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痴
清安十一年,夏末。
鬼市大宴换了说书人,正摇着折扇幽幽说起外界不知的江湖秘闻:“说起北疆最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那必须从四百多年前开始追忆:上古巫族巫衣祭司受上清道宗江冀仙君蒙骗,引发覆族大祸,其恶魂凝入护身血玉,历经百年生出一朵牡丹妖花,在落稽山占山为王。这个陆轻衣比巫衣祭司还要绝色张扬,却受剑冢邪灵蛊惑入魔,险些颠覆整片乾坤。”
“两百年后,寂尘道君娶陆轻衣转世云衣为妻,为其洗刷冤屈,渡劫成仙,自己则在剑冢封印动摇之际自领天罚,以身殉道,终于收结了这段因果冤孽。道为苍生立,情对一人痴,可谓一段旷世传奇矣。”
不世之功有目共睹,道君府内却只立了一座无字碑。众人唏嘘感叹之际,说书人折扇“啪”地一合,话题陡然转折:“七年前群芳会上,彼时还是寻常阁花魁的云山主曾留下一副水墨真迹,悬挂于嘉洲府前一月。这副题为‘风花雪月’的画今日辗转到了鬼市,诸位宾客愿意可随意出价,有缘者得。”
侍从缓缓展开卷轴,素纸以墨笔勾勒出白衣仙君的侧影,掌心符纸改作血色牡丹,虽然技艺算不上上乘,但联想背后风月缠绵的往事,那份珍重掌中花的心意却足以倾动天下。
喊价声此起彼伏之中,一对容颜相似的少年道士相视而笑。
慎微、慎初来鬼市收购灵玉,机缘巧合见到了这番场面,心里既怅然又欣慰。
迟来的真相,师母曾觉得无意义,但或许也未必。原来不用等一百年,便能够洗雪冤屈。如今的昆吾剑冢已经是一片灵力充沛的圣境,他们此番正是受长老之托,寻求能够滋养神魂的灵玉,哪怕能够唤回师尊一分一毫的痕迹也是好的。
水墨画最终被少年人以千金拍下,突然有人质疑道:“深情?我怎么听说云山主靠炼化紫龙晶赚了不少钱财,最近正要广纳后宫呢?”
另一人附和着揶揄:“升官发财死老公,好事连连,可不得再加把劲。”
取回故物的两个少年的脸色瞬间不好了。
慎初焦急地推了一把孪生兄长:“你御剑快,要不再去趟落稽山?万一师母真改嫁了,师尊怎么办?”
慎微极为艰难道:“我不敢,还是换别人去吧。”
师母断了情丝,时不时举止异常。上回去落稽山,他就因帮妖族画了一道承平符,差点被师母扣下来。可眼下落稽山渐渐安稳,不去的话,等师母闲下来,有可能真的要改嫁了。
正为派谁去落稽山而苦恼,席间又有人问起:“巫族冤魂都在渡化补全后重入轮回,只不知巫衣祭司另一半善魂何在?”
说书人接过银两才道:“原本那一半善魂转生为寂尘道君义兄江寒秋掌门,又被前任暮水圣女杀害,据说残魂已经无相灯修补重铸仙身,如今化作一个记忆全失的少年,道号湫寒,正在上清道宗修行。”
闻言,慎微、慎初立刻达成一致:“让湫寒去。”
两半魂魄已经各自补全,但善恶双魂之间互斥的本能还在,这一趟应该不可能出事了……吧?
*
硝烟落定,落稽山也迎来了一番改天换地的大变革。新任山主以仙身称妖王,第一把火直接烧去了第九峰的暗市,惩戒恶妖,解放奴隶,将赌场妓院尽数取缔。两年期间,妖山权贵几乎全部大换血过,眼下虽然不至于百废待兴,但破而后立的新规章也才起步。
崭新的官服衣角擦过九峰石兽,接任了典刑署的泽阴一路迈进妖王宫正殿,对金座上躺卧的女子行礼道:“启禀山主,昔日冤假错案已全部翻篇,只在第九峰擒拿下的众多影妖不知如何处置。”
鎏金王座垂下一折绣着缠枝牡丹的裙边,云衣撑着半边身子翻开奏折,金簪玉饰随着发髻歪斜下来,粉红瞳孔满是慵懒,但指挥调度却颇有谋定乾坤的风范:“野生影妖没有自我意识,别长歪了就行,我看不如安排它们去采紫龙晶赚些资财吧。至于那些旧案,该秋后算账的便逐一清算,该昭告天下的便开诚布公,如有不服……”
看过的奏折被随意丢去角落早已成山的指堆里,云衣拈过手边新洗净的葡萄:“叫他们自己上这儿来同我对质。”
大红毛毡上随意散落着翡翠簪、玛瑙梳,还有四五只对不上的绣鞋,这儿好像不是前朝,而是在后宫。泽阴瞟了一眼被她丢开的奏折,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些经无相灯引渡而复活的残魂,要如何安排住处?”
