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
楚云腰的想法很是简单就?被解决, 旁人却仍有许多想要?的。
约莫是瞧着皇后殿下很好说话,有人大着胆子提议:“殿下,不知咱们绮罗铺能不能再多招些绣娘呢?姐妹们还有好多好主意, 只手脚跟不上脑子,平日光忙十色锦都快顾不过来了, 更别说做别的了……”
此话引得众人应和:“是呢是呢,民妇早些?年学了一门织缎子的手艺, 做出来的锦缎要比当下流行的细腻许多,奈何也是一项费时?费工的, 掌柜看过就?不许了,只叫民妇专心纺十色锦!”
说话的人怕楚云腰不相信,匆匆行了个礼后, 又快步跑回她自己的小工位上,在篮子里翻找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拿出一片巴掌大小的布头来。
妇人小心将布头献上, 不等递到皇后手上, 却见裴鹤羽忽然上前一步, 将妇人挡在两?步之外,这才把布头默声接过, 转身交到楚云腰手里。
他这一番举动?叫在场众人全是一愣,绣娘们蓦然升起两?分惶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默念起与皇后殿下的距离。
而楚云腰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眉眼间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将注意力落到布头上, 指尖一捻, 果然与寻常锦缎有所不同,除去细腻许多, 便是光滑和光泽也皆略胜一筹。
她?忽然想起宁昭仪的需求,若只论布料的舒适度,这锦缎或比十色锦更合适,她?抬眼问道:“不知这锦缎是用何物织出来的?”
献布的妇人定了定神,言语比之前更谨慎了些?:“回殿下,就?是寻常锦缎会用到的材料,不过这里面加的春蚕丝有些?讲究,只要?春蚕头两?个时?辰吐出的丝线,再经筛选,几次纺织,便是熟手,纺这一匹缎子出来也要?一个半月的功夫,比十色锦更长些?。”
“殿下若觉麻烦,民女还知道一种桑蚕丝锦。”正说着,一个长相文文静静的姑娘站了出来,瞧着十五六岁的样子,是这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
不等楚云腰发问,她?先做了自我?介绍:“民女水柔,家中从事走商行当,娘亲来自两?浙,也是纺纱的熟手,两?浙素来盛产丝锦,这桑蚕丝锦便是他们那边极流行的,经久不衰,只因与京城相隔甚远,便是运来了,价格也要?高昂许多,如今只在一家富贵人家流行。”
“你是说——”楚云腰眼前一亮。
说起这桑蚕丝锦,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就?说宫里的娘娘们,偶尔也能得到两?匹,还有她?的未央宫,春衣夏衣中也有用桑蚕丝锦制的衣裳。
水柔道:“民女是觉得,要?是咱们铺子能自行制出桑蚕丝锦,便可?以免去运输过程中的花销,届时?便是把定价定得低一点,也是有很大利润的。”
此想法与楚云腰所想不谋而合。
她?按捺住心底的惊喜,复问道:“你刚刚说你娘便是从两?浙来的?那如何不叫你娘也来绮罗铺做工,可?是家中离不得人?”
水柔眸光一暗,低落道:“回殿下,娘亲她?早些?年为了补贴家用,常在夜里做针线,时?间一长便伤了眼睛,到现在只能看见一点模糊影子,做不了什?么针线了……”
“不过殿下放心!民女的手艺全是从娘亲那里学来的,这几年又是常净手,手艺并不比娘亲差,定不会误了殿下生意的!”
她?生怕被质疑自己?的水平,转身就?要?找她?纺的十色锦来证明。
楚云腰赶紧将她?叫住:“我?信我?信,别慌张,你能在这边纺十色锦,定然是有真本?事在的,别怕我?——”
但真论怕不怕,显然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好的。
然不等她?把软料缎子和桑蚕丝锦记下,又有旁人毛遂自荐了。
能进绮罗铺的绣娘本?就?是百里挑一,而能在最?里间做工的,随便一个放出去,也是能撑起一间小绣坊的,谁手里没有一两?个看门手艺。
这厢碰见皇后亲临,欲在皇后面前留个印象也好,被旁人影响的也好,总归是有着说不完的主意。
说起刚刚店外的拍卖,原来也是阿九临时?出的主意。
绣娘们上工的时?间跟绮罗铺开门时?间一般,今早大家在后院吃过早饭,就?听前头的伙计来找掌柜,说是等在店外的人可?是太多了。
掌柜正为如何将今日新上的两?件新衣卖给?谁而愁眉不展,就?听阿九提出,不妨跟当铺那边似的,行些?拍卖的手段,这样夫人小姐们凭本?事抢新衣,也不存在迁怒铺子之类的了。
还有拍卖的上限下限,也是绣娘们商量出来的的。
她?们也怕这新衣价格卖得太高,将来降不下来,反会失去好多客人,倒不如定一个大多数富贵人家都能付得起的价格,两?三千两?银子,稍微攒一攒也就?有了。
短短半个时?辰,楚云腰就?听了十几种布料,听过的没听过的,简单的复杂的,各有各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都是能充当镇店之宝的存在。
楚云腰努力不在外人面前失态,只嘴角还是越扬越高:“好好好,你们说的可?太多了,我?一时?也记不下……不就?是多招些?绣娘,这个我?记下了!”
“等过几天我?回去就?叫人去张罗这事,到时?候怎么安排再听你们的意见,还有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新料子,你们若是愿意在绮罗铺售卖,我?也不占你们便宜,就?按市价买了你们的手艺,不过不是买断,等将来你们离开了绮罗铺,还能在旁处出售。”
至于说会不会有对?家把这边的绣娘挖走?
楚云腰却是觉得,只要?绮罗铺给?出的福利足够好,又有皇后的庇护在,这些?绣娘定然知道留在哪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直到傍晚,楚云腰才算从绮罗铺脱身。
绣娘们想送她?出来,楚云腰好说歹说才算把人劝住,又答应等以后有机会再来,若哪日宫里要?从绮罗铺采买布料了,就?请她?们去宫里。
如此,才让众人止住脚步。
只在楚云腰的身影从后门消息后,绣娘们少不得感叹一声:“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皇后殿下,殿下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谁说不是呢,阿九你之前是不是还见过殿下?可?是也跟今日似的?”
阿九落寞地收回视线,低声道:“我?能有今日,正是因为殿下开了招女工的先例,不然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殿下菩萨心肠,最?是心善了。”
众人皆是点头赞同,不由期待起下次见面来。
再说楚云腰那边,她?在裴鹤羽的陪同下再次上了马车。
她?不曾想到会在绮罗铺耽搁这么长时?间,原本?还想着去红嫣阁等处,如今也只能作罢,转吩咐车夫驾马往城外去,才好去京郊的庄子里过夜。
绮罗铺一行,只叫楚云腰大开眼界。
原本?她?还生怕那素衣的十色锦不好纺,都想好如何安慰鼓励绣娘们了,哪成想她?眼里的难题,到了绣娘们口中,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反是绣娘们的其他提议,才是能将绮罗铺推向更高处的基石。
只是比起绮罗铺的以后,更叫楚云腰在意的,还是绣娘们本?身。
就?像最?开始那妇人说的,她?明明有新手艺,只因掌柜觉得耗时?耗力便直接拒绝了,只叫她?们专心纺织十色锦。
谁又能说,那些?新料子就?一定比不过十色锦?
说白了,无非还是绣娘们在店里没有话语权罢了。
——话语权。
绮罗铺的一时?见闻,何尝不是一个家庭、一个士族,乃至整个时?代的缩影?掌握话语权的从来不是有真本?事的人,而是所谓的父夫君,以及天生从阶级上就?高人一等的那一小部分。
楚云腰急切地感觉到需要?改变什?么,可?又寻不到切入点。
她?倚在车厢上若有所思?,便是马车抵达京南别苑,一时?也没发现,还是被裴鹤羽叫了好几声后,她?才猛然回神:“你说什?么?”
裴鹤羽视线向下,沉声重复道:“夫人,京南别苑到了。”
“京南别苑……”楚云腰眼神有些?空洞,却是脑中灵光一现,“我?们这是来了京南别苑!”
她?记得上次出宫时?发落了一个庄子里的管家,而就?是这京南别苑的新管家,乃是她?亲自挑出来的巧依。
一个本?没有任何话语权,只因能力出众,便得以上位的小姑娘。
裴鹤羽不解:“小人在出城门的时?候问过夫人,是夫人说要?来京南别苑的,夫人可?是要?改地方?”
“没有。”楚云腰吐出一口气,“就?是要?来这。”
说完,她?也不等裴鹤羽搀扶,率先下了马车。
她?今天是出宫的第一日,来京南别苑也是临时?起意,可?以说整个庄子里没有一人知晓她?的到来,之后所见,便是庄子最?稀疏平常的状态。
裴鹤羽拿了她?的信物上前叫门,待大门打开后,又喝住了欲到里面通传的门房,冷面道:“不得喧哗!”
