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棠依旧
那位叔叔是谁, 他们讲了些什么,许织夏不得而知。
蒙在鼓里有时候是一种幸福,这个道理, 等到多年以后许织夏明白时,桩桩件件都已覆水难收。
但至少现在,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他唤一声, 许织夏便立刻跑过去, 回到他的身边, 又成了条黏着他的小尾巴。
师傅踩着三轮车出现,踢球的男孩子们一看见, 就都欢腾地追上去, 拦住他,闹着要吃糖人。
从小卖部原路返回的时候,那条巷子口,师傅已经支好了摊子, 男孩子们全围着他。
铜锅里熬着焦黄的糖浆, 师傅铜勺为笔,在大理石面板上绘画,一缕一缕的糖丝构成线条轮廓,小铲子一铲,竹签上便有了匹活灵活现的骏马。
“范叔叔我要一条大龙!”
“陶思勉!我先!”
许织夏攥着纪淮周腰际的衣服,另一只手捏着他给买的小面包, 鼓着脸颊嚼啊嚼。
经过时, 她看见了男孩子手上的骏马糖画。
那些童年里闪闪发光的惊喜, 许织夏都不曾有过, 空气里有糖浆丝丝的甜香,她望着漂亮的糖画, 迟迟收不回眼。
她也好想要,可是没有人给她买。
不知不觉走回到住处,院门口墙角下,蜷着一只小橘猫,背上有心形橘花。
许织夏记得它,眼睛里羡慕的情绪还未彻底消散,又浮上一层好感,童声软乎乎:“猫猫……”
纪淮周正要推门的手顿在铜拉环上,扭头瞥了眼,不冷不热一哂:“就这只?喂它把自己喂丢了?”
许织夏仰起小脸,诚实地点了点,将他的奚落误解成是寻常问话。
纪淮周坎肩背心上的脖颈是直的,只目光向下睇着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走掉。
那时不满六岁的许织夏没看出,他是给了她喂猫的时间。
他不开口,许织夏不敢去,或许是渴望自己也能有玩伴,许织夏翘望着他,慢声慢气地乖顺问:“哥哥,我们可以带它一起回家吗?”
话音刚落,小橘猫跃了两下,蹿进弄巷子里不见了。
许织夏错愕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墙角。
纪淮周淡哼,掌心压门往里一推,进屋前,还懒洋洋落下一句风凉话。
“它不跟你好了。”
“……”许织夏看向他远去的背影,捏捏手里还剩一口的小面包,心里有点儿委屈。
入夜时分,周清梧打来一通电话。
烛光映亮那间屋子,手机丢在桌面,声音清晰扬出。
确认过许织夏平安无事,周清梧交待:“徐医生这几天都在,阿玦,最好这周你陪她去医院,否则只能我下周带她去了。”
许织夏能听懂一些,眼里藏着抗拒,去看纪淮周。
他刚冲过澡,扯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向前弓着背,手肘拄腿,一只手随意垂着,一只压着发上的毛巾,低头兀自擦着湿发,闭口不应。
“这学期课时结束了,我就来接她。”
周清梧讲到这句时,许织夏才听见他淡淡“嗯”了声。
“这些天你多安抚她,到时儿童院回访,她点头,领养证明就能顺利办下了。”周清梧又说。
纪淮周似有若无地扫了许织夏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迷路了。
他没表态,拽下毛巾,起身去了卫生间。
当晚,许织夏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儿童院,又被关在那间医务室里。
深夜黑了屋子,窗外的暴雨像海面翻倒过来,强风哐哐撞着窗框,窗户随时可能被整扇掀飞。
门被推开,蜡烛照出梁院长的脸。她的脸总是很臭,又爱抹厚重一层粉底,在微末的光圈下像具活尸。
方寸之地的医务室就像是墓穴。
“夜晚院里停电,将就吧。”
陌生的粤语对话已让许织夏非常害怕,看见梁院长身后那人的白大褂,她全身打颤,控制不住后躲。
“情绪病食药就得咯,日日扎针没帮助的。”院医跟进屋,肩上挂着医疗箱。
“办法都试下。”梁院长走向床角,蜡烛光摇晃,扭曲了她的面目:“脑有问题,又是个哑的,次次都被退回来,做鬼都不灵啊!难道要我再养她十几年?”
院医熟练地取出针筒抽液排气,少量注射液挤出针头,黑暗里几滴水光闪过,针筒便如一把即将捅进她皮肉的小尖刀。
针尖在眼前放大,许织夏瞳孔剧烈收缩,猛地咬住了院医的手。
院医痛得甩手,本能把许织夏摔到墙上。
梁院长耐心尽失,一把搁下烛台,拧住她胳膊,把她死死按住。
很小的时候,许织夏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京市四合院里那位金口玉言的奶奶叱责她是野孩子,但愿意要她的亲哥哥,不愿意要她。
爸爸也是不愿生下她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一问她,愿不愿意被生下来。
梁院长总逼着她吞药,许织夏觉得,可能是她做错事了。
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注射器扎进皮肉的刹那间,许织夏陡然惊醒。
混乱的风雨声戛然而止,眼前乌天黑地,只有窗外一道来自月亮的光影照在地板上。
许织夏不加思索,又不是很灵活地爬下床,向着光源过去,脚丫子光着,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儿。
她抱着枕头,悄悄坐到地铺的边缘,还处于受惊状态。
深更半夜,万籁无声,周围都太静了,突显出了她短促的气息。
她搂坐着,脸趴枕头,以一个想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姿势,在少年腿边蜷曲成一小团,暗光下轮廓朦胧,迷你得像只脆弱的陶瓷娃娃。
许织夏心脏扑腾个不停,很懂事地屏住呼吸,但还是扰醒了他。
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他困懒而低哑的嗓音。
“不睡觉,光合作用呢?”
他一贯爱讲损话,不过许织夏不懂,在她听来,他的声音堪比一支不需要注射的强效镇静剂。
许织夏及时感受到一丝安稳,抬起脸,迅速望向他。
“哥哥……”她声音微微发哽。
纪淮周掌骨摁到心口揉了两下,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沉默了两秒,也可能是当时困得要命,他什么都没再讲,侧卧过身往边上挪了下,背后腾出一小半地铺。
一小半许织夏也足以容身。
许织夏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放过去,人躺下,贴到他身边。
他向后一掀,被子丢过去,全部盖给她。
许织夏就这样在他边上窝了一夜。
那晚过后,许织夏每到半夜就静悄悄下床过去找他。
夜里黑,她太害怕了,因梦魇复发的恐惧需要时间冲淡。
纪淮周手长腿长,棉被铺就的区域对他而言有些逼仄,有回他迟迟不翻身,许织夏寻不到能坐的角落,只好抱着枕头,站他面前看着他。
长发披散,穿条及小腿的白睡裙,不声不响的,像一米高的阿飘。
纪淮周睡梦中一睁眼,直面视觉冲击。
“……”他都难免倒抽一口冷气,不过面不改色:“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许织夏温吞出声:“黑……”
小孩子说话有奶音,尾调拖出来,可怜巴巴。
纪淮周没辙,又犯着困给这只小阿飘分了半张床位。
那几日在棠里镇的时光很平静,白天在书院,夕阳西下,许织夏就随他一同回住处,蒋冬青会用盒饭把饭菜装好,给他们送过去,到了夜晚,周清梧都会来通电话,确认许织夏的情况。
许织夏每晚都跟他挤地板,日子安生得像大病初愈。
担心的事情一直没发生,也一直没有结论,小黑屋那个地方,也许她再也不用回去了。
也许明天就要回去。
命运没着没落-
那周的最后一个夜晚。
许织夏渐渐睡着,脸蛋偎着纪淮周的胳膊,窝成婴儿的蜷姿,虽说入眠了,但她从来睡不稳。
后半夜,阒寂中有压抑的呼吸。
许织夏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见动静,身边又是一凉,她立刻转醒。
目之所及,少年起身去向了门口。
许织夏一下子坐起。
他脊背略弯,捂着心口,身形隐约在晃,但步子迈得很快,没两秒就消失在了楼道口。
他一不见,许织夏绷直后背,瞬间没了安全感,钻出被窝跟了出去。
木楼梯凌乱嘎吱着,他似乎是往楼下去了,到最后几阶时嘎吱声倏地被一声重重的扑通取代。
许织夏吓了一激灵。
他跌下去了吗?
“哥哥……”许织夏颤声,攀着扶手,一阶一阶摸黑踩下去找他。
心脏阵阵痉挛,压迫得喘不上气。
纪淮周试图支起上半身,但从胳膊麻木到指尖,人刚起来点,劲一失,又虚弱地摔躺回去,后背砸到一格格的楼梯阶上,硌得脊椎骨生疼。
他脖颈失重后仰,后脑勺耷拉到台阶上,扯得下颔紧绷,喉结棱角凸起,额鬓和颈间都泛着冷汗的光泽。
昏涩黑夜里,他的喘息闷重而急促。
纪淮周紧锁眉眼,手掌压住心口,心跳无序,窒息的痛苦中却诡异地溢出自虐的痛快感。
原来心绞痛是这种感觉。
他奄奄着,倏地扯了下唇角,不明意味。
“哥哥……”
就要失去意识前,耳边有抽噎,一个弱小的力道在攀着他胳膊摇晃。
纪淮周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双水光闪烁的眼睛。
眼前压着沉重的浓雾,未几,他的思绪便坠落进了无际的深渊……
“飞控系统算法精度太低,机翼内没有碳纤维杆增强气动性能,飞不远。纪淮崇,你又输了。”
“没大没小,叫哥。”
“两分钟的便宜都要占?”
“早出生两秒我也是你哥。”
“啧,争着出来就为了当个病秧子么,志气呢?”
“有什么不好吗,每天养养罗德斯玫瑰,喂喂那只小胖耶,看看日出日落,不见得热血沸腾才叫活着。”
“……那你就这样,别给我死了,我不想无聊。”
“呵呵呵,真狠心啊。”
“哥。”
“嗯?”
“发病什么感觉……很痛么?”
“别想了,阿玦,我没生病。”
……
一股刺鼻的消毒剂气味。
半梦半醒间,右手被谁用力抓着。
眼皮不听使唤,像被胶水粘住,纪淮周竭尽全力睁开了条微不可见的缝隙,但视力模糊。
天顶上的白炽灯晃着眼,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抓着他手的人。
小女孩眼圈湿红,模样惊慌,似乎很害怕,却又满眼倔强,一边呜咽着,一边牢牢抱住他的手,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护住。
“小姑娘,先松松手。”
“怎么了囡囡,为什么不让护士姐姐给哥哥输液呀?”
许织夏拼命把纪淮周那只手搂在怀里,歪过稚嫩的肩膀挡住,谁都不让靠近。
她眼睛死死盯着护士手上的针筒,有些应激了,人在颤,但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却。
“囡囡啊,哥哥心肌缺血,护士姐姐要给他注射VC和辅酶A,”蒋惊春哄她:“你相信阿公,不会有事的。”
护士也耐心劝说:“姐姐答应你,注射了这个,你哥哥一定能醒过来,好吗?”
闻言,许织夏才稍稍动容。
她好怕打针,她不想哥哥也被扎针,可又想要哥哥醒过来。
许织夏很犹豫,用尽心力短暂克服失声,怯生生带着哭腔,小声央求:“轻轻……”
“好,姐姐轻轻,肯定不弄疼你哥哥。”
耳边的聒噪逐渐恍惚,纪淮周又疲惫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他颓败的头脑中忽有一念而过——
他好像,确实也不是不想活。
再苏醒,窗外天光大亮。
昏睡一宿,神志清明了,人也有了些气力,纪淮周偏过脸,就看见了许织夏。
病房里悄然,没有多余的人,只有她不离不弃守在旁边。
她一眨不眨地望住门口,眼神防备,两只绵软的小手捏住他的手,那只手背上的针后贴还在。
旁边安置着一张陪睡床,也不知道她去睡过没有,还是只在他床边趴着。
那一刻,纪淮周的眼底有一片平静的空谷,没有雨,也没有风。
静静看了她片刻,他抽出自己的手。
许织夏蓦地回头,一只手掌毫无预兆地先压了过来,她眼睛下意识眯起来。
少年的掌心落到她头顶,二话不说就连着胡乱揉了几下,不是很温柔,但力度恰到好处。
许织夏小小的脑袋被揉得摇晃,头发也变得乱蓬蓬。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眼睛亮亮的。
在儿童院,她只看过别的孩子被这样摸头。
门开了,蒋惊春和蒋冬青前后进屋,见纪淮周醒了,总算都松口气。
蒋惊春按了呼叫铃,陪在这里等医生来复查。
蒋冬青想先带许织夏去附近的饭馆,她从半夜守纪淮周到现在,不吃不喝,这会儿都临近正午了。
果不其然,许织夏不想走。
纪淮周坐起来靠着,气息虚哑地说了声“去”,许织夏望他一眼,又沮丧低头,攥住他的手指。
“不听我话?”纪淮周沉下声音。
许织夏不愿意单独跟他之外的人待在一起,但他语气明显严肃了,她再不听,就不乖了。
蒋冬青再来牵她,许织夏有点别扭,不过没闪躲。
她们出门去的时候,纪淮周才发现,许织夏趿拉着双不合脚的拖鞋。
不是周清梧给她准备的那双,看材质像超市里临时买的。
“这孩子昨晚光脚来的。”
纪淮周循声侧目。
“大半夜,一个人跑到书院,还好我起夜听见她敲门。”蒋惊春说给他听,过去倒了杯水:“哭得厉害,又讲不清楚话,急得差点亲身示范,跑上楼梯就要往跳下呢。”
纪淮周半敛下眼睫,眸色深沉。
他都能想象出当时狼狈的画面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飞奔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腿就这么短,又光着脚,频频踩落在青石板上也不知道疼。
慌慌张张,孤立无援,明明自己那么怕黑。
很显然她也怕打针,却用自己年幼的身躯护在他前面。
目光凝聚到递至面前的那杯清水,纪淮周没有动作,突然问:“这里什么医院?”
蒋惊春兜着圈子:“你小姨给徐主任打过招呼的医院。”
纪淮周抬眼,看到蒋惊春了然于心地笑了下,他沉思两秒,接过那杯水。
此前,纪淮周自己颓废过了段时日,昨夜心脏供血不足,导致心肌短暂性缺血,不过不严重。
蒋惊春便没告诉周清梧。
依照纪淮周的性子,无疑很讨厌成为被怜悯的对象。
医生到病房问诊,问他身体情况,包括先心病病史。
纪淮周不知在想什么,一段沉默。
为了筛查潜在心脏病症,医生准备安排他做心电图和彩超等基础检查,但纪淮周不配合。
“有。”纪淮周开口,撕下手背的针后贴:“没遗传。”
他撂下句话,头也不回地下床去。
那天下午出院前,纪淮周领着许织夏去了门诊大楼,精神科。
许织夏坐在面诊室的椅子里,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让她异常焦虑,万幸少年就站在她边上。
她抱着他垂落的手,寻求心安。
做完量表检查,徐代龄敲着键盘录入:“咱们再做一些神经系统的辅助检查吧,好吗孩子,心脑电图和心脏彩超也都要做。”
许织夏依偎过去,脑袋抵住纪淮周的胳膊,仿佛能以此减轻内心的恐惧。
纪淮周很安静,拿着单子走出精神科室后,他才止步回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看着许织夏:“哥哥做几个检查,要不要陪我?”
许织夏昂起脸,懵着神。
脑子还没理清逻辑,先望着他慢慢点了一点头。
那天下午,纪淮周陪着她做完了所有检查,他需要做的,不需要做的,都做了一遍。
“检查结果不存在器质性病变,鉴别诊断是选择性缄默,伴有成长经历导致的创伤应激。”
“简单说就是她只有在特定场合才能正常说话。”
“——比如你在的时候。”
“你妹妹太小了,肯定是不建议直接药物治疗的,但她有急性应激,目前还不能确定应激源,情况太不可控,我开个短效镇静药,一次服用四分之一片。”
“还是以心理疏导为主,能不吃就不吃……”
那一小瓶药在纪淮周手里,他的手揣在裤袋里。
许织夏拉着他腕骨,跟住他出了医院。
徐代龄同纪淮周讲述诊断结果时,许织夏留在诊疗室内,他们虽回避了她,但许织夏知道,少年此刻揣着的那瓶药,是给她的-
回到棠里镇时,天色已经暗下。
屋子里支开了一扇窗,窗外有河流的水光,能望见远处的河面浮荡着片片垂丝海棠的花瓣,风很静,桌上的烛火稳稳燃着。
许织夏换了身干净的睡裙,抱着枕头,自己坐在地铺上。
在这个熟悉的空间,她从昨夜就开始收紧的神经没再那么绷着劲,但又没能完全放松。
她时不时扭过头,去看一眼烛台旁搁着的那瓶药。
男生冲澡快,没过多久,纪淮周就从卫生间出来,回到了房间里。
他头发湿漉漉,用块毛巾一边擦着,一边往后撑了下手,在地铺边沿一坐而下。
他额前几缕发须还滴着水,不修边幅甩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溅了坐边上的许织夏一脸水珠子。
“呜……”许织夏眼睛眯缝,耸了耸鼻尖。
纪淮周歪过脸。
这小孩儿皱着鼻子,默默低头抬袖子蹭掉自己脸蛋和睫毛的水珠,嘴角向下瘪了点。
他懒着腔调:“什么表情,不跟我好了?”
那时候小猫跑掉,他就说,它不跟你好了。
换个孩子,眼下指不定要原话奉还。
但许织夏一点儿不记仇,软绵绵回答他:“跟你好的。”
少年胡乱抹了几下额发,似乎是笑了下。
“哥哥……”
许织夏很小声唤他,纪淮周可有可无“嗯”了一声,继而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生病了吗?”
纪淮周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过去。
小女孩心绪的不安都写在眼里。
他的眼睛遮在半湿的发丝下,不由变得讳莫如深,刹那错觉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纪淮周微微地屏息敛气,对视片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在对那个人说。
“……别想了,你没生病。”
许织夏原本暗淡的眼底出现了日出前的晨昏蒙影,渐渐明亮起来,有了眼瞳光。
她唇边不自觉跟着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弯弯翘翘的睫毛被弄湿了点,望着他轻扇,像是被他惹哭了,又被他哄好了。
她笑起来眼珠子亮闪闪的,两条溪水又重新流动了,好像没生病,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纪淮周也是第一次见她笑。
从港区遇见开始,她就始终处在紧缩的状态,充满不安全感,一间发霉的暗室关住了心脏,只有阴冷和凄凉。
可她的开心又是那么容易。
许织夏憧憬地望住他:“哥哥,那我可以不吃药吗?”
纪淮周轻抬眉骨:“没生病吃什么药?”
许织夏揪着枕套上绣的小花,缓慢喃喃:“要吃的……院长妈妈会生气的……”
她又细若蚊吟说:“每天都要吃。”
“每个人都要吃?”
许织夏晃了下头,只有她要吃。
纪淮周不作声响,看向窗外似有水光倒影的天。
两个落难者,谁都没资格同情谁,但世界从眼前崩塌的时候,他的狼尾巴,似乎足够这小兔子藏身。
至少可以捂着她的眼睛。
“哥哥……”许织夏又唤他。
等少年再看向她时,许织夏人往抱在身前的枕头上伏了伏,她很在意他讲过的话,因此有了点儿委屈的情绪。
嗫嚅问他:“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
上回他无所顾忌,说得那么断然,但现在对上这小孩儿期待的双眼,纪淮周突然讲不出了。
他没回答,抓着毛巾最后撸了把湿发,轻描淡写反问:“妈妈对你好么?”
两年的分离不算很久远,但两年对于一个不足六岁的生命而言,太长了。
或许是记忆模糊了,许织夏思索了会儿,才点点头。
“爸爸呢?”纪淮周把毛巾甩到桌上,带起的风扑得蜡烛那簇火焰摇曳。
屋子像个立体的水池,暗橙色的波浪荡漾了几下。
许织夏一回想起那个人,就感觉喉咙被扼住,溺水了,呼吸困难。
小孩子不藏情绪,许织夏一局促就很明显。
她低着脑袋,小幅度摇了摇,没接收到少年投过来的那一眼端详。
纪淮周不经意想到下午徐医生的话。
目前还不能确定她的应激源。
纪淮周半坐半躺下去,精瘦结实的手臂向后撑着,手肘陷进枕头里,运动短裤下的长腿曲起一条。
他姿态懒散,静思几秒,问得随意:“哥哥对你好不好?”
许织夏这回几乎没有迟疑,一下子抬起脸,迅速又用力地连着点了好几下。
神情一本正经,别提有多肯定。
纪淮周有短瞬的怔忡,但她的反应实在太绝对了,他稍作思量,渐渐若有所思,没压住的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括号。
他噙着笑,瞅住她:“不是说我。”
许织夏微微张口,不由发懵,眼里都是迷惑和茫然。
不是他,那就只有亲哥哥了……可许织夏与这个亲哥哥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的印象是,只要有他在,小零食就永远分不到她。
他是繁茂的树,她是长年不见天光的根茎。
许织夏下巴在枕头顶上压着,好半晌都没反应,答案不言而喻。
纪淮周看着她自己玩枕头,眼神越来越深刻。
远离了市区的鸣笛声浪和灯红酒绿,棠里镇的夜晚总是很柔静,树影婆娑,耳边只有虫鸣和水流的白噪音。
蜡烛的柔光不明不暗,照在房间里,呼吸都得到抚慰。
就像活在打喷嚏的时候,心脏停止的那一毫秒,他们还活着,但世间万事都再与他们无关。
过去良久,纪淮周听见自己静静说——
“以后我当你哥哥啊。”
第12章 海棠依旧
许织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 小小地琢磨片刻,而后纯真又愉快地点头“嗯”了一声,答应了。
小朋友的世界里感情没有分类, 也许她根本没懂他那句话的真意,但那个晚上,许织夏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好喜欢哥哥。
此前他们每天从住处去到书院, 再从书院回到住处, 但日复一日的生活在那晚后有了不同。
有时晨起, 纪淮周会带许织夏出去散散步。
只要放晴,街坊四邻都会出来活动, 岸边那张古石象棋桌, 天天有爷叔坐那儿对局,摇着蒲扇子,下了步好棋就合不拢嘴要显摆两句。
买菜的乡邻来来去去,总有那么几个围着观战, 提着笼子遛鸟的大爷也会停下来逗留。
如此又住了几日后, 棠里镇的居民就都知道了这对住在南渡口的兄妹,哥哥个子很高,长得比电影明星还俊,看着就是少爷脾气。
但妹妹肯定是乖宝宝。
猜他们是蒋老先生的亲眷,邻里见了就笑吟吟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管相不相识。
镇子里有间茶馆, 一到清晨就会传出唱曲声, 许织夏每回经过, 都能从那扇支开的雕花木窗里看到个女人, 一身旗袍,抱着琵琶, 吟唱江南小调。
旁边坐着个和许织夏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似乎是女人的小徒弟。
她一脸索然,每次跟着敷衍哼了两句后,就托着下巴开始偷懒了,又好动,老喜欢往窗外望。
许织夏就这么和她对上了眼。
许织夏有种被抓包的慌张,视线下意识想要闪躲,先见小女孩噌的一下挺直腰背作优雅状,梗着脖颈唱了起来,嘴唇一会儿圆一会儿扁。
小女孩冲她扬扬眉,好像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许织夏好奇眨眼,抿住就要弯起的唇。
后来每天,两个小姑娘都像这样,隔着窗眉来眼去。
有天清晨散步到镇口那间他们常去的早茶铺,还离几米远,纪淮周突然不走了,坐到河边的石板长凳上,吊儿郎当开着腿,胳膊支膝,人俯着。
“小尾巴。”纪淮周懒洋洋叫了她一声。
许织夏眼睛亮莹莹的:“哥哥。”
他俯身坐着,高度正好能和她平视,纪淮周瞧着她,煞有其事道:“哥哥饿了。”
许织夏张了张嘴巴,声音柔软:“吃早饭。”
她那个眼神,好似真担心晚一秒他就要饿晕。
纪淮周提了下唇角,从裤兜里掏出张纸币,递过去,下巴朝她身后的早茶铺一抬:“能帮哥哥买么?”