落稽山虽然幅员辽阔,现成的住处却比较有限。云衣继续不紧不慢剥葡萄:“分些心思纯良和天赋异禀的去凡间和仙门吧,既然签了百年盟书,往后三界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自她废了仙妖的主仆契以来,妖族的地位有了不少变化,虽然部分仙族仍有成见,但法度在上,也不会引发过多反对。虽然这位新任山主的私生活不甚检点,但在大事方面确实让人心悦诚服。
泽阴点点头,道:“属下还有一桩私事。”
云衣捻水诀净手后接过他递来的纸笺,蹙额:“说了多少遍,我点头不算,碧素点头才算。”
当年为了拉拢他而假意协商的婚事最终并未做成,如今碧素担任女官,总领妖王宫内务。泽阴自知没有资格越俎代庖,嗫嚅道:“典刑署的事已经忙完了,碧素要专为女子开放科考,我也想帮……”
话音被浓郁的牡丹花香截断,只见云衣拈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凑近,笑意浮华却不达眼底:“这件事我同浮欢都在过问,你们男人少管。”说罢指尖一抬,将葡萄抵上了少年唇仁。
泽阴哪里敢吞,捂着胸口连连退让,唯恐失了清白:“我、我只是想帮碧素做些扫洒执炊之事。”
葡萄滚在地上,云衣看他这般对自己避如蛇蝎,兴致也消沉下去:“我先问过碧素需不需要你这个侍从吧。”
曾经,也有个人会为她扫洒执炊来着。
泽阴火速撤离的背影与司镜擦肩而过。看他那如遭轻薄的脸色,司镜就已经猜出大概。他进门收拾奏折,看着一地杂物忍无可忍道:“今年以来,前朝已经有六个臣僚请求辞官或外任了,你是想和前世一样众叛亲离吗?”
云衣不以为意躺回王座上剥葡萄:“他们自己不定心,为什么怪我?”
她身上的仙泽对妖族本就有着致命吸引力,整日这般随意率性,和钓鱼有什么区别。好在他选的禁臣都是忠义之人,不然早就给她把魂勾走了。
司镜知同断情丝的人讲不通人情,只得道:“你若是实在闲得慌,不如找个消遣的地方玩耍几日,总别对做事的人下手。”
“也对,”云衣深以为然,看着他俯身捡拾的背影,思索道,“之后也没那么多要紧事了,我看呀,是时候聘几个侍君了。”
“……你最好是开玩笑的。”
“为什么要开玩笑?”云衣把玩着晶莹的葡萄粒,“天下好男儿那么多,江雪鸿自己说了不用我守节,我上坟归上坟,但总不能一辈子抱着个牌位过活吧。”
司镜手中的奏折重新落回地上,八面玲珑的人头一次哑口无言。
同样是断情丝,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
山主大人艳名远播,正是年轻貌美又无聊寂寞的时候。任凭司镜等人如何从中阻挠,选妃旨意一经发出,依旧有无数不惧先王夫威名的妖族青年慕名而来。
繁复的选妃流程一并简化,直接让众男排队依次进入金銮殿,由云衣亲自把关。
司镜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否决;妄越那种身上味道特大的,否决;除了以色侍人没旁的本事的,否决;有才华有人品但长相不过关的,也否决。
一番条件严苛的挑挑拣拣下来,第一轮选秀居然没挑中一个人。云衣正犹豫要不要把招募范围扩大去仙凡两界,上清道宗忽来了使者。
白衣负剑的少年徐步逆光而来时,云衣恍惚了一瞬。
看过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竟还是回看这一身白衣最清爽,好像眼睛都被洗过一般。
少年手捧道君令,声音陌生却温和有礼:“湫寒见过云山主。”
是江寒秋的转世,湫寒。
魂魄经过无数次轮回重组,如今的湫寒与记忆那人仅有三分相似,云衣偏一直盯着:“你有何事?”