门房碍于信物,只能见他和楚云腰一路直奔内里,等他能给?管事传话了,楚云腰她?们早到了里面,左右岔路,往左通往别苑后的田地,往右通往贵人们来此时?的住处小院。
别苑新光景
楚云腰不作他想, 径自往左边走去。
眼?下已是?日暮,庄子里的下人们做完一天的活儿,要么是?靠坐在一起说说闲话, 要么是麻利地收拾东西回房休息。
楚云腰虽是?来过一次,可真正见过她的只占小部分, 便是?这一小?部分人里,晓得她身份的也是?寥寥无几, 眼?下见她走过,也只当是从外面来的客人, 浅浅瞧上一眼?,就不多关注了。
自打进了内院,楚云腰的脚步就放缓了。
别苑内的情景看似与上回?一般, 可?楚云腰还是?眼?尖地发现,院里的下人腰间都别了一块小?腰牌,上面写着诸如“内一院”“外二院”等字样。
腰牌不同, 下人所处的位置也不同。
楚云腰猜他们是?分了从?属, 又根据腰牌上写的字样, 负责不同位置的活计,只是?到?了下人们回?房休息的时候, 她也无法亲自印证猜想。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着,她和裴鹤羽很快就到?了庄子后面的田垄边。
楚云腰本以为?到?了这个时辰,庄子里的佃户们一准儿也是?早早歇下了,却?不想入眼?所及,皆是?一片热火朝天。
只见田垄边上立起了火把, 火把上的焰火燃得极高, 周围一片亮堂,而火把外面又罩了一层打湿的布罩, 防止火星溅到?地里。
距离火把不远处的位置另有七八口大铁锅,其中两口是?熬得极浓稠的玉米粥,四口是?炖得软烂入味白菜粉条,另有两口锅里竟是?拳头?大小?的肉丸子,两个就能装满一碗。
有那累得抬不起手指的佃户走过来,刚走过来不等开口,庄子里的下人就利落娴熟地拿了两个海碗来,一碗玉米粥,一碗白菜粉条肉丸子,再在上面盖三个杂面馍馍。
“吃好喝好,不够再来!”
“哎哎好——”佃户把手上的泥灰擦在衣袖上,瞧见后面还有旁人,也不多说,接过两个满满当当的碗,很快往南走去。
楚云腰这才看见,原来南边有两块田地荒着,上面摆了几十个矮木桩,木桩前还有小?板凳,正好能把饭碗摆在木桩上,坐在板凳上吃饭。
不等楚云腰上前打探,却?听那负责盛饭的人大声吆喝道:“还没吃晚饭的快点来领饭菜了!今天有大肉丸子和玉米粥,管好管饱,错过今儿又是?十天后了!没吃的趁热快来——”
此话一出,在地里忙活的佃户们皆是?抬头?。
早早吃过的呵呵一乐,砸么砸么嘴,仍能回?忆起那大肉丸子的美滋味儿,又是?欢喜能吃到?这等好东西,又是?遗憾没能叫上家?里婆娘一起来。
而那没吃过的再也把不住矜持了,三五步跑过去,分饭时还要问一句:“卓哥儿俺想问问你,俺媳妇儿今儿身子不舒坦,在后头?草屋里歇着了,她就歇了今儿一天,俺能给她端碗饭去吗?”
“家?里人不舒坦?找庄子里的郎中看过了吗,有没有大碍?”
“看过了看过了,咱们可?记着楚管家?的吩咐,大灾小?病都不能含糊,俺媳妇儿一说不好受,俺就请郎中给她看过了,就是?小?伤寒,可?能是?昨晚下工太?晚寒到?了,歇半天就能好。”
“那就成。”盛饭的人说,“那你先去吃,我记着给你留一份菜一碗粥,等你吃完了再来拿,趁热给你媳妇儿送回?去。”
“好好好,谢谢卓哥儿!”
不一会儿功夫,田里的人就少了一半。
这一半都是?领了晚饭去吃饭的,树桩子那边没了位置就立在田垄上,先唏哩呼噜吃一口热粥,整个人的肚子都暖和了,然后还有白菜粉条跟肉丸子,就着杂面馍馍来上一口,美得很!
有肉有油,放在他们自己家?,那都是?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好玩意?儿,可?如今每隔十天就有一次,要么是?肉丸子,要么是?炖肉,上回?还有极肥的猪脚汤,又鲜又糯,吃上那么一口,简直跟做梦似的。
大家?伙忙着吃饭,也顾不得闲聊的,往往等把两个碗都吃得干干净净了,才会一抹嘴,转头?跟旁边人说一句:“这大肉丸子可?真香!”
铁锅旁边有收碗筷的篮筐,佃户们吃完再把碗筷放回?去。
更出乎楚云腰意?料的是?,这些佃户便是?吃饱了也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除了那个要给媳妇儿送饭的先走一步,剩下那些全是?搓一搓手,拎上手边的锄头?弯刀,转身又回?了地里。
“这——”楚云腰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有何等动力驱使?着他们,叫他们天黑都不休息,干了一天活儿还是?干劲儿十足。
她本以为?自己四处看看,就能清楚京南别苑的情况了。
哪成想走了这一道下来,奇怪的画面是?越看越多,偏生光她和裴鹤羽两人,谁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正当楚云腰琢磨着是?到?前头?找佃户问问,还是?直接回?主院寻巧依来。
她忽然看见远处出现几个零零散散的火把,那边的火把不比田边,都是?些小?火焰,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却?是?越来越近。
随着火把靠近,来人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是?巧依正在核对这一季度的账目,骤听门房的管事来报,说有两个持有主家?信物的人进了庄子,又不许他们通报,直愣愣往内院去了。
巧依一听这话,忙问道:“可?是?素衣姑姑来了?”
“不是?素衣姑姑,小?人认得素衣姑姑的模样,是?一男一女?,那女?子有些面熟,只小?人实在想不起来了,就是?挺年?轻,甚是?貌美。”
话音刚落,巧依心口当是?一跳,下意?识斥责道:“放肆!”
“主家?来的贵人,岂是?你能肆意?评断的?我且先去寻人,等回?来再发落你!”巧依顾不得门房管事,赶紧从?桌案后出来。
她带人一路寻一路问,终于找到?后面的耕地这边来。
远远的,她就瞧见两个独立于人群的身影,走得越近,她就越发肯定心底的猜测,连带着整个人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等巧依走到?楚云腰两步外,她已是?双腿发软,双手浸满了冷汗。
“奴婢——”她下意?识便要跪拜,偏偏不等她屈下膝去,一直侯在后面的裴鹤羽蓦然有了动作。
楚云腰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好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就到?了巧依身前,又抬手搀住她的小?臂,生生止住对方的跪拜。
裴鹤羽将人按住后,很快便松了手,稍稍颔首,又是?不声不响地退回?楚云腰身后,半垂着脑袋,轻易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有了他这一番动作,另外的人也相继有了反应。
楚云腰无意?将她的身份暴露在众人面前,见状不觉松了一口气。
而巧依也回?过神来,面上染了一丝羞赧,最后只福了福身,细细道一声:“巧依见过夫人。”
这边的动静早惹来佃户和下人们的注意?,如今更是?纷纷猜测这是?哪位夫人,能叫楚管家?这般敬重,趁着夜色少不得多多打量几眼?。
这一打量可?不要紧——
这不就是?上回?跟他们说要招女?工的贵人嘛!
还有那想跟巧依打招呼的,几次试图上前,奈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不远不近地侯在一侧,且看看后头?还有没有时机。
然下一刻,就见巧依上前跟楚云腰低语几句。
楚云腰转头?看了看后面的田地,沉吟片刻,缓缓点了头?。
巧依面上露出两分笑,赶忙回?头?吩咐道:“快快在前引路,伺候夫人去主院!再叫厨房备些好消化的夜宵,尽快送过来!”
说着,她又转头?问:“夫人可?是?食了晚膳?”
楚云腰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说简单吃点就好。
巧依本是?落在楚云腰后面一步,可?楚云腰对京南别苑的一应变化实在好奇,这样一前一后说话又极是?不方便,索性把她叫到?前面来。
“我刚刚看好些人腰间都别了木牌,可?有什么深意?吗?”
