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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远处那彪人马来得极快, 一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近前,路只是寻常的黄土道?路,快马一踏, 卷起半天烟尘, 苏樱转过脸咳了下, 裴羁立刻回?身关窗, 轻声道:“先关一会儿, 等?灰土下去了再说。”


    窗户合上的瞬间, 苏樱看见冲在最前面领头的青年?,玄色胡服骑装, 腰束蹀躞带, 挎着七宝刀, 修眉俊目, 英气勃勃,开口时,一把低沉沙哑, 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结果一走就是两个月, 看来是逍遥自在, 乐不思蜀了呢。”


    裴羁淡淡道:“节度使派将军来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 我就不能来了吗?”青年?笑了下, “我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个监军副使过来, 三郎君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朝廷为了知悉各藩镇动向, 约束节度使行为, 在各藩镇设置监军一职,通常由宦官担任, 直接听命于皇帝。监军与节度使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那些势力较弱的藩镇,节度使通常要避让监军三分,但?魏博这?样节度使势大的藩镇,监军长久以来只是摆设。这?些天裴羁全副心思都在苏樱身上,此事却不曾听说过,便道?:“不曾。”


    “听说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很得王钦欢心。”青年?道?。


    两人说着话,催马往前面去了,边上阿周蹙着眉,带着忧愁:“小娘子,你说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才想起苏樱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仪的意思?心下伤感着,果然听见苏樱道?:“我也不知道?。”


    阿周叹一口气,翻来覆去想着方才杜若仪的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可她,不就是苏樱吗?


    却突然听见苏樱问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时想不起来她问的是那句。


    “就是窦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说的话,”苏樱看着她,“他说,‘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吓了一跳,再没想到她竟然听见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苏樱低了头,长睫毛扑闪着,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阿周一下子心疼起来,连忙搂住她,柔声安慰:“小娘子快别这?么说,裴郎君请了那么多大夫给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还要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别胡思乱想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在她怀里抬头,固执的神?色。


    这?一刹那,恍惚竟有从前苏樱的模样,阿周心里难过,长叹一声:“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乱说。”


    车里有片刻静默,阿周心里翻来覆去,回?忆着窦玄的模样,又忍不住去看苏樱,她忽地抬头:“窦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为什么让他看上面的图案?”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说那图案出自崔瑾之手?,”苏樱追问着,“崔瑾是谁?”


    “是小娘子过世的母亲。”阿周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小娘子别问了,有许多事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听周姨一句劝,以后不要再跟窦郎君来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说了要娶你,那就肯定?会娶,你再跟别的男人来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兴。”


    嘴里这?么说着,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裴羁说了娶,可杜若仪坚持不准娶,裴羁能自己做主?吗?还有杜若仪那句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大道?上。


    杜若仪待那青年?打马离开,这?才追上裴羁:“那人是谁?”


    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田昱的儿子,但?田昱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前几年?在兵乱中被杀,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儿子?


    “田大娘子,田午。”裴羁目送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话,那位新?任监军副使还没到任就先给牙兵送了重礼,只怕是来者不善。


    魏博牙兵骄横噬主?,与田昱矛盾已深,王钦在这?时候派来一个倾向于牙兵的节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怎么,竟是个女?子?”杜若仪吃了一惊,田午从头到脚半点脂粉气也无,她丝毫不曾看出来是个女?子,“怎么那副打扮?”


    “田大娘自幼便跟随乃父南征北战,习惯以男装示人。”裴羁道?。


    他到魏博之前,也不曾听说过田午其人,到了才发现田昱建下的许多武功,其中都有田午的影子,只不过她是女?子,便是有功绩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来领,都只算在田昱头上,是以外界极少有人知道?田昱还有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女?儿。


    “这?,”杜若仪皱眉,心想到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藩镇之中,难不成还有个花木兰?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方才我说的,你想好了吗?”


    裴羁顿了顿,在马背上躬身:“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杜若仪的意思是想趁着苏樱失忆,给她捏造一个假身份,改头换面,与他成亲。


    固然是条省事的路子,也能避开继兄妹的人伦大防,但?,一旦改换身份,就需要割舍属于苏樱的一切,哪怕祭拜父母都得偷偷摸摸,她那样依恋过世的父亲,醒来时口口声声想要父亲,他又怎么能让她受这?个委屈?“儿子要娶的是苏樱,也只能是苏樱。”


    “你!”杜若仪勃然大怒,“我已经一再退让,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儿子知罪。”裴羁躬身再拜,“我既要娶她,那就必然是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决不会让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承认。”


    杜若仪见他嘴里说着知罪,神?色却坦坦荡荡,丝毫不曾有愧悔的意思,他竟如?此执迷!一时间急火攻心,半晌才道?:“既如?此,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桩婚事我绝不会同?意,你若一意孤行,从此也不要叫我母亲,母子之情,从此断绝!”


    拍马离开,余光瞥见裴羁停在原地目送,竟连追赶挽回?的意思都没有,杜若仪心中气苦。他不要前程也就罢了,但?裴则怎么办?裴道?纯已经成了笑柄,如?今兄长又走了老路,今后在郡王府可如?何立足?


    催马回?到队伍末尾,侍从迎上来接着,杜若仪沉声道?:“回?长安。”


    他已经鬼迷心窍,她跟去魏州也劝不动。婚姻大事必须父母首肯,她不松口,裴羁也娶不了,不如?先回?长安,再做计较。


    身后有马蹄声,跟着一道?沙哑的语声响起:“田午拜见杜伯母。”


    杜若仪怔了怔,回?头,田午跳下马向她叉手?,行的是男子之礼。此时对?面相觑,再细细端详,她容貌在英气之中其实?也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细腻,只不过初相见的人乍一看这?行事这?做派,绝不会想到她是女?子罢了。


    杜若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随着裴羁的说法道?:“田将军客气了。”


    田午咧嘴一笑:“请伯母到这?边说话。”


    她拉着马当先往道?边去,杜若仪也只得跟上,看看四下无人,田午停住步子,忽地说道?:“听说伯母不很满意三郎君自己挑的妻子,伯母看我怎么样?”


    杜若仪吃了一惊:“你?”


    “不错。”田午笑了下,“我阿耶愿与裴氏结秦晋之好,我也仰慕三郎君已久,伯母若是看我还说得过去,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好。”


    她又是一叉手?,跳上马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马匹载着她如?飞地去了,杜若仪默默看着,皱了眉头。


    藩镇之主?,从来不是世家考虑的婚配对?象。一来出身多半不高,二来与朝廷关系微妙,多有不得善终的。然而比起苏樱,总要强上几分。田午既然敢当面跟她说,应当也有几分把握能说服裴羁,况且裴羁的立足之地就在魏博,如?果田昱坚持要嫁女?儿,他必然得认真?掂量拒绝的后果。


    也许此事的转机,就在田午身上。她可以先静观其变,有田氏父女?暗中使力,裴羁想成亲,没那么容易。杜若仪拨马回?头:“回?长安。”


    另一头,田午催马赶上裴羁:“三郎君的母亲也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方才我赶着去拜见了,伯母要回?长安。”


    裴羁望着远处已经离开队伍反向行去的杜若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这?车走得太慢了,”田午说着话往蒲伦车里一望,车窗开着一条缝,一张芙蓉面倏地一闪,隐到了里面,田午笑了下,“是心疼娇娘,不舍得走快吧?我走不了这?么慢,不等?你了。”


    她加上一鞭,催着马飞也似的走了,裴羁沉沉望着。


    一大早迎到这?边,决不会只为了告诉他朝廷新?派了监军副使,她方才特意去见母亲,说了些什么?


    回?头,蒲伦车的窗户又推开了,苏樱靠在窗边透气,裴羁连忙凑到跟前:“肚子还疼吗?”


    “好多了。”苏樱望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方才那人是谁?”


    “田节度的女?儿,田午。”裴羁道?。


    “是个小娘子?”阿周吃了一惊,忍不住插嘴,“怎么打扮成那副模样?还以为是个郎君。”


    裴羁顿了顿没有回?答,看见苏樱一双眼犹自望着田午的背影出神?,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安,轻声道?:“念念。”


    “嗯,”她回?过神?来,抬眼看他,“怎么了?”


    “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裴羁慢慢道?。


    方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险些让他以为,是从前的苏樱回?来了。


    “不用了,我不累。”她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关切,“你要不要歇歇?身上还有伤。”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将方才的疑虑全都打消,柔声道?:“无妨,我能应付。”


    拍马跟在窗边,隔着窗子将她纤纤素手?握在手?中:“念念,等?到了魏州。”


    到了魏州,便是别一番天地,他和她,应当会有另一番将来。


    苏樱抬眼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什么?”


    “没什么。”裴羁眼中带着淡淡笑意,将她的手?又握紧些。


    等?到了魏州。


    入夜时车马入魏州城,进宣谕使府,裴羁将苏樱诸事都安顿好,这?才起身前往节度使府,拜见田昱。


    田昱正在书房里批公文,听见动静时抬头,啪一声扔了笔迎出来:“你这?一去竟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京中住得快活,不准备回?来了!”


    裴羁躬身行礼:“有些事情耽搁了,请明公恕罪。”


    “罢了,回?来就好。”这?一年?多宾主?相得,经过整顿田亩,约束牙兵这?几件事,田昱深知他厉害之处,对?他一天比一天倚重,他长期不归,他诸事都觉得不顺,如?今总算回?来了,也便不计较他擅离职守之罪,“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个未婚妻子?”


    “可不是么,”田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笑着掀帘进门,“风姿楚楚,我见犹怜,三郎君为了怕娇娘路上颠簸,平时一个时辰能走二三十里,今天只肯走三四里,邺城到邯郸一百多里地,愣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


    田昱大笑起来:“竟有这?等?事?我从前赏赐你那么多美人你都不要,我还以为裴三郎冷心冷意,没想到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啊!”


    裴羁淡淡道?:“明公见笑了。”


    他性子严整,田昱也不敢狠跟他开玩笑,很快开始说正事:“长安有消息说朝廷新?派了个监军副使,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姓卢,人已经往这?边来了,你可知道?是谁?”


    姓卢。裴羁皱眉,一霎时想起卢元礼,但?监军历来都是宦官充任,卢元礼又不是。“我去查查。”


    “算了,人都在半道?上了,说不定?明天就到,见了面自然知道?是谁。”田昱指指案头积压了高高一摞的公文,笑道?,“你这?些天不在,单是这?玩意儿就头疼死我了,你赶紧回?去歇歇,明天一早尽快到职,这?都还等?着你办呢!”


    “是。”裴羁本来就不放心苏樱,也不跟他客气,躬身一礼,“属下告退。”


    看他走得远了,田午收了笑容,走到田昱跟前:“裴羁带的那个女?人,他家里并不同?意他们成亲,阿耶,你看我嫁他,如?何?”


    “你?”田昱皱眉。


    “阿耶一直都说我是女?儿家,担不起你手?中雄兵,若是我嫁了裴羁呢?”田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阿耶意下如?何?”


    宣谕使府。


    裴羁进门后抬眼一望,卧房灯火亮着,苏樱的身影映在碧纱窗上,正对?着镜子梳头。心里立时便生出留恋,也就大半个时辰没见面,却好像隔了很久似的,满心里都是思念。


    所?谓相思,是否就是这?般滋味。


    轻着步子进门来,苏樱听见动静回?头,裴羁从身后拥住,轻轻在她手?心吻了一下:“肚子还疼吗?”


    微凉的唇,在手?心里印下一点湿意,苏樱转过脸:“不疼了。”


    裴羁心下一宽,拿过阿周手?里的梳子慢慢替她梳着长发:“今晚我还在外间守着,若是有事,你立刻叫我。”


    “不用了,你伤还没好,回?去好好睡吧,我没事的。”听见她柔柔的声。


    她也在关切着他。夫妻之间,大约就是这?样温暖家常,让人如?同?浸泡在温泉水中,每个毛孔都是熨帖。裴羁慢慢梳着,看见漆黑发丝间她轻轻抿着的唇,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唇色有些发白,但?,还是那样柔软,温暖。


    头越俯越低,她似是有所?觉察,急急转过了脸,裴羁伸手?,轻轻握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过来,与他相对?。


    近了,更近了,她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却没有拒绝,裴羁微微闭上眼。


    “郎君,”侍从去突然在门外唤了声,“新?任监军副使求见。”


    满腔旖旎都被打断,裴羁顿了顿,油然生出愠怒:“让他明天去公署相见。”


    “裴宣谕,”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我登门拜访,你当面拒客,不合适吧?”


    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余光瞥见苏樱微微蹙眉望向他身后,裴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第62章 第 62 章


    黄衫朱履, 腰间佩紫金鱼符,进贤冠下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深琥珀色的眸子带着近乎病态的?执拗, 从进门便直勾勾地盯着苏樱,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 像发自胸臆般的?, 带着沉闷的?回响, 低低唤了声:“姐姐。”


    是卢崇信。新任魏博监军副使, 王钦的?义子,竟然是他。裴羁心中一凛, 余光瞥见苏樱平静中微带迷茫的脸——她?也不记得卢崇信了, 此时偷偷窥探着, 思忖回忆的?模样。横身将她?挡在身后, 轻声道:“别怕,我来?应付。”


    抬眼,淡淡向卢崇信道:“若有公事, 明日到公署去说?。”


    “谁说是公事?”卢崇信说着话,目光越过他, 死死盯着他身后的?苏樱, “我来?探望姐姐,听?说?姐姐病了, 我特地带了太医署的?沈医监给姐姐看病。”


    他唤了声:“沈医监, 请你过来?为我阿姐诊脉。”


    门?外应声进来?一个儒服长衫的?中年男人, 又有药童背着药箱, 裴羁顿了顿。


    医监沈时, 长安有名的?神医,专攻各项疑难杂症, 深受帝后妃嫔倚重,先前他也打算派人回长安去请,只是没想?到卢崇信竟然抢先一步带来?了人。


    卢崇信好快的?消息。裴羁在心里思忖着他于此事知?道几?分底细,回头轻声问苏樱:“沈医监是有名的?神医,你累不累,要不要让他看看?”


    她?躲在他身后,似是有点怕,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半晌:“好,我听?你的?。”


    四面烛火照得明亮,裴羁解下外袍披在苏樱身上,扶她?在榻上坐定,沈时上前相见?毕,凝神坐下听?脉,卢崇信站在他身侧,依旧直勾勾看着苏樱:“姐姐。”


    这一声如?泣如?诉,让人听?见?了,心里都泛着酸苦,苏樱抬眼,卢崇信一双幽幽的?眸子看着她?,低低喑哑的?声:“我这么多?天,一直在到处寻找姐姐。”


    他早知?道是裴羁带走了她?,那日被王钦抓到后,他亦猜到是裴羁在背后操纵,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做内卫无非是要搏个出身,如?今王钦比皇帝势力?更大,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改投王钦。


    他在内卫时日虽然不多?,但因为缜密狠辣,颇得上官器重,所以颇颇知?道些?机密要事,当下便如?数告知?王钦,又帮着揪出朝中暗藏的?内卫,顺藤摸瓜,最后将太和帝安插在王钦手下的?暗桩抓了个七七八八,立下大功一件。


    王钦对他大加赞赏,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便顺势拜王钦为义父。此时消息传来?,裴羁追着苏樱往洛阳去了,他猜测裴羁抓到了人,必是要回魏博,但魏博武力?之盛天下闻名,要想?从裴羁手中抢人,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唯一有可能触及魏博上层核心,又是他能力?可及的?,便是监军一职。


    卢崇信慢慢向前一步,看着苏樱:“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四郎啊,上次在横街上,你说?过要跟我走。”


    横街。裴羁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搭住苏樱的?肩。她?还不知?道底细,不知?道那夜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划,若是她?知?道了。


    心跳突然快到极点,在煎熬中低头看她?,她?也正看着他,目光清澈,满满的?,似乎全?是对他的?信任。裴羁顿了顿:“念念。”


    卢崇信直勾勾地看着。她?果然如?传闻一般,不记得了,她?眼下,竟然跟裴羁那么亲近。清了清嗓子:“姐姐,我如?今是魏博监军副使,以后会一直留在这边,陪着你。”


    他必须到魏博,他还必须拥有能与裴羁抗衡的?权力?。现任魏博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但副使人选王钦可以左右,他在王钦面前求了多?日,王钦却说?这职位历来?只能由宦官担任,卢崇信当天便净了身。


    他要权势,他要斗倒裴羁,杀死裴羁,夺回她?。宦官只可能相信同类,王钦膝下七八个义子,唯有他不是宦官,可有可无,他只有变成同类,才能彻底取得王钦的?信任。


    腐刑之伤,通常总要休养一半个月,他却是第三天便从蚕室出来?,拖着残破的?身体去求王钦。王钦果然松了口,他带着上任的?诏书,昼夜赶到这边。此时伤口还隐隐作疼,卢崇信贪婪地看着苏樱,她?并不怎么看他,也许是不记得,也许只是不要他,那日横街之上,她?就曾抛弃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却还是要追着她?,哪怕做她?的?脚底下摇尾乞怜的?狗,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沈医监,你看我阿姐是什么病症?”