湫寒也感受到了那两道灼灼视线,不再继续上前:“听闻落稽山有意打通三界,道宗意欲率先开山门接纳妖徒,邀请云山主前往共商相关事宜。”
他不动,云衣立刻主动瞬移凑近,一句话便把正事往歪了引去:“是道宗邀请我,还是你邀请我?”
湫寒想到慎微、慎初的嘱咐,知道自己这趟不仅要传达公务,还无论如何要把寂尘道君夫人哄来宗门清清俗心。据说今年祭日,云山主都以公务繁忙为由提前离开了,倘若当真纳了侍君,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少年抵抗着花香引发的不适,正色回答:“为道宗。”
云衣取过他手中金令,仍旧不依不饶:“怎么连这东西都给你拿去了,难不成想做第二个道君?”
“湫寒不敢。”
“不敢?年纪轻轻这么没志气?”云衣握着金令往他心口戳,浩态狂香妩媚动人,“老实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情丝?”
湫寒一蹦三尺远,尾音已经开始不稳了:“未、未曾。”
海棠瞳孔闪烁起魅惑的光华,致命又危险:“那为什么我的眼睛总黏在你身上?”
那一日,湫寒红疹子起了一身,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火速御剑回了宗门,念了整整十天清心咒。
此间,云衣对巡逻归来的戚浮欢莞尔道:“浮欢姐姐,我有中意的小子了。”
断了情丝,这个“中意”多半只局限于看脸,戚浮欢无所谓问:“哪个?”
“湫寒。”云衣却好像认真思考过,“我想明白了,我就是中意江雪鸿那一款的男人。虽然湫寒现在个头略小又记忆不全,但养几年再说也不是不行。”
戚浮欢眼角一抽,转看司镜,见对方装聋作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他上辈子还是江雪鸿的兄长,你纳了他,怎么同江雪鸿交代?”
“他俩是兄弟,共侍一妻怎么了?”云衣不觉得有什么道德压力,“我断的是情丝又不是良心,江雪鸿给了我元虚道骨,按先来后到留个王夫之位给他,已是仁至义尽了。”
听听这不像话的话,说不定从前陆沉檀四处找替身的毛病,还真是陆轻衣身上传染过去的。
戚浮欢小声问司镜:“她断的真不是良心?”
司镜揉着眉心,同样压着嗓子:“赶紧让湫寒别再来了,他下趟未必能走得出落稽山。”
戚浮欢补充:“我跟碧素说一句,让宫里人也乱别穿白衣了。”
否则江雪鸿用一条命换了妖王宫三千替身,也够惨的。
*
七月流火,中元节这日,云衣照常处理完公文,不由想起前世称王那阵子踏着夜色出游的时候,便一手携了一壶酒,一手提着无相灯腾云驾雾,百无聊赖招起魂来。
她很快便把落稽山九峰都晃了一遍,这两年妖界太平,云衣并未招到任何一个亡魂,此地没有放灯的习俗,只能坐在屋角俯瞰万家灯火。
其中没有一盏为她而亮。
记得两百多年前,陆轻衣也曾与江雪鸿坐在上元夜的屋顶,她放纵地喝,他徒劳地劝。
酒过半酣,陆轻衣把领子衣扣尽数解开,微漏酥|胸,明眸含情,两道描画的长长的水鬓贴近身侧的青年:“江道君既然看不惯,那有本事收了我啊。”
每到逾越的临界点,江雪鸿总会回以一句毫无情趣的:“休要得寸进尺。”
陆轻衣云鬓半斜,趁着几分醉意冲他歪过去:“江道君这话说得不对,我分明是得寸进丈。”
记忆与现实重叠,云衣只触到了屋檐上冰凉的脊兽。