巧依笑道:“殿下好眼?神,咱们庄子里的下人确是?重新分了管事和院子,为?了方便管理,又给他们编了号牌。”
为?了方便解释,她把左右举灯笼的几人叫来,将他们的号牌全收了上来,复递给楚云腰仔细查看。
“殿下且看,这号牌正面是?写了归属的院落,后面便是?各自的名姓,最底下这行小?字则是?他们上头?管事的名字,若是?出了事也能第?一时间追责。”
楚云腰垂眸一看,果然如巧依说的那般。
巧依又道:“这是?两个月前才开始施行的,是?因奴婢清点庄子里的下人人数,发现各院的仆从?数量全都不一样,有那一大个偏院只有两三个人打扫的,还有那一人打扫两个院子的,实在乱套。”
“奴婢便想起之前听素衣姑姑说过,宫里的宫人都会有各自的腰牌,既是?出宫时抵押在内侍司的凭证,也是?他们在宫里行走的证明。”
“于是?奴婢便仿着素衣姑姑说过的腰牌,给庄子里的下人们也发了一枚,这样把所有人重新编号,也方便众人明确分工、各司其职了。”
听其解释,与楚云腰最先想的大差不差。
楚云腰只问:“那从?发了号牌后,庄里人员的管理可?有变得简单些?”
“这两月看着是?好很多了。”巧依举例道,“奴婢根据各院的大小?,配置了不同数量的下人,像是?主院那边常年?打扫的有三十人,前院后院虽大,可?活计有限,就只分了十人。”
“奴婢曾带人突然检查过,只需把人叫到?跟前来数一数号牌,立刻就能知道少了第?几位,到?时再跟名册上一核对,顿是?能发现是?谁偷懒了。”
“再来这边的号牌每月需要替换一次,从?属院落不变,但牌号是?要改变的,这样同一个院子的人便要时刻记着左右是?谁,若有那从?外头?来想冒名顶替的,也能第?一时间被人发现,少了许多隐患。”
楚云腰未曾想到?号牌还有这等左右,甚是?惊讶地应了一声。
“那佃户们又是?怎么回?事呢?”她继续问道,“这天都彻底黑了,如何大家?还在地里卖力干活?我看着还有人给他们分饭,这又都是?如何安排的?”
“说起佃户们卖力干活,其实主要还是?殿下的新策起了作用。”
巧依把号牌还给左右下人,回?到?楚云腰身边,又是?细声解释道:“自打殿下要施行佃户新策的命令下来,别苑里的佃户全都兴奋了。”
“您之前在庄子里开了启蒙学堂,好些佃户都把家?里的孩子送来了,他们承了您的大恩,对您的话自是?深信不疑,一听说您要改策,大家?伙全无一点质疑,打早就鼓着一股气,要在新一年?干出一番成就来了!”
“这既是?报答您的诸多恩惠,又能给自家?多谋些粮食,可?是?两全其美!”
“这不虽还没到?春耕的时候,但庄子里的佃户们早早就开始了翻耕土地,前不久衙门放种,管事才去衙门把粮种领回?来,刚一进府就被佃户们围起来了,全是?为?了领种来的,争取能多要些良种。”
“至于您刚刚瞧见的场景,奴婢早就跟他们交代?过,时候还早,无需这么赶工,可?大家?伙憋了一冬天,好不容易快到?春耕了,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哪里肯听奴婢的话,嘴上应得好好的,这不一转头?又扎进地里去了。”
巧依嘴上说着不满,可?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去过。
毕竟手下负责的佃户们认真肯干,她这个做管家?的,也算是?在主人面前露脸了。
“奴婢实在没法儿,只好从?外面请了两个郎中来,又交待佃户们身子若有不适,千万不能拖,这样才能早些医治早些康复,再继续努力耕种了。”
“还有殿下看见的饭菜,那是?为?了叫佃户们多省心才准备的,奴婢自作主张,给他们提供了一日三餐,每人每天五文钱,可?以用粮食抵,也可?以先赊账,等秋收了再还。”
“至于这一日三餐,一般都是?两菜一汤加干粮馍馍,两个菜大多数时候都是?素菜,每隔十天才会有一次荤腥,汤水就是?玉米粥或米麸粥,有时也会是?掺了油花的疙瘩汤,往里面泡两个干馍馍,在这初春的季节极是?舒坦。”
伙食或许算不得多好,但胜在量大管饱。
而每人每天五文钱对农家?来说,听着可?能是?多了些,可?要是?换成他们吃到?嘴里的粮食,到?底还是?庄子在赔钱,全靠巧依的善心撑着。
巧依打心眼?里觉得皇后是?个慈悲的,可?这时又怕她不愿意?,嗫嚅两声:“殿下要是?觉得不好,奴婢往后就不管他们的饭了……”
楚云腰回?过神来:“不是?,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甚好,这可?全是?你的主意??”
巧依不解其意?,但还是?诚实道:“殿下明鉴,这全是?奴婢一人的想法,但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佃户们吃饱喝暖了,干活也更有力气了。”
“而且奴婢最开始就说了,这是?宫里的皇后殿下的主意?,如今咱们庄子里的二三百号佃户,全是?念着殿下的恩惠呢。”
楚云腰不觉一怔:“何必——”
“奴婢时刻记得奴婢的今天是?怎么来的,再说若非知晓殿下心善,奴婢也不敢私下里做决定,故而佃户们倒也没有谢错人。”
楚云腰扭头?来看,正好对上巧依眼?中的濡慕。
“……”不知怎的,她心底却?是?蓦然一紧,喉口微哑,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号牌和佃户那边,另有学堂等处,巧依全是?打理得妥妥当当,随便楚云腰问到?什么,她都能讲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上到?大小?管事,下到?门房一个下人,巧依全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她甚至记得好些人的背景,从?哪里来、家?里几口人、在京南别苑做了多久,不说全部一清二楚,但也能记得大差不差。
“还有从?咱们庄子出去的莫娘子和阿九她们,她们放月假时都会回?别苑这边,殿下若是?要见她们,奴婢这就差人去请,赶明儿大早就能过来了。”
“不用不用。”楚云腰连忙拒绝,“这些不急,我这次出来的时间稍微长些,且现在别苑这边待两天,然后再说后面的事。”
“对了,我尚想问问你,你可?知从?京城去访川郡和孝毅郡的情况?我听说过去的路上可?能不大太?平,却?也知道得不怎么详细。”
奈何巧依自小?长在京城,原先在楚家?少有出门的时候,便是?来了京南别苑这边,半年?也不一定出一次门,还是?她做了管家?后,出门的频率才高了点,但这也仅限京城和别苑之间了。
像是?再远的京外城池,她却?是?连听都没听过。
巧依想了想:“殿下若是?需要,奴婢可?以找其余人问问,别苑里几百号人,万一就有那知晓一二内幕的呢?”
“那就辛苦你帮我打听打听,最好这两日就能问出来。”
“是?,奴婢一会儿就去办。”
这么一路说着,等到?了主院的时候,楚云腰对京南别苑的情况也算了解得差不多了,可?以说当下的别苑,除了人和建筑没变,其余各种政策全都焕然一新,在巧依的管理下一片欣欣向荣。
厨房那边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了两分小?点和一锅暖汤出来。
点心是?芸豆糕和南瓜饼,旁边配了一小?碟桂花蜜。
暖汤则是?一锅甜粥,饱满圆润的大米熬煮得软烂,又在里面添了红枣桂圆等物,将熟之际再添上半碗新牛乳,入口香甜顺滑。
巧依只帮着布了膳就退下了,只在屋里留了两个婢女?伺候着。
裴鹤羽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了门口,既不会太?靠内唐突了皇后,又不会距离太?远,避免了出现意?外时反应不及。
楚云腰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全靠这两份小?点和甜粥垫了垫肚子,又怕吃多了积食,胃里不那么空了就停了。
她转头?看甜粥还剩了大半份,又是?完全没有动过的,视线便不自觉落到?了守在门口的裴鹤羽身上。
她踌躇片刻,扬声喊道:“小?裴。”
“卑职在。”裴鹤羽大步走来,单膝跪在楚云腰两步远处。
楚云腰眉心不觉微动:“出门在外无需多礼,你且先起来吧。”
裴鹤羽没有拒绝,轻轻地应一声,很快便站了起来。
楚云腰点了点桌上的甜粥:“你也跟我奔波半天了,这边还剩了不少热粥,你可?要吃一些?或者等会儿你自去厨房找些吃的,多少吃点东西。”
裴鹤羽指尖微动,头?也不抬道:“卑职谢殿下赏赐。”
楚云腰没听出他的意?思,可?不等她再问,就见裴鹤羽上前一步,直接将那大半盆甜粥端了起来。
他也没说找个汤匙或者旁的什么,将手上的剑往腰间一别,直接捧着盆喝了起来,那汤盆实在是?大,直接将他整张脸都挡住了。
“诶——”楚云腰张口便要阻止。
但就这瞬息功夫,等裴鹤羽中途换气时,却?见那盆里的粥已经少了约莫三分之一,楚云腰的话一下子就卡住了。
她想起刚刚自己吃粥时的速度,再看裴鹤羽稀里糊涂端盆喝得模样,一时有些默然。
左右不过片刻,裴鹤羽就将大半盆甜粥都给喝完了,只余喷上的一些粥水,黏糊糊地沾在边缘上。
他将喝空的粥盆放回?桌上,脸不红气不喘,不过一抬脚,又是?退回?了远处,与此同时,一声“咕噜”声响起。
裴鹤羽身子一僵。
正这时,却?听楚云腰幽幽道:“这大半天,我可?是?把你饿坏了吧……”
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楚云腰可?是?见识到?了。
话音刚落,裴鹤羽低垂着的脸猛一下子全红了。
地瓜
楚云腰无意看裴鹤羽出丑, 轻笑?两声,很快就将他?打发去。
庄里的随便一个院里都配有小厨房,他?又?不是不会说话的孩子?, 自然知道到哪里去找饭吃,且依今日在?田间所见, 餐食上也不会受多少苛待。
饭后不久,巧依又?带着三五个管事返回来, 跟在?最后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身量高大, 在一众人中甚是打眼。
因有?外人在?,巧依没有?再称殿下,而?是沿用了裴鹤羽的称呼。
不等楚云腰问询, 巧依提前说道:“夫人,这几位是庄子?里管账的管事,奴婢将他?们带来了, 还有?最近这段时?间的账目, 请夫人过目。”
“另外这位是从西洋来的人, 说是手里有?好些宝贝,辗转来到咱们庄子?, 奴婢想着夫人难得出来,不如也见一见西洋的东西。”
楚云腰收下账簿,对那西洋人升起一点兴趣。
原本她还担心交流会有?问题,不想那西洋人自会大周官话,虽说得磕磕绊绊, 但?好歹能?叫人明白他?的意思。
西洋人叫路易斯, 对于他?前面说得什么?漂亮珠子?,楚云腰探头?看了一眼, 晶莹剔透,好似真是什么?宝贝,可对于一个从末世穿来的异界人……
楚云腰面色变了又?变,几枚破玻璃珠子?,就想骗她千两银子?去?
