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第 22 章
考场外一片混乱。
在直播刚刚出现的瞬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考核的总考官。
在语音和监控的双重暴击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打自己的脸。
然而滑跪已经来不及了, 他必须死死咬住不松口。
只要工会能顶住压力出手解决,今天的事就可以轻拿轻放。
格莱特会长也是这么通知他的。
于是他坚称视频和语音都是合成的虚假数据——非常逼真, 以至于看不出端倪, 乔治亚一定与其同伙谋划了很久,为的就是在行星副长竞选前,抹黑科技局的作风。
总之,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揭露不公, 而是政敌的蓄意陷害。只要这样扯,局长就还有可能保住自己。
一边物证齐全,一边说都是做假。
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 科技局的局长带着格莱特出现了。后者步伐僵硬,脸色灰败, 没有在修理师工会的半分神气。
光脑直播就已经够让他绝望,更别提……
他始终想不明白, 莱恩哈特先生这样修理师的巅峰,为什么会对咸鱼修理店那小子的作品感兴趣, 竟然要亲自来看!
他们到场后, 莱恩哈特才走了过来。光谱科技的总裁没有人会不认识, 人群中,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莱恩哈特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向乔治亚和卡特:“口舌之争没有意义,想确定到底是谁的作品, 就用同样的材料复现一遍那台机甲。最后结果我来评判,有异议吗?”
他都这么说了, 哪还有人敢说“不”字。
科技局的人立刻重新准备了场地材料,那个鬼魅似的直播也终于被他们解决,不再允许访问。
但自从莱恩哈特拍板了复核,卡特、总考官以及格莱特的脸色就一直灰败至今,倒是乔治亚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相对平静。
庆幸能够自证清白之余,他并不是很懂莱恩哈特提出的解决方案。
这其实不是很直接。
对于这种手握尖端科技与资源的人,想要知道视频是否合成甚至不需要十分钟,根本没必要浪费宝贵的几个小时等在这里。
刻意提出重做,不像是为了断清白,更像是为了……看点别的什么似的。
正想着,他便听见莱恩哈特说:“评分最高的那台机甲呢?拿来让我看看。”
一台考试期间做出的机甲,真有那么大的看头,能硬控财团巨头好几个小时?
乔治亚清楚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脸。
他不明白莱恩哈特的来意,隐隐觉得不对,只是倒计时已经开始,证明自己的成绩才是当务之急。
他没有闲暇多做它想,却能感觉到有目光锁定着自己,一刻也不曾移开。
莱恩哈特只是扫了两眼,就对那个会长的学生失去了兴趣——做事情太糙,根本不忍直视。
倒是草根出身的乔治亚操作规范,步骤清晰。
他还没仔细观察,科技局局长的声音便响起了:“莱恩哈特先生,那台机甲的实物我们为您带来了。”
静置在他面前的机甲造型普通,像它的制造者一样灰扑扑的,并不起眼。
但机甲上每一个不起眼的小组件都经过精密的调试,看得出制造者十分用心。
莱恩哈特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蹲下身,仔细端详这台机甲的构造。同时也审视着乔治亚的操作。
莱恩哈特是最早接触机甲的一批人,论起对机甲的了解程度,他称第二,全联邦没人敢称第一。
看着修理师拿起某个工具,他都能预测出对方想要干什么。
但今天情况却不一样。
与其说他预测了乔治亚的操作,不如说是乔治亚跟上了他的思路。
虽然有些青涩,却几乎每一步都踩中了他设想中的最优解,甚至连一些小的操作习惯也很相似。
莱恩哈特亲自教出来的学生都没这么像他。
难道这个乔治亚去光谱科技偷过师?或者他的长辈和我有点关系?
莱恩哈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离谱的想法,更离谱的是,他甚至打开了光脑,让自己的智能助手进行确认。
他等待着计算的结果时,乔治亚的动作恰巧也停了,似乎在回忆自己原先的步骤。
思考时,他下意识将手放在右耳边,拇指沿着耳廓一路下滑,在耳根处按了按,没什么意义,倒像是在模仿着谁一样。
那是一个很小的动作,但莱恩哈特见过许多次。
因为在某次战役留下的后遗症,他的老师右耳会时不时出现幻听,因此在思考的时候,常有这个习惯。
一个小动作说明不了什么,可是结合之前种种……那些熟悉感终于有迹可循。
他清晰地意识到,乔治亚的操作不只是像自己。真要论起来,更有老师的影子。
可众所周知,“指挥官”英年早逝,自己是他唯一的学生。
不可能、也绝不该,再有第二个人像他!
久违的,莱恩哈特感到慌乱。
【计算已完成,乔治亚·吴与光谱科技的联系为零。】
一道不带感情的机械人声打断他的思绪。
莱恩哈特定了定神,终止后续指令。他原本等待着这份数据,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另一件事填满了他整个脑子,而他迫切地需要得到答案。
“够了。”他站起身,终止了这场别有意图的复核。
四面八方的人都看过来,莱恩哈特只是走到乔治亚身前。他打量着那个土里土气的小卷毛,意味不明地说:“恭喜,以后是同行了。”
科技局的人已经快羡慕疯了。
除非莱恩哈特自己这么说,谁敢自称是光谱科技总裁的同行?!
他们恨不得魂穿乔治亚,替他赶紧道谢。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运的人,只不过来参加了次考核,就撞上了泼天的富贵,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乔治亚却没有回应。他只觉得自己比参加考核时更惶恐、更害怕。
没有好事会无端落到一个人头上的,他早清楚这点,一个在联邦举足轻重的人突然对自己和善,总要有什么目的。
“别紧张,”莱恩哈特说,“我不过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修理机甲的操作很有章法,不可能是自学成才吧?”
“对、对的。”
莱恩哈特深深看着他,声音发涩,几乎一字一顿地问:“教你机甲的人,是谁?”
你无意识模仿的那个小动作,又来自于谁?
这下,科技局的人看明白了。
莱恩哈特先生在意的不是这个小卷毛,而是他的老师,那才是真的高手。
他们屏息凝神,也想知道高人的名姓。
“教我的人姓宋,”乔治亚回答道,提起宋先生,便感觉心中多了分底气,“他叫宋连旌,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
宋连旌?科技局局长一怔。
这个名字,好似有些耳熟。
他还在试图将名字和人对号入座,队伍后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修理师工会的格莱特像是没有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脸色惊惶。
他想起那天在咸鱼修理店看见的病骨支离的长发青年,心中最后一点侥幸轰然崩塌。
那样的家伙,怎么会是让莱恩哈特先生都另眼相看的高人?!
“格莱特,你身体不适吗?”
科技局局长不愉地发问,脸色并不好看。
事情做得不漂亮,被人全星直播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莱恩哈特先生面前平地摔,太影响他们科技局的体面。
格莱特艰难地被人从地上掺起来,连声道歉。
格莱特是真的急了。
他本人在机甲上天赋平平,能成为B级修理师,当上工会的会长,靠得都是审时度势,选人站队的本事。
他自认为看人很有两下,总能追随最有前景的人,帮对方做不方便动手的事,双方共同获利。为了升官发财嘛,不丢人,世界上总要有人得道,他很愿意做跟着飞升的鸡犬。
但是格莱特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看走了眼。那么破落的一家店,还有那个病到走两步都快断气的人,怎么会是让联邦大人物都另眼相看、特意询问的修理师?
不、不能就这样。他想,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无论是去回收咸鱼修理店那块地的使用权,还是和宋连旌等人起冲突,都是出于局长的命令。尽管格莱特不知道背后的具体交易,但得罪大佬的这口锅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才不要背。
眼见科技局局长还没回想起到宋连旌究竟是谁,格莱特暗自庆幸,并不打算提醒。
他褪下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极诚挚地走向前,放在乔治亚身边的桌子上:“小同学,今天考核的风波都是因为我们修理师工会的疏忽,你的成绩我一定给你做主。这枚戒指你先收下,就当我给你和那位宋老师的赔礼。”
他将重点放在“宋老师”三个字上,希望乔治亚能听懂言外之意。
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科技局围观的其他人暗自腹诽,同时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格莱特在拍人马屁上向来很有一手,他先一步行动,自己怎么能落后?
宋连旌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他们却想不起来具体内容,大概是高人行事低调,品行高洁、没那么好接近。
但这个卷毛学徒年纪轻轻,城府不深,他们倒是可以借着他,表达对高人的敬意。
众人心念电转,摸索着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打算通过乔治亚,把人情转交给那位神秘强大的修理师。
送礼送得跟葫芦娃救爷爷一样,还一口一个“老师”,人家又没教过你!
莱恩哈特更加烦躁。
他反反复复咀嚼着“宋连旌”这三个陌生的字眼,没有任何同这些家伙客套的心思。他只关心一件事——宋连旌究竟是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莱恩哈特紧紧盯着那个懵懂的小卷毛,“你的老师长什么样子,不、是什么性格,平常……平常工作都做些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摸底调查?
哪怕已经察觉到这位大人物是为了宋先生而来的,乔治亚依然十分迷惑。
他如实答道:“宋先生是位很随和的人,喜欢养花、养猫、晒太阳、吃路边摊,不过不大爱出门。今天天气不好,他亲自开车送我到考场,我很感激他。”
莱恩哈特:“工作呢?”
说到工作,乔治亚汗流浃背了。
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委婉的说辞,“我们修理店有活儿的时候,宋先生会指导我解决。平时……养花养猫就是他的工作。”
他说到最后都有点不好意思。宋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怎么想也是日理万机、公务繁忙的。一定是他们咸鱼修理店实在太破了,才让宋先生看起来这么游手好闲!
莱恩哈特:“?”
养猫、吃路边摊?尽是些不入流的爱好。
至于种花,那就更不可能。
他的老师在太空军中是战功赫赫、彪炳千秋的最高统帅。下了战场,则是机甲的开创者,不世出的机械天才。他全能的像个神一样,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有不会的东西。
——他不会种花。
连绿萝都养不活,偏偏还固执地往那只白瓷瓶里插新的枝桠,养一枝死一枝,百草枯和他比都逊色。
就算爱好都可以伪装,但提及工作态度……他的老师可是联邦有名的第一卷王!
他战无不胜、算无遗策、任何一件事只要经他的手,都会提前刻上成功的印章。莱恩哈特见过主舰上的永远灯火通明的会议室,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
即便这样,老师也会抽出时间手把手教他机甲,会在考试前嘱咐他细节、叫他放平心态,会无声为他扫清前路障碍。
但那个人不会隐姓埋名、不会和光同尘、更不会病弱懒散……
他一条一条在心里细数,像在驳斥脑海中出现的荒谬猜测。
那个“宋先生”不可能是他的老师,顶多是身负奇遇,和老师学过东西的人。
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死在深雨战争的末尾,如果有碑有陵,坟茔前应长满雪白的长生花。
只是,像所有人知道的一样。
联邦唯一的元帅葬身星海,尸骨无存,连名字也就此成了整个联邦不可言说的禁忌。
一百年过去了,莱恩哈特后悔过很多次,这一次尤其难过……那些年,他一定是被人蛊惑,才会加入那场见不得人的合谋,甚至在他们抹黑老师身后声名时一言不发。
百余年的悔恨沉沉堆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无比痛苦,但老师已逝,离世时不曾成家,身边朋友也死得死、散得散,他根本无从弥补。
等等……
余光扫过年轻修理师凌乱的卷毛,莱恩哈特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个宋连旌!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种种迹象表明,他或他家中和老师有旧,所以才有着和老师相似的修理机甲思路,学过他不经意间的小动作。R0996星是老师生前驻扎过的地方,这样说来合情合理,其余细节,都可以之后仔细调查。
总之,宋连旌不足以被称做自己的师弟,不过也勉强算是继承了老师一点衣钵的人,怎么能在一颗破烂的边缘星上潦草度日,每天浇花养猫!
老师那样勤奋自律的人,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开心。
他心里某个想法渐渐成型,却没有下定决心。在此之前,他还有许多话想找人倾诉。
找一个见过老师、敢说出他名字的人。
莱恩哈特快步走出会议室,问等在一旁的科技局局长:“王教授呢?”
“王教授还在宴会厅,”局长陪着小心说,“他正在看那份入侵科技局的代码,说是有几处很有趣,叫他想起恩师。您——”
R0996星是什么怀旧胜地吗,王数一竟然也在追忆老师。莱恩哈特自嘲般地想。
他和王数一相识百余年,但从未私下发过一句消息。
他之前想找话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此刻却发现彼此间竟有如此深厚的共鸣。
局长似乎还说了些话,莱恩哈特没有理睬,径直按下了去往宴会厅的按键。
大人物总是这样雷厉风行。
科技局许多人匆忙跟在他身后,然而电梯容量有限,更多人没来得及搭上这一班。
他们停在原地,彼此对视一眼,齐刷刷冲向乔治亚。
某名心宽体胖的官员凭借体积优势撞开旁边的人,在乔治亚面前挤出了真挚的笑容,搓了搓手。
“小同学,我刚刚你听说,宋老师送你来了大厦?他人在哪里,能不能请你帮我引见?”
“是啊,宋老师机甲水平高超,我们边缘星资源匮乏,有这样的高人,实在想求见一面,有几个问题想请他帮我解惑。”
乔治亚的视线被一张张大脸占据——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讨好的笑脸,那些价值不菲的东西被一股脑堆在他怀里,拿着只觉烫手。他在一声声逼问之下乱了阵脚,慌张地说出了“空中花园”。
听到这四个字,科技局的人眼睛都亮了,顷刻间便从乔治亚身边散开。
下一班上行的电梯已至,他们蜂拥而上,没等电梯门完全打开,便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目不斜视地往空中花园走。
一名清瘦的长发青年抱着猫从花园出来,没有得到他们任何一个眼神。双方方向相悖,转瞬擦肩而过。
“到了……就是这里。”科技局的人气喘吁吁,四下张望。
没看见想象中高人的面孔,倒是见到许多熟悉的下属。
一帮仍然牵着宠物徘徊在空中花园的执事们凑了过来:“副局长、会长……您怎么来了?”
官员们大喘着气,不复往日威严:“今天那名高分学徒的老师就在这里,连莱恩哈特先生都对他十分看重,你们有没有见到?”
执事们摇着头:“除了我们,这里只有两个南岸来的穷鬼,看了只会影响您的心情。”
虽然直播在莱恩哈特先生出现、要求复现作品后就被关停,但凭借在科技局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他们已经猜到乔治亚会得回自己的成绩,就此一飞冲天。
能教出来这样学生的老师,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果出现在空中花园,他们不可能会认不出来。
格莱特这帮人显然也清楚,没有继续追问,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在这里,难道宋老师已经离开了?”
“那位老师姓宋?”张执事试图上前搭话,“说来也巧,刚刚那两个贫民中,有一个人也是姓宋。”
今天姓宋的,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他话音未落,眼见格莱特会长脸色突变,立刻也想到了什么,匆忙叫来工作人员。
“刚刚进入空中花园的那两个人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工作人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查了查来访信息:“他们都在南岸的咸鱼修理店工作,其中一位是临时修理师,叫宋连旌,另一位叫纪小游,是陪着他们修理店的学徒考核才来的大厦。”
花园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执事们瞪大了眼睛。
张执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巴结自己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从身边退开。
串上了,都串上了!