酒壶滚落在地上,功德圆满的无相灯静静飘在身侧。心口也同这暗色夜天一样空荡荡的,但因为断了情丝,云衣没有什么更多的感觉。她不是江雪鸿那种想着想着就心魔丛生的性子,遇事不明,不如回寝宫倒头就睡。
不知是喝了太多烈酒,还是这夜又有些回暖的缘故,云衣睡得颇不安稳。
窗户明明是关好的,却总能听见吱呀声,床帘明明是放下的,却好像被什么东西不断吹起。暑热未散,明明没有盖被子,却感觉身上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
子夜之后,重压感越来越强烈。云衣一向不喜欢被动,然而想睁眼睁不开,甚至都无法开口。
那重物明明压制着四肢,又好像轻飘飘的,丝丝缕缕的触感沿着眉眼、鼻尖、嘴唇描摹,身体一寸寸发凉。黑暗中的感受被无限放大,随着从脖颈往下,逐渐变得焦渴,难以忍受,心口空荡荡的地方也似有什么在翻涌。
好怪。
耳畔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音色声线无比模糊,比云烟还要缥缈,像水中破碎的月光:“……衣……”
天光大亮,云衣醒来时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因宿醉而阵阵头疼。
本以为只是中元夜惹了邪祟,谁知那晚之后的每夜都是如此,清寒漠漠,梦醒转空。
修成仙身按理不该有乱梦,难道真是太累了?又或者是太无聊,缺少刺激。
落稽山诸事既定,云衣决定换地方歇一段时间,便安排白莲代替自己应付前朝,收拾包袱去了寻常阁。
*
巫族舞谱改造后变成一曲安神谣,由坊间女子传给更多人。这个消失的族群,还在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七年前风光出嫁的人风光回门,再次得到众人的热烈欢迎。追忆往事,云衣想起自己许久不曾跳舞,趁着韶歆回月狐族躲前任,便顶着她的名字,戴面纱上台献舞。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陌生宾客起身端杯道:“小生仰慕韶娘子已久,不知可否邀您今夜共饮?”其余人纷纷附和。
云衣暗嘲:连换了人都认不出来,还仰慕已久,真是可笑。
但这几夜实在睡不好,不如狠狠消遣一番,云衣抬手接过了那只酒杯:“那便一同寻欢吧,见者有份。”
飞花传令,推杯换盏,文人墨客围着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子吟诗作赋。牡丹簪滑落青丝,金液酒淋遍高台,红衣美人赤足登上云衣台阶,在酒池亭亭而舞。钱财红绡撒了一路,台下无数人想要触碰那如波浪起伏的艳色裙摆,却怎么都碰不到。大胆爬高的狂客则被气浪一把掀了下去,从白日欢庆到入夜,风雅与放浪愈演愈烈,歌声与笑声如火如荼。
大名鼎鼎的落稽山主、道君夫人,居然在凡间如此聚众纵酒、浪荡不堪,嫣梨有些看不下去:“我们就放任她这样吗?”
池幽看出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也微微蹙眉:“我在酒里加了半滴忘川水,除了云衣免疫,其他人不会记得这些事,把门关紧了别声张就好。”
嫣梨仍不放心:“可今日是江道君的生忌,不会出事吧?”
池幽用留影珠存下证据,冷哼:“出事也是她自作自受,记得数数今夜摔坏了多少杯盏,见花魁的钱按人头算,回头一并同落稽山讨。”
“落稽山不给呢?”