若说是造玻璃的技术,还有?那么?两分谈的可能?,但?若只有?破玻璃珠子?——
大可不必。
见她兴致缺缺,路易斯有?些着急:“还有?还有?,我?还有?!”
楚云腰说:“那你就全部拿出来吧,我?一齐看一看,若真有?什么?好东西,银钱上自不会少了你的。”
“这——”路易斯有?些迟疑。
巧依呵斥道:“难不成你害怕夫人骗你吗?只管将好东西都拿来,若你在?夫人这都卖不出去,我?看你也没必要四下推销了。”
路易斯被她说得紧张,一咬牙:“那好,我?就去拿,在?院子?、我?住的院子?里。”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趁着他?去取东西的功夫,楚云腰翻了翻账本。
该说不说,如今的账本比之前条目清晰太多,只她粗略翻看的几页里,再不曾出现一些杂七杂八的名头?,一应花销也合理起来。
楚云腰并没有?细致查看,就将账簿还了回去。
她面容缓和,细看还要几分欣喜之色:“巧依,来。”
“夫人。”巧依上前一步。
楚云腰直白道:“我?未曾想过,你竟能?将整个庄子?打理得这般好,不光是各个院里的下人和后面的佃户,就连账本都清晰了。”
“原先我?还怕错信了你,如今一看,倒是我?眼界浅了,你真是——”
楚云腰不知如何夸她才能?表达出自己的高兴来,思来想去,索性取下尾指上的一枚玉戒:“这枚戒指送与你,当做你这段时?间辛劳的奖励罢。”
巧依喜上眉梢,没有?做什么?推辞,大大方方收下谢了赏。
没过一会儿,回院取宝贝的路易斯回来了。
他?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因东西又?多又?杂,还请了两个下人帮忙,每人都是肩上扛着一大包,手上提着两小包。
路易斯人高马大,背上又?多背了几个大包裹,包裹之大,险些将他?埋在?里面。
等这许多东西被卸下,路易斯喘着粗气,磕绊道:“这些,都是,什么?都有?,夫人您瞧,都好卖。”
早些年海商盛行时?,常有?外邦人随船来朝,许多西洋货物并不罕见。
但?随着禁海令的推行,近几年已经很少能?见到从海外来的番邦人了,就连当年曾盛极一时?的西洋琉璃盏、西洋琉璃珠等物,也变得稀缺珍贵起来。
路易斯打开他?的包裹,小心防着磕碰,其?中大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女子?首饰,以及一些小巧精致、做工稀罕的摆件儿。
楚云腰瞧了几眼,并不否认这些东西的好看,可到底没提起什么?兴致。
还是巧依在?旁边说了一声:“夫人您看那只琉璃盏,奴婢小时?候在?府上曾见过一回,好像是哪家送给老夫人的,花了足有?几千两银子?。”
路易斯眼前一亮,连连摆手:“不要几千两,便宜,五百两一只,都卖给你。”
他?的反应引起楚云腰的注意,下意识拿起一只仔细看,可任她看了好久,也不见哪里有?瑕疵,一应工艺比她宫里常见的都好。
这可叫她好奇了:“你说只要五百两?如何前些年还昂贵的东西,现在?便宜了那么?多?莫不是这些东西来路不正,或者有?什么?我?没发现的问题?”
“这些东西美则美矣,于我?却也并非必要的,如果你拿不出能?说服我?的理由来,恐怕我?也不敢收下这么?多东西,毕竟一盏就是五百两,瞧你这包裹里的,怕不是有?几十个五百两了。”
而?楚云腰收入不少,花销更大,只各地置办的田产和京城的庄子?,往后的投入只会越来越多,这钱财还是紧着点才好。
路易斯一噎,咬牙沉思半晌,慢慢道:“那夫人,您先卖,再结款,行吗?”
“什么?意思?”楚云腰侧目。
路易斯只能?如实道:“不敢骗您,我?从遥远的大洋外来,听说这里高价收购琉璃器,就堵上了全部身家,谁知道漂洋过海到来了,才知这里已不许洋人贩卖。”
“我?问了好多家,都没人肯买,说是违背律法的,不好,叫我?走。”
楚云腰微微皱起眉,偏头?跟巧依问:“可有?禁洋器流通之事?”
巧依说:“奴婢只听说过禁海令,具体禁的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这——”楚云腰有?些为难。
神?思百转间,她已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依着巧依的说法,琉璃器在?京中很是值钱,而?路易斯所售,一盏琉璃盏只需五百两,倘若她能?将这些东西盘下来,再转手怎么?也能?赚一倍的价钱。
而?这个前提是,她有?合理合规的理由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卖出去。
楚云腰对其?中的高额利润极为动心,这么?一大批货物吃下来,之后一年的银两都不用担心了,唯一要考虑的,便是禁海令到底禁到了何种地步。
正当她准备叫人去打听时?,却见裴鹤羽从门外走来。
楚云腰眸光一沉,试探地问了一句:“小裴,你可知禁海令相关?”
裴鹤羽一愣,缓缓点了点头?:“略知一二,夫人是想问?”
“喏——”楚云腰一指地上的东西,“这些都是路易斯带来的,我?若想将这些货物收购再转手卖出,可会违背律令?路易斯乃海外洋人,本身就在?禁商名列里。”
她并没有?隐瞒想做之时?,又?因她说得明白,裴鹤羽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见他?回忆许久,斟酌道:“夫人若说收购再转手,约莫是与禁海相悖的,可若这些都是番邦友人相赠,不涉买卖,您不过是将友人的礼物出售些许,都是私人交易,官府自没有?资格去管。”
“而?您与友人分别,恐友人路上盘缠不够赠与些许银两,更是理所当然之事。”
“咳咳咳——”楚云腰被他?精准的用词惊到了。
裴鹤羽歪了歪头?:“夫人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不不、不是,都很对。”楚云腰心中暗叹,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把裴鹤羽放错了地方,就他?这般灵活百转的脑袋瓜,丢在?宫外替她赚钱,怕也不会比留在?宫里做护卫差。
随着裴鹤羽行至她身后,楚云腰收回神?思。
她重新看向路易斯:“你也听到了?”
哪知路易斯大喜:“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先送给夫人,夫人再给我?钱,这样就你我?都能?得到钱了,之前的人家都说风险太大,又?怕卖不出去,才不肯留我?。”
而?他?所说的诸多困难,对于楚云腰却不算什么?。
说起风险,有?什么?风险是比国破城亡,叛军入城更大的吗?
至于卖不出去就更不用说了,倘若有?什么?是楚家卖不出去的,这东西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能?有?几个商行或世家,能?把生意做得比楚家还大还广?