被莱恩哈特先生另眼相待的是宋连旌,一飞冲天的是他的学生。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他穿的那么穷酸,抱着只瘸腿猫,只知道看彩虹——
“蠢货。”格莱特恨铁不成钢,完全忘了自己在咸鱼修理店的做派,“高人的事情,能叫穷酸吗?”
“人家穿的肯定是特殊定制,为舒适隐藏了牌子。你们追捧的霓虹夜景危害环境,人家才想要看自然风光。这是老钱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个高贵,你们竟然连这都看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中央星近来流行的老钱风!还是格莱特会长见多识广。
执事们羞愧地低下头,在光脑上做好笔记。
格莱特训斥完他们,转过头去,热切地问:“宋老师去了哪里?”
工作人员有些尴尬:“他刚刚坐电梯下去了,就在您来之前不久。”
格莱特恍然想起走进花园时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青年。
当然没有细看,但抱着猫,又留着长发的,想来就是宋连旌!
格莱特懊悔得捶胸顿足。
他们离得那么近,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下定决心,避开同僚,悄悄在光脑上联系自己的心腹:“给我准备飞梭,速去咸鱼修理店。”
心腹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我这就去准备,保证让您顺利拿下咸鱼修理店的地皮,不再出任何差错。”
“好……等等!”格莱特察觉不对,“你要干什么!!!”
“您不是要亲自对那家修理店动手了吗?”
“谁说过这种混账话!”格莱特目眦欲裂,“我要去咸鱼修理店拜访,拜访!快去准备厚礼,我要给宋老师登门道歉!”
——
直播停下了,风波却远远没有结束。
整个下午,北岸人都在讨论着同样的一件事。
“你知道有人在参加考核时被调换了成绩吗?”
“说是为了讨好那个工会会长故意干的,真是脸都不要了!”
北岸是整颗边缘星上最富贵的地方,这里的打工人看着也比别处光鲜亮丽。
他们频繁出入在高楼大厦间,旁人求之不得的风景他们已经看得疲倦无趣,上千万星币的生意对他们来说也不过稀松平常。
但冗长繁多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只能回到鸽笼般狭窄的家中。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没有一样属于自己。
就连这个狭小窒息的落脚点也不是。
北岸无数打工人唯一的盼头就是升职加薪,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高级的职位总是有限的,每次岗位调动时,几百几千个人中才能有一个脱颖而出,步入梦想中的生活。
为了卷过别人,自己上位,他们工作没日没夜,梦里都在搬砖,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们大多不懂机甲,与修理师考核毫无关联。
人生于他们已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大型考试,每个人都在竞争着唯一的出口。
可若是这场竞争并不公平呢?
直播像个导火索,点燃了所有北岸人的忐忑与不安。
“过去一下午了,还没说法吗?”
“他们今天能在考核里换成绩,明天就敢换我们的绩效。”
“直播到底是哪位大神弄的?能不能以后也播一播?
“科技局比你还想知道,希望他人没事,别暴露。”
#直播大神#和换成绩的词条一起挂在头版头条。科技局的人看着那几个字恨得牙根痒痒,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找到始作俑者。
网上的北岸打工人默默祈祷着对方不要被发现,却忍不住猜测大神的身份。
几名偷偷潜进北岸地下城倒卖零件的黑街年轻人也在吃瓜猜测,却比他们更快得出答案。
“一定是暗网的高手,”马尔科和同伴蹲在北岸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后,小声低语,“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科技局系统,搞出这么一场直播?”
“可暗网为什么要策划这个?”一名龅牙年轻人十分费解。
“你忘了谁在我们星吗?”马尔科低声提醒。
“宋先生……不,是那位暗网老板!”
龅牙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尽管已经过去半个月,他仍对那晚的“蹄花汤”记忆犹新。
种种迹象指明,在黑街假装病弱的宋连旌极有可能是暗网神秘的幕后老板。他大费周章来到边缘星肯定有所图谋,而派人安排这场直播想必是他周密计划中的一环。
先前是治安总署,如今是科技局,那位不露面的暗网老板竟然是一个计算人心、运筹帷幄的高手。
黑街年轻人感慨着,然后凑到一起,登陆他们拥有的唯一一个暗网账号,试图寻找新的信息。
映入眼帘的,是话痨杀手西格玛新发布的变态东西。
黑街众人只扫了一眼,便飞速滑开。这家伙的动态实在是过于血腥暴力,任谁看了都会难受。
马尔科最惨,他甚至还晕血,却总会在打开暗网时遭到如此暴击。
他十分熟练地迅速点开许多个别的页面,试图阳间一些的文字和图片洗刷自己的阴间记忆。
他们缓了小半分钟,终于把那些变态图片从脑子里删了出去,正要退出刚才乱点的页面,却无意看清当前道悬赏内容,然后停下了。
那是条半月前挂出来的匿名悬赏,明文大意为:
我出五百万星币,买一个人的命。
他在R0996星南岸,咸鱼修理店,名叫宋连旌。
……
悬赏已经被人接取,截止日期就在今天。
——
从花园回来后,宋连旌躺在飞梭后排刷光脑,试图弥补早起带来的疲惫。
光脑首页,科技局已经发布声明,迅速滑跪。按照他们的赔礼道歉时的效率,再过一个小时,乔治亚就该拿着B级修理师的执照从大楼出来。
修理店不会倒闭,他也不用露宿街头,去桥墩子下面挤大通铺了。
对于咸鱼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光脑上蹦出一条消息,宋连旌低头一看——
哦,还真有。
帮沈标打上游戏榜一后,除了那个白色花瓶外,管家还额外给他支付了一笔“辛苦费”。
只不过他账户之前负债太多,突然收到大额汇款惨遭审核,刚刚才终于解封。
这些星币对于他的医疗债务而言杯水车薪,却能让他和猫猫的生活质量上升好几个档次。
宋连旌是个很善于规划的人,转眼就决定好了要买的新东西。
他站起身,临走前打了声招呼:“我有些东西要买,一个人去逛一逛,你先在飞梭里歇着,等小乔出来?”
“我可走不动了,你早点回来,”纪小游说。
考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修理店旁边的煎饼果子摊李大爷都知道了。
他为有出息的乔治亚感到十分骄傲,决定做一顿豪华煎饼大餐作为庆祝,并且慷慨地邀请了修理店另外两条咸鱼。
煎饼大餐时间定在四点半——非常符合李大爷的健康作息,但对他们来说有点早。
等乔治亚出来,就得立刻启程了。
纪小游抱着光脑瘫在座位上,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但看宋连旌真要出去,还是挣扎一下爬了起来,把后座那件浅灰色的大衣递给了他。
“你可多穿点吧,下午降温了。”
宋连旌:“我就出去一会,你放心——”
纪小游:“就你这个身体,我放什么心?你再把自己冻感冒了我可不管你,还要天天让乔治亚给你做水煮白菜!”
宋连旌:“……”
水煮白菜杀伤力太强了,他无话可说,只能披着大衣走出了飞梭。
在来北岸之前,宋连旌已经对这里的物价心里有数,打听了到最划算的店铺。
北岸的楼建得高耸入云,地下却有一片连绵的通道——是战争时期的临时地下城,年头已有很久。不太深的地方,有许多店家开着房车摆摊——比黑街高级一点,有利于他们在多个不同地点做生意,也有利于治安署的人检查时迅速逃跑。
宋连旌提前做好调查,很快便找到了地下城的入口,货比三家,在最便宜的店铺砍出最合适的价格。
然后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拎着满满当当的材料,被老板绿着脸请出店铺。
他的砍价天赋时隔多年依然在线,买齐所有东西后,账户里余额还剩了一些星币。想了想,他又回过头去:“老板,你们这有没有画画用的光屏和新出的修理师工具套组?”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要吸氧。
过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拿出来东西,警惕地看着他:“这俩?”
“多少钱?”宋连旌问。
“还要我报价吗,”老板幽幽地说,“你小子砍价砍得我心慌,直接出个价拿走得了。”
“一千三百五。”
老板:“……”你真不客气啊。
这些东西进价加起来一千三,就给他赚了五十。
要是碰上冤大头,他能多挣好几倍,可惜最近生意不好,这个价格算是卡着他底线来的。
他买卖开张仍然郁闷,把东西一一打包起来,递给宋连旌时,自己先惊讶了一下:“你总共买了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拎得回去吗?”
“小事,”宋连旌笑了笑,“主要还是价格公道。”
老板:“……”
他现在听不得这几个字,直接把人轰了出去。
宋连旌毫无被人嫌弃的自觉,心满意足地准备打道回府。
这家店所在的位置,即使在地下城里都属于犄角旮旯,放眼望去,四周没有竞争的友商,只有发黄的墙体和锈迹斑斑的钢架。
风从空洞的地下城呼啸而过,整个空间荡起一阵凄厉萧索的回响。
宋连旌微眯了下眼睛,把手里提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回身敲了敲店铺的门。
老板从房车里探出头来,看见又是他,脸色难看得像是吃了苍蝇:“你小子——”
他话音未落,被宋连旌的声音打断。
“我来的路上听到风声,今天治安官要到附近巡查。”
“真的假的?”老板紧张起来,下意识东张西望,视线却好巧不巧被面前的人挡住。
“我骗你做什么?”宋连旌随意开口,好看的眉眼间懒散意味挥之不去,“反正今天地下城也没什么人,不如再往北去,今晚人流量大,少碰见几个我这样的,你能多挣不少。”
……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啊。
老板吐槽一句,觉得宋连旌说得也有道理。
虽然他是公民,不会被治安官抓进局子里,但违规摆摊一车东西都要被没收。
他不想冒这个风险,飞速收拾好摊子,开着房车扬长而去。
房车的影子消失在地下城迷宫似的拐角里,只剩下烟尘飞扬。
宋连旌的大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风口,面无表情看前方一片虚空。
“跟我跟到这里了,不出来聊两句吗?”
地下城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局促地从远处拐角走出来。
“宋、宋先生好!请问您想聊点什么?”
马尔科的目光充满崇敬。
从看到暗网上的那条悬赏后,他们便下定决心要提醒宋先生——暗网的幕后老板当然不会对此全然不知,但他们想和宋先生学习,就一定要展示出应有的态度。
可惜的是,上次河岸一别,他们没能成功加到宋先生光脑的联系方式,只能线下找人。
黑街的年轻人们分成几路,分别在可能的地点寻找宋先生。
咸鱼修理店员工和科技局的风波闹得全网皆知,马尔科觉得,宋先生说不定就在棱镜大厦。
他从倒卖零件的角落往大厦走,还没到地方,就远远地看见一个形似宋先生的人在和流动摊主交谈。
还没等他确认,熟悉的声音已经响起——隔着那么远,宋先生竟然发现了他,还叫他出来!
这是怎么样的实力和水准啊!不愧是暗网的幕后老板!
马尔科佩服得五体投地,三步并作五步跑了过来,路上还不忘说正事。
“宋先生,暗网上有人要对您不利!”
宋连旌:“……”
“不是指你。”
“什么?”马尔科惊异转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那您在找谁?”
宋连旌把跑到近前的马尔科招呼到自己身后,叹了口气。
“找一个比你更没眼力见儿的。”
话音落下,空荡的地下城中响起一阵猖狂笑声。
马尔科警惕地四处张望,只觉得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根本找不到源头。
“想不到,你还真能发现我。”那道声音不笑了,语调却依然嚣张。
“刚刚那个卖东西的是你主动打发走的?有意思,”那人说,“可惜了,你要早有这么识时务,就不会得罪了人,被挂到暗网上,用五百万星币买你的命。”
杀手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马尔科瞳孔地震。虽然他和同伴有暗网账号,在上面看到过不少类似信息,但直面一名杀手,还是人生中头一遭。
他立刻扭头看向宋连旌——宋先生既然是暗网的老板,那肯定早有准备,或是提前在暗处安插了许多人手吧!
宋连旌却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瞥过光脑上的时间。
已经快四点了,算来有些紧急。
李大爷是个很守时的人,他如果在这里拖上太久,就赶不上煎饼大餐了。
得是多么失败的人生,才会错过一顿免费的、美味的煎饼啊!
他想了想,看向前方,决定最后再挣扎一下。
“你确定要动手吗?”他问。
杀手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
他在暗网上也算小有名气,出手成功率很高。许多目标都曾在临死前向他求饶,或者痛哭流涕,或者神情急切,试图用钱权许诺换取生路。
但宋连旌这样的语气,他是头一次听。
好像是例行公事一样,甚至还有点烦躁。
他不想活了吗?杀手猜测。
但他一路跟过来,看见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悠闲自在,砍价砍得都十分欢快,不像是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杀手没想明白,但好在他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
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将别人的秘密,连同他们的性命一起,埋葬在黄土之下。
“当然动手啊,”杀手说,“我不杀你,谁来给我五百万呢?”
他架好早就准备的狙/击枪,从瞄准镜里盯着自己的目标人物。
长发青年站在风口,乌黑发丝同衣角一起在风中飘扬,像个茕茕独立的影子。
他穿着灰色的大衣,肤色又很苍白,整个人身上都是死气沉沉的颜色,偏偏容貌极其出众,是沉闷死寂的地下城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杀手记得,宋连旌脸上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和蔼笑意,现在却消失得一干二净,叫他觉得十分遗憾。
美人无论笑意盈盈还是梨花带雨都很好看,却不应该面无表情。
“不要难过,”杀手决定做一回好人,“我动手很快的,不会太疼。地下城作为埋骨之地虽然配不上你这样的美人,但还算僻静。如果你怕孤独,我也会把旁边这小子送下去陪你。”
一点红光自狙/击枪上亮起,瞄准着宋连旌的眉心。
杀手应该身在高处,他们已经被瞄准,根本无处遁形。
马尔科本来以为,自己从下定决心来找人的那一刻起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仍然免不了恐惧,下意识往后躲去,紧紧抓着宋连旌的衣角。
都到了这种时候,宋先生也该亮出自己的底牌了!
“你话好多。”宋连旌却没有发出什么信号,只是俯身从买的一堆东西里取出一只扳手,“我真的很怀疑你们的职业素养。”
“你什么意思?”杀手一愣,脸色变得严肃。
他完成的单数可是很多的,身为杀手的名誉相当有保证。更何况,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有相当的保障,绝不会在一个病歪歪的家伙这里出现意外。
“无所谓了。”宋连旌掂了掂那只扳手,丝毫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愿。
他从来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现在终于失去耐心了。
明明已经躺平了,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一个……偏要找他的麻烦,打破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生活。
实在烦人。
宋连旌微微垂眼,鸦羽似的睫毛在脸颊落下一片阴影。阴影之下,他的某些旧日性情正在缓缓复苏。
杀手听得一头雾水,他本能地觉得有些冷,但环顾四周,却没找到任何威胁。
不过,是拖得有点久了。
他想着,收起自己那点怜香惜玉之心,像以往千百次一样,熟练地扣动扳机。
“咻——”
消音的子弹离膛,高速向前,即将穿透血肉,夺取性命。
电光火石之间,宋连旌只是看似不经意地拉着马尔科一侧身,那枚子弹便自他们两人之间飞过,甚至没擦到他一缕发丝。
落空的子弹击打在地下城生锈的铁架上,余音久久回荡不息。
马尔科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黑街不是没有过枪支混战,只是被杀手瞄准、命悬一线的感觉太过可怕。
他在剧烈的恐惧之下,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尖叫出声。
这个时候,宋连旌忽然回过头问:“晕血吗?”