“能的……”许织夏愣愣回答完,又愣愣把钱接了过来,才后知后觉心生胆怯。
但哥哥饿了。
许织夏慢吞吞,好不容易走出两步,马上就回来了,窘迫又为难地挨回到他身边。
小脑瓜子乱乱的,她开始胡言乱语:“哥哥……钱过期了。”
纪淮周被她惹笑,歪着脑袋看她:“钱还能过期呢?”
许织夏不吱声,小手攥着纸币轻轻拉扯。
“哥哥就坐这儿,”纪淮周说:“不会丢下你。”
这句保证,许织夏很需要。
他如此讲了,她才扭扭捏捏重新尝试,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早茶铺。
许织夏站在高高的笼屉前畏首畏尾。
她心跳嘈杂,迟迟开不出口,还是阿婶先扫见她,忙里抽空过来问:“妹妹来啦,吃什么,老样子吗?还是不要豆浆,要牛奶?”
许织夏紧绷着,过了几秒,终于点下了头。
早餐袋搂在怀里,许织夏噔噔噔地往回跑。
纪淮周一直看着她,她冲过来的时候,他手臂向外打开了点,由着她撞进来。
这小孩儿脑袋在他身前挤着,纪淮周好笑:“睡觉鬼鬼祟祟,买东西也鬼鬼祟祟呢?”
许织夏有点羞赧,又有点虚惊一场。
她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特的感觉,畏惧外面电闪雷鸣,终于有一天勇敢开了门,才发现原来是个艳阳天。
与人交流,似乎没有她刻板印象里的可怕。
许织夏渐渐开始没那么拘束人群了。
夏至将至,夜晚蝉鸣清脆。
许织夏每晚都跟着纪淮周坐在院子里乘凉,一人一张椅子,棠里镇的天空很干净,星星格外明亮。
隔壁不知道住着谁,一到点就开始听CD机,播放来播放去都是罗大佑的歌。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
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旋律隔着一堵青瓦白墙,许织夏都要听熟了。
纪淮周阖眼靠躺着,偶尔会悠悠地用口哨跟着吹调子,声音低沉,混着慵懒又松弛的气音。
许织夏乖乖喝着牛奶看他吹,满眼惊奇。
牙齿松开咬着的吸管,模仿他的样子,结果脸颊都鼓起来了,只发出呼呼的风声。
纪淮周掀开眼皮,就看见小姑娘嘟着嘴唇,小圆脸白白净净,学得一脸正经,反而更像在卖萌。
被他饶有兴趣地瞅着,许织夏难为情抿笑,趴过去,望着他眼神崇拜。
那几日,许织夏前所有未有的踏实,而这个水乡小镇,成了她第一个感受到归属的地方。
小镇不算大,但有他-
命运瞬息万变。
某夜,周清梧一通电话,便使得许织夏的心由晴转阴——儿童院临时要回访,就在近两日。
“明天我来接她,她必须得跟我回去了。”
手机在洗手台面,周清梧郑重的声音外扩。
许织夏握着支小牙刷,软毛抵住牙齿轻轻摩擦,笨拙但认真。闻言她慢慢停住,仰头去望身边的少年。
纪淮周也不易察觉地顿了下,不经意垂眸,视线落向腰际。
卫生间里坠着一只外接电源的小灯泡,暖色调的光落下来,照着小女孩儿的脸。
她含着口牙膏的泡沫,眼里全是对他一个人的依赖。
不用说,纪淮周直接伸手关掉了扬声,手机搁到耳畔,不给她听到,若无其事接着刷牙。
“如果她不愿意,你能陪一下吗,阿玦?”周清梧在电话里问道。
纪淮周动作利落,吐出泡沫单手漱了口,手指一勾水龙头,水流冲下来。
他抬肩卡住手机,哗啦啦的水声里,他一边冲洗,一边可有可无地回了一声。
“行。”
但许织夏只听到了这声行。
那个年纪的许织夏,心脏是一面玻璃,擦一擦就能变得明亮,也能轻易破碎。
得知自己即将被带走后,那晚她又睡魇住了。
爸爸恶狠狠地责骂,梁院长催命似的督促她服药,院医把针筒对向她,Felix恶作剧后阴笑……每张脸都在逼迫,所有的声音乱作一团,像一只只恶鬼朝她乱抓,要把她拽下三途河。
“哥哥……”许织夏拼命奔跑,去找那个人,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她跌坐在地上,崩溃放声哭起来,终于有了小孩儿该有的样子。
“小尾巴……”
外面的声音关在钟罩里,好遥远。
许织夏听不见,在那个临界点,她条件反射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一声忍痛的闷哼。
许织夏浑身颤抖,齿贝用力咬合。
那只胳膊硬实,甩开她轻而易举,但却一点没使劲,由着她咬。
意料中的防卫迟迟未至,许织夏在惊吓中平稳下来,泪雾混着蜡烛光,将眼前那人的面容朦胧覆盖,她神情迟钝,慢慢松了口。
少年狼尾发凌乱,为隐忍痛意,他眉头紧蹙,绷硬了下颔,那双眼睛掩在散落的额发下晦暗不明。
许织夏眼泪裹在眼眶里,满面潮湿。
以往应激时许织夏都会惊恐地躲到角落里哆嗦,但此刻她只是茫然看着他,头脑麻木。
他右手腕的拇掌和腕骨相交处,咬痕触目,两个虚线半圆血红。
这只手没避开,甚至还伸回来去捧住她下巴。
他伸手过来的瞬间,许织夏先紧紧咬住了下唇,嘴巴抿得牢牢的,像是给自己戴上了只隐形的嘴套,保护他不再被咬到。
纪淮周逗小孩儿揉弄她的脸,揉得她脑袋微晃,食指和拇指又抵到她左右两边脸颊,捏了捏,把她的牙齿捏得松开,嘴唇都嘟起来,连哭都呆萌。
“小耶都没你能咬。”
他嗓音有些干哑,大约是睡眠中被她梦呓的哭啼闹醒的。
松开她脸蛋,他一手湿津津的泪水,没说什么,起身去了卫生间,困懒的样子稀松寻常,似乎对她这一口没有所谓。
许织夏被他这么一阵揉捏,回了点魂,头脑渐渐从应激后短暂的意识障碍中抽离。
可她瘪瘪唇,转瞬又湿红了眼圈。
许织夏一抽一噎地从被窝里爬出去,攀着桌沿,用自己稚嫩的胳膊去够桌子角落的那瓶药。
她费劲拧开瓶盖,不太灵活地倒出一片。
泪水在眼里晃动了圈,在她低头去含手心的时候流下来,顺着下巴滴到木板上。
纪淮周刚握着热毛巾回到屋门口,就看到小姑娘乖乖吞下了那片白色药片。
或许至今,这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吃药。
“吐掉!”
他陡然肃声,命令的语气吓了许织夏一跳。
许织夏已经咽下去了,湿润的睫毛颤巍巍低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自作主张吃药,纪淮周莫名来了火气,但见她一脸稚气,他再不高兴也都难以发作。
很奇怪,他会因为小孩儿太乖了而生气。
纪淮周克制住自己的脾气,过去给她毛巾,但还是不自觉沉着脸:“擦脸,睡觉。”
许织夏原本想认错,可他又一下变回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样子。
对他的胆怯复发,许织夏到嘴边的话又不敢说了,小心翼翼接过毛巾,抹干净脸。
而后纪淮周就看着这小孩儿,一声不吭抱起自己的枕头,爬回到床上,蜷缩起小小的身体,老老实实的再没有动静。
明明之前每到半夜就要赖他这里睡。
这是跟他闹别扭了么?
纪淮周准备问问她,总不能惹哭小孩儿。
但短效药的镇静作用主要是有安眠成分,见效快,何况她吞了整片,纪淮周走近时,许织夏闭着眼,鼻尖还有哭红的痕迹,不过眉眼格外安静。
纪淮周便没出声。
翌日上午许织夏没有如往常那样醒来,而纪淮周后半宿几乎没有真正入睡,时刻关注她确定她没有不良反应。
这回轮到纪淮周更换完毕衣裤,站在床边等她醒。
因药效,许织夏睡得很沉,脸蛋窝进枕头里,小孩子自然浓密的睫毛合着眼睑,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
连睡相都很温顺。
纪淮周鼻息轻叹,俯身去给她掖被子,指尖碰到被套面料的刹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许织夏在纪淮周出门十分钟后睁开了眼。
阴天,屋子里光线低迷,地铺空空的,纪淮周不在,许织夏的心情同样低迷。
哥哥也不要她了……
许织夏离开阴暗的房间到院子里,默默坐到平常和纪淮周一起乘凉的椅子上。镇静药抑制神经递质,过量服用导致她目前的状态还处在一种呆滞的平静。
这个院子其实很荒凉,没有书院天井的鱼缸和植物,只有白墙下野生的杂草。
周清梧推开院门,就看到许织夏眼神空洞,一个人坐在阴天底下。
“宝宝。”周清梧一见她就笑起来,走过去蹲到她面前:“怎么自己坐这儿呢,哥哥去哪里了?”
许织夏脸又低下去了些。
她做错事了,哥哥也不会喜欢她了。
……她总在做错事。
小姑娘这副模样,周清梧看得心疼:“宝宝是不是害怕爸爸?爸爸长得严肃,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许织夏沉默。
“不想讲话也没有关系。”周清梧手指轻柔地梳顺些她的头发:“妈妈知道你以前在儿童院吃了很多苦,以后有人照顾你了。”
周清梧柔声问:“跟妈妈回家好吗?”
许织夏目光定在地面那块边角凸起的青石板上,石缝里有杂草,因缺失养分而干枯,和她一样没有活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许织夏点了点头-
糖画铺子前,师傅一勺糖浆拉着糖丝,纪淮周冷脸看着一群只有他半截高的儿童挤在前面叽叽喳喳。
他在队伍最后面。
单手拎着早餐袋,一手插兜,站姿懒散,眉眼间有淡淡不爽的情绪。
疯了吧。
他居然在这里排队给那个小孩儿买糖画。
纪淮周呼吸都郁闷,却又没一走了之。
师傅刚做出一只蛟龙糖画,有个顽皮的小男孩伸手就拿走了。
旁边的小女孩跺脚:“陶思勉!这是我的龙!”
“我的,就是我的。”陶思勉笑嘻嘻就要跑,结果人多,一转身龙尾巴撞掉了。
他傻眼,突然老实,把糖画还回去:“你的龙。”
小女孩嫌弃看着糖画,也不想要了,手背到身后:“你的龙。”
“你的龙。”
“你的龙!”
范师傅笑着劝架,说给他们重新做。
陶思勉心虚,见她叉着腰气呼呼,主动聊天求和:“孟熙,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学评弹?”
孟熙顿时苦着小脸:“那个小漂亮,她今天没来听我唱。”
“小漂亮是谁呀?”
“小漂亮就是一个漂亮的小漂亮。”
陶思勉若有所思,回过头,迫于纪淮周的气场,他没敢抬头,只眼睛偷偷往上瞟:“是这个哥哥的妹妹吗?”
小男孩自以为的悄悄话,纪淮周听得一清二楚。
纪淮周斜睨过去,小女孩也正直溜溜仰望过来。
他这半扎狼尾,兽面耳骨夹,以及坎肩无袖背心外分明的肌肉线条,身上这些的野性已经足够压迫人,又顶着张败类的脸。
帅得不像好人。
孟熙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见了他,声音都小了:“……大哥哥,我可以和你们家小漂亮交朋友吗?”
纪淮周瞥一眼糖画铺,视线再瞥回去,不紧不慢:“考虑考虑。”
“下一个先给我,看看你心诚不诚。”
他不想排队了。
再排下去小尾巴该醒了。
从小朋友那忽悠来的兔子糖画拿到手里,正要回去,纪淮周就接到了周清梧的电话。
“阿玦,我先带宝宝回去了。”
纪淮周步子冷不防停住:“现在?”
“对,我们上车了。”
反应好些秒,纪淮周似乎才理清楚状况,隐约其词:“她愿意?”
“是啊,她答应了。”周清梧愉悦地说:“太好了,回访顺利的话,收养证明和户口什么的这半个月就都能落实下来。”
事情发生得措手不及,纪淮周半垂下眼,看着手里那支兔子糖画,眼底情绪复杂。
昨晚之前还在缠着他的小孩儿。
今天已经不需要他陪了。
“你呢,阿玦,回小姨那儿住吧?”
心脏又泛起一阵即将缺血的闷堵感,纪淮周缓了缓,继续迈步向前:“不了。”
出门不过二十分钟,再回到那间屋子,环顾每个角落,没有人,空荡荡的,许织夏的行李袋和垂耳兔书包也都不在了。
周围寂静,他竟然感觉到了冷清。
纪淮周沉沉呼出一口郁气,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情况,早餐和糖画丢到桌上。
无关紧要,只是回到原始。
当晚纪淮周就回到了床上睡,只不过夜不能寐,思来想去可能是睡惯了地铺的原因。
但耳朵总觉得它自己什么时候就能突然听见那么一声哥哥。
躺不住,天一亮纪淮周就出门了。
到早茶铺,阿婶见他来了就去掀笼屉,一边给他装一边象征性笑问了句:“两笼烧麦一瓶牛奶?”
纪淮周下意识“嗯”声,去兜里掏钱的时候反应过来,语气平淡,不着痕迹:“一笼。”
他拎了早餐袋就走,走着走着后知后觉不是回去的路。
抬眼一看,一块“修齐书院”的匾额。
纪淮周一扯唇,气笑了。
他多少有点毛病。
“陆哥,你癫了!”
“这回肯定能把我爸气得连夜杀过来,哼,根本难不倒我。”
“不是啊陆哥,你炸了校长办公室,会被抓进派出所的,到时候警察要传唤陆叔了!”
“那不正好?”
“……”
陆玺话说完一扭头,迎面撞上纪淮周。
他吓得往回一个弹跳,站稳了又死要面子立刻抬头挺胸,鼻孔朝天,警觉地瞪过去。
纪淮周正好当时情绪不太好,黑睫压着如同浸了冰水的眼。
对他而言陆玺不过是只纸老虎,就这胆都不用拿枪抵着头,一个眼神他就能跪下求饶了,扔到港区去活不过三分钟。
陆玺不知他想法,眼球左右晃过,确定妹妹不在,于是咳了两声,仍旧装腔作势:“不该说的别说,我可警告过你了,懂?”
纪淮周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句“我警告你,你被警告了”。
他勾唇一声淡哂,含着嘲弄,嗓音散漫:“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的轻蔑激怒了陆玺,但他眉眼自带的孤傲匪气又让陆玺敢怒不敢言。
打不过他,陆玺窝火,只能发疯:“我不能!我能把你怎么样!我只是缺大德罢了!我能怎么办!我这一生作恶多端,对不起行了吧!我又没错!我就要炸校长办公室!”
旁边有个老实人瓶子:“陆哥你也只是想要引起陆叔的注意,但是陆叔太忙了……”
心思被戳穿,陆玺恼羞成怒:“没错!我就是要得罪所有人,我就是要找存在感!有病犯病,都别活了!”
纪淮周第一次见到这种神经。
他面无表情开口评价:“犯贱。”
陆玺急气攻心:“你帅你出手帮我啊!你真有办法我认你做大哥!”
顷刻后,纪淮周慢条斯理:“学着点。”
他黑蓝眼瞳里射出的目光有着直扎人心的尖锐,陆玺头皮像被针灸了下,突然发麻,但硬气:“来啊!”
纪淮周唇边倏而掠过一丝冷笑。
他讲了句话,陆玺还没来得及细品,先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力,猛烈地当腹而来。
他瞬间瞠目失色:“我——”
“草”字刚有口型,陆玺踩在水岸边石板的脚尖一仰,重量带着他的人直往河面沉。
咕咚落水只用了一秒。
下坠的这一秒却又仿佛被拉得很长。
陆玺震惊地看着少年似笑非笑的脸逐渐远去,脑子里回荡着被他踹下去前,他那句耐人寻味的话……
“人们只会怀念死人。”
那瞬陆玺竟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又他妈被这哥帅到了!
在一声声“救人啊”“有人寻死了”的吆唤中,纪淮周漫不经心转过身,走时右手下意识往边上一捞。
捉了个空。
纪淮周停顿,低头去看,那小孩儿不在。
回过神,纪淮周舔了下嘴角,自嘲一笑。
行,他也犯贱-
许织夏被周清梧带回去后,如此过去几日,纪淮周都没有许织夏的消息。
只有一个周末,周清梧给他打了通电话,关照他近况的同时,告诉他,许织夏的收养证明办得很顺利。
“宝宝特别乖,每天吃饭都很省心。”周清梧语气欢喜,饱含笑意:“她好像蛮喜欢喝牛奶的,你小姨父的朋友在新西兰和澳洲都有牧场,我喊他安排空运鲜牛奶了,不晓得宝宝爱喝哪个。”
桌上摆着手机和几件工具材料,临河的夜风吹进窗格,烛光轻跳,掀动了两页烛台下压着的图纸。
纪淮周靠着椅背,手里拿着两片巴沙木,借着光晕对比检查,闻言随口说:“只要不是豆浆。”
话落他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接着手上的动作。
听起来她在别墅过得很不错。
以后她就是明家锦绣堆里的小公主,比跟着他在这偏远的小镇强,尤其他这里,电都不通。
“宝宝不喝豆浆?”周清梧恍悟,叹气说,早知道之前给他们送早饭的时候不买豆浆了。
纪淮周没说,其实豆浆她也会喝掉,只是喝得很勉强。
“现在她还不愿意讲话。”周清梧说:“而且她对你小姨父有点犯憷,上回也咬了他,我估摸着是他让宝宝想到亲生父亲了……她生父肯定对她不太好。”
不过周清梧态度乐观:“父女感情要培养,慢慢来吧,你小姨父这会儿在翻字典呢,宝宝再用旧名字不太合适。”
“不和你讲了,我看看去,你也早点睡……”
周清梧的电话刚断开,就无缝进来一通新来电,纪淮周瞥了下,境外号码,还算眼熟。
手指一滑,接通了。
“哇!二哥,总算搞到你新电话!”
“一个亿的支票你就留在港区了?丢掉都不回来?不要啊,没你好无聊的!”
“听讲你在杭市养了个小baby,好野啊你……”
纪淮周无情掐断了通话。
聒噪的粤语声一消失,屋子里重归安静。
巴沙木片扔回桌面,脊背一卸劲,人就像被抽走了气力垮进交椅里,纪淮周后颈硌在椅子搭脑上,头昂着,沉沉阖着眼。
很奇怪,他竟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人的生命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他倦怠消沉一步都不想再迈,但勉为其难陪她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从一个状态脱离到另一个状态。
他感觉到了活着。
如今她的路口到了,他回到原点,空气里都是完成目标后失去意义的空虚感。
他依旧独来独往,或许活着只是那几个瞬间的错觉。
冷清清的屋子里,一声“喵呜”的低叫忽响。
纪淮周眼帘缓缓半揭开,看到窗台蹲着只小橘猫,不知道是蹬着哪面墙瓦跳上来的。
它背部有块心形花色,是小尾巴投喂过的那只-
那几天逢中考,又过一周,正是夏至。
夏至日的阳光涌入市井每个角落,漫进敞开的窗,将桌面浸透得一片明媚。
柔光里,一只模型直升机稳稳立在桌上。
精致的小3D藕粉色涂装,尾翼有串字符:HB621。
安装完电源线,纪淮周把遥控手柄放到桌面,起身离开房间时,蜷他脚边睡觉的小橘猫醒过来,跟着他下楼。
纪淮周从前屋的桌上捞过一盒猫罐头,指尖勾住环,边向院子走,边拉开铝皮盖。
兜里有振动。
电话接通,手机举到耳旁,听着周清梧的说话声,纪淮周把打开的猫罐头搁到檐廊下。
“阿玦,我带宝宝来书院了。”
纪淮周动作止住,一时保持着弓身的姿势,小橘猫凑过去舔罐头,时不时舔到他的手指。
修齐书院,开放式堂屋。
桌几上一摞书籍,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十分齐全。
“思柔不好。”蒋惊春手里卷着本书,老花镜挂在鼻子上,猫着眼细细思量,不满意摇头:“太小家子气。”
蒋冬青洗了盘荔枝出来,好笑诟病:“照你这么翻下去,孩子都长大了,名字还没呢!”
周清梧莞尔:“明廷也这样,这个不好听,那个寓意不行,在书房坐了好几晚,最后说来找你们把把关。”
“小姑娘怎么能随便。”蒋惊春理所当然。
明廷赞同地笑了笑,不说话,挽起衬衫袖口,伸手去给女儿剥荔枝。
“今天宝宝生日,想把名字定下来。”周清梧说:“其实安身立命,岁岁平安就好了。”
蒋冬青一拍即合:“清梧讲得对!”