楚云腰定了定神?:“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那就依照你所说,眼前这些琉璃盏都按五百两的价格卖给我?,待你离开之日,我?再以盘缠之名结给你,如何?”
“我?毕竟也是担了极大的风险,你总要叫我?看到些诚意吧?”
不能?在?短时?间内回笼钱款,路易斯有?些不情?愿。
可他?一想到来到大周近一年时?间,他?问询了上百家商户却次次碰壁,难得碰见一个愿意收货,且全部收下的,他?几乎别无选择。
最终,他?艰难点头?:“那就按夫人说的,成交。”
巧依和裴鹤羽一同上前,将路易斯的东西仔细清点一遍,其?中包括大件琉璃盏三十三盏,各种琉璃首饰一百二十余只,另有?装饰用琉璃珠百枚、玉石珠百枚。
楚云腰对玻璃器具感官一般,在?当下许多人眼中神?情?的工艺,在?她手上反不如那几枚翡翠红玉珠来得夺目。
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珠,一边默默想着:若能?把制玻璃的法子?搞来就好了。
巧依两人收拾到最后,却从包括最下面找出一个灰扑扑的囊包来,问及路易斯,他?也忘了这是什么?。
等几人打开一看,路易斯恍然:“原是我?之前吃剩的地瓜,是一种埋在?土里的果实,在?我?的国家可以用来充饥,我?来了大周还没见过。”
“地瓜?”比起懵懂的巧依和裴鹤羽,楚云腰直接弹跳起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三两步走过来,探头?一看,果然是一块块外褐内黄的块茎,与她记忆中的红薯别无两样。
大周无红薯,这是楚云腰早就知道的。
当时?她还心中感慨,这里竟没有?红薯洋芋等能?又?高产、又?饱腹、又?极易种植的粮食作?物,只靠小麦玉米水稻这些,终究太看天?时?。
却不想时?来运转,竟叫她在?一个洋人手中发现了红薯。
“这个——”楚云腰竭力控制着表情?,“我?还从来没见过,果然很神?奇,你说它能?吃,不知能?不能?给我?尝尝?”
“当然可以!”路易斯没有?多想,高兴道,“这些都送给夫人吧。”
“可惜我?之前盘缠不够,没有?多余的钱买饭吃,只能?吃自带的地瓜,余下的也只有?这三五块了,只够给夫人尝个鲜。”
“好好,没关系。”楚云腰目光灼灼,因心里压着事,刚把红薯拿到手里,就寻了个借口?把路易斯打发走,“今日太晚了,等明天?巧依会寻你列单子?,记下一应货物清单,也方便日后清算。”
“我?明白,那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路易斯前脚刚走,楚云腰就一把抓住巧依的手:“巧依,你可知咱们庄子?有?谁打理庄稼打理得最好?这些红薯……这这、若能?大范围种植出来,往后百姓们再不愁没饭吃了。”
“这——”巧依对她的话感到怀疑不解,但?还是很快回答,“是有?几个种庄稼的好手,殿下若要见他?们,奴婢这就请他?们来。”
楚云腰重重点头?,旋即回神?:”不用着急,等明早吧,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
“就是这几块红薯,这可是大宝贝,千万不能?损害了一丁点……算了,还是我?自己收着吧,这一天?没种下去,我?这个心怕就安稳不下去了。”
楚云腰摸着手上还沾有?土腥的红薯,便是之前从夏贵妃那里骗来许多银两时?,其?兴奋激动之情?也远不及现在?。
出宫
路易斯带来的番薯不多?, 楚云腰甚是看重,思来想去?,又把这些番薯块茎分了大大小小几?十份, 给巧依留下一部分,余下的则分给其他庄子。
为了激发佃户的积极性, 她提出率先种出果实者赏百两纹银,后续再有种出的, 也根据产量给予奖励,总不会让大家伙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至于路易斯带来的其他货物, 则被送去?了杂货铺那边,楚云腰就?只管坐等收益了。
她在别苑停留了四五天,方把这边的事处理妥当。
中间她不曾外出那几?日, 裴鹤羽则出去?了几?天,只为调查楚家的秘闻。
奈何一连数日,直至楚云腰准备启程去?外地了, 他仍是一无所获, 只得?暂时放弃。
出发前, 裴鹤羽已规划好的路线,由远及近, 几?处置有田产的郡县都会途径。
而各地的负责人也得?到消息,早早准备好了迎接皇后大驾。
这些?管事出身宫廷,管束一二?百姓还是没有问题的,又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为他们所打理的田产, 已然?是一派井井有条之景。
楚云腰提不出什么建议来, 更多?是巡视一番。
别?的不说,只看着?那大片大片下了种的田地, 她心里就?一片安然?——
这么多?庄稼,等到秋后收成了,产出的粮食能够她吃一辈子吧!
随着?最后一处田产也看过,距离楚云腰出宫已有二?十余天,素衣来了两次信催她回去?,生怕再拖延下去?,恐引人生疑。
楚云腰无法,只得?收拾行装,启程回宫。
不过此番出行,她也算小有收获,曾经置办下的无数田地庄子就?不说了,便是底下的无数商铺,也正欣欣尚荣、蓄势待发,尤其是还意外得?了番薯,一切都在向着?好方向发展。
只是楚云腰怎么也没想到,这般顺利的一次出行,偏在她准备回去?时出了岔子。
也不能说不好,只……到底是意外了些?。
距离京城渡口?不远的贸易街上,楚云腰与端妃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端妃轻声问了一句:“殿……不是抱病休养着?吗?”
楚云腰:“……好巧。”
她出宫前就?想过,或在宫外撞见相熟的人,只预想是一回事,真的遇见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个都是偷偷溜出来的,谁也说不得?谁。
然?楚云腰早就?对海商意动,此番与端妃相见,倒给了她试探挑明的机会。
闹市之中不方便交谈,两人又都赶着?回宫,索性就?此别?过,只道等回去?了,再约时间细谈。
与出宫是一般,在素衣等人的运作下,楚云腰悄无声息地返回未央宫内。
在外奔波许久,她终究是有些?疲乏,索性又在寝殿里歇了两日,等精神养好了,方才放出皇后痊愈的消息,久闭的未央宫也终于打开大门。
只在未央宫打开的头一天下午,后宫妃嫔就?全部过来请安。
连着?在蒙学里上学的皇子皇女们,也被母妃带来见过皇后娘娘。
到最后,楚云腰的脸都快笑僵了。
好不容易将众人送走,没等她缓一口?气,就?听?端妃又找了回去?。
思及她们在宫外的相遇,楚云腰沉吟道:“请端妃去?书房吧。”
随着?端妃进入,书房内的宫人皆被打发了出去?,随后她又让素衣将门窗紧闭,由素衣和?重锦亲自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书房内,两人商谈良久。
在得?知皇后意欲于海上行商后,端妃难掩心头惊讶。
然?在楚云腰表明目的后,她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偏移:“殿下说的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只是禁海令推行已久,重启海贸一事,只怕困难重重。”
对此,楚云腰只是笑:“禁海令只限制了民间行为,可?从未说皇室也不可?出海,高家楚家或无法公然?违背朝廷律令,可?皇后与端妃,不正是皇室中人吗?”
“本?宫只是苦于寻不到造船好手,如若端妃有意,何不与本?宫合作呢?”
“哪怕日后出了纰漏,有本?宫在前,端妃也可?得?周全的。”
端妃沉默良久,到底是禁不住诱惑。
她站起身,冲着?楚云腰遥遥一拜:“妾身愿意追随殿下。”
此话一出,楚云腰再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从桌案后绕过,亲自将端妃扶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拖延的性子,既下了决定,自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楚云腰更是为不日后的乱世所驱赶着?,片刻不敢耽搁。
她筹备了手上的所有银钱,又变卖了不少?珍宝,最后还差约莫半数,只得?去?找母亲求助,真话假话拼在一起,好不容易才从楚夫人那里借出钱来。
而这笔钱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如若海商失败,只怕无论是楚云腰还是楚夫人,都要元气大伤。
随着?最后一笔资金到位,端妃也找好了匠人,正式为出海准备起来。
楚云腰出宫不便,但要批准宫妃出入,还是轻而易举的。
而端妃那边有端妃亲自盯着?,她这边总不能没人跟进。
再有她打早就?想招揽的护卫,宫里人多?眼杂,总不好训练,倒不如去?到宫外,人手更好招揽,就?是日常训练也能方便许多?。
两边一同考量着?……
楚云腰为难许久,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裴鹤羽身上。
一日夜里,她将楚云腰召到跟前来,定定地看了他良久,半天才问一句:“小裴,你可?有意出宫去??”
