爸爸的招魂仪式呢。
听着妈妈远去的脚步声,原晴之往被窝里缩了缩,只留一颗毛茸茸的头。
第二天,家里人起了个大早。
虽说是柳问青一个人主持仪式,但伶娘还是将原晴之也打扮地漂漂亮亮,让她前去观礼。至于伶娘自己,今天她得去村口另一边,帮一户人家清宅,所以不能同两人一起。
于是原晴之便牵着柳问青的手,一起走到神祠门口。
木门面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担架放在地上,上边躺着那个昏迷的二娃。
“您终于来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等您好久了。”
面对这些抱怨的村民,柳问青不多言语,而是抱拳道歉。
在准备之前,他弯腰摸了摸原晴之的头:“小晴,你去这附近玩吧,爸爸弄完就来找你。”
“好。”原晴之点点头,一溜烟跑到神祠后头。
虽说是跑了,但她盯着神祠那扇高高的木窗,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小虞哥哥有没有听她的话,离开了神祠没有。今天这么多村民聚在这里,个个那么高,肯定一进去就能看清。
这么想着,她从附近找来一把木棍,朝上扔去。
“哼,最好听我的话,不然就要被坏人抓走!”
扔完一把,上边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应。提醒不知道有没有到位,自己倒是率先累得气喘吁吁。
小女孩往地上一坐,把脸埋进膝盖里,继续生闷气。
直到她闻见一阵花香。
把自己蜷成一团的鼻子动了动。
酷爱吃桂花糕的原晴之不会认不出,这是桂花的香气。
可是现在早已经过了桂花开花的季节,家里最后一批存货也在前两天告罄,即使她再嘴馋,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吃到桂花糕了。
这么想着,原晴之悄悄把眼睛掀开了一条缝,朝外张望。
结果就是这一眼,要她猛地抬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神祠周围环绕着许多颗桂花树,刚过完花季,村里人来薅过一遍,导致树上的枝芽被摘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
这样的不甚好看的场景,本该维持到明年的深秋。
但此时此刻,这群桂花树却硬生生违反了自然规律,仿佛按下加速键那样,争先恐后地在小女孩的视线中冒出一大簇一大簇澄黄素白的花骨朵,轰然绽放。
风一吹,花朵随风飘扬,带来馥郁的浓香。
也带来神明不知如何付诸于口的歉意。
第83章
本该等到明年才会再一次开花的树违背了季节的规律, 枝头结上了一簇簇开得正胜的金桂,花朵中央点缀着摇曳的金,随风扑面而来, 香味清晰可闻。
原晴之坐在神祠后边的台阶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不然怎么可能看到十几株桂花树同时盛开呢?就算真的是桂花迎来了二次成熟, 也总不可能在数息之间让叶片重新变绿, 给枝头枯萎的花骨朵重新注入生命, 展现出盛放的色彩。
这分明是奇迹才对。
“怎么神祠周围的桂花树全部开了?”
“天哪, 一瞬间就全开了, 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是啊,难道是柳祭司的水平又精进了,故才出现这等天地异象?”
神祠后边出现的异象甚至惊动了前头正在旁观招魂仪式的村民。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们纷纷跑过来,有些胆子大特别贪的甚至已经冲上前去, 就这样用衣服当成兜, 一捧一捧想要将那枝头上的桂花往下薅。
可是谁也没能想到, 打头那个人刚扯下来一把, 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没消失,便转眼间凝固,露出惊恐的神情。
“啊——”
转眼间, 他手上的花便迅速凋零枯萎, 变成皱巴巴的泥土。
刚才的桂花有多香, 泥土就有多难闻。
“怎么回事?!”
“明明刚刚看着还是花!”
又有几人不信邪上去摘,结果都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望着那迅速腐烂的桂花, 这下没人敢贸然伸手了, 而是纷纷搜肠刮肚寻找解释的原因。有的人说这是柳祭司法力高强,上天感其心地, 特地显露的异象;也有人将其和前几天雷雨大作,横空出世,至今还未能寻到的天材地宝联系在一起。
但不管怎么说,这花,村民们是不敢再碰了。
原晴之听着他们远远传来的声音,往神祠背后靠阴的地方又挪了挪,确保自己坐在一个能听见他们交流,但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地方。
好在这些人的注意力纷纷被招魂仪式和突然盛放的桂花树吸引,并未出现原晴之最害怕的,小虞哥哥被人发现的惨案。
‘说起来,也不知道小虞哥哥到底是谁家的,反正肯定不是西山村的,难道是隔壁村跑出来,离家出走的少年?可是隔着那么远呢。’
今天时间多,原晴之得以一个人胡思乱想。
很快,招魂仪式便结束了。
柳问青让人捏着二娃的鼻子,给他喂了碗符水,后者便在担架上一个鲤鱼打挺,双眼泛白,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醒了后还愣了许久,这才回了神,放声尖叫:“啊啊啊,怪物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没事了二娃,没事了。”
一番情况,看得那个叫大壮的猎户揪心不已,他母亲更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口里念念有词,说着势必要那个邪物付出代价。
“这……”如此情景,又让柳问青下不来台了:“我等只能预测吉凶,做做法事,对于什么寻找天材地宝,实在是爱莫能助。诸位要不还是另请高明。”
“……”
更高处的地方,房梁背后正立着一道阴影。
少年漠然地扫过下方那些聚集的人,压根就没有要将多余视线分给他们多少的意思,对他而言,想要躲开这些人的窥探轻而易举。所以最终,他还是将目光,落在神祠背后,那个坐在台阶的小小身影上。
之所以费尽周折,耗费为数不多的力量,不过是为了哄一个人开心。
看着小女孩仰头望花的场景,神明意念一动,于是便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将花束从枝头吹落,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心。
漂亮的桂花并不如同落到其他人手里那样,直接腐烂成泥,而是保持着它最盛放的模样,逐渐要那双杏眼睁圆,露出惊奇又喜悦的弧度。
见状,少年无声地弯起嘴角。
“爹!娘!我好难受!”
“既然如此,那我们会自己去寻找那个灵宝的下落!”
另一边,村民们似乎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们吵吵嚷嚷的,抬起担架离去。
柳问青站在原地,面色不免带上担忧。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但是又找不到缘由。
想了一会,没能思考出结果,他走到神祠后方。
“小晴,爸爸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我去你妈妈那边看看,你要和爸爸一起吗?”
正在垂眸看花的原晴之回过神来:“爸爸,我就不去了。”
她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新朋友,没办法临时离开神祠。
“那晴宝记得天黑前回来,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玩,不要乱跑。”
“嗯嗯!”
等爸爸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周围彻底恢复寂静,只能听见微风吹拂桂花树发出的簌簌声响,原晴之盯着自己手里的花,陷入沉思。
虽说小孩子的脑袋不会想那么多复杂事,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合,偏偏桂花落在她手上就没事,怎么想都有问题吧。
就在这时,少年好听的声音从叶隙中轻轻流泻。
“小晴。”
原晴之真没想到,虞梦惊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今天西山村那么多人围在神祠旁边,他却依旧按兵不动。
她回首仰头:“你——”
再联想起自己以前辛辛苦苦为他隐藏,还有昨天闹的不愉快,原晴之心里本来消下去的气又开始有往回冒的趋势。
“我不是说了今天村里会在这边举行招魂仪式,让你早点离开吗?”
小女孩今天被伶娘打扮得格外好看,头发被两股殷红色的发绳扎起,额心还用口红点了颗红色的眉心痣,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即便是生起气来,也透着股娇憨,看着一点也不唬人,反而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可爱。
但就是这样虚张声势的模样,也能轻松牵动少不更事的神明的情绪。
“……对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原晴之噘嘴:“要是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警察是什么?少年迷茫了一瞬。
但直觉莫名告诉他,现在不能继续追问,否则会有火上浇油的风险。
于是他选择了从心:“那要怎么样,小晴才能原谅我?”
终于达到目的的小女孩“哼”了一声:“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
“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还没见过你人,你这样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吧!”
原晴之站在桂花树下,鼓起腮帮子,一边叉腰一边跺脚。
“我可以让全西山村的桂花为你而开。”
“我要看花干什么?等等,这些桂花树是你弄开的?你怎么做到的?”
少年又不说话了。
见状,原晴之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和你玩了!”
这通威胁简直直击要害,就连本该难以启齿的神明也染上几分慌乱。
缄默半晌,少年才道:“其实,我并非人类。”
为了求得新朋友的原谅,他已然决心将自己的最大秘密和盘托出。
然而下方的小女孩却似懂非懂:“不是人类?这是什么意思哇?”
“就是……”本来想解释,但说了两个字,少年发现自己也卡了壳。
他从未向其他人解释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天地间都没有要让他亲自解释的必要,所以才会需要解释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他只能耐下心来,磕磕巴巴:“我不像小晴一样,有爸爸妈妈。”
“嗯嗯。”
“也不会生老病死。”
“好酷!还有可以让桂花树随时随地开花?”
“对,可以让树开花,什么都可以,不局限于这个。”
说着,为了展示,少年抬了抬手。
然而这一回,风从枝头上摘取桂花落下的速度慢了不少。
毕竟还只是一个刚诞生几天的神明,并未累积多少力量,方才让那十几株桂花树数息绽放,就已经消耗了大半。
但即便如此,能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他便觉得值得。
“等等,难道小虞哥哥便是村里最近在寻找的那个天材地宝?”
“或许是吧。”
一个戏法的功夫,原晴之便被哄好,又叫上了小虞哥哥的名字。
她今天显然记得自己的目的,玩了一会道:“所以为什么不是人类,就不能看了?”
“……我并不好看。”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嫌弃你的长相?”
可那并非是人类能够接受的形貌。
回忆起当初,他在山洞里遇到那个人类,结果对方仅仅只是看清了他的脸,便被生生吓得丢了一魂,即便是对美丑并无观念的初生神明,也能从中知晓问题所在。
奈何今天原晴之的态度异常坚决。
实在无法,少年只能道:“那你闭上眼睛。”
“好哦。”
一说要闭上眼睛,原晴之乖乖照做:“小虞哥哥你放心吧,小晴不会偷看的。我捉迷藏的时候都是数到数才睁开,绝对不会从手的缝隙里多看一眼……”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好像有人从高处一跃而下。带着满怀馥郁冷冽的桂花香,和着纷纷扬扬的微风一起,送至她的面前。
神明走近了她,带着小心翼翼,又带着显而易见的踌躇。
终于,少年抿了抿唇,低声问她:“真的要看吗?”
“要的!”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
似乎每一次只要面对她,最后的结果都是妥协。
“那睁眼吧。”
原晴之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副身着华服,周身散发着微弱神光的白色骨架。
后者没了往日的矜贵倨傲,而是拘谨地站在原地,空洞洞的眼眶里燃烧跳跃着金色的微光。一副想看又不敢看她的模样。
仿佛一只蹲在那里,等待主人进行最后宣判的猫猫。
原晴之抿唇想笑,但张开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是掉下簌簌眼泪。
“怎么了?”
少年料想过很多种反应,有小女孩尖叫一声吓得跑开,有她后退两步大声呼救,甚至还做好了从此往后失去这个朋友的准备。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晴之竟然会掉眼泪。
于是少年慌乱地上前,想要擦去她的泪痕,但看到自己嶙峋狰狞的指骨,又忍不住心生退缩。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神明如此希望自己拥有人身柔软的血肉,这样就可以帮她擦掉眼泪。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笨拙地安慰:“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见向来冷静自持的小虞哥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原晴之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从泪眼朦胧中抬眸,摇了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小虞哥哥,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原晴之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副骨架,她得怎么和爸爸妈妈解释,说不定去哪里都会被人当成怪物吧。想到这里,她便觉得自己之前无理取闹非要看一眼的请求实在过分。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忽略了小虞哥哥本人的感受。
“可是爸爸明明说过,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呀,为什么小虞哥哥不能变成人类呢?”
