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姜偃张了张嘴, 心中震动,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封不言倒是平静多了,仿佛自己说得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真相, 他以一种寻常口吻告诉姜偃:“如你所想,你被算计了。”
在魔头布下这局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对姜偃来说遍地是坑, 情况堪比扫雷。
这么说来,连太玄宗也封着一片碎片,就算姜偃待在太玄宗不出门,也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那他就迟早有一天要被罩进聂朝栖的网里, 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姜偃也确如设局人所想,就这么一无所觉, 欢欢喜喜地一脚踩了进去。
这一世, 他不像聂朝栖梦里那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他晚来了三百年,他来时他已死,按理说两人是遇不上了, 可竟硬是被聂朝栖靠着这种邪魔外道的办法,强行把他们之间的缘分给续上了。
还是用得这么惨痛的手段, 让知道真相的姜偃心疼得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只能咬牙认了栽。
于是命运轮转,他开始陷入一次次的梦境, 不停和他一片片神魂碎片度过一段段时光。
姜偃一直以为自己是假借名分上门骗人钱财家产的那个, 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被人骗身骗心的那个。
想清楚其中种种, 姜偃拍了下大腿,唉, 这就是骗人者人恒骗之吗?偏偏他又生不出多少不悦不愿的心思。
“他真是疯了。”良久,他喉头发紧地说。
他伸手接过封不言手里的种子壳,一拿到手里就倍感亲切。
能不亲切吗?在梦里,这玩意是他本体。
“我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他就不怕他知道了被吓跑么?
“怎么有人怎么有人这样啊”他语无伦次地道。
封不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位魔君心里早就有人了,要是他不惜代价设套要抓的那人真是你,倒无所谓,要那人不是你,你趁早断了念想吧。”
“所以,是你吗?”
姜偃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吧。”
封不言点点头:“那好。”
他起身作势要离开,被姜偃叫住:“你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事?”
“这是我义父的遗愿,他没法亲眼看见,我代他来完成。”
他义父?封绪流?
看着当年那个狼似的小孩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姜偃忍不住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封绪流他”
他这个稔熟的语气,再次让封不言转回身,碰了碰遮眼的白布。
“当年仙都之战后,我义父受那位魔君所托培育千梦,只是千梦原本是长在黄泉边缘的花,要将种子种在魔君身上,需要黄泉土壤唤醒。义父只身前往黄泉,那附近周围死气太重,他的身体支撑不住,我的眼睛,是在去救他的时候瞎的,从黄泉回来后不久,义父就病逝了。”
姜偃心下愧疚:“原来是这样抱歉。”
他代聂朝栖道歉。
封不言摇头:“不必,这本来也是义父要完成的心愿。归根结底是十二家造的孽,义父拒绝不了家族里父母长辈一片爱护之心,不得不违背本心,跟随十二家成为杀死聂二公子的加害者之一,他是自己想做些什么弥补聂二公子,事情是他自己要做的,他想让自己好过些,与你们无关。”
他将魔君的称呼换成了聂二公子,算是当着姜偃的面,揭穿了一件被尘封的往事。
见姜偃没有太过惊讶,心知他了解这段秘辛,他才继续道:“要是当初封家长辈肯重视义父的意愿,不强逼他参与屠魔飞升的计划,他也不会在最后这几年这么痛苦,至少能快活得过上几年。”
至于他因此和封家闹翻的事,那就不必再多说了。
反正封不言不会怪他义父性子软弱,他义父生性温和多情,要不是封家的期望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虽然身体孱弱,却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总之,在封不言看来全都是封家的错。
人总是无条件偏护自己在意的人的。
封家的期望要是封绪流成才,能带领封家倒还好,偏偏是期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这样阎王在世也做不到的事。
义父一直很自责,觉得错在他,可命长命短这种事,他要怎么做才能不负家里人的期望?他早就要被压垮了。
“他要是知道二公子心愿能成,想必黄泉之下也是会高兴的。”封不言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含着数不清的纷乱情绪。
“我只可惜,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他轻轻道。
封不言知晓的只有姜偃编造出的那段故事,以为姜偃早在云上仙都时期就在他们周围,只是不敢光明正大走到聂朝栖面前。
要是姜偃不要那么胆小,早点跑到聂二公子面前把心意说清,义父那时说不定会倾力帮他们逃跑,活着就能弥补自己伙同十二家犯下的罪,解了心结,兴许能多活几年。
姜偃只能讪讪摸脸。
封不言呼出口气,不再纠结这事,“你要小心,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你,十二家之中,恐怕有人还不死心妄想飞升,若你需要,万卷城,可助你一臂之力。”
封不言和十二家不是一伙的,他和魔道也不算是同伙,他最在乎的唯有封续流,虽然之前就猜出了十二家要干什么,却也无所谓他们怎么折腾。但姜偃不同,他们要推上断头台的,是死去魔君的未亡人,那他高低得管一管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姜偃也大概猜到了十二家要做什么。
他起身,走到封不言面前,诚恳道:“多谢。”
封不言走后,姜偃又开始着手加紧营救出被困在各处的魔将。
心知他们这边正面对上十二家所有人胜算不大,就想着逐个击破,主打的就是快准狠,捞了人就跑,再趁着十二家注意力在这边,自己带着闻师舟去其他几处偷家,把薛雾酒的另几块碎片给偷了回来。
剩下的,就是散落在山河之中的数千块小碎片。
想把薛雾酒拼起来,可是个大工程,谁叫他当初被碎得太狠?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碎片,远比被封印在三宗五城之中的要难找多了。可再难找姜偃也要去找,顺便还得抽时间去把各地漂泊的幽魂收进判官诀里,
近日,他能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增强。
这么日夜不休地四处奔波着,憔悴得让脑海里的邪魔忍不住劝说:“姜偃,你别管我了。”
邪魔的力量也在恢复,时不时就要睡上一阵子,醒来再看姜偃,还在山沟沟里。
彼时姜偃打着油纸伞,一个懂法术的修士,愣是吭哧吭哧狼狈地爬山,聚精会神搜寻着:“哎,你别打扰我,我感觉就在这附近。”
他穿过群山,穿过溪流,用两条腿丈量着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土地,只为把一个早已碎成无数块的人重新拼凑起来。
在无人的荒野里举起一块晶莹的碎捧到怀里,喜悦道:“找到了!”
