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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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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府。


    顾清稚向来讨老一辈叔公姨母的喜欢, 才第一面就让王老夫人喜上眉梢,抚着她手腕笑道:“姑娘一番话说得老身心里头都舒坦了,我就说一点小风寒不碍事, 那群男大夫们只管哄骗老身灌那又苦又难喝得紧的汤药, 一天天这么下去哪里承受得住, 怎能怪老身讳疾忌医。”


    张四维母王氏出身大族,兄弟王崇古为当朝边防大将, 更兼丈夫又是个经商豪户,平日里过的何止是钟鸣鼎食的富足生活, 说享不完的福气在身亦毫不夸张。


    清稚任她抚摩, 嘴上接话:“老夫人福泽深厚, 吃得好身体底子也实,只需平日多出去走动走动,顺便也当是散散心, 要不然这点凉风哪能吹得倒您呢。”


    “我呀, 再给老夫人开些药膳方子, 您唤膳房对照着做, 包您又有口福又能保身体安康。”她又取过仆役递来的麻纸,微倾了首, 借着窗扉外透进来的日光提笔书写, “想着您牙齿咬不动坚劲之物,我便给您开一道枸杞薏仁糙米甜汤, 您一定爱喝, 若是喝多嫌甜腻了, 还可以食些石斛麦冬鸡脚汤调味。”


    王老夫人欢心大悦, 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 连这都给老身想到了, 真是个细心的。”


    她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长子,指着清稚问他:“子维是从何处寻来这位女大夫?甚合老身之意,你也是费心了。”


    张四维一滞,稍后回过神,躬身谦谨地回话:“这位是宫中女御医,贵人亦多仰仗于她。”


    王氏欣然:“怪道技艺如此精湛,一眼便知老身哪儿出了问题,能请到顾大夫这样的高手,也是难为了你。”


    “哪里哪里,老太君着实谬赞,拙技如何能称得上是高手。”


    “哎,休要过谦。”王氏笑着视她,复半是责备地瞪了张四维一眼,斜起眼尾,“顾大夫治好了你老娘的病,你还不快谢过人家。”


    张四维曲下腰,作揖道:“劳顾大夫妙手仁心,张某感激不尽。”


    仆从随之端来一盘金银,清稚一向不敢收重金酬报,本欲推辞,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张四维的面孔,立时就转了心意,扬唇轻笑一声:“既是张侍郎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张四维视着她命侍女收了酬劳,方拱手相请:“大夫既光临敝府,不如暂且留下至晚宴开席,也省得大夫来回车马劳顿。”


    王氏亦应和:“我儿说的是,顾大夫是我张府座上宾,还盼您日后常来做客,也好给老身解解闷儿。”


    “得老夫人青眼相待,我哪能不听您的吩咐呢?”顾清稚似是只回王氏一人的话,含笑注视她双目.


    张家巨富,张四维又有意结交朝野各势力,所设晚宴邀请宾客众多,席间玉醅佳肴教人目不暇接,一时觥筹交错,喧嚷赞誉此起彼伏。


    顾清稚与女眷们待一处,有意寻了个高拱老妻旁的黄杨木交椅坐了,不等高夫人为着那事避嫌起身欲离,便温和止住她动作,笑眯眯道:“高夫人好。”


    高夫人虽心有龃龉,但碍不过顾清稚坦坦荡荡的笑容,于是也扯出一个笑,略有些不自然地躲避她目光,低声回应:“顾娘子好。”


    “我能和高夫人坐一块儿吗?”


    眼前素白小脸像只示弱的兔,高夫人年长她许多,怎好意思与这姑娘计较,略略颔首应下:“顾娘子想坐,随意便是。”


    顾清稚见仆役将一道菜端来,掀开盖时是碗直冒热气的莼鲈羹,她起身替高夫人拿银匙盛了一小碗,双手捧至她面前:“高夫人请慢用。”


    “谢过顾娘子。”清稚如此热情,高夫人如何不知她必有所求,接过瓷碗搁于案上,索性摊开来问:“娘子可是有甚么话要同我说的么?”


    “有。”顾清稚亦利落答,“高夫人可愿听我说么?”


    高夫人将她清澈眸底瞧了又瞧,一面道:“娘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


    “我想去府上拜谒您的夫君,高夫人能否为我引见?”清稚从不拐弯抹角。


    “不怕娘子见怪,拙夫并不愿见徐氏之人。”高夫人语气相当委婉,“这数日他已让许多徐阁老的学生吃了闭门羹,更休提娘子您,您毕竟是徐阁老亲外孙,我恐怕拙夫更不会答应。”


    “我正是有一模一样的顾虑。”顾清稚直白地视着她,神情诚恳,“所以我才来求您呀,我想着您与高大人妇唱夫随比翼双飞,爱比金坚鹣鲽情深,您说黑他绝不会说是白,所以才大着胆子过来找您。而且我向夫人您保证,我此番拜见不会提及求情之辞触怒高大人,这个请您放心。”


    “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张江陵大人。”高夫人被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吹捧逗乐,忍俊不禁道,“拙夫与张大人自翰林院起即是莫逆之交,他听张大人的话可比听我的多。”


    “可是张江陵跟他关系再好,也做不了高府的女主人呀!我这帖子送过去要是没有夫人您接引,可不是石沉大海白费功夫吗?”


    这话又逗得高夫人弯腰直笑,半晌方回:“那我也只好尽力一试,顾娘子可千万别吐出教拙夫暴怒的字眼,他这脾气一点就着,连我也不好把控。”


    二人议论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唤:“七娘!”


    清稚下意识应了声,随即转头,见是一个不认得面目的陌生士子,方欲回您是哪位,眼眸再细细打量其依稀可辨认出的眉目形貌,倏而,旧日回忆顿时涌上心口,刹那惊醒:“三郎?”


    来人生得倜傥风流,长眉入鬓,一袭天青色圆领袍,活脱脱书香门第的如玉公子打扮。


    “七娘认得此人?”高夫人见两人似乎相识,又看他发间簪了朵彰显身份的新花,惊异道,“难不成你与这新科进士是故旧?”


    顾清稚立时从座中直起身,杏目中满含惊喜之色,听了高夫人言语,一面应着:“何止是故旧”,一面快步趋向那青年士子,回头添上一句:“他是我哥!”


    来人正是顾清稚叔父之子,从兄顾三郎顾渊亭。


    “自你幼时随你外公徐阁老入京,咱们顾家兄弟姐妹已近二十年未见了。”顾渊亭接住清稚,抬手搭上她双肩,在白亮月色下端详堂妹多年未见的面容,“我刚蒙万岁和祖上的恩德春闱有名,中了二甲第三十,朝廷授我以宝应知县一职,等正式诏令下来我便上扬州打马赴任去了。幸好方才席上听人提到你名字,否则咱们两个又得错过,一得知你也在此间,这不抛下席面就来女眷这厢寻你来了。”


    清稚甫听闻幼时一块儿斗蛐蛐的兄长今日能如此有出息,亦兴奋道:“三郎阿兄两榜进士,可喜可贺!我最近事务缠身,竟不知阿兄不声不响做得好大事!恕罪恕罪。”


    一面说,还不忘煞有介事朝他拱手。


    “你这丫头说的哪里话?”顾渊亭笑着拦住她手,又视向她脸,“哪个做哥哥的能怪罪自家妹妹?只是想不到七娘越来越漂亮了,比小时候那模样可出挑得多,可惜有些瘦削,想来是挑食毛病还未改。”


    一语至此,他思及近来耳闻的徐家遭难事,忽而意识到妹妹清减定与之有关,顿觉失言,忙及时闭了口,又道:“七娘难处我都知晓,你若有什么需要阿兄帮忙随意提便是,不论是甚么,阿兄定当尽力而为。”


    “阿兄尽管放心,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妹妹?”


    话音未落,男客那厢有人哄闹:“顾三郎怎的在那儿逮着一女子讲话,也不害臊,还不快回席与我们吃酒!”


    顾渊亭瞥了眼清稚面色,瞅其并无不悦,于是大方朝众人介绍:“诸位莫急着催,好容易见着我小妹,这可不得多叙叙旧?”


    “小妹?莫非也是我南直隶人乎?老乡,老乡!”一群同乡闻言瞬时起了劲,片刻间尽皆站起,端起酒盏朝清稚敬去。


    “阿兄可否替我挡挡?”清稚低声向他耳语。


    顾渊亭会意,忙捧起自个儿的青瓷酒盏,挨个儿回敬一圈:“小妹不胜酒力,就由顾某来替。”


    高拱这桌自是达官显贵盈座,见不远处新科进士那桌喝得正热闹,不免好奇视去。


    目光所至,只见顾清稚恰被众人围拥至中间,身旁站着一年纪相仿的青袍士子,甚至还伸袖替她挡去多少酒盏,举止相当亲昵。


    “那不是令正么?”高拱笑视身旁张居正,“太岳可认得令正身旁那位?”


    “不曾认识。”张居正道。


    高拱见他意兴阑珊,便不作打扰,又问向张四维:“子维邀请的那位青袍进士,唤作甚么?”


    张四维早对那厢关注多时,一问便知高拱指的哪位,答道:“回禀高大人,那位是新科二甲三十名的顾渊亭,授了扬州府宝应知县。”


    “哪里人氏?”


    “南直隶松江府上海县。”张四维道,“与江陵相公夫人正是同乡。”


    高拱抚掌:“又一个华亭,那当真是有缘。”


    张居正却面不改色,仍与座旁同僚言谈。


    近来朝野上下为鞑靼俺答封贡一事争吵不休,论者以为鞑靼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俺答更是骁勇善战,答应封贡互市后若是再生反悔,定遗祸边关,为害不浅。


    朝中唯大学士高拱张居正力排众议,与宣大总督王崇古并大同巡抚方逢时共同策划,务求与鞑靼达成彻底和议,结束这困扰大明二百年的西患之苦,自此或可高枕无忧,边境安宁。


    为此事张居正一旬皆于宫中直庐办公,不曾归府,诸同僚只当是张相公恪尽职守连家也不愿回,张四维却已自两人漠然态度间觉出端倪。


    “容某去敬顾夫人。”他将玉盏斟满,待要走向顾清稚时,却被后者发觉,竟立即携了身旁男子一道过来,满面春风道,“诸位大人原来躲在这儿,真是好雅兴。”


    张四维视她:“夫人与渊亭可是旧相识?”


    顾清稚摆出理所当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竖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关系亲密多了。”


    张四维眸色顿深。


    他复问:“那可是幼时玩伴?”


    就差将“青梅竹马”四字明白道出。


    顾清稚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也不打哑谜,与顾渊亭对视着笑起来:“你们这都想不到么?——我们是兄妹呀,这是我亲叔父的长子,我的从兄,顾家三郎。”


    座中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视向沉默不言的张居正,见其自始至终面色如常,问道:“太岳为何自一开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测。”张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么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儿,这分明是两张毫无相似度的面庞,若非事先声明了兄妹,这靠着一双眼谁能认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释:“张某听觉还算敏锐,闻得内子唤那进士三郎,张某即知晓。”


    高拱顿悟,他张居正看着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现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会心大笑,拍其后背:“那你还不去和舅兄饮一杯?”


    “夫君不来,从兄和我来。”顾清稚一候他话音刚落,抢白道。


    她朝顾渊亭抛了个眼神,两人怎么说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声令下当即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居正亦对饮,手落下时指尖蓦地被顾清稚抓住,立即回握,将她手心包进掌中。


    “夫君今晚还是寝在直庐吗?”她望着他笑。


    “……”张居正一怔,而后迎向她目光,“此间非议事地。”


    顾清稚眨动眼睫:“夫君说个是或否都不肯吗?”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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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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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公终于回来了。”张居正夤夜至家中, 即有人来迎。


    一闻此称呼,他下意识朝来人视去,却见是府中一洒扫侍女。


    他沉下眉, 举目往庭中眺望, 然终是未见那熟悉身影, 倒是等来了乳母谢媪,一瞧是自家郎君, 眼中立时发出惊异光芒,抬手就来替他脱去大氅。


    “大郎竟还知道回来!”嘴上埋怨, 心中早大乐, “一直住在宫里头, 老妪我只当你是把这个家给忘了。”


    张居谦在自个儿卧房内听着这厢动静,仅裹了件中衣就出来:“我都多少天没见着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面向他身旁打量去, 脸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没和哥一道回来吗?”


    谢媪亦生了疑:“老妪许久不见娘子, 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蹙眉:“七娘未回来么?”


    “你问我们!”张居谦不满, “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该一同坐马车回家?”


    语罢他方觉出语气冲了, 垂下脑袋低声补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张居正淡道了声:“她今晚会回。”


    居谦迅速仰起脸问:“大哥怎么如此笃定?”


    张居正:“她与我有约。”


    张居谦半信半疑:“真的么?”


    “她从未虚言。”


    言罢, 即缓步踏入卧房, 解下犀带垂于架上,复褪去外袍, 仅着亵衣侧躺于榻。


    连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脑不甚明晰, 今日终得归家, 疲累之下他闭了闭目, 却难以入眠。


    除却为鞑靼俺答封贡事烧灯续昼, 老师徐阶之困亦令他摧心劳苦, 他一连致《答应天巡抚朱东园》《答松江兵宪蔡春台》《答河南巡抚梁鸣泉》《答奉常徐云岩》《答徐仰斋》等诸封书信一力营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况此次是从当朝权臣手中虎口夺食,高拱及门生恨不能置其于死地,张居正欲相救,也只得委婉周旋其间,却又要受高拱不满,怀疑之火已在瞧不见的心底暗暗滋生。


    泪从肠落,心内苦闷更与何人说。


    烛下蜡灰随夜深寸寸堆积,脑海思绪大乱,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无一人的庭中静候。


    独步于月影之下,耳畔万籁俱寂,墙下映出几道隐隐绰绰的竹枝,落了几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骤响,顾清稚犹然未归。


    秋风忽起,摇曳墨云斜坠,他往天外遥遥望去,偌大夜间唯余一轮空月,几点星斗。


    蓦地,难以排遣的孤独似翻江倒海侵袭而来,搅得他身躯空空荡荡,却浑然寻不见可寄之处。


    若她在旁,定会轻声温语:“莫急,我信太岳。”


    她会抚他脸侧视进他眸底,窥见这张不动声色的面目之下强行敛藏的脆弱,那是不会向他人袒露的软肋与伤痕,却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间得到濯洗。


    他每时所思的民生艰难己饥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忧虑,他写予下僚的每一封书信,她尽能读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笔之每道策论奏疏,她亦是心有灵犀。


    她是这叶飘荡小舟的寄托,是他悬于心口的那轮明月,若无她,前路甚或渺渺茫茫,雾霭沉沉。


    他倏而意识到,从来是自己离不开她。


    然而她还是未归。


    张居正踱步于庭前,更漏早敲了数声,深秋的漫漫长夜,始终未见那一点光亮透入风底。


    她终究是食了言。


    那阵若隐若现的落寞化作的懊悔刹那间笼罩了他,教他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头钝痛的滋味.