    “气?血两亏,肝气?郁结,这个病我开个房子慢慢调养一两个月,应当没什么大碍,”沈时换了一只手听?着,“至于这失忆之症,应当是受过什么重大刺激,不愿意回想?从前的?事,所以不记得了。这病不是身体的?病症,乃是心病,药石只能辅助,要想?根除,须得解开娘子的?心结,心病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却与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裴羁沉默地听?着。她?的?心结,乃是无法摆脱他。也许放她?离开,她?就能好,但他又怎么能放她?离开?


    “好,有劳沈医监先给我阿姐开个方子,”卢崇信看了眼裴羁,“这些?天我会每天带沈医监过来?,给我阿姐诊脉。”


    他是要找机会接近苏樱。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卢崇信,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接近她?,但为了她?的?病,他必须忍下。


    沈时起身开方,裴羁扶起苏樱往内室去,卢崇信紧走两步追上来?:“姐姐。”


    苏樱抬眼,卢崇信轻柔着声音:“明天是姐姐的?生辰,我明天一早过来?,为姐姐庆生。”


    裴羁怔了下,看见?苏樱惊讶中微带好奇的?脸,猛然想?起,明天,的?确是苏樱的?十七岁生辰。


    这日子,他一直都是记得的?,在裴家时每到这天,厨房里会多?给她?加两道菜,阿周、叶儿这些?人会陪着她?,悄悄在房里庆祝。她?身份尴尬,便是生辰也不好大张旗鼓庆祝,从来?都是默默过完。


    心里突然涌出强烈的?怜惜和愧疚,紧紧握着苏樱的?手:“明天我给你庆生。”


    “好。”她?眨眨眼睛,似是欢喜。


    “姐姐,我先走了,明天一早过来?,”卢崇信看着苏樱,“等?我。”


    她?躲在裴羁身后,半晌,向他点了点头。


    这是她?今天晚上,对他的?第一个回应,而且,这样轻柔。卢崇信心头肿胀着,连带着步子都有些?虚浮,恍恍惚惚走到门?外,回头时,门?已经掩上了,四下静悄悄的?,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


    “沈医监,我阿姐这病,真的?是失忆?”卢崇信定定神。


    总觉得她?看他的?头一眼,迷茫之外,仿佛还有些?别的?含义。


    “看脉象是像的?。”沈时谨慎着措辞,“不过这是个心病,也难说?如?今是什么程度,使君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卢崇信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失忆了,不记得他,但没有关系,若是她?不记得从前的?他,那么,记住现在的?他更好,现在的?他大权在握,再?不是那个需要她?呵护怜悯的?弱小之辈,现在的?他,应当更能讨她?欢心吧。


    卧房里。


    裴羁服侍着苏樱吃完药睡下,这才轻手轻脚掩门?出来?,叫过管事:“连夜打扫收拾,备办鲜花果品,要最好的?,明日为娘子庆生。”


    管事惊讶着,这位主子诸事简便,衣食住行只要干净整洁便可,从不讲究排场,眼下真是一改常态。迟疑着问道:“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开始。”裴羁道。


    在外间 ,将 ,般 。明天是她?的?生辰,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如?此仓促, ,但,以后还有很多?年,他会一直用心,给她?过好每一个生辰。


    翌日一早。


    苏樱收拾好了出来?时,看见?到处窗明几?净,门?前新换了夏日的?碧纱帘幕,窗下春瓶里插着盛开的?荷花莲蓬,厅堂案上摆着甜瓜、林檎等?各样时新果品,门?外廊下还有一盆盆牡丹、芍药、珠兰,此时已是夏初,牡丹芍药之属多?已凋谢,林檎、甜瓜却还不到成熟的?季节,难为裴羁怎么把这些?全?都搜罗来?,统统放在她?房里。


    晨风轻动,花香果香,和着庭院里的?草木香气?,让人心旷神怡,苏樱微微闭着眼,听?见?裴羁的?声音:“念念,你起来?了。”


    他从回廊里向她?走来?,萧萧肃肃的?身影嵌在幽深背景里,身侧是扶疏几?杆细竹,苏樱仰头看着,半晌:“起来?了。”


    “生辰欢喜。”他一霎时走到近前,拥她?入怀,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愿你年年岁岁,喜乐无忧。”


    微凉的?,柔软的?唇,那个吻也是。苏樱低头:“谢谢你。”


    “你今日,想?要怎么过?”裴羁轻轻抚着她?的?鬓发,忍不住又落下一吻。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尽办法,给她?送到手中。


    “我想?,”听?见?她?低低的?回应,她?似是犹豫,不敢,怯怯抬眼,“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让他的?心脏突然被刺痛,在阻滞的?呼吸中,点了点头:“好。”


    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还记得不能出去,以至于这样卑微地向他请求,他过去待她?,实在是太坏了。


    还好,他还有时间,百倍千倍地向她?弥补。


    “樱娘!”外面有人叫,是窦晏平,想?来?也是记得她?的?生辰,过来?为她?庆生。


    裴羁看见?苏樱怯怯的?眼神,她?向他怀里躲了躲,没敢说?什么,但下意识地向声音来?处张望着。她?必是想?让窦晏平进来?,她?知?道他们两个有关系,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她?不敢向他要求。


    在沉重的?愧疚和怜惜中,裴羁轻轻抚着苏樱的?鬓发,吩咐侍从:“放窦郎君进来?。”


    他绝不愿意她?见?窦晏平,但,如?果能让她?欢喜些?,他可以忍。


    “念念!”窦晏平大步流星地冲进来?,看见?她?时,脚步一下子变得轻柔,“生辰欢喜。”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递过来?,裴羁沉沉看着。


    是礼物吧,难为他还记得,还知?道给她?备办礼物。仿佛只有他忘记了这日子,连像样的?礼物都不曾为她?准备。


    “我,”苏樱没有接,先去看他,“可以吗?”


    裴羁伸手接过,递到她?手里:“给你的?,你收着吧。”


    她?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道了声谢,不知?是对他,还是对窦晏平。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支莹白的?骨簪,窦晏平轻声解释:“是我猎到的?第一只虎,亲手为你打磨的?簪子。”


    又是簪子,他们窦家人,只晓得送簪子吗。裴羁垂目:“先放着吧,改日再?戴。”


    她?点点头,听?他的?话,果然交给阿周收着,裴羁心里熨帖着,嫉妒着,横了窦晏平一眼。


    窦晏平没理会,只看着苏樱:“今天我陪着你好好过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姐姐,”身后又是一声唤,卢崇信来?了,“生辰欢喜。”


    他身后跟着亲兵,抬着一个个箱笼,卢崇信慢慢走近,看着苏樱:“这是姐姐留在长安的?东西,我给带过来?了。”


    七八个箱笼,一箱箱往房里抬,裴羁挽着苏樱,她?忽地蹙了眉,指着其中一个箱笼:“这一箱是不是装的?画?我仿佛记得我收拾过这个。”


    卢崇信连忙上前打开,里面一卷一卷,果然都是画轴,取出一幅打开来?给她?看,向裴羁横一眼:“看来?沈医监的?药很管用,昨晚吃了一副,今天就想?起来?了,我以后得多?过来?几?趟才行。”


    裴羁沉默着,一言不发。是很管用,只是一副药,她?便想?起来?了画。也许她?很快就会想?起来?其他的?事,想?起来?他过去曾多?么恶劣地待她?,也许现在她?对他的?依恋,很快就要消失。


    他有机会阻止。断了药,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记不起来?,就会永远属于他。


    “这是姐姐从前惯用的?东西,我看姐姐手边仿佛没有,”卢崇信指挥着亲兵,又抬进来?几?个箱笼,“裴宣谕是不是不舍得给姐姐用?没关系,我都带来?了。”


    描金的?小箱子里装着口脂、香粉、桂花油、蔷薇水,又有牙梳、纨扇,她?素日合香所需的?各样香料,抬进来?时,一阵阵馥郁的?香气?。后面的?大箱笼里装着茶釜、茶具、茶宪,是她?先前用过,留在长安没带出来?的?,他全?给收集来?了。


    裴羁看见?苏樱带着好奇,拿起蔷薇水嗅了嗅,又去看口脂。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在长安时他为了防着她?逃跑,全?都没收,处理掉了。


    眼下,他还可以使出那样的?手段,留下她?。


    裴羁沉沉地吐一口气?,看见?苏樱看了眼卢崇信,又去看窦晏平,他们两个目光专注热烈,也只在她?身上缠绕。


    他是绝不愿意她?见?他们的?,绝不愿意她?想?起从前,再?次拼死摆脱他。可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关着她?囚着她?,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了。他宁可忍受此时毒蛇啃咬般的?痛苦,也希望她?能够治好病,早些?变成从前的?苏樱。


    原来?爱悦一个人,会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力?让爱人欢喜。


    在澎湃的?心绪中紧紧挽着她?,整个人如?置身波涛,被大浪推着卷着,浮浮沉沉,不能落地。太阳光有些?刺眼,卢崇信在笑,凑得离她?很近:“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他薄薄的?唇勾起一点,似是带笑,眸子里却一丁点笑意也无,向那些?亲兵勾了勾手指。


    亲兵很快抬进一个铁笼子,笼中一人戴着脚镣手铐,披头散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只袖子光秃秃的?,齐腕斩断,看见?苏樱时喉咙里响了一声,嘶哑着叫道:“苏樱!”


    是卢元礼。


    苏樱不提防,惊吓到了,低呼一声躲进裴羁身后,裴羁捂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不怕,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吧。”


    “姐姐,”卢元礼拦住,“这个人曾经欺辱你逼迫你,如?今我带了他来?,给姐姐出气?。”


    苏樱怯怯的?,从裴羁怀里探头。铁笼子晃了晃,卢元礼单手抓着栏杆,一双绿眼睛死死盯着她?。他身量高大,那铁笼子却只有他一半高,他整个人被压在其中,直不得腰,抬不起头,嘶哑着喉咙一声声叫她?:“苏樱!”


    “放他出来?。”卢崇信吩咐道。


    亲兵上前打开锁,卢元礼手脚并用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脖子上套着个铁制的?项圈,一条手指粗的?铁链自项圈上垂下,卢崇信一拽铁链,卢元礼趔趄着向前,一对阴沉的?绿眼睛狠狠盯着他:“贱奴!”


    卢崇信脸上绽出一个苍白的?笑,解下腰间长鞭递给苏樱:“姐姐想?不想?打他一顿?或者把他另一只手也剁下来?,好不好?”


    他得势之后收拾的?第一个人,便是卢元礼。卢家上下拦着,卢老夫人气?得昏死过去,可谁也休想?拦住她?。但凡欺辱过她?的?,他一个一个,全?都要杀了。


    现在是卢元礼,下一个,是裴羁。


    马鞭递过来?,苏樱手一抖没敢接,啪一声掉在地上。卢崇信弯腰捡起来?,细细擦干净鞭身上的?灰尘,重又递到她?手里:“姐姐若是懒得动手,我帮姐姐。”


    苏樱摇着头不敢接,他笑了下抖开来?,忽地重重一鞭抽下。


    啪!重重一声响,裴羁急急捂住苏樱的?眼睛,手心里痒痒的?,她?的?睫毛在扑闪着,裴羁松开手,她?看了卢元礼一眼,急急转过头。


    卢元礼从额头到下巴高高肿起一条带血的?红印,呸一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没卵子的?贱奴!有种你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早晚将你这贱奴碎尸万段!”


    卢崇信笑了下,慢慢将长鞭收起,突然又展开,啪,向卢元礼脸上重重一鞭。


    卢元礼应声摔倒,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卢崇信收起鞭子:“姐姐。”


    他低头勾唇看着苏樱,似哭又似笑,喑哑的?嗓音:“我现在不是男人了,以后姐姐越发不会要我了。”


    苏樱觉得怕,本能地向后退,腰间一暖,裴羁搂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温暖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拂在她?耳尖上,苏樱抬眼看他,卢崇信还在说?话:“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姐姐,只要能在姐姐身边,我怎么都行。”


    “别怕,”裴羁低低的?,又重复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便有人为你托底。”


    苏樱怔怔看他,袖子被拉了一下,卢崇信凑近来?:“姐姐想?不想?知?道,当初你逃出长安时,是谁在背后捣鬼,拦住了你?”


    裴羁心中一凛,低眼,对上苏樱微红的?眼梢。


    第63章 第 63 章


    可以阻止的。强行驱逐卢崇信, 甚至,他也可以杀了卢崇信。像从前那样,切断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如今她什么都记不得, 渐渐开始依恋他, 他可以让秘密永远封存, 等她想起?来时, 一切都成定局, 她已经是他的妻,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分散。


    裴羁沉默着, 却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已经错了太多, 至少这一次, 他可以选择, 赎罪。他曾经对她犯下的罪过,他来扛。


    “姐姐,”卢崇信紧紧看着苏樱。她不记得了, 从前她看见他是怜爱,后来变成冷淡, 那些冷淡疏远曾经让他一颗心像在热油里熬煎, 生不如死。但?,即便是生不如死, 都好过眼下这样毫无波澜, 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一样。该死的裴羁, 竟然让她忘了他, “裴羁是不是不曾告诉过你, 我是谁?”


    裴羁垂目,对上苏樱探究的目光, 她向卢崇信说着话?,一双眼看的却是他:“你?是谁?”


    “姐姐从前,一直唤我四?弟,”卢崇信微微仰头,眼梢湿着,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该死的裴羁,竟害她忘了他。杀了裴羁,他今日所受的痛苦,必要让裴羁百倍千倍偿还。不,不止要杀他,还要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卢崇信慢慢地,向着苏樱走近一步:“两个月前,卢元礼逼迫姐姐嫁他,我竭尽全力阻挡,姐姐怕他对我不利,于是瞒着我,逃出长安。”


    余光里瞥见窦晏平全神贯注的脸,他倾着身子向着苏樱,单手按剑,仿佛随时都要冲出去保护她似的,卢崇信顿了顿。还有他。若不是他霸占了姐姐,他的姐姐,怎么会不理他?若不是他横生枝节给姐姐写信,他又怎么会惹姐姐生气,让姐姐从此疏远了他?


    在袖子底下攥着拳,忽地看了窦晏平一眼:“那时候窦刺史在剑南吧?建功立业,春风得意,根本顾不上姐姐有多艰难了。”


    窦晏平冷不防被刺了下,一阵愠怒。待要辩解,又无可辩解,在懊悔与自责中看着苏樱:“念念。”


    他没什么可辩解的,即便是上了裴羁的当,也是他识人不清,但?这结果,却让她承受了。“念念,对不起?。”


    她也看着他,长睫毛闪了闪,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让他心里猛地刺痛,转过了脸。


    卢崇信心中一阵快意,慢慢地说了下去:“那天姐姐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设下几路疑兵引开卢元礼,自己假扮成胡女出城,眼看就要成功,却在最?后一刻被卢元礼追上,拦回城中。姐姐,你?聪明智慧,这世上无人能及,卢元礼却蠢如猪狗,我一直都很疑心,卢元礼怎么可能看破姐姐的计策?”


    “贱奴!”地上的卢元礼啐了一口,嘶哑着喉咙骂了起?来,“我早晚将你?碎尸万段!”


    裴羁心中陡然一阵郁燥,沉声?道?:“来人!”


    场中几人一齐回头看他,侍从听令上前,裴羁顿了顿:“拖出去。”


    卢元礼被拖着架着,咒骂着出了门?,裴羁低头,在苏樱不解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念念。”


    他知道?卢崇信接下来会说什么。那个傍晚,他处心积虑,破坏她出逃的计划,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他。


    他错待她的,第一件事。


    “怎么,裴宣谕坐不住了吗?”卢崇信笑了下,“姐姐,他害怕让你?知道?呢,说不定他也要赶我出去,甚至,杀我灭口。”


    杀他易如反掌,只不过,他需要面对的,从来都不是他。裴羁在 巨大的悔恨中,紧紧拥苏樱入怀。为什么当初不曾看清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一错再错,以至于无可挽回?


    “你?,”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便任由他抱着,抬眼看他,“怎么了?”