再陪他度过一场场甜梦,填补他当年的全部遗憾。
聂朝栖当初设下的所有陷阱,如今姜偃一一跳进去,踩了个遍。
邪魔低落呢喃:“姜偃”
彼时姜偃刚从梦中醒来,他枕着手臂,躺在树枝上躲雨,懒懒拖长着嗓音:“夫君好绝情,不想我管你想让谁管你?难不成是成日里见我这张脸,厌烦了?”
邪魔哽咽:“不是,我、你姜偃,我怕”
“莫怕,我在呢。”姜偃喃喃着又睡着了。
随着判官诀上的名字越来越多,姜偃脑海深处一些朦胧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是他在幽冥深处扎根的记忆,没什么奇特的,一朵花的日常无聊死了,就这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实在耐不住孤寂,想让家里热闹起来,才踏上了人间的土地。
醒来重新背上棺材,在接下来的的日子里,他靠着双脚,翻过七百一十二座山峰,淌过一千一百条河,将魔头薛雾酒残破的尸身拼拼凑凑,最终走到了一处角堇盛放的山谷,终于停下脚步。
随着尸身越来越完整,能跟他说话的残魂越来越少,一个接一个陷入沉睡。
姜偃把棺材放下来,靠着棺材眯了一宿,醒来伸个懒腰,看了看四周,觉得这地方当真不错。
日光明媚,到处都是小花,真漂亮。
“就这吧。”
开棺,魔头小聂的尸身静静躺在里面,俯身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不舍地合上棺材板。
他在角堇烂漫的花丛刻下一碑。
上书:亡夫薛雾酒,吾一生所爱——姜偃留。
他在碑前枯坐一夜,第二日起身,拍了拍刻着歪七扭八丑字的石碑:“你就在此处睡着吧,我要去找他们清算旧账了。”
他走后不久。
石碑旁出现一道身影。
男子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眉头扬了扬:“竟有人会为我敛尸?”
他可是知道的,想要收敛他的全部尸身有多不容易,这相当于要与全天下为敌,世间竟有人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和肉身正在慢慢修复。
“姜偃”他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光是念着这两个字,心口处就忍不住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却记不太清自己梦见了什么。
估摸着不是什么重要的梦。
他没太放在心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墓碑。
饶是薛雾酒记忆里,从不曾记得有这么个人,摸着碑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心中也不由为之颤抖。
“看来我得尽快恢复好力量,去会会”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他低低笑起来,“会会我这小寡夫。”
谁都没想到魔道会率先发难。
因为魔道接二连三的偷袭,刑宗掌门祁均尧昭告天下要抓如今得魔道之主姜偃受刑,却不想对方施施然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想站在祁均尧身后最近的万卷城弟子之中,有人反手就是一刀,对着他的后心扎了进去。紧跟着掏腹,捏碎丹田一条龙。
姜偃打开判官诀,第一时间将祁均尧的名字收记在上面,人们骇然发现,前脚被己方偷袭死去的刑宗掌门,后脚就又出现在姜偃身侧,并且还在对方的驱使之下,攻向了刑宗之人。
所杀之人,全都出现在了他的判官诀上,又立马化为不死的亡魂转头成为攻杀正道的利器。
魔道之人紧随其后,一一现身,混乱自此而始。
“姜偃,你这是逆天而行,你这么做,绝对不会有好报的!!”正道修士们四处窜逃,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彼时姜偃一身邪气四溢,满身从聂朝栖身上吸收过来的诅咒刺青,笑出了声。
“何为天?何为逆天?”
他缓缓收敛笑意,伸手隔空掐住那人的脖子扭断,轻描淡写地丢到一旁。
“谁赢谁是天,逆我心者,就是逆天。”
第八十二章
“你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别跑, 等十二家来人——”不用姜偃动手,杀过祁均尧的刀再次从对方胸前穿过,一刀毙命, 绝不拖泥带水。
那人倒下,露出身后面无表情如杀神般的木寒。
姜偃:“谁跟你说我要跑的?今日我就在这里,恭候十二家大驾, 我倒想看看谁敢来,敢来,我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这般无所畏惧,誓要不管不顾发疯到底的态度,令所有人心下一寒。
问题是, 眼下谁能说得准十二家来了,便能杀得了他?
是活人, 就有一死, 生时与他为敌, 死后却全都要跪在他脚边,对他俯首称臣,供他驱使, 怎么打?
众目睽睽之下,木寒遥遥对新出世的魔头拱手, 道:“师尊。”
杀红了眼的魔头颔首:“嗯。”
简短一个招呼,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连事前完全不晓得这段的魔将都忍不住频频在两人之间徘徊。
“看那小子之前的站位,应该是万卷城颇受重视的弟子, 他竟然竟然是我们的人?”魔将兴奋得摩拳擦掌。
再看姜偃这位新魔君, 顿时心里多了份敬畏。
此次万卷城只派了木寒带着些弟子过来, 封不言暗中倒戈,不愿真的站在刑宗这边对付姜偃, 便没亲自前来,姜偃又叫他暂时不用出手,他也就只派了木寒等人过来。
一直觉得自家木师弟是个心善的老好人的巩卓,这时傻眼好半天了,木寒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师兄,怎么了吗?”
上次在万卷城的事,缉拿队的人被他几句话忽悠了过去。因为木寒一直以来身份伪装得太好,就算他带了姜偃进城,之后又牵连出一串事情,最后大家也以为他是被利用欺骗的那个,纷纷跑过来安慰他。
木寒魔道奸细的身份没暴露,就继续蛰伏起来,才有这次机会,成功让他在关键时候,从背后给刑宗掌门送上最快准狠的一刀。
只是这么一出手,他的身份自然就藏不下去了,干脆也加入了战场。
万卷城一干师兄弟姐妹全被他吓得不轻,见他看他们,惊得像一群鹌鹑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巩卓更是想起之前自己生出暗害木寒念头的那事,顿时觉得小命不保。
谁能想到看起来没有任何身份背景,最好欺负的一个人,竟然会是魔道的人!还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现在想来,之前哪里是木寒师弟以德报怨,心地善良,分明、分明全都是为了骗取他们信任的苦肉计啊!