    “顾娘子若是来替徐华亭说情,那恕高某不能待客。”高拱语气冷硬,然毕竟留了几分面子,同意让仆役引清稚一见。


    侍女来递茶,顾清稚婉言谢绝,俄而朝高拱弯腰一礼,不卑不亢道:“高大人,妾此番来不是为了外祖父,而是为了夫君。”


    “为了太岳?”高拱初显诧异。


    “我知晓夫君这些时日里为其恩师屡次与您求情,您虽不说,但心中必然生出了不悦。”顾清稚道,“夫君所为之举,皆是为了践行知恩图报四字,徐阁老赏识他的才华,将他自翰林院中拔擢至如今相位,试问哪位诗书立身之人不会心存感激?他如今施以援手,绝非是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儒家讲求的国士以报,请您体谅夫君的心志和苦衷,莫要怪罪于他。”


    语调温和,娓娓似春风化雨,令高拱纵是一腹怨气也化了不少。


    他想起晨间徐家另一门客吕光来自家府上长跪不起,为其师境遇哀哭号泣,捶胸顿足之状令旁人无不感慨。


    或许此即为古人所云,士为知己者死。


    高拱不觉眉目松动,冷凝的面色融了少许,视向顾清稚道:“老夫何尝不明太岳为难?只是恐他一味纵容,误了我与他今后大事。”


    “您与夫君二十年相交,岂会不知他的坚定?高大人当年一句陈明心迹之语我至今不忘,您说,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兴,非若向者可苟然而为也。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可,以付后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您心怀天下,只盼有人能跟随您拯民于水火之中,而这随您踵而行之人,其中便有夫君呀。”


    教她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高拱神情中竟含了几分打趣:“顾娘子倒深知太岳。”


    顾清稚接道:“哪里及得上您懂呢。”


    高拱大笑.


    自高拱府中出来,顾清稚即沿原路返回徐阶旧宅。


    门口恭候的饶儿见她下了马车,连忙趋上前接过脱下的外衫,不忘问:“那高相公可有松口?”


    顾清稚又卸去发髻上箍着的簪子,一面往卧房处歇息:“我哪里能直接求情,但他高肃卿毕竟不是那等小人,必能知晓我意思。”


    行至屋前,她欲推门进去,却见饶儿面色倏然一变。


    “怎么了?”顾清稚向来心思敏感,松了推门的手,立在门口问她。


    “无甚,娘子进去歇着便是。”饶儿立刻低下头,让她看不见自己的嘴角。


    顾清稚已意识到异常,退后半步,正视她:“你不说,我便不进去。”


    “啊?”饶儿方抬起脑袋,眼神有些游移,吞吐道,“娘子……不是倦了么?”


    顾清稚哼出一个笑,重又披回外袍,往大门走去:“我想起白日里看的一个六岁小儿痘疹未退,我不放心,再去视看视看,你不必等我了,自个儿睡去罢。”


    饶儿目瞪口呆.


    “顾大夫辛劳!”巷中,那户人家的娘子将顾清稚送出,口中仍不住言谢,连连躬身道,“没有您,我家虎儿还不知该如何,还要劳您这么晚了过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娘子前前后后衣不解带照顾,令郎的痘疹也不会消得如此迅速。”


    妇人闻言,思及一事,眉间不由得覆上薄怒:“若非他老子爱当甩手掌柜一概不管,哪需我三日三夜不合眼!我那家里人其他事一概无能,吃喝赌戏倒是无一不全,儿子生了重病在家也不来过问,若是虎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无非我和他拼命便是。”


    愤懑话一出,妇人自知失言,赧然地提了提唇畔,视着顾清稚干笑道:“大夫您瞧,我一生气即口不择言,外扬了家丑,您只当我无知便是。”


    “哪里是娘子之过。”顾清稚身体却贴她更紧,揉上妇人的肩,“娘子肯跟我说这些,那便恕我直言,您就只当家中唯有您和令郎两个人,平日绝不做第三碗饭,不烧三个人的水,全然无视他,再瞧瞧您夫君急不急。”


    “何尝不是呢!”妇人笑着应她,“明儿我便让他饿一日肚子。”


    “娘子就送至这儿即可。”顾清稚止住妇人还欲走出巷子口的脚步,微笑着望她憔悴面庞,“令郎是您亲生骨肉,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为他如此焦灼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目今他已安然无恙,您看您的眼圈都熬红了,娘子也当为自己多作考虑才是,快回去歇息罢,莫要熬坏了身子。”


    “大夫也是。”妇人感念地盯着她诚恳神情,“瞧您这般瘦弱,女医这行定是劳心费神,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娘子关切,我这便告辞。来日再有状况,随时寻我便是。”顾清稚弯了弯腰,与妇人辞别后转身出巷。


    孰料,视线甫触及巷子外,即见一人迎风而立,仿佛等待多时。


    眉梢微蹙,她侧过身子,全然作没瞧见,径直绕路。


    “七娘。”张居正唤住她。


    顾清稚继续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清稚。”


    眼见她将行至大路,张居正心头一灼,拦她身前:“小稚。”


    “……我饿了。”顾清稚道。


    “我带你去夜市买。”


    “我自个儿去。”


    “我请你。”


    “我有钱。”


    “……”张居正道,“我之错。”


    “可不敢教张相公认错。”顾清稚悠悠视他。


    “我是错了,无甚可否认。”


    “你前一句话是甚么?”


    “我之错。”


    顾清稚嘴角一撇:“再前。”


    “我请你。”张居正欲去牵她,“食多少皆依你。”


    她躲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你记着付钱。”


    烧鸡铺、甜水肆、便宜坊烤鸭、糖果子行……


    喧嚣的烟袋斜街,张居正目睹顾清稚在一刻钟内从各铺行进进出出,无不满载而归。


    “我未带随从。”他怀中捧了沉甸甸一大包吃食,不禁出言提醒。


    顾清稚瞥他:“张相公不是有气力么?”


    可这让他如何再能够挽她手。


    但这终不能明言,张居正将话咽回,道:“七娘欢喜即可。”


    她嘴上说是饿了,实则全程拈着一袋蜜饯细嚼慢咽,足下极其悠闲,大有在此消磨时间之态。


    “张相公为何不食?”咬完一颗,顾清稚眯眼问。


    ……哪里能腾得出手。


    “我已用过晚膳,不饿。”


    顾清稚唔了一声,旋即锁住他眉目:“我累了。”


    “要我背么?”


    顾清稚却将目光移开:“不劳烦您。”


    张居正却随即叫了名脚夫,雇他把物什送回府中,又走至她身前,折下腰:“我背你回去。”


    顾清稚也不推脱,顺势跳上去,展臂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颊侧蹭着她呼出的热气,拂得他心底细密作痒。


    心绪纷飞之际,耳旁她的话音飘至:“张先生能快些吗?”


    他仿佛在思索别事,未立时回应她。


    片刻的缄默后,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稚。”


    “嗯?”


    “我向你道歉。”


    她似是未听清,复问一遍:“张先生说甚么?”


    “都是我的错处,无论你原谅与否,我都必须向你道歉。”


    顾清稚却未开口。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失望瞬间袭入眸底,昨夜反复徘徊下思虑出的那番措辞竟不知如何启齿。


    良久,顾清稚忽然道:“张先生,是我不够幸运。”


    他一僵:“为何如此说?”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缓缓道:“我遇到张先生的时候太晚,没能在荆州见一见少年时的先生。”


    “少年时的我轻狂气盛,恐愈发出言不逊惹得你不悦,你不见也罢。”张居正万万未想到她会如此说,微笑道。


    顾清稚截住他:“可我也很喜欢那样的张先生,打马桥上过,满楼红袖招,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再骄傲轻狂又如何,肯定什么话都会和我说,而现在的张太岳浮沉朝堂多年,为相者须有相骨、相度、相才,御下之道需沉毅寡言,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你又为何不肯将全身心向我袒露呢?我是甚么外人吗?”


    “抱歉。”遭她这番话抢白,他一时乱了思绪,刹那间,芜杂的头脑迫得他立即作出解释,“我是恐你不愿听……你若要怪责,尽管怨我便是,但日后我决然不会再如此,我向你保证。”


    他停了停,终于将深埋心底的那句话吐出:“我想你。”


    “你说甚么?”顾清稚故技重施。


    “我很想你。”他提高了声音,“寤寐思之。”


    她弯了弯唇,尽管他看不见:“我也是呀。”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畔,悄悄低语:“如今还有个小小张也在想你。”——


    关于矩阵的性格:我觉得有必要做出一点说明,因为抠了这么久史料,发现除了对白月光顾氏,矩阵似乎一直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后期为了夺情和改革被骂声逼到跪着说“公饶我”“尔杀我”,还对着万历有史记载的哭了至少三次,如果不是实在被迫到无法了,很难有鲜明的情感外露,当然,对发妻是例外。


    ps:1.亵衣入园见老高不知道算不算(高拱你好大的福气)


    2.明天请个假,改个论文,想把封面和文名换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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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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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年, 张居正长子随初夏的日光降生,为之取名敬修。


    早在其出生之前,顾清稚打算在院中栽一株梧桐树。


    “你怎可如此辛苦?”


    张居正欲寻仆役来帮忙, 却被清稚阻止, 边拿铁锹铲了一捧土:“太岳可晓得梧桐的寓意?”


    张居正端详着她笑意盈盈的脸, 脑中陷入思索,须臾诚实摇首:“七娘请赐教。”


    顾清稚用你怎么会连这也不懂的眼神瞥他, 道:“梧桐象征夫妇同心至死不渝,怎好叫他人代劳?”


    张居正一思确是如此, 但不忍见她这般跑前跑后费心累神, 随即抛下一应案牍公务, 换上便衣与她一道劳作。


    如今长子百日,那株小树也已初具规模,枝叶绿绿葱葱, 瞧着像模像样。


    “但愿敬修也能随这株梧桐一并成才。”张居正注视怀中睡得正香的幼子, 小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脸, “莫要辜负我们期望才好。”


    “他会的。”顾清稚伸出手, 揉了揉敬修发丝还未长全的脑袋,眼底满溢温柔, “小修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 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他。”


    张居正笑视她侧脸一眼:“即便你不说,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亲子。”


    “那和太子比呢?夫君可不许偏心, 太子有的小修也得有, 你怎么教的他, 就该怎么教小修。”


    张居正:“……敬修似乎毋须学帝王之道罢?除却这个, 我都会悉数教给敬修。”


    顾清稚将小修抱给身旁饶儿, 瞅着她退去后忽然踮起脚, 在他唇畔轻啄一口:“夫君,我爱你。”


    眸中刹那有光拂过,他不觉一怔。


    而后迅速回道:“我待七娘亦如是。”


    她笑起来:“夫君说这类话的时候最好看了。”


    纵知是油嘴滑舌,张居正亦应她:“我何时不好看?”


    “皱眉的时候,还有难过的时候。”顾清稚不假思索,眸光在他脸上逡巡,“我不想看见夫君烦恼,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么?”


    “是。”他坦然言道,“李春芳相公已致仕归乡,高肃卿继任首辅,他脾气太躁而难与同僚和平共事,时常与殷士儋争吵不休,我恐内阁将不日生乱。”


    “方今内阁总共三位阁臣,怎么这么点人都能吵起来?”


    先前赵贞吉受高拱倾轧,一怒之下乞休归去,随着李春芳也致仕,窥伺相位已久的尚书殷士儋终于得以入阁,可这还未过去多少时日,竟又起了波澜。


    张居正道:“高肃卿欲引其学生张四维入阁,不想四维之父因经商事遭人弹劾,肃卿和四维皆将矛头直指殷阁老,认为此乃其为阻四维入阁之路而指使,故此有隙。”


    一闻那名,顾清稚喉中哼出一声:“高相公倒是挺喜欢张四维。”


    “四维公事上颇为勤勉,能力出众而堪为辅佐,俺答封贡事多有其从中相助,高肃卿引为心腹也是欣赏之意。”


    他目光敏锐,一眼即发觉顾清稚眸中冷笑,随即视向她面容:“七娘似乎对四维深为不悦。”


    岂止是不悦。


    但张四维舅父王崇古就连高拱也须忌惮三分,父亲为晋陕巨商,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对掌权者也多有助力,她此时也断然不好将嫌恶表露。


    她便将这关节撇远,扯到李春芳身上:“太岳觉得他能做个辅佐便好,只是白白便宜了春芳相公,他倒是乐得逍遥自在,自去隐居乡里一概不管了。”


    “李相公何止过的是神仙般生活,他家中高堂尚在,回去既能侍奉父母,帮着那射阳居士吴承恩撰写他们的《西游记》,还能时常饮宴接待乡人,通宵欢饮达旦,这佳话甚或已传至京城中了。”


    顾清稚觉出他语调异常,不禁正色,眼睛紧紧地定在他脸上:“太岳也羡慕他,是吗?”


    他方察觉自己一瞬的失神,旋即收敛目光,牵唇答:“纵我有此意,七娘会支持我么?”


    “怎么会不支持!”顾清稚倏然抬高声音,“太岳做的所有决定里,我最支持这个。”


    “为何?”


    顾清稚压下心中黯然,面上仍对他微笑:“因我知道太岳学不了李春芳,你不会走的。”


    碧云蓝天里,头顶一行白鹤萧萧飞过,拂落得绿叶沙沙作响。


    张居正苦笑,凝视她强作欢颜的脸庞,倾身去拥她:“会有那么一日。七娘愿意等我么?”


    “好呀。”她也回抱他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些,轻声耳语,“太岳说过从来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太岳。”.


    张四维奉高拱命将一叠题本送至张居正.家中时,正值女主人在花阴下逗着小郎君玩。


    “在下见过顾夫人。”他走上前去,拱手作礼,望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又添了一句,“也恭贺令郎百日之喜。”


    顾清稚闻言把头抬起,将儿子递给侍女,瞥着他双目笑道:“劳张侍郎记得小儿生辰,也是难为了您的记性。”


    “此等大事,张某如何不知。”张四维望向她,“只是不知令郎大名,张某冒昧一问。”


    “敬修。”


    “张相公果然取得好名。”


    顾清稚不置可否,视着他曲身去逗张敬修,手尚未碰着这小郎君的脸颊,敬修即小嘴一张,呜哇大哭起来,明摆着不愿接受他的亲近。


    侍女顿时手忙脚乱,立时摇晃他身子轻声哄着,张四维扬了扬唇,转首视向顾清稚:“看来张某于公子而言是生人了。”


    “张侍郎是不是没怎么带过小孩子?他们的反应可比虚伪的大人真实多了。”顾清稚似是无意,并不看他,“小孩子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同那人亲昵。”


    张四维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倏而脸颊生热,忙错开了眼神,见小桌上搁置的几张宣纸页角被风吹起,他心中一动,将压在其上的砚台移开,细观纸中内容。


    “这皆为张相公所写么?”


    “闲笔,不是甚么反诗,侍郎随意看。”


    冷不丁又被一刺,他垂着眼皮翻阅,发觉其中多为偈子之句,张四维不禁蹙下眉头。


    顾清稚瞧出他心中疑惑,似漫不经心道:“夫君在学禅。”


    “怪不得颇有佛家意味。”张四维仿佛对一偈语颇感兴趣,将那张纸页握于掌中详视,“在下最爱这句。”


    “哪句?”


    张四维念:“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己身求利益。足见相公心迹昭昭可鉴,为我辈所不及,想他必定能以举止来践行。”


    顾清稚与他投来的目光撞至一处,露出一个笑容:“夫君绝非表里不一之人,既然说到便是能做到,张侍郎大可放心。”


    “在下自是信得过相公品行,夫人莫生误会。”张四维作揖。


    “我哪敢误会张侍郎,侍郎不要多心呀。”顾清稚浅躬,“不过我也最爱侍郎所念那句,看来您也并非是我以为的那样铁石心肠不易触动之人。”


    “夫人说笑,张某亦是自幼苦读圣贤书,心中何尝不曾怀社稷百姓黎庶疾苦,哪敢顾念区区此身,而舍弃九州万方呢。”


    “噢哟,侍郎这话豪气干云,当真是天下士子楷模!”顾清稚向他竖起一个拇指,“看来是我格局小了,以前竟然未曾看出您胸怀这般博大,不过今日知道也不算晚,不是吗?”


    “夫人高看了,张某也有私心。”


    顾清稚神色很有几分好奇:“甚么私心?”