“那就找上清道宗要。”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直到最后一个宾客醉晕倒下,云衣也跳得精疲力尽,跳下梨花木桌,吩咐道:“桑落,替我备水沐浴。”
桑落提醒:“主子,喝酒后不能沐浴的。”
“我有元虚道骨,死不了。”云衣绞着头发催促着,“快点,热气哄哄难受死了。”
片刻后,云衣如愿躺进浴池,操纵水流擦洗身体,镇魂珠漂浮在身侧为她保持水温。舒适惬意到极点,她精神松懈,竟慢慢睡了过去。
发丝漂浮在水上,身子一寸寸划入浴桶,呼吸阻断之时,腰间好像横过一只胳膊,似有人想要将她从水中捞起——是陆沉檀?不对,是江雪鸿才对。
纱灯被风吹暗,满是珠泽的脸半漂在水面上。烟雾里的人环着她,用清沉的嗓音叮嘱:“别站在水里。”
下一瞬,身子也被抬出清水,水面破碎,散碎为千百个他与她。
狭窄的浴池好像变成一片广阔的明湖,彼时,江雪鸿凝视着她,昼夜流光在那双眼底刹那而过:“衣衣,我很想你。”
七年前的美梦,百年前的人。
梦中的江雪鸿温柔地进攻,一片片吻过她莲花似的足趾,凉意蔓延到脚踝,又继续向上。情形与暮水圣泉相似,但这一次云衣没有阻止,而是任由他深入。
水滴似活了一般,在身上流淌乱落,像指尖抚过肌肤的触感。他身上分外地冷,却能轻易唤醒身体内的欲与渴,被月华映成一片冷色的手轻轻分开她的腿,往私密处寻觅……
春梦无痕,云衣猝然惊醒,慌忙浮出水面。明明洗了个热水澡,此刻反倒浑身冰凉,放纵后的虚空排山倒海而来。
今日是七月二十。
先前她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脑海放空,经年的思念才慢慢发酵出来。
为什么会想他呢?因为爱?或许也还带着恨?可她已经感知不到那样的情绪了。
无妨,爱情本就是昙花一现,总会慢慢忘掉的。
这日做的好歹还算个美梦,接下来在寻常阁的几日,云衣白日越是放纵寻欢,夜里的噩梦空虚反而越多,简直像是鬼缠身一样。梦中人的容颜始终模糊不清,直到她没忍住亲了一口某个穿白衣的纨绔子弟那天,终于清晰看到了一双赤红的瞳孔。
男人粗暴压制着她,声音也没有记忆中温柔,字字带着深重的执念:“把情丝接回来。”
云衣睁眼时正看到嫣梨担忧的神色:“魇着了?”
她喝了些热水压惊,摇摇头:“我这一阵总梦着江雪鸿。”
说着又自己泛起嘀咕:“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凶我。”
嫣梨本以为她是思念过度,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紧张问:“等等,你不会有心魔吧?”
放在平常,她确实不可能这么频繁地做梦。
云衣也严肃起来,但她知道的唯一一个有过心魔的人已经死了,没有其他参考,自己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从落稽山到寻常阁一路都不见好,还是去上清道宗吧。
*
云衣手持道君令造访,长老们得知这番状况,忙轮流替她把脉。最终,邵忻只道:“道君夫人心平气稳,不可能是心魔。”
上一世死于魔染,如今云衣对自己的身子格外关心,闻言不太信服:“江雪鸿的心魔也有过平稳期。”
但无论用什么方式测验,她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异常。云衣只得先服了几帖药,在道君府暂时住下。慎微、慎初二人将鬼市回收来水墨画呈上,想起作这幅画的前因后果,云衣难以置信自己曾经居然会有这么弱小的时候,竟会被区区聚灵阵困住。
他画符,她就画画符的他。看着画中人的侧影,心口竟又火烧起来。云衣坐立不安,念了一段清心咒还是无济于事,索性去了小厨房。下厨有助减压,一通爆破声后,一盘不成形状的牡丹酥新鲜出炉。
弟子不肯吃,云衣便将盘中餐端去无字碑前,对那坟冢道:“赶时间做的,你将就着吧。”
潜在的意思是,别阴魂不散做鬼缠着我了。
几只不长记性的馋嘴灵鹤凑近过来,见女主人没阻止,便大胆叼起坟前的贡品吞了下去。灵鹤在院中转过几圈,接二连三“噗通”栽倒。
这糕点,简直比绝命七步散还厉害。云衣看得郁闷无比:真有这么难吃?
她不服气拈起一块送入自己口中,最初的晕眩过后,眼前竟也出现了一片幻觉。
那是在青虹谷忙于备战的间隙,江雪鸿难得借了泽阴家的炊厨替她做过一顿夜宵。瓷碗中明明只是寻常农家菜蔬粥羹,却处处透露着不寻常:溶在水中的滑蛋仿佛丝绸一样,萝卜豆腐等薄片都是半透的,只看上一眼就觉得赏心悦目。
彼时,云衣用罢羹汤,意犹未尽道:“还差点味道。”
江雪鸿垂首问:“差什么?”