虞梦惊知道,面前的小女孩并未说出任何违心之语。
因为神明无垢的体质和洞察万物之眼能够让他看穿世间一切真实。
正是因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和她一起坐在神祠的青石台阶上。
“不可以的。”骨架顶着空洞洞的眼窝摇头,即使看不清表情,也能感觉到那是猫猫沮丧:“我现在还不算正式敕封的神明,真正的神明要有神龛,要有香火,还要有属于自己的巫女才行。”
神龛和香火原晴之都知道,平日父母也会带着她来神祠上香。
“嗯……那巫女是什么?”
“就是和神明绑定的神使,巫女许愿的愿力,可以构筑神明的血肉。”
少年耐心地解答:“只有被人信仰,神才能被称为神。不然时间长了,野神也同其余的妖魔鬼怪没有区别。即便是我,若没有信仰,未来得到了皮囊,一样和画皮这等堕妖无异。”
又是一阵风拂过,送来满盈的香气,也吹亮了原晴之的思路。
“那让我来信仰哥哥吧!”
她蓦然灵光一闪,转过头去,毫不避讳地牵住那双森森骨手。
就像说过的那样,好朋友要手牵手,不管什么情况,绝不可能食言。
小女孩眼眸里倒映着漫天花朵,笑得眉眼弯弯。
“我会好好许愿,一定可以给小虞哥哥想象出世界上最美,最好看,最漂亮的脸!不会让哥哥成为画皮的!”
话音刚落,仿佛奇迹那般,从他们双手接触的地方,开始构筑出血肉。
就这样,游荡世间的神明得到了自己第一个信徒。
第84章
话音刚落, 便有朦胧的金光笼罩住他们双手相牵的位置。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它们幻化出万千缕金色的丝线,仿佛编织那般, 很快开始生成猩红的肉,青色的血管,肌肤的纹理, 继而覆盖上苍白的皮肤。
很显然, 这样的变故惊呆了年幼的原晴之。
她惊呼一声:“小虞哥哥!”
然而此时此刻, 虞梦惊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一阵天旋地转。从双手相交的地方传来惊人的烫, 一直燎到空洞洞的心底。
这种可怕的灼烧感几乎将整架神光白骨点着, 那是比渡过九重雷劫时还要难捱的颤栗,要他神魂失守,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只能无力栽倒。
见状, 原晴之赶忙伸手。
她虽然人又矮又小, 但此刻却拼了命使出吃奶的劲, 费力地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人挪到自己膝盖上方, 不至于被连带着歪倒了身形,落到地上的桂花堆里。
即便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小女孩也不曾挪开两人相握的双手。
也不知道这阵璀璨的金光持续编织了多久, 等到原晴之快咬牙坚持不住了, 才总算有了要消散的迹象。
“呼、呼……”
小女孩气喘吁吁的抬头, 却骤然撞进一双灿金色的眼眸里。
后者显然还未完全清醒,瞳孔中还带着涣散, 但脸已然构筑完成。
披散在少年脸颊旁的墨发在噙着桂花的风雾中飘散而开, 蜿蜒着落到两人白色的衣物上,刹那要原晴之睁大了眼。
“哇!”
——的确如同她许愿的那样, 这是一张世界上最美,最漂亮的脸。
它是那么的惊艳,昳丽,棱角分明,又因为少年纤细的身骨和年纪,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特质,仅仅看上一眼都让人难以挪开目光,以至于到了勾魂夺魄,攫摄人心的地步。
伴随着时间推移,虞梦惊总算找回了些许神智。
刚有些清醒,他便抛却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反手抓住另一只牢牢相握的手。
“方才那个……那是功德之力。是只有最高等的巫女通过不间断的祭祀和祈祷才能勉强提炼出来一点的东西。”
神明的声音干涩而凝滞:“你是怎么办到的?”
功德之力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海量的功德之力甚至可以将妖魔敕封为后天仙神。但它产生的条件极为苛刻,若非最纯粹,最干净的信仰,都无法产生。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少年缓慢地聚焦注意力。
——他终于从小女孩圆圆的杏眼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倒影。
不需要回答,虞梦惊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因为在这双仿佛藏着星星的双眼里,他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用对世间一切美的幻想和祝福,捧着一颗赤忱的心,构筑出来的奇迹。
“我?我不知道呀。”
面对询问,原晴之的反应慢了半拍,愣愣地摇头:“就许了个愿,然后就办到了?”
她还在盯着虞梦惊瞧。视线里有惊艳,有欣喜,也有着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只是很快,小原晴之的沉思便被打断。
旁边的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少年猛地将女孩打横抱起,在后者的惊呼声中,原地转圈。
华服的腰佩同鲜艳的裙裾飞扬交织,如同一片彩旗。
“你是我的巫女了!”
神明本就淡漠。这应该是自诞生以来,虞梦惊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仿佛察觉到情绪,周围数十株树上的桂花全部飞起,环绕成澄黄色的花朵风旋,将他们包围其中,上下起舞。
或许是太高兴了,少年竟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谢谢你,小晴。”
作为一个新诞生的神明,虞梦惊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巫女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怎样的神龛,又能得到多少人的信仰。
可在这一刻,它们纷纷从想象转化为了实体,最终幻化成她的模样。
那双灿金色的,能够洞察万物神之眸已然看到,两人手腕上缠着的因果线越来越多,逐渐加深,直至密不可分的程度。
从此往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他们都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分离,命运也会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
“好晕呀,小虞哥哥,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转了三圈又体会了一会飞行的感觉,原晴之实在忍不住了。
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她才感觉好受些许。
然而少年神明的兴奋劲显然还没能完全过去。
他长长的黑发尾端翘起,带着张扬的弧度,显然开心到了极点。
“小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龛了!但是这里空间太小,恐怕不太好放出来,得找一个更加宽敞更加空旷的地方……”
面对这张脸,还是神采飞扬的版本,恐怕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奈何小女孩抬头看了眼天色,面露为难:“要不明天吧,小虞哥哥。今天爸爸的脸色不太对劲,我想早点回去看看。”
她都这么说了,虞梦惊当然不会坚持。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还能见面,而且还能趁着今天的时间准备和装扮自己的神龛,少年的嘴角便忍不住越翘越高。
“好,那我们明天在村后的树林里见面。”
走之前,神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晴,这两天可以让你的父亲注意一下,不要太靠近火源。”
今天神祠前头举行招魂仪式,虽然虞梦惊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到底还是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神之眼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部分。
那个被黑心肠村民们簇拥在中间的白衣祭司,周身燃烧着虚幻的煌煌火光。后者汹涌澎湃,仿佛累积了很多次,几乎马上就要化为实质。
正如同它能够看透世间因果一样,偶尔神明的眼眸也能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只是他现在诞生不久,这个能力并不稳定,颇有些时灵时不灵。
若换做是寻常人,虞梦惊可能会不感兴趣地转移视线。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知道那个是原晴之的父亲,所以特地提醒她。
“嗯嗯!”原晴之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那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同爸爸妈妈说起你了?”
“当然。”
……
和虞梦惊约定好明天的见面后,原晴之离开了神祠,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同爸爸妈妈聊起自己的新朋友,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许的愿,但是小虞哥哥的脸怎么就这么熟悉呀……”
原晴之总觉得自己就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甚至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那张脸另一种气质的成年妖孽蛊惑众生的版本。而且在脑海中勾勒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将心脏揪起的酸痛,刹那间要她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站在原地,额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一下,原晴之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说来也奇怪,都走到家了,她推门,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爸爸去找妈妈要等那么久吗?
原晴之晃了晃脑袋,走到厨房。
她不会做饭,但是偶尔也会给爸爸妈妈打下手,帮忙烧开热水,洗洗菜什么的。
可是今天注定有些不同,原晴之扑哧扑哧搬来小板凳,将菜叶子仔仔细细洗完,都还没能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而且空气好像越来越热了。只是在这里站上一会,都要人大汗淋漓。
明明戏园子那边年关将至,西山村这回而快到初冬,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地给她围了件枣红色的小披风,怎么会热到这种地步呢?
于是小女孩擦了擦汗,从板凳上跳下去,解开对她来说过大的围裙,准备出门。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晴——”
原晴之吓了一跳,她已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她连忙跑出房门,却见不远处,父亲抱着母亲踉踉跄跄地朝房子这边跑来。
印象里向来温婉美丽的母亲鬓发散乱,周身环绕着一簇簇汹涌的火焰。火焰来势汹汹,仿佛一头凶兽,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通红,搭在父亲肩头的指尖甚至已然焦黑。
说来也奇怪,这火只在伶娘身上烧,却并不蔓延给柳问青。
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少村民们被这动静所吸引,乌压压地聚集张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原伶小姐身上怎么着火了?”
“不知道啊,就很突然。我刚刚看柳祭司一直给她泼水,一点用没有,火还更大了。”
“或许是受了天罚吧。你也知道,做祭司这行的,准没什么好下场。”
“也是,他们天天截取天机来给自己牟利,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
说话间,原晴之已经跑到他们身旁,中途还因为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伶娘,伶娘!”
她看见自己永远清贵的爸爸急得双眼赤红。
然而窝在他怀里的妈妈只能止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
因为说不了话,伶娘只能费力地张开手指进行比划。
她比划出的那个数字,不多不少,恰恰好是十五。
“十五,十五……十五!”
这是一个只有柳问青知晓的数字。
在意识到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后,他刹那间睁大眼睛。
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抽丝般衰老了几十岁,变得行将就木,几乎半只脚入棺。
在原本《夜行记》中,从伶娘二十几岁出场那刻开始,到她殒命火海。这个大名鼎鼎的戏中角色,一共只活了十五年。
而在变更剧情后这十五年里,他同伶娘相遇,同她相爱,同她孕育后代,再努力挣扎,冲破戏内的牢笼与束缚,最终来到西山村里定居,生下原晴之,抚养她长大。
满打满算,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年。
温馨幸福的日子太美好,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忘记了死神逼近的镰刀。
“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
柳问青从胸口里发出绝望的咆哮:“明明我们已经从那部戏中逃离,来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戏曲开篇,为什么还是无法逃离这必死的命运!”
以为逃脱了命运,殊不知命运早已写好属于他们的结局。
火越烧越大,沾染了一旁屋檐倒下的木柴,点燃了房檐下铺盖的茅草,最终将整个屋子点燃。它的边沿扭曲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
柳问青凄然大笑,泪水沾湿衣襟:“死!不就是死吗!只要能同伶娘一起,我——”
然而触到男人下颚的手让他恍然一个激灵。
——不,你不可以,青郎。
伶娘朝他坚定地摇头,在火焰吞噬她的最后几秒里,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清秀的小脸和身上的小披风沾满泥土。
不知何时,原本只在伶娘身上出现的火焰,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原晴之体表。
只消片刻,柳问青就弄清楚了其中关节。
对于戏本来说,原晴之是本就不该出现的意外。按照原本的剧情,伶娘死在了火中,她本不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同人诞生后代。
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第85章
“爸爸——”
终于在最后那刻, 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开口。
在她的身上,六岁的原晴之和快二十六岁的原晴之影子逐渐重合。
那是迟来了近二十年的呼唤。
可这个喊声仍旧没能唤回早已决意要走的人。
父亲朝她挥了挥手,而后如同不久前他怀中的伶娘一样, 没入火中。
“呜呜呜……”
无知无觉在戏内经历了一段安稳的,双亲皆在的幸福日子,再次经历一遍失去两位至亲之人的痛楚, 原晴之蜷缩在地上, 五脏六腑隐约作痛。
她终于知道了, 自己失去的, 是怎样一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
难怪一代戏曲宗师柳问青会遭遇大火而不逃离, 甘愿被烧死在戏台上。难怪姑姑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让她在病床前发誓,发誓这辈子绝不唱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原晴之发现自己飘到了天上。
她旁观着地上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起身, 一边哭, 一边死死握住手上妈妈留下的玲珑骰子, 上气不接下气。
六岁的脑袋还太小, 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知道要听大人的话。
“小晴……嗝。”
小孩哭到打嗝:“小晴要加油……要听爸爸的话,小晴是听爸爸妈妈话的好孩子。”
渐渐地, 奇迹发生了。
她的身影在远处村民们仿佛见了鬼的眼神中消失, 彻底无踪无际。
原晴之知道, 那是六岁的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小孩出去后, 会发现自己身处火海,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外跑去,口中呼喊着爸爸妈妈和姑姑的名字。奈何不小心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 然后被好心的消防叔叔救出来,送往医院。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后。
因为这次意外创伤,她忘记了六岁之前的一切。
不过即使忘记,小女孩冥冥之中也真的遵循了父母的话,有在好好生活。
直到命运再将她带回这方戏台。
等到终于哭够,原晴之在空中俯瞰下方的西山村。
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带着茫然,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为什么她还没能出戏?