    “全力辅佐江陵相公之诚心。”


    话音才落,她顿觉浑身都有蚁虫在爬,挠得她欲发笑而不得,忍住哂意:“夫君听了必定高兴。”


    “哎呀,我差点儿忘了。”顾清稚不待他回言,遣饶儿将一只盒子捧来端给他,张四维垂首打开,里头卧了一包铁皮石斛。


    顾清稚迎向他不解目光,展唇道:“王老夫人有肝亏之状,铁皮石斛可清热补阴,还可抗气血凝滞,宁心退热,这本是别人赠给夫君的,但对令堂更有用处,麻烦侍郎拿回予您的母亲,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张四维躬礼致谢:“家母不过小恙,还要劳夫人如此惦记,张某这便告辞,务必向家母转达夫人殷殷问候之意。”


    辞别了顾清稚,出府时马夫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问他:“郎君这是怎么了?”


    “载我回去。”张四维冷冷瞥他一眼。


    马夫缩回脖子,讷讷应着:“是。”


    待回了府,视线触及随从拎着的那只盒子,刹那眉目一凛,喝道:“谁让你拿来?”


    随从愕然,挥汗如雨:“这不是……别人送给郎君的礼物么?”


    “扔了。”


    “啊?会不会奢靡太过?”这话来得莫名其妙,随从以为是听错,不禁再确认一遍。


    “奢靡你个头!”张四维眯起眼睑,斥他,“我让你扔了,两只耳朵长那里是摆设?”


    “啊,是是是,您消消气,小的谨遵大人吩咐。”随从见他一言不合竟起了愠怒,忙不迭小跑着去了。


    步入内堂,母亲王氏正闲坐躺椅握了把便面乘凉,见了张四维进来,半阖的眼皮掀起:“我儿回来了。”


    “拜见母亲。”


    “休来这套,方才可是替高相公办事去了?”王氏问。


    张四维答:“是。”


    王氏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得高相公器重是天大的好事,这次虽然你没能入阁,经营好了日后总有时机。你切记侍奉高张二位相公恭谨些,万万不可违逆他们的意思,你若想擢升可都要靠着他们的青眼。”


    攥着瓷杯的手骤然一抖,那水瞬时沿着边缘泼出来。


    又是那人。


    ……凭甚么。


    因有了那人,他张四维便成了影子。


    他心中顿生恼恨,那人仅比自己年长一岁,却是少年天才,众人称颂,又能得元老徐阶赏识,恩师高拱还这般爱敬于他,生生让自己做了他的伴食!


    “太岳年纪资历均属阁臣最微,然其为翰林编修时,即年少聪明,孜孜向学,与之语多所领悟,当今朝臣又有几人能和其相比。”


    “江陵博学多识,于朝章典故无不熟谙于心,子维应当多多请教他才是。”


    “此次未能入阁,子维也莫要灰心。江陵拜相,以这年纪朝中却无人有所置喙,足见众人对他尽皆心服,子维亦不能忘锤炼自身,当效仿江陵内抱不群,谋而后动之志。”


    溢美之辞无一日不充斥于他耳畔,谁还记得他张四维出身显贵豪富之家,比那人不知好上多少,且亦是年少成名,声誉远扬,以第一名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目今天之骄子却只有他张江陵一个,自己过往荣光竟在他耀目风采下被尽数抹去。


    这教他如何不恨?这教他怎能不恨!


    王氏早发现端倪,锐利双目锁住他阴沉沉的瞳孔底端,撑着扶手支起身躯:“子维怎么了?”


    “无甚。”张四维回过神,收起那晦暗眼神,唇锋微抿,向母亲显出一抹淡笑,“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王氏不欲深究,随即扯了另一件事:“方才顾大夫派人送来一盒鹤年堂新进的铁皮石斛,对我调养肝肾极是难得,也是难为了她能一直这般上心。”


    登时,头顶如有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张四维眸中暗流汹涌而出,指间瓷杯险些倾翻。


    “子维又怎么了?”王氏诧异中难掩探究。


    张四维嘴角肌肉抽动,浑身如被一股无形的强力控住,却不发一语。


    那双瞳孔果然早将自己看透,原来自己的一切在她眼里皆无处遁形。


    毋论是见得人的,亦或是见不得人的,他都休想能瞒得过她。


    耳旁王氏继续道:“来日你再上门好好感谢人家,这东西纵是有钱也难买着呢,她必也是费了一番心……”


    “母亲!”张四维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她,“儿子知道了,您好好休息,莫再操心他事,其余我自有分寸。”


    语罢,他即转身推门出去,妻子吴氏见状忙追上去,扯住他手臂:“官人做甚么顶撞婆母?”


    张四维并未放缓脚步:“与你又有何干系。”


    吴氏面有犹豫,吞吐数息方开口:“官人一听见母亲说那铁皮石斛就变了色,可是对那顾娘子有成见?”


    “住口!我与她顾七娘……大夫能有何怨仇,你休得胡言。”


    吴氏撇了撇嘴,直觉教她断不能等闲视之。


    她不禁深深视他一眼,道:“官人多心,我亦不过是随口一问,何苦要冲着我发这么大脾气。”


    张四维目光一顿,甩袖而去——


    这个位面里敬修活得会比张四维长(不排除4d会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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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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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院。


    小雨淅淅沥沥, 打湿窗外芭蕉,掩过院内一行年轻人意气方遒谈论之声。


    几位不久前才选入的新科进士正闲侃嘉靖新编《问刑条例》的疏漏之处,因此地过于清闲, 又无甚活计需这些初出茅庐的新人分担, 若非自己主动揽事儿, 可以说是拿着俸禄奉旨休养生息。


    数人自《问刑条例》议到《大明律例》,将每个字眼都扒出来拆开涮洗了个遍, 眼看时日充足,又发散至数目更为庞大的《永乐大典》, 最后落回到时政身上。


    编修吴中行道:“高相公上请圣上每岁特遣有才望之大臣四次出京阅视, 察看当年钱谷盈利几何, 兵马增添几何,军备整修几何,再据此或擢赏或治罪, 依我看此法效率实低, 个中太容易投机取巧, 若我是西北某地大员, 只需上贡黄白之物哄得那钦差眉开眼笑,当年绩效不早已圆满达成?”


    “高相公本意毕竟是好, 兵部也已依据圣上旨意制定详策, 想来若以规章整治之,加以多层监管, 定能避免该法弊端。”与他同榜的进士赵用贤已议论至口干舌燥, 连忙呼宫人送壶茶来。


    刘台虽被授为刑部主事, 但今日借办差之机也来翰林院与同门谈天说地, 听赵用贤如此说, 答他:“高相公受圣眷极隆, 先前赵贞吉相公与他倾轧,两人较劲似地争相上疏你弹我我劾你,圣上还不是护着高相公令赵贞吉致仕?如今圣上也不怎么出面,内外事不全倚仗着高相公的意思,他言一六部哪里敢说个二字,还不都得勤勤恳恳干活哄得他顺心如意?”


    他兀自沉迷于针砭时弊品评朝政,忽见面前门帘掀起,随之一红袍犀带男子收了纸伞,携一身雨露缓步而入。


    “是老师!”不知是谁低低喊了声。


    几人骇得登时自座中弹跳起,不约而同垂下头,压抑住青白相间的面色,齐齐弯腰作揖:“学生拜见张相公。”


    这几位新科进士殿试皆是受张居正选拔,却难得见这位大学士一回,不想今日偏巧在浑水摸鱼时被逮个正着,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瞬间,脑海里已然闪过无数次明日吏部一纸驱逐令灰溜溜撤回原籍的场面。


    刘台略略抬目瞥他,眼前的老师身形瘦削颀长,拢起的眉间似聚有重重心事,官服的襟口上微微沾了雨滴的湿痕,将他骨骼贴近得愈发明晰。


    传闻中这位相公对下最为倨傲,亲眼见时却也不尽然。


    甚至待他们皆相当温和,唇角凝了一抹浅淡笑意,道:“我初入翰林院时,亦如你们终日无事闲坐,不必惊慌。”


    “教老师失望,是我等学生的不是。”


    “你们将将入仕,有些怠惰也是在所难免,我怎会过多怪责?但大好韶华怎可如此消磨,对你们日后仕途有害而无利。”


    众人喏喏称是。


    他自袖中取来一叠档册,望向几位学生,嘱道:“圣上派我主持编修《世宗实录》,今将此任务下达分配于汝等,务必潜心修订,切实考据,如有不解之处可来文渊阁寻我。”


    赵用贤生出一疑惑,向他拱手:“老师,若是遇到需委婉处该如何?”


    无怪他有此困扰,实在是嘉靖朝那些事很难详尽记载,难为他一介小翰林还要费心思量有哪些该写,哪些又该及时避讳,以免伤了朱家颜面。


    “实录乃皇室唯一信史依据,不可曲笔,你但凡有为难便秉笔直书即可,既是我来主持,你无须有所顾虑。”张居正道。


    他挽袖取笔,将纲目一一书于纸页,将一应宜忌、肯綮、本末耐心讲予众人听,话音令人如沐春风,直欲点头赞同。


    两厢侍立的内宦虽是听不懂他们在言谈甚么,但亦见张相公谆谆教导之态谦和从容,风骨秀拔,教人无不倾心折服,心里暗暗盘算回去必须跟着大太监识几个字,好能多得他两分注视。


    待张居正告辞而去,吴中行盯着他离开背影,忍不住摇首叹道:“都说老师冷面寡言,看来也是片面之词。”


    赵用贤接话:“说不准老师只是待学生和善,毕竟待下僚哪能同门生一样,但听闻那高相公脾气才是真的躁,一瞪眼就能吓得人肝胆俱裂,还好我等的座师不是那位。”


    刘台却早已发觉出哪里不对,未理会同门的七嘴八舌,自顾自皱起眉咝了一口气,问向众人:“你们不觉得方才张相公行止有些异常么?”


    “我哪里敢细详,却是瞧不出。”


    刘台眯眼,回忆道:“张相公说话时额间有汗,落笔时手腕亦在发颤,似乎是强忍着哪里不适,莫非是病痛在身,我等却没察觉?”


    众人闻言震惊:“那我等可真是罪过!”.


    “相公无事罢?”见张居正扶着廊柱强自喘息,额前细汗涔涔而落,惊慌之下宫监忙撑伞凑上前去,“看您这般不适,不若奴才送您回家歇息?”


    张居正只觉腹中有刃在搅,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竟是一步路也行不得,却强撑着摆手拒绝:“无事,送我回文渊阁罢。”


    宫监见他坚持,只得依言办事,临近阁前,骤听一道凌厉叱骂破空传出:“高拱!正是你指使的韩楫寻衅弹劾我,莫要以为我蒙在鼓里不知你居心何在!”


    正是近来时常与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蓦地一顿,立在台阶之下,隔着簌簌而落的雨帘视向阁中剑拔弩张诸人。


    高拱哪里是甘于示弱的性子,当即冷语:“殷大人这话无凭无据,恕高拱无法苟同。”


    殷士儋却不视他,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韩楫:“韩给事中当真是高阁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却甘心做人门下走狗,罕见罕见!”


    指桑骂槐来了。


    高拱不悦道:“殷大人说话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喷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喷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陈公,再逐赵贞吉,又把李相公气得自请致仕,现在又为了个张四维入阁弹劾我!你高拱明摆着是想把大明中枢搅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继续专横跋扈下去罢,等到内阁乱了套,咱们大明索性亡了才算干净!”


    光骂还不解气,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顾,旋即扬手挥袖冲向高拱,眼见着那道掌风将落下,高拱怒眼圆睁也欲抬手相迎,关键处张居正忍住腹中剧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劝:“这又是何必?二位皆为我大明股肱重臣,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岂不伤国体乎?”


    “你又是甚么好东西!”殷士儋骂红了眼,一见张居正来介入,瞪着他啐道,“少来惺惺作态,谁不知你和高拱两人蛇鼠一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论虚伪,两面三刀,谁又能及得上你张太岳!”


    看他还欲动手,事态只怕越发控制不住,张居正变了面色,斥向一侧内监:“还不快来!”


    内监本已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大明两百年以来就没这阁臣公然殴斗的先例,战况还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开了眼。


    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张居正这么一喝,立时又回过神,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去拉架:“阁老……阁老!莫打莫打,有话日后再说!”


    高拱被强硬拽开,犹然不解气,指着同样愤愤不平的殷士儋骂道:“有胆随我去圣上御前理论,可敢来么?”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对。”


    殷士儋虽如此说,然亦知高拱身为帝师在隆庆心中的分量,这杆天平的偏向显而易见,当晚回去彻夜左思右想,深感内阁再容不下他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请罢职归乡。


    自此,高拱为首辅,张居正任为次辅,偌大一个帝国内阁,一时只余二位相公尽力维持。


    但这件内阁相殴的公案早已声名远播,甚或传至民间说书话本里经一通加工润色,无不言大明国体已失,身为堂堂权力中心的内阁竟能有如此前所未闻之事发生,可见圣上待臣子过于宽容,权臣也过于武德充沛,君臣两相契合,天时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闹剧。


    更有人口口相传,隆庆皇帝朱载坖不仅是不爱管事,还陷入了嗑热药的瘾中,比之其父爱嗑草木丹丸愈发一言难尽。


    这日上朝,朱载坖难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将近事奏报,忽地,龙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内侍慌忙搀扶住:“万岁爷?”


    却见朱载坖满头大汗,双目半闭,口中喃喃自语:“唤国公来——阁臣来——”


    侍御忙小跑奉命。


    稍顷,几位国公匆匆趋至,高拱和张居正亦被召上前。


    众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尽皆跪伏于地,齐声奏:“臣等在此。”


    朱载坖瞳孔迷离,恍惚步下玉阶,朦胧中窥见张居正面容,倏而脚下不稳,踉跄向他跌去,张居正迅疾扶住他倾倒的身体,焦灼视他:“圣上如何?”


    诸臣见状,无不面露惊愕,眼见着朱载坖骤然抱住张居正脖颈,倾身去咬啮他手臂,嘴中浑话径自脱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秽浪言辞,也不知是从宫外哪里学来。


    “……”


    “万岁这是……”


    有人压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个眼色:“圣上怕不是服了热药,把张相公看作女子说起胡话来了。”


    一些端方老臣只当充耳不闻,强忍着内心翻涌面不改色,但相互传递的眼神里无不意味深长:大明要亡了。


    “万岁……万岁?”约摸过去半晌,朱载坖意识被周边人呼唤得清醒了少许,一睁眼即见自己如此失态,别过脸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声令身旁侍御:“散朝回宫。”


    “太岳如何?”皇帝被簇拥着远去,高拱转目来问张居正。


    张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皱,若无其事起身,沉着道:“我无碍,不过圣上既然身患小恙,肃卿当遣御医前去视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顿生悲凉,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绌也是勉力支撑罢了。


    他垂首苦笑,长叹一声,与张居正并肩朝殿外行去.


    “夫君可回来了?”顾清稚甫归家,即问向洒扫侍女。


    “相公在卧房中。”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书房。


    顾清稚隐隐嗅出异样气息,她轻手推开门,见他侧身半躺于榻,眸光专注,手中仍持一书卷翻看。


    “太岳无事罢?”


    张居正闻声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晓了?”


    只消一个黄昏,这等难得的新奇秘闻京城谁人能不知。


    她微点头,却察觉出他落寞眼神,顾清稚心知他此时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轻轻抱上他的肩而后环住:“太岳在想甚么?”