    裴羁垂目看她,心口藏着的铜钱像烙铁,烧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眼下如此信任他,依恋他,一旦真相戳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念念。”


    “姐姐,”卢崇信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搭在苏樱腰间?的手,一字一顿,“那天你?没能逃出长安,全都是裴羁所害。”


    裴羁感觉到怀中温热的身子轻轻一抖,她惊讶着,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杀了卢崇信,秘密还是秘密,他还可以拥有她镜花水月的依恋,哪怕只能再多一天。裴羁沉默地站着,杀意汹涌着上来,又被摁下。过去他一错再错,至少现在,他可以选择,不再欺瞒她。


    “那天姐姐乔装出城,是裴羁给卢元礼报信,引卢元礼去追,卢元礼不知道?姐姐走哪座城门?,是裴羁引他去金光门?,在最?后一刻,拦住姐姐。”卢崇信慢慢说着。


    这两个月里他片刻不曾停歇,找她,查那夜的真相。自从投靠王钦,手下可用之人多出数倍,可借之力更是多出十数倍,权势,可真是好东西啊,从前他苦苦求索不得的答案,在权势的加持之下,这么快,便都弄得清楚明白?:“卢元礼追赶姐姐的时候,裴羁就在……”


    “念念,”裴羁出声?打断,怀里的苏樱在发抖,他搂她搂得太紧,以至于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打了颤,听上去竟像是恐慌。在袍袖下默默攥拳。一切已无法挽回,但?至少,他可以选择亲口告诉她真相,“是我做……”


    她仰着脸看着他,红红的眼梢,眸子里濛濛的水汽,让他的心脏突然像是被利刃刺穿,痛到无法呼吸,伸手向她眼角拭去,她突然转过头:“我不想听。”


    场中有片刻寂静,卢崇信难以置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念念,”窦晏平上前一步,那晚的事他听叶儿讲过,也一直怀疑是裴羁幕后策划,只苦于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夜的确有很多疑点,要不要听他讲完?”


    “我不想听。”苏樱挣脱裴羁的拥抱,站直了,目光慢慢看过场中几人,“我与裴郎君马上就要成亲,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跟我说。”


    迈步向外:“我要出去走走。”


    “念念!”身后脚步踉跄,裴羁追了过来,许是错觉,总觉得他声?音都在发抖,步子也乱得很,就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似的,苏樱皱眉回头,裴羁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念念,过去全都是我做错,对不起?。”


    在巨大的惊喜和不安中紧紧抱着,像失而复得珍宝,一刻也不敢松手。她不想听,因为他们是夫妻,她不愿别人说她夫婿的坏话?。原来得她维护,是这般滋味。“念念。”


    “我想出去走走,”苏樱低眼,看见裴羁埋在她肩头,微微轻颤的肩。转开脸,“你?答应过我的。”


    是的,她的生辰礼物,只是想要出去走走。他过去对她,到底都做了什么。裴羁抬头,在锥心的悔恨紧紧抱着她:“你?放心。”


    你?放心,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再不会阻拦。凡我力所能及,全部奉上给你?,即便我力所不能及,粉身碎骨,亦要为你?奉上。只要,是你?想要的。


    “什么?”她听不懂他全不相干的这句话?,微微皱着眉。


    “没什么。”裴羁抬手,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痕迹,轻着声?音,“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骑马。”苏樱抬眼,望着大门?的四?条边框内,莽莽苍苍的远方。


    外面,大得很呢。


    “姐姐。”卢崇信踉跄着追出来时,苏樱一跃上马,回头看他一眼。


    温存怜惜的目光,让他猛然想起?从前与她在卢家的时光,心里砰的一跳。


    边上人影一晃,窦晏平追出来上马,加上一鞭,追随她出了门?。


    卢崇信定定神,腐刑的伤还不曾好,眼下骑不得马,只能乘车跟上。眼前晃来晃去,全都是她方才?那温存的一瞥,可她先前看他时,分明是平静的,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


    车马逶迤,穿过城中大道?,向着城门?外行去,节度使府的二层露台上,田昱遥遥望着,摇了摇头:“裴羁一早告假,说有要紧事,原来竟是给小娘子过生日。”


    “礼物我已经打点好了,一会儿我亲自给她送过去。”田午望着最?前面与苏樱并辔而行,时不时探头跟她说话?的裴羁,“阿耶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苏樱,是他曾经的继妹,他父母和离就是因为苏樱的母亲,裴家和杜家绝不会让他娶苏樱。”


    田昱看她一眼:“那他也不会娶你?。”


    田午笑了笑,半晌:“有裴羁这样的女婿,阿耶总该放心了吧?”


    露台下人影一晃,田昱的侄子田承祖快步走来,笑着向上面挥手:“伯父,我待会儿就要去城外练兵,特来向伯父辞行。”


    练兵?这废物知道?什么练兵。几次上阵全吃了败仗,只因为生了个卵子,便能轻轻松松,压她一头。田午一手搭住露台栏杆:“阿耶,我去给裴羁的小娘子送礼,走了!”


    翻过栏杆从二层一跃而下,田承祖从楼梯走上来,看她跳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往外奔去,不觉皱了眉头:“妹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哪里有半点像个女人?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与你?一道?去军营吧。”田昱没有接茬,拍拍他的肩,“承祖啊,你?将来还要挑起?魏博的担子,这练兵一事,可不能马虎啊!”


    城门?前。


    裴羁按辔勒马,指着远处玉带似的大道?:“这便是往长安去的官道?,我已派人去接叶儿,再过几天她就来了。”


    方才?一路在城中各处走动,大致已将魏州城的布局记在心里,苏樱默默看着,偶一回头,卢崇信站在车边,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苏樱顿了顿,定睛看他片刻,转过了脸。


    从这天开始,裴羁改了规矩,宣谕使府上下人等一概听苏樱调遣,无论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任何人不得阻拦,只需尽快禀报于他,确保她安全即刻。只不过接下来一连三四?天苏樱身上都不好,日日请医服药,却是半步也不曾出去过。


    好在沈时的诊治颇见功效,苏樱没多久便想起?了阿周,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琐事,只是还不怎么认得人,裴羁日日悬着一颗心,既盼着她能好,又不愿她想起?从前。


    像头顶上悬着的一口铡刀,明知道?迟早会落下来要了性命,但?在落下来之前,总还贪恋着片刻的欢愉。


    第五天时,窦晏平带着叶儿,风尘仆仆自长安赶到。


    “娘子!”叶儿一看见苏樱,立刻飞奔着冲了过来,“我总算见到娘子了!”


    裴羁生怕她撞到苏樱,连忙将人护在怀里,叶儿将到身前时硬生生停住,瞪大眼睛看着苏樱:“娘子,你?,不认得我了?”


    来的时候她便听说苏樱失忆了,但?心里总盼着多年情分,她能记得她,此时对面相见,看见她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显然并不记得,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叶儿强忍着眼泪:“娘子,我是叶儿啊。”


    “我知道?你?是叶儿,但?有些事,我不记得了。”苏樱带着歉意,握住她的手,“抱歉。”


    “没事的,”叶儿深吸一口气,急急擦了眼角,“娘子快别这么说。”


    “小娘子的病马上就能治好,她都已经记得我了,”阿周连忙拉过叶儿,“快别惹她伤心了,跟我去后面收拾收拾。”


    她两个一起?往后面去了,窦晏平将带来的长安土仪放在案上:“念念,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苏樱看他拆开包袱,一件件往外取着玩器、吃食,最?后又拿出一个层层包裹,显见收藏的十分精心的小匣子,不由地笑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画的风筝。”窦晏平打开匣子,取出一只菱形竹骨风筝,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手里拿的便是这个,当年定情之后,他向她要了来,珍藏至今,“上面画的是你?和你?阿耶。”


    伸手递过,裴羁挡在前面接了,这才?递给苏樱。


    她接过来细细看着,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她在回想从前的事,回想她阿耶,还有窦晏平。


    嫉妒如同毒蛇,将五脏六腑咬得千疮百孔,裴羁沉默地看着。这几日窦晏平每天都来看她,卢崇信也是,他不能阻拦,为着她的病早点好,便是嫉妒得要癫狂,他亦不能阻拦。


    “你?去忙吧,”她忽地抬头,看见了他,“你?还有公?事,别耽搁了。我跟窦郎君再说两句话?,便也要回去歇着了。”


    血淋淋的心突然不疼了,她眼波温柔,似春风,抚慰着他。她是要避嫌,特意安慰他。眼梢发着热,裴羁柔声?道?:“无妨,我陪着你?。”


    窦晏平黯然着,低下了头。


    入夜时起?了风,阿周劳累多日,今天便换了叶儿值夜,外间?的窗户不曾关紧,风一吹,沉闷地发着响,叶儿轻手轻脚起?来关紧了,一回头时,苏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掀起?一角帐子,默默看她。


    “娘子?”叶儿吓了一跳,这一刹那,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她不曾失去记忆的时候。


    “我就要跟裴郎君成亲了。”她安静地看着她,烛光下幽沉沉一双眼,“周姨说,这样最?好,裴郎君会好好待我的。”


    “娘子,”叶儿心里发着紧,“你?真的要嫁裴郎君?他,他。”


    他好像,不是良配。娘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去找他。


    “你?不像周姨那么想吗?”苏樱抬眼,“你?不觉得,我嫁给裴郎君是最?好的选择?”


    叶儿犹豫着,许久:“我只听娘子的吩咐,无论娘子决定怎样,我都帮着娘子。”


    许久,苏樱坐起?身来:“你?过来。”


    叶儿连忙走近,挨着她坐下。


    翌日。


    卢崇信一大早便带着沈时赶来,诊脉之后,沈时去外间?开方,苏樱忽地唤了声?裴羁:“我昨天好像把风筝落到你?书房里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


    裴羁看了眼卢崇信,极不放心留他在她身边,但?此时阿周和叶儿都在,料想也不会有事。点点头:“好。”


    卢崇信看着他匆匆离开,回头,苏樱正看着他,熟悉的,温存的眼神,让他心里砰的一跳,模糊了双眼。


    叶儿拉着阿周去外间?向沈时询问病情,卢崇信定定神,低了头,喑哑着声?音:“姐姐,他们都说你?不记得了,可我总觉得,姐姐是记得我的。也许,是我奢望了吧。”


    她看他一眼,目光轻柔,声?音压得极低:“不。我记得。”


    第64章 第 64 章


    裴羁取了风筝回来时, 隔着窗户看见叶儿和阿周在外间与沈时说话?,心里便是咯噔一下?,那么眼下?里间, 只剩下苏樱和卢崇信了。


    压着眉快步进门, 里间帘子半卷, 苏樱站在窗前, 卢崇信跟在边上, 低着声音跟她说话:“姐姐, 监军庄敬是……”


    裴羁皱眉,卢崇信跟她说这些朝堂之事做什么?


    “娘子, ”叶儿急急跟上来通报, “郎君回来了。”


    里间的?语声立刻停住, 苏樱转身, 对上裴羁审视的?目光,嫣然一笑:“你回来了。”


    快步向他走去,眼波盈盈, 只在他身上。


    她是在邺城,杜若仪赶来行家法时, 一点点想起了从前的?事。彼时审时度势, 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绝不可能?逃掉,于是便继续装作失忆, 麻痹裴羁, 等待机会。


    阿周是靠不住的?, 因着裴羁肯娶她, 阿周已经全然投向裴羁, 绝不会帮她逃走。窦晏平也不行,他太正直纯良, 换做是她,船上那一剑她早就刺了下?去,但窦晏平做不到?,况且裴羁必然会狠防着窦晏平,与他联络,风险太大。她耐心等了这么多天,直到?叶儿回来,直到?她昨夜试探,确定叶儿对她忠心耿耿,这才开始行动。


    “回来了,”那点淡淡的?疑心对上她温柔的?眼波,一眨眼便已抛在了脑后?,裴羁双手捧着风筝递过来,“找到?了,压在书里。”


    是从案上一本摊开的?书底下?找到?的?。昨日他到?田昱处商议公事,二更天方才回来,她在书房等他,等得太久睡着了,后?来还是他抱她回的?卧房,大约是等他的?时候玩着风筝,随手压在那里,忘记了。


    苏樱接过风筝放在桌上,轻着声音:“谢谢。”


    最初醒来的?时候的?确全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阿耶,锦城,她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现?在想来,大约是呛了水受了刺激,那些天精神和身体又都已经撑到?极限,所以才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不过,也正好让她找到?了一条出路。就好像老天也在帮她似的?。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裴羁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边上面?色阴沉的?卢崇信,随即一抬眉,轻轻拥她入怀。


    淡淡的?降真香气随着他的?拥抱,无孔不入地闯进来,苏樱低着头,余光里瞥见?卢崇信阴戾的?眼神。


    我会帮你,杀了裴羁。方才他伏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


    她也没想到?卢崇信会出现?,亦且变成了魏博监军副使。他是比窦晏平合适得多的?人选,心狠手辣,无所顾忌,而?且,他握着兵权。


    他会帮她如愿的?。


    伸手搂住裴羁,脸埋在他胸前,向卢崇信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裴羁觉得腰间突地一疼,她的?手压到?了他的?伤,天热,伤口?痊愈的?慢,被?她这么一握,滋味并?不好受。但,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主动亲近,肌肉在衣服底下?绷紧了,裴羁在疼痛与渴望之间,生?出一种怪异复杂的?滋味,喑哑了声音:“念念。”


    “姐姐,”身后?响起阴郁的?声音,卢崇信挪过步子,“我该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松开手想要回应,裴羁心里一空,强硬着重又将人搂回怀里。


    够了。卢崇信之类,根本就不该见?她,若不是为了她的?病,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放进来见?她。不愿意她与卢崇信说话?,便自?己抢先问道:“今天好些了没有?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卢崇信慢慢走到?门外,在廊下?等候沈时。


    隐约能?听见?苏樱低低的?回答:“吃了,太苦,每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


    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想起方才她低着头,轻声在他耳边说:“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那时候她靠得那么近,说话?时的?气息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其实他已经不怎么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母亲被?发?卖的?时候他还太小,记忆并?不能?那么深刻,但后?来,她出现?了。他所有温暖的?记忆,全都变成了她。


    指甲掐进肉里,甜蜜中?掺杂着疼痛,卢崇信听见?裴羁答道:“喝点蜜水漱一漱吧,良药苦口?,病才能?好得快。”


    蠢材。什么良药苦口?,若她嫌苦,就该把所有的?药统统变成甜的?。卢崇信回头,向沈时说道:“沈医监,我阿姐说药苦,换个方子吧。”


    “这,”沈时想说配药又不是儿戏,哪里还带自?己挑口?味的??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腹诽的?话?全都又咽回去,“我这就改。”


    这些天开的?方子都是补养安神为主,以他医家的?经验来看,苏樱最大的?病症就是体虚多思,补养跟上了,身体自?然就会好转,至于失忆,那是个心病,药石之力,却也不大。沈时思忖着,将几味苦药改成平和的?药材,急匆匆写了一遍。


    屋里,苏樱松开了裴羁。


    衣裳上还沾着他的?降真香气,与他太亲近,便是想好了该当敷衍他,迎合他,一旦做起来,依旧忍不住厌恶抗拒。苏樱在案前坐下?,抬眼:“你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裴羁正在整顿牙兵,欲除掉田昱的?心腹大患,帮他独揽魏博大权。卢崇信是这么跟她说的?。卢崇信还说,一旦此计得售,裴羁必将手握大权,无法撼动,所以他会与牙兵联手,对抗裴羁。


    卢崇信并?不知道裴羁的?具体计划,裴羁一向缜密,那些机密除了他和田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牙兵那边昼夜不安,只恨不得其门而?入。不过没关系,她会想办法探听出来:“方才四弟说你这些天都会很忙,要弄端午赏赐什么的?,我不耽搁你了。”


    裴羁心头一宽,原来那时候卢崇信提起庄敬,是为了这个。


    挨着她身边坐下?,轻轻搂她在怀里,低声道:“不着急,我再陪你待一会儿。”


    马上就是端午,他计划利用?这次发?放节赏,挑起牙兵内讧,分而?化之。


    八千魏博牙兵之所以难对付,除了武力强盛之外,也因为他们内部靠着多年?的?姻亲关系互相关联,盘根错节抱成一团,对外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他会找到?他们之间的?裂缝,撬开来,逐个击破。


    “危险吗?”苏樱在他怀里抬头,因为担忧,紧紧蹙着眉头,“方才四弟说,那些牙兵很忌恨你。”


    危险。八千牙兵,每一个都想要他的?命。当然,还要加上外面?那个阴沉沉一直盯着他的?卢崇信。裴羁抬眼,卢崇信慢慢走进来,沈时已经开好了方子,他拿起来看了眼,问道:“不会苦吧?”