他们有说有笑,许织夏自己老实坐着。
她偶尔往天井望一眼。
院子里天光依然亮丽,瓷缸里的小锦鲤依然活泼好动,但那把摇椅空空的,再没人躺着了。
许织夏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虽然瞧着是个讨喜的乖孩子,但却更像是变回到在儿童院时候的模样了。
孤零零,蔫蔫的,一朵没有养分的花。
许织夏耷拉着眼,失神之际,进院门出现一个身影,晃入她的余光里。
小孩子弯翘的长睫毛抬起,随即呆懵住。
少年双手抄着裤袋,黑衣短裤球鞋,一路走进院子里。
“阿玦!”周清梧见他来了,眉开眼笑迎上去:“我们在商量名字的事,我怕宝宝自己坐着无聊,想让你过来陪陪她。”
周清梧说:“你带妹妹去玩会儿吧?”
纪淮周看过去。
椅子大,小姑娘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很小一只。
她穿着玫瑰粉小裙子,头发有人给她梳了,编着可爱的双鱼骨辫,发尾在耳下方盘了盘,用两个小花朵发圈扎住。
脸蛋白净,有着这个年纪的呆萌,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不再是跟着他时,披头散发的样子。
“嗯。”纪淮周敛眸应了声。
但许织夏没和以前那样立刻跑向他。
周清梧都奇怪了,蹲到她面前问:“怎么了宝宝,半个月没见,不认识哥哥了?”
许织夏抿抿唇,有些别扭地垂下头。
“走了。”
听见他轻描淡写催了句,许织夏才慢慢滑下椅子,温顺地走到他边上。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河面时而有垂丝海棠落下新的花瓣,时而有摇橹船划过荡起水声。
许织夏踩着青石板路,时隔半月又跟着他在这里散步,只是走路,他们谁都没跟谁说话。
经过一张石板长椅,他坐下。
这个高度许织夏正好能直视他的双眼,许织夏埋下了脸,带着犯错后的心虚和羞愧,不敢看他,手指偷偷揪着自己裙子上的小花。
一声不响,生疏得明显。
气氛一阵僵持。
纪淮周瞅了会儿面前的小孩儿,状似不在意,主动开口打破沉默:“不想跟我讲话了?”
小朋友心思简单,没什么弯弯绕绕,只有满心的哥哥不要她了,哥哥也讨厌她了。
所以他一出声,许织夏鼻子就酸了。
他还愿意理她。
许织夏瘪了瘪嘴巴,眼底瞬间泛起一圈湿红,糯糯的哭腔带着自责,眼泪一下子绷不住了随着呜咽声掉下来:“哥哥对不起……”
纪淮周难得明显地怔愣住。
她看起来很愧疚,也很难过,泪水一连串冲到下巴,哭得嘴唇都在颤,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
纪淮周逐渐意识过来,她是以为那晚咬了他,他也和别人一样生气了。
难怪不搭理他呢。
许织夏哭得很委屈,纪淮周反而笑了下。
等她哭过一阵了,他才噙着笑说:“原谅你了。”
许织夏泪眼汪汪看着他,哭声渐弱,抽抽搭搭喘着气。
他撑着腿俯身离近了些,深邃眼瞳里有了那么几分似有若无的正经:“哥哥也要跟你说对不起。”
在许织夏茫然的眼神下,他说:“那天凶你了。”
许织夏一哭鼻尖就通红,她抬起手背抹了把眼泪,刚刚哭猛了,声音软乎乎的还在哽咽:“没关系……”
她真的很好哄。
纪淮周懒洋洋问:“能和好么?”
“嗯……”许织夏点点头,鼻音浓重。
旁边一道青石板桥,绿水岸边,几株垂丝海棠开得粉靥含笑。
一个身穿长衫的算命先生刚好从桥上经过,目光定在纪淮周身上,扶了扶圆框眼镜。
“小兄弟,你有富贵之相啊,要不要测个吉凶?”
纪淮周斜睨过去。
算命先生握着杆幡下桥,三两步迈到他们跟前,煞有其事:“我钱半仙晓阴阳,通天地,今日上清诞辰,只收你一百卦金。”
纪淮周扫了眼钱半仙的布幡,上面画着黑白太极图,写着:测算姻缘风水,配卦起名……
他挑唇懒懒一笑:“我付你一千。”
钱半仙眼都亮了,连道三声好,又见他下巴朝着身边的小女孩儿扬了下。
“给我妹妹起个名字。”
钱半仙喜不自禁:“起名是要紧,名字影响人的磁场,名字决定命数啊!”
“她将来要是过得不开心——”纪淮周拖腔带调,话还没说完,眼神跟着阴冷下几度,唇边要笑不笑:“我找你算账。”
钱半仙忽然一下再笑不出。
钱难挣屎难吃。
“真狂……”
钱半仙嘟哝,为钱折腰,背袋里搜出笔和纸,忍气吞声递给他:“你的名字写下来,还有你和妹妹的生辰。”
纪淮周也闲着,还真接了过来,第一笔刚落半,突然刹住,随后笔画若无其事一转,龙飞凤舞地写下“周玦”两个大字。
“周玦。”钱半仙念了遍,随口怀疑了句:“这是你名字吗?”
纪淮周把本子和笔丢回去:“你管呢?”
许织夏半握半抱着纪淮周的胳膊,一抽一抽吸着鼻子,悄悄窥看钱半仙。
他看着本子上的字眉头紧锁,一会儿摸摸下巴,一会儿用笔挠挠耳背,一会儿涂涂画画,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转瞬他睁大眼睛,灵光一现道:“周楚今,这个名字好!”
周楚今……
听是好听,但纪淮周就爱没事找事,不让人顺心:“哥哥两字,妹妹三字?我看你们这些算命的,也没多讲究。”
钱半仙脱口反驳:“你妹妹生命之气为奇,就得三个字,否则阴阳不和!这是易理象数,懂不懂?”
纪淮周哼声冷笑。
钱半仙来劲了:“真要讲究,一辈二,一辈三,你就得是二字!”
“这叫长兄如父!”
纪淮周脑袋歪向另一边:“听懂了么,小尾巴?”
许织夏懵懵摇头。
纪淮周解读:“他说哥哥就是爸爸。”
许织夏微不可闻地“啊”了一声,刚哭过的眼珠子晶莹剔透,模样稚气,望着他一脸困惑。
“哥哥你总不怕了吧?”纪淮周欠欠一笑。
许织夏可能也没听懂他真正的意思,他逗她,她就跟着弯弯眼睛,鹿眼显得她憨憨的。
钱半仙自顾自挥笔,洋洋洒洒书了两行字,而后将那页纸撕下来。
自己颇为满意地欣赏了遍,再拿给纪淮周看。
【淮水悠悠,智周万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纪淮周眉心不易察觉地跳了下,眼风上扬,总算给了钱半仙个眼神。
猝不及防被他拿正眼看,钱半仙反倒不自在了:“看我干什么,还付不付卦金?”
纪淮周淡笑着,折了折那张纸。
慢慢悠悠答:“好说。”
市井街坊宁静却有活气,长巷飘香,古铜铃铛清脆声响,有二八杠自行车颠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
许织夏跟着纪淮周回到了那间小院。
过去半个月,这里已没有了她生活的痕迹,明家偌大敞亮的别墅让许织夏感到拥挤,而这逼仄的小房子,许织夏却能得到一种豁然的心情。
可是也好空洞。
好像这里除了他这么一个人,其他什么都没有。
小橘猫趴在院里的一把椅子上晒太阳,悠闲朝她摆尾巴,许织夏愣了会儿神后,脸上肉眼可见地溢出惊喜。
哥哥真的带小猫回家了。
螺旋桨飞速运作的噪声从天而降,蹲在院子里用手指头摸猫耳朵的许织夏昂起脸蛋,惊奇地看到天空中飞着小小的一架模型直升机。
还是小女孩儿喜欢的藕粉色。
二楼雕花木格的窗口,少年倚着窗框,手里控制着手柄,从高处看向她,眼里笑意慵懒,说,上来,教你玩儿。
许织夏从未如那天下午那样如此爱笑,她阴暗童年里的太阳似乎在渐渐升起。
但与此同时,棠里镇的太阳也在渐渐西下。
黄昏时分,周清梧出现,要带许织夏回去了。
“宝宝,我们回家吧。”
许织夏被周清梧牵走的时候,频频回头。
少年独自站在院子里,那架模型飞机降落在他鞋边,螺旋桨的噪声消失了,四周陷入悄寂。
她能回家了,那哥哥呢?
哥哥也没有家。
走出院子,周清梧关上院门,许织夏的笑容也被关在了那个院子里。
许织夏又变回一直沉默的状态,跟着周清梧出了棠里镇,周清梧替她拉开车门,许织夏却迟迟没有坐进去。
她慢慢地,把小手从周清梧指间抽了回来。
周清梧察觉她异样,立刻蹲下来。
在别墅这半月,她并未敞开自己,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排斥了,她很听话,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
但刚刚,她明显抗拒。
“怎么了,”周清梧轻轻捋她散乱的鬓发到耳后:“宝宝不开心了吗?”
许织夏低着头,人又蔫巴了。
别扭好半晌,她终于发出一丝很弱的声音:“阿姨……”
这一声阿姨始料未及。
周清梧惊讶一段时间过后,忙欣喜应声。
她没有唤妈妈,可这是相见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讲话,周清梧内心依旧感动和欣慰。
或许是因自己即将的不乖而惶恐,许织夏不敢看周清梧的眼睛,唯唯诺诺地把话说了出来。
“……我想和哥哥住。”
周清梧心脏当即咯噔了下,错愕在那里。
她没在孩子面前表露情绪,耗费了些时间平复心情,而后依旧温柔,问她:“能告诉阿姨为什么吗?”
许织夏小心翼翼,对上周清梧探究的目光。
她含着点鼻音,呢喃。
“没人陪哥哥了……”
周清梧眼波轻漾,顿时忘了反应,好像掉进了小孩子那双干净纯挚的眼睛里。
她因高危障碍性生殖异常终身不育,但很多年前,她也有怀过一胎宝宝,预产期和许织夏的生日是同一天。
人难免有执念,从收到许织夏身份资料的那一刹那,周清梧就打心底里认定了——
许织夏就是她那未能出世的孩子。
比起强留身边终而不得,如今的周清梧放低了所有期许,哪怕只是旁观孩子开心长大,她也愿意。
周清梧含着笑,声音在喉咙里微微哽咽,不答先问:“宝宝以后,还愿意跟阿姨讲话吗?”
许织夏似懂非懂,但点了头。
周清梧眼眶发烫,没说话,摸了摸许织夏的脑袋-
纪淮周弓着背,胳膊搭膝颓然坐着,目光落在鞋边的模型飞机上,静静缓释小姑娘离开后,伴随而来的落差。
夕阳将白墙染成了橙红色,江南小镇的黄昏,有着静谧感,也放大了孤寂和清寡。
时间长久长久地过去。
在太阳就快要坠入地平线,院子即将蒙上一层青灰之际,纪淮周终于准备起身,可有可无地抬了下眼。
院门在那一秒钟蓦然被推开,逆着热烈的落日余晖,一个小小的身影随着光涌进来。
玫瑰粉的裙摆扬出漂亮的弧度,小女孩儿飞奔而来,周身都是烫金的光晕。
纪淮周一时怔住。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去而复返,跑回面前,笑眼灵动,红润的嘴唇弯起来,露出一部分齐整洁白的牙齿。
四目相对良久,纪淮周才有声音:“怎么回来了?”
许织夏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带着喘气,纯真又软萌:“陪你……”
纪淮周双手撑膝,保持着刚刚预备站起的坐姿岿然不动,不得不承认,当时连他都陷入了木讷。
只不过他总有一副伪装的假面。
“我不要陪。”
“要的。”
许织夏明闪闪的眼里有点小倔强,交融着小孩子的稚气和柔软,温温顺顺对他说:“哥哥也是一个人……”
纪淮周眸光闪烁,在这句话里静默了半分钟之久,又不易察觉地做了个深呼吸,但似乎最后也没能沉住防线。
他伏下脸,不由笑了。
“哥哥……”
“在。”
“我可以回来住吗?”
“今天不给住。”
纪淮周说着,抬回起头,在许织夏眨巴眼睛委屈的注视下,他慢慢悠悠,拿腔拿调接着出声。
“只能每天。”
“你住不住?”
他浑身带刺她也情愿投入他的怀抱,那他疯长出血肉又有什么关系。
第13章 海棠依旧
有人满身荆棘, 有人依然偎近,被她咬过的那只手还是会来牵她。
各自坠落,又被彼此的光辉托起, 两个灵魂无声约定好了一起出深渊,再爱一次这个世界。
毕竟光亮从不只因为太阳。
周清梧择日便上电力部门开户,联系装修和家居公司, 将纪淮周这房子里的家具大换血, 厨房, 堂屋,书房, 卫生间, 里里外外都翻新过一遍,连年久的木楼梯和地板都全部替换。
甚至重金定制了两张小叶紫檀床,摆在卧室窗户的一左一右。
纪淮周不阻止,由着周清梧折腾, 他自己无所谓, 但小孩儿怎么也得给她住好的。
只在周清梧翻被套理衣柜时,他一句调笑:“您怎么不把这儿夷为平地重起高楼呢?”
周清梧瞧他两眼,声称,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她女儿。
但其实她同时也在心疼纪淮周,只是过去因着小姨的身份,周清梧能照顾劝导, 却不好管教他。
如今他自愿收敛锋芒, 周清梧也就把他当自己儿子管着了。
“这个暑假过去, 宝宝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们准备送她去行舟,正好你们住这里, 方便得很。”周清梧铺开冰丝席到床垫上,“阿玦,你陪妹妹一块儿上学去。”
纪淮周抱臂倚着窗框:“我也上小学一年级?”
周清梧失笑,佯嗔道:“高中!行舟中学和附小在同个校区!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贫?”
纪淮周没说话,嘴里叼着根许织夏嘬过一口但不喜欢的桃子味棒棒糖。
“早和你讲过的,户口落到小姨家,小姨再向校方递份申请书,你在港区读的那所中学是band1,肯定符合内地高中资格,只要能过入学试。”
周清梧语重心长:“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
纪淮周不带迟疑,在周清梧抬头想再劝时,他云淡风轻接着说:“您做主。”
周清梧都没反应过来,过片刻一笑:“跟妹妹学会听话了?”
“这不还欠您人情么。”纪淮周不可置否。
“这人情你就欠着吧,以后都还给我女儿。”周清梧说着笑,走到他面前,半是欣慰半是煽情:“本来我是真放心不下宝宝,现在看来,或许你们在这里互相陪伴,才是最好的决定。”
纪淮周闲闲含着棒棒糖,偏过脸,目光从窗外落下去。
院子里,许织夏抿着一支他买的兔子糖画,和小橘猫一起蹲着,观察他做的那只模型直升机。
HB621。
这是许织夏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纪淮周想到许织夏来的第一晚,他说,不放心就带走。
那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今天说——
“一小孩儿,我还管得住。”
周清梧笑说:“还是让妹妹管着你点儿吧,她比你乖。”
纪淮周和许织夏的户口就这么同时落到了明家。
户口簿上,纪淮周的名字是周玦,他给自己起的——小名阿玦,随母姓。
而许织夏的名字是,周楚今。
许织夏自己喜欢,因为是哥哥花钱给她算的。
蒋惊春也赞不绝口,说“今可休思”四个字用得妙,周也算是随了周清梧的姓。
当晚躺在被窝里,许织夏清澈的眼睛还在黑暗里眨着,声音温软地问:“哥哥,什么是今可休思?”
另一张床上的纪淮周阖着眼,好像在思考,又像是在睡梦中迷糊,静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出声。
鼻息慵懒,像微风吹过深夜里的花:“今可休思就是……”
“小尾巴有家了,再也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儿了。”
许织夏贴着枕头,脸蛋朝着他床的方向,月光照进他们的窗,像一扇时空门,在两床间的地板上复刻下窗格雕花的影子,有两双拖鞋踩着月影,一双大的,一双小的。
许织夏乖乖闭上眼,想着他这句话,她唇边笑意浅浅,很快入睡。
那是在儿童院不曾有过的安稳。
终于她一天比一天踏实。
那天起,纪淮周真正意义上多了个妹妹-
千禧年代,经济处于世纪之交,各家族财团锋芒毕现,论财力,当时公认势头最猛的,当属南粤邵家,京市盛家,港区贺家,以及祖籍沪城的英国纪家。
四大资本,各自独秀。
江南地区相比之,算是花堆锦簇,没有几家独大的现象,虽然同样有四大家——沪城首富乔家,杭市首富陆家,金陵第一书香门第蒋家,和欲识金钱气的徽州商富沈氏。
但不尽以财力划分,皆是名门望族,远离政治中心,格外低调。
例如明氏集团,商业竞争力也并不逊色。
然而许织夏和纪淮周却选择了共同生活在这个叫棠里镇的,寂寂无闻的小镇子。
就在南渡口的那间院子里。
当心有归属,人就会想要在此栖息。
那个暑假,他们还是和之前那样,白天去书院,夜晚就回到他们的小院子里。
小院不再荒凉,除去杂草,摆上一套户外圆木桌椅,周清梧还放了很多盆栽。
后来纪淮周自己又用砖瓦,围着那面白墙砌了个两米长的花池,种植了一片不知名的小花苗。
院门开着,他坐着矮凳岔开腿,上身一件黑色背心,收着劲瘦腰腹,捞砖时手臂绷着劲,肌肉线条紧致。
他戴着双黑胶防护手套,一张漂亮的脸,手上却干着糙活,性感中带着危险感,像一只驯化过的野狼,摸不准他身上到底有无留有原始的野性。
许织夏和小猫一起蹲在廊檐下的阴凉处,握着小棍子在地面划拉,自言自语喃喃着。
“小……橘……”
“周……楚……今……”
纪淮周告诉她,九月份他们要一起去学校,她不能再只跟他一个人交流。
于是许织夏懂事地自己开始练习讲话。
许织夏扬起脸,望见纪淮周,七月的阳光下,他的额鬓渗出一层细汗,有几丝碎发落下来被蹭湿。
许织夏立刻进屋,过半分钟,举着她的小凉伞,又从屋里跑出来,伞面在纪淮周头顶遮下一片凉意,小橘也挤进阴影里。
“哥哥……”
纪淮周勾唇一笑,没抬头,“嗯”着应声。
门外一阵克制不住的骚乱,许织夏越过伞檐望出去,看到几个路过的姐姐捂着嘴,偷看她哥哥,一副心潮澎湃的样子,还有人悄悄举着手机。
许织夏歪着脸疑惑,不得要领。
纪淮周有时很坏,会把说明书摊到许织夏的脑袋上,边看教程边拆磷酸二氢钾。
他们的身高差,她很适合当他的可移动小桌子。
许织夏老老实实顶着,眼珠子一会儿瞟向花池的小花苗,一会儿向上瞟他,乖声乖气问:“哥哥,这是什么花?”
纪淮周将兑过的水倒入洒水壶,似乎是分神了几秒,才不着痕迹地回答他:“罗德斯。”
他低下脸,“想养么?”
许织夏新奇地蔓延开笑意,很想点头,但脑袋被那张说明书封印住了,只好望着他满眼委屈。
纪淮周看得笑了,方才那一丝阴郁烟消云散。
他取下说明书,把水壶递给许织夏。
那时他也无法保证,来自肯尼亚的玫瑰花苗,能在这片土地上存活。
许织夏开始每天有了属于她的使命。
喂小橘,给花苗浇水,去书院学习。
那天纪淮周去行舟参加入学试,许织夏自己听话地和阿公阿婆在书院里。
蒋惊春不仅教许织夏识字,也教她道理,他有句话常挂嘴边:“我们做人啊,要以终为始,行事前得先思考,明确你的目的,然后再去做。”
“这个‘终’就是你的心愿,你想要在秋冬收获什么果实,就得在春夏播什么种子。”
天井阳光明媚,开放堂屋下,许织夏微微张着嘴,听得一愣一愣。
蒋冬青总在他不由自主讲大道理时,走出来笑怼。
“你老给人孩子讲这些,我们今今都听糊涂了。”蒋冬青将一杯清凉的酸梅汁放到许织夏面前,揉揉她头:“是不是?”
许织夏伏在八仙桌上,捧起书本,挡住半张羞涩的笑脸。
“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蒋惊春笑了几声,同样称呼她以名字:“今今,你的终是什么呀?”
许织夏乌黑的眼睫毛一扇一扇,一知半解。
她认真想了想,如果终就是心愿,那她想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这时,陆玺神清气爽进了书院。
他一上来就东张西望:“我哥呢?”
中考结束后,陆玺就在棠里镇消失了一段时间。
前些日子他掉进河里,搞出轻生的闹剧,可把他爸吓惨了,私人飞机连夜回国,陪到他中考结束,百忙中又抽空,带他出国旅游了半个月,这两天刚回来。
蒋惊春看得出他是胡闹,但没揭穿。
人生迷途漫漫,不管什么年纪,都需要灯火可亲的陪伴。
“你拜把子拜到书院来了?”蒋惊春问。
陆玺欲言,忽而扫见桌后小小一只的许织夏。
“妹宝!”陆玺骤然惊喜,往她旁边一坐,趴过去,语气溺爱地和她说话:“在写字啊?”
他又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棠里镇的每分每秒都像彩色墨水,一点点渲染进儿童院的黑白默片,许织夏慢慢在接纳外面的世界,虽然还没能完全开朗,但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畏畏缩缩了。
面对陆玺,她因上回有点怕,所以踌躇了会儿,才发出很软的声音。
“周楚今……”
陆玺被她的小奶音萌得挤出一脸褶皱,不自觉也夹起嗓子:“原来是今宝啊,小今宝,真好听。”
“我叫陆玺,你可以叫我陆玺哥哥。”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动静。
堂屋下,他们一同循声望过去。
少年穿米灰色翻领开衫短袖,左肩拽着包,走至瓷缸附近。
一抹红日的光照进天井,落在他的黑色短发上,发质依旧蓬松,但长度利落清爽,耳骨上空空无物,很显疏朗。
狼尾发和耳骨夹都不见了。
陆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快开合眼睑,率先反应。
这不是他那飒气的帅爹吗?
“老大!”陆玺掷地有声,弹身而起。
纪淮周走近,眼风刮了他一下。
“你是真有办法啊!”陆玺把持不住崇敬的心,仿佛之前那一脚把他踹进的不是河里,是天堂,他捶捶胸口:“我言出必行,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陆玺信誓旦旦说着,不由盯着他这张脸看。
短发遮挡得少了,他的额头和脸廓都清晰露出来,比例优越,线条流畅,完全突显出了他立体的五官,尤其那双隐隐作蓝的冷瞳。
“哥,太顶了!”
型男啊!
陆玺在心里感叹。
纪淮周没搭理他,注视向许织夏,小姑娘正用一种吃惊又愚昧的眼神,怔怔看着他。
他鼻息逸出丝笑,声音都好似有了新的质感。
“不认识了?”