    “圣上服热药日久,规劝也是无用,身为近臣又徒之奈何。”张居正放下书卷慨叹。


    顾清稚掀起他的中衣袖口,细细端详他臂上伤痕,深浅不一,所幸并不碍事,但心上烙印应比身上更重。


    “这是他皇家传统,圣上心甘情愿沉溺于此,做君主的自己不爱惜身体,为人臣子再干涉又有何用。”顾清稚道,“太岳所能做的,只有恪尽职守行好分内事,就已算对得起他朱家。”


    今日朱载坖上朝都能如此荒唐,可见平日里也没少吃,明显已然是病入膏肓。


    张居正面有忧色:“陛下正值壮年,我是恐圣躬不豫,太子冲龄之岁难以……”


    顾清稚接过他话,伸手抚他眉间:“所以太岳才更不用担心呀,即便小太子年幼继位,有你做辅臣是他的福气!”


    “七娘为何如此信我。”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胸口,让她能感知到自己灼热的心跳。


    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张太岳。


    顾清稚扬唇:“太岳莫再问我,还是将那折《陈六事疏》再斟酌斟酌罢,不日将是它大展宏图的时机了。”


    她复又搂紧他脖颈:“你多抱抱我。”


    张居正回拥她,任她乌发淌于掌间,下颌贴着她的鬓边,道:“近来阁中唯我与肃卿二人,正是多事之秋,以后我若是晚归,你自去休息便是。”


    “休息事小,太岳胃病事大。”


    “……你怎知?”


    “太岳一直不爱按时用食,长此以往胃如何能不出毛病?”顾清稚盯他,“你是不是从小就不会好好吃饭?”


    “……幼时寒窗苦读无心用食,便有了此习惯。”


    “习惯?必须得改!听闻太岳少时父亲不给肉吃,可是真的?”


    张居正唇角僵了僵,承认:“彼时年轻气盛,中了举不愿去拜谒乡贤士绅,终日只锁在屋内读书,父亲一怒之下断了我的肉食,终日便靠蔬菜维持。”


    虽说是为了儿子的未来前途好,但这让一个还需长身体的少年失去营养来源,顾清稚还是觉得这样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她又问:“那你现在为何还是不愿食肉?”


    自然是食不下。


    帝国的中心仅靠两位大学士运转,这般通宵达旦的高强度办公,三餐颠倒是常事,胃病发作时一桌菜端他面前也无甚食欲下箸,其后毛病愈演愈烈,甚或连着数日也难以饱腹一顿。


    不愿教她担心,张居正于是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以微笑遮过:“人各有所好,是我不爱食罢了,七娘毋须记挂这件小事。”


    “不行,你必须得三餐规律。”顾清稚细思越恐,深感此事刻不容缓,“否则你就是存心挑衅我,我若是救得了别人,却偏偏救不了你,这让天下人怎么信服我的医术?”


    “就算是为了我的职业声誉好不好?太岳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吃饭。”顾清稚晃了晃他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几分央求。


    “我依你,都依你。”


    张居正回答间,恰逢张居谦来寻兄长,书房里扑了个空,踱步至卧房门口时本是不抱希望,冷不丁却听得阵阵喁语笑声飘来。


    他自觉不好搅扰,忙快步离去时,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居谦哪里去?”顾清稚立于门外笑吟吟唤住他,且穿戴整齐,连出门时的墨青色褙子也未脱。


    “无事无事。”张居谦大汗,“不打扰七娘。”


    “打扰我甚么?”她蹙起眉。


    居谦愈发汗流浃背:“打扰七娘睡觉。”


    “目今才几时?”顾清稚视着他羞惭面色,“才戊时罢?”


    “我以为……七娘在诵书。”


    顾清稚目光嫌弃:“我可没你这么好学。”


    “居谦欲说何事?”


    张居正自房中披衣踱出,只见弟弟脸上红得将要滴血,问道。


    居谦嗫嚅半晌,方启齿:“我欲回老家赴乡试,可能……那里好中一些,顺天府人才济济,我考不过他们。”


    顾清稚万万未想到他憋半天竟是为了这个,扑哧笑出声,视着他可怜巴巴的眼,捂唇道:“居谦不妨听我一言,湖广人多,会做文章的才子更多!你猜你哥在湖广乡试考了多少名?”


    居谦老实摇头。


    张居正微咳了声。


    “他也就考了三十名。”顾清稚直乐,“但他殿试中了二甲第九,全国排行十二,就这在湖广也就是中上水准,你想想你去了那里能考第几?”


    “但我哥那时才十六啊!”张居谦不服,头脑一热嚷道,“我现下早就满弱冠了。”


    二十余岁还在考乡试,你自己听听这有无可比性。


    顾清稚忍不住,再次嫌弃视他:“你很得意么?”


    居谦再次羞愤绞手指,顾清稚也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宽慰道:“你就安心在顺天府应试,少想些另辟蹊径的路子,提升自身实力最要紧。”


    “七娘说得是。”张居谦悻悻应道,鞠了一躬,“七娘,兄长,弟弟告辞。”


    言罢一溜烟跑了。


    “哎,等等!”张居谦被她蓦地一唤,双足钉在原地,尴尬转身,“七娘还有甚么事么?”


    “有呀。”顾清稚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我看你是该成家了。”——


    其实自古以来皇帝在上朝时发病也有先例,比如说英宗赵曙发病也说胡话,但韩琦直接就给他按回去灌安眠药睡觉,只能说宋摄宗还是强势一点,明摄宗被抱着啃也只能啃就啃了,看来明代政治体制下的文臣比宋更受折磨(但为什么隆庆更喜欢高拱,发昏的时候还不对着高拱啃要对着矩阵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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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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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先生——”见廊下一道明黄小身影迈着小短腿跑来, 张居正不禁弯下腰,唇畔挽出一抹笑:“怎么了太子?”


    身后跟了气喘吁吁跑来的冯保,哪里追得上小鹿般一阵风似的少年, 口中犹自喊着“太子爷太子爷, 您慢些!”


    却不提防朱翊钧已然扑入张居正怀中, 年方十岁的他个头才至张居正肘间,蓦地勾住他犀带摇晃:“先生, 他们说父皇要驾崩了,是真的吗?”


    张居正半蹲下身与他平视, 温和道:“太子从何处听来?”


    朱翊钧眼泪一时收不住, 嚎啕大哭:“皇后和母亲都在流眼泪, 问她们也不肯告诉我,我只好来问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会跟我说实话的。”


    张居正轻抚他的颊侧, 为他拭去晶莹泪痕:“皇后与贵妃娘娘不愿跟太子说出实情, 正是因为怕太子伤心难过才隐瞒您, 若您得知了真相前去哭闹, 岂不是白费了她们的一片苦心了么?”


    朱翊钧是个聪明的,哪里还不懂张居正的言外之意, 闻言抱着他哭得愈发厉害, 眼泪鼻涕转瞬间糊了他满身。


    “先生——我没有父亲了——”朱翊钧抽噎道,“我还能依靠谁呢。”


    “全天下的子民都是您的依靠。”张居正道, “但您也将是社稷的依靠。”


    朱翊钧把脑袋抬起, 仰面视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 眼泪汪汪:“可我如今只能靠先生了……可以么?”


    “可以啊。”张居正微笑, 温热指腹揉他的发顶:“有臣在, 请太子放心。”.


    旬日, 隆庆帝朱载坖一病不起,急召高拱、张居正入宫。


    宫人跪于两侧悲泣不绝,榻上天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见二位辅臣终于被侍御引来,浑浊瞳孔中方现了抹亮光。


    “臣叩见陛下。”二人伏地,声音中难掩颤意。


    朱载坖似是恢复了些意识,衾被外的手略略挪了挪,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高……高先生,张先生。”


    “臣等在。”


    “天命不眷,纵为帝王,朕亦有将死一日。”皇帝幽幽喟叹。


    “陛下不当如此……”


    高拱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打断:“不当如何,妄自菲薄乎?”


    “太子年幼……还望卿等辅弼,倾力相助……”他微顿,张居正抬起首,刚好遇上皇帝的眼。


    干瘦的脸上仍是微笑:“众臣之中,唯卿二人皆属王佐之才,朕尚为裕王之时,曾想过日后与高先生张先生君臣相偕,效仿萧何陈平辅佐汉高祖安定汉室四百年江山,或许又成一代佳话。”


    “臣等岂敢与萧陈相提并论。”二人惶恐答。


    “朕亦及不上汉高祖,不过是期望罢了。”皇帝微咳数声,“然高祖崩时犹有萧陈可托付,实乃为君者之大幸。”


    高张拜道:“臣等虽驽钝,必效死力,望陛下宽心。”


    昏沉烛火下奄奄一息的君王,依稀可见旧日英挺眉目,过去亦是风度雍容的美男子。


    但常年的放纵与恶习,已将他的俊秀面容与慷慨志向一并消磨,最后蹉跎为如今榻上的垂危病龙。


    就连他自己亦不知,今日这副模样该去归咎于谁。


    是父亲么?


    长夜梦回之际,嘉靖时常进入至他混沌脑海,那一句如咒语般的“二龙不相见”,让他甚而十年未能见父亲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嘉靖面庞,想起他在那烟雾朦胧的大殿间高坐,头戴香叶冠,身披青蓝道袍,香炉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战战兢兢,被其拈于指间予取予夺,阁老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只得仰望圣上鼻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朱载坖纵是亲子,又何尝能逃得了?


    嘉靖厌恶他,便将他弃之一旁忌讳提他名姓,害他蛰伏于邸内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末了自觉丹药无回天之力,是人终有一死,又为儿子培植亲信,开始替他铺起储君之路。


    一颗心终日悬于喉咙之内,至继位之时亦未能放下,或许活在恐惧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忧惧煎熬,自此便背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活。


    于是他想,朕倦了,做甚么明君,扶甚么天下,索性将朝政一概抛却,掷予他所信任的数位大学士,沉溺于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恨父亲的。


    所以他很遗憾,若父亲不是嘉靖,他会不会就愿意做个明君呢?


    臣子们亦抱憾,还未能在隆庆一朝大展抱负,皇帝竟已病体沉疴,命在旦夕。


    但皇帝应该比任何臣下都更为遗憾。


    “朕就这般去见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风拂过,不经意间吹斜他的鬓发,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良久,苦笑道,“也不知他该如何评价我。”


    高拱眼底已湿:“陛下英明神武,怎可如此说。”


    朱载坖轻笑堵塞在嗓间:“高先生对朕的期许,朕这辈子是及不上了,只能盼着太子可勉强追上一二。”


    顿了顿,他艰难道出最后数语,“今朕嘱二位先生为顾命大臣,太子和大明……尽交付于卿等了。”


    言罢,已是支支吾吾,再吐不出半个字。


    陈皇后跪于榻前,攥紧他枯瘦的手忍泪凝望,咬唇视着那双手逐渐无力垂落,呼吸停止。


    最后失了气息。


    “陛下——”


    殿内众人刹那匍匐拜倒,齐齐放声号泣.


    隆庆六年,帝崩。


    遗诏传位于太子朱翊钧,即日继承大统,高拱、张居正二位大学士为辅,定年号万历。


    一时间,朝野内外沸沸扬扬,皆言今朝十岁孩童主一天下,那副细小脊背如何能撑起这大明山河。


    文渊阁内,各项繁冗事务压于二位顾命大臣之肩,本应风雨同舟,先帝驾崩不过十日,争端却已渐萌。


    两人皆是济世之才,于大事处多有自己主张,彼此难相妥协。


    黄河又淤堵难行,高拱要开新河以通漕运,张居正却以为不可,一时间各执一词,内阁侍奉的宫监们眼见着二位宰辅争论不休,高拱脾气暴是由来已久,如今张居正亦尽显冷傲本色,互不相让,教人不知何所适从。


    新帝登基,最受折腾的当属礼部僚属,好容易放松了稍顷,几位给事中从事便坐于一处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位相公之前不是来往颇为深厚么,听闻是在翰林院时便互为知己的交情,怎么会突然决裂?”


    “朝堂争锋哪里能叫决裂?说不准两位仍有私交,只是舍不得自己那一腔志向罢了。”


    “你懂甚么,一山不容二虎,都是心怀大志不甘心做伴食的人,如何能不生倾轧。”


    “今时毕竟与往日不同了,正是施展抱负的绝佳时机,谁不想将大权独揽在自己一个人手里头呢。”礼部侍郎马自强恰好进来,闻言捻须微笑,“只看哪位能取胜了。”


    “马侍郎以为呢?”从未参与谈论的申时行此时忽然发问。


    马自强也是三朝老臣,一双清目早将世情看透,牵了牵唇:“为相者岂能锋利太过。”


    申时行颔首。


    礼部议得如火如荼,其余各部亦不遑多让。


    “子维。”吏部尚书杨博乃张四维同乡,见侍郎张四维正立于梁柱旁思索甚么,唤住他,“可否为我将这沓题本送去文渊阁?”


    杨博德高望重,素有名誉,张四维与他俱是山西蒲州人,平日也多受其关照,今既有命,当即拱手道:“下官这便去。”


    他接过题本,内心仍在沉思近日阁中风云,不觉踱步至文渊阁殿前,见其间高拱不在,桌前只有张居正埋首批答。


    他躬身行礼,温声道:“下官见过张相公。”


    张居正抬眼,视线中男子眉目谦恭,手中携着一叠奏本。


    “放至桌案即可。”张居正道,“侍郎辛苦。”


    张四维敛去眸底沉色,又作一揖,似是无意问道:“请问相公,高大人何在?”


    张居正视了他一眼,答:“太后召见肃卿。”


    张四维惊讶:“太后为何有召?”


    张居正蘸墨,继续落笔:“我如何知晓,侍郎若有惑,自去问肃卿。”


    “不敢不敢。”张四维连声喏喏,“下官多有叨扰,冒犯之处望相公海涵,下官此即告辞。”


    他心中早升起隐约不安,掀帘而出时,却见几个内宦匆匆跑入。


    张四维忙退后伫立原处,听得内宦向里间奏报:“张相公!太后有旨要罢了高相公!”


    张四维大惊。


    高拱若罢去,他身为其心腹,必定也逃不脱牵连。


    一颗心骤然下沉,他只觉浑身如临冰窖,带着这股恐惧又听里厢继续道:“太后直指高大人有不臣之心,意欲废圣上另立新帝,下旨逐高大人即日返回新郑原籍,尽黜其官,眼下高大人正在朝门外跌坐,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快去搀扶!”混乱中,张四维只听张居正一声斥责,随之内宦们一溜烟应声遵命跑出门。


    他失魂落魄步回吏部官署,一众同僚瞅着他青白相间的面色,纷纷凑上前关怀:“侍郎可是打听到了甚么,何不来与我等讲讲?”


    张四维颓唐坐回原位,疲惫阖目,吐出一口浊气:“内阁不日将姓张。”


    “啊?”


    同僚面面相觑,有人探身来问:“那高大人呢?”


    “自然是被逐了!”见张四维闭口不言,另一人接话。


    “啊?”


    此时有消息灵通的走入,宣告道:“我已打听得来!”


    众人忙趋至他身旁,无数双眼迫不及待地盯住他面容:“莫卖关子,快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来人得意一笑,迎着他们追问的目光,一五一十道:“高大人这回可是棋差一着,做梦都想不到自个儿曾阻了司礼监秉笔冯保升迁之路,那冯公公如何能不怀恨在心?他在太后和皇贵妃面前举劾,高相公不独跋扈,背地里还抱怨了句十岁孩童如何治天下,两宫娘娘怎么会不惊惧?他若是真扶立了藩王做皇帝,凭他地位能力还真能让大明改朝换代,两宫慌得当即面斥了他一通,将其太子太师、柱国、中极殿大学士之职一并罢去,明日早朝会极门应有旨意下来了。”


    同僚不信,再次确认:“消息可属实?”


    来人嫌弃地皱眉,甩袖便走:“还愣着做甚?我等快准备准备,去文渊阁贺那位新首辅罢!”


    吏部众人顿觉天翻地覆,初时震惊过后,复又接受现实。


    “我等收拾着去恭贺罢。”半晌,皆四散而去.