原晴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次入戏,她特地带了两个道具,在六岁的原晴之将玲珑骰子带出戏内后,原本入戏后就消失的骰子便再次出现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铺平手掌,将骰子投掷,后者滴溜溜转动,最后停留在红豆面。
没错了,还在戏里。
“难道这出戏还没有结束?”
原晴之皱着眉收起骰子,尝试着朝后山飘去。
好在她现如今的状态对移动并没有任何影响,轻轻松松就用飞行的方式,抵达了小树林所在的区域。
小树林的区域很广,她在最中央的位置精准看到了那位少年神明。
后者刚和她分开不久,如今心情还处于雀跃状态,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再次看到虞梦惊,原晴之的心情是复杂的。
在答案揭晓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曾经和他认识的可能。毕竟他们一个是戏内人,一个是戏外人,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入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现实告诉她,他们不仅小时候就认识,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当初被程月华耳提面命那会,原晴之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虞梦惊这个人嫌狗憎的家伙还真有巫女;薛宅地下室大火,薛无雁破防大骂,说虞梦惊完美蛊惑的外表不过是他人所赐,原晴之听完就忘,怎么也没想到赐予他皮囊的那个人,恰恰是她自己。
偏偏自己不久前在《戏楼》里那么决绝地拒绝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想到这,原晴之心里不由得泛起苦涩。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虞梦惊,是不是有点太阳光了?
都说疗愈失恋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暂时无法出戏的情况下,原晴之只能强迫自己想东想西。
“仔细想,我小时候和他接触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他虽然还是那个傲慢冷淡,臭屁酷拽的性格,但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好神……”
这样的虞梦惊,又为何会变成《夜行记》里那个恣睢暴戾,乖张可怖的大魔王?为何会扭曲到以他人的苦痛为乐,以抓住人心丑恶编写剧本,然后高高在上地旁观?
原晴之只觉思绪有如一头乱麻。
于是她不言不语,安静地旁观。
这么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神明如今的眼睛并非她记忆中的猩红,而是璀璨澄澈的灿金。而且他会时不时垂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带着罕见的温柔。
奇怪,他手腕上有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吗?
就在原晴之想要仔细凑过去看的时候,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蓦然抬眸。他的视线刹那恢复冷漠,敏锐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瞬间,原晴之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她很确定,自己现在只是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虚影。
爸爸在十几年前和她进行了互换,剪断了无法长时间待在戏外的女儿身上的枷锁和束缚,把她送出戏外。从此,柳问青成了戏中人,被记载在了戏本中。而原晴之则替代了柳问青,成为了戏外人。更别提当下,六岁的小原晴之已经离开了《神诞》。
好在正如原晴之所想,少年用那双洞察万物,可以穿透因果的神之眼也没能看出任何异常,最后他只能凌厉地扫过周围附近,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收回视线。
原晴之松了口气。
这回确信不会被发现的她大着胆子飘到了少年的面前,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不愧是刚诞生的神,皮肤就是好……诶,这截红色的丝线是什么?”
端详着金眸里的倒影,原晴之看见一截红色的丝线缠绕在虞梦惊的手腕。更神奇的是,这丝线细看又能分出千万缕,延续到虚空之中。其中有些末尾,甚至从另一个虚空中出来,又延续到了她的手腕上。
然而原晴之也只是看到刹那,一闪而没,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错觉。
还没等原晴之仔细想,少年便跃下枝头。
他赤足站立在一地枯草杂叶中,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曳地,掐着繁复金线的交领愈发衬得肤白如雪,散发着朦胧的神光,矜贵逼人。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年幼的神明浑然不知自己的感应没错,周围确实有一位旁观者。在得到第一个自己的巫女和新皮囊的兴奋劲过去后,少年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于是就这样双手交握,口中念念有词。
而后,奇迹发生了。
面前宽敞的林中土地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生生分开,雪玉砌成的圣泉从虚空中咕噜咕噜出现,内里生成一个又一个发亮的蓝色光点,随风摇曳,如梦似幻。
圣泉中央,白金色的神龛坐落其中,不同于夜红神龛的邪异,它圣洁又纯净。
“嗯,不行,这里看上去不够好看……”满意地观赏了一会这座属于自己的神龛,少年神明又开始了修改。
他就像一只正在装扮甜蜜新房,等待求偶的孔雀,明明已经臻至完美,却还要挑刺。
看着看着,原晴之又忍不住开始掉泪。
她看着少年兴致勃勃修修补补,从天亮修补到天黑,然后又从天黑修补到天亮。
在东方出现一线鱼肚白时,才终于停手。
等到神龛终于勉强契合他的美学,神明忽然想起,自己的巫女格外喜欢桂花。
于是他扬了扬手,周围地面便凭空生起许多绿芽,不过片刻便抽枝长叶,变成结满桂花的参天大树。金黄色的小花朵铺洒在树林表面,蜿蜒一条花路。
做完这一切后,因为耗费太多力量而脸色苍白的少年重新飞上枝头。
他开开心心地望着这条路的尽头,好像一个迫不及待给小伙伴展示自己新玩具的大朋友,期待那里出现一个轻快的小小人影。
从日出到日落,树林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已经经历过一回巫女耽搁迟来的神明并未像上回那样患得患失,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凭空生成血肉更加确定自己被爱着了。
他知道她会来,所以他等。
然而。
一天,两天,三天……杳无音信。
小树林里的动物们都造访了个遍,可却依旧没有巫女的身影。
终于,在第七天时,神明再也忍不住,踏出了这片树林。
原晴之看着少年走出这里,往西山村走去。在那张过分漂亮的脸第一次暴露于人前时,她意识到什么,想冲上去大喊不要,可却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躯干,无可触及。
初生的神不知道自己的巫女给他许愿了怎样一副美丽的外表。七天的无音无讯再加上心中隐约不好的预感,彻底要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为了得到巫女的些微下落,少年忍耐着令人作呕的冲动,同路过的村民们搭话。
“您好。请问,你知道一个叫原晴之的小女孩吗,她住在村里哪里?”
被他搭话的村民们停下脚步,痴痴地凝望着这张脸,并不回话。
很快,村口来了个美若天仙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西山村就这么大,村民们纷纷聚集到路旁看热闹。
“此等相貌,绝非人有。”
“是啊,你瞧他身上衣服的布料,连丝线都看不清,当真是天衣无缝。”
“这衣服若是能扒下来,放出去卖,还不知道能换得多少黄金万两,那些王侯们不得争着抢着要?”
“依我看,此人定然是山里走出来的妖魔!”
不知道从谁开始,人群开始缩小成包围圈,逐渐堵住了少年的出路。
他们的眼神或贪婪,或下流,或充满考量,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恰巧大壮家的二娃出门看了一眼,当即惊得连退几步,吓得面如土色。
“他、他身上的光,绝对就是那个灵宝没错!”
话音刚落,场面逐渐开始变得失控。
因为构建神龛,催生花树,这些天过度使用力量的神明很难挡得住成百上千人的围攻。特别是他们在听说他是“灵宝”和“天材地宝”的身份后,眼中爆发的惊人贪婪。
“你要找谁?我们可以带你去。”
“没错,但前提是,你得乖乖站在那里,听我们的话。我们才能考虑帮你。”
人们举起了屠刀。用暴力,用哄骗,不择余地利用神明的善良与懵懂,图穷匕见。
美丽的身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露出下方的森森白骨。
“瞧啊!一副骨头架子!我就说它是妖魔准没错!”
村民们在广场上架起大锅,下面用木柴点上熊熊篝火,里面盛着沸腾的水。
他们将切碎的神躯倒入其中,看着清澈的水被染成血红,然后盖上盖子进行烹煮。
“真好啊,咱们村也能弄到这等天材地宝。”
“可不是嘛,只要能吃下一口,便能延年益寿!”
“这肉汤闻着真香啊,未来我们的日子也算是有着落咯。”
“说起来,你们有谁听到这灵宝方才到底在问些什么吗?”
有一人无聊地开口:“什么原晴之,难道是柳祭司家的那个小孩?”
无人注意的地方,大锅静谧了一瞬,不再翻涌沸腾。
“不知道啊。不过还得谢谢那个小屁孩,让灵宝蠢到自己走出来找人,要不然我们掘地三尺,都还找不见它呢。”
“是啊,这么看,他们柳祭司一家被烧死,倒也算死得其所。”
“哈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嘛,又少了三口人分这一碗肉,我们可以多吃不少。”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
然而还没能笑完,便生生卡在喉头。
因为那口坩埚猛地开始了颤抖和哀鸣。
黏稠的鲜血从锅盖与大锅的缝隙中流出,仿佛神明悲痛的眼泪,一滴一滴粘连蜿蜒着挂在锅壁,滴滴答答,落到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纤细的血河。
“怎、怎么回事?!”靠得近的村民吓了一跳,当即色厉内荏:“快去合上盖子啊!”