许织夏眼睫缓缓扑闪,逐渐明白过来。
哥哥剪头发了。
许织夏眼底迅速拂过笑,扶着下椅子,小碎步跑过去,挨到他腿边,仰高了脸:“哥哥……”
纪淮周掌心托住她小小的脸,手指拢着捏了捏。
小朋友的脸蛋吹弹可破,养了段日子,她比之前更粉雕玉琢了。
蒋惊春一句意有所指的笑语传来:“看来今年腊月,有人陪我喝冬酿酒了。”
纪淮周弯唇,眼皮抬上去。
“只是今年么?”
蒋惊春哼笑装腔:“自家酿的,明年还想喝,得看表现。”
许织夏的脑袋拱着他腰,纪淮周垂下眸,笑而不语。
那个曾被他杀死的风华正茂的少年的自己,如今奇迹般生还-
九月初行舟开学。
开学前一周,高中部入学军训。
所有新生都哭天喊地,只有纪淮周面无表情,毕竟港区那所国际中学的训练营,严酷程度在他眼里都不过尔尔。
唯一令纪淮周无语的,是陆玺和他分到了同班。
这个人真的很聒噪。
作为公知的陆家独孙,陆玺一向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幼稚园起身边就有小跟班了,比如跟班时长十年的瓶子。
凡他过处,无不是江东小霸王过街。
首日班级报到,纪淮周踩着最后两分钟走进高一二班的教室,野生眉,唇色健康浅红,少年感中裹挟着丝丝劣性,身量很高,同样的蓝白校服在他身上莫名就美观了起来。
班里总有一两个老同学,但纪淮周是完全的新面孔。
他一进教室,笑闹声戛止,不管男生女生,屏息静气,惊艳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本就足够惹眼,结果陆玺还在寂静时,一声突兀的高呼:“老大!”
他雀跃地跳上讲台,亲密地搭着纪淮周的肩,大声宣告:“这我阿玦哥!以后都给老子放尊重点儿!”
纪淮周暗暗吸了口气,强忍住了揍陆玺一顿的冲动。
纪淮周的恶劣,在港区那几个帮派里都小有名气,如今重回新手村,他做了低调安稳的打算。
谁知刚开始,就被陆玺搞了个名声大噪。
他想起《无间道》里的经典台词——
“我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好啊,去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好人。”
陆玺简直就是那个对他说“对不起我是警察”的陈永仁。
军训期间,统一住校,纪淮周回不去棠里镇,离开前他和许织夏讲好了,让她去书院和阿公阿婆住一周。
许织夏当时乖乖答应了。
结果纪淮周不在的第一晚,她就委屈得想哭,又只愿意在哥哥面前哭,窝在床角,抱着小橘,憋得眼睛湿漉漉。
蒋冬青心疼得要命,哄她说,不哭,先睡觉,阿婆明天带你去看哥哥。
许织夏忙不叠抹抹泪花,躺下睡。
油绿的草坪,砖红色的田径场,每个班级都在各自的场地区域列队,少年少女清一色迷彩服,军姿整齐。
主席台旁的那棵香樟树下。
许织夏牵着蒋冬青的手,一眼就看见了纪淮周。
少年个子最高,站在队伍最后排的末尾,身形挺拔,大众的迷彩服也没能掩盖住他腰肩的宽窄比例,十分醒目。
他面朝阳光,帽檐下一圈荫翳,看不明双眼,但有汗水清晰地蜿蜒过他深刻的下颔线,有几滴落进衣领下锁骨的位置,颈间也覆着薄汗。
“记住,服从命令听指挥!没有任何借口!”教官的声音响彻四周:“抬头挺胸!”
太阳底下,温度炽烫。
教官严苛训话时,正好停在纪淮周身边。
许织夏皱着小脸,沉浸在发闷的情绪里,有些不高兴了。
他好凶。
为什么要凶哥哥?
许织夏突然挣脱了蒋冬青的手,嗒嗒嗒地跑向纪淮周,丁点大的身躯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纪淮周的胳膊。
纪淮周不明所以垂下眼,小姑娘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猝不及防,生生错愕了几秒。
随后胳膊就被她扯着,她眼底泛滥着心疼和护短,想要拉他离开。
纪淮周顾着纪律,绷了点儿劲,不让她拉走自己。
“听话,回去。”他低语。
怎么都拽不动他,许织夏嘴巴扁下来,眼巴巴望着他,哼出似有若无的低呜,似乎是舍不得他在这里受委屈。
纪淮周失笑,没压住上扬的唇角。
陆玺就在纪淮周左边,见许织夏来了,立刻浑身起劲,欣喜若狂,屏着气悄悄唤她:“今宝,小今宝……”
“闹呢?谁家的崽!”
教官被陆玺的声音引得调头走回来,一声呵斥。
纪淮周认命,语气低沉但有力。
“我家的。”他毋庸置疑:“妹妹。”
“替兄从军啊?”教官话落,队伍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教官一个扫视,声腔洪亮:“好笑吗?再站二十分钟!”
瞬间鸦雀无声。
教官可能是女儿奴,瞧着兄妹俩黏糊,装模作样来回踱了几步,命令道:“去把妹妹哄好了,五分钟后归队!”
望着纪淮周牵许织夏走出队伍的背影,隔壁陆玺都羡慕坏了:“今宝,还有我呢?”
他压着嗓子着急呼唤。
结果因不守纪律被教官罚跑了两千米。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那天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二班的顶级帅哥周玦,有个很可爱的妹妹。
军训后几天。
那日清晨,去田径场集合前,半秃顶的班主任先到讲台,拍拍手示意噤声,知会道:“咱们班转进两位新同学,大家互相认识一下。”
众人的目光随着话音望向门口。
两个少年相继迈进教室。
一个港式中分随性,花衬衫,衣领松垮,进门就携着上扬的微笑唇,逛自己家一般慵懒大胆。
另一个纯白衬衫循规蹈矩,纽扣扣到喉结下,鼻梁上一副薄薄的银丝眼镜,举手投足皆斯文。
光鲜洋气和清隽高贵,风马牛不相及的画风,但也有唯一的共同点。
外形都很中看。
教室里“哇”的起哄声时起时伏。
陆玺反应最激烈,一个跃身从座位跳起,震惊和兴奋掺半:“老乔?”
同时,讲台上的陈家宿胳膊高高挥到头顶,冲着陆玺同桌的纪淮周,一腔地道的港粤愉快开嗓。
“Morning!我好挂住你啊,二哥!”
纪淮周人懒散地靠着椅背,陈家宿凭空出现的刹那,他就深深蹙起了眉。
一个聒噪又张扬的不够,又来一个。
纪淮周险些都动了做回坏种的念头,当时就闭上了眼,把心底的情绪压下去。
大概他天生就不是与人为善的命。
沪城首富乔家长孙乔翊,杭市首富陆家独孙陆玺,港澳神秘的公子哥陈家宿。
以及长了张最高级上流的脸,尽管身家不比其他,气质却让人强烈感觉他才是巅峰王者的周玦。
尤其后来,纪淮周在棠里镇院子里砌花池的照片被私下疯传。
黑背心,黑胶手套,兽面耳骨夹,半扎狼尾发,身材有料……几乎所有女生都为此尖叫过。
于是意料之中,纪淮周成了行舟高中部万人迷的存在。
行舟学子出了校门都在吹捧自家配置,说他们行舟有自己的F4。
宿舍楼每层廊道的尽头,都安装有电话机。
纪淮周把手机留给了许织夏,军训住校那几天,他每晚八点回到宿舍,都会准时过去,给自己的号码打一通电话。
通话时,他眼底总会不自觉融起笑意。
若非知晓他有个六岁的亲妹妹,都要以为他是在哄女朋友。
每回纪淮周讲电话,陆玺都要狗皮膏药似的在旁边,求着他开扬声,现在又多了个陈家宿,还有被陆玺一道拖过来的乔翊。
这四位所谓的行舟F4成员,就这么聚在廊道尽头。
“哥哥……”
电话机里飘出小糯米团子的声音。
纪淮周明知却还是惯例问一句:“晚饭吃过了么?”
“吃过的。”小孩子讲话慢,拖着稚气的尾调,鼻音闷闷的:“哥哥,我想你回来……”
纪淮周略翘唇,都想象出了她在那边可怜巴巴的眼神。
“哥哥明晚就回。”
陈家宿倚着墙,盯着电话机,仿佛都能看见小孩儿的声音,匪夷所思叹羡:“这就是你的小baby?”
“小今宝超乖的!”陆玺莫名一股骄傲感,胳膊肘撞撞乔翊,挤眉弄眼。
有个妹妹可能是全天下男生的梦想-
军训结束后,行舟正式开学。
许织夏也要开始跟着纪淮周每天早起去学校了,上小学一年级。
开学第一天,犯难的不是人生首度迈进校园生活的许织夏,而是不会编辫子的纪淮周。
清澈的晨曦洒过青瓦,透射光斑。
院子檐廊下,他们前后坐了两张小凳子。
许织夏咬着吸管,一嘬一嘬地在喝牛奶,头发被身后那人拢在指间,一股股交叠成三股辫。
眼看着编到发尾了,扎上发圈,纪淮周一松手,辫子也跟着不知是第几次又松散了开。
纪淮周终于沉不住,用力叹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一头柔软浓密的长发,陷入深思。
儿时独自被扔进俱乐部特训MMA他都没这么绝望过。
“一定要辫子么?”
纪淮周显而易见地头疼:“哥哥直接给你绑上去成不成?”
许织夏扭过脸,茫然张张嘴,慢半拍反应过来,乌黑的眼睛里隐约惆怅,但又依顺点点头:“好……”
“嗯?”
“听哥哥的话。”
怎么就这么乖呢?
纪淮周舔了舔下唇,反倒不得劲了。
行舟中学和附小的教学楼在校区的一东一西,纪淮周先送许织夏到了一年二班的教室门口。
进了校园一路都是各年龄段的学生,教室里更是乌泱泱的人头。
许织夏在儿童院总是孤单一个人,几乎没和同龄孩子打过交道,尽管在棠里镇的这个暑假,她没那么孤僻了,但一时间免不了怕生。
许织夏捏着他手指不放,小声畏怯:“哥哥,我想回家……”
纪淮周被惹笑:“不陪哥哥上学了?”
许织夏喉咙里颤出小孩子哼呜的声,脑袋蹭进他臂弯。
“小漂亮!”
这时,窗户里忽然探出一颗小孩儿的脑袋。
许织夏温温吞吞露出脸蛋,看到孟熙,不由一愣。
“你也在二班吗?”孟熙双眼散发期待的光芒。
那时许织夏和孟熙还不相识,但孟熙对许织夏而言不算生人,毕竟她们隔着茶馆那扇雕花窗,眉来眼去了两个月。
许织夏先昂起脸看了看纪淮周,再看回孟熙,轻轻点头。
“我们是同学!”孟熙欢喜。
陶思勉也挂出脑袋:“我也是我也是!”
短发的纪淮周剪去了不良的伪装,像黑色改邪归正成了白,孟熙和陶思勉都没那么畏惧他了。
“小漂亮哥哥,小漂亮为什么不进教室?”孟熙问。
纪淮周轻掐了下许织夏的脸肉,漫不经心:“我们家小漂亮胆儿小。”
孟熙正经说:“没事的,我们是她的朋友。”
这俩小鬼还蛮有意思,纪淮周好整以暇看过去:“那要有人欺负她怎么办?”
陶思勉立马举手:“我揍那个人!”
“行。”纪淮周懒懒一笑:“你要是没凑过,哥哥就揍你。”
“啊……”陶思勉傻眼。
许织夏被逗笑,又难为情,脸埋回了纪淮周腰际去。
孟熙就像一团热烈的火,烧向许织夏,多年后她也总在得意,声称周楚今是她用一支兔子糖画换来的好朋友。
纪淮周站在门口,看着许织夏和他分开。
她双手攥着书包的肩带,试探地慢慢走向教室。
纪淮周仿若看到了平行时空还是小孩的自己,那回不去的十年还未曾发生,但许织夏不是他,他永远不会让她成为把自己燃烧成灰烬,然后用余温活着的纪淮周。
或许命中注定,他就该是一只保护小兔子的狼。
“小尾巴。”
她回过头,纪淮周骨相冷冽的眉眼间,浸没着从未有过的柔软:“放学了哥哥就来接你回家。”
许织夏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渲开笑意,“嗯”声应他。
她挥挥小手:“哥哥再见。”
“Only that day dawns to which we are awake. There is more day to dawn. The sun is but a morning star.”
——唯有清醒才是真正的破晓,破晓不只一时,太阳也无非是颗晨星。
第14章 海棠依旧
那年京市幼儿园门口, 荒凉的胡同里,自言自语爸爸妈妈再见的许织夏,如今, 又说出了一声再见。
下午放学,教室门口都有父母,许织夏总能透过玻璃窗, 准时瞧见纪淮周闲闲倚着。
坐在班级等待被接回家的孩子里, 她也是其中一个。
她不再是儿童院语言不通, 饱受排异的小孤女,更不是频频被领养家庭遣退回的丧气鬼。
而是一个每天都期待回家的小孩儿。
许织夏安稳地住在棠里镇那间只属于她和哥哥的小院子里, 养着一只小橘猫, 和小花池里一片名叫罗德斯的花苗。
养了几个月,小橘都肉嘟嘟了,花苗却还只是绿叶子。
许织夏老是蹲在花池边,托着下巴怅然, 但翌日依然继续为它灌溉。
因为哥哥说, 它会开的。
每个要上学的清晨,周清梧都会来电话,提醒他们不要睡过头。
周清梧的电话就是闹钟,一响起,许织夏永远准时起床,反而纪淮周半梦半醒敷衍两声, 手机一甩, 脸压进枕头里又睡回去。
等许织夏再回到房间, 他总是还没起。
许织夏穿着小学部的夏季校服, 跑过去,书包在背上摆荡。
“哥哥, 哥哥要迟到了……”许织夏趴到床边,摇晃纪淮周的胳膊。
“起……起……”
他懒哼,却又半天不睁开眼。
从棠里镇到行舟,他们有时走到镇子口坐公交,有时出门遇上了,就坐南渡口的摇橹船,横渡也不算慢,船伯伯永远主动捎他们。
睡懒觉的是纪淮周,但路上犯困的无例外都是许织夏,特别是坐摇橹船上学的时候。
粉墙黛瓦间,绿水泛舟,时而穿过桥洞,耳边有河面的风,和船桨的划水声。
船篷里,许织夏两只小手捏着肉包子咬着吃,轻晃的船身像摇篮,她眼神渐渐迷离,眼皮一颤一颤,开开合合,嘴巴惯性慢慢嚼着。
突然昏睡过去,她脑袋歪掉下来。
纪淮周眼疾手快,伸过手掌,托住了她的脸。
她没醒,脸蛋的重量沉在他掌心,两颊还微微鼓着没咽下的肉包子。
六岁的小女孩儿,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
纪淮周鼻息透出轻笑,拿手机给她拍下来。
曾经,许织夏很讨厌雨天,她在京市的雨天被丢弃,在港区的雨天不知何去,但自从来到棠里镇,许织夏越来越喜欢雨天。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青瓦上,水珠滚落下瓦檐,连成条条丝线,青石板反着水光,瓷缸里的小鲤鱼躲到荷叶底下。
她坐在书院的堂屋,安安静静写作业。
哥哥就在旁边躺着摇椅,一只手枕在后脑,一只手握着本全英文的书在看。
许织夏最喜欢那时,听雨滴滴答答的惬意和安然。
陆玺和陈家宿通常也会在,一人一只游戏机,被纪淮周赶到檐下,不允许影响许织夏写作业。
这两人起初不对付,因为纪淮周。
按照辈分,陈家宿和纪淮周算是表兄弟,如果说瓶子是陆玺的十年小跟班,那陈家宿就是纪淮周的十年小跟班。
陆玺不服气,某天在教室宣称,他才是老大的嫡长弟。
“我心里除了阿玦哥和纪淮周,没别的男人。”
正做卷子的乔翊抬头,瞟了他一眼。
陆叔说陆玺没人陪寻死觅活,他父亲再三考虑,才把他从沪城中学转到行舟。
“哈?”陈家宿提着眼角疑惑,回头看向后桌的某人,带着不明意味的笑:“纪……淮周?”
纪淮周撩了下眼,飞去个冷冷的眼神。
陈家宿豁然,港普浓重,自圆道:“噢,航模嘛,我二哥也好强的。”
陆玺回惊作喜,说阿玦哥简直是他命中注定的哥。
后来陈家宿从港区空运了架模型歼击机送给陆玺,那是纪淮周前几年亲手设计的,全世界仅此一架。
陆玺能屈能伸,原地和他结为好兄弟。
两人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吃喝玩乐一下就玩儿到了一起去。
乔翊撑着伞,走进书院的时候,他们俩正在互相嫌弃对方没眼看的操作。
“老乔,”陆玺捕捉到乔翊拎着盒小蛋糕,喜上眉梢:“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蛋糕了!”
乔翊胳膊躲开,不让他拿到,雨伞晾到廊檐下,走过去把蛋糕放到许织夏面前:“给今今的。”
这几个哥哥常来书院,见得多了,许织夏就不认生了。
尤其乔翊,一身风光霁月的干净气质,平时惜字如金,不爱讲废话,但开口了就一定礼貌得体。
只是不知是否家教过分规严,他不会轻易做出表情,脸上从来没有明显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冷静的样子。
但面对小朋友时,他薄镜片下的琥珀眼瞳里,还是会不经意掠过温柔,没让许织夏感到排斥。
许织夏温声细语回答:“谢谢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糯糯的,听得人心软,陈家宿凑上去:“我呢,妹妹。”
许织夏温顺:“哥哥。”
随即又迎上陆玺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许织夏温吞想了下,也小声叫了他一声哥哥。
几个背景硬到在学校都为非作歹少年,此刻或深或浅都是一脸慈爱和宠溺的笑意。
好像妹妹崽要星星,他们能占领整个银河系。
只有摇椅上的人似乎不怎么愉悦,脸前的书移下去,露出那双蓝到透黑的眼。
纪淮周斜眸看过去,眼神耐人寻味。
几个哥哥离开书院后,许织夏抱着语文书,从太师椅里滑下去,小步子跑到纪淮周边上。
她乖乖地把语文课本递过去:“哥哥,背书。”
纪淮周没接,视线禁锢在自己的英文书上佯装很忙,嘴上却有空阴阳怪气:“你怎么不跟他们回家呢。”
许织夏一声绵软的疑问似有若无,懵懵懂懂的,眼看着他瞥过来一眼。
“谁你都叫哥哥啊?”
许织夏无辜眨眼睛。
哥哥好像不高兴了……
从那以后,她叫别人都在哥哥前加上了名字,纪淮周要求的。
他说,哥哥只能有一个。
青石板路多有洼地,下雨了,她的小皮鞋容易进水,纪淮周会勾住她的腿,单手抱起她,单手擎着伞,自己踩着水,走在小镇阴雨连绵的街巷。
许织夏搂着他肩颈,看着隔绝在伞外的雨,被他带回家。
这是许织夏喜欢雨天的另一个原因。
平时他们都住在棠里镇,但周末,纪淮周时不时就带许织夏上明家住个两晚。
每回他们过来,周清梧都欢天喜地,提前备上他们爱吃的,明廷也会特意腾出时间留在家里。
纪淮周不置一词,但周清梧心照不宣。
他是知道她想女儿了。
“宝宝这周开心吗,在学校怎么样?”晚餐时分,周清梧总会问问话。
许织夏握着她的小勺子,从碗里抬起脸,唇周沾着米粒和酱汁。
她想了想,眼神飘忽,望着周清梧,心虚回答:“哥哥没有赖床……”
纪淮周一筷子腰果刚扔进嘴里,闻言一愣,还没给出反映,下一秒果然被训话了。
“你又赖床了?”周清梧严正问。
纪淮周百口莫辩,瞧着模样呆萌的许织夏,无奈笑了两声,认了。
小孩儿想给他打掩护,结果没明白人家意思,欲盖弥彰-
“解题思路很简单,重点要抓住小球抛出前后的速度和位移过程,我们设小球的质量为m,空气阻力为f,根据牛顿第二定律分析,mg+f=ma……”
教室里,吊扇吱呀吱呀飞速转动,班主任中气十足,粉笔咚在黑板上,书写出沙沙的声。
纪淮周一只胳膊搭着桌子,一只胳膊肘后压在椅背上,人半斜,倚着窗下的墙壁。
整堂课,他的目光都定格在斜对角的女生身上。
他不记得人家的名字。
但记得她今天编的鱼骨辫和先前周清梧给小尾巴编的差不多。
女孩儿的辫子有这么难么……
纪淮周不由抬手,拇指撑着下颔,食指横到人中的位置略微摩挲,眉头凝起来,一副沉思状。
“周玦——”
纪淮周回神,视线移向讲台。
班主任笑眯眯,似乎对他认真思考的样子很满意:“这道题你来回答。”
纪淮周没起立,人依旧散漫靠着,扫了眼黑板,心算两三秒,面无表情出声:“X1=1m,X2=0.5m,总位移1.5m。”
这种基础知识点他早学过了。
谁知班主任顿时变脸:“我才讲到第一小题!”
“……”
“你刚刚看谁呢?”
全班回首望向后排的纪淮周,女生们都不放过这个能明目张胆看他的机会。
纪淮周油然而生落魄感。
这要是在港区,可没人敢这么怼他或围观他。
纪淮周余光扫过右边正趴着会周公的陆玺,面不改色踹过去一脚。
“嗯?”陆玺酣梦惊醒,两眼茫茫,哈欠连天:“老大……”
班主任被转移注意力,恼火地迈下讲台去管教陆玺,意外瞟见前桌的陈家宿在桌底下翻着本漫画。
“看到哪儿了?”班主任幽幽问了句。
陈家宿状态投入,可能以为是陆玺,一口港普打诨:“哎呦,路飞还没开始营救嘛……”
教室里一阵哄笑。
陈家宿有所察觉,慢慢抬起脸。
班主任突然探身越过陈家宿,一把抽走乔翊笔下的卷子,定睛一看,全国英语高考卷。
乔翊:“……”
当天放学,四人被留在办公室写检讨。
腕表上指针一圈转过一圈,纪淮周每看一眼,心里就多焦躁一分,胡乱糊弄了两行,睇见乔翊在检讨纸上默写英语文章,陈家宿满页繁体字,而陆玺纸上一句“对不起,老子触犯天条了”。
纪淮周顿时感到坐在这里很蠢。
啪的一声丢了笔,在其余三人诧异的目光下疾步而去。
纪淮周迈开长腿,飞奔过走廊,远远就看见了高一二班门口的两个小女孩儿,正朝着教室里望。
他的步子慢慢停下来。
孟熙和许织夏手拉手,一见他,孟熙倏地肃起小脸:“小漂亮哥哥,你今天怎么没来接小漂亮!”