    接踵而至的大事令张居正生出疲倦,他闭了闭目,面前成堆的章奏题本早已化作模糊不清的墨痕,缠绕着趋近混沌的脑海。


    “相公,已近酉时一刻了。”宫人提醒。


    意指您该歇息用食了。


    张居正并不抬头,淡道:“待我将这份拟完。”


    宫人识趣退下。


    须臾,又有内宦前来。


    俯身在他鬓侧耳语了甚么,方才的宫人眼见着他随后搁下笔,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


    “相公,外头下着大雨。”宫人瞧见他撩帘欲出,忙递上一把雨具。


    张居正接过,快步朝门外走去。


    行至一间角门,遥望见一女子在廊檐下招着手朝他笑。


    “七娘。”他唤。


    顾清稚扬了扬食盒:“我来给太岳送饭。”


    她将食盒递给他,笑眯眯道:“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张居正犹豫了会儿方答:“午间食过。”


    “那就是还未用晚膳。”


    “……是。”他承认。


    他垂首视着手中食盒,一层一层以绒布包裹住保温,顾清稚解释:“我是瞧外头下着大雨,冷了就不好吃了。太岳快拿回阁中去食罢,怕你胃不好给你熬的软米粥。”


    倏而,胸腔间溢出一股难言的发胀感,他恍惚只觉外厢再风起云涌大雨倾盆又如何,此间仍有一方江南屋檐在等他。


    这股情感驱使他抬眼凝视她,见那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间,她的眸中亦有遮掩不去的疲累,此刻正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孔。


    “太岳瘦了。”顾清稚道,“看来做这首辅着实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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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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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娘子留步。”


    顾清稚方自侧门离去, 蓦地被身后宫女叫住。


    她诧异回首,宫女弯腰躬礼:“娘子慢行,陛下和两宫娘娘有请。”


    被引至乾清宫前, 她整了整墨绿色上衫的褶皱, 撩裙拾级而上, 随侍从行至熏香扑鼻的殿中。


    龙椅上幼帝身量尚小,戴了顶金冠, 自她踏入殿中时便睁着双乌黑大眼盯着她瞧。


    “师娘来了。”他甩了甩小手,命宫人端软凳来给顾清稚坐。


    顾清稚忙谢过:“臣妇叩谢圣恩。”


    “顾娘子何必这般恭谨。”上首陈氏笑道, “好些时候没见过娘子了, 快来我身旁坐。”


    顾清稚心有犹豫, 不料宫女奉命已来挪她软凳,无奈之下只得趋至这一家三口之侧坐下,手随即被陈氏拉去握在掌心之间, 面容也被细细审视了一圈。


    “顾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陈氏发觉她的腕有些削薄, 蹙起眉梢, 关切问, “可是这段时日过于辛苦?”


    顾清稚接过她热情眼神,微笑道:“劳娘娘关心, 近来京中感染风寒者甚多, 臣妇难得忙碌了些,并无大碍, 不过是换季时常有之事。”


    “噢。”陈氏颔首, “那顾娘子也要小心身体才是, 皇帝还时常念叨你呢, 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务繁忙, 便一直忍着未让宫人去传召, 今日听闻你来给张先生送晚膳,终于得了时机把你给叫了过来。”


    话音未落,顾清稚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臣妇何德何能,敢劳娘娘和陛下千金玉体这般惦记着,那臣妇可真是罪过不浅了!”


    陈氏被逗乐,唇边笑容更深:“娘子还是这般爱说笑,倒和从前还是一模一样。”


    语至此,忽然忆及亡夫之妹亦是这般明媚灵秀的女子,不免敛了唇畔,黯然唏嘘:“可惜了素媜,若她还在世,也好在旁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个伴,谁知她竟是随先帝一并去了。”


    月余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绝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顾清稚亦为此神伤多日,只觉世事无常,竟连皇家中难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夺取。


    陈氏见她眼眸已红,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开话题道:“如今张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这等费心劳力的,你们二人皆当保重身子,不过我想着娘子自身即是女医,我这些叮嘱只怕也是多此一举。”


    朱翊钧听了半日,自己却插不上话,心里一急,视向顾清稚脱口而出:“师娘是女医,为何不来问问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说!整日无病呻吟,哪像个皇帝样子。”


    朱翊钧噘起嘴,终是打心眼儿里惧怕李妃,垂了垂脑袋:“圣母又指责朕。”


    眼见着家庭闹剧要上演,顾清稚弯唇与皇帝对视,笑盈盈道:“臣妇斗胆询问陛下得了甚么病?”


    “朕得了读书太用功病。”朱翊钧拉下小脸,苦巴巴道,“张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读书既是阅览政事,朝中大臣每月还有休沐日呢,朕竟然连大臣都不如了。”


    顾清稚聆听得相当认真,朱翊钧见她神情诚恳,心里一感动,正欲再向她倾吐一番苦水却骤然被李妃喝断:“皇帝!”


    朱翊钧立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铁青的面色。


    虽说儿子已经是条龙,李妃犹然望子成龙,怒其不争道:“张先生皆是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后非议人张先生待你的一片诚意,岂不是让他心寒?”


    张居正心不心寒不晓得,不过朱翊钧此刻应该颇为心惧。


    座上李妃仍在训斥兀自观察地板不敢吭声的万历,陈氏向来对人家生母教训儿子也不插话,而软凳上的顾清稚看似平静,思绪早已飘至远处。


    张居正为了万历小朋友的教育问题极其上心,又是开日讲又是御经筵,日讲每三天一回,经筵则是内阁大学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参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钧皆须视朝,其余时间都被老老实实关在文华殿里听一群侍讲给他上课。


    下了朝还得继续习字,早午课间看奏章,一天从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觉,即是学习、处理政事,再对着一群学士听讲课。


    ……


    万历痛苦她何尝不知,毕竟无论是谁,整日得不到休息都相当煎熬。


    但张居正更是累极,除却文渊阁那永无停歇的票拟批答,万象更新之时朝堂内外皆须他一力维持,虽是刚引了老臣吕调阳入阁协理,但以他事必躬亲的性子,如何能放心交予他人。


    此外,他从未缺席每次日讲与经筵,万历读书时他皆侍旁,岂止是万历一人受苦,张居正比之愈加疲乏。


    但她只恐他这般摧心劳神也是无用,徒教万历心底怨恨堆积,长此以往终有发泄一日。


    顾清稚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甚么?”朱翊钧瞧着她将那布包打开,里头是一个精巧的铁锡小人儿。


    顾清稚道:“此乃臣妇从泰西国人那里讨来的玩具士兵,陛下想看么?”


    “想,谢师娘。”朱翊钧头点成拨浪鼓。


    顾清稚便将其奉上,他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上接过,捧在掌心把玩起来。


    顾清稚指着那模型帽子背后的一个旋钮提醒:“这里是它的机关,陛下只要扭一扭,就会有新发现。”


    朱翊钧好奇依言,果见那兵人的腿竟随之动起来,放在地上还能自己走路,昂首阔步,甚是滑稽。


    双眼顿时放了光,紧紧盯着这件对他来说极其新奇的物事,目光一寸也舍不得离了。


    “皇帝怎能如此贪玩,该适可而止。”李妃瞅着儿子逐渐沉溺于此,眉头一皱,不由出言阻拦。


    朱翊钧小嘴一瘪,恋恋不舍地望着顾清稚:“谢谢师娘。”


    她心知小皇帝不敢在母亲面前开口要,牵起唇角问:“陛下喜欢么?”


    朱翊钧刚想答喜欢,余光里李妃凌厉眼风掷来,话至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挤出一个不甘心的“嗯”。


    顾清稚笑了:“那臣妇将这西洋玩具送给陛下。”


    这本是她晚上回去给敬修的,眼下为了皇帝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朱翊钧顿时喜上眉梢,将那兵人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有了一疑问:“他们西洋人地处偏远,还都是些蛮夷之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物什呢?”


    “因为大明有大明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的长处呀。”顾清稚抿唇,“西洋人很会做生意,船队遍布整个海洋,积蓄的白银可比我们多得多,他们又能在世界各地到处游历,脑海里自然全都是新奇的东西了。”


    这话触及了朱翊钧的伤心事,瞳孔里蒙上灰雾,黯然道:“我们偌大一个天下,竟然还不如西洋人……听张先生说大明现在很穷,朕想看正月十五灯会的鳌山,不过仅是几千两银子的数目,户部都说拿不出钱来。”


    你皇帝看个鳌山灯,便足够施舍广东流民一月的水粥。


    顾清稚暗想着,却也没给他讲大道理,而是换了委婉语气循循善诱:“他们泰西国正是因为银子储备丰厚了,百姓有了余钱,才足以有那心思琢磨些奇技淫巧。反观我们,今年湖广之地大起旱灾,蝗虫遍野,百姓们连饭都没得吃,臣妇听说甚至还有卖儿女维生的,陛下想想,他们都还是些和您差不多大的稚童,这么小就要离开娘亲多可怜呀!不说这些受灾地,就连江南沿海都有许多流浪饥民,他们填不饱肚子,怎么会有闲工夫去钻研除了活命以外的事儿呢?”


    朱翊钧连连称是,十岁的孩子心中毕竟同情心未泯,赧然道:“那我们大明……如何才能像泰西国他们那样国库充盈呢?”


    “这正是陛下的臣子们近来所思之事呀。”顾清稚道,“陛下现在听不懂,所以圣母才希望您能潜心向学,如此臣子们议事之时可以一锤定音,表达出您独到之见解,不然如何展现陛下您的英明聪慧呢?”


    “师娘的话,朕都记住了。只是课业实在繁重,朕觉着都快生出病来了,师娘能不能……”朱翊钧用期待眼神视她,“替朕向先生说说情?”


    其实他也不抱希望,张居正于学业上向来严厉,从来不肯通融,这师娘说不准和先生也是一条心。


    “可以啊。”出乎他意料,顾清稚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臣妇有一言,陛下可否愿意一听?”


    “师娘请讲。”


    顾清稚道:“臣妇家中还有许多西洋人的小玩意儿,可谓是琳琅满目,您只要熟读罢《尚书》一篇,臣妇便赠您一样,可好?”


    “师娘今日如此说了,可就不许言而无信。”朱翊钧笑眯眯道.


    已入夜时,朱翊钧被宫女迎去安歇。


    李妃转身亦欲离去时,顾清稚忽然在背后唤住她。


    “圣母娘娘。”


    她又回首:“顾娘子还有何事么?”


    “臣妇欲斗胆恳求您。”顾清稚掀起裙角,倏然下拜。


    李妃眼中一惊,忙俯身扶她手搀起来:“娘子有甚话直言便可,何须行如此大礼。”


    看似纤弱的女子却强硬着不肯直身,李妃也难拽起她,目光中顾清稚埋首跪伏于地,声音圆润:“臣妇有一请求,生怕触怒圣母。”


    李妃无奈道:“我哪里会怪娘子,您但说无妨。”


    “臣妇请圣母毋以外子之名戒谕陛下。”素手交拜于额前,顾清稚诚挚道,“外子虽蒙恩位居首揆,亦是臣,而陛下是君,纵陛下才值冲龄之年,然君臣之礼始终不可废,否则纲常颠倒何益于社稷,望圣母纳之。”


    平日只要朱翊钧有所懈怠,李妃常搬出张居正以告诫,在她看来自是一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往往能够骇得朱翊钧生怕张先生会来责罚,于是在恐惧中收敛了行止。


    但李妃料想不到皇帝此刻的忌惮将引发如何恶果,那将是臣子的倾家之祸。


    果然,李妃沉下秀眉:“娘子不知,我亦是无计可施,皇帝时而脾气顽劣不守训教,只有张先生能教他消停些,若非实在无奈何,我哪里肯如此。”


    “圣母心中苦楚,臣妇皆明白。”顾清稚应道,一语挑动李妃心弦。


    缓缓抬首,她凝望李妃双眸:“主少国疑之时,圣母以弱质身躯肩挑先帝嘱托之重担,时有隐忧思虑,迫切盼望陛下独当大任承担重器,您方得以宽心撤帘还政于帝。只是陛下再幼也是君,自古儒家即讲究君臣尊卑上下之道,您以臣吓之,岂非将臣子置于不忠不义之地乎?您对外子的倚重信任,臣妇一家皆感激涕零,愈不敢居功自傲,外子更是整日惶恐惴惴,所思者唯虽殒身不足以报皇恩万一。”


    李妃沉默不答。


    垂目与身前女子对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下女子素白却坚定的脸孔。


    不知为何,她望着顾清稚忽而生了几分羡慕意,想她能自由出入民间门庭行她所悦之事,同是女子,自己余生却已困囿于这深宫之中。


    借着深沉夜色,李妃唇角不由苦涩挽起。


    “张先生与顾娘子能如此同心合意,实在教人欢喜。”她上前,复又握住顾清稚手腕,柔柔将她搀起,“我虽读书不多,可也不是那等壅蔽无知之辈,娘子一说,我便知晓了你们的难处,日后再不提便罢。只是娘子能为着张先生来当面进言,这份心我瞧着也感动,哪里会再教娘子为难。”


    闻言,心始稍宽,顾清稚又行一躬礼:“臣妇拜谢圣母,拜谢陛下,拜谢皇恩。”


    “快起身罢。”.


    趁着年节刚过,顾清稚操办了场家宴,专程宴请与张府素有往来的友人、门生以及家眷们。


    门生多为隆庆五年张居正所举进士,个个神态谦谨,前来作揖称“见过师母”。


    顾清稚皆笑应,座中忽见一暌违已久的面容,立即端了钧瓷杯盏迎上前去:“今日招待之酒可还勉强合王先生之意?”


    王世贞循声抬目,瞳孔定在她的脸上,忙撩袍起身一躬,亦展唇笑道:“多年未见顾娘子,顾娘子还是这般活泼。”


    “活泼不好么?”张居正蓦地开口。


    王世贞一愣,旋即失笑,向他指了指顾清稚:“太岳眼中顾娘子还能哪里不好?”


    那双清澈眼眸在她身上详视了片刻,旋即回道:“元美欲过问我之家事?”


    多年不见,此人还是这般嘴硬。


    王世贞勾唇,爽快将杯中玉醅一饮而尽,俄而放下瓷盏予了侍女再添,朝着顾清稚拱手:“前月王某入京时途经南直隶拜访了徐阁老,他老人家身体近来颇为康健,言笑奕奕,还托王某来向娘子带话,问娘子何时归去探视。”


    自退田风波,徐阶历了数年的颠簸动荡,终于在高拱罢去后始得太平时日,安心在乡里养老。其间多有门生故旧谒见,他接待时亦常向众人探问朝中动静,观阅邸报,对大事关注不减往日。


    顾清稚自然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其中多对平生最得意弟子张居正不吝夸赞,尤其是后者寄予他信中那句“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更令他击节称赏,连声言道自己老迈不堪只愿求田问舍,如若再见了这学生,该是怕应羞见张郎才气,和羞遁走了。


    但他晚年康泰是不假,却从未有过殷切盼自己回乡的言语表露。


    “外公真是如此说?”她试探着问王世贞。


    王世贞已近酡红的面上顿然露出大为受伤的神情,向后一仰:“王某还能谎报诓娘子不成?娘子宽心,王某乃正人君子,平生最不好信口胡诌。”


    顾清稚怀疑地瞥了他一眼。


    “……您还不爱信口胡诌?”


    “……顾娘子何以如此评价王某?”


    “王先生有前科。”


    “何为前科?”王世贞困惑。


    顾清稚眼瞳转了转,答:“您从前就爱编排人。”


    还爱造谣人风月故事。


    王世贞受伤神情更深,锁住眉头辩解:“做文章哪里能叫编排?王某又不是翰林院编史的修撰,何必要拘泥于所谓事实真相,若字字句句皆须按信史排列,只怕不仅讨不了阅者的喜爱,自己做了也徒然心闷,那做文章有甚意义?”