都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了,这是什么问题?
马尔科满心满脸的疑惑,恐惧都被冲散了一点,稀碎地组织起语言。
“有、有点。但您……”
顺着这个问题,他原本想问的其实是宋连旌为什么知道他会晕血。
但情况实在太紧急了,他更关心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杀手都动手了,狙/击枪里还剩下好几颗子弹。哪怕是再沉得住气的人,现在该开始收网了吧!
宋先生,您的人呢!
堂堂暗网幕后老板,有没有人来保护一下啊!
马尔科心里闪过万千念头,刚试图开口,便听见宋连旌平静、冰冷的声音。
他只说了两个字。
“闭眼。”
第023章 第 23 章
棱镜大厦位于边缘星最繁华的地段, 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像被设好程序的机器,一刻不停地疯狂运转。
但在最豪华的宴会厅中,王数一沉默地坐在桌边, 盯着面前的某处虚空发呆。
旁边被命令好好招待大佬的科技局员工完全看不懂他在干什么,好在那场混乱的直播确实如他所说的, 很快就被终止, 刚好在莱恩哈特出镜后不久——这样他们应该能少点麻烦,不用就财团首脑的出场费和光谱科技的人扯皮了。
庆幸同时,他们暗中猜测, 王教授面前一定有一个仅自己可见的光屏, 那些与013号智能系统有关的秘密都在上面。
这样想着,哪怕只能盯着一个发呆的家伙看,他们也觉得很有意义。
只是无论他们拥有再高的打工人的自我修养, 员工们也想不清楚,厉害如王教授为什么会找不出黑客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的理解里, 王数一就代表着联邦智械的最高水准,那个黑客真有那么厉害?
宴会厅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匿名员工群中消息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黑客搞出来直播,是在帮那个卷毛学徒吧?ta是不是和那个学徒或者他工作的地方有点关系?】
【不可能, 我查了系统, 卷毛工作的“咸鱼修理店”都快倒闭了, 今年只招了一个临时工,刚开始还是黑户身份。他们如果认识黑客高手,怎么会混得这么惨?】
【那是王数一的同门师兄师姐看不下去了,替天行道?】
【楼上这猜得也太离谱了吧!】
【不然还能有谁比他厉害?总不能是祝余复活了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哪怕联邦如今医学进步, 也没听说过死人复生的事情,更不用说那么久之前就已经离世的了。
不过……最近他们星上来的厉害人物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除了莱恩哈特、王教授、这位知名不具的黑客高手, 还有另一名修理师大牛——考场那边的工作人员传出来,那一位姓“宋”,水平高超到莱恩哈特先生都有些失态。
【都很正常啦,也不想想最近是什么时候。】
匿名群里有人说。
回到一百年前,他们R0996星比现在还要群英荟萃——整个星海最耀眼、最璀璨的那些人都聚集在此。
如今深雨战争的庆典在即,大人物为着同样的原因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里,莫名多出了某种奇怪的宿命感来。
一百年,像是一个轮回。
正是这个时候,宴会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等员工们好奇究竟是谁会在这里这样仓促,莱恩哈特的声音便响起了。
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没有和合作者相处的表面客套,他几乎是急切地向王数一大声发问。
“王数一,你见过他的,对么?”
王数一慢吞吞地从光屏前转过头,工作人员早就在察觉莱恩哈特语气不对时离开了。偌大的宴会厅只有他们两个人。
莱恩哈特却像是连这一两秒也不愿等,迫切地补充:“我的老师……你还记得他吗?”
倘若说深雨战争时期天才云集,群星璀璨,那位元帅便当之无愧,是其中最闪耀的一颗明星。
这样的人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不是能轻易忘掉的。
“记得。”王数一说。
和他此前不是“嗯”就是“哦”的回答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但莱恩哈特却从那多出的一个字里听出了满满的诚意。他顿时像找到了知己一般,开始自己的倾诉。
他讲起自己恍惚间感受到的老师的目光,心头又酸又涩,语气中充满怀念。
王数一:“哦。”
他讲起看到的学徒思路,许多地方都和自己同步,甚至叫他以为是老师重回世间。
王数一:“嗯。”
他讲起自己的推测,教给学徒机甲修理的那个宋连旌大约和老师有旧,却在一家破烂修理店当临时工,听起来既像是恨铁不成钢,又有点像在发酸。
“那个宋连旌只会浇花养猫,闲散度日,真是辜负了老师流传下来的好意,”莱恩哈特摇头叹息,“老师那样端正得体、自律勤勉的卷王,如果知道最后继承了一些自己知识的是这样的人,一定十分失望。”
王数一:“……啊?”
他还在等待黑客的回复,刚才的对话本来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唯独这句话……
令他下意识想起祝余曾经许许多多次同自己回忆的,和那位元帅的初见。
那是帝国还在的时候,异种入侵,前线极度缺人。为了让人加入太空军,填补防线的空缺,帝国疯狂招兵。老弱病残都要,只要办完了手续,就能提前拿到两千星币的奖励金。
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买命钱。
祝余是后世为人称道的智械天才,在这个时候,却没有任何其它选择。
他先天体弱且家境贫寒,早就支付不起药钱,更付不起学费。把这条命卖出两千,够家人在乱世里过一阵安稳日子,已经很值了。
他没想到的是,其他人也觉得很值。
刚刚领到奖励金,他就被一伙混混堵在了一条简陋偏僻的小巷。
他们拿着刀械和枪支,勒令祝余拿出钱来,否则就要明抢。
祝余当然不想给,在远超自己的武力面前又无可奈何,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有东西从楼上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中为手持刀的人的手腕。
混混当场惨叫出声,短刀脱手,和从空中砸下来的东西同时落地。
借着微薄的月光,祝余看清那东西外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是颗柠檬糖。
那是被人抛下来的。
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见小巷边的老旧居民楼里,有一个穿着短裤短袖的黑发少年。他坐在三楼阳台上,双腿悬空,垂着眼向下俯视,身后摆满巨大的向日葵花盘。
祝余注意到他有双颜色奇异的瞳孔,恰如向日葵的花瓣,或是正午的骄阳,是一种璀璨、夺目的金色。
“你、你又管什么闲事?”混混头子不惨叫了,刻意把音量提得很高,声线却止不住颤抖。
少年没答话,他只是看着祝余,微微偏过头,问:“你喜欢程序正义还是结果正义?”
“……这是什么意思?”祝余没跟上他的思路。
“两个选择,”少年说,“我已经打给了治安署,他们很快会来这附近抓人——放心,我不会让这些家伙跑。按照帝国的条例,他们会被关上几天,接受一顿教育,然后再放出来,继续想干什么干什么。”
他说得没错,但没有受害者会喜欢这个结果。
祝余问:“那另一个呢?”
“唔,治安署至少还有十分钟才会来,”少年活动着手腕,冲祝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这之前,能做的事情可太多啦!”
从他开口那一刻起,那群混混就在发抖。随着话音落下,他们像是听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满脸惊惧、争先恐后地从小巷里跑走。
祝余:“啊??”
少年灵巧地从楼上跳下来:“要追吗?”
祝余:!!!那是三楼吧!
“……不,不必了,多谢。”
看得出来,这位知名不具人士很喜欢结果正义,估计亲自支持过不少回。
“好吧,”少年有点失望,他打量了祝余两眼,似乎是发现了他过于不健康的脸色,自作主张从兜里掏出一把柠檬糖,放在他手里。
那颗糖能把混混打到失声惨叫,现在却如此轻柔地落入自己的掌心。
祝余忽然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他握紧了那几颗糖果,连声道谢。眼看着少年将要回去,匆忙叫住了他:“我、我叫祝余,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认识我么?”少年有点惊讶,然后笑了笑,“我叫梅斯维亚。”
梅斯维亚。
祝余在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刻在心里。
他没上过学,却足够聪明,靠自己学会了不少东西。所以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名字是一句古语的音译。
“梅斯维亚”翻译过来的真正意思是——希望的旌旗。
这个词汇不太常被用来当作人名,但想也知道,谁若是有这样一个名字,身上一定肩负着很厚很厚的期望。
——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地下城的每一个角落。
马尔科用手紧紧捂着眼睛,但充斥在鼻腔里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是生与死的关头。
可在他依照宋先生所说的闭上眼睛后,却没听见预想中激烈的混战的声音。
有的只是几声狙/击枪中的子弹落空,击中铁架荡起的空洞回响和来自杀手一两句气急败坏的叫骂。
他没听到宋先生说一句话,直到一阵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在地下城中回荡。
马尔科鼓膜被震得生疼,却仍试图从周遭的声音里捕捉到蛛丝马迹,判断战场上的局势。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世界仿佛就此重归寂静。
他紧张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从手指缝里向外看。
——地下城发黄脱落的墙体上,刺目血迹快飞溅出一米高。
那名嚣张的杀手倒在一根铁架子前,身上了无生机,只有眼睛还睁着。
他穿着暗网上很高价的专门隐匿身型的衣服,手边放了目前性能最好的便携式手/枪。可他颈动脉上出现了一条狰狞的、不可愈合的伤痕——是被钝器生生撕裂的。血流了半身,最终一一淌过他豪华的装备。
马尔科怔怔地看着那个血腥的现场好几秒,然后迅速弯下腰,一阵干呕。
“都说让你闭眼了,”宋连旌叹了口气,从大衣衣袋里掏出一板药,自然地递过去。“能减缓晕血的,吃吗?”
都是咸鱼修理店的应急药物,他上飞梭前装了一把,没想到还有这个作用。
他的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像半月前在治安署和海德对峙时那样不疾不徐,也像在街边摊想点一碗蹄花汤时一样和缓。
只是……
马尔科仰起头,看见黑发青年还站在原地,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风中,灰色大衣衣袂翻飞,未曾沾染一丝血迹。
恍然间,马尔科想起宋连旌刚到黑街那天,有许多人震惊于他的容貌,发出不怀好意的调侃。
“反正在黑街摆摊也挣不到什么钱,不如做点更符合个人条件的,比如说……灰色产业。”
“为了生计,大家都理解的。”
宋连旌是怎么说得来着?
他带着那种礼貌的、温和的笑意摇了摇头:“理解是一方面,但性价比太低了。”
“杀人容易抛尸难,善后很费心的,要避开治安署和监控销赃,还要处理血迹尸块,打扫现场……我一直弄不好。”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玩笑,是宋连旌对灰色产业所暗指的皮肉生意的礼貌拒绝。
哪怕后面察觉了宋先生暗网老板的真实身份,马尔科也从未想过,他是来真的啊!
宋连旌望着前方,也觉得十分头疼。
他总会把现场弄得比较凌乱,收拾起来很不方便,这种事他以前是不管的,但现在情况特殊。解决了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他还想回咸鱼修理店好好躺平,享受人生呢。
本来是想托马尔科帮忙,但他晕血晕成这个样子,似乎……
宋连旌思索之间,忽然猛地抬眼。
马尔科紧跟着转过头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杀手仍然倒在铁架边,死不瞑目。
明明什么也没发生。
但就在下一秒,那具尸体动了动。
有黑色的鳞片从脖颈处的断口生出,密密麻麻向外攀援,很快包裹了杀手的整个身体。黑色鳞片层层叠叠地涌动着,在人类的尸体上重塑出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庞大的身型遮住了地下城少得可怜的光源。
阴影投射下来,将宋连旌和马尔科都笼罩其中。
怪物仍在不断生长,直到什么坚硬的黑鳞切断了连接杀手颈侧的最后一丝血肉。他的头颅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扭曲可怖、生有狰狞口器的脸。
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是……异种!
马尔科陡然明白过来。
可是,异种不应该早在百年前就被彻底打退了吗!而后联邦又沿着边缘星建起了大型防线,保护人类的星域不受异种威胁。
哪怕有异种不怕死地试图靠近,都会被防线彻底拦住,就地格杀。
它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已经没有时间容人多想了。
嘶哑而低沉的咆哮响彻整个地下城,像是什么生物在隐忍地狂笑,又像是某种邪恶阴秽的语言。
下一刻,异种掀起一阵腥风,以远远超过人类反应极限的速度出现在马尔科与宋连旌身前。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以至于他能清晰地看见异种口器之上挂着的猩红血丝。
他无路可逃,似乎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马尔科痛苦地闭上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异种的行动像是被冻住一样,在他们身前一米的位置,不得寸近。
一名青年向前迈出一步。
他的黑色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如同死神张开黑色的翅膀。
永无止境般的腥风血雨中,他缓缓起抬头,露出一双炽若朝阳的金色眼眸。
异种的笑声停止了。
某种流淌在基因中的恐惧摄住了它,令它本能地吼出一个名字。
“梅斯维亚!”
异种的声音开始颤抖。
“你、你是梅斯维亚——”
第024章 第 24 章
地下城中, 嘶哑的咆哮仍在回荡。
那是一种古老、邪恶的语言,它的使用者曾经席卷过整个宇宙,灭杀过无数种族, 将人类逼至末路。
如今再次响起,却夹杂着与历史迥然相背的震惊、愤怒、与……恐惧。
马尔科听不懂异种的语言, 只是依稀分辨出, 那似乎是一个名字。
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但这个名字放在一百年前,曾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直至今天, 人类已经不再提起, 他却仍然是所有异种最深的梦魇。
梅斯维亚,“金色的死神”。
死在他手里的异种不计其数,就连异种王也丧生于“枕戈”的刀锋之下。他还活着一日, 它们就一天不可能打败人类,甚至难以自保。
直到梅斯维亚葬身星海, 它们才看到了一丝希望。
但对梅斯维亚的恐惧已经融入了每一只异种的基因,深深刻入骨血, 绝无可能遗忘。
地下城中,异种胸腔发出惊惧的嗡鸣。
人类自毁长城距今已有百年, 异种们反反复复确认过这件事无数次。
他死得毫无悬念,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它只在很久前见过梅斯维亚一面, 但没有异种会不认得那双象征死亡的金色的眼瞳,认不出那遍寻星海,无与争锋的精神力。
等等……精神力!
异种数千只复眼齐齐震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它再次开口, 属于它们的阴秽语言一经出现,仿佛整个空间都阴冷下来。
“你的精神力!梅斯维亚……纵横星海的元帅阁下, 原来也会衰弱至此——”
“闭嘴。”宋连旌说。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宋连旌声音落下,空间中激荡起另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原本被拦在一米之外的异种口器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扭曲。
黑鳞之下渗出黄绿色的血液,伴随令人牙酸的声响。
异种的口器被精神力生生折断,宋连旌却只说了一句话。
宛若言出法随。
地下城终于安静下来。
宋连旌望着前方。
异种拥有庞大的身型,盘踞在他的头顶,但他看着异种时,眼神却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你们的王尚且不敢同我如此说话。”他语气冷冽,声线极寒。
在异种数千只复眼的愤恨注视中,宋连旌偏了偏头。
“不对,是我忘了。”
他轻笑一声:“三个异种王接连死于我手,你们如今流窜星海边缘,朝不保夕,还有‘王’吗?”