纪淮周喘着气,被小孩子劈头盖脸一顿谴责,哑口无言。
把许织夏交给纪淮周后,孟熙才放心回家。
夕阳降温的橙光染得教学楼长廊里半明半暗,纪淮周迎着余晖蹲下来,见她双手捏着书包肩带,眼圈都憋得红了。
许织夏别开脸:“哼……”
纪淮周不经意勾唇,拧拧她鼻尖:“都敢哼我了?”
她闹小别扭,闷着不理他,纪淮周便又问:“自己就过来了?这么远。”
他一问,许织夏眼泪就兜不住了,晃在眼眶里,哽咽着看向他时眉眼间情绪委屈得不行,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家都走了……”
纪淮周呼吸窒住。
她这湿漉漉的眼神,他都要感觉自己才是真的触犯天条了。
那个黄昏,纪淮周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蹲着哄了许织夏很久,说哥哥来晚了,但是不管多晚哥哥都会去接你的。
他十几年的好脾气全给了她一个人。
“就算只剩半条命,哥哥爬也爬到你面前,好不好?”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他再三保证,许织夏低着脸,泪珠子滑到下巴悬着,终于鼻音浓重“嗯”了一声。
纪淮周慢条斯理地揩去她的湿痕,再打开胳膊:“哥哥抱抱。”
许织夏抽抽鼻子,很快就原谅他了,依顺地偎过去,脸蛋埋进他的颈窝。
从此以后,纪淮周再没有失约。
哪怕自己旷课。
忽而某天起,纪淮周会编辫子了,而且有模有样。每天清晨,许织夏就坐在院子里,由着他给自己梳头发。
邻院的CD机里一如既往放着罗大佑,最频繁的永远是那首《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晨光攀上瓦檐,许织夏听着歌声,吹着水乡小镇温婉的风,光顾着开心,都忘了问哥哥是跟谁学的编辫子。
只知道到了学校,三天两头就有高中部的姐姐到一年二班找她。
姐姐们总是带着情书和包装精致的礼物给她,羞红着脸,拜托她转交给她哥哥。
许织夏懵懵的,但见到纪淮周,她还是会乖乖递给他:“姐姐说,想和你谈恋爱。”
纪淮周把她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牵她出校门,对此事无关紧要:“下次别收了,哥哥不谈恋爱。”
“为什么呀?”她歪着脸问。
“哥哥不得养你呢,”他垂下眼,笑看她单纯的表情:“哪儿有空啊?”
许织夏若有所思,心想着,那哥哥可千万不要谈恋爱。
不过……什么是谈恋爱?
后来再有姐姐送情书和礼物,许织夏都慌慌张张摇摆小手:“哥哥说不能收……”
但她们不气馁,把礼物塞到她怀里,摸摸她头,表示不是要给她哥哥:“是送给你的,妹妹,这个小点心很好吃的。”
许织夏抱着礼物回座位,正苦恼,孟熙挤过来,馋得舔舔嘴唇:“我们吃掉吧?吃掉了,你哥哥就不知道了。”
许织夏诧然睁圆了眼睛,和孟熙面面相觑。
那几年,陆玺他们几个哥哥,常常下午特意跑来小学部,给许织夏送下午茶。
不止他们的下午茶,许织夏还背着纪淮周,和孟熙一人一口,吃了好多漂亮姐姐贿赂的小点心。
许织夏再也不是一瓶牛奶都要被抢走的小委屈包了。
也不再有人敢欺负她。
因为行舟所有人都知道,一年二班的周楚今小朋友,是周玦的亲妹妹。
陆玺乔翊陈家宿这些背景深不可测的大少爷,也都是她的哥哥。
她身边还有两位小情报员,别说欺负了,讲句重话保不准都要被通报上去。
再被那几位妹控拖到小树林去一顿教训-
岁末,年味正浓。
轻悠悠过桥洞的摇橹船都悬上了红纸灯笼,近河岸的民居门口挂着一串串腊肉酱板鸭,谁家炖煮猪头肉的烟火从墙头青瓦上四溢而出,青石板巷里的田园犬都被香得兴奋摇尾巴。
那些天棠里镇每家每户都开始扫尘,被褥桌椅晾到天底下,里里外外清扫。
蒋惊春告诉许织夏,这叫掸尘,把一年的晦运都扫出门去。
许织夏瞧着好玩,也想掸尘。
纪淮周只能起来干体力活,尽管他们的屋子,周清梧每周都预约保洁上门打扫,本就一尘不染。
腊月小镇闹腾,茶馆里天天有评弹,武道馆也赶在正月前,特意给孩子们安排了场表演。
那天,许织夏也跟着孟熙和陶思勉一起玩儿去了。
修齐书院小厨房的锅里煨着腊八粥,笼屉里蒸着糯米饭和腊味,香味融进空气。
天井里两把藤编摇椅,一张藤木方桌。
桌上有只小陶炉,祥云提梁壶置于炉顶,小火煨着壶里的冬酿酒,暖炭烧得滋啦轻响。
小橘伏在纪淮周腿上,纪淮周和蒋惊春一人一壶窄口陶瓷瓶,仰卧摇椅里,闲适晃着。
“天还亮就喝上了,仔细夜里头晕。”蒋冬青端出九宫格托盘,给他们搁上桌,里面盛着栗子桂圆和坚果枣类。
“糯米酒,也就五度。”蒋惊春不以为意,手肘一怼边上人:“你小子酒量没这么差吧?”
纪淮周很轻一声哼笑:“您抗得住就成。”
冬日封坛,腊月开酒,名为冬酿。
苏杭的冬酿酒多以木樨花与糯米共酿,有桂香,酒味醇厚,回味甘甜,很难醉。
几粒雪花点飘进酒壶里,瞬间被酒融化。
纪淮周扬起脸,灰白的天空,雪粒无声,落到皮肤上冷莹莹,被酒温过的胃却带着身体暖起来。
“下雪了。”蒋惊春轻一笑叹:“今日宜封一坛酒。”
外面响起小孩子追逐的笑闹声。
许织夏抱着油纸伞的竹柄,撑开的伞面绘着海棠花,个子小,跑进院子歪歪扭扭。
纪淮周云淡风轻的眼底浮现诧异。
她身上一套红白相间的冬款童装汉服,加绒短袄配马面裙,虎头帽边沿一圈毛茸茸,将她的小脑袋包裹住,领子前坠着两只白绒毛球,特别保暖喜庆。
明明出门前,给她穿的是小羽绒。
“哪儿换的新衣服?”
许织夏笑逐颜开,不告诉他。
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她神秘兮兮地摸进挎在身前的小布袋,掏出一只红柿子,胳膊一抻,倏地捧到他眼前。
“哥哥看!”
纪淮周纳闷,但被她笑盈盈的眼睛感染,也不经意弯了下唇。
她倒是讨喜,到处混吃混喝,还混套新衣裳。
瞬间“咔嚓”一声。
照相馆总穿工装马甲的老板不知何时扛着摄像机,出现在院子门口,低头回放图像,露出满意的笑。
“筝姐汉服馆上新,找我拍宣传照。”他笑着解释,再看向许织夏,哄小孩儿的语气:“是不是啊小模特?”
许织夏掬着笑,似乎玩儿得很开心。
“今今——”孟熙举着两支糖画也追了进来,穿红色西域风圆领棉袍唐装,反串小儿郎:“今今快来看电影!”
天暗下来,水岸边拉起泛黄的幕布,老式放映机被三角架高高支起,供片盘里的黑胶带连着收片盘,传动带运转时吱吱地响。
天空落着雪,一时细碎,似尘埃,用不着遮。
露天的几张板凳都坐上了人,许织夏和孟熙挤在最前面,含着糖画,陶思勉给她们递暖手袋,还偷偷摸摸拿了壶大人喝的冬酿酒,和她们分享。
“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
放映机投出光束,暖白光在夜色里像团团薄雾,雾里是流动的银河。
一脸青衣戏妆的程蝶衣沉重控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扩出来。
“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许织夏一瞬不瞬盯着幕布,手里的糖画都忘了吃。
她跟着孟熙和陶思勉,偷抿了几口冬酿酒,此刻光影照着她脸,她的两腮泛红,漂亮的大眼睛反出湿润的高光。
电影看得似懂非懂。
但她突然想去找哥哥了。
人都聚在岸边,街巷里很清静,灯笼昏黄的亮光下,许织夏小跑着去书院。
迎面一道颀长身影。
许织夏逐渐收住步子,昂起脸去看。
少年身穿英伦风西服外套,内搭毛衣,里面的衬衫打了领带,贵族气质与这简朴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的容貌,在若明若暗的光晕里,真伪难分。
小孩子不胜酒力,尽管只是甜甜的低度糯米酒,许织夏的脑子也不甚清澈了。
她陷入木讷,似信非信,呢喃着唤出一声:“……哥哥?”
少年似乎笑了下,在她面前半蹲而下。
“你就是……”他思考片刻措辞,瞧着她略显迷糊的神情,莞尔:“他的小baby?”
少年声线温润,和那人的慵懒低沉迥然不同,可他们却又是同一张脸。
许织夏稀里糊涂地看着他。
少年从颈间解下一串项链,银链子上坠着只纹理熟悉的兽面骨戒,他揭开许织夏身前的布袋,掌心的项链滑落进去。
他又抬手,将许织夏跑歪掉的虎头帽轻轻摆正,举止儒雅,轻声对她说了句话。
“谢谢你替我陪着他。”
书院的门嘎吱打开的时候,许织夏还站在原地,望着空空的,一片乌黑没有尽头的巷子,很缓慢地眨着眼睛。
“还知道回来呢?”纪淮周故意嘲弄的语气,懒洋洋从书院里出来。
许织夏瞬间清醒,恍若刚刚只是一场梦境。
她一回神就尽数忘却,扭头跑过去,自觉牵上纪淮周的手。
街巷间的青石小路狭窄而静谧,放映机里电影音效在耳后渐渐远去,小橘猫跟在他们身后,有仿古木灯笼从前方投来光影,指引他们回家的方向。
雪渐趋大,落成飘絮。
许织夏温糯的声音静静响起。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纪淮周没回答,抬眼望向鸦青色的雪夜,忽然之间想到某个人,和他亡故的母亲周故棠。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白雾扑出去,而后一散而尽。像是掸尘了心脏,把晦运的往事都吐出去了,留在棠里镇的,是一尘不染的心。
故人不在,海棠依旧-
江南的海棠,江南的烟雨,江南的冬雪,还有院子角落悄悄冒出花苞的罗德斯玫瑰。
唱机里依旧哼着歌词:“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棠里镇一天天日升月落,许织夏就这么一年年地成大了。
第15章 欲笺心事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一个人……”
窗格敞开半扇,凉风掀开合拢的白纱,帘角摇曳, 半明半暗中放进来几缕光线。
房间悄静,旋律渺若烟云,不知是来自风里, 还是梦里。
实木床边柜, 一台米白色座机电话突兀响铃。
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 探出一条纤细的手臂,指尖拍到柜子上盲摸了两下, 艰难够着听筒, 拖到耳旁。
刚睡醒,鼻音迷糊。
“嗯……好……知道啦……”
听筒挂落回去,她揉揉双眼,再伸个舒展的懒腰, 掀开薄被踩上凉拖, 迈到窗前,攥住帘子。
胳膊一敞,窗帘倏地全开,清晨河面热烈的朝阳涌进,屋子里豁亮。
又是晴朗的一天。
岸边的海棠树被风吹得花瓣纷落,绿水上漂浮着一片片胭脂粉。
女孩子一身蓝白校服, 扯着书包肩带, 奔跑在青石板路上, 蓬松的马尾随之摆荡。
“梁叔叔早上好!”
雕花木门上一块“1978照相馆”的木牌, 玻璃橱窗里的红丝绒布上,展示着各种照片, 不少都有了泛黄褪色的年代感。
最中央的一幅相框,是个戴虎头帽的小女孩儿,手捧红柿子,笑容可掬。
坐在门口的梁琢光抬头,看见她从面前奔过,擦拭旧相机时眼底的怅惘顿散,转而拂过笑:“今今,上学去了?”
女孩子不止步地回了个头,发尾甩到唇边,一张青涩但灵气的鹅蛋脸,皮肤白皙莹润。
阳光晃得她微眯着眼,显得那双清透眼瞳的笑意更浓了,比太阳还亮眼。
“嗯!”
越过那面绘有“棠里镇”书法字的白墙,巷路口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蓦地蹿出来:“我在这儿!”
许织夏见惯,脸上只有笑。
孟熙双手拎着两袋早餐,举到她眼前:“猜猜今天吃什么?”
许织夏很配合地凑过去嗅了嗅,笑眼一亮:“孟阿姨做的蛋饼!”
她们手挽手,笑闹着去赶公交。
一出镇子,就见路旁停着一台轿跑,车身火焰红亮漆,奢侈又夺目。
许织夏和孟熙心照不宣,弯腰躲过去,偷笑着从树后溜走了。
校门口“行舟中学”几个鎏金字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蓝白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三三两两跑进这个枝繁叶茂的校园,都格外兴奋。
砖红色田径场一清早就观者云集,足球场油绿的草坪上,支起的集市帐篷按班级划分,规整排列。
主席台前拉着一条红色横幅——
行舟百年校庆嘉年华。
“喜迎行舟百年华诞,校庆之际,我校举行以公益为名的体育嘉年华,所有收益将作为助学基金,捐赠至山区学校……”
学生主持圆浑的播音腔回荡在田径场上空。
许织夏被孟熙拉着手,出了更衣间就奔向操场,明媚的光洒在她身上,勾住了一路的目光。
她自己的目光却落到那棵香樟树下,随着飞奔回望,恍惚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光景。
有个小女孩站在那里,看着哥哥军训-
“孟熙,今今,这里!”高一二班的摊篷前,陶思勉卖力挥手。
孟熙瞅瞅他的绿衬衫和黄咖色裤子,再瞅瞅自己身上的绿衬衫和黄咖色裤子,手往腰上一叉:“陶思勉,你敢跟我扮演一样的,今今的尼克只能是我!”
“拜托,我这是闪电,大肥树懒!不是你的尼克狐狸。”
陶思勉手掌拍了下脑门,一通解释精疲力尽,索性从地上的纸箱里翻出两顶假发,橙红色的盖到孟熙头顶:“都戴上都戴上。”
孟熙眼球向上瞟自己的头发,嫌弃又无语:“我感觉一团火在烧我的脑袋。”
“我呢?”陶思勉甩了甩刚套上的深棕色假发。
孟熙皱眉:“一坨那个。”
旁边隐隐一声轻笑,孟熙和陶思勉同时盯过去。
他们的眼神像绑匪,许织夏倏地抿住上扬的嘴角,手指欲盖弥彰地捂住唇,晶莹剔透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她身上一套藏蓝色小马甲制服短裙,内搭浅蓝短袖衬衫,打着小领带,腰前装饰着一只布艺胡萝卜,挂着一副玩具手铐,腰封束出属于少女的腰臀曲线。
裙摆至膝上几寸,双腿白净,骨肉匀停。
孟熙与自己和解了,满足一笑:“算了,我们朱迪小兔子可爱就行。”
说着忍不住上手揉揉她的脸蛋。
他们三个作为高一二班代表,参加嘉年华开场仪式,本以为是全校最靓的,结果隔壁班派出全副武装的迪迦,直接压住了他们的气势。
仪式结束,孟熙一路絮絮叨叨,回到摊篷下:“8759没一天讲道德!”
许织夏好奇问:“8759是什么?”
陶思勉回答:“那个迪迦的手机尾号。”
“……”
其他班级有在售卖炸鸡,有男同学支持了几桶,抱过来一桶特意分给他们:“大家都有比赛项目,集市这边辛苦你们坐镇了。”
孟熙一见吃的气就消了,一边精神地说着感恩班长,一边脑袋迫不及待低下去,翻出一盒鸡米花顺其自然先递给许织夏。
“谢谢班长。”许织夏也跟着说。
齐恒悄悄看她。
她接过鸡米花,咬住一粒,漾着笑,吃东西时斯斯文文。
齐恒对她的印象始终没变,一个爱笑的女孩子。他想起开学自我介绍,她起身时,班里一片惊艳的低哄声。
她说:“我叫周楚今。”
声线清脆,在被学业荼毒的哀怨同龄人中,显得那么亮丽鲜活,没有烦恼。
青春期就是要思春的,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有男生不怦然心动。
齐恒不免俗也是。
他清清嗓子:“周楚今。”
“嗯?”许织夏看过去,眼神澄澈,脸颊还嚼得一鼓一鼓。
冲动总是没来由,当下一个念头涌上来,齐恒的声音不过脑就出来了:“你愿意试试看,和我交往吗?”
正抢夺最后一粒鸡米花的孟熙和陶思勉倏地扭过头,投去费解,但又同情的目光——你是忘了她背后都是群什么人吗?
“班长脑子坏了?”
“嗯……要勇气有勇气,要脑子有勇气。”
他们不禁附耳私语,许织夏也愣了两秒,艰涩地咽下口中的鸡米花,吞吞吐吐,语气却很诚恳。
“……对不起,我哥哥不让我谈恋爱。”
齐恒内心一阵落空。
随即就见她双手捏着那盒鸡米花,递回他面前,模样讪讪:“我只吃了两粒……”
齐恒哑口无言,都感觉她后半句要说“下次还你”了,可他却没觉得难堪,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她好可爱。
齐恒正想让她继续吃,突然后领子被人揪起来,他“诶”声,紧接着一个位移被扔了出去。
“小兔崽子。”陆玺咬牙切齿,扯正自己帅酷的限定款美式黑灰牛仔套装,回过身。
他头发依旧剃得露出青茬,面相间盛气凌人。
看见意外出现此处的人,许织夏不敢直视,拍拍身前的小胡萝卜,没底气地笑笑说:“陆玺哥,我才是小兔崽子。”
她人一进入视野,陆玺表情马上就柔软了下来,在窝囊和生气之间,他选择了生窝囊气。
“早上怎么跑了?小今宝,哥哥送你上学啊。”陆玺问:“老大没跟你讲吗?”
许织夏咬了下唇:“讲了……但是你的大红车子太招摇了。”
她一委屈,陆玺心就软乎乎了,小姑娘能有什么错呢,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哥哥下回换辆黑的。”
“今宝,你不要对他们笑,”他又说:“小男生都很坏的,品德败坏的坏!就想忽悠你们小女孩儿谈情说爱。”
许织夏眨眨眼:“陆玺哥,你以前也是小男生。”
“我可老实了!”陆玺昂首挺胸,一副清白样,煞有其事:“老大才坏。”
许织夏心脏猝不及防一瞬悸动,眼底隐约忐忑:“哥哥跟女生谈恋爱了?”
陆玺没想到她会一下问到这么深,支吾两声,心虚但要面子:“肯定有!”
许织夏一时吃不消,静静呼吸了会儿,低下头,拉扯自己的小胡萝卜,小声抱怨:“哥哥说过他没空谈恋爱的……”
因为要养她。
“他都长着女朋友三天一换的脸了。”陆玺无心一说。
许织夏闷闷的。
他现在的年纪,别说恋爱,结婚都该了,但一想到他每天都要陪着别的女孩子,许织夏就有奇怪的心理作祟,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陆玺哥,我去玩会儿。”许织夏拉上孟熙离开,理智告诉她不能再想了。
陆玺没来得及讲话,摸出裤袋里振动的手机,看了眼屏幕,赶紧接听,刚听两句,他又朝着许织夏一声唤。
“今宝,你哥哥回——”
两个女孩子的身影已经很远。
陆玺寻思她也听不见,便止了声,向电话里的人告发:“老大,刚又有个小孙子跟今宝告白,被我逮到了!”
陶思勉留下看铺子,许织夏和孟熙在集市上逛。集市上吃的玩的都有,还有旧书籍,小盆栽,手绘画作之类。
逛了很长时间,发现有气球射击的游戏。长桌上摆着几把PU软弹枪,几米开外扯起了块红布,上面一列列地绑着五颜六色的小气球。
奖品摆了一地,是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偶,牌上写着“5元10发,中9发玩偶任选”。
许织夏一眼看中玩偶堆里那只垂耳兔,憧憬地指过去:“熙熙,我想要那个。”
孟熙这辈子最耐不住的就是小漂亮央求,她撸起袖子:“等着!”
首个五元全空。
孟熙不服气,又追加两个五元,依然失败。
许织夏急不可耐,也要了一把枪,“砰”一声,气球还是一只没破。
她叹了口气,歪着脸惆怅。
旁边的孟熙勇敢发出了质疑的声音:“你们班故意坑人的吧8759!”
守铺子的男生就是孟熙口中不讲道德的迪迦。
“不能喊名儿吗?这很囚犯编号。”齐佑吊儿郎当的,又看向许织夏,语气玩味:“周楚今,你是想要那个兔子吗?明儿一起去食堂,我直接送你。”
齐佑京市长大的,讲话一股子京腔,还有一身浮浪的劲儿。
许织夏对他全无好感,没搭理,她不抱希望但想着不能浪费,重新举起枪,枪托抵到锁骨上。
单独眯起一只眼睛,姿势生涩地瞄着瞄准镜。
正要扣动扳机,凭空出现一只手,骨节修长清晰,有着只属于成年男人的青筋脉络。
掌心温烫,扶上她手背,指尖顺着她食指的走向滑入扳机口,手指带着她拢住。
许织夏瞬间感受到了他指间的稳劲。
她短促一惊,忽地回眸。
左肩上,男人就着她身高俯下的侧脸近在她的鼻息前。轮廓硬朗,眼瞳冷洁,像黑蓝色的深海之底,利落短发露出漂亮的额头,深刻的眉骨间褪去少年感,多了男人的成熟和凛然。
他另一只手的虎口托高了护木,眼睫垂敛,视线凝过去。
许织夏屏息,直愣愣盯着他。
下一瞬,子弹出膛和气球爆裂的声音同时炸响,她下意识偏回脸去看。
“砰,砰,砰……”没有停顿,一连九发全中,前后不过几秒。
许织夏体型很小,和一米八八的男人对比在一起,就更小了,人在他臂膀间,罩在他身躯的阴影下,身子被覆盖得几乎看不见。
他松手,拥近的身躯退开,直回身时,鼻尖一丝呼吸无意拂过她耳垂。
许织夏心跳不明缘由地被牵引了下,但又并无异样。
他们之间的亲密,就像自己的左手相伴右手。
许织夏回身仰起脸。
男人敞着黑皮夹克,乜了齐佑一眼,指了下玩偶堆里那只垂耳兔,手指又勾了勾。
他一副压着脾气的样子,齐佑不敢惹,没吭气,老实把兔子抱给他。
他拎起来,塞进许织夏怀里。
去年他和陆玺一起创立的科技公司,有家外企对他们旗下的无人机很感兴趣,想合作,但只接受和他谈。
因此这几天,他都在美国,算是出差,许织夏一个人住家里。
他没说今天回。
耳边翻滚起孟熙雀跃的应援声,呐喊周玦哥太帅了,许织夏反应过来,同样惊喜,但同时也有点别扭。
“哥哥……”
纪淮周低着眼审视她,越瞧那两道野生眉皱得越深,没讲话,走出喧闹的草坪。
许织夏看向孟熙,孟熙给了她个眼神,示意自己留着,许织夏才忙不叠追上纪淮周。
她刚跟上,便听见他问:“穿的什么?”