    他一面小口啜饮着佳酿,一面振振有词,顾清稚一时竟被他这通理论驳倒了,须臾也想不出反驳的言辞来。


    或许此即为明人笔记有趣处,虽观者心知其中必有许多添油加醋不实之语,然那股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亦令人神往。


    他浑然不觉对面女子心思已飘至不知何处,继续接过侍女斟满的瓷盏,往桌案上那盘盐焗酥鸡下箸。


    脑海掠过上月徐阶于家中接待自己场面,着实问了好些关于时局的政事,末了又摆手笑道不提也罢。


    又指着这位顾七娘少时临摹的一幅字,称赞其近年已大有长进,可惜自乞休以来,再未能得见亲孙一眼。


    王世贞如何不晓他意,当年他与严嵩有杀父之仇,自个儿又实在管不住那张嘴和那杆笔,多蒙徐阶一力维持,他才免遭严嵩报复。


    他心中自是感激,著书时对他人皆是有褒有贬,唯独对徐阶外貌品行政绩不惜誉美之词,又怎么会骗他外孙。


    “顾娘子不信王某。”他深感被冤枉,歪了歪脑袋,“看来王某就不该来贵府讨您嫌。”


    顾清稚忙抚平他伤痕:“我哪能不信您呢?听闻朝廷提了王先生湖广按察使,我恭喜王先生还来不及呢。”


    王世贞一闻此语陡然舒心不少,当即面露春风,视向张居正:“王某沉居下僚多年,幸蒙元辅拔擢之恩,王某必肝脑涂地恪尽职守,断然不教元辅失望。”


    张居正对嘉靖二十六年的那届同科进士皆相当眷顾,有意委之以重任,多有累年困顿者至此仕途终于平顺,为此朝野又有多人鼓噪不平。


    “王先生一口一个元辅相公,不说夫君,我听了都尚觉见外,那这样,”她拾起张居正的手,“我替夫君做个主张,王先生还是依原先旧例,唤他太岳罢。”


    顾清稚笑语,然心头忽而掠过感伤。


    日后亲故寥落,若是好友旧朋尽皆远去,她不敢再思他的心境会如何。


    望了眼庭中圆月,那抹清辉堪堪挂上疏桐梢头,满庭觥筹交错下却是难掩寂寞沙洲冷。


    “顾娘子!”女眷那桌又来唤她,她忙回到座中应酬,微笑又重回了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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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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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顾娘子也是南直隶人, 那可巧了,我有幸竟能和娘子是同乡。”唤她的是申时行妻子吴芸,鸦青色的乌发盘于脑后, 小脸白皙可人, 出身苏州名门, 谈吐亦是开朗而不乏知书达理。


    “吴娘子当着大家的面就和人家顾娘子攀起亲来了,就欺辱我等不是江南人, 我们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有女眷笑谑,一面争相来与顾清稚把盏, “娘子可不能只饮她吴娘子的酒, 也得卖我们个面子。”


    吴芸细致, 见顾清稚一盏接一盏下去,面颊上已悄然蔓上红晕,生怕她醉了不好说话, 忙去扯了她解围, 冲众人笑道:“明明是我先叫了顾娘子来, 诸位可不许和我抢。”


    言罢, 吴芸拽过顾清稚粉紫云锦褂子的衣袖,牵着她坐下, 语气热切:“拙夫常在家中感叹顾娘子待人用心, 常有家乡风味送来,我与拙夫故土之思都宽解了不少, 若非顾娘子, 旁人哪里能及得上您半分细心呢?”


    顾清稚为作应酬已是酒意醺然, 但终究尚算清醒, 听她如此说, 当即弯唇覆上她的臂膊, 道:“南人多不惯于背井离乡,闺中女子也皆舍不得远嫁,我想着吴娘子随时行一道客居京中必定会想家,就择了些苏州一带的小玩意儿和吃食,只要娘子喜欢,那我就高兴了。”


    吴芸眨了眨睫羽,立即应:“顾娘子明明都摸透了我心思,却还要这般谦虚,我猜呀,顾阿姊是在有意试探我呢,我要是说不喜欢,阿姊就会不高兴,但我要说喜欢了,阿姊又知道我是过于想家,这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


    坐于一旁的王锡爵妻子朱氏闻言,含着笑视向她:“咱们这群人里就属你嘴甜,莫在这耍滑取巧忘了正事,快把赠礼拿出予顾娘子罢。”


    “哪劳你提醒,我都记着呢。”吴芸摇手唤来侍女,耳语了数句,那侍女点头去了,俄而返回时手上捧了一束卷轴。


    吴芸接过,几个同为南直隶的娘子一道拥过来,七嘴八舌解释道:“这幅画是我们几个共同聘请苏州一画师所作,多少人求着都不一定能购得。我们猜着顾娘子您一定会喜欢,您可千万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顾清稚忙婉言推辞:“诸位娘子对我的一片冰心我都知晓,但这么贵重,我实在不敢收。”


    “哎!”吴芸道,“顾阿姊都不瞧一眼这画,连画师都不知是哪位,如何就先说不要了?您先看了再谢绝也不迟呀。”


    她眼神扫过,侍女会意,当即解去卷轴捆带将其展开,俄而一幅绢本图画映入众人眼帘。


    仆役取来一盏灯烛照明,顾清稚借着光细观,见其上青郁树林花丛间,亭台楼阁错落杂间,数位姿态婀娜的仕女或坐或立,皆是神态如生,明丽端雅。


    她不由心中一动,问道:“画师为何人?”


    吴芸抿唇:“猜到了阿姊会作如此问。”


    朱氏性情单纯,见她还在卖关子,主动上前解答:“此乃我们吴中的有名女画师仇珠所作,其父正是大画师仇英,皆言仇珠之画颇得其父真传,渲染工笔都擅,常以号杜陵内史落款,着实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吴芸樱唇一勾,沉下柳眉故作愠色,轻撇她手背:“你怎生将我话都抢去了,明明是我说顾阿姊若是知晓了画师身份,必定会喜爱这画,你倒占了我话头。”


    “可不是,当今世间女画师本就稀少,女子纵善画,往往也传不出深闺。昔日翰林陈沂之妻马闲卿娘子也精于山水白描,可惜每画后大多亲手裂之,说甚么此非妇人女子事也。然也怪不得她,不独画,女子诗文也难以于外界流传,皆是因世人固守偏见,认为男子无论在何处都要压上女子一头,如此一来却埋没了多少有才情的姑娘。”朱氏俏丽的面容露出不悦,以手抚膺,语气似是怨念。


    时人亦叹,丹青之在闺秀,多隐而弗彰。


    吴芸接话:“所以这仇珠实属幸运,其父并未打压她兴致所钟,反而将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女儿,于她及笄礼上赠了一枚寿山石刻的杜陵内史印章,自此仇珠以之为号,以作画为业,不独于苏州城,名声甚或已传至他方,尽皆称赞其为女画师之魁首。”


    朱氏遗憾,指腹抵着下颌呼出一口气:“可惜我竟无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否则留个名姓也好。”


    “你还是消停罢,若无天赋,再有心又有何用,这般女子统共能出几个。”吴芸与朱氏自幼相识,说话直来直去也不怕她恼,打趣罢,秀目又转向顾清稚,“阿姊已知这画来历,现在可喜欢了?”


    “我很喜爱。”顾清稚指尖滑过绢本上浓淡相宜的水彩,仿佛触到一名女子跃然跳动之心,灵魂于其上熠熠耀目,“多谢诸位娘子。”


    吴芸粲然露齿:“那娘子可愿收下?”


    “是我之荣幸。”顾清稚珍重地将卷轴收起,唤饶儿藏入阁中。


    “令正当真是外向性子,女宾那厢只闻得其调笑声,看来汝默只是瞧着温雅不作声,在家中自有闺房之乐。”张四维瞥一眼掩映于月色下的远处,侧首与申时行玩笑。


    申时行遥望去,果闻妻子银铃样笑声飘出,牵了牵唇:“内子惯于如此,教张侍郎见笑。”


    张四维以手支颐,并不打算放过他:“汝默羞了?”


    申时行面颊一绯,本就脸色白皙,这回更如玉璧上泛了一抹红,忙起身借斟酒掩去不自在:“张侍郎慢饮,时行醉了。“


    王锡爵见同乡被张四维三言两语拨得尴尬,插话道:“张侍郎也莫要贪杯,待会儿行酒令做诗时我等皆盼着张侍郎大展才气,孤篇压倒满座,若是醉得握不动笔,那我等可要失望而归了。”


    “张侍郎文名我等早有耳闻,还无缘得见侍郎当面挥毫,今日总算逮着时机,可否让我等一饱眼福?”几位文士一听要做诗,无不面露兴奋,快步蜂拥而至,一面不忘吩咐仆役捧了笔墨来。


    张四维文章书法皆闻名于当朝,见众人不约而同来追捧,眼中不由掠过几分自得,略微推辞几句便取过紫毫。


    “请汝默出一韵。”


    申时行信口道:“不必步韵了,侍郎就以那庭前松树为题罢。”


    张四维指腹抵住下颌思忖片刻,随即蘸墨落笔。


    不过少顷,已洋洋洒洒写就,书童传阅予众门生士子细览,无移时引得赞誉与抚掌四起,望向他的目光里也多有钦佩之色。


    女眷们见这厢热闹,亦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自座中走出:“让我等也来瞧瞧侍郎大人的文采。”


    “汝默,枉你还是状元,竟连张侍郎一半诗才也不及,平日一道交游也不好好向侍郎取取经。”吴芸轻轻敲了申时行一记,又凑近将这纸页予顾清稚端详,“顾阿姊是个有学识的,你来瞧瞧,张侍郎这诗做得是好还是不好?”


    “阿芸!”申时行蹙眉。


    吴芸不以为意,无意中抬眼一瞥,望见张四维面色倏然一滞,隐约觉出异样来。


    心头蓦地覆上不安,却见顾清稚笑眼盈盈,大大方方地念了出来:


    “羡尔亭亭偃盖姿,孤高宁是路旁枝。不逢栢竹谁为伴,及遇风霜世自知。樛幹盘云龙卧处,乔柯挂月鹤归时。徂徕未必能相胜,立马高吟有所思。”


    “好诗呀。”她放下手中宣纸搁于案上,走上前去,明眸里盛了汪清浅月光,“以松喻志,说道旁松树即便无人问津,依然沉静有力,自有一股不甘平庸与旷达豁然之气,这不正是侍郎的志向吗?”


    张四维视她。


    她时而语带讥讽,仿佛有意激他,时而又洒脱磊落不见龃龉,似乎那颗心本就敞亮清明,倒像是自己胸怀叵测,妄以己心度之了。


    “看来顾娘子一眼即知张侍郎诗中深意,可称为侍郎知己了。”王锡爵笑道。


    被申时行抛去一个眼色,立时又闭了口。


    张四维扯了扯唇:“张某何德何能。”


    “子维不用谦虚呀,您的才华是朝中公认的,理应多多展露才是,不然明珠蒙了尘,岂不是浪费您的满腹经纶?”


    “夫人这话岂不是教张某难堪?”张四维抬首迎向她双眸,“座中哪位不是饱读诗书学贯古今,皆只是未有闲暇动笔而已,否则锦绣文章不是信手拈来?夫人如此偏私,张某自问不敢当。”


    “我评诗皆是出于公心,从不凭交情刻意鼓吹,不信侍郎遍问满座公卿儒士,看看谁不说侍郎诗做得好?”顾清稚道。


    “娘子!”管家游公忽然过来,附于顾清稚耳边低语。


    “娘子,门外有个自称翁大立之子的男子闹事,相公正在与客宴饮,老奴先来请示您。”


    顾清稚皱眉:“翁大立?可是刑部的侍郎?”


    “正是,相公不日前将其贬黜迫他致仕,其子上门为父鸣不平。”


    “劳烦游公先行安抚,勿要让他闯入府中。”


    “是。”


    “娘子不知翁大立那桩事么?”吴芸耳尖,问道。


    顾清稚摇首:“这些时日忙,我竟一概不知。”


    “啊呀,娘子必须得知晓,我还是听汝默告诉我的。”吴芸招手唤来申时行,后者立即搁下酒盏走来,向顾清稚拱了拱手,“夫人有何事?”


    吴芸道:“方才翁大立儿子来闹事,汝默上回不是说错皆在翁大立身上,与元辅相公毫无干系么?这翁家脸皮竟能如此之厚,将怨气撒来阿姊家里了。”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忙追问:“可否将前因后果详细告知我?”


    “自然。”申时行作揖,娓娓而谈,“娘子可知翁大立乃前任刑部侍郎?”


    “这个我知。”


    “娘子可知是师相亲自将其贬斥,令其解职归田?”


    “我亦知,不过我想夫君必有其缘由。”


    张居正虽行事迅疾,不喜留人情面,然顾清稚知他从不会无故将人罢黜,这翁大立虽是治水功臣,于民间亦颇有声望,但既然被施以削职为民如此重罚,定不会冤枉了他。


    申时行颔首:“此事得从起因讲起。”


    原是隆庆末时,有名锦衣卫指挥叫周世臣,还是贵戚的苗裔。至他那一代时已接近败落,家贫无妻,独与一位名唤荷花儿的婢女居住。


    不幸有一日盗入其室,将周世臣杀害后趁夜潜逃。这时恰逢把总张国维来捕盗,当时只有荷花儿和一个男仆王奎在,张国维当即将二人逮至府衙,强称是二人因奸.情而将主人弑杀。


    此案上报给了刑部,刑部郎中潘志伊觉得大有疑点,出于谨慎不肯决断。然而时任刑部侍郎的翁大立见状,认定了是那婢女荷花儿杀害了主人,因急于立功,命令下僚速决,未经详细审查即将那荷花儿和王奎扭作杀人犯,竟从重除以凌迟之刑。


    其后真凶落网,荷花儿冤情浮出水面,一条年轻如花的生命竟就此葬送于官僚的急功近利之下,张居正得知大怒,指令刑部尚书“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饰,且首饰者尤不可逭”,严查本案怠于职守的有关官吏们。


    “彼时满朝官员皆为翁大立说情,言其毕竟是治水功臣造福过一方百姓,且已年迈,岂可因为几个小民的性命而受重罚。”申时行感叹,“唯独师相力排众议,坚持要严惩翁大立,顶着满朝压力尽罢其官,那翁大立之子自然不服,怕是日后朝中诽谤非议也难平息。”


    “夫君从来不是惧怕诽谤之人。”顾清稚道,“若他会为这些声音而胆怯,便不会为了莲花儿主持公道,得罪耆老宿臣,他觉得对的事,不计毁誉也会去做。”


    申时行望向她,见她那双杏眸在夜中愈发清透明亮,此刻如有溪流悄淌。


    “那娘子不会有踟蹰的时刻么?”他问。


    顾清稚回之以一个轻巧的笑容:“当然会咯,不过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初看到荷花儿案时我也惊讶过,矩阵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上位者不苟言笑,但会坚持为了一个在当时社会观念里性命微小的女子翻案,哪怕很多朝臣都反对,连李太后都说算了,我就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真正心怀百姓的人,是真的在为生民立命。


    ps:我可能会因为改革线写得有点慢,不能日更勿怪,但很想看你们的评论,因为我很需要反馈和建议。


    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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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行似是心有触动, 不由垂下首去,顾清稚眼瞧着未开口,这时却听前厅一阵骚动。


    庭前仆役侍女上前清出一片空位, 一众宾客皆立于侧旁, 似乎正翘首以盼着看好戏。


    “这是做甚?”顾清稚拦住身边经过的一小厮, 问道。


    小厮曲身,晃了晃手心捧着的刻花鸟兽花草纹瓷瓶:“娘子不知, 那群郎君们行完酒令,又玩罢一轮射覆, 都嚷着要寻新的乐子, 这不只好投壶为戏了?”