异种眼中的愤怒更胜一筹。生生挣脱精神力的桎梏,它从胸腔中发出阵阵嗡鸣,上下颚鲜血淋漓,场景更为骇人。
“你懂什么!”它声带嘶动着反驳。
“我族正在复兴,你们引以为傲的防线早就千疮百孔,摄政王必将带领大军,踏平你们的星域,复现我族昔日荣光!”
唔,信息量还挺大的。
异种王族的血脉果然断了,如今当政的是摄政王。
异种寿命比人类长得多,权力结构也更加单一。它们现在的摄政王,应该是在最后一战中幸存的那几个。
都是老熟“人”啊。
宋连旌微微眯起眼睛。
距离防线建立已有百年,出现漏洞无可厚非。但这只异种如此笃定,甚至说防线“千疮百孔”。
它们能混进R0996星,有今天这一出,绝对不是偶然。
至于异种出现在暗网杀手死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清楚的联系。
暗网在他死前便已初具规模,只是那时战事进行到最后阶段,他抽不开手,否则……
宋连旌脑海中万千思绪一闪而过,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给这段对话作出总结。
“既然如此,你没什么价值了。”
他话音落下,磅礴的精神力化作一柄尖刀。
异种奋力挣扎着,却再也无法避开死神的羽翼。
到了最后一刻,它忽然放弃求生,转而仰天长笑。
“我将死亡,但你更可悲,竟然还在为联邦卖命。”
“梅斯维亚,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如日中天,是怎么死在——”
“喀嚓!”
精神力化作的尖刀捅进异种心脏,截断了它最后的言语。
它死了。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的一刻,整个地下城仿佛都震了震,扬起的剧烈烟尘遮挡住青年清瘦的身型。
此后便是长久的寂静,仿佛这里从未出现过异种,从未有过一场战斗,没有那一声一声回荡着“梅斯维亚”……
也没有最后一句挑衅般的发问。
宋连旌站在原地,唇线紧抿,向下折出一个刻薄的弧度。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瞳中的金色渐渐消弥,翻涌着让人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梅斯维亚,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就像不该出现在地下城的异种一样,是星际人类心中早就被埋葬的历史。
他方才想了许多,关于异种,关于防线,关于联邦,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那些都不再是他的责任了。
梅斯维亚已经死在一百年前的那场爆炸之中。
现在活着的,只不过是边缘星上胸无大志,荒唐度日的病秧子宋连旌。
就他这个身体,能活几年都说不准。联邦、异种,只要不打扰他的平静生活,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这样想,不再看遍地狼藉的现场,转身准备离开,却在动身时一个踉跄,猛地吐出鲜血。
血迹在灰色大衣前襟漫开——那衣服在战斗时都一尘不染,如今洒上了主人的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剧烈的动静把马尔科吓了一跳,他赶忙睁开眼睛,没往现场看一眼,匆匆过来扶住宋连旌。
“您没事吧!”
他焦急地询问,翻找身上的口袋,许久才找出一片过期已久的止血药。
马尔科:“……”
“我这就去给您买药!”
“我没事,”宋连旌深吸一口气,抹去唇边血迹,“你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是!”马尔科神情一凛,“杀手从哪里来的,异种怎么混进了地下城,我一定发动所有人脉,为您查得清清楚楚!”
他想,宋先生作为暗网老板,亲自来到R0996星,不惜舍身钓鱼,一定就是为了引出暗网中与异种勾结,妄图破坏联邦稳定的败类。
这样看来,宋先生是彻头彻尾的好人!
宋连旌:“。”
“你理解错了。”
马尔科:“那宋先生要我们做什么?您今天救了我的命,不论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宋连旌:“……”
他感觉过度使用精神力的后遗症更严重了,额头一阵一阵的疼。
“去报案。”他说。
“啊?”
“地下城出现异常,你只是路过的时候偶尔发现,好心告知了治安署。”宋连旌挤出最后一点耐心。
马尔科恍然大悟:“那我是否也该匿名报案,不让治安署继续追查。”
宋连旌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墙根处,捡起掉在地上的扳手,细细擦去上面血迹。
他没有抬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回黑街之后,有人问起你下午发生了什么,知道该怎么说吗?”
他说话依旧慢吞吞的,但是擦拭扳手的动作却叫马尔科再次回想起杀手横陈墙根的尸体。
哪怕他不懂异种语和古语,听不懂宋连旌和异种之间的对话,也能凭最后的现场大致猜测出这里不久前发生过什么。
马尔科心脏漏跳了一拍,赶忙接道:“我什么人都没见到,什么都没发生。”
宋连旌这才将扳手收好,一一清点起自己先前购买的物品。
“再帮我做一件事。”他说。
“您说!”马尔科洗耳恭听。
宋连旌脱下身上的灰色大衣,顺着衣型叠了两下,递到石化的马尔科手中。
“找个地方帮我把衣服清理一下,应该要干洗。”
猫的嗅觉灵敏,岁岁闻到血腥味,不知道会不会躲着自己跑。
况且衣服属于咸鱼修理店的为数不多的财产,实在不好弄得太脏。
马尔科:“……”
算了,既然是宋先生交代的,一定是极为要紧的信息!
他接过衣服后,仍然没走,还远远看着宋连旌。
“还有什么事吗?”宋连旌问。
“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马尔科充满期待地发问,然后想到了什么,立刻补充,“我不是要窥探您的行踪,只是、只是……”
“去吃煎饼。”
“啊?”
“回修理店,”宋连旌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购入的一大堆东西,潇洒地往地下城出口走,“乔治亚考核过了,隔壁李大爷请我们吃煎饼。”
马尔科大脑宕机。
这段话里,每一个人他都知道,每一件事他也都略有耳闻。可为什么连在一起,就成了他无法理解的形状?
宋先生说要去吃煎饼,一定是另有所指,不是真的指“吃煎饼”吧。
不可能是吧!
——
治安署中,常胜、海德、连同他的长官齐聚在办公室内,急切等待消息。
他们已经伪造好了宋连旌追随“指挥官”的消息,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就在今天找人发布。
在此之后,治安署以调查的名义找上咸鱼修理店,科技局在后方推波助澜,把宋连旌的罪名扯到沈慧身上,好叫她退出行星副长的角逐,让出自己的位置。
谁知道科技局现在出了一桩丑闻,那个局长根本联系不上,科技局也乱作一团。
直到下午五点,才终于拨通了一名执事的通讯,请他询问事情是否还能按之前的计划进行。
箭在弦上,只等科技局那边整理好一切,他们就能实施计划,各自得偿所愿。
常胜坐在治安署里,一边应和着治安官的话,一边等待着另一件事的结果。
如果不是位置特殊,不方便他打开光脑登陆暗网,他早该和雇佣的杀手确认一百遍悬赏的结果。
不过没关系,常胜想。
宋连旌就算有些身手,也不可能打得过信誉良好,训练有素的杀手。
他一定会凄惨而死,正如自己期待的那样。
而对他们的计划来说,把罪名扣在一个死人身上,当然更加方便。
常胜思索着,稍稍放下心来,静待科技局的回复。
那名知情的执事确实也如他所愿,很快找上了准备出行的科技局局长。
“局长,您之前吩咐过的事……”
“办,快去办!”局长正在与自己的管家通话,没有听他说完,便挥手命人退下。
这个节骨眼上,最为要紧的,当然只有一件事——去找莱恩哈特先生都敬重有加的宋老师登门道歉!
局长已经通知管家,备上厚礼,亲自去咸鱼修理店向宋老师道歉。
他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意,却不知道宋老师那样的高人能不能放在眼里,忐忑地带着下属向咸鱼修理店进发。
而治安署中三人得到肯定的回复,同时心神一振。
十分钟后。
治安署的飞梭亮起警灯,也朝同一个地方飞去。
第025章 第 25 章
“你就出去买点东西, 是怎么把自己造成这个样子的啊!”
李大爷站在灶台前摊煎饼,咸鱼修理店三人一猫坐在餐桌旁。岁岁面前的盘子里已经摆好了鸡胸肉和小鱼干,正低头吃得不亦乐乎, 剩下三个人各自守着一个空盘子望眼欲穿。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时间前赶回咸鱼修理店, 然后一刻也不停地跑来了隔壁的煎饼果子摊。
时间紧张的原因有一部分能归结为, 回程时飞梭是不太熟练的乔治亚开的。如果宋连旌发挥他的飙车大法,他们就不用那么着急了。
但这家伙明明只是去买了个东西,回来时的脸色却比考了一上午试, 屡遭刁难的乔治亚还差!就连出去时好好穿着的大衣也丢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倒是领口好像多挂了条项链,吊坠被他藏在衣襟下面, 看不出具体颜色和形状。
“你肯定是嫌大衣太不方便,没有好好穿着, 被冻着了才会这样。”纪小游推过来一些治疗药物,满脸责怪地看着宋连旌。
乔治亚则给他端了杯热蜂蜜水, 难得有些不赞同的表情。
凭心而论,他觉得宋先生的病弱应该是伪装的。这可是机甲技术能让莱恩哈特那种人都魂不守舍的大佬, 要说身边没有专人帮他照顾身体, 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他病起来实在太吓人了!
宋连旌回来的时候, 满头黑发凌乱,脸苍白得没有颜色,只有唇边沾染几丝殷红血迹。他越过喧闹的人群,走得极慢, 却极稳。
哪怕是装病,也太真实了, 谁看了都会揪心。
偏偏他眼神平静如深潭,不见丝毫波澜,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拦住他的路。
对这样的人,仅仅同情似乎都是种冒犯。乔治亚脑中天人交战,憋了一路,最后还是在煎饼摊前斟酌好词句,小心翼翼道:“您确实应该穿暖和一点的。”
宋连旌:“……”
他真不是冻的!
但这件事实在很难解释,他心虚地忽略纪小游和乔治亚的眼神,假装看小猫吃饭。
岁岁:“喵!”
然后用爪子把餐盘推远了一点,只留给宋连旌一个充满谴责的圆润的猫猫后脑勺。
宋连旌:“……”
他无可奈何,就着蜂蜜水吞了药,前额的头痛减弱了一点儿,却没有消失。
这是精神力过度使用的后遗症,他还挺熟悉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浓郁香气传来,宋连旌抬起头,看见第一张煎饼已经摊好了,在经典款的薄脆、生菜的基础上,多打了两颗鸡蛋,放了肠和辣条,还把辣酱多刷了两层,在场只有一个人有这么重的口味。
纪小游和乔治亚默契地把第一张煎饼果子推给宋连旌:“上菜啦,你赶紧吃。”
按照李大爷的意思,第一张煎饼本来应该给喜提B级修理师证的乔治亚庆贺的。但在对方的强烈要求(兼看到了宋连旌下一秒就要不行了的可怕脸色)之后,他坚决地把第一张饼分给了病号。
“这么瘦,要多吃点,”大爷一边走回去,一边语重心长的唠叨。
“乔治亚拿到修理师证,你们店的日子也该好过起来了,有条件就吃好一点,不能委屈自己。他们都说什么营养液最好,我看全是骗子——把有营养的单独提出来混一起,也就应个急,能是人吃的东西吗!”
李大爷终其一生在边缘星北岸摊煎饼,拥有让南岸富人们笑掉大牙的朴素的食物观念。
宋连旌对此举双手赞同……不对,他现在腾不出手,正在一心一意吃他的特制夹心煎饼果子。
没有麻烦,没有剧情,没有老熟人,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躺平生活!
什么叫人过的日子啊!
煎饼摊中其乐融融,连带旁边几家小店的人也拿着酒水饮料过来凑热闹。
因为垃圾场建设,常胜那伙人看上他们的地很久了。今天咸鱼修理店如果被强制清算,明天危险的就是他们。
好在虽然坎坷,乔治亚还是拿到了证明,保住了店面。
“干得漂亮,乔治亚!”文具店店主拍拍乔治亚的肩膀,“B级!今天之前,谁信咱们南岸能出土生土长的B级修理师!”
“都是小宋教的吧?就这还让人家当临时工呢,快点转正涨工资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跟着帮腔。
老实孩子乔治亚不好意思了:“肯定的!王会计明天就回店里,能办很多手续,不论转正、涨薪、或是别的什么——只要宋先生愿意!”
他说得极其恳切,生怕宋连旌这样的高人感觉自己的技术受到金钱的侮辱,再三强调。
也有人跟着起哄:“小宋,我家孩子未来也想干点机甲修理,能不能请你来做老师?”
正在干饭的宋连旌突然被cue:“……”
是他还不够咸吗,怎么还有家长敢把孩子的教育这种大事托付给他?
“老师就不必了,”他连忙推拒,又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太生硬,补充了一句。“如果需要答疑,可以定期找我。但我实在没有教书育人的天赋,不好误人子弟。”
宋连旌之前听过一种说法,叫做育人如养花。可惜他在养花上面一窍不通,也没教过出好的学生。
他说得真心实意,却不料一直谨慎为先的乔治亚先炸了毛。
“怎么会?您明明是最好的老师!”他为宋连旌的自我认知感到震撼非常。
带他入门的是咸鱼修理店的罗兰店长和修理师周哥,他们都有修理师证件,除了过分咸鱼外,做起什么都得心应手。但是就对机甲的了解程度来说,他们和宋先生之间的差别实在明显,简直像是两个层次。
“如果您都不够有耐心、授业解惑不够细致,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自称是好的老师!像格莱特和那些个执事一样的家伙,干脆找面墙撞死算了!”
宋连旌对前一句话不置可否,后面倒是点了点头:“哦,他们是应该。”
——
几条街之外,黑街贩子们纷纷开张,迎来了和煎饼摊中截然不同的一种热闹。
他们压低了声音,和隐匿在黑暗中的客人进行着一桩又一桩见不得光的生意。
直到远空又亮起红蓝光束,所有人动作齐刷刷一顿,熟练地收起摊子准备跑路。
他们反应迅速,在治安署的飞梭到达之前已经找好了藏身之处,却发现一艘艘警用飞梭并没有在黑街停留,而是继续向前飞去。
治安署不是来查他们的?
黑街贩子悄悄探出头。
“这帮条子转性了?”有人觉得新奇,“照这么说,咱们以后的生意岂不是更容易开张了?”