云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在了他的颊侧,舔着舌头道:“现在味道全了。”
江雪鸿下意识要擦拭,她却故意扯着他不放:“夫君,你脸红了。”
“未曾。”
“你说谎也要一本正经吗?”
拉扯最终变成了一个满是热粥余香的吻。
分开之后,云衣看着眼前仿佛雪堆出来的人,口中冒出与往事不相合的一句:“我给你留了王夫之位,你自己不识好歹非要找死。魂魄不全超度不了,何况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往后若我无聊的时候纳了旁人,你可不能怪我。”
冰雪化作春水,那双星海般的眼睛好像含了笑影:“那我回来找你,可好?”
暮色西沉,从坟前苏醒时,云衣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快要有心魔了。
她不喜欢心口这种时而空洞时而堵塞的感觉,但取回情丝一定会更不舒服。从前她只要觉得不爽了就去找江雪鸿的麻烦,现在斯人已逝,随着越想越气闷,云衣索性借故撒气,竟直接甩起一道仙诀,重重劈向了江雪鸿的衣冠冢。
“噼啪!”
她下手没轻没重,烟尘散尽后坟冢尽毁,土坑下的青玉匣随即弹开,其中原本端正藏着的白衣玉冠,发带佩剑,连同云衣那根血淋淋的情丝——全都没了。
对上这番场景,云衣晕眩醒了大半,连头发丝都竖了起来:不对,不是心魔,江雪鸿绝对是已经还魂了吧!
另一边,长老们还在为云衣是否有了心魔争吵不歇,听闻衣冠冢空了的事,吓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寻魂咒在道君府里里外外转了半天,却也毫无收获。
云衣起初还怀着忐忑心情四处搜查,眼看临近夜半,慢慢也没耐心起来。
最终,沐风长老对她道:“寂尘若还能有仙魂残留,或许会走灵修一道重铸躯体,约莫这阵子你的乱梦也是来自昔日元神契的反应。”
“灵体要修炼多久成形?”
“不好说,十年,百年都是有的。”
那怕是要等得花都谢了。
给了期待却又茫然无期,就像她如今记得往事却又感知不到爱恨,还不如当初直接忘掉。云衣心头阴云更加厚重,只得依照长老所言,先提着无相灯去了昆吾剑冢搜寻残魂。
虽然邪灵已除,先前云衣却是一直不敢来这里的,只怕自己会同江雪鸿一样,看雪成血。
子夜时分,一轮满月悬于夜空正中,走在天水茫茫的冰湖水畔,默诵着石剑铭文,浮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碧海沉寂的岸涯之侧,云衣恍惚看得一个真切又模糊的侧影。
翻动的衣袂好像飞光鸿泥,能配得上如此月色的,唯有他衣上的雪。
青年白衣负剑,手中提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古灯,她手中灯盏明亮晃眼,他手中的却是支离破碎的。青莲色的焰火燃尽阴阳揆隔,两世光阴在此重叠,两个绝情人无喜无悲看着彼此,爱与恨随着时光悄然流动。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你是什么呢?是梦,是幻,是烟,是泡影。
是空漠无尽的等待,是时过境迁的思念,是缘浅情深的奔赴。
云衣看着“江雪鸿”许久,坚定道:“我只看真实。”所以,不会有心魔。
满月沉沦的幻象消散后,眼前并没有预想中的淋漓血色,依旧是一片风露白雪。断念如冰,淡色清辉点燃远山近水,虚假的无相灯不见,但那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并没有消失,反而冲她一步步行来。
青年涉水而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淡白的烟随着步伐流散。
云衣冷然沉下来,见始终拂不去“心魔”,毫不犹豫凭空引了一道气诀指向额心,意图同江雪鸿一样劈分自己的识海。凝光的指尖被横空而来的剑意击破,震得手腕阵阵发麻——不对,这是真的寄雪剑诀。
明明没有受伤,云衣严防死守的心还是狠狠裂开了一道口子。
真的?还是假的?她不想再经受任何欺骗了。
“衣衣。”江雪鸿衣上月色如同水波滟滟,声音也淡得像风,“先把情丝接上,始末因由我逐一同你解释。”
情丝被绕在半透明的手中,云衣本能恐惧着恢复感情,立刻道:“我不要!”