“我就说,怎么有人刻苦学习到了要拼命的程度?”周围弟子均是一副死了全家的崩溃表情。
合着人家是真来拼命的!
他们的领头人带头叛变了,剩下他们这帮弟子可如何是好啊!!
木寒心中叹息,其实他在万卷城过得还不错,只是立场不同,他注定要追随师尊,不能真和他们以同门相处下去了,心中萦绕淡淡愁绪,面上他却带着微凉的冷意道:“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若肯束手就擒,我可饶诸位一条生路。”
周围被他杀死的尸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倘若诸位执意要与我魔道为敌,我虽只有一人,但要取各位性命,却也是,易如反掌。”
他擦掉眉边的血:“死尸不是练傀儡的好材料,活人才是,不过眼下将就用用,倒也无妨。”
一个穿着刑宗服饰的弟子嘶吼着扑了过去,巩卓双腿发抖跌坐在地上,那名死去的弟子并未管他,而是和他背后其他打算偷袭的刑宗弟子缠斗了起来。
万卷城学子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丢掉手中的武器:“师弟,你、你知道的,我们都是搞学问的,从来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
他们家老大叛变了,剩下他们能怎么办?!学城弟子努力做出清澈单纯的表情。
木寒无声笑了下,握着刀从他们身旁走。
姜偃就像他说的那样,纵使十二家来人他也半步未退。
魏愁心率先赶到,只是和她同来的人,却不是全部都站在她这边。
起码太玄宗的人,看起来就有意相劝,不想一上来就弄得两败俱伤,闻燕行阴沉沉盯着姜偃,对太玄宗之人的劝阻置若罔闻,只顾阴沉地自言自语:“他竟然真的能为了那魔头做到这种地步,师兄啊师兄”
虽未入魔,魔怔的样子却不比入魔更好。
反倒是此前出手最为狠辣的宋符卿沉默了许多,看着这个为了别人走到这种地步的姜偃,眼底浮现出迷茫,像是对眼前的发展感到无措。
封家这次干脆就没来,祁家是为祁均尧之死才会出现在这里,聂家则一向是魏家的拥趸。
魏愁心看着在场各怀心思的众人,忽然醒悟。三百年过去,十二家早已不是当年齐心飞升的同谋,如今,他们早已各自离心,只有她,还坚守着初心。
魏愁心忽然大笑起来,周身气势不断攀升,“一群凡夫俗子,我当年也是眼瞎,竟会选你们这帮庸人合谋。”
她像是忽然变了个人,实力也增长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其他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姜偃看着她,缓缓道出眼前这具躯壳里所附之人的真名:“原来是你,魏凝。”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愁心,或者说魏凝。
“魏夫人 ?她不是三百年前就死了?”
顶着魏愁心壳子的魏凝浅笑道:“死?我还没飞升成仙,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死了?”
“我也没想到阿栖会这么脆弱,竟然崩溃得那般快,原本按照计划,他还该再坚持几年,再多造些孽,除掉他的功德才够飞升,可惜,那时再不动手,他自己都要把自己折腾死了,我也只好先杀了他试一试,结果还是失败了。”
“好在我早有预料,早做准备,留下神魂重新苏醒在这小丫头身上,这一次,我定会成功。”魏凝满意地看着姜偃这一身诅咒之气。
“母亲。”身受重伤的聂如稷脸色惨淡地出现,拦在她身前,视线触及满身刺青的姜偃时,像是被烫到般移开。
魏凝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淡漠道:“真没想到,三百年过去,我一手缔造出的神话,我最骄傲的儿子,竟然也沦落成了为情所扰的废物,我很失望,阿稷。”
聂如稷仍然没多少表情,“抱歉。”
道歉也听不出多少歉意。
聂如稷生来没有心,不通情爱,不懂如何爱人,更不懂爱世人,他本来便如此 ,说着抱歉,却实在不懂得歉意为何,心中始终没有波澜。
他本不是个做世人眼中神仙的料子,他连人都不太像,要是一早魏凝把他照着魔头的样子培养,他兴许做得比聂朝栖好得多。聂朝栖会为那些事痛苦,最终承受不住,被逼疯,他却不会。
他是天生的魔。
早先他学着聂朝栖的一言一行,扮演符合世人眼中期待的仙人,后来聂朝栖死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从此再没人给他模仿,后来魏凝也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姜偃出现,扰了他的心。
可惜,他还没学会珍惜爱人这一课,就已经失去了他。
聂如稷内伤没好,这几日一个人待在他的寝殿内,反复复盘着他与自己弟子间的种种,第一次在茫然中感受到了彻骨心痛,身体愈发变差,强撑着出现在这里,只为了来跟魏凝说一句话。
他低头道:“姜偃不够格,你杀了他也不能飞升,真正适合成魔的人是我。你别动他,我来做你飞升的踏脚石。”
他转头,对姜偃伸出手,神色漠然,完全不像是要为他去死,只像往常那样语气淡淡地说:“阿偃,过来,我可以把你身上的诅咒转到我身上来。”
姜偃实在搞不懂他,他好像从来没搞懂过聂如稷的脑回路。
“我不需要你替我去死,”他一字一句道,“要是你替我死了,我岂不是要记你一辈子?”
聂如稷正想说什么,却听姜偃说:“我不要欠你的命,我不会死在魏凝手里,魏凝,也休想飞升!”