“呸,谁知道联邦又搞了什么新规?但凡把公民等级的破制度改一改,也不用天天查我们这些黑户。”
另一个黑户骂骂咧咧地点开光脑。
联邦要真改了规定,肯定会成为当日新闻的热点,哪怕偏僻如边缘星也不例外。
然而他扫了一圈,都没看到想要的信息,反而是娱乐和八卦的头版上,有几个熟悉的字眼。
关于科技局考核的词条下午晚些时候就被刷了下去,渐渐不见踪影,新被挂上来的,一条是机甲“枕戈”残存的智能核心失窃,另一条竟然关于治安总署。
对于前者,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当然毫不在意——顶级机甲的智能核心,好像是被保存在军部的东西吧。那种重要的藏品都能丢,联邦真是一群废物。
对于后者,老苦主治安署遭殃,黑户就相当乐见其成了:“呦,治安署也被挂上来了?活该啊,他们成天没事找事冲业绩,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啦?”
他话还没说完,先看见了词条中的内容。
【贼喊捉贼?治安总署署长家属与“指挥官”残党光天化日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词条下面配了张图,俩都是熟人。一个是治安署署长的儿子沈标,另一个虽然没露正脸,但是黑色长发和那张优雅的侧脸实在太具备辨识度,一看就知道是宋连旌。
“不是吧……他怎么还是''指挥官''残党呢?”黑户大为震撼。
宋连旌到底有没有勾结“指挥官”,他们是最清楚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和一个死在一百年前的疯子之间当然不可能有联系。会被扯在一起,源头还是黑街呢。
只不过上次宋连旌须尾俱全地出了治安总署,还得到了公民身份,这件事他们便都以为过去了。谁知道还能在两个星期以后被翻出旧账!
再仔细看看,如果说上次所谓的匿名举报只是捕风捉影,这回词条下的证据就要切实得多。
如果不是黑街人亲眼看着宋连旌是怎么来的这里,每天又是怎么优哉游哉地摆摊儿挣钱,他们真的快信了!
别的不说,就他那张脸……只要肯笑一笑,确实就是能让人神魂颠倒、鬼迷心窍的程度。难怪沈标当时说得话那么模棱两可,什么“心意”啊、“承诺”啊,“绝不更改”的。
警用飞梭朝着咸鱼修理店的方向飞去,藏身在犄角旮旯里的黑街人也知道上午的闹剧,都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出了B级修理师,又摊上这种事,这家店真是要完蛋了。”
“这年头,做人果然不能太摆。”
只不过,就算卷如沈慧,在这种情况下,也要受牵连,被拉下行星副长的竞选。
更不用说,被人拿来当一个由头用的宋连旌了。
黑街中蛰伏的几名年轻人忿忿不平,交谈半天,才发觉以往心思最活络、想法最多的马尔科这次倒是十分安静。
“你怎么了?”他们关切地问,“从地下城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的。”
马尔科仿佛没有听见。
他从地下城回黑街已经几个小时了,可异种的可怖模样和那一句句骇人的嘶吼似乎仍然刻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也就反衬得异种最后凄惨的死状更为触目惊心。
如果没记错,宋先生从头到尾只轻描淡写地说过几句古语,他甚至没听见动手的声音,异种就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宋先生到底是什么实力?
还有异种一直在念的那个名字,会是宋先生的真实名讳吗?除了暗网老板这个他们已经猜测的身份,他……还会有隐藏更深的秘密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今天之前,马尔科想不到。今天之后,他甚至不敢想。
他只是有一点点疑惑——在自己报案之前,宋先生最后查过一次现场。
杀手身上有许多值钱装备,大约也有一些关于他身份和雇主的线索,但宋先生什么也没拿,只是在一片不起眼,但说不出哪里有点熟悉的黑色残铁片前顿住了身型。
他用指腹缓缓拭去铁片上的血迹,然后珍而重之的用绳子系好,挂在胸前,完全不在意那些锋锐的棱角可能划破肌肤,仿佛它永远不会伤到自己。
宋连旌有双传神的桃花眼,只要他想,看条狗都深情。但他看着那铁片的眼神却透露出一股非常、非常强烈的悲伤。
马尔科很难想象这种神态会出现在一位神秘莫测的高手身上。
“喂,快醒醒!”同伴再次喊他,“今天下午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这样?”
“没、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正常!”马尔科听到危险的关键词,连忙回答。
在同伴狐疑的眼神里,他主动转移话题,指向天边:“那些警用飞梭真是朝着咸鱼修理店去的吗?”
“当然了,早让你看新闻,你还没看吧?这肯定又是常胜那帮人搞的事!”同伴说着叹了口气,“我还是有点担心宋先生,不知道他的计划会不会受到影响。”
马尔科:“……我也很担心。”
宋先生回去时心情似乎十分不美丽,他很担心治安署会完蛋。怎么想,警用飞梭也比不上异种抗揍。
就算如此,他还是打开了自己的光脑,点进当日新闻。
关于宋连旌和指挥官“残党”的词条已经位居第一,在R0996星的本星推送页,甚至把“枕戈”相关的消息压了一头。
等等,“枕戈”!
马尔科一个激灵。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铁片眼熟了。
——因为它很像深雨战争纪念馆中展览的“枕戈”的机体残片。
第026章 第 26 章
“枕戈”智能核心的失窃在机甲和智械圈子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但对于更多不相关的普通人来说, 还是八卦更能吸引眼球。
尤其是本星一位实权人物的儿子和身份可疑的危险分子拉拉扯扯,更容易叫大家浮想联翩。
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无数高清摄像头对准了治安总署, 还有许多无人机悬停在治安署顶楼的安全距离之外,试图从远处捕捉到可以用作新素材的蛛丝马迹。
“有病吧, 这帮人!”
沈标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 眼看外面无人机一架多过一架,骂声就没停过。
“宋先生绝对是军部的人,怎么可能跟‘指挥官’扯上关系?我跟他又怎么可能是那、那种关系?!一群搏眼球的乱写, 还真有没脑子的敢信!郑叔, 把我的光脑还我,我要去澄清,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澄清!”
谣言一出, 他最担心的就是母亲的竞选。而另一桩,就是宋先生的心情。
那可是在帝国军事学院的训练模型中嘎嘎乱杀的牛人, 少说也得是个少将!
人家刻意隐姓埋名,白龙鱼服, 结果被造谣上了当地新闻,连真实目的都遭到妨碍, 这不得气死!
宋先生一生气, 那些乱写乱发的狗仔首先遭殃, 剩下的就是和他一起出现在新闻里的自己!
沈标急火攻心,却被郑管家坚决拦下:“少爷,这件事不能太急。”
“现在这件事正在沸点上,您就算说了什么, 也是越描越黑。现在不论是澄清还是删帖,都不是合适的解决方法, 反而会叫人逆反。”
“我当然知道,可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沈标说,“母亲的竞争对手不会放任这件事过去,肯定要大做文章。宋先生那边看不见我们表态,肯定也……”
“肯定什么?”一个冰冷的女声打断沈标的话。
沈标回过头,看见一位雷厉风行的短发女性。她穿着干练的灰色正装,脚踩高跟鞋,虽然因为赶路的缘故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身上却依然很有气场——虽然不擅驾驶机甲,但她也是有着A级精神力的强者。
“母亲!”沈标先是惊喜,后是心虚,“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这些以后再说,”沈慧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沈标,你先出去一下,我和郑管家有话要谈。”
她绕到书桌后坐下,等沈标轻轻带上房门后才开口:“老郑,总署最近很热闹啊?”
郑管家觉察出她语气中的不满,简略地讲了一遍两周以来的重点——关于宋先生的事情,他已经在此前一一上报,只是一直还未得到回应。
他有些摸不准这位署长的心思。
“这个宋连旌我查过,”沉默片刻后,沈慧摇了摇头,“没有消息。”
她做事从无疏漏,尽管此时只说了简单的四个字,但已经足够讲明一切。
他在军部、乃至于联邦其它机构中都查无此人。虽然前段时间军部似乎有高级军官隐蔽出行,但那也与宋连旌出现在R0996星上的时机完全对不上。
沈慧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一套自己的情报网。连她都完全找不到一点消息,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他级别极高,以至于走漏不出一点风声。二、这人本就没有什么隐藏身份,只是在故弄玄虚。
郑管家:“有没有可能……是隐世的联邦功勋?”
沈慧冷静道:“但那几位既然避世,又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来找沈标,只为接触军事学院的模型机?”
如果真是机缘巧合,概率未免太小。
郑管家无言。
“老郑,你基于他实力产生的怀疑很合理,我要再行确认,”沈慧说,“只是沈标社会经验还浅,我们做出判断时,需要更谨慎一些。好在这次……”
她说着,目光忽然停在了博古架上某个空旷的位置。
“那个花瓶呢?”她问。
沈慧个人爱好不多,收集花瓶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郑管家闻言一怔,没想起来她说得究竟是哪个。
沈慧:“我叫沈标一定要去拍下的那个。”
原话她已经记不太清,大意是花瓶的曾经很可能属于她十分尊敬的一位将领,一定不能让它继续流落黑市。
郑管家懂了:“是何塞将军的那一个?宋先生就是为了它接下了少爷的悬赏,如今已经送出去了。”
“我从未收集过何塞的东西,”沈慧道,紧接着,脸色陡然一变,从座椅上起身。
“花瓶在那个宋连旌手上了?”她说,语气却不像在询问,反而有些发狠。
“我这就去会会这个‘宋先生’,如果他但敢装神弄鬼……”
后面的话,随着沈慧消失的背影一起远去。
——
在找宋连旌的,远不止沈慧一个。
科技局众人的飞梭与治安署的飞梭前后脚落下。
局长冲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咸鱼修理店门口,愤愤不平的乔治亚和纪小游。
他像见熟人一样热络地和乔治亚打招呼,还纡尊降贵地看了看他后面的其他人,只是没找到最想看见的那个身影。
“小同学,恭喜你拿到B级修理师的证明,这么多朋友聚在一起,是在庆祝吗?我也备了一份贺礼,你们可以一起欣赏。”
“就是不知道……宋老师在哪里?”
乔治亚脸色极差,看上去像要骂人,还得捂住后面纪小游的嘴,免得他真的骂了。
科技局局长觉得这反应不对。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几个人从另一艘即将起飞的飞梭中走下来,见着他,先是行了一礼。
“局长。”为首的是治安署的那名长官,他走到近前,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一切都解决了,您大可放心。”
很好,是会办事的。
科技局局长对这个风格很满意。但这一下午他都在为莱恩哈特和宋老师的事焦头烂额,乍一见这名治安官,想不起来自己吩咐了什么。
好在治安署长官很识时务。
他贴心解释道:“是扳倒沈慧那件事,我们已经放出证据,举报那个和她儿子有些关系的宋连旌支持‘指挥官’。词条如今挂在今日新闻的头版,已经将上午的麻烦压下去了。”
谁?
他们举报了谁?!!!
科技局局长瞳孔地震。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宋连旌”这三个字了。
——是治安署的二五仔跟他提议,找机会给沈慧扣帽子的时候准备打压的那个倒霉蛋!
“人呢!”他放下了试图和乔治亚握手的爪子,转而抓住治安署长官的肩膀,疯狂摇晃着。
“宋老师他人呢!!!”
嚯,好激烈的反应。
治安署的人一时愣住,但回应得很迅速。
“人我们也带回了治安总署,虽然因为他拥有公民权限,暂时只能关押二十四个小时,但我们会在这段时间里把罪名坐实。”他说着,给局长一颗定心丸,“您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他和沈慧有任何余地翻身的!”
带回治安总署……没有任何翻身余地……
科技局局长眼前一黑。
他颤抖着声音,最后一次尝试挣扎:“你们带走的人叫什么?是谁让你做的?”
“宋连旌,”治安署长官也品出不对劲了,后退一步,和局长拉出一段距离,“这件事不是您亲口答应的吗?”
“我什么时候亲口答应过!”
“今天下午,我们拜托科技局的执事想您问过,就是那一位。”
完了,全完了!!!
难怪乔治亚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难怪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不过是晚来了两分钟,怎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和治安署的家伙扯上关系,果然不会有一点好事!
惊惧交加下,他几乎是压低着声音在吼了:“宋老师你们根本得罪不起,快去把人给我请出来啊!”
——
外面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宋连旌坐的警用飞梭已经一路呼啸着开回了治安总署,跟着治安官轻车熟路地走到地下七层的监管站。
得益于如今的公民权限,即便他身上嫌疑很大,也只能先被带到监管站。除非二十四小时后,治安署找出更切实的证据,不然可以照旧回到咸鱼修理店去。
二十四小时不算太长,岁岁有小纪和小乔照顾,不至于出现问题。他在监管站也能享受单人单间、一日三餐按点提供的优越环境。
而再过几个小时,异种出现在边缘星上的消息应该就在整个治安系统里传开了,没人顾得上他的事情,可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总而言之,来监管站待一阵子对他来说弊端不大,反倒是当着治安官的面硬刚会给他的平静生活带来不少困扰。
权衡之下,宋连旌觉得到治安总署走一趟,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说起来,治安总署还是深雨战争最后几年,太空军驻扎在R0996星附近时,他下令修建的。
一百年来几经修葺,外表已经不剩太多当年的模样,倒是内部还能看出最初建立时的结构。
治安总署刚刚落成时,宋连旌抽空来看过一次。当时祝余也罕见地拖着病体来了前线,和他共同视察。
“我看了治安署的条例,这是只给联邦公民设的吧?”走到监管站前,祝余有些感慨,“联邦现在依旧沿袭着帝国时代留下的旧制,把人分作三六九等,黑户不能享受大多权益,而公民等级足够高的人,便足以凌驾在监管条例之上……如果不是几年前为了说服旧贵族共同出兵对抗异种,联邦也不用做出那么多让步。”
“那群旧贵族……”梅斯维亚冷笑了一声。
他穿着黑金色的联邦军服,站在不远处,背影挺拔而沉默。监管站的灯光自头顶投射下来,照亮他胸前那一枚枚象征着联邦至高元帅的勋章。
如果放在以前,他能从这个话题开始,再说上许多许多。但祝余恍然发现,现在在他们之间,自己才是话更多的那个。
“好在只是暂时的,”祝余替他补上许多未竟的话,“战争胜利后,你们还有许多时间清理旧贵族、整顿联邦,叫它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模样。”
“但愿吧,”梅斯维亚表情有些微妙,忽然话锋一转,“不提这个,你来前见过卫陵洲?”
祝余体弱是基因病导致的,他先天精神力缺失,比普通人更加脆弱,能活到二十多岁,已经十分艰难。
卫陵洲是精神力研究方向的翘楚,如果能给出一些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最好不过。
“卫上将的项目进行到关键节点了,”祝余说,“他抽空来了一趟,也是看学长的面子,我已经谢过他了,还要在谢谢你。”
梅斯维亚八风不动地一颔首:“那个庸医说什么了?”
“……学长,你礼貌一点吧。”祝余无语。
“哦,卫庸医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吗?”
祝余:“……”
“卫上将提了给了新的治疗方案,但精神力耗竭现在还是难以解决的医学难题,只能尽力一试,”他说着,看向梅斯维亚的目光中带了些担忧,“你千万不要强撑,也别再……”
“那个庸医成天夸大其词,放心,我有分寸。”
梅斯维亚回过头,露出了他那个标志性的、安抚人的笑容。
“再说了,‘枕戈’那个小话痨不是经常和你聊天吗?我精神力有什么问题,它不可能不知道的。”
……
“宋先生,摘下光脑,就请进吧。”治安官拉开地下七层尽头那间监管站的门,冷漠开口。
宋连旌解下手腕上的光脑,从容得像回了老家。
——监管站里有床有桌,甚至为了防止人寂寞还摆了几本纸质书,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等等。”
进去过单人生活前,那名治安官叫住他,指了指他的脖颈处的那条细绳:“这是什么?”