    裴羁看着他,低头,在苏樱发?心里吻了一下?:“不危险。”


    巨轮已然启动,无有人可以阻拦,卢崇信背地里那些动作只能?是螳臂当车,注定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门外,卢崇信红着眼,为着那个吻愤怒到?极点,身体都打着颤,待要如何,裴羁怀里的?苏樱忽地抬头,看他一眼。


    安抚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卢崇信顿了顿,不得不按下?满腔杀意,喑哑着声音道:“姐姐,我走了。”


    慢慢走出门外,回头,廊庑幽深,已经看不见?苏樱了,卢崇信转过脸。


    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既要拉拢田昱,防着他暗中?支持太和帝,又要拉拢牙兵,想办法掌控魏博局势。但他并?不准备拉拢田昱。田昱太倚重裴羁,不会让他杀裴羁。他会联合牙兵,杀死裴羁,另立一个听话?的?节度使。


    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有他挡在前面?,他这个副使能?做的?十分有限,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庄敬。


    亲兵拉过车子,卢崇信低头上车:“去监军府。”


    耳边又响起苏樱轻柔的?低语:“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他会杀死裴羁的?。为着苏樱,为着他今日看见?的?一切。


    入夜时,苏樱吃了药,等叶儿支开阿周以后?,独自?提着灯笼往裴羁的?书房去。


    自?从那天裴羁发?了话?以后?,她在这府中?畅行无阻,即便是裴羁办公事的?书房她也可以随时进去,但她偷偷找过几次,关于这次整顿牙兵的?文书,不在书房。


    她猜测应当在书房连着的?小套间里,那里平日里总是上着锁,从不曾开过,裴羁多半把机要文书都放在里面?。那个套间,裴羁应当不会让她进去,他虽然不再防备她,但这些是公事,公私之间他一向分得清楚,不会让她影响到?他的?公事。


    两刻钟前侍从禀报说裴羁回来了,往日里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今天却一直没去,她猜他多半在处理紧要的?公事,现?在闯进去,说不定可以窥见?端倪。


    前面?灯火骤然一亮,书房到?了。


    张用?守在门外,看见?她时有点紧张,飞快地迎出来:“娘子请回去吧,郎君有些事,等办完了就去看娘子。”


    苏樱抬眼,透过书房的?绿纱窗,看见?内里隐约的?灯光。裴羁通常不会拦她,除非,是有机密大事。


    越过张用?推门进去,套间门从里面?锁着,门缝里隐隐透出灯光,裴羁就在里面?。苏樱慢慢在榻上落座:“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这……”张用?踟躇着,不敢拦,也只得低着头在边上守着。


    苏樱随便挑了一本书看着,套间里始终没有动静,裴羁还真的?,沉得住气。忽地抬起衣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下?。


    张用?连忙倒了水送过来,苏樱抿了一口?,轻轻地,又咳了一声。


    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晃了下?,跟着响起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裴羁隐在门后?,沉沉目光看着她:“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就过去看你。”


    苏樱闻到?浓重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看见?他隐在门背后?,但又不曾完全遮住的?,披在身上的?衣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办公事,而?是在换药。


    天热,伤口?愈合得艰难,他公务既多,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和窦晏平、卢崇信相处,又怕她一个人寂寞,是以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她身边,公务便都留在夜间,等她睡着以后?处理。这些天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证,但她猜测,他大约没有一天能?在三更之前合眼的?。


    人既不得休息,背上的?伤也就迟迟不见?好转,想必是怕她看见?了担心,便独自?躲在这里换药。


    苏樱起身,向着他走过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迈步进门,他眉头蓦地蹙紧,似是想阻拦,到?底又没有阻拦,任由她越过他,走进不大的?房间。


    血腥味越发?浓重了,苏樱看见?案上换下?的?沾血的?纱布,看见?地上放着的?银盆里,清洗留下?的?血水,他想是为了起来见?她,匆忙中?衣袍搭在肩上,背上斑驳的?伤掩不住,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苏樱心里突然生?出怪异的?滋味,转过了脸。


    裴羁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忙道:“快些出去吧,你脾胃弱,闻不得这个味儿。”


    “没事。”苏樱定定神,转到?他身后?掀起衣袍的?一角,看似在查看他的?伤势,目光却迅速向四下?一望,“我看看怎么样了。”


    四壁萧然,除了一案一塌和几个锁着的?书柜,再没有别的?物件,案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向来缜密,必定是把机要卷宗全都锁在了书柜里。


    里面?,应当就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郎君,药还没有换完。”大夫在边上提醒。


    裴羁急急掩住伤口?,轻轻扶住苏樱:“你快回去吧,脏,看不得。”


    因着伤口?一直长不好,每次换药都是血肉模糊,她怎么受得了。


    “我陪着你。”苏樱道。


    一扭身在书案前坐下?,他劝不动她,只得自?己趴去榻上继续换药。他素来严整,伤成这样亦是每天衣履整齐,里衣公服一件也不会少穿,也许是不通风捂到?了,新长出的?皮肉与包扎的?纱布紧紧粘在一起,要想换药,必须撕开,大夫心里替他疼,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挑着,一次只是一点,裴羁皱眉:“撕开。”


    这样挑下?去,一个时辰也弄不好,又怎么让她等那么久。


    “这,”大夫犹豫着,委婉劝道,“郎君还是慢慢来吧,撕坏了,后?面?越发?长不好。”


    裴羁支起上身:“退下?。”


    反手向后?,摸索着找到?纱布的?位置,伸手边角。


    大夫看他竟是要自?己撕,心惊肉跳,边上人影一晃,苏樱站起身:“我来吧。”


    她已等得失去了耐心,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裴羁抬眼,她红唇微抿,眸子里冰冷的?光,让他心里猛地一跳,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来不及想清楚时,她微凉的?手指已经捏住了,干脆利落地一扯。


    裴羁闷哼一声,一小片布帛连着皮肉全都被?她撕下?,苏樱看见?迅速涌出的?血,蓦地想起他跪在杜若仪面?前,斩钉截铁的?话?:我会与她成亲。绝不更改。


    心头突然一阵烦闷,苏樱急急走去门外,扶着墙沉沉地吐一口?气。


    真是,笑话?。当初那般对她,如今他说要娶,便能?娶吗?她只是个物件,任由他随意摆布吗?


    身后?脚步匆匆,裴羁追了出来,衣袍斜搭在肩上,伸手轻轻拍抚她的?心口?:“是不是难受?快回去吧。”


    方才那情形,必是太脏了让她犯恶心,早知如此,他以后?还是在公署里换药,再不让她看见?。


    苏樱深吸一口?气,抬眼,抓住他光裸的?,微凉的?手臂:“哥哥。”


    心尖重重一荡,裴羁低眼,对上她红红的?眼梢。


    第65章 第 65 章


    哥哥。久违的, 不?敢奢望再从她口中听见的称呼,让人眼梢一下子发了烫,裴羁定定神:“念念, 你, 你。”


    自己也能觉到声音有些打颤, 急急清了清嗓子, 突然停住。


    想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突然间又生出惧意, 不?敢问,原来天下竟也有令他恐惧的事, 怕她想起从前, 怕她再?次冰冷地抗拒他, 怕这些天短暂的安稳和欢愉, 突然之?间就都?会消失。


    迟疑着,久久不?敢开口,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我从前, 是不?是这样叫过你?”


    心里骤然一宽,听她的语气?, 并不?像是想起了从前。在侥幸与期待中伸手?拥她在怀中:“是。”


    是的, 这么?叫过。长安那些日夜,她或真?或假, 或是怀着算计, 一次次这样叫他。眼前闪过她披散的长发, 摇荡着, 沾在她唇边, 落在他肩头,裴羁喑哑着嗓子:“念念, 你从前,很喜欢这样叫我。”


    “真?的?”苏樱抬眼,看见他泛红的眼梢,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灼热,他直到如今,还?是不?能抗拒她这么?叫他,她一直都?很知道他的弱点。仰望着他,轻柔着声音,“我不?大记得了。”


    “真?的。”裴羁轻声道。至少最初的开始,她试探着唤他哥哥,想得他怜惜的时候,心里对?他是存着依恋的吧,可恨他全?都?弄砸了。在悔恨与失去的恐惧中紧紧拥抱着她,“念念,你将来,会不?会抛下我?”


    “怎么?会?”苏樱摇头,无辜,真?诚,“我们是夫妻呀。”


    不?错,是夫妻。成了亲,最好快些有个孩子,即便她想起来,有夫有子,他会对?她很好,她应当也不?会再?离开他了吧。裴羁心尖热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等过完端午,我们就筹备亲事。”


    他已致书崔家和苏家,请好了双方媒人,无论母亲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要办。


    苏樱低着头轻轻一躲,在他怀里藏住了脸颊。天光昏暗,若不?仔细看,这模样与害羞没什么?太大差别。他低低叹一声,抱她抱得很紧,皮肤发着烫,弄得她心里也有些古怪,他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绝不?会抱她得这么?紧,就好像在害怕失去她一样。


    心里陡然一阵烦躁,苏樱推开裴羁:“你快去换药吧。”


    裴羁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心里一惊,下一息她轻柔了声音,轻轻推着他往屋里去:“快去吧,又流血了。”


    她只是在担心他的伤,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羁放轻了声音:“你也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弄完了便去找你。”


    “我等你。”苏樱在外间坐下,拿起先前未曾看完的书,继续看了下去。


    裴羁没再?进套间,远远坐在书房另一角,唤大夫上药。苏樱手?持书卷,目光透过书向套间里一望,张用拉上门?,咔一声上了锁。


    文书她看不?见,但所有的秘密,都?在裴羁心里。


    苏樱放下书走过去,不?远不?近站在裴羁身?后。两盏灯挂在墙上,将一切照得通明,他背上的伤看得很清楚,愈合得不?好,斑斑驳驳的疮疤,他似是怕她嫌恶,连忙拿衣服盖住了,低着声音:“别看,脏得很。”


    的确脏得很,但他做的那些事,他曾经带给她的屈辱,比这脏得多,她也都?看了。苏樱低垂着眼皮,轻声道:“疼不?疼?”


    “不?疼。”裴羁道。


    大夫细细上了一层药粉,浓重?的药味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裴羁看见苏樱蹙着眉似是不?忍看,忙又劝道:“你回去吧。”


    苏樱没有走,病痛的时候通常也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哪怕心硬如她,前些日子来癸水时腹痛难忍,裴羁衣不?解带昼夜照顾,一粥一饭都?要亲手?来喂,那样的温存体贴,也曾让她有过短暂的迷茫。以己推人,阴狠如裴羁,在这时候也是最容易攻破的吧。


    大夫拿着纱布一层层包裹了伤口,看看将要包好时,苏樱伸手?:“我来吧。”


    大夫不?敢给,询问地看裴羁,裴羁自然是不?肯让她插手?的:“你别碰,气?味不?好闻。”


    “怎么?会?”苏樱硬是从大夫手?中拿过,“是你呀。”


    这话亲厚稠密,让裴羁突然间喉咙一哽,在沉默中举着胳膊,看她细白的手?指握着纱布,从他腋下绕过来,在背后细细裹好,又从另一边绕出去。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药味,这么?多天她一直在吃药,都?是他害的。裴羁低着头,懊悔撕扯着,心脏千疮百孔,忽地听见她道:“端午节你在家里过吗?”


    节令之?时,像裴羁这种深得上官倚重?的人物,往往需要奉召到公署陪伴,与上官和同僚一同过节,不?会在家。


    “需要去节度使府,”裴羁轻着声音,“我会尽快回来。”


    话说?出口,心里突然一凛,看苏樱一眼。她低着头,将最后一点纱布在他身?前收拢,又弯腰低头打着结,她漆黑的额发轻轻拂一点他的胸膛,呼吸在清浅带着淡淡的香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知道这些官场上的规矩,知道节令之?时,许多官吏都?要到公署去陪伴上官一道过节,以示亲厚同庆之?意。


    “好了,”苏樱打完结抬起头,指腹轻轻在纱布上过了一遍,不?紧不?松刚刚好,“你伸手?试下勒不?勒。”


    裴羁看见她微微皱起的鼻尖,这屋里气?味不?好闻,必定是熏到她了,可她一声也不?曾抱怨,一直在帮他。


    突然间愧疚难当。他都?在疑心什么?。她一向聪明智慧,即便刚从昏迷中清醒时也还?记得男女大防,风度仪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她原本就跟别人不?一样,便是记得这些官场规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抬起胳膊试了试,不?松不?紧正正好,眼中透出了笑意:“很好。”


    “真?的?那就好。”苏樱觉得他心情似乎不?坏,趁势便说?了下去,“不?过你行动?还?是要小心些,端午去节度使府难免有许多事,千万留神,不?要撕扯到伤口。”


    “我,我记住了。”裴羁拿起外袍披上,大夫已经退了出去,张用有眼色,也忙退出去还?带上了门?,屋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


    安安静静,旖旎渐生。裴羁轻轻拥苏樱入怀,在她额上又吻了一下:“那天我会尽量早些回来,你好好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外面不?安全?。”


    他去节度使府不?是为了陪田昱过节,那天,是他整顿牙兵的计划,正式拉开序幕之?时。


    龙舟赛后,例行发放端午节赏,他会以赏赐为切入点,兵不?血刃,将素来盘根错节、抱成一团的八千魏博牙兵撕开裂缝,之?后加以诱导,扩大矛盾,最终让这八千牙兵分崩离析,尽数落入他掌控中。“张用、吴藏我都?会留下,你千万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苏樱听出了蹊跷。所以那天,会有不?测之?事?否则他怎么?会如此紧张,把得用的人手?全?部留下。“在我们家里,怎么?会不?安全??”


    我们,家里。裴羁顿了顿,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柔情,抚了抚她的头发:“在我们家里是最安全?的,所以你不?要乱走。”


    苏樱抬头,眸中便带了紧张:“是不?是跟那些牙兵有关?四弟说?那些牙兵很是忌恨你,还?想对?你不?利。”


    她在担心他。裴羁心里说?不?出的熨帖,烛光下她的唇那样红,那样软润,像旋涡,吸引着他不?断下坠,快了,就要触到了,她突然转过头,那唇擦着她的唇角过去,激起一番战栗的渴望,她急急起身?要走,裴羁一把抓住:“别走。”


    苏樱站住,知道若是想要诱惑他说?出更多内幕,必然是要给他点甜头,可又怎么?能甘心?不?肯回头,背对?着他低声道:“你,你别动?手?动?脚的,我就不?走。”


    裴羁顿了顿,心尖荡着,声音不?觉也发着飘:“念念,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比这更亲密的事情也都?有。”


    就连那件事,他们也都?做过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


    她却只是不?肯回头,看样子他不?答应,她就不?会理他,裴羁无奈,带了哄劝,轻声道:“好,我不?碰你,乖,回来吧。”


    她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烛光下一双眼笼着烟染着水,让他突然间起了贪恋,收着力气?一扯,她像一只蝴蝶,飘摇着落进他怀里,裴羁伸手?揽住,抱起放在膝上,她慌张起来,躲闪着嗔怪:“你说?过不?碰我的。”


    “不?碰你。”裴羁紧紧抱着,强忍着亲吻的渴望,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埋在她细长的颈窝。香,暖,细碎的鬓发梳不?进发髻,被他的呼吸吹拂着,颤颤的摇荡。想亲她,想贴紧了,再?紧些,想让她唤着哥哥在他膝上摇荡,想让她漆黑的头发为他披散,摇荡,无休无止。忍得声音都?打着颤,长长吐一口气?,“我听你的,我只抱抱。”


    苏樱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蹭着,一下下在颈窝里,弄得人异常的痒,怪异的触感,急急伸手?推开:“也不?许这样。”


    裴羁顿住,在无法满足的欲求中,难耐地微微仰头,心里像有猫儿?在抓,东一下西一下,让人骨头缝里都?是酥,痒,忍不?住,又不?能不?忍,弄得嗓子都?嘶哑了:“乖念念,再?叫一声哥哥。”


    叫声哥哥,他还?可以再?忍耐些时间。


    苏樱转过了脸。从这个角度裴羁看不?见,也就无从得知她眼中的冷漠:“哥哥。”


    耳边听见他长长一声喟叹。他摸索试探着,鼻尖磨蹭着她的耳尖,低低喑哑的声:“乖念念。”


    苏樱皱紧了眉,抗拒之?中,又有说?不?出烦躁,慢慢吐一口气?:“哥哥,那些牙兵为什么?忌恨你?”