闻言,负责行刑的猎户们连忙上前,按住锅盖的同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这灵宝不愧是吓得二娃魂飞魄散的邪物,都这样了还在挣扎。”
这群分尸了神,又将其烹煮,罪孽滔天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色已经悄悄暗了下来,太阳躲藏到乌云背后,蓝白的天空转变为不祥的昏红,周围所有生灵的活动都已停止,死寂无声。
乌鸦从远处飞下,停留在枝杈上,捎来死亡预告。
终于,在再也见不到一丝阳光后,这口锅终于轰然碎裂。
沸腾的血水猛地涌出,像是开了天闸。比先前倒进锅里的水还要多少五倍,十倍,无数倍,以至于源源不断,根本望不到尽头。它们来势汹汹,将整个村子的地面冲刷成刺眼的颜色。
“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围在大锅周围,准备将其分而食之的村民们猝不及防被卷入这片血海之中,继而哀嚎着跪倒在地。
他们的皮肉被腐蚀,头顶抽出黑色的罪恶之线,即刻被清算。
直到此时,知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的村民才痛哭流涕,跪倒在地,恳求神明开恩。
“救命,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然而从血水中赤足而出的少年神明却漠视了这一切。
他身上华贵的白袍被鲜血重新织就,灿金的神之眼眸堕落为邪异的血红。
新生的邪神站在原地,身后夜红神龛的虚影从白骨中缓缓浮现,登基加冕的同时满心茫然。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自己要去找一个东西,或者是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能填满他皮囊下空荡荡的白骨,填补他的空白。
可二次诞生的神明已然忘记了先前的一切。不管怎么回想,都只能看到一片乌有。
少年垂首,抬起自己的手腕。然而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失去了神之眼的他,再也看不到那一截红色的因果线。
“是什么呢?”神明自言自语。
为了寻找自己失去的东西,他在停顿许久后,终于迈动脚步,踏上了前往荒野的旅途。
这便是不为人知的,邪神诞生的始末。
更远一些的地方,以旁观者角度看完这一切,泣不成声的原晴之终于听见戏曲终末的报幕。
“《夜行记·第一卷·神诞》完——”
第86章
夜黑风高, 黑灯瞎火。
周围巷子里的居民区静悄悄的,唯有梨园灯火通明。
十几年了,自从那场大火之后, 修缮过后的梨园再没有开台唱过戏。
为了振兴青派,元项明出走,这些年一直忙到脚不沾地。因为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除非是他戏技大成, 组建了足够的人马, 才能回到这里, 重新开启这方尘封了十几年的老戏台, 向戏曲界宣告青派的回归。
时间未到,昔日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戏园子逐渐落寞,变成如今冷冷清清的模样。
直至今日。
火红的灯笼再次挂上了走廊, 远远望去, 仿佛一条红色的玉链。
原晴之一意孤行登台后, 林如花便一直守在台下, 心底满是担忧。
她年纪大了,总不像年轻人一样能那么迅速地理解新事物,接受新想法。就连刚才翻阅柳文燕的日记时, 都颇有些一知半解, 囫囵吞枣。
不过好在日记还放在这, 于是林如花便起身到屋内拿了副老花镜,颤巍巍挪来盏阅读灯, 一边看着台上的表演, 一边挑灯夜读,逐个辨认。
看着看着, 反复琢磨,逐渐也能品出其含义。
于是越看,老人越发心惊。
“糟了,入戏竟然是件这么危险的事,就连天生戏骨也有沉溺其中的可能……难怪当初司天监那几位公务员来梨园找小姐,说有几位名角困在戏里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如花推着老花镜,总算是连接上这几天发生的事。
搞清楚前因后果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佝偻着背起身,走到前边的书桌上,将那张《神诞》拿起,反复确认。
因为被火燎过,这纸戏文已经看不清几个字,属实是摸瞎,其凶险程度不言而喻。
“看篇幅……这部戏怎么也得演好几个小时。”
虽然不会唱戏,但再怎么说也在梨园昌盛时期打过下手,林如花品鉴戏曲的老本可没丢。略微翻翻页便大概知晓完整演绎这部《神诞》所需要耗费的时间。
所幸这并非全本,仅仅只是其中一篇,若是换成《牡丹亭》《桃花扇》那样四五十出的戏曲,恐怕一天下来都演不完。
“现在已经是凌晨,等到演完,怎么也得天亮了。”
奈何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自家小姐唱完。
这一等,就是等到了天亮。
五点多的时候,放在园子里的老式收音机便开始了晨间新闻播报:“滋滋滋……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天为您紧急插播一条青城市早间天气预报。据悉,前两日本该结束的台风未能成功撤离,风力不降反升,达到整整八级。”
“今日凌晨,市气象局撤销小雨预告,重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恰逢周末,请居民们尽量停留在家,不要外出。各部门将按照职责做好暴雨应急和抢险工作,保证民众安全,减少损失……”
林如花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本该五点多亮堂起来的天,今日仍旧黑沉沉的。更远一些的地方,乌云翻滚聚集,浓雾那般覆盖天空,在其中一点又聚集得格外浓厚,几乎叠了几十层,期间隐隐约约有雷光掩映,嘶吼咆哮。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边应当是青城古街的方向……
今日若是要下暴雨,别说是小姐这边,原定的戏祭大典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这么想着,林如花连忙将晒在院子里的稻谷和果干收回到屋内。
等她端着簸箕和木桌走了个来回,又辛辛苦苦扯起塑料布,外头的风已然初见端倪。
呼啸的风吹过梨园长廊,呜咽婉转,将那一串串红灯笼吹得摇曳不已,花枝乱颤。
“要命了哟,这老天爷,偏偏是今天下大雨!”老人忍不住抱怨,又想起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还没收,刚转身,便听见口袋里放着的手机开始了震动。
她摸出老年机,按下了接听键。
……
青城古街彻夜通明。
自从昨晚原晴之离开,三位名角全部宣告成功出戏后,留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们便加班加点地开始了准备工作。
虽然司天监在联络三位名角时,就早已将封印仪式的流程大致告知。但中途过去三天,其中每位名角又各自入戏,经历了一段不一样的人生。联想到他们记忆淡忘的可能,司天监方面只能派戏曲方面的人员同名角们各自进行最后一遍校对。
“明天戏祭大典开始后,必须得按照奇门八卦的位置进行站位,你走生门……”
名角们正在走流程,搞排练。另一边,警署和军队也开始了他们的布防,不仅扩大了封锁范围,还调来了指挥部坐镇,不过一晚上,现场就布下了好几轮后手,可以应对任何一种能够预想到的突发情况。
晏孤尘更是忙到飞起,一整个晚上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先是检查现场情况,和气象局联系,请气象专家进行诊断,然后是赶到古街外围登高远眺,查看附近的卫星图。
“不管是《邪祟》还是《诡宅》,在戏曲结束后,它们都出现在了现实。”
“唉。”戴茜十分认同:“毕竟《戏楼》仍旧还在书写状态,并未结束。”
“老实说,就像拿起东西悬在空中,它不落下来,我心里就总是没底,唯恐生变。”
若是放任戏曲和现实继续融合,必定会给人类社会带来灭顶之灾。想要完完全全将《夜行记》封印,一切都得看明天的在此一举。
这个道理谁都懂。他们通宵达旦,恨不得将一分钟掰成好几分钟来用。
等到天亮时分,众人看着头顶的滚滚雷云,颇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果然是冲着青城古街这边来的。”
“是啊。”
程月华点燃烟斗:“还好晴丫头先回去了,看这情况,当真不好收场。”
不管虞梦惊来到现实为的是什么,前者的名声和手段放在那里,要现场所有人做好最坏的打算,以最高警戒,应对侵略者的态度进行武装防御。
可是用现实的武器去对付《夜行记》里那些神鬼莫测的东西,此事还从未有过。谁也不敢保证一定有用,一定有效。所以司天监还特意请来许多玄学界人士和道士,紫袍黄袍红袍的都有,主打一个术业有专攻。
从后台化完妆走出来时,元项明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六点整。
可窗外完全没有六点整的样子,沉沉如黑夜,电闪雷鸣。
“哇靠!这天色,我敢打赌不出十五分钟,绝对要下雨,还是暴雨!”
旁边的贾文宇推了推他:“元哥,你说虞梦惊来现实,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是真的为了原姐吧?”
“当然不可能。”元项明摇头:“师妹已经很明确地拒绝过他了,以虞梦惊那种骄傲的性格,既然将人放走,应该不至于再勉强。”
“所以真的就像专家们推测的那样,他来现实是要大开杀戒,以进行泄愤?但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靠谱啊,说虞梦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野心我都信,毕竟他真是夜学家公认的《夜行记》幕后黑手。”
“他可以不这么做,但我们必须得这么想。”
“元哥你也太有经验了,平时肯定没少关注国际频道。”
元项明没搭理贾文宇的贫嘴。
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一旁戏台的屋檐下,望着手机屏幕,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嘟——”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恰巧天空划过一道锃亮的电光,紧接着便是轰然炸开的响雷。这像是一个预告的信号。
刹那间,天闸撕开了一个口,大雨倾盆而落,沙沙地覆盖了整座城市。
电话终于接通。
“林妈,您好,抱歉这么早就打扰您。”
元项明的声音里带上对长辈的尊敬:“对对,我是小元。”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师妹回家了,这三天她十分辛苦,是大功臣,我猜她现在可能还在睡觉,所以就冒昧叨扰,打了您的电话……哈哈哈哈,没有的事,今天青城市有大雨,您千万记得将院子里的东西收起来。”
“我们大概上午就能结束,嗯嗯,下午等弄完了我会提点补品去见您。什么?您刚好也有事要问问我?好的,您说。”
聊着聊着,元项明忽然顿住。
他听见周身工作人员们发出惊呼,其中有不敢置信,但更多的还是惊吓和恐惧。
站在屋檐下,元项明抬眸,往远处看去。
满世界的天河银瀑中,一栋深红色的戏楼虚影正悄然浮现。
楼宇巍峨狰狞,在狂流的暴雨中若隐若现。以至于从飞檐四角上落下的雨水都染上了红漆那样黏稠的颜色,仿佛被血冲刷的海市蜃楼,慢慢变得凝实。
凄婉诡艳,捉摸不透的乐曲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熟悉戏曲的老戏迷都能听出,那是虞梦惊这个角色出场时的前奏。
这场景是如此震撼,仿佛噩梦的实质化,让人一时间失去所有言语能力。
愣了好半晌,元项明才飞快地开口。
“不好意思,林妈,这边工作人员在催我登台,我先挂了,咱们下午再聊。”
另一边,林如花听着手机里传来匆忙挂断的忙音。
看着外面的雨,她唉声叹气:“这么大个雨,真是几十年没见过咯……”
老人将电话收回兜里,正准备去拿雨衣,忽然听见戏台下边的音响传来落幕的通告。
戏台上,挣脱了入戏状态的原晴之一个踉跄,猛然跌倒在地,泪流满面。
“小姐!”
林如花连忙走过去,想要搀扶她,奈何后者却挥了挥手,擦干净眼泪,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没事,林妈,我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林如花总感觉这一回出戏后,自家小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像原本下定决心的人忽然变得踌躇,没有过去的人忽然找回了自己的故事。
“小姐,刚才小元给我打电话了。”
“啊?”
仍旧沉浸在自己那段记忆和悲伤情绪里的原晴之尚未回过神来。
“我没把你独身鲁莽入戏的事情告诉他们。”
停顿片刻,林如花忽然严肃了表情:“但是,小姐,你必须得和婆婆我说实话了。”
“先前小姐和我提到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不是也是同夫人一样的戏中人?”
因为并未隐藏,所以很容易被人察觉出端倪。
在长长地沉默过后,原晴之低着头,小幅度地点了点。
“你是在这三天入戏去救人的过程中,认识他的?”
“嗯。”
“当时司天监那几位来园子里找小姐,说有个戏中人出来了,是不是就是他?”
“……对。”
所幸开了一个口子后,后面的话便不难说了。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开始简单地解释前因后果。
两人就这么坐在戏台的边沿,伴着外面的大雨,讲述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她说最开始虞梦惊想要来到现实,但是没想到反而是自己的入戏救人促成了这段果。
她说在虞梦惊想要强行留下她,但最后她还是狠下心选择了逃避和离开。
她说其实自己小时候和虞梦惊认识,在更早的时候,在《夜行记》的开始,在那个小山村的树林里,他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巫女。
因为情绪仍在激荡沸腾的缘故,原晴之有些语句不太通顺,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林如花却听懂了,明白了其中含义。
“那小姐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
原晴之没懂林如花的意思。
“虞梦惊在二次神诞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那小时候的事情,只有小姐一个人记起来了吧。”林如花问她:“难道就这样,完完全全放弃,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句吗?您甘心吗?”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呀。”
原晴之苦涩地笑笑:“我和虞梦惊根本不可能有以后。再说了,在我那么毫不留情地拒绝他后,他肯定恨我恨得要死,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我的名字了。”
“真的吗?”老人家反问。
“如果我说,虞梦惊不仅没有放弃,还将神婚仪式改为戏祭仪式,并且准备在今天戏祭大典的时候来到现实呢?”
身旁人“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原晴之瞳孔睁圆,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是的,没错。刚刚小元告诉我,他们已经在青城古街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将《夜行记》完全封印回去。算算时间,距离他登台,刚过去一个多小时,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望着少女眼底隐隐约约浮现的泪花,林如花温柔地抱了抱她。
“小姐,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了。”
第87章
原晴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梨园出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被林如花扶正, 后者拿来一把蓝色的伞,硬是塞到她手上。
老人苦口婆心地劝她:“年轻人的青春和初次爱恋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如果错过, 终生都会留下遗憾。不要等到你林妈我这把年纪了,再来怀念过去。”
“快去吧。不管未来怎么样,一定要遵从当下这一刻, 内心真正的选择。”
然后她就被推了出来, 林妈还没忘把手机也塞到她的兜里, 顺带附上几张纸钞。
等打着伞走入雨中, 站在马路旁看着雨幕背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的时, 原晴之才终于从先前那种呆愣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啊,姑娘?”