“你为我做两年的事,我放你自由。”
最先她救下裴鹤羽时就?有说过,早晚会放他自由,如今不过是将时限明确了些?。
且以裴鹤羽对皇室的仇恨,估计他早就?不愿在宫里待了。
就?在楚云腰话音刚落,跪伏在不远处的裴鹤羽愕然?抬头。
叛军破城
就这样宫里宫外四下忙着, 几年时光一晃而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楚云腰再不?想着出宫了,便是偶尔起了意, 才一提出,就会被素衣和重锦相继劝着打消念头。
无他?, 只因外面乱了。
哪怕这些年里,楚云腰始终照顾着京城附近的百姓, 无论是在她庄子?里的佃户,还是在铺子?里做工的工人, 一应月银福利都是按着最高标准的几倍来。
可从远方蔓延过来的战火,还是一点点烧到了京城。
光是今年入暑后,楚云腰处在深宫, 就听了数十起百姓生乱的事。
尤其是今天天旱,入夏后已有两月不?曾下?雨,地里的庄稼几近枯死, 而在连年增加的赋税下?, 百姓家中罕有存粮, 若今年真有天灾,等到了秋天颗粒无收, 那就要命了。
京城之外,受气?候影响的百姓只多不?少。
早在去年秋天时,南边和西边都有人举旗,只因人数较少,全被压了下?来。
民间一片萧索荒凉, 却丝毫没有影响皇位上的人。
今年年初, 皇帝下?旨,命增加人头税, 税银高达数十两,彻底逼反了劳苦大众。
听人说,西南起义军集结了数万百姓,又有无数从没见过的强力武器装备,异军突起,甚至获得了当即驻军的支持,已攻破了十几座城池,正一路向北,直奔京城了。
宫外纷争不?断,连着宫里的娘娘们也?心?乱不?已。
当年夏贵妃被褫夺尊位后,很是受了一番磋磨,过了好久才被皇帝想起,皇帝到底贪恋她的貌美,虽没有重新晋升她的位份,但还是把人接回了寝殿中。
得知夏氏回到皇帝身边后,楚云腰还担心?过她会不?会又生幺蛾子?。
然此时的周灵帝身边,除了夏氏外,另有诸多美人环绕,其中有位乌合美人,更是几年如一日地圣宠不?衰,甚至一度越过当年宠冠后宫的夏氏去。
有乌合美人在,夏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去找旁人的麻烦。
最让楚云腰满意的,则是那位乌合美人的识情识趣。
她虽不?曾来给皇后请过安,但也?从来不?在皇后面前显眼,只一心?一意跟在皇帝身边,连些对皇后不?利的要求都不?曾提过。
无论夏氏还是乌合美人,左不?过是围着周灵帝转,楚云腰乐得轻松自在。
奈何随着西南叛军的出现,她名下?的生意也?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直到这月月初,楚云腰终于打定主意——
该准备跑路了。
在宫里五年,楚云腰从未忘过她最初的打算。
囤钱囤粮囤兵力,只待时机成熟,她便弃了皇城弃了身份,寻个风水宝地,从此悠闲一生。
几年下?来,无论是粮食储备还是银两储备,都在楚云腰的计划之内。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则是逃亡之中的人马。
除开她和护卫的家丁,还有许多人,也?是她无法?决然舍弃的。
无论是宫里这些投靠她多年的妃嫔,还是一口一个母后的皇子?皇女,亦或者是给她做了许多年工的管事工人佃户……太多太多,全然无法?估量。
这一难题,已经困扰楚云腰多日。
哪怕是素衣送来了清点之后的账簿,记录在册的无数家当也?没能让楚云腰展颜。
又是忧愁几日后,楚云腰意识到再不?可继续耽搁下?去。
像是宫里的妃嫔们,不?好当下?安排,但另有一些宫外的边缘人物,则可以开始南下?了。
楚云腰吩咐道:“近来可以着手?清点各处管事、男工女工、掌柜的人数了,除本人外,其家眷也?一并记录下?。”
“如今这世道,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不?出意外,战火会无尽向京城和北方蔓延,反而是最开始起乱的南方渐渐平息下?来,我可以送他?们去江南,只我的能力到底有限,最多只能周全他?们的家人,其余亲戚朋友什么的,怕是无能为力了。”
“素衣可以将这些稍稍透露一些,也?摸一摸大家伙的想法?。”
素衣对她的决定并不?赞同,可这些年来,她已喜欢了皇后的说一不?二,尤其是在这些事情上,无论她的决定多荒谬,那也?是不?允许旁人置喙的。
虽然这么些年下?来,皇后所有不?被人看?好的决定,最终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大有所得。
然今日注定了不?平静。
素衣离开后不?久,就听重锦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叛军已抵达望阳关,大公子?与二公子?受诏应战去了!”
楚云腰顿是大惊。
楚家的两位公子?在军中领职,楚云腰一直都知道。
但这几年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一直不?曾跟两位兄长见过。
可从接下?来重锦的分析中,她也?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依你?们之言,兄长他?们本该在南疆戍守,此番被调往望阳关,必是叛军之势已压过南疆之患,陛下?已顾不?得外患,只为内忧所扰了?”
重锦说:“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回防望阳关,乃是老爷的意思。”
“陛下?不?问朝政已久,只怕在叛军攻进?京城前,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又或者说,周灵帝还沉迷于与美人厮混,根本没意识到朝廷的动?荡呢。
楚云腰惊讶之余,却是被生生气?笑了。
她无心?去管周灵帝的反应,只片刻就收敛了心?神:“你?们可知父亲的打算?”
早在两年前,楚家的秘辛就被楚云腰探知到了。
先?前她对楚丞相的质疑,在第二个“楚丞相”出现后得到了证实。
望着两个长相完全不?同,可又各自说着自己就是楚丞相。
虽不?知二人谁真谁假,但仅从情感上,楚云腰就有了偏向。
无他?,只因其中一人,与她穿越前的父亲模样一模一样,与楚母站在一起时,二人眉眼间所流露的情愫,也?全出真情。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等楚云腰下?次再见到对方时,楚丞相已换了个人,而朝中偏是全无反应。
话?说回来,面对两位兄长回守关内,楚云腰少不?得多问两句,好歹也?让她明白?形式严峻成什么样子?,要不?要立即逃命。
这般想着,她只好再派人回楚家去问,除此之外,关于南下?逃难的事,她也?手?书一封,叫重锦一齐带回家去。
两日后,重锦返回宫中。
她此番带回了两个消息,无一不?让楚云腰心?悸不?已。
重锦说——
丞相赞同殿下?南下?的打算,已叫夫人着其他?女眷收拾家当了,最迟月底,就会安排人马护送他?们南下?。
丞相还问,殿下?准备何时走,可要他?帮忙。
楚云腰摇头:“我自有安排,另一消息呢?”
“是大公子?……”说到这里,重锦面色发白?,声音也?紧涩起来,“两位公子?同时回守,只因大公子?回防路线出了差错,正与北上的叛军撞上,双方交战两日,大公子?惨败被俘。”
“你?说什么!”楚云腰眼前一黑,踉跄着跌进?座椅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坚定道:“不?能再拖了,所有人,现在就得走。”
去江南去大漠,总之决不?能留在京城。
继楚家大公子?被俘后,只过了两个月,驻守望阳关的二公子?也?遭遇了惨败。
彼时守在望阳关的将领足有数十位,眼看?最是骁勇的楚二公子?都难在叛军手?下?过上一回,余人更是生出天亡大周的绝望。
随着望阳关失守,京城也?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
浩荡大军直奔京城而来。
相传那些叛军乃神授之师,各个英勇魁梧,神甲护体,天食果腹,神机妙算,自有天助。
听到这些时,楚云腰莫名觉得忽略了什么,可她又紧着将宫妃全部?送走,时间匆忙,她只恍惚了一瞬,就顾不?得这些了。
随着楚家女眷及各处管事女工都被送走,只剩下?宫中的人迟迟没能离开,此时不?光她们心?乱,便是楚云腰也?没了耐性。
叛军北上的速度,实在超乎她的意料。
明明按照书中的描述,叛军是在年底才打入皇城的,可眼下?不?过九月,提前了整整三月。
楚云腰不?知是何造成了这些变动?,而这些变动?带给她的,则是难以添补的偏差和损失。
就在所有后宫妃嫔收拾妥当,即将逃离之际,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叛军已然抵达京城之外。
叛军围城,旁人暂且不?说,只那一直醉生梦死,并不?把叛军之患看?得严重的周灵帝终于知道慌张起来。
他?也?不?管京外情况,只叫嚣着即刻就要出京,要去皇家别院里去住着,等什么时候没有叛军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面对周灵帝天真到恶毒的言语,朝臣再也?忍不?住了。
素来默默无闻的吏部?员外郎站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其昏庸无能,骂其异想天开。
最后更是冷笑一声:“陛下?凭什么觉得,此难过后,还有大周的存在?”