那种空落感已经够难受的了,她绝对不要再患得患失了。
“别怕,我在。”江雪鸿又道。
眼前他移近,更准确地说,是漂移凑近——身下没有影子,原来他并非活人,而是个鬼影!
梦亡夫,空坟冢,活见鬼。
坚定着要面对真实的人头皮发麻,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竟一下子落荒而逃。然而,无论她往哪处,眼前都只剩下一片没有边际的茫茫雪原。以神魂祭昆吾剑冢后,江雪鸿的整片识海竟都已经与这片地脉联通。
四大秘宝不会攻击它的故主,凉意袭来,一连半月鬼压床的记忆刹那连通。云衣吓得鸡皮疙瘩狂落,尖叫吼道:“我不要情丝!你滚去投胎,别缠着我!再靠近,我就把你超度了!”
她的排斥太过剧烈,身上更不自主散出阵阵威压,江雪鸿唯恐当真被云衣震得魂飞魄散,只得隔着十步开外看着她:“衣衣。”
朦胧月光勾勒出一个无可奈何却纵容至极的笑,还有一丝情感迟钝者察觉不到的心疼淹没在夜色里:“那不接情丝了,让我抱抱你,可好?”
笑容像落在白羽上的雪,不着痕迹。
不是梦里的厉鬼,是温柔的。
这一番你追我赶,他明明能用剑诀却没有对她拔剑,只是紧紧跟着。
云衣捂着诡异跳动的心口,将信将疑问:“你,真不是心魔?”
江雪鸿隔着万古清辉冲她颔首:“发带尾端的黑白勾玉本是沐风长老炼化的太极魂玉,幸得你的情丝温养助我凝魂,但如今只能在夜间现鬼身。”
“你为什么不等修炼出躯壳再找我?”
“想你,等不及。”
云衣又呆愣了许久,依次召唤四大秘宝辨认过,终于试探着上前。眼看两手交握,她却在他掌心一穿而过。云衣一惊,又想松开,却听江雪鸿问:“衣衣,我很想你,你呢?”
听说鬼魂聚集念力时,才是可以触碰的。
半透明的掌心透着熟悉的凉意,云衣如实道:“我不知道。”
江雪鸿知她如今没有情丝,沉思片刻,召唤过无色铃。随着黑白双色护花铃没入彼此心口,他再次道:“衣衣,看我。”
襟袂犹带冷光,眼底氤氲着化不开的雾色,全然不像个执念未散不入轮回的孤魂:“一别经年,你想我吗?”
随着字音落下,耳畔似也浮现阵阵虚幻的铃声。原来无色铃除了转渡修为,也能够感知修为匹配之人的心绪。
他的心声传染到了自己,两重叮当声交替共鸣,云衣终于确认:“我想你。”
恰在此时,她真实感受到了与人十指交握的触感。江雪鸿明明很用力在牵着她,但指缝掌心的知觉依旧很凉,很淡。
就是这点滴微末的真实触感,让元神契已经消散的两个手掌更加紧密粘合在一起。云衣紧接着强调:“江雪鸿,我也想你。”
交握的力道瞬间加大:“那可还爱我?”
云衣再次茫然:“爱是什么感觉?”
江雪鸿默然扫过剑冢冰池,弯唇:“像雷震。”
爱情总是昙花一现,他却想养一朵永生花。无论这个人是惊动天下的魔女,颠倒众生的花魁,还是统御九峰的妖王,他都会毫不犹豫为她担下暴雨雷鸣,与世界为敌。
任世皆嗤仆,为无益事,人方目我,是有情痴。[1]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唯有先理解它的无情,才会懂得它的温柔。
云衣听着心动引发的叮当声,不太肯定道:“那我应该是有些爱你的。”
江雪鸿盯着她追问:“有些是十分之几?”
云衣任由他缓慢抬起自己的手,视线跟着向上:“我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清淡如水的人又笑了,眼中女子的倒影随着十里烟波明灭,记忆里的他从没这么爱笑过。
“那便先记得,我爱你。”落雪似的吻落在掌心,“一生只够爱你一人。”
有时候,爱是矫饰、不察,是占有、失控,是节制、成全。
更多时候,爱就是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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