“……青城古街。”
“哎哟,那边可能有点堵哦!”
司机一拍脑袋:“算了算了,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人走, 去就去吧。外边雨大, 你快先上车吧。”
“好。”
于是原晴之拉开车门, 小心翼翼的将伞收起。
她将伞放在后排落脚的地方,然后带着一身潮湿雨气坐进了车内。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男人,挂挡起步很快。不一会儿, 这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就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里, 成为其中一员。
坐进出租车小小的轿厢里, 刹那间便同外面的狂风骤雨隔绝开,仿佛两个世界。
原晴之安静地凝视着伞面泅落的水珠, 不言不语。
硕大的雨滴拍打在她耳畔的车窗, 发出噼里啪啦的溅响。
“哎哟,青城这雨可真大啊, 我在这生活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
因为暴雨的缘故,车流行进并不迅速。
在红绿灯下等待时,司机单手按着方向盘,打开空调的同时忍不住感慨:“我记得今天是青城戏祭大典的日子,但看现在这个降雨量,估计得延期了。”
“说起来,我也是有一阵没听戏了。我放点戏曲听,妹子你不介意吧?”
“您放吧,我不介意。”
青城是国内大名鼎鼎的戏曲发源地,这里的戏曲文化氛围相当浓厚,上至老人下至学生,个个都是从小听到大,张嘴就能来上那么一两段。
得到首肯的司机按下中控台。
同一时刻,熟悉悠扬的戏曲声从车载音箱里流露而出。
原晴之木然搭在椅面上的手指蓦然一抖。袖口内,扣着玲珑骰子的指尖已然泛白。
“这出戏叫《邪祟》,挺有名的,是《夜行记》里的唱段。就是里面那个叫虞什么的角色挺难演,大家都不敢碰。现在最经典的都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录制版。”
眼看着这轮绿灯赶不上了,司机踩下刹车:“说起来,妹子你应该是来青城旅游的吧?倒也是赶巧了,你刚上车那里就是咱青城乃至全国戏曲界的骄傲。”
“听说过柳家青派吧?那里就是青派的梨园。唉,可惜这些年懂戏的,爱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再加上青派逐渐没落,以前那会儿我家长辈还带我去梨园里看过戏呢……就连我,这些年也不咋听戏了,终究还是社会把人变得太浮躁。”
司机絮絮叨叨的话中止在了变绿的灯上。
坐在后排的少女安静地侧着头,注视着雨水斜斜拉出的痕迹。
听着车内过于熟悉的戏曲,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外温差使得车玻璃上迅速凝结出一团白雾,而后又缓缓消散不见,归于无形。
其实原晴之清楚的很,林妈说的一点没错。
在她的内心深处,有着十分强烈的不甘。
结束第三部戏那会,原晴之尚且可以用“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来催眠自己。毕竟再怎么说,她也不是当初西山村那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女孩,而是为自己言行负责的成年人。
小孩和成年人最显著的差别便是社会化程度,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所以那时原晴之强行中止了自己的思考,当即便收拾东西离开了青城古街。
短短三天的入戏生涯,八字都没能一撇,她和虞梦惊,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而原晴之始终坚信一句话,只要有时间,就没有不能淡忘的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催化剂,也是最残忍的东西。
奈何姑姑留下的日记,打碎了这本该既定的一切。从她决定进入《神诞》这部戏,寻找父母死亡的真相,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开始,事情便彻彻底底走向了失控。
原晴之发现,自己已经不甘心再做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无情女剑客。
就像林妈说的那样。在感情中,多少人连互诉衷肠的机会都没有,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一辈子就过了。
爸爸妈妈给了那么多希望才让她好好长大,她不能做一个胆小鬼。
梨园和青城古街位于同一城市的两端,从南城到北城,即便走绕城高架,开过去也很远。
更离奇的是,半路上这场雨不仅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加大了。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越往古街那边开,雨还越大了……”
雨如天泼之水,高架桥上的车流肉眼可见变得缓慢,车速如同龟爬。司机一边摁着喇叭,一边探头。
车前窗像一块电影院的银幕,雨刷以最大功率运行着,仍旧擦不去上边数秒就汇聚成银帘的雨水。远处天上的黑云浓厚到看都看不清,几乎将银灰色的高楼大厦拦腰斩断。
而在那云雾最厚,雷光最盛,时不时刺下几道的中心区域,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前几天我刷到网上有人闲聊,还说出现这种紫光雷,要么是有大佬渡劫,要么是有邪祟出世,雷祖雷部才会降下神雷来镇压呢。你别说,外边这电闪雷鸣的,和咱车里放这戏曲还挺应景。”
原晴之睫毛轻轻扑闪。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桥,又在一条路上堵死。整整十分钟,挪出去的距离和龟爬差不多。
司机干脆拿起手机,查看前方的路况消息。摆弄了一会,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妹子,大事不好了!”
“我的车友群里都说青城古街周围实行交通管制了,现在车不给往那边开,青城交警全部出动,在那附近疏散人群撤离呢。我就说难了怪了,平时这条路虽然是主干道,但怎么也不至于堵成今天这样啊……”
“实在不行,我自己下车过去吧。”
“啊?妹子,你是在说笑吗?”
司机愣了一下:“这里离青城古街还有五六公里呢!你自己过去那得要多久啊!这样吧,待会开出这条路后我掉头,往另一条湘府路走,这条路知道的人少,没这么堵。到时候可能只能将妹子你送到古街附近远些的地方,因为实在没办法,车不给开进去。”
“那好吧……辛苦您了。”
原晴之看了眼时间。
她和林妈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出梨园时已经是七点四十。
平时若是交通畅行,从梨园到青城古街需要开四十分钟,可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路程还只走了三分之二。更别说接下来古街附近还不能开车进去,她恐怕得更换其他的交通工具。
可现在外边茫茫大雨,别说找交通工具了,就是人出去走个五分钟都够呛。一路过来,原晴之不知道看到多少个伞被吹成倒葱,路人变成落汤鸡,几乎倒着走的例子。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和风力下,人力实在太过渺小,和一粒砂砾没有区别。
暴雨,堵车,封锁。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阻挠这场再见。
原晴之拿起手机,指尖在那几位司天监成员的电话号码上悬停片刻,一再犹豫,最后还是沉默地将手机锁屏,看着黑屏上自己脸庞的倒影。
现在这个时候,司天监应该正忙得够呛。忙着演出封印仪式,忙着将《夜行记》封印,忙着做正事。
再说了,即使打通了电话,她应该说什么呢?说自己后悔了,还是想和虞梦惊说清楚;说自己昨天不该那么任性直接离开现场,现在可能还得麻烦他们来接?
于公于私,这通电话都不该打。
原晴之放下手机,重新靠在座位的靠枕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没有更多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
祈祷这出戏能够演得再长一点,祈祷司天监的动作不要那么快,祈祷这个过程中不要出现任何伤亡,升级成更加恶劣的冲突事件,否则有心陈情也无力。
或许是听见了她心底的祈祷,换路后车流通畅了许多,没有再出现堵死的情况。
终于,在这种焦灼难耐的煎熬之中,出租车将她送到一处岔路口。
风小了很多,雨也小了很多,天上不再有雷光。
司机稳稳地将车停在花坛边缘,车轮将路旁的积水压起半米高。
“妹子,湘府路到了。”
他摁下前边有客的的标识,回头不忘叮嘱:“这里离古街中央还有一段距离哈,可能得麻烦妹子你自己走一下了。往那个岔路口进去,平时走路的话需要个二十分钟的样子,但今天这不下大暴雨吗,时间可能会长一点,一定注意安全。”
“这附近警察挺多的,你看那边都拉上封锁线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求助他们,咱们青城人很好客的,能帮的一定帮。欢迎你下次再来玩,今天这个天气纯属意外……”
“谢谢您!”
司机念叨了什么,原晴之已经听不见了,她飞快地付完钱道谢,拿起伞下车,朝古街中央的方向走去。
“抱歉,这里已经封锁了。”
刚走到一半,便有穿警服的人将她拦下。
“我是……”
原晴之刚想解释,另一边巡逻的女警长薛珠玉恰好巡逻到这边,看到她后面露惊讶:“原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三天前抵达青城古街时,正是这位女警长在现场负责警备工作,原晴之还和她打过招呼,聊过几句。见状,她松了口气:“薛警长,我恰好有点事情,需要再进去一趟。”
“明白明白。别拦着了,自己人。”薛珠玉二话不说,让警卫将她放了进来。
此时此刻,时间已经无限逼近十点整。
原晴之心急如焚,只能勉强笑笑:“抱歉,我现在有些赶时间……”
“没事,原小姐您赶时间对吧?我这就找人带你过去。”
薛珠玉拿起无线电交流器,同里面说了几句话。
很快,几分钟后,一辆闪烁着红蓝灯的警卫小车从雨中开了过来。
“快上去吧。”
薛珠玉为她拉开车门,冲她笑笑:“雨这么大,更别说过去还有一公里的路,光靠自己的腿肯定赶不及,容易误事。”
“谢谢您。”原晴之眼眶涌上了湿润。
她看着警长的身影模糊在雨中,颠簸的警卫小车在雨中疾行,朝着目的地驶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雨慢慢地停了。
天边的云层开始渐渐散去,露出背后白玉无暇的天空。再背后的地方,有阳光笼罩下来,雨过天晴,又是个好天气。
很快,小车开到了青城古街的中央。
远远地,原晴之能看到广场上站着好多人。有司天监人员,三位名角,武装特警,还有一众学者专家。他们连伞都没打,就这样站在雨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林林总总,不过震惊,出乎意料,最后归于惘然。
原晴之心底蓦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从她下车时开始,变得愈发强烈,沉甸甸兜在胃囊里,把人绞紧,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只余沙哑:“虞梦惊呢?”
人们这才大梦初醒,看向了她。
“原小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贾文宇挠挠头:“我们这边刚结束不久,正准备开始收场。”
“虞梦惊呢?”
第一个听出了原晴之语气中的急促,戴茜连忙道:“他走了。”
“我们都猜错了,小晴。”
她望着少女逐渐失去血色的脸:“虞梦惊没有要侵略现实,更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来现实……或许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因为知道这里是巫女所珍视的世界,所以向来恣意妄为,暴戾乖张的邪神小心翼翼地收敛自己狰狞的爪牙。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站在雨中。
可雨那么大,青城古街上站着那么多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于是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雨停了,力量耗尽了,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了,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开始消散了,都没能等到。
“他的的确确,只为你而来。”
第88章
更早一些的时候, 司天监在青城古街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很多布置都没法完全发挥它应有的功效。所以在天空落下暴雨后,各个岗位负责的工作人员还在冒着雨进行最后一遍调试, 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摘星楼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
它是那么突兀又毫无预兆,仿佛刺破噩梦的幽灵,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惧。工作人员刚好搬开一个集装箱, 搬的时候还没发觉任何异常, 结果一回头便看见那座矗立在雨中的庞然大物, 当即吓到头皮发麻, 踉跄着后退, 还是同事扶了他一把才站稳。
“摘、摘星楼出现了!”
收到讯息的人们惶然仰头,雨雾朦胧间,楼宇边沿的红漆鲜艳欲滴,狰狞张扬。
先前他们只是在戏外, 看不见名角们入戏时看到的实景。
等到这栋因为神婚仪式, 通体系满红绸, 飞檐挂着铜铃的楼宇真正出现时, 才真正意识到《夜行记》里记载的形容半点没错。
【雕梁画栋皆成影,幕后幽帘似鬼游】
无线耳麦里传来指挥部的大吼:“快!所有人各就各位,直接开始封印仪式!”