话?落,他?一头撞在玉阶上。
消息传到后宫,楚云腰默然良久,最后则叫人去给对方收敛了尸骨,又把其家眷添到南下?的名单上。
大多数人知晓叛军势大,并不?看?好朝廷军队。
可他?们万万想不?到,前后不?过三天,整个京城就彻底沦陷。
没有什么拼死搏杀,也?没有什么死伤遍地,只是一夜过去,早起的百姓就发现,本该紧闭的城门已大大敞开。
装备精良的叛军于城门外列队,目光凛然。
纵使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可但凡是见到他?们的,无一不?两股战战,只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之前他?们还不?明不?白?,大周建朝百年,底蕴深厚,如何就敌不?过一支才建一两年的叛军呢?
这是许多人都有的疑惑。
但在见过叛军真容后,一切不?解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被他?们随身携带的棕红色的充饥果实,还是那轻便精巧的盔甲,亦或是他?们见都没见过、却威力巨大的兵器。
银甲首领高坐于马上,只一招手?,数万大军顷刻无声。
有军如此,谈何战败?
谁也?没想到,为朝廷所提防记恨的叛军首领,始终自由穿梭于京中京外。
还有那负责京中布防的守将,原本就是叛军首领的人,潜伏多年,只为在对方攻入京城时,亲手?为他?打开京城城门。
里应外合,神兵天降,不?废一兵一卒。
叛军首领
不等满宫宫人反应过来, 叛军已包围了皇城。
楚云腰的消息比旁人快了一步,可也不过是叛军破门和不破门的区别,左右差不了两道宫墙。
后宫大?小三十七位妃嫔皆团簇在未央宫中, 极大?的惊恐下?,众人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云腰只能维持着表面冷静, 实则心里早是乱了。
可望着这满宫的幼童女眷,她深知, 如果?连她都稳不住了,那?这些人就彻底没了活路。
“所有人——”她深吸一口气。
如今楚云腰只是庆幸, 庆幸为了送妃嫔皇嗣离宫,她提早将前些年训练出的护卫召进了宫里来。
这些护卫各个?身手不凡,以一敌百。
虽说其中半数已先一步护送南下?, 但剩下?的这些加起来也有二三百人,只保护她们这些,多半还?是无差的。
只是余下?的宫人……
楚云腰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
面对众人的惊诧, 她将伪装在未央宫中的护卫全召集了进来, 这等情况下?,她们分兵几路逃亡, 才是最大?的保全办法。
可楚云腰对叛军情况了解不多,也没办法知道护卫面对叛军时的战力,生怕将手下?的人打散了,反给了叛军机会,思来想去?, 只得堵上一把:“我们一起走。”
“绕开正门, 从宫人采买出入的小门走。”
说是小门,也只是位置稍微偏了一些, 只楚云腰走过许多回,多少?也熟悉一些。
余人眼下?将活命的希望全寄托于皇后身上,闻言自不管多说什么,相熟的几人抱在一起,眼见皇后率先出了殿门,她们也匆匆忙忙跟上去?,唯恐自己?落后了去?。
赶在叛军闯入内宫前,一行人行走飞快。
可他?们的路程只行了一半,左右就想起了整齐厚重?的兵甲声,这个?声音一出,楚云腰脸色瞬间变了。
她手指死死地掐在掌心里:“加快速度,马上走!”
说着,她直接跑动起来。
也不知是叛军忙于去?诛杀皇帝还?是如何,兵甲马蹄声于楚云腰等人始终隔着一道围墙,纵是他?们跑动间发出不小的声音,也不曾引来叛军的正面拦截。
半个?时辰后,眼看出宫的偏门近在眼前。
宫门左右早没了士兵,乌红的大?门紧紧关?闭着。
楚云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紧急事态已容不得她多想,她脚步站定?,正要叫人将门打开。
谁知不远处的宫门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就缓缓向两侧打开,兵甲精良的叛军守在门外,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向里忘来。
“啊——”已经有胆小的妃嫔惊叫出声了。
在这一声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吓破了胆子?,双腿一个?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呜呜吟吟的哭啼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只听令于楚云腰的护卫也戒备拔出刀剑。
然而。
当他?们看到盘踞于叛军最前那?人的面容时,曾在小裴统领手下?受过两年训练的诸人再也掩不住面上的错愕。
他?们一齐回头,只看见了皇后面上如出一辙的诧异。
楚云腰双眸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无论是那?一马当前的叛军首领,还?是——
她的目光向其身后的叛军身上看去?,只一眼就瞧见了系在他?们腰间的番薯麻沸散,穿在身上的精铁甲胄。
五年来,楚云腰是亲自看着自己?手下?的前粮人马一点?点?变多起来的,也是亲自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慕名投奔的幕僚。
四年前,楚云腰送裴鹤羽出宫,一来请他?帮忙看管海商诸事,二来也是方便他?在宫外操练护卫。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民?间忽然出现许多投靠于她的人才,或于医术上精通,或于锻造上娴熟。
楚云腰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只下?次见面时,这些人捧着新钻研出的东西,献宝一般捧给了她。
什么改良优化?过的番薯藤株、刀枪不入的精铁甲胄、消炎止痛的麻沸散、射程威力巨大?的弓弩……
听他?们说:“小裴统领已告诉我们,我们能有今日之安定?,皆因皇后殿下?仁善,若殿下?不弃,我等愿誓死效忠殿下?。”
楚云腰:“……”她人都麻了。
这等情况下?,她除了礼待诸人,再没有其他?选择。
两年过去?,随着最后一批护卫出师,海商诸事也安定?下?来。
楚云腰按照承诺,彻底放了裴鹤羽自由。
分别那?日,裴鹤羽的眼神极是恐怖,仿佛要将对面之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可楚云腰自认从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且那?时她正忙着筹备南下?逃亡的路线,无非是叫人多拿了些银子?给他?,随后就将人直接打发了。
当时她便想过,经此一别,此生或再没了与裴鹤羽相见的机会,谁知短短两年而已,他?们不仅重?逢,甚至还?在这等情况下?。
楚云腰望向马上之人,张了张嘴:“……”
一直以来,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及她细想追问?,只见那?冷心冷面威风赫赫的叛军首领旋身下?马,大?步上前,最后停在距楚云腰仅三步之隔的地方。
楚云腰抬眸看向他?。
两年过去?,裴鹤羽已褪去?了昔日的青色稚嫩,连日征战下?,杀伐果?断之气笼罩在他?面上,整个?人如利刃出鞘,锐不可言。
随着他?走近,楚云腰清晰闻到了他?身上极重?的血腥气。
这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动作的那?一刻,她仿佛瞧见了裴鹤羽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掩去?了。
……笑话,连下?几十城的叛军首领,会对她表露黯然?
“你——”
“殿下?。”
楚云腰和裴鹤羽同时开口。
裴鹤羽垂下?眼帘,众目睽睽之下?,竟是屈膝跪下?,膝行两步,伏首拜倒:“请殿下?登基——”
在他?之后,宫门外一望看不见尽头的叛军齐声跪伏:“请皇后殿下?登基!”
楚云腰彻底傻了。
女帝登基
女?皇即位。
这个?词不仅让楚云腰感到陌生,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更是觉得荒诞不可言,甚至都不用旁人发话, 楚丞相最先表示了反对。
楚云腰其实是有一点叛逆在身上的。
倘若旁人不说什么,她或许自己先生了退意。
可如今连亲爹亲娘都不赞同, 她就有些不高兴了。
只是不等她做出什么,昔日拥护她登上皇位的裴鹤羽先有了反应, 带着?一帮人,将所有朝臣堵在了金銮殿上。
裴鹤羽并非什么好脾性的, 仅存的一点?耐心,也全给了藏在心底的那人,眼下见她被众人所抵触, 他当然没法儿接受。
他也不与众人争辩,只是带着?几百兵马,持刀将人看住, 不给吃食不给水, 就连出恭也不许离开?。
这一帮的朝臣, 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就这么被关了七日,眼看因长时间不进水而倒下的人超过两位, 裴鹤羽终于大手一挥,命人将他们拖回家里去。
这些人还以?为是他认输了,回家休整两日,正要再入宫与其争辩,可是他们才?一出府门, 就被虎视眈眈的百姓们围住了。
原是裴鹤羽在围困朝臣之余, 更是让手下人向民间放出风声,谈及这几年京中最人道慈悲的田庄商铺, 那可全是皇后殿下的手笔,还有近两年源源不断的粥棚,也是皇后殿下吩咐的。
其实这些话早就在南边传遍了,只是京中的官员无心注意他处,直到此时,才?知道何为民心所向。
百姓并不在乎皇位上的人姓甚名甚,甚至也不在意其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他们只想知道,女?皇登基,沉重?的赋税可能免除,他们可能吃饱饭?