他似乎对她的穿搭很不满意。
许织夏还在怨他瞒着自己感情的事,他这会儿一有管教的态度,她就有小情绪了。
她嗔怪的语气:“兔子警官。”
眼前的小孩儿已是少女模样,长大了,但在纪淮周眼里,她始终是那个憨萌黏人的小尾巴。
眉眼间的青涩稚气还在,跟小时候一样,不高兴了就喜欢瘪着嘴,用哀怨的眼神指控他。
她此刻的心声肯定是在怪他老古板,这都不知道。
纪淮周偏过脸,翘着唇笑了。
“哥哥笑什么?”她心里还闷着,他倒只是笑,许织夏羞恼,胳膊挟住垂耳兔,拎起腰间的金属手铐,又捉住他的手。
“——你被逮捕了!”
“咔嗒”。
纪淮周防不胜防,手腕被她铐住了。
她一双水灵的鹿眼瞪过来,跟撒娇一样,纪淮周不以为意,随她闹:“几天没见,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一问,她的小脾气就融化成了委屈,扭捏了会儿,温温吞吞:“你……”
闻言他又笑了声,不想把她的马尾弄乱,他没去揉她的脑袋,手指抚上她后颈,带着安抚轻轻摩挲。
“你说,哥哥听着。”
后颈的皮肤在他略有纹理感的指腹下痒痒的,许织夏不由抬眼,不假思索定他的罪:“你谈恋爱了。”
“谁造我谣?”不管她的话有多离谱,在他这里,似乎都可以是情理之中。
纪淮周气定神闲:“陆玺是吧?”
“……”
“今天又是哪个男孩子?”
他没来由问了句,许织夏茫然,随后意识过来,出于不占理,她讷讷:“班长……”
“周楚今,毕业前,不允许谈恋爱。”
他口吻严肃,通常叫她全名的时候,就是毋庸置疑,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度。
许织夏睫毛轻扇,满眼无辜。
“听见了没有?”他强调。
许织夏琢磨着小心思,没解释,也没应声,只是小声跟他商量:“我不谈,哥哥也不要谈,可以吗?”
纪淮周肃容的脸上破开笑:“这事儿也得我陪着呢?”
“行吗哥哥?”
小姑娘眼巴巴望着他,纪淮周几乎没有思考,拖着慵懒的尾音:“行。”
许织夏抿抿笑,头上的乌云散开。
“所以警官妹妹,”他提起自己的右手,手铐的金属链子轻响,漫不经心问:“钥匙呢?”
许织夏乖乖去摸短裙腰间的口袋,结果空空的,可能是跑丢了。
许织夏心虚:“我去找找……”
她慌张转身,突然被捉住手腕,一把拽了回去。
另一只腕轮“咔嗒”锁住了她细白的手腕。
第16章 欲笺心事
棠里镇的朝暮改写了许织夏烂尾的幼年, 光阴落下的烟尘日渐厚重,将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掩埋在光尘下,童稚时枯萎的光影就此遗忘。
存活下的, 是城堡里的公主,也是阁楼里的公主。
周清梧捧着许织夏,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心理学教授的自由意志明白教育孩子是点火, 不是充盈容器, 但又总把持不住宠爱。明廷亦然。
陆玺、乔翊和陈家宿那几个哥哥不用说,惯她惯得像自己生的。
而许织夏这样的乖宝宝, 棠里镇的街坊邻里也都爱护不及。
敬灶王爷的供品糖饼, 她踮脚,嘴巴凑上去啃一口,大人们都能被逗得大笑,夸她可爱。
没有管束会无法无人, 当众人都对许织夏无底线, 纪淮周就自然而然成为了那个要管教她的角色。
“为什么要吃供品?”
小时候,许织夏总是低着头被他教育,嘴唇满是糖饼的甜油,神情懵懂无知:“阿公阿婆说,想吃什么就吃……”
“……”
纪淮周都气笑了,又被她无辜的眼神瞧得无处发作, 只能耐下心:“灶王爷的东西, 经过人家同意了么, 就乱吃?”
“哥哥……怎么办?”
“能怎么办?”他一脸严厉, 却凶不起来:“只能折哥哥几年寿命,给你赔罪了。”
他们的书房里有一面实木书架, 一部分归属许织夏的童话书,一部分是纪淮周的书。
他的书很杂,飞行器设计原理,数理化,全英版外国文学……人文社科全都有。
后来多了科学育儿类书籍。
陈家宿看见都忍不住感叹一句:“二哥,你越来越有人夫感了。”
当初的纪淮周甚至为了能及时陪伴许织夏,放弃了保送京大和留学的机会,高考志愿只填了苏杭范围内的学校,不过也是双一流。
其他人都是放任型家长,而纪淮周是权威型,他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养育她的人。
她任性犯错的时候,他会有自己的方式。
“陪伴是相互的,我没教过你么?”
许织夏诧异看着自己被迫陪他锁住的手,闻言抬头,男人正也垂着眼,那双威严的眼睛中,带着丝好整以暇。
他故意的,算是小小的惩罚。
许织夏理屈词穷,在他面前也向来不敢顶嘴,嘀咕:“哥哥,如果钥匙找不到,我们就要这么铐着了。”
他不当回事,另只手抄进裤袋里,人懒懒散散朝前走去:“铐不铐着你都是小尾巴。”
两只腕轮各圈住一只手腕,中间的小锁链一扯,许织夏就被拖拽着跟上去。
小姑娘细皮白肉,轮圈稍微磨一下都腕疼。
她指尖本能去寻他那只手,他正也张开掌心,很自然地牵住她,似乎是算准了她的手肯定要伸过来。
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么牵着的。
那天上午,许织夏在田径场寻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遗落的钥匙,倒是时刻都有目光追随着他们。
或许是某人自幼惹眼,许织夏习以为常,因此没有在意,当时她并未领悟到,那些目光叫羡慕。
香樟树下,树叶过滤后的阳光在眼前落下斑驳的光影,许织夏找得累了,脸靠着他胳膊打哼哼:“哥哥,我饿了……”
“老大!”陆玺大摇大摆迎面而来,一边咬着自己的雪糕,一边把两支没拆的递过去:“你喜欢黑莓的还是摩卡的?”
纪淮周一眼没瞟,慢悠悠从他身边走过:“我喜欢她剩下的。”
他身躯撤开,陆玺才看到后面一小只的许织夏,想给她雪糕,先留意到她的手铐:“今宝,把自己锁着了?”
许织夏望着走远的人,抬起手,一只扇梁松着的铐体挂着晃,她愣愣问:“哥哥怎么打开的?”
陆玺掰了下她那只的安全扣,扇梁自动弹开,手铐“咣当”掉到地上。
“……”
原来可以不需要钥匙。
哥哥又捉弄她-
许织夏被纪淮周和陆玺带出校门吃午饭,回行舟的时候,纪淮周一直送她到教室门口。
许织夏换回了蓝白校服,她自己绑的马尾总是很容易松垮,只过半天,额鬓就落了不少碎发下来。
“这么大了,头发都扎不好。”他稀松寻常,说着虎口拢住她那一把浓密的长发,解下发圈。
许织夏老实窝在他身前,感受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梳进发间,她悄悄抬眼,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快要到他锁骨的位置了。
前两年还只到他胸口。
“哥哥,我长高了。”
纪淮周动作游刃有余,重新给她绑上马尾,手离开她头发时,视线也随之降落。他的角度能将她毛茸茸的脑袋和睫毛翘翘的弧度看得很清楚。
以及她正儿八经的表情。
纪淮周似笑非笑,懒腔懒调地哄她两句:“好,你已经很棒了。”
许织夏听出他的挖苦,昂起脸,委屈又倔强:“真的。”
纪淮周又弯了下唇。
“进去吧,”他视若儿戏,揉了把她主动送上来的脸颊:“放学接你。”
许织夏回到座位,托着两腮。
孟熙挤过去,倒着脸看她:“想什么呢?”
许织夏颓颓丧丧:“哥哥嘲笑我。”
“周玦哥?”面对许织夏,孟熙有着一套独一无二的脑回路:“他我可打不过啊……”
孟熙怂过后又问:“他讲什么了?”
“他嫌我矮。”
“……”
许织夏自言自语埋怨:“不跟他好了。”
“又不跟他好了?”孟熙说:“上周,他在咱们小镇群里发了张你小时候吃包子睡着的照片,你也说不跟他好了。”
孟熙回味照片,不由笑起来:“不愧是我们家小漂亮。”
许织夏苦着脸看向孟熙。
孟熙嘿笑,跟她一起捧着脸:“今今,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子的?”
许织夏脱口而出:“哥哥这样的。”
“……”孟熙盯着她:“你半分钟前还说不跟他好了。”
许织夏眼神飘忽着躲开。
孟熙哼声:“我宣布你孤独终老,这里没有比你哥长得帅,身材好的男人了。”
身材好?
许织夏沉思,但脑中想不出具体画面,因为他就算是在自己房间,也至少会穿件纯黑背心。
“男人……”
这个词从许织夏口中说出略显生涩,她怀揣着新奇和试探的心情问:“怎样算身材好?”
这年纪的女孩子,对异性有敏感的幻想。
孟熙也情不自禁陷入憧憬:“就是那种……大高个,腰身精瘦,有人鱼线、马甲线、胸肌、鲨鱼肌,腹肌至少要有六块!”
许织夏眨巴着眼睛看她。
“但也不能太猛了,”孟熙强调,在自己身上比划:“要健美的薄肌感,健美你懂吗?”
她表情猥琐,口水都快要流下来。
许织夏不经意弯起鹿眼,被惹笑:“熙熙,你笑得好无耻。”
孟熙理直气壮:“健身是男人的美德!”
许织夏完全想象不出她的形容,清澈的双眼充满了疑惑:“谁能有这种身材,画都画不出来。”
“谁说的。”孟熙说:“保不准你哥哥就有。”
许织夏愣了一愣,茫无头绪。
她没见过。
过去九年,许织夏不曾有一刻在意过,但十五岁青春期,身形发育迅速,少女懵懂的思想也正处于萌芽的阶段。
就像她养在花池里,那年腊月后冬去春来,第一次冒出花骨朵的罗德斯玫瑰。
尝过春天的滋味,此后,它便开始思春。
放学的铃声徜徉在校园里,蓝白校服的学生涌出校门,有山地车从身边冲过,朝气蓬勃的少年回头笑望她一眼,飘逸而去。
许织夏背着书包,远远看见另一个人。
校门口一台黑色牧马人越野车,男人闲散倚着车门,皮夹克,隐约露出里面的黑背心。
他抱着胳膊,夕阳的暖光落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
相隔人潮,他的目光同时注视向她。
许织夏的心情在那一刻平静下来。
校园里耍帅的男生不能让她感觉到踏实,痞帅的齐佑不能让她感觉到心动,温文尔雅的班长也不能让她感觉到信赖。
只有在他身上,她才能找到归属的感觉。
孟熙理解错了,其实她的理想型不是长得帅,不是身材好,而是无条件的陪伴。
他们彼此正式相伴了九年,从她六岁,到十五岁,枯叶和尖刺也一起长出血肉。
那时候的许织夏还不明白,人因什么而照亮,就会因什么而迷失。
那时候她依然确信。
她和哥哥永远不会有分开的那天-
洗碗池的水哗啦啦地响,锅碗瓢盆一件件挂在实木置物架,冰箱顶盖着纯色纹理防尘罩,门上不少小女孩儿喜欢的冰箱贴。
厨房实木台面前的雕花木格窗开着。
一抬头,就是院子的视野。
晚六点半的天空灰亮,青瓦之上映着一抹紫红的晚霞。
院子里的绿植盆栽在风里慢慢摇曳,日落后墙角花池的玫瑰像是要睡了,小橘倦怠地趴在椅子里,毛发不见昔日光泽。
它也已是一只年迈的老猫。
拖鞋踏过木楼梯嗒嗒响,女孩子奔出院子,刚洗过澡,她穿着米白色棉睡裙,身形苗条。
“哥哥,我去书院写作业了!”
她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纪淮周敛回目光,垂眼擦拭湿手,上楼。
河道旁青砖黛瓦的房子劣迹斑斑,白墙被岁月侵蚀出了古老的痕迹,但桥下的河水始终清绿。
许织夏奔向书院,这条青石小路她走过千千万万遍。
书院的门没关严实,里面的吵闹声隐隐绰绰。
“我李家刀传承了百年,出去却只能给人表演杂技养家糊口,守在这小地方每天等客上门,能有什么出息!”
“闹里挣钱,静处安身,我们都在棠里镇活大半辈子了,你要挣钱你从这儿出去,别拖累大家!”
天井院里的争吵前所未有的剧烈。
许织夏伏在门口,听出是孟熙爷爷,和武道馆李伯伯的声音。
片刻后,有人疾步迈出书院,胸脯深深起伏,显然忍耐着怒气,撞见门口的许织夏,他遽然刹步。
气氛太过压抑,许织夏心生怯意,支支吾吾小声唤他:“李伯伯。”
他眼底的火势微微一暗,随即又涌上复杂的情绪,看了她两眼,拂袖离去。
许织夏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想起李伯伯曾说过,他生在这里,就是要舞刀弄剑一辈子的。
他有个很侠气的名字,李吴钩。
他的姐姐叫李银鞍。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每到腊月,李伯伯和李姑姑都会在武道馆特意为他们表演刀剑,李伯伯身上有着威严的狭义之气,而李姑姑则是侠骨柔情。
许织夏最喜欢看他们在船台上练李家刀,这是她长大以来,每年腊月不可或缺的节目。
他们舞刀弄剑时的飒爽和豪情,有着愤世骇俗的气势,好像保护着简而皎洁的棠里镇,不沾染外面世界的脏乱。
但刚刚那个瞬间,许织夏仿佛看到一名侠客被现实抽筋剥皮,打折了脊梁骨。
许织夏不清楚他们为何争吵,可她却开始心慌,她从书院门口退出来,不假思索往回跑。
那一刻她莫名地特别想回家。
天暗了,河面的摇橹船罩进一层薄薄的夜雾,迎面的风携着绵密的烟雨,拂到许织夏脸颊。
她奔回那间院子,又不停歇地上楼,着急忙慌去找那个人。
门猝不及防在她眼前打开。
许织夏吓一跳,后背抵到过道的墙壁上。
亮灯下,雾气弥漫出浴室,男人短发湿漉,只围着浴巾,上身裸着,筋肉结实块垒分明,皮肤的水痕没完全擦干,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体温灼热,那几滴水珠看起来是滚烫的,沿着他身前的肌理,滑入浴巾下的腹股沟。
她突然想到孟熙下午说的。
大高个,腰身精瘦,有人鱼线、马甲线、胸肌、鲨鱼肌,腹肌至少要有六块……但也不能太猛了,要健美的薄肌感。
可能是跑急了,许织夏双腿有些站不稳,紧紧贴着墙,心跳得厉害。
此刻频率似乎又加快了。
纪淮周出来的刹那也是明显的惊愣,随后神情中有不可捉摸的后悔。
没想到她几分钟就回来了。
那一丝不自在转瞬即逝,他若无其事,语气寻常地问:“怎么了?”
许织夏喘着气,目光从他腰腹间瞟开,又不知道该看哪里,眼睫簌簌眨动。
“哥哥,孟爷爷和李伯伯吵架了……”她手心都出了层薄汗,脑子已经分不清更在意的是哪件事,声线不平稳:“棠里镇是不是要没了?”
浴室氤氲的雾气还在往外蒸腾,纪淮周看了眼她,神情不着痕迹。
“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第17章欲笺心事
许织夏理解的意思是, 他会一直在。
他沐浴过后的声线裹挟着雾气的迷蒙感,暖热的,按捺住了她浮沉的情绪。
许织夏慢慢看回向他。
有丝缕短发散在他额前, 很湿,滴答滴答,还在落水。
“哥哥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吗?”
话语间, 男人越过她面前, 不慌不忙, 但迈得很开,三两步进了自己房间。
许织夏原地靠着墙, 低下脸, 看自己缩着的脚趾头,在心里算了几秒,再跟过去。
纪淮周迅速套上短袖和裤子,回过身, 她刚好到门口。
双手扒着门框, 探头探脑地露出半张脸。
她和幼年时并无区别,只是五官长开了,成了少女模样,鹅蛋脸粉雕玉琢,眉眼青涩,和小时候一样纯真懵懂。
身边所有人都将她保护得很好。
别的孩子上小学就自己一个屋睡了, 但他陪着她, 住在那间摆了两张床的房间, 一直到她初中, 月经初潮。
当时半夜,睡梦中感觉到有人轻轻在晃他的胳膊, 他睁开眼,看到小姑娘软不拉耷地趴他床边上,暗着灯的屋里,她身子朦胧笼在窗外透进的月光下,眼里闪着水光。
“哥哥,我肚子疼……”
他瞬间清醒,起身首先揽住她脑袋,压她的脸到自己身前,捂住她双眼,再开灯。
暖白光一亮,她白睡裙后面一片赤红。
小镇偏,当时又太晚,他给她煮了红糖姜茶,自己又连夜驱车到三十公里外全天营业的便利店,买卫生棉和暖宝宝。
靠在床畔,哄她到睡着,已是凌晨四点钟。
木格窗外是靛蓝的天,一轮遥远的圆月下,水岸边的海棠树静静垂着丝绦,花瓣偶尔飘落几片到微光粼粼的河面。
他逐渐醒过神。
小姑娘长大了。
后面那几天,他带她到明家住,他能教她生理常识,但在行动上,他一个大男人还是有诸多不便。
回去后他就开始筹划着将两人的房间分开。
分房分得不情不愿。
起初半夜她还总要跑到他房间,搂着枕头,如同幼时那样,在他睡觉时窝到他边上,眼巴巴的。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自己又睡了段时间的地板。
在纪淮周眼里,她就是一小孩儿。
没有家长会对小孩儿讲社会事,但她求知欲的眼神骚动不安,蒙在鼓里,怕是今夜要辗转反侧。
纪淮周拎起块干毛巾,在床边坐下:“有景区公司想改造这里。”
许织夏睁着眼惊愕,忙不叠过去,坐到椅子上和他面对面:“我们还能住在这里吗?”
“不能就走。”他手肘支着腿,垂着头抹湿发,无所谓地说:“挪个窝的事儿。”
许织夏低嗔:“不挪……”
纪淮周落下手,仰起脸看过去,下巴朝她扬了一下,管束的语气:“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许织夏嘴角下压:“听我的。”
她还挺理直气壮。
纪淮周一弯唇笑了,牵出唇边好看的括号。
“没大没小。”说完他有一秒钟的停顿,似乎是回忆到什么,人静默下来。
许织夏没留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敛着弯弯的睫毛,呢喃:“我想和哥哥在这里住一辈子。”
纪淮周感受到她的难过,声音温沉下来。
“小尾巴。”
许织夏低着脸,扯着自己的棉裙子,渐渐有了鼻音:“哥哥,住在这里,我特别开心。”
纪淮周目光凝着她。
世上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但世上有受伤时忘不了的痛,阴雨的天气,她患得患失的后遗症就会发作。
他都知道,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哥哥也很开心。”纪淮周轻声说。
“我们就在这里不要走,谁都不要走。”许织夏攥住他搭在膝上的手指,一眨不眨望进他的眼睛:“行吗,哥哥。”
纪淮周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的是:“只要你需要,哥哥永远无条件陪你。”
许织夏不疑有他。
她当然需要了,她分分秒秒都需要。
“还有,哥哥跟你讲,”纪淮周又提醒她:“不管棠里镇最后要不要商业化,你都不能怪李伯伯他们。”
许织夏没吭声,面前接着响起他的声音。
“因为他们也要生活。”
许织夏抿抿唇,听话点头:“嗯……”
纪淮周俯下身,和她脸对着脸,勾着唇调侃:“而且你跟哥哥怎么住一辈子呢。”
许织夏眼里有了困惑。
“再过个六七八年的,我们小尾巴就不会哥哥哥哥追着叫了,你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爱人。”他手掌压到她毛茸茸的脑袋,力度恰到好处地揉了揉:“但是哥哥会陪你到结婚。”
“那我不结婚。”
许织夏想也不想,一双眼睛直勾勾瞧住他,眼神光清清白白,很亮,很坚定。
相视片刻,纪淮周没讲话,只是笑了下-
那晚,许织夏终究还是辗转反侧。
书桌前的窗没关实,夜风吹得窗纱微微曳动,书桌上的东西很整齐,布艺碎花笔筒,藕粉色兔耳朵茶杯,小收音机,几本书和小盆栽,还有些女孩子喜欢的可爱摆件。
许织夏平躺着,思绪拉得很远。
青春期的男生不知分寸,夏天女生薄校服里透出的内衣痕,和不甚染红校裤的经血,都会成为他们调笑的由头。
受男生影响,女生私下交流也藏着掖着,悄悄说那个来了,仿佛月经是秘密,泄露出去很可耻。
初中月经初潮后,许织夏也不例外有了羞耻心,但她在意的不是校园里的男同学,只有面对纪淮周时,才会难以启齿。
“跟哥哥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当时特意捉她过去谈话,明白告诉她不用羞耻,说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潮汐每月一涨的海。
“生理期了要告诉我,我不管你谁管你。”
“好。”
她乖乖点头,结果这人又接上后半句话:“不要被我逮到你吃冰淇淋和西瓜。”
许织夏望着房梁,始终没有睡意。
她的内衣,她的卫生巾,除了周清梧,都是他买的。
那晚许织夏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想到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的那些年,每晚睡前,她都想要听他讲故事。
想到他排队给她买糖画,每天给她拎书包,接送她上学放学。
有回体育课,场地离高中部教学楼近,她在自由活动的时间跑到他的班级去,躲在后门偷偷看他。
那堂他们是自习课,他也不写作业,就懒洋洋靠在那儿看课外书,一下就发现了她,随后面色淡然的脸上意外地笑了,招招手,叫她过去坐,接着陆玺哥就被赶走。
她喜欢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乘凉时吃冰西瓜,小手搂着半只西瓜,握着勺子一口一口舀到嘴里。
也是那个年纪。
某天夏夜,蝉鸣清脆,屋里空调风轻轻地吹。
她惦记着那半只挖了几勺就被他没收的西瓜,睡不着,半夜轻手轻脚下床,偷摸到厨房,从冰箱里把西瓜抱出来。
她就这么开着冰箱门,朝着一面冷气萦绕的光,蹲在地上偷吃西瓜。
“甜不甜?”悠闲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小孩子反应迟钝,她脸颊鼓鼓地嚼着,口齿含糊又软糯应声:“嗯,甜……”
鹿眼里满足的笑意在回眸望见少年时,瞬间萎了下去,变成了心虚。
厨房黑灯瞎火,冰箱冷藏室的光源照着她那张小团子稚气的脸,和她身后,噙着笑的少年。
他短发睡得潦草,身上是背心短裤,撑着腿,她抱着西瓜,窝在他敞开蹲下的腿间,人都没他一半大。
她小心翼翼觑他:“对不起哥哥,我太饿了……”
“不是太馋了?”他笑。
厨房的地面有他们的剪影。
那晚她突然发现,原来犯错是可以不用挨骂的。
意识渐渐迷糊的时候,许织夏又隐约回想起了最远最远的那天,她扯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跟你回家……
她不要爱人,她只想要哥哥-
“今今——周楚今小漂亮——”
许织夏忘了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稀里糊涂听见孟熙的声音时,一睁眼,窗帘已透进了明亮的光。
她过去推开窗,望下去,孟熙站在摇橹船头,背着书包,心花怒放地朝她挥手。
见她还一身睡衣,孟熙惊住:“上学要迟到了,还睡呢?”