    “立场不?同,各自为各自的谋图罢了。”裴羁蹭着她微红的耳尖,不?愿在此时继续说?公事,岔开了话题,“念念,我已经致书你堂叔和舅父,请他们主持你出嫁事宜。”


    苏樱怔了下,从崔家逃出那日的一切霎时闪过心头。闭门?鼓中消失在眼前的,最后一丝来自城外的光亮。横道之?上,她纵马奔逃,擂鼓般敲响的心跳。漆黑的马车里,她蜷缩在他身?边,极力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前路。她本来可以逃出去的,却全?部,毁在他手?里。一刹那恨到极点,将那些烦躁动?摇全?都?冲散,冷冷道:“好。”


    裴羁丝毫不?曾觉察,在潮水般涌出的爱恋里,深深埋在她颈窝里:“念念,我们终于要成亲了。”


    成了亲,尽快要个孩子,他会拼上性命对?她好,只要她想起来时,别再?抛弃他。


    门?突然被敲响,张用的声音:“郎君,节度使请你快些过去一趟。”


    若非紧急要事,不?会在这时候叫他过去。裴羁不?舍得走,心中清醒地知道须得尽快离开,手?却只是不?舍得放开。她突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跳下:“你快走吧,必是有急事。”


    怀中空了,心里也跟着空了,裴羁起身?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满心的旖旎全?都?压下,慢慢穿好衣服,束上蹀躞带,她拿着束发玉冠走过来,裴羁不?由?自主弯腰低头,她的个头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因为他身?量高,所以只是刚刚到他下巴,此时她踮着脚尖仰着脸,目光专注着,将那小小的玉冠向他发髻上一扣,裴羁连忙又低头些,她手?中的玉簪轻巧一穿,稳稳簪住。


    “好了。”她看着他,眉间也带着不?舍,“你千万注意安全?。”


    “无妨,我心里有数。”极想吻她,然而已经答应过她,便不?能食言,裴羁紧紧攥拳,忍得指骨都?攥到发白,“你快些睡吧,不?要等我。”


    侍从提着灯在前面领路,裴羁几番回头,她已经走了,灯火下素色的裙裾像幽暗处的花,飘摇着消失在远处。


    她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不?过,天这么?晚了,她在病中,又为着他劳累这么?久,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节度使府。


    裴羁迈步进门?,田昱从灯下抬头,肃然的面容:“庄敬急病卧床,无法理事,眼下监军一职由?卢崇信暂领。”


    裴羁抬眉。昨日还?曾见到庄敬,绝不?像是身?患重?疾的模样,这病,只怕不?是病。“是卢崇信?”


    “卢崇信白日里的确去找过庄敬。”田昱冷哼一声,“下手?还?挺快。”


    “眼下明公先不?要动?,让那边的人盯紧些,摸清楚卢崇信跟哪些人联手?。”裴羁道。


    他看得出来,卢崇信想杀他。那么?就只能与牙兵联手?,况且王钦暗地里也一直动?作,想通过拉拢牙兵,控制魏博节度使的人选。卢崇信没杀庄敬,因为庄敬死了,太和帝会另派监军过来,若庄敬只是重?病,这么?不?死不?活拖着,他这个监军副使就能独当一面。


    八千魏博牙兵分为数股势力,眼下须得尽快弄清,卢崇信是跟哪股势力联手?。


    “小小一个监军副使,掀不?起大浪。”田昱抬手?让他坐下,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无羁,朝中近来,一直在参奏你。”


    裴羁垂目不?语。此事他早已得知,前番的言论虽然被杜若仪暂时压了下去,但不?过几日便又传开,眼下已经有数名御史?参奏他罔顾人伦,与继妹有私情。


    “听说?苏娘子此时什么?都?不?记得了?”田昱看他并不?打算再?说?的模样,但他是他头一个得力的左膀右臂,稍有闪失,魏博的局势也会跟着动?荡,他不?能不?管,“我有个主意,让她改个姓名,再?另给她寻个身?份,你要是怕委屈了她,我认做女儿?也行,从我这里风风光光出嫁,你看怎么?样?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差错。”


    裴羁顿了顿。朝中有王钦暗中操纵,弹劾只会愈演愈烈,继兄妹的名分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无从质辩,必然会受牵连,但,又如何能将她的身?份全?都?抹掉,让她受这般委屈?起身?一拜:“谢明公好意。”


    田昱看他明显不?准备遵从的模样,皱了眉:“怎么?,这样都?不?行?”


    “即便我是白衣,依旧可以辅助明公。”裴羁道,“没什么?差别。”


    弹劾一旦落实,他必是罢职,对?这个结果,他心里早有准备。


    “差别大着呢。”田昱皱眉,“你不?在这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许多事你就不?能插手?,咱们这个关系,你倒了我自然也要受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你以为只是罢职?搞不?好还?要下大狱,那帮阉人,个个心狠手?辣。”


    裴羁虽然没说?,但他查出来了,卢崇信也是为了苏樱跟他结仇,王钦本来就虎视眈眈,再?加上卢崇信的私怨,绝不?会对?他手?软。万万想不?到清心寡欲如裴羁,竟在女色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田昱道:“无羁,不?要执迷,天下美貌女人多的是,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换个身?份罢了,人还?是同一个,有什么?要紧?”


    不?,很要紧,他已经错待她这么?多,绝不?会再?让她放弃身?份,隐姓埋名地跟着他。裴羁躬身?一礼:“我意已决,请明公恕罪。”


    田昱沉着脸,半晌:“我是真?没想到。”


    想不?到么?,我也没想到。裴羁沉默地站着,眼前蓦地闪过那个傍晚,她轻轻落下的吻,在他耳边那一声哥哥。从一开始,便成定局,若是他能早些看清,多好。


    翌日一早。


    沈时诊完了脉,小道:“娘子今天脉象有力,恢复得不?错,还?按先前的方子吃着吧。”


    “叶儿?,请沈医监去外间奉茶,”苏樱吩咐着,“周姨,去厨房取些点心吧。”


    人都?支开了,苏樱起身?走到窗前,卢崇信连忙跟上,听见她极低的声音道:“端午当天,裴羁应当有安排,跟牙兵有关,你小心些。”


    心头猛地一热,卢崇信瞬间湿了眼睛。他告诉她那些阴谋争斗,只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在努力,让她对?结果多些信心,没想到她竟帮他探听了裴羁的虚实。哽咽着:“我能对?付。姐姐,你以后不?要再?问这些事,太危险。”


    却听她又道:“我会帮你打听着,你也千万留神。”


    “姐姐,”卢崇信仿佛踩在云端里,轻飘着,整个人都?发着胀,在恍惚中上前一步,“朝中都?在弹劾裴羁,要不?了几天他就完了,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他身?败名裂,让姐姐亲手?杀了他。”


    身?败名裂,亲手?,杀了他。苏樱望着窗外,沉默着不?曾回答,心里却突然一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来不?及多想,撇下卢崇信急急转身?,刚走到外间,帘子一动?,裴羁快步走了进来。


    昨夜他通宵与田昱商议公事,此刻稍稍得空,便立刻回来看她。抬眼,她正向他走来,唇边带着笑:“回来了?”


    “回来了。”空落落的心顿时充盈,裴羁伸手?挽住,看见里间珠帘动?处,卢崇信走了出来。


    “姐姐,我该走了。”他阴郁着一张苍白的脸,低低道,“姐姐,我明天再?看你。”


    所以方才,他们两个单独在里面?突然一下生出疑心,和着妒忌撕咬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裴羁顿了顿,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细看了看:“哥哥,昨夜你是不?是没睡好?眼圈都?黑了。”


    满天阴霾散尽,裴羁伸手?拥她入怀:“无妨。”


    她最关切的还?是他,卢崇信之?流,算什么?。


    苏樱埋在他胸前,嗅到他身?上的药味儿?和降真?香气?,他埋头在后颈里蹭着,并不?能看见身?后的情形,苏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伸手?,轻轻向卢崇信摆了摆。


    这是要他离开。卢崇信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去:“姐姐,我走了。”


    再?忍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会杀了裴羁,夺回她。


    再?忍忍。


    眨眼已是端午。


    裴羁一大早起来,细细查验过厨房给苏樱准备的节令吃食,这才轻着手?脚,往卧房来看她。


    “娘子还?没醒呢,”叶儿?守在门?口,轻声劝阻,“郎君别吵醒她了。”


    “我看看就走,不?吵醒她。”裴羁道。


    悄悄进屋,帘幕低垂,暗香浮动?,她睡得正熟,隐约能看见漆黑的头发一窝丝似的,逶迤着拖在枕上。不?该惊动?她的,此时却怎么?也忍不?住,裴羁轻轻挑起一点帐子,弯腰低头,在她额上一吻。


    她突然睁开眼,惺忪的睡意,微哑的声音:“哥哥。”


    砰,心脏重?重?一跳,唇还?不?曾离开,蹭着柔滑的脸颊下来,吻上她的唇。


    第66章 第 66 章


    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唇, 苏樱急急转开脸,于是那个吻仓促着在唇边一触,倏地滑落, 裴羁顿了顿, 在难耐的渴望中喑哑着嗓子:“念念, 别躲。”


    不要躲, 只是亲一下。太久不曾好好亲过她了。


    伸手想?要拥抱, 苏樱拥着被子一下子缩到了床角, 睡意已经荡然无存,知道不能?表现得?太抗拒, 便?只是软软地哄着他:“你快走吧, 别迟了。”


    “迟不了。”便?是迟了也没关系, 有什么比她更要紧。裴羁挨着她在床边坐下, 觉得?她似乎并不很抗拒,也似乎没那么怕他,便试探着向她靠近些, “乖念念,亲一下, 就一下。”


    带着热切, 慢慢地向她追过去,看见她眸子里自己越来越近的影子, 近了, 更近了, 唇就要吻上?她的, 她突然伸手, 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不要。”


    裴羁看见她修剪成微尖的,半椭圆形的指甲, 前些天他给她剪的指甲是短而平整的甲型,大约她不喜欢,又重新剪了吧。指尖温热,带着睡后初起的绵软,轻轻将他向外?一推:“你走吧。”


    裴羁心尖一荡,张唇含住了指尖。


    舌尖抵着,轻轻一舔,苏樱低呼一声?,推不开,抽不回,他低着头,又抬眼看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苏樱转开了脸。


    裴羁慢慢地,细细舔舐。恍然想?起在长安时,她给他做杏仁茶弄破了手指,也是右手食指,那时候她自己吮了下又给他,她说,哥哥,你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


    一刹那间心里热到极点,隔着被子抱住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声?音含糊着,一声?声?唤她:“念念。”


    那时候她问他,要不要娶她。那时候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都不重要,他该回答娶她的,只要他这?么答了,他们就是不同的结局,可?他却全答错了。一步步错下去,直到无法挽回,直到他如?今拥她在怀里,心里却藏着那么深的恐惧,怕她想?起来,怕她再像从前那样拼死也要摆脱他,怕此时的情好,都是一场幻梦。


    从前倒也罢了,如?今尝过了她的爱恋,又怎么能?够忍受她的冷淡,甚至抗拒?可?这?一切他怨不得?任何人?,全都是他自作自受。在深沉的痛苦和懊悔中,裴羁紧紧拥抱着苏樱:“念念,对不起。”


    苏樱挣了一下没能?挣开,看见他发红的耳廓,晨光微茫中他一双眼亮得?惊人?,眼梢有微光,直让她疑心是泪,但裴羁,怎么可?能?有泪?他这?种人?,便?是刀斧加身血肉淋漓,也绝不会?落泪。


    伸手推他,眼中带着懵懂:“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


    裴羁顿了顿。做了什么?又怎能?对她说,若是说了,她眼下就会?厌憎他,弃他而去。沉默着,半晌:“我从前,对你不大好。”


    岂止是不大好。明知道她孤苦无依,却那样逼迫她。她一次次问他娶不娶,他却高高在上?,冰冷地拒绝。“念念,我错得?太狠,只求你将来,不要离开我。”


    求她?高傲如?裴羁,也会?求人?么。苏樱垂着眼皮,轻轻抚了下他的脸颊:“我都不记得?了。”


    裴羁抬眼,她神色平静,清澈一双眸子看着他,她只说不记得?,却不说不会?离开他,让他一颗心像在滚油里煎熬,万般悔恨,又无可?奈何。不能?奢求她原谅,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便?是杀了他,也不足以赎万一之罪,又怎么能?趁她不记得?的时候,哄骗着让她原谅。


    想?忏悔,想?跪倒在她身前求她原谅,可?是不能?说,他现在,还这?样贪恋着她记起来之前最后的欢愉。裴羁低头,脸埋在她颈窝里,长长吐一口气:“念念。”


    像胸臆里发出来的声?音,沉闷,颤抖,无端让人?心里也生出郁燥,像有什么拉扯着,晦涩难言的滋味。苏樱深吸一口气,推开裴羁:“你快走吧,听说朝中有人?在弹劾你,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错处。”


    裴羁看见她满脸的关切,让他再次意识到,假如?不是他那么愚蠢地错待了她,那么眼下,他们该是多么圆满的一双。


    在无法抑制的悔恨中,喃喃说道:“念念,我将用余生,弥补我对你犯下的错。”


    “快走吧,”苏樱又推了他一下,不想?继续纠缠,岔开了话题,“你今天都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先?随节度使到漳河观看龙舟赛,随后是些公事,”裴羁握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吻着,“我会?尽量赶在午时前回来,陪你一起用饭。”


    “好。”苏樱点头。这?些天他不管多忙,一日?三餐都要赶回来陪她一道吃,但卢崇信说过今天会?与牙兵联手,绝不让裴羁好看,也许今天中午他回不来,她总算可?以清清静静吃一餐了,“你快走吧,我等你回来。”


    “不着急。”越是催他走,越让他贪恋这?相处的时光,裴羁轻轻又在她手心吻一下,“粽子虽然好吃,但不容易消化,不能?多吃,我让厨房裹的都是小粽子,你各样尝一点,不要吃多了。”


    “好。”苏樱点头,又嫌他话多,又莫名想?起从前在裴家过端午时,他仿佛也是这?么叮嘱裴则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推他一把,“快走吧。”


    裴羁犹自舍不得?起身,门外?叶儿唤了声?,“郎君,车子套好了,都在等着郎君。”


    裴羁回头,叶儿守在门前往里面?探头,一瞥之时,裴羁看见她眼中的担忧。


    她是听见了苏樱一直催他走,怕他对苏樱如?何,所以找了由头来叫他。裴羁压眉,婢仆该当守自己的本分,不得?插手主人?的事,但叶儿。她只是对苏樱忠心耿耿,处处为苏樱考量罢了,他也没必要难为一个忠心护主的婢子。


    起身:“我走了。”


    看见苏樱骤然舒展的眉,让他一霎时生出疑心,下一息她围着被子靠近些,柔声?叮嘱:“那些牙兵都是蛮横人?,你千万小心。”


    让他心里一下子又熨帖了,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好。”


    恋恋地出来,不到门口就忍不住回头,她放下帐子又躺回去了,一直到他离开也不曾看过一眼,裴羁转回头。都怪他一大早吵醒了她,害她不曾睡好,都没精神送他了。


    车马离去,叶儿急忙进来卧房:“娘子,他没怎么样吧?”


    “没事。”苏樱已经起来了,慢慢穿着衣服,“下次你不要管了。”


    与他周旋,难免要有所牺牲,反正最坏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她没什么豁不出去的。只是不能?把叶儿卷进来,他不舍得?对付她,但未必不舍得?对付叶儿。


    叶儿上?前服侍穿衣,心里替她难过,岔开了话题:“朝食预备好了,要不要摆?”


    “摆吧。”苏樱下床,心里轻松着,向她一笑,“难得?有一餐能?安安生生吃个饭。”


    半个时辰后。


    初日?高升,热辣辣地照着河上?几条龙舟,河两岸搭起无数看龙舟的彩棚,中间最大一个彩棚里居中坐着田昱,左手边裴羁、窦晏平,右手边卢崇信、田午,下面?几席一字排开,是麾下最得?力的牙兵将领,还有其他营寨的将领。彩棚外?围着锦绣步障,将围观的百姓隔开,看看日?影移过日?晷,吉时已到,田昱笑吟吟接过侍从递上?的鼓槌,向那面?牛皮大鼓上?重重一击:“出发!”


    六艘龙舟得?了命令,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裴羁抬眼望着。


    此处河道不很宽阔,最多只能?容三艘船并排行驶,因此出发之时,各条龙舟全都拼上?全力抢这?第一步,想?要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压制后船。冲在最前面?的是牙将薛沉的船,紧跟其后的是牙将黄周的船,之后是田承祖带着田昱的侍卫一条船,再接着是牙将李星魁的船。薛、黄、李三家乃是牙兵中势力最大的三股,如?今三人?位高权重,早已不亲自上?船斗赛,船上?的都是各家子弟。落在最后面?的两条船是其他营寨的士兵,不敢与牙兵争抢,不紧不慢缀在末尾。


    “老?李,我看你今年又要悬。”薛沉看水面?上?自家的船只遥遥领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到时候得?了彩头我分你一半。”


    “别,”李星魁笑着摇头,“这?才刚开始,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呢,少夸海口。”


    “快看!”黄周一探身,“现在是我家船在最前头!”