“一个小挂件,”宋连旌大方地拿出吊坠,微微垂眼,很轻声地问,“这个也不让带吗?”
不起眼的黑色铁片在面前一晃而过,治安官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没有多说什么,挥手让他进去了。
监管站单人间内,宋连旌扶着床缓缓坐下,将黑色残片握在掌心。
这是“枕戈”的碎片。
他死前遭遇的那场爆炸规模实在庞大,“枕戈”被炸成了什么样子,他本人都不清楚。
但那是曾经与他精神力紧密相连的机甲、他最亲密的战友、最最满意的作品,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可能认不出来。
尤其是这片碎片上,还有许多他曾经遗留的精神力痕迹——这是离精神接口很近的一块碎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暗网杀手那里。
宋连旌头痛得厉害,暂时没有精力思考更多。他合上眼,攥紧掌心的“枕戈”残片,沉浸地感受着自己曾经的力量流淌过如今干涸龟裂的精神海,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只有精神力宛若水波,层层荡开,连绵不绝。
十几分钟之后,一个干练的短发女人走到地下七层尽头的最后一间监管站前。
在打开探视窗的前一秒,她感受到某种强大的精神力波动,不由得睁大双眼。
第027章 第 27 章
沈慧来地下七层之前, 已经对将要见到的人有许多种预设。
她不太信宋连旌真是哪位隐姓埋名的高人,正如她不信今日新闻上闹得沸沸扬扬,传出对方是“指挥官”残党的内容。
星际时代的科技太发达了, 许多事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模型机毕竟不是真正的机甲, 能在上面大杀四方, 这个人肯定有些手段,却不一定真有这样的力量。
真正的强者数量从来稀缺,强到沈标和郑管家描述的程度, 反而叫人觉得不好相信。
郑管家有时想得太多, 这会影响他的判断。而沈标毕竟只有十六岁,经验太少。加之他是她好友的遗腹子,小时候被她宠得过分。
至于那项莫须有的罪名, 沈慧并不认为是宋连旌的错。正相反,他是因为沈标过分热情的表现才受到影响的。
沈慧不打算把一个被牵连的人推出去顶锅, 哪怕他或许没有那么无辜。
这样一来,破局的关键就在于证明科技局提供的那些材料是造假得来的。
对方为了坑她, 准备十分齐全,这不是件简单的事, 好在已经有了一定眉目。
一切解决后, 她的竞选可以照常, 宋连旌也能离开监管站,继续自己的生活。
沈慧自己已经计划周全,并且计划的推进不依赖对方配合与否。她特意下来一趟,只是想要回那个花瓶。
作为补偿, 她可以给宋连旌一笔钱,也可以做主给他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能帮他换到真正稳定的公民身份的那种。
如果宋连旌不识趣,狮子大开口要得更多,她也不是毫无底线的人。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她打开探视窗的那一刻改变了。
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席卷过整个地下七层,空间里弥漫着无形的威压。
其它监管站中的普通人或许只会觉得没来由的恐慌,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沈慧拥有高达A级的精神力,感知到的一切都更为清晰。
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遭到重击,整个人喘不过气!
陌生的精神力像是锋芒无匹的刀剑,随时能刺破她的咽喉,又像是盘踞在权力宝座上号令天下的巨龙,叫人不敢抬眼,只能臣服。
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不加遮掩的浓郁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不必问便知道,一定有许多人葬身在精神力主人的手中。
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宋先生?
沈慧难以置信地想着。
强烈的危险信号让她感到恐惧,甚至想要逃离。
但没待她继续与自己的本能斗争,那股恐怖的精神力忽然消失了,像是被骤然收起来了一样。
消失得彻彻底底,似乎从未出现过。
只有剧烈的心跳提醒着她,这一切绝不是一场噩梦而已。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从最后一间监管室中传出:“沈署长来这里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慧这才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手仍停在监管室控制台前,久久没有动作。
她顿了一刻才按下按键,降下探视窗外的隔挡。
“你知道我是谁?”她向里望去。
一名青年坐在床边,黑色长发散乱的披在洁白的床单上,有一种凌乱的美感。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说话时没有转过头,只给沈慧留下了一张瘦削却极为英俊的侧脸
“猜的。”那人说。
沈慧望着他,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精神力波动。
不止如此,青年脸上有一种极度不健康的苍白,看起来虚弱、病态、命不久矣。
这样的身体状态,不该属于一个拥有那样可怕的精神力的人。
这个人也绝不该是看上去的这么与世无争。他应该像那股精神力给人的感觉一样,锋芒毕露、说一不二——比联邦那些掌握实权的议员或是军部的将军更胜一筹。
只是想再多“不该”,沈慧也不敢再认为这是假的了。
如此庞大的精神力造不了假,甚至沈慧觉得方才展露出的只是这人精神力的小小一部分,远非全貌。
“我是R0996星治安总署的署长沈慧,”片刻后,她收拾好心绪,“您会在这里,是受我牵连,实在不好意思。”
“哦,这件事,”宋连旌不太意外,“你会处理好的,对吗?”
他问得挺随意的,可是在感受过那股精神力后,沈慧莫名觉得这是某种质询。
“是的,”她严肃道,简略讲过自己的应对,最后补充道,“我会确保类似的事情绝不再发生。”
这正是宋连旌需要的。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这件事不需要我的配合,你来找我,还有别的原因?”
“正是,”沈慧正色,“两个星期以前,沈标曾经以一个花瓶作为悬赏报酬,把它交给了您。
我知道这很失礼,但那个花瓶对我来说实在非常重要。如果可以,我想……用其它东西换回它,您可以任意开价,我会尽我所能,完成您的条件。”
她说到后面时顿了顿——在这样的人面前,原来准备好的补偿根本不值一提。
但即使她临时改了说法,这种补偿对宋连旌来说还是太微不足道了。哪怕她成功升任行星副长也改变不了什么。
宋连旌一怔,表情有一些微妙。
“抱歉,”他说,“那个花瓶对我也是如此。”
花瓶和它代表着的过去的事情,他如今不大愿意想。但就算不从这个层面分析,它也对他意义重大。
——里面现在还养着绿萝呢,坚持了小半个月都没死,已经创造了他养花史上的记录。
这可是历史性的重大时刻,万一换瓶之后绿箩又枯了,他找谁说理去?
他都这样讲了,沈慧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她没有继续打扰,客客气气地和宋连旌告了别,再次承诺会很快解决一切,请他出来。她表面上自如得体,心里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宋连旌这样的人,来边缘星的目的是什么?真的和沈标郑管家他们猜测的一样吗?但他的真实目的,不应当被这么轻易看穿。
还有,他为什么会那么看重一个花瓶,为此不惜特意过来,接下沈标那儿戏一样的悬赏。
那个花瓶沈慧仔仔细细确认过很多次,除了平底的一行铭刻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它不是小说里令人趋之若鹜的厉害东西,更不是指向稀奇珍宝的藏宝图。
除非……宋连旌和她一样,知道花瓶真正的主人。
确实是一位已故的联邦高级将领,但却不是沈标所误解的何塞那样的欺世盗名之辈。
可是以联邦对梅斯维亚元帅的态度,竟然还会有人见了他的东西不去销毁,而是自己留着的吗?
如果不是忌惮到了极点,联邦某些人也不至于在他死后极尽所能抹黑他的声名。这样的行为在战争结束,军队改制后尤为明显。那几年整个联邦暗流涌动,为梅斯维亚说话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远走边缘星。以至于到了现在,科技局的人想拉她下水,扣得还是拥护“指挥官”的帽子。
宋连旌究竟是什么人?沈慧试图找出一个答案,他有那样可怕的精神力,和联邦的作风格格不入,还知道那一桩关于花瓶的陈年旧事。
知道花瓶和那一句祝语的人很少,就连沈慧自己,也是从长辈讲的故事中拼凑出了当年的细节。
沈慧幼年失怙,收养她的是一名女士。对方叫沈星,经营着一家慈善医院,所有深雨战争中的将士和家属都能在她这里得到最好的看顾。外界传言说她其实很有背景,但沈星否认过多次,说自己亲缘淡薄,一生中有幸遇到两位兄长,可惜其中一位已然亡故。
沈星很忙,不过人既温柔又有耐心,会在每一个晚上给沈慧讲睡前故事哄幼年的她入眠。那些睡眠故事不来自于市面上流传的任何一本故事集,也不是那些口口相传的童话——沈星讲给她的,是一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故事。
故事背景和他们生活的星际有点像,但要恶劣得多,时刻面临着异种的风险。主人公叫“静静”,出生在远离繁华的一颗边缘小星的贫民窟中,和其它所有孩子一样野蛮生长。
直到有一天,一群在帝国郁郁不得志的将领、学者们被发配到这颗边缘星上,他们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发现了主人公超乎常人的天赋,将他视作人类新的希望。他们抚养他成人,教给他知识,希望他能撑起人类新的未来。
主人公确实按照他们的规划慢慢长大。他理所应当地进入军校,结识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修习了许多功课,在指挥和机械上天赋尤其出众,并且门门都是第一。那年全帝国军校联考,他顶着“第二十一军校”这个陌生的名字,登顶了所有科目的榜首。
日子本来应该按部就班过下去,直到他十六岁时,驻扎在边缘星系的军队终于因为长期军费短缺爆发出强烈的抗议——他们已经饿着肚子、用着劣质枪械和异种作战太久太久,用人命也难以堆出一场胜利。
而帝国的贵族拿着本应分给他们的军费,躺在中央星,在和风下沐浴着阳光。
他们的怨气积压太久,终于爆发出来,帝国吓了一跳。
为了安抚太空军,同时保住中央星的财富不外流,他们想出一个绝佳的办法:在军校之间开展对抗比赛,谁能获得最后的冠军,谁就能决定帝国几十亿拨款的去向。
听起来很儿戏,事实上还要更加离谱。
因为帝国军校享有着全星际最好的教育和资源,除非他们全体在对抗赛前得了失心疯,是不会输给其它军校的。
而那里的学生基本全部出身贵族,拨款去向由帝国军校决定,只是把钱从一个口袋转移到了另一个口袋而已。
远在边缘星的人都能听见皇室和贵族们的算盘,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一年的军费落空。
就是这个时候,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故事的主人公静静带着此前基本没人听说过的第二十一军校一路过关斩将,杀到对抗赛的决赛,剑指帝国军校。
在此之前,他们遇到许多纸面实力远远超越他们的对手,但每一次都赢得毫无悬念,完全是单方面的吊打。
“星姨,他们这么厉害是因为静静在吗?”幼年的沈慧冒着星星眼问。
“所有人都很厉害,”沈星温柔地抚过女孩儿的发丝,“但他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幼年沈慧前不久学会写字,好奇道:“那静静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靖平的靖吗?”
“安静的静。”沈星说。
沈慧嘟囔:“这个名字也太不酷了。”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沈星说,她的语气轻柔又飘渺,像是走进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那样的人,只要见过一次,便一生都不会忘记。”
“而且我们是在讲睡前故事。”她补充道。
好吧,这确实是个很睡前故事主角的名字。
沈慧眨巴着眼,等待下文。
很多年以后,她才真正明白,睡前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如果将时间尺度拉大,那场万众瞩目的军校对抗赛,也不仅仅是一场荒谬的比赛。
那是未来的联邦元帅梅斯维亚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全星际人的注视之下。
他将从这个赛场上开始,踏上那条荆棘遍地、不可回头的孤独征途。
第028章 第 28 章
电梯上行, 沈慧看着地下七层在视野中逐渐远去,最后变成隐没于脚下的一排光点,终于从回忆中抽身。
她是听着沈星的睡前故事长大的, 那个叫做“静静”的主角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此所有故事里的英雄都应该是他的模样。
可是等故事进行到某个阶段时, 沈星便不再讲了。沈慧听了一场又一场奇迹般的胜利, 完全不满足于戛然而止的剧情,不止一次缠着沈星,追问后续。
——静静有没有打败异种, 有没有带着人类走向新的未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 他经历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旅程,又该迎来怎样盛大灿烂的结局?
他的理想有没有如他所愿,在整个星海生根发芽?
沈星拖了很久, 岔开过许多次话题,只在最后一次做出过回答。
那时她们在慈善医院, 刚刚结束了一场募捐。听众纷纷散场,演讲厅暗了下来, 光屏却还没收起,象征着太空军的金色徽章投射在沈星黑色正装的前胸, 竟然巧妙地对应上了太空军制服的样式与颜色。
在那个瞬间, 总是低眉浅笑的女人看起来忽然像个战士。
“有。”她温柔而坚定地说, “他从未辜负过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期望,兑现了承诺、实现了理想。没有人生来想当卷王,成天打打杀杀,战争结束后, 他只用自由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活在所有人的簇拥里, 过完很长、很好的一生。”
“鲜花着锦、千岁无忧。”
沈慧喜欢这个结局,简直是个童话。
可是……
女孩踩在椅子上,踮起脚尖,手忙脚乱地拭去沈星眼角滚落的泪水,懵懂发问。
“星姨,这么完美的结尾,你怎么……把自己讲哭啦?”
后来沈慧长大成人,学了联邦的历史,也得知了那个不可提及的禁忌名字,便明白沈星为什么会哭。
——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给一个人编织出的美好结局。
在回忆中,电梯从地下七层一路升至顶层。
沈慧走入书房,一眼就看见博古架上那个空了出来的位置。
她想起监管站中的那名苍白青年,自嘲般笑了一声。
对方只是无意间展开的精神力便能让她心生畏惧,不知道真实实力该有多强。不论他真实身份是隐世的高人还是联邦在职的高级将领,都一定很不平凡。
那么联邦史上无可争议的,精神力最为强大的那个人在全盛的时候,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应当会比沈星用语言描述的更为惊艳吧。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沈慧十分遗憾地想。
“沈署长。”
郑管家站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沈慧抬起眼来,恢复了平日的雷厉风行:“什么事?”
郑管家公事公办地汇报:“科技局的几位来了,他们想要去监管站探视一个人,想要请您通融。”
他说得其实已经十分收敛,事实上,来的远远不止科技局的局长一派,整个科技局能叫得上名字的大小官员基本都到了治安总署。
他们来得突然,总署根本没有时间准备接待,只能暂时把人都塞在几间会客室里。
其它来办理业务的公民眼睛都直了,在总署外面等着大新闻的狗仔们更是像闻见了血味的鲨鱼,想要一拥而上。
——沈慧和科技局的局长在竞争行星副长的位置,如今沈慧这里刚冒出一桩丑闻,科技局的人立刻就来了,这可太有冲突了!
不过这么浩浩荡荡地过来给治安署施压,他们的行事作风可真是肆无忌惮。
“探视有探视的手续,走正规途径申请,不必找我通融,”沈慧说,却还是问了一句,“他们想找谁?”