许织夏挠一挠蓬乱的长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可是今天周六啊。”
“……”孟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又仰头看向她:“我有病吧。”
许织夏笑起来。
太阳光下,她半拢着惺忪的睡眼,素白的笑颜活泼又明媚。
“熙熙,”许织夏手掌半捂住唇,远远和她讲悄悄话:“我哥哥真的有……”
“谁?有什么?”孟熙响亮地问。
许织夏声音卡在喉咙里,心脏奇怪地颤悠了下,她摇摇头:“你是不是今天不想去茶馆?”
“我哪天都不想。”孟熙苦恼:“你今天也别学跳舞了,我们去染坊玩儿啊,程奶奶用海棠花做了新染料,粉粉的可好看了!”
“好——”
小的时候,孟熙被要求去茶馆学评弹,后来两人情谊深了,许织夏为了陪她,就跟茶馆二楼的老师学古典舞。
到如今许织夏的舞跳得有模有样,孟熙的曲唱得还是半吊子。
许织夏洗漱后就下楼,一跳一跳,踩得木楼梯嘎吱响,只有两阶了也不好好走,一个跳远蹦下去。
跃到半空,腰肢蓦地被强劲的力道捞住。
“哎……”许织夏惊呼,身子往下一坠,拦腰挂在了某人的胳膊上。
纪淮周单手把她挟在臂弯里,往前走。
许织夏双腿凌空,四肢扑腾了两下,呜着声嗔怪:“哥哥……”
他胳膊往下一放,许织夏一屁股落到了餐椅的软垫上,扬起头,就见男人肃着脸。
“下回再蹦,看我怎么罚你。”
他一严厉,许织夏就安分了,老实巴交坐着,看他倒了杯牛奶。
许织夏面上温顺,心里嘀咕。
她以前跳楼梯玩闹,崴过脚,但只有那么一回而已。
纪淮周又给她端来一碗馄饨和一盘煎蛋,管她时总带着命令的口吻:“吃完,不许剩,我检查。”
许织夏吃不完,委屈巴巴用眼神央求他。
屋子里突然出现另一道声音。
“时间过得真快,周玦,你妹妹都长大了。”
许织夏一愣,回望过去。
有个姐姐并膝侧腿,坐在沙发上,一身挂脖修身连衣裙,身材纤细高挑,红唇含笑,很有女人味。
这时陆玺拎着大袋小袋进屋,看见罗允锦就心急如焚地问:“罗首席,air4s系列能试飞了吗?”
罗允锦挑了下眉。
“轮不到我开口。”说着,她荡漾笑意的目光投向纪淮周:“总师还没发话呢。”
陆玺把购物袋搁到茶几,翻着袋子痛苦:“赶紧的赶紧的,创业失败小爷可就要跟宿仔老乔一样,回去继承家产了!”
最贵的几盒巧克力和饼干捞出来,再抬头,陆玺又立马笑嘻嘻:“今宝!给你买好吃的了!”
纪淮周回房间取设计图,陆玺走到餐桌送零食的时候,许织夏咬着勺头,小声问:“陆玺哥,这位姐姐是谁呀?”
“喔,公司的设计首席,罗允锦。”陆玺说:“高中老同学了,说不定你们见过。”
“何止,我还教过你哥哥编辫子呢。”
许织夏越过陆玺的胳膊,看过去,和罗允锦的视线撞上。
罗允锦性格坦荡,斜过身子和她对视,眉开眼笑地说:“好可爱的妹宝,怪不得你们四个妹控。周玦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居然是为了妹妹学编辫子。”
陆玺一边走回沙发,一边念叨着早说他也学。
那天上午,许织夏坐在餐桌吃早餐,他们在沙发探讨公司新款飞行产品的设计。
“这里要加防热罩,推进器换喷气的……”
许织夏往那边瞄了一眼。
纪淮周全程没有太多情绪,只握着笔在图纸上利落圈画。罗允锦搭着膝,一只手支住下巴,指尖别着栗色大波浪卷发在耳后,因要共看图纸,她身子微微倾过去。
从许织夏的角度看,罗允锦的脸几乎都要蹭到纪淮周坎肩背心外硬朗的胳膊了。
胸腔突如其来一阵压迫感。
许织夏埋下脸,慢吞吞地咬着馄饨。
眼前覆近一面阴影,许织夏昂起脸,纪淮周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玻璃杯递到唇边,仰头,喉结滚动,喝了口水。
杯子搁回桌上,见她一副别扭的表情,纪淮周去捏她的脸:“吃个馄饨还把自己吃不高兴了?”
许织夏嘴唇被迫嘟着,眼神哀怨,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占有欲刹那作祟,忽然一下不过脑学他命令人的语气:“你不许跟别人好。”
只是话语含糊不清。
纪淮周没听明白,松开她脸:“在讲什么?”
许织夏低头戳着馄饨,弱声说:“在教育你……”
纪淮周听得垂眼笑了几声。
“我是你哥哥。”他佯凶:“想以下犯上?”
第18章 欲笺心事
他每次装凶都很假。
但许织夏还是舀上一勺馄饨, 温顺去吃:“没有……”
罗允锦笑望向他们:“乖宝宝你还要这么凶,妹妹气色很好啊,应该都有好好吃饭, 体质不差吧?”
纪淮周坐回到沙发,闻言不经意抬了下唇。
“小猫体质。”他评价。
罗允锦去瞧他的脸。
男人黑睫压着眼,滑控着平板界面, 眉眼情绪淡薄, 仿佛刚刚那句话是他的自我感叹, 并非是回应她。
小猫是什么体质?
黏人吗?
罗允锦笑了笑,转而提议:“系统里有交互设计程序, 今天要确定方案可行性的话, 我们回公司?”
新款air4s无人机要更进性能计算和结构受力,陆玺和罗允锦先回公司进行诊断和试验。
等许织夏吃完早饭,纪淮周送她到染坊后,也去了公司。
工业时代, 空调取代蒲扇, 天然气取代柴火灶,老式磁带随身听和唱片机也逐渐被无线通信技术挤出市场,越来越多的自动化产品都在大肆宣扬着解放双手,提高生活水平。
机器量产挤压得传统手工风雨飘摇。
而棠里镇这间染坊,依然用着古法手工艺技术——提取天然植物汁液为织品上色,称为草木染。
染坊的晒场高高搭着竹竿架, 横竖竿身上晾下来一条条蓝印或红印的染布。
晒场一旁摆着长木桌, 上面放着两只木臼和一只瓷碗, 碗里的清水加了粉末明矾, 里面浸泡着粉艳艳的海棠花。
许织夏和孟熙双手撑在桌面托着腮,看着坐对面的程奶奶把海棠花取出来, 一片片摘下花瓣。
孟熙等得百无聊赖,不由问道:“奶奶,染坊怎么不进一台染色设备啊,把坯布放进机箱,就能自动出成品了。”
“流水线能跟手工比吗?”程奶奶哼声,似乎对现代工艺很排斥:“机器冷冰冰的,哪有感情。”
许织夏望向晒场,一条条纯手工染布在云端下随风摇曳,好像掀起了半生的故事。
亲手染的布是独一无二的,机器生产和传统手工,一个是冷漠的商品,一个是温暖的时光物。
“但是奶奶,”许织夏也有困惑:“机器能提高效率。”
程奶奶用棉巾轻拭花瓣的水痕,陷入沉默。
“其实开发景区也是好事,有客流了,染坊说不准还能经营下去。”程奶奶自言自语般低声,干燥的花瓣均匀放进她们面前的两只木臼里。
那天,许织夏和孟熙亲手捣了海棠花染液,生叶染出的织布,夹到竹竿上晾晒,阳光下,是垂丝海棠的胭脂粉。
青石板一路走过,有院子用竹编簸箕铺晒着蚕茧,有院子悬晾着油纸伞,有作坊制扇,有一抹梅子青的青瓷,有茶馆里婉转出吴侬软语的评弹,有汉服馆,有武道馆,有千年老字号的中医药馆……
小本生意,门庭冷落,但市井近处是烟火,有着独属于故里的生活气息。
1987照相馆前。
许织夏停下,仰起脸看向玻璃橱窗,一幅相框里是戴虎头帽捧红柿子的小女孩,那是幼年的她自己。
小时候不谙世事,只看得到天上的月亮,刹那间她后知后觉到,原来大人们抬头望月时,又都不得不去捡地上的六便士。
“熙熙,我们是大人了吗?”许织夏没来由问道。
孟熙嚼着染坊顺回来的桃酥,唇边都是酥屑,思考着说:“对于昨天的我们而言,今天的我们已经长大了,但对于明天的我们,今天的我们还小。”
许织夏被她正经得笑了。
孟熙作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样子:“别笑,老班讲了,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辩证那堂政治课我有听的,我现在很哲学。”
许织夏戳戳她吃得鼓起的脸蛋:“好,孟熙小大人,请你辩证一下,棠里镇是商业化好,还是原生态好呢?”
“我只知道爷爷和李伯伯吵得不可开交。”孟熙说。
“那你是哪边的?”
“我是你这边的!”
许织夏眼睛一弯,扬起笑。
孟熙告诉她:“千寻集团的项目经理,今天在镇长家商议,我爷爷他们都过去了。”
许织夏好奇眨眼:“那是谁?”
“景区公司的人,还是大美女呢。”孟熙握着许织夏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十分钟后,一把木梯子架上一面白墙。
陶思勉手肘压在青瓦上,人挂在墙头窃听。
“你能不能行?”孟熙扶着梯子腿,不耐烦问。
“别吵。”陶思勉忍气吞声:“你们两个,好事轮不着我,坏事乱轮我!”
“你小声点。”
孟熙提醒又提醒:“别光顾着看美女经理。”
他破罐子破摔:“我看什么美女我看,我这么丑。”
许织夏悄声地笑。
陶思勉竖着耳朵卖力听院子里的声音:“你爷爷说……商业化了,人的匠心都要被熏成铜臭味!”
“李伯伯说什么什么……固步自封!狭隘至极!呸!”
孟熙冷不丁喝止:“不准骂我爷爷!”
“是李伯,李吴钩!”陶思勉喊冤:“我跳进去一块儿商量算了!”
“……”
陶思勉又趴回青瓦上,但一直没声儿,在朝远处张望,孟熙一巴掌拍了下他的腿:“说话。”
“你哥哥来了。”陶思勉语气郑重。
“我独生女。”
“不是啊,我说今今。”陶思勉突然紧张兮兮地望下来:“你哥哥过来了!”
许织夏神情茫然,脸上挂着的笑慢慢消退。
“要完。”孟熙喃喃。
“别愣了,赶紧溜啊,”陶思勉攀着梯子横手下爬:“可不能被周玦哥发现咱们搞小动作。”
陶思勉一只鞋刚落地,就见孟熙和许织夏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他追她们:“梯子,梯子!”
许织夏被孟熙拽着飞奔在长巷里,巷子口一拐,径直迎上男人不慌不忙走来的身影。
幸亏孟熙反应及时,一个弹跳回来,放倒路边的方木桌,拉着她躲到后面。
“你哥怎么抄近路!”孟熙压着气音。
男人微沉的鞋底踏过青石板,声音逐渐清晰,两个女孩子抱在桌面后瑟瑟发抖。
许织夏一丝气都不敢往外呼。
外面的脚步声停止,透过桌沿缝隙,许织夏瞧见陶思勉扛着木梯出现,随后不知看到什么,倏地又扭头跑走了。
气氛一阵诡异的安静。
颅内有血液沸腾,许织夏心咯噔跳着。
“周楚今我数到二,给我出来。”男人慢条斯理地出声:“三。”
许织夏脑子一片空白,他话音落地,她条件发射瞬间挺身直起腰背。
他那双眼睛穿透性太强。
许织夏瞄他一眼:“哥哥你数错了……”
纪淮周没讲话,向前走去,许织夏老老实实在后面跟上他。
一路进到自家院子,纪淮周才回头,看住她:“今天镇政府几个领导都在,是你们能胡闹的么?”
他语气越是没情绪,越代表他不高兴,这回不是佯装的。
许织夏支吾:“对不起哥哥,我惹麻烦了。”
她错认得快,跟鹌鹑一般垂着脸,纪淮周要管教的话忽然就不太好出口了。
他指了下廊檐:“罚站。”
许织夏走过去,面着廊柱低下头,一句怨言都没有。
院子静静的,小橘窝到廊柱下陪她,站久了,双腿酸麻,许织夏身子伏过去,抱住廊柱靠着。
脸悄悄往屋里探了探,看不见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许织夏脸又丧着低回去,惆怅地想,哥哥只罚她站过那么两回,而且从没罚过这么长时间。
是不是她最近太不乖了……
许织夏心里堵堵的,没有谁批评她,可她自己反思着反思着,鼻子就开始酸涩,内心非常后悔。
如今的生活于她而言弥足珍贵,长大的许织夏开朗爱笑,但内心深处依然有害怕犯错的因子。
或许也不是害怕犯错,而是害怕犯错了再没人喜欢。
但成长过程中难免不自觉犯些小错误。
又过了几分钟,门口有动静,许织夏抬头,看见他抱臂倚在门框,轻描淡写问话。
“中午想吃什么?”
许织夏自责和委屈的情绪蓦然相撞。
心情回到小时候应激咬伤他,他主动开口,说原谅她了的那个瞬间。
许织夏脸贴着廊柱,因声音有哭腔,一撒娇就显得可怜兮兮:“没关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饿了自己会去捡垃圾吃的……”
纪淮周听笑,捉着胳膊拎她进屋:“还轮不到你捡。”
许织夏屁股刚压到餐椅上,门口就响起了几道久违的声音。
“我们今宝能有什么错。”
“不都是你惯的。”
纪淮周睨过去的同时开口:“你们没惯?”
望见突然来临的两人,许织夏意外愣了两秒,眼里盛起笑意:“家宿哥,乔翊哥。”
“今宝!”陈家宿还是那么爱穿花格衬衫,慵懒随性,三两步过去坐到她边上,手撑住脸:“好久没见啊,有没有想我?”
确实大半年没见了。
陈家宿不是在英国就是在港澳,而乔翊依照家里安排,长年在美国进修,为掌管家业做准备。
许织夏最怀念的,就是他们都在行舟念高中的那三年,在同一轨道上肆无忌惮。
但毕业季的那一声声前途无量的祝福里,他们也失去了自由。
许织夏点点头:“有的。”
陈家宿满怀期待问:“每天想多久?”
“十小时以内。”
陈家宿讶异地看着乔翊把蛋糕放到餐桌,难以置信自己是最受宠的哥哥:“有没有骗我啊?”
乔翊不紧不慢把话说完:“一秒钟左右。”
“……”
陈家宿找许织夏谴责:“看看他们北美留子的道德。”
许织夏笑起来,但因刚罚站过,她笑得有些收敛。
“二哥是不是凶你了?”陈家宿看出她的别扭,悄声哄道:“别理他,他就不会好好讲话。”
陆玺得知陈家宿和乔翊到了,在群里喧叫着今夜酒来,纪淮周握着手机,回了句吵死了,闻言睨过去。
“我聋的?”
陈家宿立马闭嘴投降,双手举过头顶。
许织夏在此刻难得相聚的轻松气氛里,回想到很多从前糊涂的快乐。
陈家宿和陆玺都是游戏人间的性子,思维跳跃不设限,高三毕业那个暑假,他们俩邀了几支乐队,包下附近海岛,高调组织了一场海上音乐会。
他们在沙滩上作战水枪,陆玺口出狂言,说要五打三十五。
五是他们四个加上当时刚过小学三年级的许织夏,三十五是班上余下所有同学。
陆玺自发授枪仪式,端起一把电动连发枪,向前一呈:“陈家宿少校!”
陈家宿最配合,立正挺腰:“到!”
“歼灭敌军,不要伤及无辜!”
陈家宿食指并中指,点额一甩敬礼:“明白!”
陆玺继续颁枪,但纪淮周和乔翊都不搭理他,直接上手各自夺走一把,陆玺正不知面子该往哪儿搁,一低头,迎上了许织夏眼巴巴仰望而来的目光。
陆玺重新振作:“楚今崽崽!”
许织夏声音软糯糯:“到……”
“出列!”
许织夏眯着笑眼,小小往前跳出一步。
陆玺扛起一把粉色加特林:“保护好自己,不要被无辜伤及!”
众人在沙滩上激情酣战,一片混乱。
许织夏踩着细软的沙子又跑又躲,被四个哥哥轮流掩护在身后。
那天为她挡枪最多的,是纪淮周,他几乎是放弃攻击,全程在当许织夏的肉盾。
海边日落,水天一线之上,酡红交融黛蓝的晚霞光,光下的海面闪着金粉,卷着白花花的浪潮。
舞台上的冷焰火喷出点点繁星,音乐鼓点躁动,乐队成员手指在乐器上灵活跳跃,身体也跟着摇滚,主唱激情的嗓音振奋全场。
天际一轮红日,粤语歌里唱着——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那个黄昏,有红日,有乐队,有四溅的水花,还有她那把粉色加特林里打出的漫天泡泡。
一切都平息过后,午夜的海面,透支体力的他们躺在沙滩上,闭目养神,湿透的衣裳已被海风吹干。
狂欢后的空虚侵袭而来,挟着即将散场的伤感。
“咱们做个约定呗。”陆玺忽地打破安静。
陈家宿笑:“什么?”
“十年后再来。”
乔翊费解:“为什么要等十年?”
静了几秒,纪淮周幽邃的嗓音缓缓道:“小尾巴成年了。”
许织夏坐边上捧着杯牛奶。
当时的她是糊涂的,只知道那天玩得很开心,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们隐约有些伤情。
现在她明白了,那晚的月亮,是他们能抬头尽情去看的,最后一晚的月亮。
即便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六便士。
何况是李伯伯和程奶奶他们。
有些事情不是在意就能怎么样的,比如昨晚她拉着他,不想棠里镇被开发,非要他一起留在这里。
即便她会难过,但她的理想,不该让别人为她买单。
四人能整齐聚一回不容易,陈家宿和乔翊一来,当晚他们不用再把酒问青天,而是在院子里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都醉醺醺在客厅里东倒西歪。
许织夏写完作业,走出房间,望向院子,只有纪淮周一个人躺在月光下的摇椅里。
她想了想,轻轻下楼,去到院子里。
“哥哥……”
听见她小声的试探,纪淮周慢慢掀开眼皮,视线掠过去,眼底有几分醉意。
许织夏捏着手指,斟酌了会儿,认真表明自己的错误:“昨晚是我不懂事,棠里镇开发的事,我不再问了。”
“我今天,就只是想去听一听……”
纪淮周看着她,目光迷离却又冷静。
刹那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越来越不是小孩儿了,离他们十年之约,也越来越近了。
“没人怪你。”他嗓子被酒浸得低哑。
许织夏觑了眼他。
“又晚睡。”纪淮周倦懒地调侃:“仗着自己漂亮?”
说话间他淡淡挑了下唇,许织夏一抿唇,也不约而同笑了。
生命不是乌有。
她只是希望,偶尔也能看看天上的月亮。
第19章 欲笺心事
虽然答应不问了, 但许织夏依然千不舍万不舍,因为棠里镇在她心里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在棠里镇,她从未感到过空虚。
幼时去茶馆二楼和杨老师学古典舞, 是为了陪孟熙,但慢慢地许织夏自己也有了热爱。
回头想想,她如今的活泼爱笑, 很大程度要归功于跳舞, 让她不再是总习惯瑟缩在角落里的胆小鬼。
孟熙曾经告诉她:“杨姐姐很厉害的, 是京市歌剧院的首席舞者!不晓得为什么她突然回来这里,不跳舞了, 她现在只教你一个人。”
那时许织夏疑惑。
似乎大人们都有着许多的不可说。
许织夏从小也在书院跟着蒋冬青学画画, 跟着蒋惊春练书法,他们常去邻居的小作坊,帮人家的油纸伞题字作画。
她长大后,阿公阿婆的年纪也大了, 家里晚辈不放心, 一定要接他们回金陵近身照顾。
此后阿公阿婆只能偶尔才回书院小住一段日子。
于是常去作坊给油纸伞题字作画的人,变成了许织夏。
流年匆匆也过去。
她仿佛站在时光里,接过了阿公阿婆留承下来的笔。
只要天晴,那张古石象棋桌对局的爷叔从不缺席,每回纪淮周牵着许织夏放学经过,都要被招手叫住:“阿玦, 快来给我看步棋。”
纪淮周总是笑笑:“观棋不语啊, 袁老叔。”
“哼, 那你来陪我下一局!”