    河道上?,果然是黄家的船压过薛家半头,暂时领先?,薛沉霍一下站起来,高喝一声?:“冲啊,抢过他们,休要给耶耶丢脸!”


    “呸,”黄周一把拽他回来,“嚎什么,就许你当第一?”


    裴羁不动声?色看着。薛沉、黄周、李星魁,三个人?虽然会?在这?些小事上?一争高下,但一遇大事十分抱团,因为三个人?都很清楚,唯有抱团一致对外?,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八千牙兵皆是如?此,他们通过血缘、姻亲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还会?在加入牙兵时歃血为盟,约定?一人?战死,同袍将奉养他的父母妻子,教养他的儿女成人?,这?么多年来牙兵们通过运行这?一套体系,使所有人?在战场上?绝了后顾之忧,战力超绝,又在战场下聚成铁板一块,让节度使也忌惮三分,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不破开他们的同盟,牙兵绝不可?能?服从节度使调遣。


    主位上?,田昱笑吟吟地吩咐一声?:“把彩头拿上?来。”


    几个侍从抬上?一箱箱彩头,是各样奇珍异宝,又有盔甲刀剑等物,魏博牙兵身家豪富,薛沉几个自然也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薛沉笑着摇头:“年年都是这?些,没啥稀罕的,就图个玩吧。”


    “是啊,”黄周也道,“左不过这?些东西,都腻味了。”


    田昱心里一阵愠怒,这?些人?仗着势大,从不拿他当主上?看待,竟敢当着他的面?瞧不起他的赏赐。抬眼,看见裴羁神色淡然向他一望,田昱压下怒气:“区区彩头,的确没什么可?稀罕的,不过今年在彩头之外?,我还备了些别的。”


    “哦?”薛沉从矮榻上?伸着腿,漫不经心,“都有什么?说来听听。”


    “除了每年例行的节赏之外?,诸位牙兵弟兄忠心护主,战功卓著,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嘉奖才好,”田昱笑着看了眼李星魁,他是三家中势力相对较弱的一个,“我打?算增设两名郎将,奖励战功最高的弟兄们一个出身。”


    右边,卢崇信坐直身子,来了,这?大概就是苏樱探听到的,裴羁今日?的安排。


    抬眼,裴羁端然坐在田昱左边,神色淡然,但几个牙将神色都不像之前那么散漫了,李星魁看了眼田昱,黄周皱着眉,薛沉也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裴羁慢慢看过他们三个,所谓二桃杀三士。


    八千牙兵由三名将军统属,每人?配两名中郎将,四名郎将,这?是定?规,数十年来从不曾更改过,但他建议田昱增加两名郎将。


    从兵擢升为将,身份彻底改变,无异于鱼跃龙门,薛、黄、李三家子弟占据牙兵大半人?数,薛沉三人?必定?都想?让这?增加的两名郎将出自自家,但,名额只有两个。


    当!远处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一个弯道赛点,冲在第一位的又变成了薛沉的船,其他棚中的薛家子弟欢呼雀跃,薛沉沉着脸,追问:“田节度,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羁,”田昱带着笑唤了声?裴羁,“你替我向薛将军他们解释一下。”


    “是。”裴羁叉手,向他一礼。


    场中所有目光齐刷刷一齐盯住他,裴羁神色淡然:“我朝定?规,一名将军最多配四名郎将,田节度体恤牙兵弟兄们辛苦,愿意在定?规之外?增加两名,职位将以节度使属官的名义上?报朝廷,经六部核定?,登记在册。此次擢升以军功为主,凡有资格参选的今日?起自行上?报战功,起始之日?为田节度到任之时,战功最高的两位,可?得?此职。”


    场中顿时雅雀无声?,定?规只能?配四个,是以先?前薛沉等人?还想?着这?两个名额是不是以节度使幕府的名义给,没想?到竟然要上?报朝廷,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员了,竟有这?等好事!①


    田昱笑着添了一句:“薛将军、黄将军、李将军,军中的事你们最熟,战功报上?来以后便?是你们三位裁夺,决定?给谁不给谁吧。”


    当!远处又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二个赛点,这?次第一位的变成了田承祖的船,田承祖在百忙中向田昱挥了挥手,田午轻笑一声?转过了头,但薛沉几个已经无暇关注这?些,直勾勾一双眼都盯着裴羁。


    三家将军,两个名额,该给谁,不该给谁?


    一片寂静中卢崇信忽地一笑:“薛、黄、李三位将军尽皆劳苦功高,不如?各人?都增加一名,岂不是好?若是田节度为难,我愿上?报王枢密,为三位将军行个方便?。”


    他看出来了,裴羁这?是要引着牙兵内讧,他绝不会?让裴羁得?逞。


    “我不是没想?过这?点,可?朝廷自有定?规,这?两个名额已经是我削减了幕府属员后千方百计腾出来的名额,”田昱摇头,“再加一个不是不行,但再增加的话,要么削减其他营寨的郎将名额,要么就只能?做幕府官,不是朝廷官员了。”


    棚中其他营寨的将领一听说要削减他们的郎将,一齐喧嚷起来:


    “我们这?些人?本来配得?就不足,如?何能?削减?”


    “牙兵拿的头一份粮饷,装备最好人?也最多,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还要减?”


    “不能?只顾牙兵,让其他弟兄寒心啊,请节度使明断!”


    喧嚷声?中薛沉绷着脸一言不发,若都是幕府官就罢了,若那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唯独一个是幕府官,却不是打?脸?还不如?不要。看了眼李星魁,李家势力最弱,子弟最少,说不得?,这?次让他委屈一下了。


    却突然听见裴羁道:“去年与柔然一战李将军战功卓著,朝廷有意嘉奖,想?来诏书这?几日?就要下来了。”


    薛沉和黄周都是脸色一变,这?次擢升以战功计,眼下这?意思,李星魁要占一个名额了?


    李星魁心里一喜,脸上?不敢露出来,忙起身向田昱一礼:“谢节度使赏识。”


    裴羁端然跽坐,看见薛沉、黄周神色阴郁看着李星魁。二桃杀三士,简单却颠扑不破的道理,他行的乃是阳谋,所有人?都明白,但人?性?自有弱点,就算明白,也忍不住不争。


    田昱笑着,举起酒杯:“今日?过节,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各怀鬼胎,跟着举起酒杯,裴羁闻到雄黄酒浓烈的气味,蓦地想?起苏樱。她脾胃虚弱,这?雄黄酒不能?多喝,早晨竟忘了叮嘱她了。


    宣谕使府。


    苏樱吃过早饭在庭中散步,门上?挂着艾叶菖蒲,厨房在做雄黄酒,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雄黄气味,阿周连忙递上?帕子:“捂一下吧,难闻。”


    苏樱低眼,不是她惯用的,是裴羁的帕子。大约是裴羁平日?里总在她房中流连,连帕子也弄混了吧。


    “娘子,”张用匆匆走来,“太阳毒,还是回房去吧。”


    苏樱看他一眼。自从裴羁下过命令之后,府中上?下人?等都拿她当女主人?看待,再不曾有人?劝她如?何的,张用突然一反常态,大概不是怕太阳毒,是怕她在庭院里走动,不大安全。


    裴羁也说过要她不要出门,小心谨慎些,如?此看来,裴羁此时跟牙兵,已经交上?手了吧。


    漳河。


    一杯饮毕,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都不曾言语,唯独河道上?争渡的龙舟一声?声?敲着金鼓,热火朝天。


    田午向河上?望了一眼,田承祖此时已落到倒数第二,看看后继乏力,握着酒杯向河边走去,凭栏看着:“堂兄看起来,要落到最后一名了。”


    田昱跟着看一眼,此时的心思哪还在这?上?头?一仰头饮一杯酒:“除了擢升两名郎将,我还有一个嘉奖,无羁,你跟他们说说。”


    裴羁欠身:“是。”


    薛沉几个齐刷刷地再又看过来,都知道方才那两个名额不怀好意,都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可?又忍不住不抢,脸色便?不大好看:“裴宣谕这?主意,还真是左一套,右一套的。”


    裴羁神色淡然:“除了众位将官,各位士兵弟兄也都是劳苦功高,节度使对他们也有嘉奖。八千牙兵总额不变,依旧从田节度到任之日?起计算战功,战功最高的五十人?,每人?可?增加一个承袭名额,排在末尾的五十人?,褫夺承袭名额。”


    牙兵总额竟朝廷核定?,难以更改,但别的藩镇牙兵选拔多由节度使决定?,唯独魏博牙兵势大,选拔传承都是自己做主,但凡在牙兵之列,每人?都可?在退伍时指定?一人?承袭自己的名额,祖孙数辈一代代传下来,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也可?指定?亲属、女婿替代,保持总额在八千人?。


    薛、黄、李三姓在牙兵中占比最大,薛沉三人?虽然一心,但暗自也都盼着自家子弟能?占上?风,为此也曾私下侵占别家名额,假如?那两名郎将不足以让他们争斗,如?今再加上?五十个牙兵名额,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场内讧,绝难避免。


    当!金锣敲响第三声?,龙舟冲向第三个弯道,田承祖已经落到最后一名,啪,田午扔了酒杯:“阿耶,我去一战!”


    她跃出去抓过一匹马,抽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过去,霎时间追到弯道处,自马背上?一跃跳上?龙舟,一脚把田承祖踢下水:“下去吧,我来!”


    河岸两边观战的百姓欢呼大笑起来,田午抢过鼓槌,咚咚咚连敲数十下:“冲!”


    彩棚中,卢崇信举着酒杯忽地一笑:“这?主意,又是裴宣谕出的吧?八千牙兵,只加了五十个名额就还要裁掉五十个,弟兄们出生入死的落了这?么个结果,却不是让人?寒心?窦刺史,你说呢?”


    窦晏平骤然被他点了名字,看他一眼。他今日?根本不想?来,但田昱再三相请,道他是贵客,一定?要赏光,他只得?过来,只打?算应个景略坐一下就回去陪苏樱过节,没想?到卢崇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拖他下水,对付裴羁。


    他固然深恨裴羁,但卢崇信是王钦的人?,王钦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来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羁,也绝不会?做王钦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着一肚子火,重重将酒杯一撂:“卢副使说的没错!弟兄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跟着节度使干,怎么,区区五十个名额还要褫夺?裴羁,你难道怕节度使养不起我们?”


    裴羁看他一眼。卢崇信到魏博后头一个拜会?田昱,第二个便?是薛沉,必是王钦交代过,要他拉拢牙兵,对付田昱。


    “是啊,增加没问题,凭什么褫夺?”黄周拍着几案,“让我们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裴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牙兵乃诸军最精锐者,功绩不够,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羁开口,“褫夺名额并非驱逐,本人?依旧可?以留在军中,只不过退伍之时不再传承而已,况且这?结果也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在退伍之前积攒下足够战功,依旧可?以恢复承袭,若是不够,子侄也可?到其他营寨效力,粮饷照发。”


    牙兵按着内部法则运转多年,稳定?、坚实,两名郎将,五十个名额,加在一起就是撬开硬壳的楔子,谁人?独占,谁人?就是压倒的优势,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复了,总数岂不是多出来了?”李星魁皱眉问道。


    “他恢复了,自然会?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袭,总数维持不变。”裴羁向他一拱手,“李将军去年战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声?恭喜。”


    薛沉、黄周两人?齐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这?么说,还是要等战功报上?来才知。”


    “老?李,你听他的?”薛沉啐了声?,“要说立功,谁不曾立过功?谁比谁功劳大?那也不是裴羁空口白牙一说就定?下的!”


    李星魁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满,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咱们看节度使怎么说。”


    看节度使怎么说,就是支持这?做法了。裴羁不动声?色。去年柔然犯边,李星魁率部为前锋,拿下决定?胜负的一战,但李星魁也在这?一战中损失大量李氏的优秀子弟,由从前的三足鼎立,变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这?五十个名额,尽快恢复李家的地位。


    “这?不是胡闹吗?怎么算功劳大,怎么算不大?”黄周嚷道,“骑兵不但要战,还要养马,开销花费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劳的话,骑兵是不是得?算两份?”


    黄周麾下骑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为主。他口中反对,心里已经在盘算功劳,开始为自家争取。


    裴羁不动声?色,端然坐着。


    阳谋,从来最难破,因为算的不是计,是人?心。


    当!又一声?金锣响,龙舟在赛点点头,争先?恐后往回划,李星魁的船掉头最快,抢先?了薛沉半个船身,薛沉冷哼一声?:“老?李,你这?船还想?着后来居上?啊!”


    窦晏平抬头,看见裴羁绯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边。心中一阵厌倦。这?是魏博的内斗,他一个资州刺史管这?些做什么?早该回去陪她了。


    眼看场中乱糟糟的一片,沉默着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羁留意到了,猜测他是要去找苏樱,急急回头,耳边一声?阴冷的笑,卢崇信放下酒杯:“这?名额难看起来很难决定?,不如?就交给裴宣谕来定?,裴宣谕手腕高明,想?来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谁揽下这?活,谁就揽下落选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裴羁不得?不把心思收回来,回头,淡淡道:“若是节度使允准,几位将军信任,我可?以办。”


    卢崇信皱眉,他竟敢接?


    裴羁握着酒杯,轻抿一口。他从不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谋大事者,岂能?惜身。


    余光瞥见窦晏平身影一晃,拍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是要去找苏樱,她此时,一个人?在家。


    “他算什么,连仗都不曾打?过,凭什么他来定??”薛沉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卢副使这?话说得?可?笑!”


    裴羁漠然看着,对面?卢崇信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羞恼着低了头。跳梁小丑,这?等伎俩也敢来算计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宁可?自家杀的头破血流,又岂会?把这?件事的裁决权交给他这?个外?人?。


    向棚外?一望,窦晏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必是去找苏樱,想?要背着他单独相见。裴羁一口饮干杯中酒,须得?尽快了结,赶回去看她。


    棚外?,窦晏平催马飞奔,风吹脸颊,河两岸杨柳枝条披拂着,掠过肩头。蓦地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枚簪子,窦约已经传消息过来,道是这?枚簪子,乃是窦玄亲自寻了美玉,亲手打?磨雕刻,可?那图画……他看了崔瑾的画作,神韵的确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与崔瑾,到底有什么关联?


    宣谕使府。苏樱坐在窗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门外?,抬眼,窦晏平跳下马快步进门,隔着窗子老?远便?向她一笑。


    苏樱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67章 第 67 章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来, 心跳突然之间快到了极点。


    方才隔着半开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骤然亮起来, 眼梢飞扬着, 唇角微微翘起, 不由自主的?笑容, 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让他突然间有种强烈的?感觉, 她记得他, 记得他们是爱人,记得从前的点点滴滴。


    “念念!”飞快地向正房跑去, 九级台阶几乎是一个跨步便冲了上?去, 门外值守的?吴藏犹豫着看了眼张用, 低声问道:“要拦吗?”


    裴羁交代过, 今日须得加强警戒,任何闲杂人等补得放进来,但来的?是窦晏平, 他仿佛不该归入到闲杂人等之列,拦, 还是不拦?


    张用也犹豫, 裴羁不曾交代过让拦,但裴羁显然也不会愿意让窦晏平跟苏樱单独相处, 但裴羁又说过, 他不在的?时候, 府中上?下由苏樱做主。迟疑之间, 窦晏平已经?冲进去了, 听?见里面苏樱轻声道:“你来了。”


    张用看了眼吴藏,吴藏也看着他, 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张用低声道:“派人跟郎君说一声,咱两个就?在门口守着吧。”


    屋里。窦晏平飞奔着来到苏樱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当,强忍着缩回来:“念念,你,你想起来了?”


    苏樱心里砰的?一跳,看着他满是惊喜的?脸,这才意识到方才不经?意时,竟把真实的?心思流露出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欢喜收敛些,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呀?”