聂如稷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姜偃已经不想听了。
他看向魏凝,而魏凝也看向了他,彼此眼中都是不死不休的杀意。
魏凝要成仙,而他绝不可能让她成仙。她算计这么多,踏着这么多人的命,把聂朝栖推上众矢之的,紧接着又是姜偃,若她这样都能成仙,这世间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姜偃的判官诀翻动,魏凝手中长绸同时飞出。
随着两人同时出手,魔将也手段狠辣地向修士们袭去,混战再次开始。同样的十二家修士,同样的魔道之人,仿佛当年云上仙都景象的再现。
只是这次,加入到魔道去对付修士的人之中,还有十二家的自己人。
魏凝虽然实力强悍,到底不如当年,她低估了姜偃的实力,也不知道姜偃的真实身份与冥府挂钩。
两人打得昏天黑地,最终魏凝还是败下阵来。
姜偃站在这里,彻夜未眠整整和以魏家为首的修士打了七日,直到无人再敢上前一步,目光所过之处,就是条狗也得夹着尾巴跑走。
他踩在被无数修士的血浸透了的土地上,桀骜如魔将也俯首要避让,不敢直视他身上锋芒。
姜偃曾是太玄宗弟子里最平庸的那个,心慈手软,连个兔子都不敢杀,却被诬陷灭人满门。
如今他率领魔道血染刑宗,以正道之血重铸王座,助他重回幽冥之主的位置,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正道非道,邪魔非魔,我不求登仙,不求长生,”他有些疲倦,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与谁人听,“只愿爱人两心相知,亲友平安,世道太平。”
本以为只是寻常人的普通心愿,结果竟比修仙还要困难。
走至路途尽头,云层搅动,天象大变,身上的刺青有些蜇人。
姜偃似有所觉,仰起头,一道朱红大门隐隐浮现在眼前。
轮回路出现,判官诀上等了不知道岁月的亡魂纷纷躁动起来。
眼前一阵恍惚,再抬眼时,他发现自己周围的环境变了,他站在一座桥的一头,这桥他眼熟得很。
不就是他穿越前和最强boss决战的地?
他这是又穿回来了?
姜偃有些迷茫。
“轮回路修好了?”他任务完成了?
听到声音,垂首坐在桥另一边的身影抬起头。
那一瞬间,两人像是穿过了时空对上了目光。那人好像才看到姜偃,空茫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彩。
对方的面容,也随着这一动作露了出来。
姜偃呆立当场,那人竟是他自己。
第八十三章
四目相对, 各种记忆纷至沓来。
有他拿到判官诀时看到的红衣厉鬼火烧鬼门关景象,有他梦里以一朵花的形态在幽冥度过的漫长岁月,有聂朝栖跟他说过的梦最后, 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boss身上的时候,对方头顶顶着的【???】变成了文字。
【统御幽冥之君王(冥府大君)】
【注:生于幽冥,长于幽冥, 其真身为一朵夜合,少时孤身游历人世,时值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其人常出没于乱葬岗, 世人称其为‘敛骨人’后遇魔头,结伴而行, 通晓情爱遂堪破天机, 以身合道, 全此世最后所失秩序,此间风起云涌,终成定局
痛失所爱, 烧鬼门,砸冥府, 毁天道,诸法崩逝,致使人间生死大乱, 始作俑者坠落幽冥, 黄泉之国与人间之路封闭, 死者不入轮回,夜合君于人间苏醒, 受困于人世,于此地遥望幽冥,不知岁月
无计可施,分半魂化人入世,以寻破局之法。】
【玩家·姜偃(冥君1/2)已接取史诗级任务[如日新生](完成度99%)】
姜偃眨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进度怎么到的99?剩下那百分之一要怎么办?他现在要去跟boss打一架吗?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有点下不去手。
还有一言不合就把这个世界折腾这样,貌似被封印进了幽冥的小聂魔头,这人把路锁死,把面前这位阎王赶出家门,不让人回家,还让人家见不着对象,仔细一想
“有点惨啊”姜偃嘀咕着,更不忍心动手了。
转念一想,阎王陛下好像被小聂单方面宣布离婚了,难怪一直蹲守在这里,怨气这么大。
“不对,现在应该算是冷静期?”姜偃迷茫摸脸。
只是这事,又不能全怪聂朝栖。
或许这也是阎王没发脾气,而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着的原因。
心绪纷杂之时,对面的阎王伸出手指了下他,又指了下上方。
姜偃的史诗任务刷新了。
【修补受损天道之法,帮助夜合君和封印在幽冥地底的薛雾酒见面】
看到最新的任务提示,姜偃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竟萦绕着淡淡金光。
按照法则,为了重启鬼门关,送亡魂往生,他也到了该去以自身化为轮回道一部分的时候了。
世事轮转,历史就是个圈,他本就是夜合君的一部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能让一切回归正途的人,都只有他。
这是他的道。
他为成道而生。
无论何时,他都愿以身成就轮回。
顿悟的瞬间,法则自天外降临,姜偃身上金光暴涨。
同一时间,刑宗内的魏凝等人也亲眼看到了那到冲天而起的刺目金光,判官诀上飞出无数繁星般的流光,盘旋着卷起烈风。
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魏凝不敢相信地望着那道身影。
“不可能,姜偃他竟——”
他竟要飞升了!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不,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一个废物最先触摸到了天道,眼下飞升与否,竟只在那人一念之间!
她猛地呕出一口血,到死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姜偃却在最后的关头迟疑了,不是他又不愿献身天道了,只是
他现在同时身处于两个时空之中,能同时沟通百年前的世界和百年后的世界。
他已拥有修复轮回的力量,可一旦他重启通往幽冥之路,他自己姑且不论,眼前的阎王恐怕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亡。
他早已成了轮回的一部分了。
大概是明白他在犹豫什么,那朵一直沉默寡言的夜合轻轻开口:“动手吧,为我开启通往幽冥的路。”
“我很久没见过太阳了,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他起身,一步一步踏足桥上。
姜偃一下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只要还能再见到想见的人,哪怕只有短短一面,于他而言,于这两人而言,也已足够。
“我明白了。”姜偃郑重颔首。
他轻轻闭上眼睛。
大地动摇,两个世界封闭已久的朱红大门同时缓缓开启。
百年后的世界里,正和小鬼厮杀的玩家发现自己面前一身怨气的小鬼忽然停止不动了。
玩家惊奇地围绕着小鬼打转:“卡bug了?”