“宋先生,”郑管家在转述时,不由自主露出极大的困惑,“他们说……是来致歉的。”
——
宋连旌吃了给每个监管站例行分发的晚间水果,安稳地躺在床上,翻看着治安署提供的纸质读物,一看一个无语。
《荣耀与使命》、《我的宇宙传奇》、《打开科技的光谱》……
全都是联邦知名人物的自传或者传记,作者他大部分都认识。
毕竟监管站没有太阳晒,也没有猫猫摸,宋连旌百无聊赖之下,翻开其中几本看了看。
有把自己塑造成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超人的;有把自己写成左拥右抱,红颜知己遍地的古早电影主角的;还有的两个人写同一件事写出完全不同的效果,隔空互相骂的。自传大多聚焦于深雨战争时期,他看一圈下来,觉得在自己和那帮作者们之间,指定有人精神错乱。
更过分的是莱恩哈特的那本《打开科技的光谱》,写得语焉不详,每章至少出现十次“那个人”,全程像在哭丧。但通过他非常抽象、自相矛盾的只言片语,又很难看出到底是在哭谁的丧。
宋连旌:“……”
他合上书,震惊地发现就这玩意儿还是某一年的畅销榜榜首,拿过某某文学奖。
……文学不存在了。
他看了一圈,感到眼睛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洗礼。可能看纸质书这种很有学习氛围的事情不适合他这种咸鱼吧,宋连旌麻木地想,彻底在床上物理躺平。
那些离奇自传被他扔在一边,堆在床脚。每本他都翻了两页,只除了最下方一本叫做《星辰之约》的。
作者是楚追,联邦的元首。
书封上,有专家点评这本传记,并对楚追使用了极尽溢美之词。他是一位有远见的领导者,通过仁和的手段化解了联邦种种势力间的矛盾,解决了它初成立时的内忧外患,又为联邦发展打下基础,值得所有人的爱戴……
看完书封,就足够让人失去阅读兴趣了。
宋连旌平躺在床上,在脑子里画岁岁那副机械外骨骼的结构图。
他本来就快要做好了,只剩一点收尾,材料已经买好,等回到修理店后就可以完工。
想到岁岁以后可以自由活动,甚至比别的小猫还要灵活时,他很有成就感。
大概是刚刚看多了别人的传记,现在又闲得长毛,他还是禁不住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打不破的墙,觉得人类的希望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一步也不能退,必须死磕到底。
未尝不是一种傲慢。
到最后终于头破血流,千夫所指,尸骨无存。
人总得从之前的失败中学到点什么,宋连旌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想。从前的一切都已落幕,未来的宏大叙事也与他无关。
到如今,他需要静一静——像是老师们给他起的那个和他本人南辕北辙的小名。
他只想养活一株绿萝,养好一只猫,过最简单无忧的日子。
宋连旌重新将“枕戈”的残片放到衣领之下,缓缓合上眼。吸收了一些曾经的精神力,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又恢复了一点,起码不会因为打一只异种吐血了。
当然,他才不想把宝贵的精神力用在这种地方。
如果能活得再久一些,多享受享受世上快乐的事,这便足够了。
冰凉的残铁片贴在宋连旌的心口,绽放出一点极弱的、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在与他共鸣。
——
中央星,A区住宅。
光屏接通通讯,浮在空中。光芒从通讯对面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照过来,点亮一片昏暗的房间。
一名联邦工作人员的面孔出现在通讯中,十分客气地问:“卫上将,深雨战争的百周年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来同您确认一下,您是临时有事,无法出席这次的庆典吗?”
卫陵洲本人没出现在画面里,只有声音传出来,是他那种经典的不靠谱腔调:“怎么,只说临时有事,你们不给我批假吗?”
近年来,联邦体系里有点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好请年假的。这风气大约是从财阀里起来的,不知怎么,扩散到了整个联邦。
但医学研究院独树一帜,在请假方面十分宽松,予以每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哪怕理由是今天好困不想来上班—。早在百年前,帝国还在的时候,这里是全星际封锁最严密的地方。别说出去度假,就是连离开大楼都需要提前报告,并不一定能同意。
这家伙随心所欲惯了,就算议会有人明文不让他走,他也未必会听,反正该做的事,该完成的项目,他从来一项不落的做好,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他这样的反应显然不是个案,工作人员早有所料,公事公办地追加道:“百周年庆典事关重大,议会期待您能出席。”
“那关我什么事呢,仗又不是我打的,我只是个庸医而已。”卫陵洲说。
“……”
哪怕工作人员有很高的职业素养,也在听见这话时嘴角微微抽搐,十分难绷。
不论是在精神力方面,还是在人类寿命方面,卫陵洲的医学贡献每一项都极为重要,除了他自己,没人敢对他说“庸医”这两个字。
可能大佬就是有一些奇怪的爱好吧。工作人员深吸一口气,继续讲套话:“元首特意给您留了位置。”
“哦,那让楚追留着吧。他在我这儿没面子,我跟他可没对付过。”
工作人员:“……”
您可以不用这么直白的。
但话说回来,卫陵洲确实和楚追关系不好。准确来说,他当年和那位元帅之间水火不容,恨屋及乌,连带着跟对方身边的其他朋友都并不对付,即便是楚追这样的厚道人也被牵涉了进来。
“我懒得陪他们每年演戏,议会那边清楚,”过了一会儿,卫陵洲的通讯端又传来动静,听语气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过场走完没,可以回去交差了吧?没问题挂了吧,我赶着去度假呢。”
工作人员:“……”看得出来,您是真的很急。
不过讲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需要再强调的了,确实如卫陵洲所说,他可以回去交差了,这对他来讲才是最重要的。
卫陵洲挂断通讯,他房间里最大的光源消失了,却并没有彻底陷入黑暗。
卧室内窗帘紧闭,他靠在窗边。光源在不远处的床头柜上,一颗只余一半的残损光球静静悬浮着,赫然是不久前失窃的“枕戈”的智能核心!
残损的光球发出微弱荧光,在夜色里静静闪动。
那种光芒趋近于金色,叫他想起某个人那双独特的眼睛,和那片无边无际的精神海。
卫陵洲沉默地注视着“枕戈”的智能核心,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对机甲的了解很浅薄,但他认识最好的机甲师,见证过全世界第一台机甲的问世。
他很熟悉“枕戈”。
他曾亲眼看着那个人创造出举世瞩目的机甲,开创新的时代,曾经无数次看着他驾驶“枕戈”,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无人能挡。也经历过……“枕戈”损毁之后的寂寂百年。
他知道,这是“枕戈”的智能核心同一个人产生了共鸣。
天上地下,茫茫星海,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望着那颗光球,忽然眼眶发酸。
“你也认出他了,他还活着……是不是?”
第029章 第 29 章
“枕戈”没有回答。
它早就无法回答了。
机身全部报废, 智能核心一半以上损毁,联邦的机甲专家对着能仅剩的一点智能核心研究了十几年,得出的结论都是它根本无法修复。
然而“枕戈”毕竟是独一无二的顶级机甲, 专家们商讨良久,最终找出了唯一一种修复它的可能。
先将机身完整度修复到至少百分之六十以上, 从中导出残存的数据, 对仅存的智能核心进行训练。这难度极高,哪怕有做出了智能核心的祝余亲自把关,也不敢说太有把握, 更何况其他人。
但祝余已逝, “枕戈”机身毁在爆炸里,几乎找不出大的碎片。多数分裂成几厘米到几十厘米不等的残片。将这个尺寸放在整个宇宙之中,就如同在汪洋大海里寻找一微升水, 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枕戈”和它所剩的上百万残片将永远停留在邻近R0996星的那片星域里,同他的主人一起长眠。
于是, 曾经叱咤风云的顶级机甲最后的残骸被陈列在军部展览柜里,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久远到许多人都已经忘了它所象征的胜利与荣耀。
自然也很少有人知道, 叫异种闻风丧胆的机甲“枕戈”, 私下里其实是个话痨。
它的性格完全不像智能核心的创造者祝余——那是个与世无争, 一心研究的好人。更不像机甲的制造者梅斯维亚——元帅阁下说话主打一个气死人不偿命,贵精不贵多。
他和卫陵洲同在前线时争吵不断,“枕戈”总会在旁边和他同仇敌忾。奈何姓卫的庸医欺软怕硬,毫无节操, 和梅斯维亚难分胜负,便转头把帮腔的“枕戈”怼成一个哑火的炮仗。
光球上的光芒沉默地跳跃着, 像是一种提醒——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卫陵洲闭了闭眼,片刻后打开光脑,订好一张去往R0996星的票。
卧室的灯随后亮起,圆滚滚的居家机器人提着行李箱,进来替他收拾东西。
卫陵洲的卧室装潢简洁,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完全不像他会喜欢的风格。精简的装修衬托得卧室空间尤其宽阔,偏偏里面只摆了一张床,墙边挂了好几套手术刀和各种药剂,遍地都是写满了文字与符号的演算纸。
远远看去,不像是个卧室,更像个诡异的实验台。
卫陵洲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是和平常一样不着调,嘴角永远挂着叫人觉得热情而好相处的笑意。
窗外传来烟花冲天的热闹声,庆典快到了,中央星有意要把它办得极为盛大,从现在便开始预热。
联邦军事学院自当年帝国军校的遗骸上建立,如今早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校。
卫陵洲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光球,他不在意“枕戈”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里。”
——
帝国历1015年,帝国军校。
距离军校对抗赛的决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第二十一军校的学生坐在候场室中,已经齐齐换好作战服。
同行的老师们不久前被勒令离开,还在候场室中的只有一群十几岁的军校生,帝国军校的天之骄子们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拜帝国一拍脑袋的荒谬安排所赐,来年几十亿军费的去向,全部压在这一场比赛上。
这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比赛。
好在他们从很久以前起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站在决赛的赛场上,压下了一切担忧彷徨,沉下心最后一遍梳理作战计划。
一名高挑的少年站在星图前。他身形挺拔,黑色短发干净利落,一双金色的眼瞳扫过来,里面写着锐气与毫不遮掩的野心。
他大约十六岁,因为还在抽条,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却并不会叫人觉得瘦弱。在星图的幽蓝光芒映照下,他的眼神极为冷静,却又夹杂着些别的什么——像是蓄势待发的掠食者,随时准备咬断猎物的咽喉。
少年将计划梳理过半,忽然声音一顿。
“有人来了。”他说,抬手一挥,打散面前星图。
他话音落下不久后,门外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外面传来三声规律的敲门。
“帝国军校的人。”一名银发女生皱起眉,看向黑发金瞳的少年,“阿静,见吗?”
“见,当然要见。”梅斯维亚转过身,随便扯了张椅子坐下,“送上门的机会。”
比赛开始前,尤其是这种事关重大的比赛,双方都会极尽所能刺探情报,同时避免见面,以防泄露不必要的信息。
此前,他们对帝国军校的学生做过调查,来参赛的没有太过冒进的人,做不出在开赛前一个小时到候场室找对手麻烦的事。
他们过来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对方既然被动,就有更多破绽可抓。
梅斯维亚眯起眼,心中闪过万千念头,片刻后,他开口:“打个赌吗,希瑟?赌他们来干什么的?”
银发女生——希瑟·罗兰耸了耸肩:“一周份的夜宵?”
“成交。”
候场室的门打开,几名帝国军校学生走进来坐下。
“久仰大名,梅斯维亚。我叫阿希礼,这是我孪生弟弟伊利安。”为首的学生说道,指了指身旁和自己有着相同面容的少年。
他们两个的父亲是位公爵,在贵族中享有很高的话语权。
但阿希礼兄弟在帝国军校饱受尊敬,不止是因为高贵的出身——他们的精神力同为S级,又是配合默契的双子,在赛场上完全是神出鬼没、不可阻挡的一对刽子手。
在这次的对抗赛里,帝国对他们寄予厚望。
“幸会,”梅斯维亚与每名帝国军校生目光交汇,随即一笑,“既然大家互相认识,还要把时间浪费在自我介绍上吗?离比赛开场不到一个小时了。”
阿希礼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你比我想象得更……直接。”
“你用嚣张也可以。”梅斯维亚双腿交叠,说得满不在乎。
阿希礼一哂:“这件事我们并不想开口,但有家族的压力,还是要来一趟。”
他顿了顿,道:“皇室和贵族那边,希望你们能够输掉比赛。”
梅斯维亚挑了挑眉,希瑟看见他在桌子下面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请我夜宵”。
希瑟:“……”
在比赛开始前,皇室已经就同一件事找过他们几次了。
毕竟是十几个亿的财产,再傲慢的人也不会对此掉以轻心。
如果能在开赛前达成协议,确保钱落回自己的口袋里,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他们来问了几次,第二十一军校的人就拒绝了几次。
贵族们为他们的不识时务恨得牙根痒痒,如果不是对抗赛万众瞩目,这帮人又谨慎异常,确实没有让他们找到下手的机会,决赛根本不会有开场的一天。
当然,就算第二十一军校一路连胜,走到决赛,也没人真正觉得他们能赢过各方面都更为优秀的帝国军校。
只是涉及那么一大笔钱的事情,终归还是稳妥为上。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如果你们能够配合输掉比赛,帝国会提供让你们一辈子生活无忧的财富,立刻给你们分配中央星的职位,一开始就是上校,过两年晋升少将——这条路已经铺好,不用担心会有变动。”
“你们一旦拒绝,不管是赢是输,帝国都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你们那时候会怎样,我也不太清楚,”阿希礼一板一眼地转述,“这是家族托我转达给你们的。”
梅斯维亚大概知道他们真正的来意了,却还是问:“你们想说的是什么?”
“边境太空军比贵族需要这笔钱,”阿希礼正色道,“很抱歉,我们在赛场上必须尽力。但无论输赢,我们都会在比赛结束后联系各界,倾尽全力为太空军筹集军费。”
他身后,其它几名帝国军校的学生同时点头,只除了一个黑发灰眸的陌生面孔。
“谢谢你的好意,我相信你们会打得很漂亮,不过请不必担心,”梅斯维亚真诚地说。
“——因为我们会赢。”
阿希礼失笑:“你和传言里一样自信。”
该说的说完,双方互道再见,正要结束这场短暂的会面,却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断。
在帝国军校队伍后排的少年看过来,灰眸中盈满不达眼底的笑意:“这就散场了,我还一句话没说呢。”
他走过来,站在阿希礼兄弟身边,向梅斯维亚伸出手:“认识一下,卫陵洲。”
梅斯维亚知道他,帝国军校的随行医生。
随行医生他们也有,但都是从第二十一军校中选择的,同样是军校生。
卫陵洲却不一样。
他并不在帝国军校就读,系统中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信息,这个人就像是从天而降,被帝国直接安排进来的一样。
也是他们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既然这人主动在他们面前出场,他也没有置之不理的理由。
梅斯维亚一笑,毫不避讳地伸出手去。
他们双手交握的一刻,候场室平地风波乍起,无形的力量流转在整个空间之内,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只有那两名少年面色不变,各自维持着客套、礼貌的微笑。
直到他们双手分开,其他人才感觉肩上一松,长舒一口气。用隐晦的目光打量着不属于自己阵营的那个人,在心里进行估算。
梅斯维亚收回了手,敛眉沉思。
卫陵洲的手上有茧,却没有长在手掌,而在指节与指腹。
使用枪械不会在这种地方留下痕迹,他应该用笔多,或者用刀——不是对付异种的特制长刀,而是极细、极薄,需要特定姿势来握住的手术刀。
他确实是医生,没有军校背景,但精神力却意外的强大。
以帝国如今的科技和光脑的便捷,仍大量使用纸笔的地方也不多,梅斯维亚心念电转,得到了一个答案。
——帝国医学研究院。
他有位老师就出身于此,并执意叫他练一笔好字。
但以卫陵洲的年纪,不大可能是研究员,即便是,走得也绝不是正常途径。那他……
思索间,梅斯维亚就要走回原地坐下,与卫陵洲擦肩而过时,却被对方叫住。
“你不跟我说幸会也就算了,再见也不说吗?”