    里里外外全都?是裴羁的?耳目,一旦让裴羁发现破绽,必定会严加戒备,她再?想逃脱,千难万难。


    窦晏平低低啊了一声,在怅然与失落中低了头,觉得眼梢发着烫,许久,涩涩一笑:“没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方才她对他一笑的?时候那么自然,甚至她眸子突然间亮起来的?模样,也是他刻骨铭心深藏着的?记忆。也许是他太想念她了,以至于生出错觉吧。


    怔忡着,慢慢说道:“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苏樱看见他发红的?眼梢,心里也觉得难受。她不想骗他,可事?实上?,她却为着各种原因,一次又一次骗了他。轻声道:“好多了,沈医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吃些补养调理的?药膳,不必再?吃药了。”


    “那就?好。”窦晏平无声叹了口气。即便她不曾想起他,但只要她身体无恙,他也就?知足了。


    “坐吧。”苏樱指指窗下的?坐榻。


    看他低着头一脸怅然,苏樱心里越来越酸涩。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可以让卢崇信知道,因为卢崇信隐忍狠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能把消息瞒得水泄不通,但窦晏平不行,他太正直纯良了,很容易在言行中露出破绽被裴羁发现,亦且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必定会竭尽全力想要带她逃走?,裴羁在魏博势大?,到时候必定还会连累他。


    看着窦晏平在榻上?坐下,苏樱便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道:“裴郎君说你今日和?他一道赴端午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席间在说公?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在那里待着,又惦记你,”窦晏平觉得她把裴郎君三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大?有一种亲厚稠密的?感觉,心里酸涩着转过了脸,“眼下龙舟赛应当也决出胜负了,也许他也快回来了吧。”


    苏樱心中一动:“他们在说什么公?事??”


    漳河边。


    酒过三巡,裴羁抬眼,不动声色看过场中诸人。


    薛沉与黄周两个坐得相邻,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边上?李星魁偶尔也插一句话,但比起先前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情形,显然已经?疏远了几分。旁边几席上?其?他营寨的?将?领小声议论着擢升郎将?之事?,时不时看薛沉几个一眼,满脸嫉妒不平难以掩饰,却又不敢做声。


    裴羁慢慢又饮一口雄黄酒。


    牙兵待遇远远高过其?他营寨,早已引得众人不满,此次嘉奖又只赏牙兵不赏别人,两方积怨只会越来越深,如此,则牙兵若想有什么动作,绝不能得到外援。


    而薛、黄、李三人之间,随着李星魁实力减弱,矛盾也渐渐浮上?水面,牙兵中除了这三家尚有中郎将?乔晦实力不弱,乔晦是薛沉的?表弟,定计之初他便看好了,这一计,关键一环在于李星魁。


    他虽然放了话说李星魁战功最?高,可得一个名额,但以薛沉和?黄周一贯跋扈的?做派,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上?有薛黄两个想要按下李星魁维持现状,下有乔晦野心勃勃一心想上?位,李星魁日子不好过,自然会生出异心,到时候便是他出面援助之时。


    当!又一声锣响,龙舟冲到最?后一个赛点,距离终点只剩下数丈的?距离,此时李星魁的?船在最?前面,紧跟着是薛沉的?船,田午的?船紧跟其?后,她一向好胜,此时亲自坐在船头划桨,口中高喊着号子,带动众人跟她步调一致,催着那船如飞一般往前冲刺,激越鼓声中一点点越过薛家船,又奋起追赶最?前面李星魁的?船,近了,更近了,田午眉飞色舞,在喊号的?间隙里高声叫了声:“阿耶!”


    田昱闻声回头,看见时眉头便是一沉。


    裴羁也看见了,这条船原定的?领队是田承祖,胆略机变都?不如田午,往年也曾经?带船出站,都?是排在三四的?位置,哪知今年田午突然踢开田承祖自己下场,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眼看田午就?要超过李星魁,然而今日的?计策中,李星魁夺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又岂能让田午破坏。


    裴羁起身出棚,举杯凭栏,右手?向下重重一压。


    凤目微扬,带着警告望着田午,田午眉头一抬,越过他再?看棚中时,田昱沉着脸,右手?一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田午低头,嘴唇勾了勾,手?中船桨重重向水里一探,再?划动时方向却突然与其?他人相反,全船步调骤然被打乱,片刻凌乱间,只听?得两岸观赛的?百姓齐齐发一声欢呼,李星魁的?船已抢先冲过了终点。


    “恭喜李将?军拔得头筹!”田昱已立刻站起,举着酒杯走?向李星魁,“我敬李将?军一杯。”


    李星魁连忙也站起,平日里对田昱并没怎么放在眼里,此时却因为那两个郎将?名额并着五十名牙兵的?名额,满心里都?想要亲近,举杯向田昱躬身低头:“属下不敢,惭愧!”


    “呵!”薛沉黑着脸,看着田午的?船第二个冲过终点,跟着才是薛家船、黄家船,“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今年竟是母鸡打鸣!”


    他明里说的?是田午,暗地里却也带上?了李星魁,李星魁笑容一滞,田昱带着安抚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来人,把彩头给李将?军送上?!”


    侍从抬着那堆箱子全都?送到李星魁面前,黄周黑着脸灌一口酒,彩头没人稀罕,难受的?是面子上?过不去,谁知竟是最?弱的?李星魁得了这么多好处!


    锣鼓声中,最?后一条船也冲过终点,裴羁走?回棚中坐下,想起窦晏平已经?走?了几刻钟,心里便有些焦急。龙舟之事?已毕,眼下还需等着圣旨,这圣旨几时能到,几时能回去看她?


    “裴三郎,”耳边一声低唤,田午大?步流星进来,一扭身在他对面坐下,“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该如何谢我?”


    裴羁抬眼,淡淡道:“将?军非是帮忙,乃是补过。”


    今日必须让李星魁赢,把李星魁的?体面抬到最?高,才能最?大?程度激发薛黄二人的?不平,田午不懂关窍,一味争强好胜,险些误事?。


    “你太好强,今日险些坏事?,”边上?田昱也听?见了,低着声音,“以后休得如此莽撞。”


    田午笑了下,拿过裴羁的?酒杯握在手?里把玩着,半晌,幽幽说道:“阿耶和?裴三郎既有安排,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难道要防着我不成?”


    “你女儿家,机要公?事?不需你插手?。”田昱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是人了?”田午一口饮尽杯中酒,撂了杯子,“我上?阵厮杀的?时候阿耶怎么不说我是女儿家?”


    “我不曾让你去,是你争强好斗,每次都?争抢着要去。”田昱沉着脸,“休要再?吵嚷,坏我的?事?。”


    裴羁沉默地听?着,余光瞥见棚外一个人急匆匆走?来,却是留在家中的?侍从,心里突地一跳。难道是她有事??不等那人上?前,早已起身迎出去:“娘子有事??”


    侍从吓了一跳,看他神色紧绷,忙道:“娘子安好,张头领差我来禀报郎君,窦郎君去了,娘子与他在屋里说话。”


    裴羁心下一沉,抬眼,看见远处烟尘翻卷着,一彪人马飞快地往近前来,最?前面的?人绯衣玉冠,正是兵部前来传旨的?官员。


    宣谕使府。


    窦晏平看着苏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起裴羁的?公?事?,却还是如实答道:“田节度预备在牙兵中擢升两名郎将?,又准备改革牙兵承袭之法,以功高者?居之,才不配位者?褫夺名额,眼下为着此事?他们内部起了争执,这主意,应当是裴羁出的?。”


    苏樱恍然,原来裴羁所?说的?危险,是指此事?。大?约是怕牙兵恨他,连带着要对付她。赏赐之事?历来难办,虽然她对魏博牙兵了解不多,但先前在卢家她曾见过的?,那些仆妇为了一吊钱的?赏赐都?能斗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提拔为将?这等的?荣耀。三家人,只给两个名额,裴羁果然深谙人心。


    思忖着问道:“牙兵记恨裴郎君,依你之见,谁对谁错?”


    窦晏平顿了顿,不愿意帮裴羁说话,但他从来又都?是就?事?论事?,从不会因为私人恩怨,罔顾是非。慢慢道:“为兵将?者?,服从主帅乃是本分,魏博牙兵当着田节度的?面都?敢轻慢,若换了是我,也会下手?整顿,节度使的?体面还在其?次,这般骄横不服管教,一旦起了战事?多半不会服从节度使调遣,却要贻误战机,酿成大?祸。”


    苏樱沉默地听?着,蓦地想起卢崇信的?话:姐姐,我会联合牙兵,帮你杀了裴羁。


    她从来都?知道王钦把持朝政,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卢崇信投靠王钦是为了权势,她能理解,也不觉得应该指责,但卢崇信如果联合牙兵杀了裴羁,那么整顿牙兵的?计划必然失败,魏博必将?易主,天下又将?是一番大?乱。


    那晚她问裴羁牙兵为什么记恨他,裴羁道,所?谋不同。裴羁更重实效,不怎么论心迹,但窦晏平是正人君子,他做出的?判断,必然是为了百姓,出于大?局考虑。


    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低着头半晌不曾说话,听?见窦晏平问道:“你怎么了,念念?”


    “没什么。”苏樱抬头,“中午就?在这里吃吧,我与你一道过节。”


    窦晏平心尖一热:“好。”


    漳河边。


    侍从将?彩头一抬抬在李星魁坐席前摆好,围得花团锦簇,裴羁向田昱递个眼色,田昱笑着举杯向薛沉、黄周几个一望:“你们也都?敬星魁一杯,恭贺他拔得头筹。”


    薛沉黑着脸,敷衍着向李星魁举举酒杯,棚外咚咚咚几声脚步响,参与赛龙舟的?一个薛氏子弟跑进来唤了声:“伯父。”


    “都?是干什么吃的??第三名?”薛沉满肚子不满找不到出口,一酒杯泼在他脸上?,“耶耶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非是我们不尽力,突然间十三他们几个肚子疼使不上?力,”那子弟红着脸辩解,“刚刚都?去茅房了!”


    “咱们船上?也有闹肚子的?,”一个黄家子弟跟着进来,向黄周诉苦,“差点拉裤子上?了!”


    薛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了眼李星魁,“伯父!”棚外又是一声喊,田承祖浑身水淋淋地跑进来:“妹子欺人太甚,她一脚踢我下水,还让她的?女兵守着河岸不让我上?去,我一冒头就?拿桨打我!”


    田午嗤一声笑,田昱觉得丢脸,沉着脸叱道:“退下!”


    田承祖只得水淋淋的?又走?了,田午仰头又是一杯酒:“这般废物,阿耶当真要把魏博交给他?”


    “报!”门外的?侍卫飞报进来,“兵部江郎中前来传旨!”


    田昱心中一喜:“快快迎接!”


    侍卫飞跑着收拾,不多时抬出香案,摆好了迎接圣旨的?仪仗,裴羁跟在田昱身后出棚迎接,就?见兵部郎中江河捧着圣旨走?在最?前面,老远向他点了点头,跟着看向田昱:“田节度,陛下得知你麾下李星魁将?军奋勇杀敌,战功赫赫,特下旨嘉奖。”


    “快请,快请!”田昱喜上?眉梢。


    香案摆好,江河朗声诵读圣旨,裴羁隐在人丛里,不动声色看过在场诸人。牙将?职级皆有定规,李星魁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但,可以加勋级以示殊荣。从前李星魁他们三个都?是七转之勋,这次他在长安时暗地运作,为李星魁争得加勋一级。


    江河的?圣旨此时正念到末尾:“……李星魁加勋一级,赏金二百两,缣百匹。”


    李星魁跪地接旨,高声谢恩,裴羁冷眼看着,薛沉、黄周沉着脸对望一眼,脸上?的?不甘掩都?掩不住。


    网罗已经?铺好,只等他们三个,入彀厮杀。


    “无羁,”江河宣完圣旨,众人簇拥着走?过来时,停步在他面前,“你的?圣旨也快下来了。”


    裴羁抬眉,他带着几分感叹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大?好的?前程,为着一个女子……”


    他两个是同年,志趣相投颇有些私交,这次李星魁加勋之事?也多得江河四下活动奔走?,裴羁叉手?为礼:“多谢兄台告知。弟有些私事?,失陪。”


    转身离开,江河连忙叫住:“你去哪里?”


    裴羁回头,摆了摆手?。


    公?事?已毕,他眼下,要回去陪她过节了。


    宣谕使府。


    食案上?满满摆着时令吃食,苏樱挑了个鸡蛋大?小的?玲珑巧棕,剥开了递给窦晏平:“你尝尝吧,是南边的?口味。”


    北方食粽不外乎加些甜枣、红豆之类,但她自小在锦城,食粽的?风味与北地大?不相同,裴羁为着能让她多吃点,前些日子新招了几个蜀地的?厨役,这次包粽子一半便是南边风味,既有肉粽,也有各色碱水粽、咸粽,她给窦晏平剥的?,是各色菌菇、鲜蕈的?咸粽。


    窦晏平接过来咬了一口,鲜嫩清香,与素日吃惯的?粽子大?不相同,眼中带着笑:“很好。”


    连忙放下要给她剥,只是满桌粽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也不知道粽叶底下包着的?是什么口味,又不知哪个口味是她喜爱的?,抬眼:“念念,你想吃哪种?”


    “加了菌菇的?咸粽。”门外传来一声,裴羁沉着脸走?进来。


    窦晏平连忙将?自己手?里的?粽子递回去:“念念,你吃这个。”


    裴羁一把挡开:“你吃过的?,如何能让她吃?”


    嫉妒翻腾着,沉声道:“念念,我给你剥。”


    在裴家时他留意过,每到端午,阿周和?叶儿会给她包锦城那边的?粽子,她最?喜欢吃的?便是加了菌菇的?咸粽。昨日包粽子他便再?三叮嘱了厨房多做些这个,没想到她竟给了窦晏平。


    眼见窦晏平又要去盘中挑,裴羁横身挡住:“不需你。”


    可笑窦晏平这榆木脑袋,她把最?爱吃的?给他,他竟还不知道她的?口味。又可恨他一番心意,竟是为窦晏平做了嫁衣。


    小童捧过银盆,裴羁拿澡豆细细洗干净手?,又拿帕子擦了,这才从盘中挑了一枚菌菇棕剥开,递给苏樱:“吃吧。”


    “多谢。”苏樱接过,向他一笑。


    裴羁心里熨帖几分,挨着她身边坐下,淡淡瞥了眼窦晏平:“念念如今病着,衣食住行都?要十分留神,你天天往这边跑,竟连她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窦晏平忍着气,心里又是愧疚,看着苏樱:“是我疏忽了。”


    “不怪你。”苏樱道。他们从前来往都?是背着人,也从未同桌用饭,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口味?将?面前的?酿酶推过去一点,“你尝尝这个,也好吃的?。”


    裴羁压着眉,看见窦晏平夹起一颗酿酶向她道谢,看见她一双眼波光盈盈,只是看着窦晏平,嫉妒怎么也压不住,啪一声,重重撂下酒杯。


    他知道她爱吃甜酸口,特意让厨下给她做的?,可不是为了便宜窦晏平。


    苏樱心中一凛,这才反应过来对窦晏平太亲密了,趁势便露出惊怕的?神色:“你,你怎么了?”


    裴羁见她惊得一颤,心中立刻又懊悔方才发作,连忙揽住她的?肩柔声安抚:“一时失手?,别怕。”


    窦晏平冷冷放下筷子:“念念正吃着饭,你动手?动脚的?,让她怎么吃?”


    裴羁看着他,慢慢将?人又向怀里搂紧几分:“我喂她吃。”


    “郎君,”门外张用突然唤了一声,“京中来人传旨。”


    裴羁抬眼,大?门外几个人正往里面来,为首的?他认得,御史李旭。


    第68章 第 68 章


    窦晏平急急起身。殿中御史李旭, 王钦的党羽之一,朝中有名的酷吏,近来朝中一直在弹劾裴羁, 李旭此来, 只怕是此事有了结果——看样子不像是好结果。


    横身挡在苏樱面前?, 低声道:“你快些进屋躲躲, 情形看着不对。”


    “送娘子回房。”裴羁跟着起身, 吩咐侍从。李旭此来, 当是带着罢职的旨意?,李旭一向跟他不对付, 多半会借题发挥, 到时候场面决不会平和?, 得确保她安然无恙才行。


    张用连忙上前?来请, 苏樱没有走,向裴羁道:“我不走。”


    她不能走,她得留下来弄清楚当下的局势, 必要?时还得安抚裴羁,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为?之后对付他铺好路。“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与你一起。”


    裴羁呼吸一滞,她竟如此爱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语声灼热着:“我?无碍, 你快回去吧。”


    “哥哥, ”苏樱握住他的手, “让我?留下陪你吧。”


    哥哥。窦晏平在片刻震惊后, 猛地转开了脸。她叫裴羁哥哥,这两个字, 曾经是他们耳鬓厮磨时,她在他耳边低声唤的。心里如同刀割,余光里瞥见裴羁拦腰抱起了她。


    “你放开她,”窦晏平脱口叱道,“休要?动手动脚!”