两管齐下,朝臣再寻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从叛军破城到女?皇登基,其间只过了数十日。
裴鹤羽不敢对?她做什么,却清楚知道她所在乎的,不过是将其余妃嫔软禁在后宫,便能钳得楚云腰也不得不留下。
楚云腰摸不准裴鹤羽的打算,几次想与他相见,却回回找不来人,直到她放出话:“若他还不肯来,那这辈子也没出现了。”
当天晚上,裴鹤羽就出现在了未央宫。
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软甲,头发半散在背后,与破城那日相比,无端多了几分脆弱和清冷。
可是。
楚云腰抿唇,再不会将他看做人畜无害的小?可怜。
她冷下心来,看也没看跪在门口的裴鹤羽一眼,自顾自走回屋里坐下,半天才?问:“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让殿下登基。”这话也不知裴鹤羽想过多少次,张口说得极是流畅,根本没有一点?迟疑。
楚云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如?裴鹤羽这般手握重?兵,自立为王也毫无难度,如?何会在她面?前示弱,还说什么想让她登基的话来。
自己当皇帝不好吗?
还是说……楚云腰心头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不等她再问,却见门口的裴鹤羽重?重?磕了个?头,快速道:“属下知道殿下不信我,属下亦不敢出现在殿下面?前,惹殿下心烦,只宫里宫外,属下自会帮殿下扫清一切障碍,殿下只管静候佳音,准备登基便是。”
“你——”楚云腰刚一开?口,就见裴鹤羽先行站了起来。
他最后向里面?拱了拱手,脚尖一点?,便消息在了殿前。
楚云腰:“……”
她费劲巴拉把人找来,好像问了,又?好像什么也没问到。
登基?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最多不过是做个?傀儡皇帝,从此锦衣玉食,难道不比南下逃难来得轻松自在吗?
就这样,在无数人的拥簇及少数人的反对?下,登基大典办得极是隆重?,国库虽没有银子,但广开?商铺广发海贸的楚云腰却不缺这一点?钱。
她原没打算出这个?头,奈何主管此事的廖大人上门借钱,还主动提出会给她打欠条,日后以?等值的东西偿还。
楚云腰得知所需数目后,点?了点?手下的银两数目,便也卖了这个?好,只转过头来,她又?点?了同样数目的粮食,命手下信任的人施与百姓,聊解战乱之苦。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真正让她感到豪气万丈的,也只有登基大典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那一刻了,之后不过两天,各地的奏报就如?雪花一般蜂拥而至,这边缺粮了,那边遭瘟了。
还有好几个?主将被调离的边关都遭了他国挑衅。
女?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出列的大臣接二?连三,最后满朝文武齐声跪求:“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楚云腰:“……”
她忽然怀疑起登上皇位的正确性来。
可是望着?各地奏报上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她又?实在做不出坐视不理的事来,一问国库,空空如?也,刮不出一枚铜板。
“朕——”楚云腰心如?刀割,“私库里还有些银两,暂时挪作?共用吧,还有各地的粮仓,也可开?仓救济。”
至于这些银粮何时能收回来,谁也无法给个?准话。
而楚云腰更是清楚,若只凭税收积累,只怕直到她死,也没法儿将今日的付出收回来。
待一众臣子从御书房离开?后,想到辛辛苦苦积攒了四五年,却即将被一扫而空的银子粮食,楚云腰心痛得难以?呼吸。
正在这时,却听门口的宫人来报,说是裴将军过来了。
楚云腰登基后,曾经的叛军首领被封作?将军,虽没领过实权,可谁不知道,那散落在各地的民兵,都是听从他号令的。
在经历过叛军过境,谁又?敢小?觑了这波“民兵”去。
听到裴鹤羽找来,楚云腰一时惊讶,只好奇他的来历,很快就把人召了进来。
谁知裴鹤羽除了人之外,另带了一张借据来。
他先是细数了名下的田产和银粮,又?与借据上的数字一一对?应,最后道:“末将核算之后,发现与借据仅差五十两,不知末将可值这五十两银,能否抵押给陛下?”
楚云腰:“……哈?”
区区五十两银子,就能让昔日叛军首领以?身相抵?
而堂堂新晋大将军,竟只值五十两?
一时间,她竟不知先吐槽哪一点?。
裴鹤羽也不管她愿不愿意,自顾自签了字画了押,强买强卖一般,将自己抵给了楚云腰。
最后他屈膝跪下去,声音里微微忐忑:“从此以?后,末将就是陛下的人了。”
楚云腰:“……”行吧。
她并没有将那墨迹还未干的契约当真,不过哄着?裴鹤羽玩,反手将其押在镇纸下,复问起他此行目的。
除了偿还欠条外,裴鹤羽此行还为了边陲小?国进犯一事。
只是他并非要举荐什么人,而是自荐枕席,以?过往战绩为由?,提出为陛下分忧。
想到他召集统帅百姓攻破皇城的过往,楚云腰丝毫不怀疑他的本事,只迟疑一瞬,就一口答应了。
转天早朝,她下旨封裴鹤羽为定远将军,重?整三万民兵,赶赴西北边陲,另有楚家两位公子,再往玉门关戍守。
半月后,浩浩荡荡的大军直奔边陲之境。
而楚云腰也为百废待兴的国家操忙起来,当初只在她名下庄子商铺里实施的新政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开?,连着?海商业重?新解除限制,更有一连减免三年的赋税,虽对?朝廷不大友好,但对?于各地的百姓们,实是天大的好事了。
至于楚云腰这几年为逃亡所做的准备也没有浪费。
银粮布施出去一部?分,剩下的继续钱生钱粮生粮,各方人才?招揽入朝,继续为新朝做贡献。
还有那持续了几年的海贸,正好能给蠢蠢欲动的商贾们传授一二?经验,从此广开?海上商路。
曾经以?皇后为首的后宫妃嫔们,眼下再没了侍寝争宠的需求,原还不知所措着?,谁知女?帝一纸诏书,直接将她们安排进朝廷新建的百事司,改做另一种意义上的为皇帝奉献。
楚云腰忽悠人的本事一流:“你们不过是从后宫去到前朝,该给你们的月奉不会少,属于你们的封号也没有被剥夺,那有什么不好的,比起从前,你们如?今还能随意进出宫廷了呢。”
“还有啊……你们若是有了心上人,朕也不是那等迂腐了,也不介意你们寻求真爱哈。”
众妃嫔:“……”
女?帝的橄榄枝都给出来了,她们再不接,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再说了,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难道不比永远被圈进在宫墙之内来得自在威风吗?
不过一夜过去,一众妃嫔就全想开?了。
她们脱去繁琐的襦裙,换上轻便的长衫,转身就投入到新成立的百事司中,为朝廷农事谋算,为朝廷商事操忙。
而妇人都能登基为帝了,区区入朝,自也不足为奇。
两年后,大军班师回朝。
正当众人为定远将军兵权议论纷纷之时,却见他只在回朝第一日,就将手中兵权尽数上交于陛下。
楚云腰问及他之所求,他也只言为陛下效忠,别无他求。
是夜,威风赫赫的定远将军避开?一众御林军,潜入皇帝寝殿。
楚云腰早就料到他的到来,见人过来,倒也不甚惊讶。
只是叫她震惊的事,裴鹤羽在两年间立下的无数战功,他所想换得的,竟不过是——
“求陛下垂帘,末将愿侍奉陛下于床帏。”
直到这一刻,楚云腰才?想明白,当年两人分别之际,裴鹤羽那暗沉深邃的目光到底是何含义。
还有他那爽快利索交出兵权的背后,一切缘由?尽出于此。
这一刻,纵是见惯了大场面?,楚云腰也不免咋舌。
半晌,她忍不住问出:“你如?此轻易就将兵权交出,所有床帏也是在交出兵权后才?提出,你就不怕我不答应,甚至反手就将你绞杀?”
对?此,裴鹤羽只是跪伏上前,屈身吻在她的指尖上。
“若陛下想要末将的命,只需陛下说一声,末将自双手奉上,不敢脏了陛下的手。”
楚云腰:“……”
她定定地望着?身前之人,只觉他整个?人都疯了。
还有想要答应的她,肯定也是被传染,一齐染了疯病。
——
后记载,天合一年,女?帝登基。
其在位五十余年,麾下能人无数,然后宫空荡,选立女?嗣。
让人感到疑惑的是,女?帝终生未选男侍之余,备受其倚重?的定远将军亦终身未娶。
野史载,曾有宫人见定远将军行走宫廷,或作?怜人扮相,或作?内侍宫人,进出皇帝寝殿,亦充青楼倌人之姿,可怜卑弱,窈窕俊美,得帝怜惜重?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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