疑惑之时,天边一道晨光穿破晦暗的天幕。
阳光洒落大地的瞬间,无数小鬼的身上窜起了火焰,乌黑浑浊的怨气烧净,露出之下一个个纯净的亡魂,他们面容安详宁静地合上眼,在逆风纷飞的星火中化为一道道流光飞向同一处。
整片弥漫着怨气的黑暗大陆上,萤火燎原,眨眼烧尽了荒野。
夜合君注视着脚下的裂缝,像是穿过万尺深渊和酿成大错被封印地底的魔头对视。
幽冥之下,薛雾酒被一束刺眼的光唤醒。
累世的罪业在光中溶解,他仿佛知晓了什么般,张开了双臂。
夜合毫不犹豫纵身一跃,燃烧着坠入他的怀抱,拥抱着一同坠向更深处,身后紧随着着万千星辰一同冲入深不见底的地下,宛如群星之翼。
连同姜偃身上的刺青,竟也一同跟着燃烧了起来,露出原本肤色,灰烬跟着扎进了深渊。
姜偃跌坐在裂缝边缘,扶着摇晃的地面,睁着被风刮得酸涩的双眼向里张望,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彻底坠入深渊,连同所有往事,诅咒,罪孽。
视线的最后,他隐约透过燃烧的火苗看见了红衣厉鬼满足的笑意,他抬起手掌,盖在怀中之人的脑袋上,用力按在自己胸口。
眨眼之间,地缝闭合,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初生的日光带着清冷的温度洒落在姜偃身上。
风波已定,海晏河清。
【全服公告:恭喜玩家·姜偃完成史诗任务[如日新生]】
【历史已被改写,新的篇章即将开启,人鬼共存的时代自此正式迎来终结,红尘种种皆是道,世间万法向您打开】
【恭喜全体玩家,从现在开始,您将正式踏上登仙之路,万法时代,即将来临】
【资料已更新,文本已更新】
【恭喜玩家·姜偃获得传奇称号[第一位登仙者][仙途开启者][与魔结缘][冥府之主]】
【任务奖励[婚书·天命姻缘](可选一人缔结婚书,从此两心相许,沧海桑田,不变不移)已收入,请及时查收】
心念一动,手中多了一纸红笺。
“阿偃”一道熟悉的声音虚弱地出现在身后。
聂如稷站在身后不远处望着他。
正要回头看去,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伸到他面前。
细风卷乌发,勾过他的脸,轻轻撩动他的心弦。
“婚书,”那人含笑念出他手中红笺上的字迹,“姜姜,是给我准备的吗?”
第八十四章
聂朝栖会复活卷土重来, 姜偃早有预料,只是真见到对方完整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呆立当场。
他成了仙身, 能分出眼前的人和以往所见残魂的不同。
短短一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一会是自己成了仙, 一会是焕然一新的游戏世界,一会又是聂朝栖,人还有些呆滞。
见他呆呆望着他,聂朝栖眼中闪过笑意,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他都要了, 姜偃下意识就想递出去,他还没意识到手里的是个多重要的东西, 惯性要给出去。
恰在此时, 聂如稷又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多年的习惯, 让他下意识听从,于是在婚书要交道聂朝栖手上时,又本能抽了回来。
然后他就眼看着笑如春风的魔头当场变脸, 他快速捏住婚书的另一端,缓缓抬眼望向聂如稷。
这对兄弟时隔数百年, 再次正式地面对面,只是中间还夹着个姜偃。
聂朝栖看着虚弱的聂如稷勾起一抹讽刺恶劣的笑容:“兄长,从小你就占去了一切, 身份、地位、名誉, 父母亲人的疼爱, 你是被所有人围绕的天之骄子,我就是被锁在院子里任打任骂的一条狗。”
“为了成就你, 我做尽了遭人唾骂的事,连死都是为了助你登天。”聂朝栖越说神情越控制不住地狰狞起来,五官全都扭曲着,破坏了原本的俊逸。
“现在,连唯一在乎我的人你都要抢走吗?聂如稷,你怎么不去做这个要被杀的魔,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姜偃很少见到这种模样的他,他见过他天真懵懂的少年模样,见过他沉默寡言的青年模样,见过他阴晴不定的魔头模样,却没见过他何时这般愤慨恼怒。
像是被磋磨得多了,初见时的一身清冷的仙气被磨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心要将人统统毒死的阴暗怨怼。
聂朝栖是不会报复人的,他曾几何时只知道默默接受魏凝给他安排好的一切,被这只手推着走,没有人教他是非对错,魏凝不会告诉他,那些杀上仙都的人也不会,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痛苦,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的错,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直到在云上仙都惨死,心里都只有解脱。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他忽然发现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原来有人会因为他的死无比伤情,有人会那么拼尽全力,赌上一切希望他不要死,希望他活过来。
唯一一个,不选择光风霁月的聂如稷,而是选择了他这个肮脏丑陋的魔头的人。
他满心欢喜赶来,却看到了聂如稷在此,还殷殷切切地唤着他的小寡夫的名字?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阵怨恨委屈。
有对魏凝的,有对聂如稷的,还有对那眼神闪烁望着他的小寡夫的。
难不成这也是为了戏耍欺骗他,做下的一局新棋?
又要将他拉起,再将他推入悬崖,看他崩溃发疯才觉得爽快?
聂朝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好看,他也不想以这样丑陋的面容出现在的这个叫姜偃的人面前,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什么,却知道世人喜欢的模样是什么。
总之不会是他这样庸俗,恶毒,毫无风度地对人破口大骂的样子。
他不想这样。
可他实在难以遏制心中惶恐愤怒。
如此他又在聂如稷的衬托下,变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烂东西。
捏着婚书的手越来越紧,险些要将这脆弱的纸张扯破,他却紧紧攥着不肯松手,就像抓住最后的希望,仿佛一旦松手姜偃就会立马把它小心奉给聂如稷,再连人一起欢欢喜喜地投奔聂如稷的怀抱。
他也不敢看姜偃的脸,怕看见对方对他失望幻灭的嫌弃表情。
聂如稷有些沉默地垂下了头,这许多年,第一次在自己弟弟憎恶的目光里,感到了一丝歉疚,“朝栖,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关阿偃的事,他现下已是仙身,许是不能在此世久留,不日就要踏破虚空飞升上界,而你是魔,你二人之间”
断没有可能在一起。
“你不要拖累他。”
聂朝栖尝到了口中血腥,他紧咬着牙,邪气四溢:“拖累?好一个拖累。我身为魔不能和他在一起,倒是你聂如稷有机会修炼飞升追随他去上界是吧?”