摘星楼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现身在了雨中。原本按照他们的预估, 得现实先开启封印仪式, 戏内才会做出反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工作人员连忙从呆愣的状态中脱离,开始各就各位。
程月华连烟都来不及掐灭, 便飞快地跑回后台。后台会议桌上, 专家们已经盯着《夜行记》原典看了半天,每张脸上都色彩纷呈。
“怎么了?”程月华口上虽然问, 但腿上却是直接绕了过去,自己寻求答案。
在当下这种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情聊天。
果不其然,在摘星楼自雨中浮现出来的刹那,原本停滞了一天更新的《戏楼》再次开始了书写。待看清上面出现的文字后,程月华终于理解,为什么后台的专家学者们,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全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就连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烟斗从嘴里掉落,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虞梦惊……疯了?!”
结合各种蛛丝马迹和线索,学者们早已猜到,戏中人绝非随随便便便能染指现实。就算虞梦惊成功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八道封印,他想要来到现实,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针对这个代价的可能,昨晚会议室进行了连夜商讨。
最后专家们得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虞梦惊应该是想用在现实中得到的好处,来弥补强行融合戏曲和现实的代价。毕竟依照这个角色在戏内一贯行事缜密,深有城府的前科来看,绝不至于打无准备的仗。
至少,在《戏楼》恢复更新之前,他们谁也没想到,所需代价竟然如此高昂。
程月华将此事汇报给指挥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又迅速下达一批命令。
现如今知道这个消息,除了极限提高警惕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毕竟对现实里的人来说,虞梦惊和豺狼虎豹,洪水猛兽并无区别。
更前边的地方,三位名角已然匆匆上台,各就各位。
可这一回,乐团们演奏的声音,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古乐声掩盖。
明明天上天下都下着暴雨,光是雨滴砸落的声音都有几十分贝,可它的声音却诡异地越过一切嘈杂,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每个人耳中,绵延悠长。
“我靠!这不是虞梦惊出场的音乐吗?”
霍星岩这边还在脑海里复习站位,乍一听到,当即炸毛。
他们三个曾经入过戏,亲身直面过虞梦惊这个角色,所以更加有心理阴影。
伴随着这道凄婉诡艳的音乐,雨中的摘星楼愈发点睛夺萃,碧血浸染。
各方摄像头,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青城古街中央。
渐渐地,一抹殷红色的身影缓缓自雨中浮现。
它出现的瞬间,耳麦里的呼吸声集体停滞一刹。
很快,在指挥部的示意下,大功率的追光灯蓦然亮起,直直刺入雨中。
安置好的喇叭放出警告和呼喊:“注意!注意!你已进入青城市管辖区域!”
“戏中人虞梦惊,这里不是你的世界,请立即返回!”
警备声穿透大雨,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四周阴沉沉的景色骤然被撕裂,亮如白昼。
和雨水落下的痕迹一起被照亮的,还有那抹幽红色的身影。
男人就这么伫立在雨中。
被水浸湿的墨发贴在周身,沁在同样湿透的红衣表面,如蛇般蜿蜒开来,动魄惊心。
按理来说,戏中世界的神明既然能染指现实,那也一定有切割雨水,让其不沾染其身的伟力。可明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虞梦惊却也不曾费那个心思。
他似乎更宁愿就这样站在雨中,亲自丈量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摘星楼主虞梦惊。你的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现实世界的主权,请立即离开!”
面对喇叭发出的呼喊,虞梦惊无动于衷。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孑然一身,形影单只。
泼天的雨水朝他倾盆而下,天上的雷光好几次砸在不远的地面,于积水处泛起一阵阵扭动的电弧……种种危险,都不曾让他挪动半分。
男人静静地抬眸,过分昳丽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被雨水沾满的睫毛下,那双看不清情绪的红眸扫过周遭黑洞洞的枪口,落在一张张不远处的脸上。
“等等。”赶到窗边的程月华按下耳麦,皱了皱眉:“他好像……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在高清摄像头下,人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自从出现在雨中开始,虞梦惊便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扫视并且检阅周围站立的人。
其中,他的视线在戏台那三位穿着繁杂戏服的名角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迎接着那样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霍星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等挪开后,他才哆嗦着开口:“我猜,他是在找一个人。”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各位心知肚明。
“好在原小姐已经离开这里,而且每次入戏用的都不是自己的脸。”
“不会真的给贾文宇那小子猜对了吧?虞梦惊来现实,真的只是为了追爱?”
“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么想。”晏孤尘沉声:“就算他至今为止还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意图,但不能确保他是不是为了放松我们警惕,刻意为之。”
“指挥部。”
“在!”
“继续喊话,直到他撤离为止。”
于是现场一度陷入僵持。
即便进行了人员疏散,但这里仍是闹市,若是贸然采取火力压制,恐怕会适得其反。更何况虞梦惊还是个不知深浅的戏内角色,没人知道他独身前往现实,是不是保留了应有的底牌。经过紧张而严密的商讨,指挥人员最终还是决定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就在分针走过九点半的同时,戴茜忽然惊疑不定地开口:“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弄错了,但你们看,虞梦惊的身影……是不是比刚才透明了一些?”
众人这才一惊。
收到指示后,坐在指挥处管理监控的司天监成员连忙将两个小时前,摘星楼初次显现时,虞梦惊身影出现的视频照片调了出来。
经过详细对比后,他们终于确认,在无线麦频道里公布了这一结果。
“的确是变得透明了。”
而且似乎还有继续变得更淡的趋势。
不仅仅是虞梦惊,就连他身后的摘星楼,也不再如同最开始显现那般凝实,而是摇摇欲坠。边角挂着的红绸吸满了水,慢悠悠地垂下,有几段还被狂风吹走,不知道落到哪里,可能掉回戏里去了,镜花水月一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慢慢变小。
从豆大变得连绵,最后消弭于无形。
在无数双紧张的目光和注视下,那抹身影安静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虞梦惊……就这么走了?”
良久,才有人不敢置信地发问。
是啊。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所有人都有种大梦初醒的不真实感。
没有硝烟,没有冲突,甚至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明明在这之前,收到消息的人都快被吓死了,各种方案预警,热武器冷兵器玄学武器手段齐出,会议不知道开了多少轮。可等到事情真正到了这一步,那个《夜行记》中公认最残忍,最能搞事的大boss,从戏文中降临后,他却什么也没做。
他甚至什么也没说,只是淋了几个小时现实的雨。湿漉漉的,像一只被主人弃养的猫。
“搞什么啊……我们之前这么大张旗鼓的到底是为什么。”
萦绕了好几天的巨大压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除了,惊魂未定的工作人员忍不住苦笑:“难道戏里没有雨吗?虞梦惊他非得来现实淋上一遭?”
“所以说,他来现实,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身在局中的人不知道局中发生的事。
但仍旧还在书写的《夜行记》原典忠实地记录下了所有。
那些本该不为人知的事,全部以白纸黑字的方式显现,得以一探究竟。
【虞梦惊取消了神婚仪式,决定重启戏祭仪式】
【因为不想看见巫女的脸上出现悲伤的神情,不想眼泪烫穿自己的手背,所以他愿意放自己的巫女离开。但这并不意味,他放弃了自己的巫女】
【曾经的虞梦惊只知道掠夺和囚困,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成全和放手】
【所以他决定来到现实,去往那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为了去往那里,摘星楼主燃烧了自己】
【他的神格,他的功德之力,他的灵魂,他的躯体,他所存在凭依的一切……尽数舍弃,只为求得再见一面】
像一根灯枯油尽的蜡烛,仅仅只是跨越戏本与现实的距离,虞梦惊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为了能多留下来那么一会,他默默地忍受着那些胆敢触碰神躯的冰雨。
落寞地静默在雨里,却等不来那个要等的人。
本该端坐九天之上的神,何至沦落至此?
【不过是沾染红尘,为情所困罢了】
【庆神懂得了爱,解开了夜红神龛的全部封印,却也被爱囚困其中】
【到死皆是】
仿佛呼应那般,在《夜行记》原典出现这句话后,古朴残破的书页蓦然静止。
片刻后,它开始了无风自动。明明没有任何人用手翻阅,纸页却飞速翻涌,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濒临疯狂的失控。
离得最近的专家吓了一跳。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纸,原典上的字在消失!”
于是人们大惊失色,定睛看去。
戏本上其他的篇幅仍旧完好。
唯有“虞梦惊”这三个字逐渐晕开,模糊,变成空白。
同一时间,所有有关“庆神”“虞梦惊”和“摘星楼主”出场的篇幅全部消失,戏文一页一页凭空削减,无一幸存。
从一开始,戏曲同现实融合的时候,虞梦惊或许就猜到这个结局。
但他义无反顾。
“这是什么意思?”
静默过后,原晴之颤抖着开口。
她的声音沙哑干枯,像树叶划过粗糙的纸面。
“难道从今以后,夜行记里……就不存在虞梦惊这个人了?!”
直至此刻,原晴之终于知道了戏曲同现实忽然融合的原因。
那是一位戏中人,燃烧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跨越千山万海也要来到她身边的证据。
遗憾的是那条或许早已消散因果线。
因为她的缺席,两人至死未能再见上一面。
第89章
刹那间, 仿佛整个天地都远去了。
原晴之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难道……虞梦惊这个角色,就这样,彻底被抹消了吗?”
其实不需要谁给予回答, 望着面前页数锐减的原典,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出戏的原因,原晴之从梨园奔波到青城古街, 这一路上都像是微醺着的, 模糊着的, 隔着一块毛玻璃, 怎么也看不真切。
好像身躯在地上奔跑行走, 灵魂却浮在高空冷眼旁观,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一直等到戴茜同她说,虞梦惊走了。原晴之才算真真正正从天空中坠落在地,落到这残酷又毫无定数的人间。
她终于意识到。
啊, 这就是这本故事的结局。
原晴之踉跄一步, 眼底摇曳的光芒熄灭, 颓然跪倒在地。
因为暴雨的缘故, 古街地面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积水,本就浸湿的裙摆沾染了冰冷的水,湿哒哒地贴在腿根。可原晴之却感受不到冷, 也感觉不到疼。
或许因为太痛了, 心脏撕裂开来, 流出猩红色的酸楚的血,只剩下麻木。
六岁的原晴之并不懂死亡是什么。
她看着爸爸离开消失在火中的背影, 小小的脑袋还无法思考那是什么, 只以为爸爸和妈妈去另一个地方玩了,所以一边哭一边听从着大人的话。
但是二十六岁的原晴之, 已经十分清楚死亡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分量。
它是阴阳两隔,是无可挽回,是再也说不出口的遗憾。
戏中人的死亡和戏外人的死亡并不一样。现实人死亡,会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遗体存放在棺椁里被人抬起,接受亲朋好友和宾客们的哀悼和瞻仰。牧师或者风水先生拿着话筒上台总结一生,然后人们在殡仪馆的台下垂泪默哀,万众寂静。
可戏内人的死亡就像枝头落下的一捧新雪,静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
“小晴……”戴茜担忧地望着她,想要伸手将她扶起来。
在看到焦急赶来的原晴之的刹那,戴茜便知道,她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身为女性,她更能体会到原晴之那种强行被压抑在平静表面下止不住翻起的暗涌。
如果说虞梦惊的爱像地狱燃起的幽冥暗火,拖着人一起下坠,烧到最后连自己都情愿点燃;那么原晴之的爱便更像一汪清泉,把太多的心思藏在下方,可实际其中暗流激涌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只是习惯了粉饰太平,习惯了用成年人的思维去思考。
却忘了爱永远是超脱理智的那一瞬间。
此情此景,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晏孤尘没有贸然上前,他和程月华一起站在人群之外。
他们刻意避开了原晴之,低声讨论。
“看这模样,晴丫头应该知道了她父母当年死亡的真相。”
“嗯,我刚刚给林如花打电话确认过。但她不愿意说,只告诉我们司天监留存的档案也不完全,虞梦惊和原小姐还有更深的渊源……”
“啊?所以监正您的意思是,虞梦惊来现实,就只是为了看原小姐一眼?”