    话音未落, 女眷们来附和:“听闻顾娘子闺中时最擅投壶,那时无缘分一见,今日可否遂了我们的愿, 教我们眼界大开?”


    “师相听, 夫人们皆在劝娘子投壶, 师相可愿过去观望?”远处张居正与几位学生把盏, 不忘提起修《万历会计录》之事,才殷殷相嘱毕, 学生傅应祯指了指那灯火阑珊处, 引得张居正回眸望去。


    傅应祯曾被顾清稚评价名字好听,初擢进士任零陵知县时斩杀洞庭盗贼, 平当地叛乱, 又因出众政绩被她一通夸赞, 故此对她印象深刻。


    “居谦。”张居正唤过幼弟, “去看看你嫂嫂。”


    言罢又与一众翰林们示例《世宗实录》编撰事宜, 学士们亦听得全神贯注, 一刻也不敢神游天外,直将喧嚣宴席作了礼部官署公厅。


    张居谦早觉浑身不自在,甫闻这声吩咐如蒙大赦,立时跃起去了。


    不想,稍顷他又跑回,朝兄长耳语数声,众人便见张相公眉目一沉,道声失陪即撩袍离席。


    人群中顾清稚已是酒意上颊,只觉头晕目眩,奈何周围女客皆推她臂肘,鼓动道:“娘子快去呀,千万别教他张侍郎一人出风头,您可是女主人,必得挫挫客人的锐气。”


    几丈之外,张四维方才连中八箭投了个满贯,拂回卷起的衣袖,嘴边噙了抹笑立于下僚之间,众人自是恭维不已,皆言侍郎不独诗才拔群,就连投壶亦是神乎其技。


    张四维少年时过惯大家公子生活,对游艺之事如何不通晓,甚或还因骑马时不慎坠落而摔断了腿,休养了好一段时日,至今一到寒冬尚有后遗症。


    耳闻一众娘子们怂恿顾清稚上前,他也不阻,只抱臂候着她应答。


    “师娘醉了,暂且让我来勉力一试罢。”申时行见状,打量着顾清稚似有醉态,主动请缨。


    张四维蹙了蹙眉,瞥着他接过仆役递来的短箭,伫立于十步之外,曲臂一扬,却是掷偏。


    立于壶旁的小童难堪摊手,尴尬道:“申郎君可否看准些,您刚险些砸小奴脚上去了!”


    众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申侍郎一眼即知是江南郎君,那边想是不爱投壶,这手势生疏到一定境界了,竟连我等也不如,或许您家乡自有其他乐子罢。”


    见申时行一声不吭,耳垂红得似要滴血,娘子们笑得愈发厉害,纷纷以扇捂唇大乐。


    “想不到圣上钦点的状元也有与我等不相上下之时。”


    “可不是,申郎君为金榜题名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能样样都会呢。”


    申时行被你一言我一语嘲得赧颜,微倾下首,抱拳喏喏:“时行献丑,让列位见笑了。”


    “汝默不必逞强。”张四维低道,目光投向人群,“总有人是个中高手。”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背手踱出,朗声笑道:“许久不露一手,这技艺怕是有些生疏,还望大家口下留情,莫教王某下不来台。”


    众人抬眼望去,见是王世贞挽袖跃跃欲试,不禁会心一笑:“王先生素来风流,这名声我等谁人不知,您就连礼乐射御皆无不精通,这投壶哪里能难得倒您呢,您一来,我们可不敢再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也不一定,列位莫要将我捧杀,到时候投不中可怨不了王某。”王世贞挑了挑眉,小童忙奉上短箭,他略略屏息,凝神后两手轻巧一掷,即入了个双贯耳。


    众人顿而齐声喝彩:“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刚好能同张侍郎打个擂台。”


    张四维躬身:“晚辈不敢与王先生争竞,今日这局,算是王先生赢了。”


    “哪里哪里。”王世贞哎了声,“王某一介小吏,哪敢越过朝廷大员前头忝居第一,这毕竟还是侍郎大人胜过王某一筹,折在您手里,王某输得心服口服。”


    二人你谦我让间,有娘子从旁谑笑:“两位郎君皆是技艺超群,如今就算比试来比试去也分不出胜负,我看倒不如叫顾娘子上,她一来若是拔得了头筹,这第一不就无甚悬念了么?”


    顾清稚只觉头脑昏沉沉,想着暂且应个景也无妨,才欲上前时,骤然听得张居正声音:“七娘。”


    “嗯?”她回首疑惑望他。


    众人忙退后一步行了躬礼,只见他面色冷然,语气中情绪难辨,唤其妻子:“敬修醒了。”


    “小修不是睡下了么?”


    “适才在哭闹。”


    她虽是醉醺醺,脑内不甚清明,但要紧事还是挂念着,见她匆匆拨开人群而去,张居正深深视了申时行一眼,颇有斥责为何不看顾好你师娘的意味。


    申时行讪讪,自觉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低眉避过老师目光,再抬眸时,张居正却已离去。


    “了不得,相公似乎作恼了。”有人后知后觉,掌心一拍。


    “这又是为何?”


    那人懊悔跌足,指责道:“皆是汝等一味好事,顾娘子分明已醉得厉害,偏要人家投壶与你们看,这教相公如何不恼?”.


    然而张居正的愠意在瞥见妻子摇摇晃晃身形后即刻褪去大半,伸手扶住她腰侧,蹙起眉心:“喝醉了还不好好躺着?”


    顾清稚浑然不觉,只满院寻敬修:“小修呢?”


    “睡下了。”


    她蓦地杏眸瞪大:“不是在哭闹?”


    “哭累了,便睡了。”


    “你还欲做甚?”见她仍不肯消停,张居正不由出声呵她。


    顾清稚揉了揉眼:“我睡觉去呀。”


    他松口气,软下语调:“我送你回卧房。”


    然而回了卧房还是不安稳,她脱去外面罩着的衫裙,只剩了件中衣,仍不肯乖乖裹进被衾。


    “太岳。”她半倚着榻,突然唤。


    “嗯。”他下意识应。


    “江陵。”


    “嗯。”


    “伯端。”


    “……嗯。”


    “白圭。”


    “……嗯?”他终于觉出不对,诧异视她。


    “你哪来这许多名字?”顾清稚近似胡搅蛮缠了,嘴里含混不清道。


    张居正无奈,却不与醉鬼计较,回道:“有些是长辈所取,有些是他人称呼,又非出于我,我又如何知晓?”


    “我记不清这许多名字,那我究竟叫你甚么?”


    张居正失笑,眉梢略舒:“随七娘心意。”


    反正明日也记不得了。


    她忽然展唇,指尖抵他唇畔:“夫君笑起来真好看。”


    张居正捉住她手,倾身过来替她掖好被角,呼吸交汇的一瞬间,倏地上唇教她一咬。


    心跳顿漏,他与她迷蒙杏目交接,几欲陷入这片朦胧月色之中。


    须臾,又反应过来甚么,微微退后。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顾清稚却不肯放过他,仍自榻上支起身子,伸臂搂住他双肩,他唇不知该落往何处,只得拂过她耳侧、脸颊,最后吻向她的脖颈。


    “睡罢。”张居正难得面露温柔,安抚道。


    本以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开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


    “何事?”


    “《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贞写的?”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我如何知晓,你有疑问自去问他便是。”


    闻言顾清稚真掀开被子起身。


    “又做甚?”


    顾清稚眨眨眼,无辜道:“我要去问他呀,不然我睡不着。”


    张居正失语,抬手将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机会,眼下宾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归家,待明后日去他家拜访时再问不迟。”


    “唔。”顾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觉着他所言甚是,这回终于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过脑袋,“那我明日便去。”


    “好,我替你拟帖。”


    才言罢,就闻她均匀的呼吸声一阵阵拂来,他不禁弯起唇角,离榻而去.


    醒来时,月已至中庭,柔柔洗过梧桐树梢,透过绿叶缝隙洒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静。


    顾清稚睁开睡眼,脑侧还有些闷痛,记忆中恍惚浮起昨日残影,身旁软枕却是空空荡荡。


    她披衣下榻,揉按着额头寻至卧房隔壁书房处,却见一盏烛火犹亮,然而里头空无一人。


    再四处扫视时,他仍不见踪影,唯有一封墨痕未干的奏疏搁放于案上。


    顾清稚心弦一颤,被那股好奇心驱使走近细观,见是《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臣等窃闻尧之命舜曰,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皋陶之论治曰,率作兴事,钦哉,屡省乃成。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若询事而不考其终,兴事而不加屡省,上无综核之明,人怀苟且之念,虽使尧舜为君,禹皋为佐,恐亦难以底绩而有成也。”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脑海尚且不甚清醒间,她蓦然想起这句。


    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传后世的考成法。


    而承载着这著名条令的题本,此刻就静卧于案间。


    “七娘醒了?”顾清稚兀自对着它发怔,试图从已经有些斑驳的印象中努力回忆有关的细节,他已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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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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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入得屋门, 顾清稚脸上立时笑逐颜开,并不加以掩饰那股欣悦,张开双臂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


    “怎么了?”张居正心绪教她撩拨得大乱, 下意识拥她入怀, 手臂不觉用力将她腰间箍得更紧, 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轻问。


    “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顾清稚双眸如炽, 亦将他盯得心底一热,“盖天下之事, 不难于立法, 而难于法之必行, 这句话太好了。”


    “你认为好在哪儿?”张居正不由得牵唇。


    自任辅臣,身边即不缺美言颂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 然唯独爱听她蜜语, 也或许是顾清稚自有一种将假大空说成真心话的本事。


    她歪过脑袋, 似在思索, 须臾即扬起笑脸:“太岳看透律法的本质,昔日商鞅为变法强秦, 于咸阳立木为信, 为的就是让他的秦法得到百姓与官吏共同的切实施行。古往今来律令条目繁于秋荼,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 不就是因为缺乏强有力的体系与工具去推动实施吗?故而我觉着太岳奏疏中那句话切中旨意, 因为若无足够的动力去推行, 连充当监督与实践作用的官僚们都是一味腐败难以成事, 那么即便立法再完善, 再科学, 亦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认真地倾听着,一面颔首,任凭心底散发的满足感溢满全身。


    她说罢,禁不住埋首入他怀中,兴奋道:“所以我才高兴,因我的夫君是个天才。”


    她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对他的赞赏,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与那些士子们对他的敬仰不同,她的爱是如此明显而直白,坦诚到他恨不能将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倾吐,好抚平她眸底时而泛出的不安。


    顾清稚踮脚吻过他眼眉,张居正只觉如有一团火肆意在脸孔上蔓延,炙得面色一片滚烫,意识将欲涣散的那一瞬,顾清稚又立稳身形后退数步,将那折题本揽来。


    “夫君可否把其中内容简化了与我讲讲,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面铜镜,照得他喉咙一窒,满心里只留将毕生所学悉数告知于她的欲望。


    他静下心来,自案上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面在纸页上写画,沉隽眉目视向顾清稚:“简要说来,此道奏疏统共四项,第一,即为稽核的内容,书明要求复勘、议处、催督查核的事项,特别是关于钱粮及其他紧要之事。其二乃关于稽核的依据,我要求各衙门置备三本账簿,一本作为底册,记载对于皇帝批复的章奏,酌量道里远近、事情缓急,以此定立完成的期限,而另外两本作为附簿,记载紧关略节和原定程期,一本送各科备注,一本送内阁查考。”


    “稍等。”顾清稚蹙眉,细细咀嚼其中每个字眼,揉了揉额间,“这账簿可有定期查看的时限?”


    张居正待她回过神,方继续详细道来:“这便是我上疏的第三条,也即稽查之时间与方式,每隔三旬各科需依据账本进行核查,实行罢一件方能注销一件,每半年各科要对应完却未完的事项进行通查,并提出处理之意见。”


    “那最后一条我明白了。”


    “甚么?”张居正微笑,“你来说说看。”


    顾清稚再将那题本展开研究再三,又沉思了半晌,似有些为难。


    张居正看出她犹豫,停了手中紫毫:“你直言便是。”


    顾清稚伫立着,定定凝视他。


    他恐她会因顾忌自己的心情而收敛,立即宽解她:“你固然常能左右我情绪,但于政事上,你知我向来尊重你意见,你所言我无有不听。”


    顾清稚直接避重就轻,逮住前半句反问,“我如何左右了?”


    “……”张居正只关注后半句,“我言你意见我皆听从,故你可以说了么?”


    “……”


    话只说半句可不是好习惯。


    顾清稚悻悻地想,俄而正色道:“那我要说的话可千万不能让外人听了去,独太岳可以。”


    他朝窗扉外视了一眼,唯有庭中梧桐萧萧作响,并几丛修竹绿叶投出浅淡疏影,寂静得恍如天地间只有这明灭灯花下的两人。


    “你说罢。”


    顾清稚方道:“我猜太岳用心良苦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将稽查章奏的大权收拢进内阁手里。虽说奏疏里明文规定的是六部对各抚按官、六科对六部的监督,其实说到底,这是为了太岳一人能自上而下掌握所有的监察权。太岳欲通过控制六科以钳制各级衙门府署,让内阁,也即太岳成为大明名副其实之权力中枢,如此才能教法令朝下而夕奉行。”


    温言时,他锁住她清亮瞳孔,那里沉静如水,此刻正毫不避讳地道出他的心志。


    那是不为世人所容,无疑将受天下士大夫与儒生,甚或百姓们唾骂的心志。


    她又如何不知,有明一代之内阁大学士均为参赞辅弼,所掌不过虚职而已,而张居正这番举动无异于明白宣告世人,他欲独揽大明权柄,天下政令将出于他一身。


    他会成为传统儒家伦理教化下的士子们最不容的那一类。


    顾清稚已语罢有顷,他却仍未开口,她便也缄默不语,陪他将这深夜光阴耗过。


    良久,他嘴唇启阖数次,终于艰难出声:“……七娘。”


    “嗯。”


    她仰首望入他眼中。


    这双眸子其间挣扎、矛盾乃至惶恐皆有,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会唾弃我么?”


    “为何?”


    “已有人斥我为权奸。”


    “……”


    顾清稚笑了。


    “怎么会呢?”她轻轻摇首,“我只会担忧你。”


    瞧出他的困惑,她挽紧他手臂,温声道:“因为那样我的太岳会很累……天下事皆要担在你一人的肩上,我见了会心疼。”


    “抱歉,你不必……”


    “太岳。”她打断他的愧意。


    复又伸出手去,悄然扣住他的掌间,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么?”


    张居正望着她,点头。


    顾清稚含笑道:“太岳无须愧疚,我们本就是同命连枝,就像我的心正在为你而跳呀。”


    他视她面容许久,喉头不由滚动,停了数息才道:“我明日即将此疏上呈陛下,你可还有何建议修正么?”


    他向她现出的是一副诚挚求教的神情与姿态,顾清稚手指抵着鼻尖,直至沁出微红。


    “那我可就说了。”


    他握着笔,只候着她开口便记下:“不急,你慢思。”


    “这考成法靠的是六部和地方官的全力配合,但又不好给予他们过大的权力。”顾清稚道,“那太岳就得给六科的给事中们多开些纠劾言路才行。“


    “七娘继续讲。”


    “我设想过,考成法主要是以各官吏的征赋情况作为考察官吏称职与否的首要标准,故此在执行时难免会出现官吏加逼小民之举。这幕情景,太岳可觉得似曾相识?”