一张藤编小椅子, 许织夏经常就这样坐在纪淮周旁边,腿上托着盘爷叔们给的花生零嘴, 看他们下棋。
这些,或者不止这些,都是许织夏的月亮。
月光太明亮,不想乌云遮住它。
许织夏不知道那日在镇长家里,他们有没有商量出具体结果,但项目还在前期调研阶段,至少短时间内,棠里镇还是她宁静的小乌托邦-
陈家宿和乔翊突然而至,是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夏至。
夏至是许织夏的生日。
去行舟上学,路程上住在棠里镇最方便,但假期或特定节日,许织夏都会住明家,这是多年以来,纪淮周和她不成文的约定。
因此生日周,许织夏都在明家。
陆玺是常客了,但陈家宿和乔翊长久没来,这么一聚,那晚别墅特别热闹。
庭院落地窗前圆桌家宴,一桌佳肴美酒。
明廷出酒窖,衬衫外一件西服马甲,袖口挽上几褶,手里拎着两瓶伏特加回到餐厅。
乔翊起身主动去取开瓶器。
陈家宿端过一瓶细细看:“Krug酒庄16年份的限量,破费了啊,明叔!”
“你们叔叔正愁没人陪他喝酒呢。”周清梧笑着,托着陶瓷炖盅走近,小心搁到许织夏面前:“小朋友喝不了,宝宝吃这个吧,鱼胶汤。”
许织夏弯颈凑到温热的炖盅边嗅了嗅:“谢谢小姨。”
陆玺一瞧:“周姨,给我也来一盅呗。”
“你不喝酒了?”
“我也想补补啊,公司刚起步,每天累够呛!”
周清梧笑嗔:“让你跑去创业。”
“蛮好的,男人就该这样。”明廷开着酒,帮腔:“有统筹千金的资本,也有白手起家的勇气。”
周清梧乜他一眼,揉揉许织夏的脑袋:“女孩儿也可以。”
许织夏仰起头,刚含了块鱼胶汤里的鸡肉,脸颊鼓鼓的,闻言露出乖顺的笑容。
他们有说有笑,乔翊却在这时发现,某人背着他们不讲话,一直默默在吃菜,甚至还盛了碗米饭。
乔翊一语道破:“你吃上了?”
纪淮周慢条斯理嚼着牛肉:“垫肚子。”
“……”陈家宿和陆玺两道目光倏地汇聚过去,反应过来空腹喝酒容易醉。
双双愤慨:“太狡猾了!”
随后许织夏就看着纪淮周的酒杯被斟满。
几个哥哥要罚他酒。
他提起酒杯,手指修长有劲,手背有着明显但不过分凸起的青筋,跟班里的男生都不一样。
感觉有些……色气。
许织夏不经意入迷了,可能是以为她想喝,纪淮周弯唇,酒杯递到她下唇,杯沿碰了一碰。
玻璃杯贴到唇上凉凉的,一丝倾斜的角度,许织夏一不小心抿到一小口。
伏特加浓烈的辛味刺激到舌尖。
“呜……”许织夏被辣得咬舌,眉眼瞬间皱巴巴。
“哎呦,”周清梧心疼地忙喂许织夏一口汤,然后轻抽了下纪淮周的肩:“不准喂孩子酒!”
纪淮周懒笑着承下:“她还不能喝呢?小时候跟孟熙和陶思勉那两个小鬼偷喝了多少回冬酿。”
“那是甜的……”许织夏底气不足。
“甜的,”纪淮周不紧不慢调笑:“站都站不住,差点儿一屁股压死元宝。”
“元宝谁啊?”陆玺好奇。
纪淮周:“棠里镇的狗。”
“……”
“欺负妹妹你还有理了。”周清梧护得很:“后天妹妹生日,礼物都准备好了没有?”
另外几个都拍胸脯了,倒是纪淮周拎着酒杯送到唇边,罚的那杯酒一口饮尽,又倒过杯子示意。
而后才慢悠悠问:“想要什么?”
许织夏看过去,指腹下意识摩挲着炖盅的陶瓷外壳,静静对视几秒,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她自己都感到荒唐的念头。
“想要哥哥亲手染块蓝色的布。”
纪淮周当是听错,匪夷所思地笑了:“胡言乱语,醉了?”
“我想用来包我的日记本……”
“日记本哪天不能买?”
许织夏渴望地望住他,活学活用:“程奶奶说,传统手工比机械生产有感情。”
他发笑,空酒杯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搁回桌面时碰得轻响:“还手工呢,你不如要我的手。”
许织夏遗憾低回下头,重新握上小汤勺。
其实他的拒绝意料之中-
苏杭春夏多烟雨,清晨天空阴冥冥的,雨打梧桐。
在雨里被淋得亮黑的越野车临时停靠校门口,驾驶座车门打开,纪淮周撑出一把伞出来,绕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一条胳膊倚上车门,俯身对着车里的人。
“今天放学小姨父接你。”
书包刚背上肩,闻言许织夏扬起脸,点点头:“好,哥哥你忙。”
“不忙。”纪淮周递她伞:“同事生日。”
许织夏迟疑两秒,握住伞柄,瞄着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是昨天的罗姐姐吗?”
他淡淡“嗯”了一声。
许织夏屏了下呼吸,没显露情绪,迈下车:“好。”
车门合上,许织夏向校门走了两步,耳后陡然响起一阵嚎叫。
许织夏回头,看到纪淮周还在原地。
一辆山地车打滑,车头来回歪扭着横冲直撞向他,他没避开,抬腿一脚蹬住轮胎。
幸亏他有足够的劲,没被反撞倒,山地车被迫刹住力,大呼小叫的男生踩住地面稳住了失控的车子。
前后不过一两秒的事。
许织夏倒抽冷气,忙不叠跑回去,伞遮到他头顶。
在男生连声道过歉离开后,许织夏还心有余悸地握住他胳膊:“哥哥怎么不躲啊?”
“躲了不就撞到你了么。”
纪淮周若无其事,偏了下头:“进去吧。”
泠泠的雨水里,许织夏抬起脸,清凉空气透进体腔,周围没有泥土,可她却闻到了似有若无的泥土的湿润。
春生的气息。
好像有一颗嫩芽在被往春天里赶。
当天下午,行舟中学针对正处青春情感动荡期的高一年级,惯例组织了一场性教育讲座。
大礼堂乌泱泱一片蓝白校服。
特邀讲师在主席台前对着话筒,从性教育的误区,到认识自己的身体,再到异性交往中如何控制感情,如何发展到爱情,都进行了科普。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有一句话,‘世界上有两种事情父母不会跟你谈,一个是死亡,另一个就是性’。我们讲早恋这个词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人的异性交往其实在初中阶段就应该开始逐渐去感受……”
女老师的声音循循善诱,相比以往乏味的动员讲座,这堂性教育课难得很多人都听得很投入。
也有例外,比如孟熙已经歪在许织夏的肩膀上开始打瞌睡了。
而许织夏一直低着头在看英语课文。
直到台下有学生提问:“老师,请问如何区分异性交往中的感情是不是爱情?”
许织夏思绪一晃,不由抬起了头。
她听见老师说——
“感情问题不是习题,没有标准答案,但你们要明白,爱是独立的,是相互的,爱能带给你们向上的引力。”
“假如你们发现,对方存在的意义超过了你的自我意识,你们因此产生自私或占有的情绪,那或许不是爱,而是过度依赖。”
“感情是感性的,可以跟着感觉走,但不要忘了,你的感觉很有可能会欺骗你……”
回到教室,许织夏托着腮,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青春期身体发育,情愫萌芽,对异性有了敏感,男孩儿女孩儿们在交往中,会因此萌生或友谊或爱恋的朦胧好感。
在这种理不清的情感下,校园里便出现了部分暗戳戳的亲密关系。
周围多得是初中就春心开窍的同学。
学生时代,许织夏总能收到男生的告白情书,有的热烈直球,有的显摆深沉。
但许织夏在儿女情长上,一直都很迟钝。
初中语文书里有一篇名为《卖油翁》的文言文,语文老师握着书,在讲台上念道:“‘陈康肃公善射……’”
话落,全班男生心照不宣哄笑。
念到那句“吾射不亦精乎”和“无他,但手熟尔”的时候,男生们又是两阵不明意味的笑。
那时候,许织夏认真抄写板书的笔顿住:“他们为什么要笑?”
孟熙低声唾弃:“因为他们龌龊!下流!粗俗!”
许织夏很费解,直到同一个学期,生物老师讲了关于人的生殖系统的知识。
那节课上,男生们暧昧的笑声更加放肆。
“在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的刺激下,男女开始出现第二性征……那么性器官的迅速发育有什么生理表现呢,男生出现遗精,女生迎来月经初潮……”
那堂课后十分钟的课间,许织夏都捧着脸走神,生物书也忘了合上。
总有人这样提问:如果如果,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谁。
许织夏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纪淮周。
他衣服下的身体也是书上那样吗,他也会在晨间有生理上的反应吗?
那时她尚且懵懂,后来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下,她迎来了她的月经初潮。
紧接着那人就避嫌,不再和她同屋。
哪怕她一时不习惯独住,半夜抱着枕头去找他,他也不再同小时候那样,挪个身,空出位置给她躺。
于是她也产生了别扭亲近的情绪。
那是她第一次,对自己从小喊到大的哥哥有了羞耻心。
只不过这短暂的羞耻心,又因他的坦然开导荡然无存。
他依旧是她心里可以百无禁忌的哥哥。
但最近,许织夏察觉自己总因他出现奇怪的情绪,一些她不能自控的复杂的心情。
她回想起老师在讲座上关于区分爱情和依赖的话。
雨下了一整天,千万滴雨珠滑落,窗玻璃变得模糊。
许织夏慢慢有了窒息感。
一种潮湿和阴冷纠缠在心间,缠得她心脏逐渐扭曲。
“放学了今今!”
胳膊被孟熙一撞,许织夏倏地回神,但在阴湿的思绪里太沉浸,脑子还没完全缓过来。
她愣愣看着孟熙:“啊……”
“今天的数学你都觉得难吗?”孟熙见她这副表情,突然担心自己的智商。
清醒的那一秒,无措油然而生,许织夏立马开始理桌上的数学卷子掩饰。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是哥哥。
孟熙一边整理书包,一边问她:“今晚你还是回爸爸妈妈那里吗?”
“嗯。”
“那就明天见了,你就期待吧。”
“期待?”许织夏疑惑看过去,就见孟熙笑嘻嘻。
“明天是我们小漂亮的生日啊!”
明天是夏至,而今天是罗允锦的生日。
罗允锦的生日宴邀请了不少老同学,正好当初风靡校园的行舟F4罕见都在杭市,生日宴的气氛无疑高涨。
当晚临睡前,纪淮周都没回别墅。
许织夏陷在大床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棉睡裙都褶到了臀下,露出青春期小女生细白、同时又带着绵软肉感的的腿。
实在难以入眠,她坐起来看手机,屏幕一瞬映亮她细腻素净的脸。
夜里十一点半。
再过半小时,就是她的生日了。
但他还在罗允锦的生日宴,没有回来。
他们难得同学相聚,许织夏知道自己该懂事,于是什么都没问,只给他发了条消息。
【哥哥晚安】
手机放回床边柜,许织夏靠回枕头里,再次尝试入睡,闭了近乎半小时,依旧毫无睡意。
眼皮感觉到有光。
许织夏睁开眼,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手探到床边柜,摸过手机。
23:59
是纪淮周的消息:【睡了?】
许织夏老老实实回:【还没睡着】
消息回复没几秒,就响起了“咚咚咚”三下叩门声。
许织夏蓦地坐起身,盯着卧室门好几秒,心脏似有预感,突突地跳。
她忙按亮床边的小夜灯,踩上拖鞋跑过去。
门一拉开,男人出现眼前。
廊道和卧室里的灯光都影影绰绰,他身量很高,可能是身子不太稳,他一只手撑住门框,阴影压下去,将她完全遮住。
灯影晃漾进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很少从他眼里看到如此明显的醉意。
“哥哥……”许织夏试探唤他。
纪淮周没讲话,只是抬起垂落的那只手,悬握指尖的本子递到她面前。
许织夏不明所以,慢慢接到手里。
一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封面有几个可爱的刺绣小图案,右上角用粉色的线绣了几个字——
“小尾巴专属”。
许织夏怔住半晌,呼吸都放慢了。
意识到的瞬间,她头一扬,鹿眼亮亮地望进他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的眼里找到答案。
“开心了?”他嗓音低哑松弛。
得到他间接的回答,许织夏唇角压不住地翘起来,日记本抱到心口,柔软的笑意含着惊喜:“谢谢哥哥。”
纪淮周唇角无声轻勾。
男人气息带着酒气,呼出来落到她头顶,许织夏都感觉自己也醉醺醺的了。
“哥哥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嗯,”纪淮周抬了下眉骨:“再喝五杯他们才肯放哥哥回来。”
许织夏诧异问:“你喝了?”
他瞧着她,眼底隐约溺着清醒时不显眼的疼爱。
“我想回来了。”
日记本牢牢压在心脏的位置。
许织夏心跳有一瞬间脱离频率的怦然,某种春生的情愫蠢蠢欲动,
第20章 欲笺心事
日记本摆在枕边, 她的情思跟着感觉走了一整夜,完全忘了白日里老师刚讲授的如何区别爱情和依赖。
也忘了那句,你的感觉很有可能会欺骗你。
但或许青春期的爱恋, 迷人就迷人在它的懵懂和不顾理性。
至少那个年纪的许织夏,她的少女情怀不是校园里帅气男同学的告白,而是翌日清晨醒来, 一眼看到日记本时, 惺忪眉眼间雀跃出的笑意。
雾霾蓝布艺面摸上去, 是织品柔滑的质感,日记本小心翼翼放进书包, 好像藏了个秘密到书包里。
朝阳透过窗玻璃, 在课桌映下光影。
临近期末,教室里早读声朗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课本合着,许织夏腰背端正, 双手压在书上, 一字一句认真背诵。
想到书包里的日记本,她开合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那天许织夏的心情像阳光辉煌。
晨读预备铃已响过五分钟,孟熙才抱着书包从教室后面溜到座位。
许织夏回眸眨眼:“迟到了?”
孟熙大喘着,手在半空晃来晃去,一口气还没缓上来,班主任突击检查走过, 她倏地随机抽出本书一翻, 朗声:“力量练习顺序的原则, 先练多关节动作……”
许织夏一惊, 手肘赶紧撞了孟熙一下。
班主任背着手,停在孟熙课桌旁, 皮笑肉不笑:“体育与健康背得挺起劲啊,孟熙。”
“……”孟熙咽口水,怂怂换成语文书。
全班哄笑,许织夏不由也笑了。
总算熬到晨读结束,班主任一离教室,孟熙立刻就卸了劲:“我为你可付出了太多!”
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搁到她桌上:“趁热喝。”
“孟阿姨又煮什么好吃的了?”许织夏惊喜拧开盖子,放到鼻尖一闻,涩涩的,她浅浅吧唧一口,苦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
“孟爷爷的中药?”
“定心汤。”孟熙一副骄傲的样子:“茯苓人参当归龙骨……都是中药馆上好的药材,总共有十五味呢!”
许织夏脸还微微苦皱着:“你说的期待就是这个?”
见许织夏不欢喜,孟熙凸了凸下唇,心虚地小声:“我看你心神不宁,爷爷说是心血不足,阳气耗损。”
“……”
“那明天我让爷爷熬个还魂汤。”
“……”许织夏因她的无厘头无奈又好笑,轻嗔道:“我身体没问题。”
孟熙狐疑打量片刻,顿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她支着脑袋盯住许织夏:“那你最近心脏有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
回想起昨夜心跳异样的怦然。
许织夏扭捏着点点头。
“有没有想到失眠?”
“嗯。”
“有没有产生难以控制的私欲?”
“……嗯。”
孟熙抽气,一把按住她肩膀,惊恐地摇了摇:“你春心荡漾!喜欢上谁了?”
春心荡漾四个字,像是把她的心事搬到了太阳底下,刹那间一览无遗。
少女时期羞臊的心理总是急于否认。
许织夏支支吾吾:“没、没喜欢谁……”
“我不会告诉你哥的。”孟熙一本正经保证,神情郑重:“喜欢就喜欢了,又没关系,昨天老师不是说了,人的异性交往在初中阶段就应该开始感受!”
许织夏瞥她:“原来你没睡着啊。”
孟熙嘿笑:“就听到这么一句。”
事实上许织夏都还不明确,自己是哪种心思,稀里糊涂地就从不堪设想,到逐渐克制不住,再到眼下,三言两语情愫就似野火,烧不尽,吹又生。
“我可能真的心血不足了。”以免她追问,暴露隐秘的心事,许织夏含糊其辞,低头去喝保温杯里的中药。
孟熙嬉笑,其实方才都只是玩笑话。
她的小漂亮自小就是乖宝宝,听话懂事,学习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从不令人失望,偶尔会跟亲哥闹闹小情绪,不过也就两句话哄好的事。
在孟熙眼里,她是最不可能逾矩的人。
何况她亲哥哥明令禁止,毕业前不允许她谈恋爱。
但这不妨碍孟熙时不时向她灌输校园里的风流韵事。
那天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没有老师坐课,纪律松散,每个班里总有几个顽皮的显眼包,孟熙和陶思勉就在其中。
厕所上了二十分钟孟熙才回教室。
孟熙一脸亢奋,到许织夏脸旁,声音低八度和她咬耳朵:“疯了疯了,8759和咱们文娱委员在楼道下面接吻!”
许织夏惊诧睁着眼睛。
随后陶思勉也冲回教室,偷带的手机从后桌向前递过去,低声私语:“拍到了拍到了!”
孟熙弓着腰,脸埋到许织夏桌下拉她一起看。
没有声音,但视频画面很清晰,楼道下的阴影面,有一对蓝白校服的身影,女生背抵墙,环抱着齐佑的腰,那个角度,隐约能看到他们贴紧的嘴唇,一下一下交缠碾过,吻得忘情。
许织夏看了几秒就尴尬得抬回了头。
结果一抬起,就隔着玻璃窗,撞上了男人的目光。
他黑色短发随意拢着,双手揣在裤袋里,后腰倚着走廊的围墙,一条腿懒散曲着。
面朝她座位的那扇窗,眼神闲适,又透出不容忽视的威严。
短瞬的惊讶和心虚过后,许织夏心间一漾。
齐佑和女生亲热的画面不能动摇她内心的平静,但看到男人成熟立体的脸的这一秒,她没有浮想,却沁着汗一般周身沁出羞臊。
那段视频慢半拍地让她感到了水光漉漉。
“不看了?”孟熙昂起脸,扫见纪淮周,她猛地低回去,表面佯装无知,但小声在哭丧:“周楚今同学,我真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坏事就会被你哥哥当场抓到啊?”
“……”
许织夏自己也心虚,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没事的,哥哥才不会生气呢。”
纪淮周是来接许织夏过生日的,孟熙和陶思勉不去,他们几个小朋友之间一向喜欢等周末单独庆祝。
许织夏背上书包,踩着下课铃声,心情欢喜又紧张地跑出教室。
“哥哥!”
纪淮周没说话,她一到面前,他就顺手拎过了她的书包,走向楼道。
他人高腿长,许织夏追在他身后,习惯性扯着他衣角:“哥哥,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己背。”
纪淮周笑了下,扭过脸。
小姑娘乌黑的长发扎着高马尾,鬓边的短碎发落下来弯弯的,仰着脸瞧过来,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表情越是正经,越显得眉眼青涩,稚气未脱。
“衣服要不要换?”
他直接忽视了她这句话,明显不以为然。
许织夏瘪了下嘴:“不用……”
正值放学高峰,蓝白校服从楼道里奔流着涌下来,潮水般似要将他们冲散。
许织夏被挤到他后面,他胳膊后伸,精准捉住了她的手,自然地牵住她。
他滚烫的掌心一裹上皮肤,一股电流就从许织夏的手指流到身躯每个角落,顿时一片澎湃的不再是人群,而是她的心底。
跟着他下楼,许织夏的脸时不时蹭到他硬朗的胳膊,奇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明明只是一件以往再习惯不过的事情。
哥哥还是哥哥,她好像不再是她了。
许织夏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生病,她不想治,如果是因为他,病态也没有关系。
在无人知晓之处,许织夏悄悄抿出她自己都未有意识的春情潋滟的笑意。
出了楼道,视野变得开阔,不经意间,她和楼道口外的齐佑四目相对。
他坐在花坛边,人靠着,一条腿踩上去,叼着根草,嘴唇泛着亲密过后异样的嫣红。
齐佑先端详了眼她,视线又落到两人交握的手,随后耐人寻味笑了笑。
许织夏心微地一颤,但不得要领。
生日安排在酒店,一桌私宴,七人,年年如此。
与昨日不同,今天是陪小朋友过生日,因此他们都不怎么喝酒。
明廷包下酒店整层的露天餐厅,请了小提琴手,夜幕初上,灯光氛围旖旎,可俯视杭市夜景繁华。
那晚许织夏收到很多礼物。
陆玺和陈家宿撞了脑回路,礼物都是全球限量版垂耳兔公仔,乔翊则是送了支定制钢笔。
在他们争相问许织夏最喜欢谁的礼物时,只有纪淮周搭着腿,仰在摇椅里闲人一个。
陆玺看不下去:“老大你的礼物呢?你该不会给自己买了身漂亮衣裳,送给今宝一个帅气哥哥吧?”
纪淮周唇角扯出一抹笑,没回答,脑袋慢悠悠歪过去,瞅着她:“你说呢,最喜欢谁的礼物?”
露天餐厅夜色浓稠,花园一盏落地观景灯的暖橘光拂过他的侧脸,他没喝酒,但许织夏眼里却重现了昨夜的朦胧。
他指的是日记本还是……
许织夏目光落在他噙笑的唇。
唇边浅淡的括号显得他有些浮浪,唇色泛着健康的浅红,她受到白天的影响,情不自禁假想他和女孩子接吻,是不是也会那样唇碾着唇,忘情含吮。
许织夏心沉沉跳着,模样温顺:“都喜欢……”
思春期的少女意识到暗恋似乎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的事情,她是悬浮的,而他是具体的。
夏至夜的空气闷热潮湿。
她有了自己的心事。
当晚回别墅不算太晚。
纪淮周送她到卧室前,许织夏握着门把,迟迟没进去,过片刻,她回过脸。
“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买过一本儿童书,”她突然别有几分正经:“《我会长大起来》。”
纪淮周微微停顿了一下,抱着胳膊倚到门框,带着哄小孩儿的耐心,笑着反问:“那哥哥是要回答记得,还是好呢?”
许织夏目光藏着自己隐秘的心思,向上望住他。
“哥哥,我会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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