“嗯,恐怕他也清楚。原小姐走后,从今往后肯定不会再入戏了。实在无法,这才出此下策。”
“如果早知道虞梦惊前往现实,只是为这个原因,那我们何至于如此防备。”
“唉,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明明原小姐就差一点就能赶上。要是时间可以倒流该多好。”
……
戴茜心疼地拿来毛巾,帮原晴之擦干小腿上的雨水:“小晴,我们先去换件衣服吧。”
“是啊,原小姐。”
霍星岩也凑过来劝她:“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师妹……”元项明也是第一次看她如此失控,脸上出现担忧:“我们先去后台,至少不要穿着湿衣服,慢慢想办法。”
原晴之充耳不闻。
从刚才开始,她便感觉到巨大的不真实感和违和感。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应该有什么办法,肯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既定的一切。
不是濒死之人所怀抱的幻象,而是冥冥之中原晴之真的有某种玄而又玄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也有能力去改变。
视线扫过驱散乌云后已然开始放晴的天空,扫过戏台上为封印仪式残留的八卦镜,扫过积水倒映着的玻璃反光,最后落在那本封面破破烂烂的古籍上。
“等等!”
在思索之间,忽然有什么东西如同电光火石般划过原晴之的脑海。
她猛地挣脱了戴茜的手,大步朝前走去,一把将那《夜行记》原典拿起。
原晴之飞快地将原典往后翻。
她一直翻一直翻,速度越来越快,直至翻到最后那卷。
《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
这一卷,是在现实和戏曲进行融合后,《夜行记》上方凭空出现的新卷。里面以她的视角为主角,详细记载着当下发生的事情。
从司天监前往梨园,找到原晴之帮忙,为第一幕开始,孜孜不倦记录到现在。
当初这一卷刚出现的时候,司天监和专家团队们慌得要死,试图探查其来源。可是找来找去愣是没能找到原因,再加上这本原典虽然诡异,但它从头到尾的确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动记录。
面对一本除了自动记录以外别无他用的古董,他们总不至于把它给烧了或者扬了。所以后期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忽略了这新增的一卷,平时只看前面入戏更改的篇幅。
所以到现在,它还在一如既往地更新着。
甚至这篇新出现的戏已经更新到了高潮的第三幕,最新的文字是【原晴之坐在地上掩面而泣】这样十分纪实的字眼。并且最重要的是,因为这部戏还未完结,所以上面【虞梦惊】的字眼并不如同其他篇幅一样变成空白消失。
“这一卷……有什么问题吗?”贾文宇还没反应过来。
“有!问题大了!”原晴之脸庞染上激动,完全不复数秒钟之前的茫然和死寂。
那是以为自己走到绝路,却骤然逢生之人迸发的狂喜。
“难道你忘了我是天生戏骨吗?!”
“只要有戏本,我就可以入戏,去更改这既定的,已经发生的一切!”
多亏了方才贾文宇说的那句可惜时间不能倒流,误打误撞要原晴之灵光一闪,否则光凭她方才那样低迷的状态,完全不可能想出这条出路。
“就是之前爸爸说过,如果是自己的名字以戏中人的形式被记载在戏里,纵使有天生戏骨,进入戏里后也会忘记掉剧情,最终只会按照发生过的事情进行重走……如果我进入《入戏惊梦》,我也会忘记现实中发生过的一切,到时候按照我的性格,说不定最后悲剧还会重演。”
光是述说,都能感受到改变命运的难度。
但至少,至少,不会像之前一样,毫无办法,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周围沉思,惊讶,恍然大悟的人,原晴之越想越觉得可行:“趁着现在时间还剩,班底也有,我可以请求大家帮我这个忙吗?期间因为耽误时间所产生的劳务费,我会双倍支付给大家。”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再见虞梦惊一面。”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人的表情。
戏外人和戏内人相爱,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绝非每个人都能接受。要不是如此,柳问青当年也不会瞒着梨园众人,而是早就兴高采烈将他和伶娘的爱情大白于天下。
如果被拒绝……至少也得要到《夜行记》的原典,然后再想办法请来一支乐团。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原晴之攥住了袖口里的玲珑骰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周的声音忽然变得寂静了。
原晴之缓缓抬眸。
在那个瞬间,她的瞳孔骤然混沌一下,内里多了点不明其意的困惑。
“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些话,我好像……曾经说过一遍呢?”
从踏出梨园开始,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再一次如同潮水般袭来。
原晴之站在原地,顷刻只觉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束缚,倒灌进来。
她努力去看面前戴茜的脸,可是怎么仔细分辨,都只能看到一小点凝固的色块。
等等……色块?!
少女猛然睁大了眼睛。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她的手心一下子失了力。
由白玉铸造而成的玲珑骰子蓦得坠落在地,骨碌碌滚落到冰冷的积水里,当它停止旋转时,其上镶嵌的红豆不偏不倚,恰恰好朝向天空。
那是伶娘留给自己女儿的遗物,是原晴之设定了‘投掷到一点便意味着身在戏中’的出戏道具。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在戏里啊。”
在凝固的色块里,原晴之弯下腰去,她静默了一瞬,忽而放声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曾停止。
“我每次入戏,都会记得扔一下骰子,确认自己身在戏里。可在我出戏后,却没有一次想过要扔这个骰子。明明是为了救他而来,怎么会连这都忘了呢?”
从原晴之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开始,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了乐曲声。
并非她熟悉的《夜行记》里的任何一首,而是最新谱写而成,属于《入戏惊梦》的戏曲音乐。不同于虞梦惊主题曲的诡艳,是独属于原晴之的柔韧和坚强。
和每一次熟悉的出戏那样,周围的一切都纷纷化作凝固的色块远去了。
原晴之看到了熟悉的戏台帷幔,看到了雨过天晴的晴朗天空。
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古朴的戏台表面。
这里还是青城古街的戏台,就连戏台下站着的人也都还是那些。
一切都是最熟悉,最美好的模样。
原晴之全部都记起来了。
在上一个现实中,她没能挽救虞梦惊的消亡,所以拿起《入戏惊梦》决定入戏救他一次。
然而她是《入戏惊梦》写在戏文上的主角,所以在这次入戏后,她像爸爸说的那样,忘记了一切。
都说人的性格和过往摆在这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清空记忆,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与其说是命运,倒不如说是控制变量后的某种注定。果不其然,这次入戏后,原晴之仍旧没能改变虞梦惊消亡的命运。
就在戏外众人为她捏了把汗,在《入戏惊梦》即将落幕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原晴之挣脱了本该禁锢她的牢笼,回忆起一切。
“奇迹啊!原小姐竟然真的在戏曲落幕之前想起来了!她成功出戏了!”
“太好了,太好了,那这样岂不是可以重演了!”
“真不愧是原小姐!我就知道一定没问题,一定能想起来的!”
一张张脸簇拥在台下,或开心,或激动,或振奋;有的脸红脖子粗,有的热泪盈眶。
他们统一的特点,都是朝她毫无阴霾地笑着。
“原小姐!加油!”
不知道从谁开始带头,这群人朝她举起了拳头,加油打气。
“是啊,原小姐已经成功想起入戏前的记忆,马上就可以重演了!”
“没错,你可是搞定了虞梦惊那个超可怕大魔王的女人!绝对不能服输!”
“呜呜呜没想到上个班还能够旁观到这样的绝美爱情,真的跟拍电影一样,这一趟来得太值了!”
先前那个请求和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如今这群扬手招呼,仍在给戏台费力打光,管弦乐队吹起的口哨就能回答一切。
近些的地方,紧张到向晏孤尘借了根烟却不会抽的戴茜红着眼眶朝她挥手。
霍星岩激动地从地上跳起来,一蹦三尺高。
就连一向稳重,按理来说绝不可能支持她的师哥,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也终于叹了口气,朝她张了张嘴。原晴之看清了,那口型分明在说“去吧,师妹。去做你想做的事。”
不知不觉间,原晴之早已泪流满面。
她什么也没说,深深地朝着台下鞠了一躬。
更远一些的地方,兼职客串指挥程月华抬高了声音:“晴丫头,准备好了吗?”
站在戏台上的少女深吸一口气。
她抬起手臂,擦去自己脸上多余的泪水,掷地有声:“准备好了!”
“好!那便开始重演咯!”
“《夜行记·第十卷·入戏惊梦》第三折戏,起——”
……
这一次,我为你而来。
第90章
清晨, 青城市下起了暴雨。
梨园的红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在台下焦急等待了一晚的林如花正在同元项明通话。
她这边刚挂电话,另一边回头, 便看见了原晴之在戏台上出了戏。
“小姐!”林如花连忙拿着伞走过去。
方才那通电话,已经要老人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接下来只需要找自家小姐进行验证即可。当然了, 中间难免还要夹杂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劝解, 毕竟晴丫头向来是个执拗的性子, 若是没人在旁边开导, 有时候可能就走进死胡同里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说完, 原晴之就从戏台上跑了过来。
她二话不说,接过林如花手上的伞,顺带还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走了自己的手机和几张纸钞:“林妈,不用劝了, 我想通了!”
“放心吧, 我会学习爸爸当年的勇气!好好表达自己心意, 绝不做后悔的事!”
看着自家小姐飞奔远去的身影, 林如花苍老的脸上还带着没反应过来的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哎哟, 这怎么入戏一趟, 小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直接想通了不说, 还一下子这么积极。”
“不过这样最好,能自己想通才是最棒的。小姐也是长大了啊……”
另一边, 原晴之撑着伞冲出厚厚的雨幕, 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辆停在街角的出租车。
司机刚接完上一单在街边停下,还在手机的车友群里吐槽今天青城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 便听见后排传来车门拉开的声音。
“师傅,去青城古街,走湘府路方向。”
“哎哟,今天运气不错。本来还以为这鬼天气不会有人出门,没想到刚停下就来单了,先不聊了朋友们,我接单去了。”司机连忙将手机放下,起步挂挡。
或许是这回接单很快的缘故,一路上司机都在哼着小曲,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反倒是原晴之主动开口:“师傅,可以放点歌听吗?”
“可以啊!”司机一下子来劲了:“你想听啥?”
“戏曲吧。”
“哎哟,喜欢戏曲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我今天必须得掏出我的珍藏。”
司机这么说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妹子,你是不是特别赶时间啊?我看你上车后就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这么着急吗?”
“是有点。”原晴之这么回答:“我要去……接一个人。”
去接一个如果错过,便此生无法再见的人。
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原晴之感觉自己手背都在微微痉挛,呼吸急促,整个人坐立不安。
碰巧这个时候车流又进入了堵车模式,在马路上如同蜗牛爬。
看着车窗外的倾盆暴雨,再盯着手机导航上丝毫没有减少的路程提示,她很难克制住自己的焦躁。
如果这次还是没能赶上呢?如果每次都还是刚刚好又差一步呢?
“咳咳咳!”
巨大的压力之下,原晴之忍不住开始咳嗽。
在第一部戏出戏后,随队的医生就提醒过她,让她千万不能再重演戏曲,否则将对她的身体造成极大负担。事实上,上次重演后,原晴之就感觉到喉咙里的血腥味,这一次只能说更严重了,口腔里都泛着铁锈的味道。
“唉姑娘,你放心吧,咱都理解的,谁没有个着急的时候。”
这种暴雨天冒雨出来本来就不大寻常。
联想到这个年纪女孩子应该有的烦恼,脑补完的司机一下子面色肃然,拍拍胸脯:“别着急哈,现在这面前是有点堵,但咱们一定会在安全行驶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将你送到目的地,您放一万个心吧!”