聂如稷抿抿唇,并未作答。沉默的态度却像是一种默认。
聂朝栖眼中之色愈加阴狠,他忽而大笑,一字一字都沾着恶意:“若我偏要强求仙人在侧,你们又能拿我如何?我就不放手,他要飞升,我就撕烂他的道,砸了他的天,拖他永生永世在人世沉沦,怎么,你们要再屠我一次吗?也不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得到!”
聂朝栖缓缓低头,想看那才得了仙身干干净净的仙人是何表情?
厌恶他?惧怕他?恨不得躲得他这脏东西远远的?
不待他看清对方神情,一只手覆盖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身前的仙人上前一步,鞋尖轻轻磕在他的鞋尖上,聂朝栖脸上的恶劣和狰狞凝住了一瞬。
他抬眼,对上仙人轻泛着柔波的眼眸,对方缓慢而坚定地将婚书送到他手中,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用金光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触及对方心疼怜爱的目光,暴怒中的聂朝栖像是漏了气似的安静了下来,忽然发不出火了。
对方写好婚书,要从他手中抽离,他指尖一动正要抓紧,空了的掌心就被另一只手掌填满,他又安静不动了。
姜偃拉着他的手,把写有两人名字的婚书展示给了聂如稷。
“天道为证,今日我与聂朝栖结成连理,从此上天入地,永不分离。”
他已成仙,对天起誓便成了道。
他是冥府之君,聂朝栖就是他的后,亘古不变。
聂朝栖彻底不再出声。
陆陆续续赶到看到这一幕的人神色各异,只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再以对方是魔这样的理由出手了。
魔道之人倒是欢欢喜喜地吆喝起来,画姬掏出手帕,擦着不存在的眼泪,“我等魔道之人,也算是正名了。”
现在他们魔君跟世间唯一飞升之人结成连理,看往后谁还敢举正义大旗来杀他们?
道声也想到了这点,顿时感觉扬眉吐气,再不用缩着脖子做人,不由呢喃:“这就是抱大腿的快乐吗?”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是不是全成了跟着升天的鸡犬?
聂如稷彻底不再言语,姜偃没再看这帮人,拉着聂朝栖离开。
冥府才修好,他还有事要做。
比如这阵子骤然涌进来的大批亡魂,有些琢磨琢磨可以放回人世还阳,他既借用了这些亡魂的力量开启鬼门关,有些恩怨可借此一笔勾销,那些不必放回还阳的,还要琢磨下轮回投胎的事宜。
总之桩桩件件,事情多得人头皮发麻。
姜偃干脆把姜琤给拽了下来给他打工。
由于历史被改写,姜偃这个阎王才上任,未来想必也不会忽然暴毙,若无意外,他大概要活上好久,活到未来姜琤穿过来的那个时间也不是问题,未来没了姜琤的位置,留下给他打工正好。
姜琤自己也没意见。
姜偃虽已飞升,却和一般众人所知的飞升不太一样。
他代表死道,并不会去上界,而是要去下界,也就是回归幽冥。
幽冥凄苦,和流放差不多,一般人还真待不住。
姜偃喜阳,喜热闹,也不大喜欢幽冥,幸好,这次还有人陪他。
两人此前经历种种皆是由千梦而起,拼好尸体复活的聂朝栖不会记得梦中的事情,对他来说,姜偃对他的喜爱来得就像浮萍,他什么都不知道,心里也没底。
加上姜偃把他带进幽冥之后,就忙得团团转,完全没时间搭理他,聂朝栖感觉自己被骗到手就被冷落了。他暗自冷笑,自然不是那种会咬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的人。
某天伏案批阅案记的时候,姜偃忽感一阵困倦。
再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了床上,阴冷散发着着寒意的身躯伏在他身上,蛇一样盯着他。
姜偃动了动手腕,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了。他好声好气哄道:“解开我吧,我又不会跑。”
对方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我们都成亲了,你还怕什么呢?世人都说是我对你情根深种到堕了魔,又由情飞升,我的心意,是得了天道认可的,你还怕什么?”
聂朝栖抚摸着他的脸,“你几日没好好看过我了?我的脸,对你完全没有吸引力吗?”
姜偃低声:“有的,当然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谁知聂朝栖息忽地脸色更沉:“你就只喜欢我的脸吗?”
姜偃迷茫眨眼,不懂他怎么不高兴了。
聂朝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罐,打开之后里面散发出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幽香,他把束在头顶的结松开,翻了个身,让姜偃跨坐在他身上。
他把小罐子交道他手里,指尖从里面挑淡粉色的软膏,散发着香气的软膏在他指尖化成半透的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姜偃隐约感到衣料下似有硬物,身子僵着,不敢乱动。
聂朝栖嗓子有些哑,他大掌扶着他的腰细细摩挲,姜偃打了个哆嗦,耳朵上漫上热意,咽了咽略紧的嗓子,听见聂朝栖说:“姜公子的心意实在难以捉摸,又擅长说些哄骗人的话,你既然对我心意没变,不若做给我看。”
做?怎么做?
这下姜偃连脖子都红了。
他看着聂朝栖塞给他的脂膏,想推给他,“你你来弄,我没做过这个。”
聂朝栖握着他的手腕,定定看着他:“我要看你亲自来。”
“阿栖”他软声求饶。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让他自己来?
姜偃开始怀念起鲛人的身体了,鲛人身子,到了情热之时,是用不上这些外物的。
聂朝栖把玩着他衣服上的带子,不说话。
姜偃吸了口气,把手戳进了那罐膏脂之中搅动了下,垂眼思虑着,抬手勾住聂朝栖的脖子,“那把烛火熄了吧。”
聂朝栖抬起对方羞得潋滟的脸,非逼他看自己。他退一步,他便开始仗着姜偃容易妥协得寸进尺:“我想看清楚一点。”
“你”姜偃张口结舌半天,最后低斥,“下流。”
“嗯,再骂两句听听?”