    “此即为我之忧虑。”


    顾清稚知他晓自己意,接着侃侃而谈:“宋时荆公推行青苗法原意是好,奈何多有地方官吏为完成分派额量,催逼百姓借贷之行径,因而若有官僚不体恤子民之苦,强行征收赋税而将百姓推至深渊,或可鼓励给事中纠劾此不法举止,但又要防他们风闻弹事,反倒妨碍了太岳本意,如此,得上疏皇帝下道诏令对弹劾不实有所惩治。“


    张居正落笔,而后复问:“可还有么?”


    “夜深了。”顾清稚视着他,眼眸微眯。


    他这才反应过来,搁笔,俯身吹灭了烛火:“是该睡了,你先回卧房罢。”


    顾清稚望他犹然对着那道奏疏发怔,生怕他一时兴起又续灯改至清晨,由于前车之鉴太多,当即软下声音,上前抱他肩膀晃了晃:“夫君还欠我一样东西。”


    “甚么?”他隐约觉出不是什么正经物事。


    “我昨日睡前,你一直未吻我。”顾清稚耷下脑袋,“可否还回来。”


    “你不是醉了么?”他愕然。


    “我清醒了也没见你认账呀,你这不是……”


    语未落,唇齿即被噙住。


    余下的话音皆被吞回喉间,换作绵密细碎的呼吸,伴着天外弯月下的竹叶露水摇摇欲坠.


    “所以七娘专程来敝府就是为了这事儿?”王世贞大惊失色,身旁来替顾清稚斟茶的妻子魏氏更是素腕一抖,那热水险些泼到手上。


    “这……”魏氏是名门淑女,平生哪见过这等问法,又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忍不住亦侧眼觑向丈夫等着他回答。


    “魏姐姐小心。”顾清稚忙取过帕子替她擦拭桌案上的水滴,又接过泛出缕缕白烟的紫砂壶,自个儿倒往茶盏中,一面不忘厚颜回答王世贞的惊问,无动于衷道,“王先生猜对了。”


    王世贞面颊抽了抽,从鼻中呼出一声笑:“王某若是告诉了徐阁老,七娘猜猜,他会言些甚么呢?”


    顾清稚皱眉:“您就直说罢,那兰陵笑笑生是不是您笔名,您只管说是或不是便了。”


    王世贞自躺椅中后仰,闭了闭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即便不是,西门庆也变不成东门庆,潘金莲也改不了潘银莲。”


    魏氏早已习惯丈夫这般颠三倒四,只是怕顾清稚不悦,忙来宽慰:“拙夫一贯如此,顾娘子莫要怪罪,你也不是不知他这人。”


    果然不能指望文人正常说话。


    顾清稚摇摇头,忽觉鼻子发痒,垂首捂唇打了个喷嚏。


    “看来果真有人在说七娘。”王世贞抚掌大笑,“我猜——是徐阁老在千里之外遥听得七娘发言,在那隔空批判你呢!”——


    参考文献:


    陈国平《张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新论》,载《中国法学》。


    段颖惠《六科给事中与张居正改革探讨》,载《江苏科技大学学报》。


    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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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贞只猜中了一半。


    彼时徐阶是提及了他外孙女, 虽然谈的是他的外孙女婿。


    江南春三月,烟雨绕堤柳。


    檐下梁间拂过双双燕,呢喃软语满盈杏花桃李, 田埂外远山连绵, 白蒙蒙雾气遮掩了半边青黛。


    “阁老, 日中食您想用些甚么?”管家徐阿四见徐阶对着自家鱼塘钓了一上午,嘴唇嗫嚅了几番不敢打扰, 一打眼瞅着日头逐渐移往正中,终是忍耐不住, 出声打断了徐阶的静思。


    被蓦地一叫, 徐阶如梦初醒, 又恐将快要上钩的小鱼惊跑,睁了睁半眯的眼,压低嗓音吩咐:“昨日剩的那半只鸡还未食完, 搁竹蒸笼里头热一热罢, 其余的添两道时蔬, 炒个荠菜煸猪肉条, 夫人爱食。”


    徐阿四刚想应是,一旁给他打下手穿鱼饵的徐元颢听了, 倏地抬起首, 不满插话:“那鸡都快食了旬日了!祖父真不怕馊了?”


    “嫌寒酸,自去寻你爹用饭, 莫来蹭老夫的吃还挑三拣四。”徐阶睨他, 直将徐元颢瞥得缩回脖子, 喏喏道:“方才不过是发个牢骚, 您老人家和小孩子计较甚么。”


    他复探头张望一眼, 道:“祖父这半日可有钓着?便是条鲢鳙也好呀, 那咱们也不用逮着那只鸡薅了。”


    “……”若钓着了还能吃那只鸡?


    这回反客为主了,徐阶默然,顿觉在孙儿跟前大失颜面,半晌不答只装城府莫测。


    “徐老师!”一老一小正相顾无言,不远处田垄间飘来一道浑厚男声。


    那人甫一至,即拱手弯腰:“春芳拜见老师。”


    又转向徐元颢:“见过徐小郎君。”


    徐元颢当即咧嘴笑起来,忙双手平举于前,屈身给李春芳行躬礼:“不敢不敢,元颢拜见李阁老。”


    徐阶悠悠视着他惶恐中带着点自得的神情:“小子还知些礼数。”


    冷笑罢,又满面笑容迎向李春芳:“今日哪阵风将子实吹来了我松江?”


    李春芳提了提手中两尾鱼,笑道:“学生老家离松江统共一日不到车路,整日待府里也腻味,想着倒不如来拜访老师,顺道沿路瞧瞧江南春景,刚有农夫道旁叫卖松江鲈鱼,春芳不好空手,早闻此乃天下绝味,便购了两尾给老师充作日中食。”


    徐元颢忙过来接了这串尚还活蹦乱跳的鱼,心想:得,早知有现成的,老爷子还白忙活个甚么。


    李春芳见他举止殷勤,又打量着这年轻人虽是身形不高,继承了徐家人的传统,但光看脸孔生得着实绮年玉貌,不由向徐阶夸他:“令孙长相不凡,为人还孝顺恭谨,有这般子孙侍奉在旁,老师这日子过着也舒心哪。”


    徐阶嫌弃地瞥了眼捂嘴偷乐的元颢,呼了口浊气:“绣花枕头一包草,相貌长得再好有何用,脑袋空空,半点功名也考不取,着实丢我徐家这脸。”


    “哎。”李春芳道,“功名这事急不得,学生看令孙是寒窗苦读多年厚积薄发,指不定下一科名列前茅,直接教老师刮目相看。”


    徐元颢忍不住投去一道感激目光。


    徐阶哼了声,手里仍攥着那支鱼竿:“你们皆被他这张面孔蒙了,老夫见着他就堵心。”


    李春芳素知他嘴硬心软,又饶有兴致地端详元颢,低声问:“可成家了不曾?”


    徐元颢大窘:“……不曾。”


    徐阶扬声:“多大了?”


    元颢小声:“还没到而立呢。”末了,拉了个人来垫背:“居谦不也没成家?”


    “居谦是哪位郎君?”李春芳不识,奇道。


    “姊夫的四弟,张居谦。”


    “原是太岳的弟弟。”李春芳若有所思颔首,“估摸着太岳也无暇管幼弟家事。”


    他望向徐阶:“学生近观邸报,闻得张太岳为改姑息之治,上疏陛下以诏敕之名颁了考成法,对原部、院、寺、司中的各级官员大贬大斥亦或大升调,此事老师必也有耳闻。”


    徐阶捋须:“早有多人与老夫诉苦矣。言太岳扬人如掖,摧人如掷,天下从风而靡,比之从前严嵩专权更甚。老夫听了皆一笑了之,告知老夫又无甚用处,自个儿勤勉用事为官上心些,省得被言官纠劾,他张太岳还能无故贬斥你不成。”


    李春芳听着徐阶话音似是赞成,不禁感叹:“春芳忝为老师门生,首辅位上庸碌无为,辜负了黔首君恩和老师殷切期望,幸而张太岳为相勇于任事,学生愈发觉着那道辞呈上晚了。”


    “子实不可妄自菲薄。”徐阶视他,拈起胡须上飞来的小虫,轻弹开,“子实为相也有你的好处,臣下皆是如沐春风,满朝谁不赞誉你李相公忠厚笃实,居中持重,有长者之范?只是他张太岳自有他所选的路子,道不同而已,所谋者不皆是为了社稷国家?”


    李春芳额间沁汗,赧然道:“学生哪里担得起,所求者不过为了内外和睦,朝野太平无事,全当作是学生的一点发心。”


    “故此子实亦可称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阶扔下钓竿,扶起膝盖直身,“老夫是不掺和了,只愿做个乡野闲夫,坐这田垄上回想旧事过往,几十年前入仕时哪里想得到有今日。”


    近来他独坐乡间树阴下,聆听野风掠过禾叶沙沙作响,常会忆起故人张璁,夏言甚至严嵩。


    想起那文渊阁的方寸天地里,帝国多少风起云涌在其间粉墨铺陈,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无力阻滞大明这轮暮日垂垂西沉的颓势。


    “你叛我。”彼时位高权重的首辅张璁怒目而视。


    “叛生于附。”初出茅庐的徐阶平静与他对望,“而我从未依附过你。”


    他因此被贬外放,为少年意气付出了代价。


    过去他以为那是士子出于公义的抗争,时至近来,他忽然意识到,那时的张璁或许更为绝望。


    因嘉靖的恩宠,张璁得以平步青云跃为首辅,然这上位之路并不光彩——嘉靖为其父尊号之事与杨廷和等人为首的老臣爆发了激烈冲突,最后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张璁因主动迎合圣意博得嘉靖欢心,自此权柄在握,万人之上。


    张璁因而被视作儒家异类,天下士子眼中的谗佞之臣,但他毕竟有颗丹心,也有足够强硬的手腕,为改弦更张挽救这疲惫喘息的帝国,他决意力排众议开始推行一条鞭法。


    个中阻碍与沸沸扬扬的争议充斥朝野,徐阶无法设身处地领会张璁彼时所思,但如今张居正的心境,他又能因师生之谊略微感知一二。


    不过这又有何用。


    “老师?”李春芳见他愣怔,出声唤醒他。


    徐阶回过神,自嘲地笑笑,俯身收拾一应钓鱼用具,另两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听得他轻松口吻:“春芳可愿留下用日中食?府里那新厨子乃老妻亲自选用,烹鱼技艺自不必说,断然不会教你送来的那鲈鱼白糟蹋去。”


    李春芳抚掌:“老师盛情,学生却之不恭,只是学生本欲亲自下膳房为老师做羹,唯恐老师嫌弃。”


    “子实消停罢,你这孝心且待留着回去对着高堂献去,老夫可不敢越俎代庖,喝着子实的鱼汤,心里头这愧疚都足够教老夫饱腹了。”


    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远处有几位扛着锄头的农夫路过,闻得这边谈笑风生,细看除去那位年纪轻的,其余二人皆是身披蓑衣,头戴葛巾,然气质俱是温润不俗,不由低首问向身旁人:“那两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着不像农户。”


    旁人应道:“你竟不识?那是嘉靖隆庆朝两位相公啊。”


    “相公?”说话者不信,”那等人出门不该前呼后拥仆役如云地簇着,怎会这般随意出没于田间?还能教我等碰见?”


    “怎么不能?”旁人笑,“那个头矮些的乃徐华亭相公,另一位高些的乃李石麓相公,两位首辅大人的名号,你再无知也总该听得罢?”


    说话者不由大骇,复回首望了眼,然而人已走远不知往何处去,只余一行白鹭扑簌簌飞过清波,拂过水纹阵阵.


    京城。


    “大夫只须坐于此处静候,到时自有病人前来,您一一望闻问切开药便了。”掌柜亲自为顾清稚端了一壶茶来,又递上布巾、金银针、疝气托等物,却见她将榉木箱提放于桌案,道:“大伯不必费心,我这都携来了。”


    掌柜手背拭汗,虽是阳春三月仍觉遍体生热,脸上挂一捧热情笑容:“那顾大夫请自便,只须您坐诊这旬,待原先的大夫探亲归来便可歇息了。”


    前日里顾清稚路过徐家在京中开的药堂时被掌柜拦住,面露为难之色,叹气道原先堂里坐诊的大夫思乡心切,心血来潮非得回去探望亲人,掌柜哪敢拦住人孝子,只是这样一来赖以招揽生意的招牌走了,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大夫顶替。


    正苦恼之际,店中伙计一拍脑袋,当即献策分忧:“掌柜您贵人多忘事,咱们主人家外孙不是女医么?何不请她过来?”


    “你有几个脑袋!”掌柜呵斥,“哪里敢叫主家小姐过来,你赚的这几个铜板还要不要?”


    伙计挠了挠被拍的后脑勺,小声嘀咕:“那总比咱生意招不来要好罢,眼见着对家新药铺成了业,咱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掌柜顿时如临大敌,那两家药铺自装潢以来便有如疥癞贴他脑门上,近来做的都是账簿全红的噩梦,经伙计一提醒,他又开始思量将人阁老爱孙唤来做劳工的可行性。


    “掌柜的,咱们这姑娘可是宫里都传召的女医,那本事不必说,咱们将这名头传出去,那两家生药铺还如何是我们对手?”伙计见掌柜面色似有松动,继续怂恿,“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掌柜!”


    “唔。”掌柜摸着下颌,“那也得求着她同意。”


    于是顾清稚刚路过徐氏药堂门外,即被一行人拖住:“姑娘!”


    出乎掌柜及伙计的意料,他们并未怎么死乞白赖地请,顾大夫一听她不来徐家药堂就要倒闭,立即爽快答应,但只有一条件:只给妇孺瞧病,其余人等勿来搅扰。


    “恕我只对妇人儿科疾病上手,其余的着实看不来。”顾清稚表示歉意。


    掌柜哪里敢提旁的要求,再者让人一姑娘家抛头露面和一群汉子大眼对小眼实在有损风化,略一思忖,立时点头应承:“说的是说的是。”.


    “顾大夫您看,我这病还有救吗?”妇人抹泪,抽噎声满堂皆闻。


    “劳烦娘子伸出手腕搁于这方脉枕。”


    妇人睁大眼睛:“哪只手?”


    “皆可。”


    妇人依言。


    “这位娘子,我说的是脉枕,您莫放熏蒸器上呀。”


    “这是做何用的?”


    “可熏蒸您的耳鼻。”


    “那这是甚么?”


    “这是药碾子,捣药用的。”


    “这呢?”


    “洗眼杯。”


    “那这……”


    “娘子,您回头瞧瞧后面。”顾清稚温和打断。


    妇人依言。


    转身望去,见一条长龙已然排至对面铺行,扯了扯唇,千呼万唤下终于肯将玉手搁放于脉枕。


    眼睁睁看着面前女子眉梢蹙起,妇人顿然大惊,小心翼翼察看其眼中深意,提心吊胆问:“大夫……我尚有几年可活?”


    顾清稚深深视她:“……娘子无事的话,可寻些活计做。”


    “大夫这是何意?”


    后面人早已不耐烦,高声插话:“便是你无病呻吟,没事找事。”


    妇人悻悻折返而去,可惜随后而来的人比之亦不差分毫。


    “姑娘——”老妪甫坐下,即声泪俱落哭诉,“我家教邻居占去了四只夜壶。”


    顾清稚保持微笑不变,伸出手指向她昏花老眼示意:“阿婆能看到那巷子口么?”


    “能瞧见。”


    她继续微笑:“目下需劳烦阿婆沿街西行出那巷子口,再走过两座市坊,最后于长安右门外北转,那儿有只登闻鼓,您只消敲三下,皇帝陛下即能亲自来为您做主拿回这四只夜壶。”——


    看《明朝那些事儿》第一次读到年轻徐老师,那句“我从未依附你”应该是徐老师出场高光,在我眼里是这册的隐藏一号男主,别的人物描写都忘了就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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