这么承诺后,司机便真的仿佛开启了鹰眼模式。在车流里努力寻找破绽,还真被他找到好几个空位,愣是顶着刺耳的喇叭声钻进去,压在最后的几秒钟连过两个红绿灯。
“哦哦哦!好好好,保持这个势头冲啊!上一次,因为我的失误,没能赶上一位乘客的飞机。这一次,我势必要为我的乘客夺回属于她的爱情!”
原晴之:???
她一只手搭在车扶手上,哭笑不得。
不过司机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显然很有用,接下来的路程里,虽然也有再遭遇堵车的情况,但她都没有上车那会紧张到想吐的感觉。
绕过一个路口时,司机抬头张望,又惊又喜:“哎哟,姑娘,你真是神了!前边青城古街竟然因为暴雨天实行交通管制封路了,还好姑娘您之前说往湘府路走,虽然绕远了,但至少不堵车啊!要不然咱们开进这条路,被堵死后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至少得耽误个半小时。实在是太幸运了!”
幸运吗?不过是因为重来一次,所以知晓这些变数罢了。
原晴之低头去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七点整。比上一次演第三幕戏时,早了整整一个小时。
明明时间如此充裕,可她的心里还是不安。
在车上的时间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发呆就是看外面黑云压城,银瀑暴雨。
原本寻常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到地老天荒。
从卫星图看,青城市包裹在巨大的气旋里,电闪雷鸣。早上七点的时候,暴雨预警再一次进行了升级,公司停止上班,学校停止上课。很多人一早就留在家里,这个时间点刚好起床煮个早餐,和家里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新闻一边看着窗外感慨一声雨真大。而堵在路上的人们则是更早时候迫不得已出门,如今听见电台里的新闻后,全部打道回府,这才造成交通堵塞。
终于,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原晴之心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车子刚开到这边,便有消防队员摇手,示意停车稍等。
暴雨冲刷的柏油路面上,一截红色的消防栓已然爆裂开来。大水冲天而起,爆出白色水柱,和着雨珠一起降落在地面,给本就排水困难的路面再次堆积史诗级的压力。
“消防大哥,要等多久?”司机摇下车窗,露出一条缝,朝外面大喊。
在吵闹的雨声里,消防队员比了个三十到五十分钟的手势。
原晴之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过这条路时,恰好是一个小时以后。那时候消防栓已经修好,自然不存在通车的阻碍。
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在堵,这条路却没什么车,而且即便恢复通行后,道路两旁的积水还比别的地方要多的原因。
“竟然要三十分钟……这也太久了。”司机烦躁地摸了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可这边也实在不好绕路了,周围都在堵,其实往刚才那条路走是最快的,可惜那里都堵死了。唉,姑娘,咱们是开回去,还是在这里等?”
坐在后座的原晴之沉默地听着这番话。
暴雨,堵车,意外封锁。
上一次从梨园到青城古街的路上,她便有一种好像全世界都在阻碍她和虞梦惊见面的错觉。即使是延续到这一次重演,有了提前知晓的先机,这些坏事也避无可避,总会出现在既定的路上。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另一种方式。
可是她偏偏就不信命。
因为只有拼尽全力,才有资格说自己也同命运掰过手腕!
原晴之从兜里摸出一张大钞:“师傅,不用找了。”
“诶,姑娘你……?”司机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坐在后排的少女猛地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茫茫大雨中。
“姑娘,你的伞没拿——”
原晴之就这样在大雨中疯狂奔跑。
在这种级别的降雨量下,打伞和不打伞真的区别不大。
但事实上也是因为原晴之下车那会压根没有任何犹豫,塞手机,给钱,拉开车门一气呵成。等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先意识一步,在马路上开始跑了。
因为消防栓的炸裂,消防队员在这附近拦停不少车。
于是车里面的人便纷纷看到这一幕。
“妈妈,那个姐姐为什么要在雨中跑呀,她不冷,不回家吗?”
远远地,坐在车里的小孩隔着水帘看见这幕,好奇地趴在窗上张望。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旁边的妈妈温柔地摸了摸小孩的头:“要不是很急的事情,人怎么会连伞都不打呢。”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再去看,那个冒雨奔跑的姐姐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
原晴之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刚开始下车时,被雨水劈头盖脸砸下,刚跑出去那几步都在不自觉地打哆嗦。
事实上她遭遇的困难远远不止于此。
渐渐地,身上的衣服浸满了雨,跑起来越来越重。运动鞋里面,鞋垫,鞋背,海绵的重量不断增加。之前每跑一步,都会溅起地面的水,现在每跑一步,溅起来的是地上的水还是衣服身上带着的水,根本分不清。
但奇异的是,原晴之却感觉不到累,甚至感觉不到冷。
在某种某种笃定的信念下,再冷的雨也纷纷化为温暖的水,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进。
青城古街内,猩红色的古老戏楼依旧虚幻矗立。两方正在进行紧张而焦灼的对峙。
耳麦里,各部讨论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半是警惕半是畏惧地看着那个立在雨中,如同鬼魅般瘦削的红色背影。
“这么久了,虞梦惊怎么就是不挪动一下。”
“对啊,现在这个情况僵持着,实在是很难收场。”
“他来到现实,以一己之力促成现实和戏曲的融合,到底意欲何为?”
因为虞梦惊迟迟不动的缘故,猜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始终无法下一个定论。
晏孤尘站在指挥部的显示屏前,眉宇紧锁。
就在这时,巡逻部忽然传来一阵滋滋电流。
“三组有无关人员接近,请警卫进行阻拦……等等,原晴之小姐?”
负责接通的人员在真正看清这个被雨完全淋湿的人影时蓦然愣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已经离开的原晴之会在这个时间点如此突兀地出现,甚至出现了仍不算,还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姿态。
可话还没说完,携雨而来的少女便直直掠过了他,朝着青城古街内跑去。
一把出鞘的长刀,已然切割雨幕而来。
于是,指挥部的众人在大屏幕监控中看见了这幕。
少女没有打伞,全身都被冷雨浸湿,和周围从天而降的暴雨比起来,她简直渺小到只需要再聚集一点雨量就能吞没的程度。
但她脸庞的角度又是那么决绝而坚毅,眼睛明亮闪耀,即使被雨水打湿也仍在发光,仿佛一只明知前方有熊熊大火,却偏偏要扑入火中的断翅蝴蝶。
自她出现后,那个在雨中沉默站着的身影就再没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样,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小姐!”
“原小姐,危险!请不要过去!”
面对这些呼喊,原晴之充耳不闻。
她头也不回地挥手,表示自己不会有事。
直到接近广场,她才终于看清虞梦惊如今的姿态有多么狼狈。
华贵泥泞的红衣曳地垂落,泼墨般的长发湿成一缕一缕披洒在身后,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雨水从男人高挺的鼻梁滑落到下颚,顺着细长的金色长链,最后砸落在地,开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将本就动魄惊心的容颜刻画得更加美丽深刻。
虽然在重演之前,从戴茜描述的口中,原晴之就已经知道虞梦惊在雨中生生站了几个小时的事。可等到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却依旧止不住的心口发疼。
明明是如此骄傲,生来不凡的神明,却偏偏舍弃一切,甘愿接受世人枪口的审判。
但是能看到如此完好的,并未消失化为空白的虞梦惊,一颗心落地的原晴之仍旧眼睛酸疼,泪水汹涌夺目。
因为长时间长距离的跑动,她的脸庞在雨水冰寒的刺激下泛起不正常的红。
“你……”
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准备开口,原晴之又感觉身上窜起了惊人的滚烫。
——不是先前淋雨太多产生的缥缈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温度。
那灼热的感觉从脚脖子开始,一路燎到头顶,甚至连发尾末梢和沾满眼珠的眼角都没有放过,在周身升腾出淡淡的白色蒸汽。末了,还贴心地撑起看不见的屏幕,为她分开寒冷的雨水。
一通默不作声的贴心操作,直接把原晴之的话噎回嘴里。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都自顾不暇,拿所有力量交换来到现实了,还有功夫给我做烘干服务呢?”
虞梦惊的红眸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薄唇紧抿,似乎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但话到口边又停下。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来之前不是很能吗?”
这番神态给原晴之看笑了,她眼眶通红:“为什么要来?”
“明明我都那么不留余地拒绝你了,将事情做到那么绝了。你不是很骄傲吗?不是向来目下无尘吗?”少女声音哽咽:“即使对我来说是戏内,但对你来说确实真实的世界。你明明可以在你的戏内好好做你的庆神,为什么还非是要来?”
“为什么啊?虞梦惊,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啊?!”
最后这句话,猛然拔高了声调。
神明不再沉默。
他静静地开口,带着明知做错了事,但偏要一头撞死的执拗:“我看见你从摘星楼离开的时候,裙角碰到的钟情花,全部都变红了。”
“什么?”原晴之愣住了。
虞梦惊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垂眸,像一朵燃烧到极致,璀璨又颓丽的花。
“……你不可以这样,明明驯养了一只猫,但是又将他遗弃。”
猫虽然心思捉摸不定,但却并不讨厌被驯养。
猫唯独不想被遗弃。所以,猫自己找来了。
不管戏内还是戏外,庆神都不曾为什么东西低下过那颗傲慢的头。所以即使是带着恳求的话语,也说得如此富含个人特色。
不知何时起,那只居高临下到连被伤害都懒得动弹反抗,被原晴之形容为“呆呆傻傻像只猫一样蹲在原地,只知道望着”的神祇,也终于在一次次的离别中,学会了主动叼住主人的衣角不放。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
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又是一轮新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路上做出种种反应的预设全部路孔,好不容易建立的城墙瞬间坍塌,露出背后的情难自禁。
来之前,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譬如两个人儿时的过去,譬如怎么样袒露自己的真心。
但是在这一刻,原晴之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更早之前,她鼓起勇气做出选择,决定重演的那个刹那,她就和虞梦惊拥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戏内戏外那么多观众看着。
他们有无数个未来去聊这些话题,不用急于这一时。
“真是败给你了。”她无奈地笑笑。
“严梨裙摆扫过的,是为虞梦惊而红的钟情花。”
像当初在那个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地下室那样,原晴之温柔地抱住了他苍白的脸庞,踮起脚尖。用最虔诚,最洁净的美好祝愿,裹挟着那些深深埋藏的爱意,献上一吻。
明明是落在脸庞,却又透过皮囊,落在其下皑皑白骨。没有世人对他美艳皮囊的阿谀追逐,也没有看见其下真身时的恐惧和厌恶。
她一直都这样,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刹那间,虞梦惊周身亮起刺目澎湃的金光,照亮了他错愕之后展露的狂喜。
“走吧,虞梦惊。”
巫女走过荒原,走过茫茫大雨,好像隔了很多很多年,朝同样湿透的红衣神明伸出了手。
她眉眼弯弯,一如六岁那年的初见。
“我们回家。”
五次入戏,两度重演。历经千难万险,百转千回,他们终于走到了这里。
就同当年奇迹般化出白骨血肉一样,那些耗费的力量终究会在双方坚定的选择中被补全。
虽然虞梦惊失去了洞察世间的神眼,但他们手腕上缠绕的因果线其实从来不曾消失。不管去往哪里,命运总会让他们再次相遇。
神明为她擦去眼泪。十指相扣着,消失在了雨中。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夜行记》原典再次开始了疯狂翻页。
只不过这一回,并没有任何一处变成空白。
泛黄的纸页悄悄地,新增了一个人的名字。
从此,在《夜行记》的记载中,庆神有了唯一的巫女。
其名为——原晴之。
……
“《入戏惊梦》全剧终。”
更远处的地方,台下全体起立,掌声雷动。
整整数十秒,叫好声也不曾停息。
人们无不感慨,交口称赞。
“真是一出好戏——”
【正文完】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