他忽地欺近,亲昵地碰他的鼻子:“再多几句,就不是这样简单就过得去的了。”
姜偃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挖起一块脂膏,摸索着背到身后,向衣摆处探去
数日后,正是七夕。
两岸红尘凤箫声动,云锦成堆,红帐红烛倒映在水面,姜偃懒懒伏在乌篷船边,捞着水中晃动的烛火。
红衣金饰,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普通人间富庶人家的公子。
身旁坐着一模糊人影,将红纱外披搭在他肩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坠着剑穗的玉佩。
姜偃把两人之间的事情细细说与他听。
“另有一事,我本以为,要修补黄泉路,打开鬼门关,只有我以身铺路一条,却不想,原来那也不是唯一的路。”
姜偃这样直接飞升成仙,也是可行的。
当然,也要谢过那位将他身负的诅咒一并带走,将过往种种因果替他抹除,否则他现在恐怕就不能这么轻松了,就是成了仙,也要为诅咒牵累,很快就要陨落了。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命数所定的一环。
“所以我想,上一个轮回的那位冥府君主之所以会在最后身死,不是他没有活路,而是不想活了,刻意选了死路殉情吧。”
姜偃压低声音,“我心中对你的情谊亦是如此。”
在姜偃的诉说中,聂朝栖渐渐找回了些许梦中的记忆。虽不是全部,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消失。
可聂朝栖握住他发尾的手还是一紧,“姜姜,如果有一天我真死了,我也不要你为我殉情。我想你活着。”
“可只要想到你不在了,我就觉得难过得想死了。”
聂朝栖像是有一只手在他心上紧捏了下,他忽而低声道:“虽然你说得都是我,但我还是有些妒忌我自己。”
如今他总算不再害怕说出这些阴暗的心思,不怕姜偃因此嫌恶他。有人连自己都嫉妒,太不潇洒磊落,可聂朝栖就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姜偃略一思索,笑道:“好办。”
他扯了扯他的衣领,指尖开出一朵小花,红烛之下,他笑意盈盈,温柔得令人心醉:“那就再和你梦中同游,共享千梦。”
“这一次,可要多做些美梦。”
聂朝栖扣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下:“好。”
正文完
番外1现代篇
学校游泳队的队长姜偃, 是聂朝栖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忽然鬼鬼祟祟地躲着聂朝栖, 他堵了好几次都没堵到人。
游泳队的人说,他们的队长近期连训练都缺席了,最近一周干脆请病假回家休息了。
聂朝栖听了, 径直转身离开
姜偃听到敲门声,原本是打算装死到底的。没想到门外安静了一会,门锁自己转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来聂朝栖有他家钥匙,蹭地跳下床冲到门边, 赶忙阻止对方直接推门进来。
透过门缝,他看见了聂朝栖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 语气平平道:“松手。”
姜偃摇头。
“我再说一遍, 松手, 让我进去。”
姜偃拼命摇头。
聂朝栖抿起唇,“为什么,还是因为上上周那件事?是你先答应要跟魏愁心去看电影约会, 我才发火的,之后我也跟你道歉了, 现在又是闹哪一出?”
魏愁心为了感谢姜偃之前帮忙整理报告,说要请他吃饭看电影,姜偃就同意了, 可聂朝栖知道了很生气, 姜偃只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占有欲作祟, 他不同意,他也好好回绝了魏愁心, 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想不到他还会再提起。
姜偃低下头尴尬地抓了抓门框:“不是因为这个。”
聂朝栖面无表情,不信:“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背光的身影笼罩着小小的缝隙,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愈加晦暗,忽然放轻了声音:“你看见我高中给你写的情书了,是吗?”
姜偃睁了睁眼睛,没想到会在这个场景下爆出这么个消息,脑子轰地炸开,张口结舌:“你我”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躲着我的理由。”聂朝栖口中多出一丝涩意,落寞地低下头,自暴自弃道:“对,我就是喜欢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作为恋人的那种,觉得我恶心,讨厌我了,所以你才避着我,是这样吗?”
他一连串质问,反倒是姜偃有些无措。
姜偃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他第一次见他就是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时他放学回家,偶然间看到小小一只模样精致的小孩抱着书包缩在单元门门口,起初姜偃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傍晚下楼帮爸妈扔垃圾,那小小一个身影竟还在那里,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孤零零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姜偃就上前去跟他搭话了。
从小孩口中得知,他放学回来才知道爸妈带着他哥哥去游乐园了,他们没给他留门,他也没有钥匙,只能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姜偃想了想,不舍地掏出了自己的零花钱塞到他手里,想让他去买点吃的,毕竟他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估计早就饿了。
对方攥紧了他塞过去的钱,轻声说了句谢谢。
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晚上睡觉前,姜偃跑去关窗,隐约看见楼下熟悉的身影,还在他之前看到过的地方呆呆坐着。
眼看外面狂风大作,似要下雨,姜偃想了想,穿上外套偷偷溜下了楼。
他把这小孩捡回了家。
因为爸妈不允许他带同学回家玩,所以他是趁着爸妈睡着了,才把人“偷渡”进来的。成功躲进他的房间,姜偃才松了口气。
转头发现小孩局促站在他房间里,手紧紧抱着书包,掌心仍攥着他傍晚塞给他的几张钞票。
姜偃讶异:“你没去买点吃的吗?”
对方沉默摇头。
姜偃抓了抓头发:“那你等我一下。”
悄悄溜出房间,提着一袋子零食回来:“我爸妈睡了不好开火,没有热乎饭菜了,你吃点零食将就一下吧。”
对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最后松开了一直抱紧的书包,紧挨着他坐到了他身边。他贴他贴得很紧,像是只怕冷的小动物似的。
第二天他爸妈找上门,把人接走了,姜偃事后挨了家里一顿批。
姜偃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就这么黏上了自己,许是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总是不太受得了他跟他卖惨。每次闹矛盾,只要聂朝栖肯装下委屈,他就狠不下心说什么了,天大的错都能原谅,一晃竟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会他又摆出这种表情,姜偃来不及震惊他竟喜欢自己,心瞬间就软了,别说生气讨厌,他还开始较劲脑汁想说点什么哄哄他,一时半会没想到,抓着头发憋出了句:“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道怎么说,聂朝栖闻言抬眼看他,视线忽然在他身后定住,“你身后那是什么?”