“真遗憾,”梅斯维亚彬彬有礼,却一步未停,“我比较希望和你,再也不见。”
卫陵洲:“。”
这场对话不欢而散。
等帝国军校的人回到自己的地盘,两边沉默的候场室同时热闹起来。
“那个医生怎么样?”
“你怎么看梅斯维亚?”
梅斯维亚抽了张湿巾,细细擦了一遍刚才握过手的地方:“自大。”
希瑟:“……”
卫陵洲幸灾乐祸:“那家伙狂得很,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
阿希礼:“……”
“谁问你这个了,”他说,“试探出什么了?他的精神力和你比怎么样?你能拦住他的攻击吗?”
“难说,”卫陵洲打了个哈欠,“不过他要是眼睛不瞎,应该能探到我的底细——攻击型精神力真占便,用你们备用的作战计划去吧。我只负责你们不要一个照面被就那个暴力的家伙一套带走,可不管输赢。”
第二十一军校那边,希瑟发出相似的疑问。
梅斯维亚:“精神力不弱,是保护型的,没法正面参与战斗,但会给我们带来困扰。”
希瑟等人表情凝重。
他们此前已经猜到这个帝国特意安插进来的医生对比赛会有影响,却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保护型精神力很稀缺,普遍强度较低。但一旦达到一个阈值,就是令人趋之若鹜的绝佳屏障兼超高效医疗兵。
这意味着,只要卫陵洲在场,他们打在帝国军校身上的所有攻击,效果都会被大幅削弱。
在本来就武器落后的情况下,这是不能再坏的消息了。
“必须先对付他,”希瑟说。
梅斯维亚点了点头,从桌面拿起手套带上,黑色半掌手套遮住他的整个手掌和第一指节,只露出玉石般的修长手指。
距离决赛开始只剩不到十分钟,梅斯维亚在大腿外侧各别了一支比赛用枪,自刀架上取下长刀。
“整体计划不变,我去干掉那个医生。”
刀锋寒光凛冽,映出他杀气腾腾的笑。
——
R0996星,治安总署。
宋连旌做了很长一场梦。
重生以来,他的睡眠还算不错,没怎么做梦,也不再常常耳鸣。
大概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从“枕戈”碎片上吸收的又是他从前的精神力残留,才会梦见以前的事情。
他梦见伊利安浑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阿希礼撕心裂肺的喊声从通讯中传来。他梦见希瑟满脸悲恸,句句诘问;梦见楚追……
他还梦见了卫陵洲。
一个双目赤红、奔下星舰,穿着防护服在一片漆黑的宇宙里跌跌撞撞、不知在寻找什么的卫陵洲。
哦,这个比较假,可能做梦到一半开小差去了。
宋连旌漫无目的地分析着,睁开眼,头顶还是监管站那陌生的洁白天花板。
监管站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没过多一会儿,监管站的大门开了。
这一次,外面站着的不止沈慧,还有郑管家和几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陌生面孔。
宋连旌环顾四周,从人群后排看到了瑟缩得只剩一点点的格莱特。
这些都是科技局的人?自己会进来不就是他们搞的事吗,现在又在演哪一出?
没等他多说什么,科技局局长抢在沈慧前先热情开口:“宋老师,这一切都是误会!”
他命人把格莱特拎出来:“都是这个家伙心术不正,受人贿赂,自作主张,去找咸鱼修理店的麻烦。眼看乔治亚小同学过于优秀,事情将要败露,甚至不惜往您身上泼脏水,说您是勾结‘指挥官’的恶人!”
“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们如今已经查清一切,科技局绝不姑息纵容,这个家伙全凭您的处置。”
格莱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满脸不甘心地大喊:“宋先生!您不要信,他才是策划一切的人,我只是替他办事!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打工人,怎么可能拒绝他的要求呢?!”
他俩各自喊了一圈,吵得宋连旌心烦。
要清算咸鱼修理店的时候明明很有气场,当工会的会长快活得很,现在倒来自称打工人。怎么,打工人是什么免死金牌吗?
他懒得管这些,看向唯一一个有可能干人事的沈慧:“沈署长都听见了?造谣、诽谤,都应当由治安署处理吧?”
虽然科技局那伙人给他扣的帽子还真不属于造谣,但这不是重点。
“我会查清一切,给您一个交代。”沈慧肃容道,“您的嫌疑已经洗脱,可以离开监管站了。”
宋连旌在监管站这半天待得挺舒服,但回咸鱼修理店躺平显然更加诱人。
他出来得太突然,咸鱼修理店的人还一概不知,跟着郑管家走到治安总署门口时,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雨,不是适合自己走回去的天气。
“宋先生,我给您备车?”郑管家试探道。
不等宋连旌回答,科技局的局长又带着身后一群人冲了过来。
他毕竟和沈慧同级,又是联邦的二级公民,不是随随便便,说查就能查得了的。
他在宋连旌身旁站定,小眼睛里写满谄媚:“宋老师,治安署的飞梭太招摇,不如让我代劳,送您回去吧?”
“我的飞梭上已经备好茶水餐食,就等您大驾光临!”他急切说道,“各种口味的营养液我们都有,各个星系、各个年代的美食也都备齐了,只是不知道您喜欢哪种,如果您……”
一字一句,都有意无意地试图探知宋连旌的身份。
……这又是把我认成什么人了?
相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宋连旌本来已经麻木了。
但大概是因为做了不尽如人意的梦,又被吵了很久,他今天格外没有耐性。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是谁?”
细雨如丝,长发青年站在雨幕之后,声音却有种要将一切冻住的冷冽。
“我敢说,你敢听么?”
第030章 第 30 章
雨声淅淅沥沥, 治安总署门口水汽氤氲,明亮的灯光被蒸腾雾气笼罩时,像是罩上一层柔光滤镜。
宋连旌侧头看过来, 在灯光下,他五官深邃, 眼若桃花, 分明是不该有攻击性的长相。
可他的视线穿过迷蒙水雾,依旧锋锐而凌厉,像是能斩断水流, 也要斩断前尘。
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处事方式, 宋连旌摆烂了,躺平了,他什么都不在乎, 只想在边缘星安稳平静地过日子,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黑户。
但总有人不信, 要追问一句“宋连旌”到底是谁,究竟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有答案, 闯入边缘星的异种说出来了,所以它死了。
宋连旌睫羽微垂, 等待着科技局局长的回复。
局长莫名心中发寒。
当上局长的这些年, 他习惯了别人观察他的脸色, 揣摩他的喜好。即便有挖空心思想要讨好谁的时候,也是对着莱恩哈特先生那样名满天下,在整个联邦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像宋连旌来道歉的心不诚恳——能引起莱恩哈特那么大的反应, 宋连旌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是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查出对方的身份,所有资料都指明宋连旌和官方系统里列出来的一样, 是个在空难中幸存的贫穷黑户。
他混迹黑街,在快要倒闭的破修理店工作,听说平常也不干正事,除了四处蹭吃蹭喝就是躺着晒太阳,实在不像是一位高人——哪有高人会活得这么落魄。
尽管心里再三告诫自己,宋老师也是绝对惹不起的人物,对着一个躺平得十分彻底的家伙,科技局局长的态度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试探的方式明显了一些。
他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哪怕宋连旌看出来也没有关系,毕竟他连咸鱼修理店那样的破地方都能待得下去,为人想必十分随和,不会计较这一点点小事。
对方的反应确实平静,只是没来由叫他觉得害怕。
好像他只要再多问一句,就会被立刻灭口一样——对,就是这种感觉。在半天之前,如果有谁指着系统里那张略带病气,笑意温和的脸和局长说,这个人能把你灭口,他是绝对不信的。
可是如今,面对着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瞳孔,他竟一点也不怀疑。
不怀疑对方的杀意,也不怀疑对方能做到这一点。
“这、这只是一个误会,宋老师,”局长艰难地找回声音,陪着小心,“我只是担心您会对飞梭上的环境不满,想再确认一下,没想道冒犯了您。但您放心,我绝对没有一点窥探您身份的意思,绝对没有!”
宋连旌轻轻“嗯”了一声,表情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有什么身份?”
他笑起来很好看,但局长见了,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窟。
“没有,当然没有!”他顺着宋连旌的意思说,“您能有什么身份呢!您只是一个平凡,不,普通的联邦人,咱们大家都一样!您看我,我也是普通人!”
“谦虚了,我觉得普通人压力还挺大呢,”青年慢条斯理的,说话像是在聊闲天,“万一被谁看不顺眼了,日子可不好过。”
……这是点自己呢。
科技局这半个月都干了什么,局长还是有数的,他在心里默默擦汗,连忙说:“您多虑了,我们科技局办事,讲究公平公正公开。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连累一个普通人。之前的事都是误会,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把治安署、常胜、格莱特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果不是这几个家伙不做背景调查乱怂恿,不办好事,他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那就好,”宋连旌淡然道。
“那……还是我们的飞梭送您?”局长问。
“不用,打车了,”宋连旌在光脑上点了两下,有礼貌地说,“下雨天和你同路,我怕遭雷劈。”
巧合一般的,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科技局局长:“……”
好像被骂了,不确定,再想想。
治安总署门口的狗仔本来就没散,再加上科技局的人来得兴师动众,在附近蹲点的人尤其多。
他只想找个地方过安安静静地日子,在这种时候,疯了才坐治安署或者科技局的车。
出了治安总署这扇大门,外面就全是人。宋连旌跟着郑管家走到一条总署一道人烟稀少的后门,上了叫来的飞梭。
门关上,飞梭内的暖风吹来,宋连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师傅,去咸鱼修理店。”
“咸鱼修理店?今天上了好几次新闻的那个?”司机很热情地说,“感觉那儿很多怪人,我还想去吃瓜呢,可惜太偏了导航指不出来。”
上了很多次新闻的“怪人”本人:“……”
“没事,我认路。”
“那我不设导航了,你自己看着点地图,”司机说,“自己指路不走平台,星币怎么转我?”
宋连旌镇定地给乔治亚和纪小游发完消息,收起光脑:“到付。”
——
宋连旌回到咸鱼修理店时,时间已经不早。
但他在监管站睡过一觉,没有什么困意,收拾了下午采购回来的东西,按照此前的构想,做好机械外骨骼的最后一部分。
他隐隐觉得这样好像是在加班,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在处理店里的单子。外骨骼早一点做好,岁岁就能早点自由活动,这才是最重要,也是他最关心的。
正想着,有厨房里响起一点动静。宋连旌回过头,看见储藏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岁岁从里面探出头来,嘴里叼着条小鱼干。
一人一猫视线相撞,宋连旌:“……”
他无奈地叫住小猫:“你今天吃太多小鱼干了,而且都没喝水。”
饮水机里的水和他出去时比起来,没有一点变化。
岁岁假装没听见,把头一缩,躲回储藏室里。
过了一分多钟,小鱼干消失了,岁岁带着满嘴渣子慢悠悠走过来,绕着宋连旌腿边喵喵叫。
眼看他没动静,干脆整只猫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叫得很夹子:“喵~”
宋连旌:“。”
猫真的很会撒娇。
他抽了张纸,蹲下身给岁岁擦了擦嘴,然后认命地开始梳毛。
距他们两个相遇也就半个多月,但岁岁是只很有生命力的小猫,现在看起来比之前已经胖乎了不少,一身银黑相间的毛也有了光泽。
猫的体温比人高一些,当然更比他这种病秧子热乎。宋连旌摸着岁岁软软的肚皮,感觉自己像在抱一个小火炉。
除了“枕戈”那个一般不被判定为生物的小傻子外,他从来没养过什么东西,想要养活绿萝来源于一种偏执,却偏偏不遂人愿,养一株死一株。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只小猫,可是在醒来那天,在航空器的废墟里遇见岁岁,是他觉得最幸运的事情。
他可以花一整天时间和岁岁待在一起,看它变得越来越健康,再长胖一点。希望它身边有越来越多可以托付的人,哪怕自己不在,也能过得很好。
宋连旌想,这就是他如今最大的心愿了。
他仔细检查了已经完成的外骨骼,确认没有问题后抱起岁岁,极有耐心地替它安上,然后一点点替它调试,教它适应新腿,好好走路。
第二天六点多钟,照例早起的乔治亚一开门,便被一只银黑相间的小猫扑了满怀。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岁岁,看见它一条银光闪闪的后腿。
乔治亚下意识环视四周,长发青年翘着腿坐在楼下,笑吟吟地向上望。
“岁岁等不及要给你展示它的新腿了。”
外骨骼造型流畅,通体呈银色,里面还搭载了一些其它模块,时不时会随着小猫的动作亮起光来。
确实很酷,很赛博朋克,现在联邦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这种风格。
但乔治亚是内行,看东西不止表面。
除了工艺和造型外,那副外骨骼的内部结构其实极为复杂,功能繁多,说是小型机甲也不为过。
乔治亚只从外表看了几眼,就发现了好几种警戒、防御、和进攻的功能,就差再安副翅膀,让岁岁在天上飞了。
乔治亚:“??!”
他收回前言,正常民用机甲都比不上这幅小型的机械臂。宋先生到底对猫溺爱到了什么程度,下一步是不是要让岁岁去开军用机甲了?
但他的吐槽只在心里,在感慨的同时,不忘关心宋连旌:“您怎么现在就起了?”
“哦,我没睡。”
“这怎么行!”乔治亚立刻顾不上配岁岁玩了,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把宋连旌往上推,“您需要足够的休息才能有健康的身体,不能学小纪熬夜!否则我今晚就不替您去买蹄花汤了!”
哪怕是熬夜做机甲,啊不,机械外骨骼也不行。
宋连旌:“……”
他拖延了一下,从座位上慢悠悠起身,回自己床上躺着去了。
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嘴馋的人,只是真的有点困了,绝对不是因为被蹄花汤威胁到了。
乔治亚替他轻轻关好房门,临下楼前想起来件事:“宋先生,我们店的会计昨晚早些时候回来了,您的工资要涨,有些手续要见了他才好办,他也有些流程要跟您说。”
“下午五点左右您能起来吗?他叫王算,就住在您隔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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