姜偃心里一惊,下意识捂住尾巴骨,这一松手,聂朝栖就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咔哒一声锁住,顺便把钥匙丢到了沙发下面,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这下姜偃没处跑了。
姜偃转身想往屋里跑,奈何身后有个晃来晃去拖后腿的——尾巴。
他跑,聂朝栖下意识向眼前晃动的影子一抓,一股剧烈的刺痛从姜偃尾骨窜上头顶,他原地跳了起来,嘶嘶抽气:“松手!松手!别扯我尾巴!”
聂朝栖看着自家竹马剪了个洞的裤子,后面钻出来的长长猫尾,还有头顶噗地冒出来的两只耳朵,沉默半晌,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是收得更紧。他一步步逼近,直到对方退无可退,把人困在怀里:“你就是因为这个不见我?”
姜偃揉着自己屁股,耳朵抖了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紧张地看着聂朝栖,“要是被人发现,我会被抓起来的,我变成妖怪了。”
他带上了哭腔。
活了十八年,才发现自己是个妖怪,这怎么办啊?
聂朝栖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尾巴,认真道:“那必须得隐藏好,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就你一个。”
“会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吗?”
姜偃失落摇头:“只会收耳朵,尾巴还不知道怎么藏。”
聂朝栖满意地笑了,顺着尾巴尖摸到破洞边缘:“你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躲着,姜姜,我可以帮你在学校遮掩这件事,有我在,他们发现不了你的尾巴。”
姜偃眼睛一亮:“真的?”
聂朝栖:“真的,但是我不能白帮你,你要付给我报酬。”
姜偃还在盘算自己能给他什么报酬。
直到他真的在聂朝栖的帮助下在学校混过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他们躲在操场没有人的角落,聂朝栖把玩着他从裤子里钻出来的尾巴,把姜偃揉得脸色通红,轻点了下自己的脸:“先亲一下这里。”
姜偃眨了眨眼,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最终还是凑过去闭着眼在他脸上亲了下,悄悄睁开眼,偷瞄聂朝栖,正对上对方漾着笑意的眼眸,心脏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惊心动魄地过了一个月,姜偃尾巴被竹马握在手里玩了个遍,耳朵也是,还被要挟着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某天早上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都消失了。
惊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聂朝栖,却只得到了不咸不淡的嗯。
对方态度冷淡,在姜偃发热的脑子上泼了盆凉水,想到今天之后自己不用再向聂朝栖付“报酬”了,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郁闷。
而且聂朝栖好像不像之前那样对他热络了。
难道他没了尾巴耳朵,他就对他没兴趣了吗?姜偃对镜叹气,心里乱糟糟的。
没想到才过了一周,他就又有了机会验证聂朝栖到底是不是毛绒控。
某天早上,忽然有人往聂朝栖手机里发了张视角怪异的照片。
那是一条鱼的尾巴。
他的竹马夹着哭腔发来一条语音:“阿栖,这这怎么办啊?你养过鱼吗?”
彼时聂朝栖正因为竹马近日恢复了人身,苦恼怎么找到新的理由接近他。
看到这条明显不一般的鱼尾,他当下反手拨通了视频电话过去了。电话那边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对方明显坐在浴缸里,短发湿漉漉地,水珠顺着发尖串珠似地砸在胸前。
聂朝栖哄道:“把镜头翻转一下,我看看你的尾巴。”
姜偃点点头,毫无戒心地翻转了镜头。
果然,顺着白皙腰线往下,一条的硕大的尾巴出现在视线中。
他的竹马继猫妖之后,又变成了人鱼。
聂朝栖屏住呼吸,良久,他快速道:“待着别动,我十分钟内到你家。”
对面传来鼻音很重的嗯。
十分钟后,聂朝栖喘着粗气出现在姜偃家浴室门口,亲眼看到了一条有着硕大鱼尾,大到浴缸装不下,只能委屈巴巴搭在浴缸外的——人鱼。
聂朝栖立马转头拧开花洒,细密流水打在拖曳在砖上的尾鳍,浴缸里的人鱼嘶地抽了口气,甩起了尾巴,溅了他一身水:“烫!”
聂朝栖抹了把脸上的水,伸手试了下,人手感知的水温不高,可人鱼还是喊烫。
——人鱼对温度的感知很敏感,水温不能高。
他将这点记在心上,调低了水温,把因为搭在外面有些蔫巴巴的尾鳍打湿。
这么一折腾,他浑身都湿透了,却也不在乎,单腿跪在浴缸边,一边在浴缸里的人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凑过来委屈埋在他脖子里的时候,紧紧揽住对方光溜溜的后背,一手掏出手机下单了一个巨型鱼缸,还有浴缸——不知道用哪种好,反正都买了再说。
“这可怎么办啊。”姜偃不知所措道。
聂朝栖镇定收起手机,抬起对方的脸,“老规矩。”
“我想办法帮你隐藏秘密,你”
姜偃脸红红地接道:“我付报酬给你。”
聂朝栖翘了下嘴角。
姜偃迟疑了下,把头搭在他身上:“新尾巴不是毛绒绒的了,你会不会不喜欢了?”
他还在纠结对方前段时间的冷落。
聂朝栖有些诧异他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
“重要。”
“为什么重要?”
很多啊,他的身体很奇怪,每个月都会变成一个新的物种,他不敢告诉别人,只有聂朝栖信得过,还愿意帮他隐藏,让他能正常生活,否则他的生活早就乱成一团了。
所以
不等他想好理由,就听抱着他的人说:“我喜欢你。”
姜偃抬起头,竹马在他眉心轻吻了下:“因为你有毛绒绒的尾巴,所以我喜欢所有的猫,因为你有波光粼粼的尾鳍,所以我今后也会喜欢所有的鱼,说到底我只喜欢你。”
心脏快速跳动。
“现在放心了吗?”
姜偃抱着尾巴缩进他怀里,老实回答:“放心了。”
阿栖真好,他也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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