    裴羁没有理会,抱着苏樱大步流星往卧房里去,心里灼热到极点,刚一跨进卧房门槛立刻便向她唇边一吻,低声叮嘱:“听话,留在里面别出来,外面太乱,我?来应付。”


    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带上门出来,听见冰冷一声喊:“裴羁。”


    李旭已经进门了。


    裴羁压眉:“保护娘子。”


    张用立刻率众上前?守住,窦晏平飞跑着亦按剑上前?,李旭还在往里面走,裴羁快步出去,伸手拦住:“到厅中说话。”


    久居上位的威势让李旭一怔,不由?自主便跟他出来,待反应过来时一阵羞恼,方才他看见了,那个让裴羁自毁前?程的女子就?在里面,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若是能拿住那女子最好,从此便可将裴羁的命门捏在手中。


    正要?推开裴羁,身后门户响动,李旭探头一望。


    裴羁跟着回望,苏樱打开门出来了,张用上前?阻拦又被她叱开,她越过重重守护的侍从,快步来到外间门后站住,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坚定,执着。


    她是一定要?与他一道面对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爱护。裴羁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对面李旭举起圣旨:“裴羁接旨。”


    厅堂是青石铺的地面,冰冷,坚硬,裴羁撩袍跪地,头顶上是黄绢制书上飞腾的云纹,李旭展开来,高声诵读:“门下:查裴羁德行不修,持身不正,有狂乱悖德之行,无恭敬愧惕之心,致使朝野为?之侧目,物议沸腾。着即革去裴羁魏博宣谕使一职,再行处置。”


    门槛内,苏樱垂目。这圣旨,跟卢崇信说的不一样。卢崇信说过,这次弹劾会抓住人伦二字做文章,这是重罪,一定能让裴羁万劫不复,可眼下的制书一个字不曾提到人伦,只轻飘飘用了悖德两个字,看起来更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羁,”李旭诵读完,“接旨吧。”


    裴羁直身,双手接过圣旨:“裴羁领旨谢恩。”


    苏樱看见他无喜无怒一张脸,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两样,他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丝毫不曾慌乱。


    “如今你是戴罪之身,这四品冠带也?就?不配戴着。”李旭一点手,“来人,剥去他的冠带!”


    几个随从立刻就?要?上前?动手,吴藏急急上前?,又被裴羁一个眼神止住,他淡淡道:“我?自会动手。”


    起身,脱下绯衣,除去冠带,吴藏接住递与李旭的随从,另一边侍从早已奉上一件素色常服,裴羁接过来从容穿好,戴上束发玉冠。


    苏樱沉默地看着,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不会错了,他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个结果。


    她虽然?不曾把希望全都放在这次弹劾上,但也?不曾料到这结果,竟然?对他毫无影响。一时间说不出是恨是怒,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心绪翻腾在,低垂眼皮,遮住眸中情绪。


    “念念,”窦晏平看见李旭一张脸越来越黑,必是对裴羁的反应不满,想要?伺机发作。横身挡在苏樱面前?,又回头叮嘱,“接下来只怕有变故,你千万跟着我?,我?来应付。”


    革职戴罪,并不算轻,裴羁落得这个结果,让他既有种罪有应得的痛快,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心里还为?苏樱的安危担忧。裴羁倒了,他那些对头必将不遗余力?对付他,苏樱必定也?会受连累,但裴羁倒了,魏博的兵力?从此不属调配,身边只有张用吴藏这些侍卫,他早些日子已经暗中又调来数十名将士,如今人数或还有优势,不如趁乱下手,哪怕硬抢,也?一定要?带她走。


    “裴羁,”李旭沉着脸,他也?曾无数次传旨革职,有几个像裴羁这般从容?根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恼恨着,厉声道,“你不服本官命令,根本就?是藐视圣人,大不敬之罪,来人,拿下他!”


    随从一涌上前?动手,吴藏仗剑拦住,裴羁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远处一声喊,薛沉打马径直冲进内院,冲到阶前?,“裴羁,刚才还对着我?们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怎么,一眨眼就?丢了官,成阶下囚了?”


    “我?早就?说他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全干的脏事?,圣上英明,这官早该撸了!”大笑声中黄周纵马奔来,和?薛沉并辔停在阶下,“来人,把裴羁轰出去!”


    数十名牙兵飞跑着跟进来,薛沉狞笑着一指裴羁:“这府第是宣谕使府,裴羁一个罪人也?配住在这里?轰他们出去!”


    今天在漳河边他吃了裴羁好一口窝囊气,不,自从裴羁来了魏博,他们就?处处掣肘,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他多少窝囊气,先前?他高高在上,既是田昱心腹,又是太和?帝宠臣,他们不得不忍,如今他丢了官,不趁这时候杀了他,还等什?么时候?“要?是裴羁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牙兵得了命令,拔刀仗剑一涌而上,吴藏带着侍卫牢牢挡住,裴羁回头,看见窦晏平和?张用双双拔刀护在苏樱身前?,看见苏樱一双妙目微微抬起,慢慢看过场中诸人。


    目光沉着冷静,像高明的棋手,不动声色搜寻着对手的破绽。裴羁心中一凛,骤然?想起从前?在长安时,他也?曾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她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别人。


    这是她心中怀有目的,暗自筹划的神色。难道她,想起来了?


    下一息,她的目光对上他的,脸上骤然?露出惊怕,像失了保护的小兽,慌乱着想要?寻个依靠:“哥哥,你快些进来吧,外面危险。”


    让他突然?一下将那些疑虑全都打消,心里熨帖着点了点头:“我?无碍。”


    顿了顿,转向窦晏平:“你护好她。”


    局势太乱,比起张用,她更信任窦晏平,眼下也?只能暂时托付窦晏平。


    窦晏平抬眼:“不消你说。”


    厅中,牙兵抢上来又被吴藏等人击退,片刻之间已然?有伤亡,血花飞溅,窦晏平急急转身,挡住苏樱的视线:“念念,你先回房,外面乱得很。”


    苏樱闻到了血腥味,当!不知谁的兵器被打落,紧跟着一声惨叫,又不知是谁是伤还是死。血腥味突然?浓起来,视线越过窦晏平,对上裴羁紧绷的目光,他高声道:“晏平,送她回房!”


    “放箭!”薛沉狞笑着,“格杀勿论!”


    不好,若是放箭,玉石俱焚。窦晏平来不及多想,打横抱起苏樱往房里跑,身后一声厉喝:“住手!”


    滚滚烟尘中,卢崇信催马飞也?似地奔了进来,在阶前?一跃而下:“休要?惊到我?阿姐!”


    他的亲兵紧跟在身后冲进来,拔刀拦下薛沉的弓手,卢崇信心跳快如擂鼓,恶狠狠向薛沉道:“敢伤到我?阿姐,我?要?你的命!”


    “呸!”薛沉并不服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有你说话的份儿?”


    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羞恼泛起红晕,幽幽笑一声:“李御史,你可听见薛将军说的话?请你回去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我?义父。”


    不好!他只顾嘴上痛快,这阉人一句,却是将王钦也?骂了进去。薛沉急急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御史,这等小事?,犯不上惊动枢密使他老人家。”


    “管不住嘴的,就?别说话。”卢崇信冷冷横他一眼,“退下!”


    薛沉忍着气让开路,卢崇信快步进门,方才情急之下抓了马便奔过来,腐刑的伤口本就?不曾长好,想是拉扯到了,疼得额上密密一层汗。穿过剑拔弩张的士兵,迈过地上的尸首和?伤者,里间门前?张用横刀拦住不让进门,卢崇信抬眼:“姐姐,是我?,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侍从密密麻麻挡成一堵墙,看不见里面的苏樱,只听见她的回应:“四弟,你进来吧。”


    门外,裴羁顿了顿,原是要?拦住卢崇信,听见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让张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门前?走了几步,越过重重人影,看见苏樱素色的裙角从窦晏平怀中垂下,窦晏平竟抱着她。一霎时怒恼到极点,厉声道:“窦晏平,放下她!”


    人墙里,窦晏平低头,对上苏樱晦涩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抚他的脸颊,过去他们情好时,她经常这样轻轻抚着他,心绪激荡着,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缩回去,她轻声道:“我?没事?的,放我?下来吧。”


    心下空落落的,窦晏平沉默着放下她,身后卢崇信越过人墙走进来:“阿姐。”


    今日这结果既在预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为?整场弹劾是他暗中鼓动串联,结果也?是他的筹划。不在意?料,因为?他定的罪名是罔顾人伦,强占继妹,人伦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羁于?死地,而苏樱作为?受害者,按照惯例会由?家人领回,崔瑾是卢家的儿媳,那么他就?是苏樱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带走她,天经地义。


    可这圣旨,丝毫不曾提人伦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羁。卢崇信低着声音:“姐姐,你再忍耐几日,我?再去求义父,一定会带你走。”


    “我?不走。”苏樱道,“我?与裴郎君夫妻一体,我?会留下来陪他。”


    此时心如明镜,卢崇信这一计,败了。裴羁早有安排,他声望既高,人脉又广,必是朝中那些人袒护他,将此事?替他按下。看他今天从容的模样,必然?还留着后手,她必然?是脱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继续哄着,再寻机会。


    卢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为?了哄骗裴羁,心里依旧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声道:“裴羁藐视圣旨,乃大不敬之罪,来人,杀了他!”


    亲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与黄周对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战团,裴羁快步向门前?走,眼下一大半侍从都跟着张用护着苏樱,他身边人手处于?劣势,但此时又岂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声嘱咐张用:“若情势不对,立刻带娘子去节度使府。”


    “郎君,”张用急了,“你身边人手不够,让我?过去吧!”


    裴羁淡淡一眼瞥过,张用不敢再说,刷一声,窦晏平拔剑:“来人,护卫苏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时得令,挤过战团奔进来,窦晏平看了眼裴羁:“念念有我?守着,你去忙你的。”


    他虽恨他,但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卢崇信这些人手里。


    “郎君!”张用立刻又出声求恳。


    “保护娘子。”裴羁依旧只是这句话。


    里间加上窦晏平的人手总有六十七个,她必然?无虞。至于?他,他当初做成此计时便把自身也?算了进去,这一阵,阵眼是他。


    当!身后一声响,不知是谁的刀磕飞了,直直向他射来,“郎君小心!”吴藏合身扑过来,仗剑磕飞,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纳命来!”


    吴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着上前?:“裴羁,轮到你了!”


    “住手!”大门外又一彪人马冲进来,领头的是江河,“休得伤裴郎君!”


    薛沉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挥刀只管上前?,张用近在咫尺,没有裴羁的命令只是不敢离开苏樱去救,窦晏平余光里瞥见苏樱沉默的脸,拔剑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声喊:“住手!”


    却是田昱的声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飞腾的马蹄声中田午一马当先,似激射的箭,老远便飞身跃上台阶,手中长柄刀重重挥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牙兵手中兵刃纷纷被击落,大门前?田昱拍马跃进,厉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来了,必是要?护着裴羁,机会失去,就?再难杀他。卢崇信拔剑上前?,另一边薛沉也?怀着这打算,急急挥刀劈下,田午正要?来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拦住他们!”


    李星魁是跟他一道来的,此时骤然?得令,不得不从,飞身跃过众人,向薛沉道:“老薛,住手!”


    薛沉手中刀不曾停,李星魁急急拔刀挡住,身后裴羁上前?一步,忽地唤了声:“李将军,小心!”


    李星魁下意?识回头,薛沉恰在此时不知被谁一推,那刀收不住,一刀劈在李星魁肩头,电光石火之间裴羁急急将李星魁推开,薛沉刀尾拖过,立时在他肩上破开一条口子,鲜血四溅。


    “老薛,你!”李星魁大吃一惊,“裴羁,你!”


    裴羁松开他,肩上血流下来,染红素衣,抬眼,苏樱皱眉正望着他,此时当着人不好说话,便向她点点头以?示无事?,她红着眼梢,转开了脸。


    “薛将军,”田昱分开人群,快步进来,“星魁是你手足一般,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薛沉想说不知被谁推的,不是有意?,但一向傲慢跋扈,岂能认下?冷哼一声:“刀剑无眼,非我?本意?。”


    “快给裴郎君包扎!”田昱吩咐着,看向李星魁,“这次多亏无羁推你一把,不然?就?是重伤。”


    李星魁低眼,看见右肩上血流不止,薛沉这一刀挥得重,若不是裴羁推开,说不定这条胳膊就?废了。薛沉竟如此辣手!他最多不过拿一个郎将名额,竟然?就?想废了他!


    一时间又恨又怒,抬眼,薛沉黑着脸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大刀拖在脚边,刀刃上还沾着他的血,李星魁冷哼一声:“刀剑无眼,想来老薛也?不是故意?的。”


    人墙里,苏樱低头,无声叹一口气。不会错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裴羁策划,他根本不在乎罢职,甚至还拿此事?做文章,搅得魏博这潭水更乱。


    医士上前?给两人包扎,田昱慢慢看过四周:“裴郎君是我?的人,这宣谕使府今后还是他住,若再有人敢擅闯骚扰,或者对裴郎君不敬,休怪我?不讲情面!”


    卢崇信苍白的脸涨红了,厉声道:“田节度如此袒护一个革职戴罪的犯官,这是哪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田昱看他一眼,“怎么,卢副使不服?”


    卢崇信咬牙:“我?必要?将此事?上奏陛下!”


    田昱哈哈大笑:“奏吧,尽管奏,不过卢副使,你最好想清楚,这里是我?魏博,不是长安深宫!”


    转身离去,在阶前?上马:“大节下的,我?府中粽子煮了几锅,雄黄酒也?备了十几坛,江郎中、李御史、窦刺史,你们都随我?回府过节吧,田午,你带亲兵五百,保护裴郎君!”


    田午笑吟吟地收刀:“是。”


    卢崇信深吸一口气,田昱一心袒护,今日必定杀不了裴羁,转头看向苏樱:“姐姐,你再忍耐几日。”


    窦晏平收剑,看了眼阶前?站着的田午。她素有骁勇之名,再加上五百亲兵,想要?趁乱带走苏樱,几乎是不可能的。裴羁早就?算好了一切。


    “无羁,”突然?听见江河道,“你先前?托我?打听窦节度的履历,我?查到了。”


    窦晏平心中一跳,抬眼,裴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胳膊上的伤只简单包了下,牢牢守在苏樱身前?,凤目微扬,看了眼他。


    心中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听见江河道:“窦节度升平三年七月自请外放剑南,当时遂王极力?反对,窦节度直接面圣求下来的旨意?。”


    窦晏平心脏砰的一跳。升平三年七月,父母亲成婚是升平三年六月,他是升平四年四月生人,所?以?父亲是在新婚不久,母亲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不顾外祖父的阻拦,自请去的剑南?


    裴羁点头,伸手挽住苏樱,向窦晏平道:“听见了吗?”


    这场婚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必然?有蹊跷。


    苏樱看见窦晏平茫然?的脸,蓦地又想起裴羁的话: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


    裴羁让窦晏平问南川郡主的,是什?么事??与母亲有什?么关?系?那根簪子,难道真是母亲的画作?


    “窦节度与郡主当年成婚的情由?我?也?查到了,”江河看了眼苏樱,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极美,连他乍看时也?觉得心动神摇,无怪乎一向冷心冷情的裴羁为?她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那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时麾下牙军哗变,乱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南川郡主不幸被困,是窦节度率军诛杀贼首,救下郡主,此事?过后便由?遂王主持,为?二人定下婚约。”


    窦晏平心下越来越凉,如此姻缘,该当是佳话一桩,可父亲从不曾提过,就?连母亲也?只字不提,他们在隐瞒什?么?


    “江郎中,”田昱不见江河跟上,回头招呼,“走吧。”


    “无羁,”江河叹口气,裴羁虽然?年青,但才德威望一向让他们这些年长的都颇为?折服,若是就?此断送了前?途,如何能让人忍心?“为?了保你,我?和?诸位同年多方奔走,听闻令尊、令堂还有建安郡王也?为?此事?昼夜不安,费尽心力?,你再想想吧,迷途知返,犹未为?晚。”


    裴羁垂目:“多谢江兄。”


    这回答,绝不像是听进去了。江河只得转身离开:“你好自为?之。”


    人群如潮水,霎时间退了个干净,苏樱握着裴羁的手,听见窦晏平低低唤她:“念念。”


    抬眼,他神情晦涩中带着迷茫:“我?有点事?,先走了。”


    心口堵得死死的,苏樱点了点头。他也?是为?着方才听见的那些消息吧,他是生平四年生人,也?就?是说,他父亲在新婚中,在南川郡主有孕时,突然?去了剑南。那根簪子,疑似母亲的画作,他父亲心爱的物件。“你,多保重。”


    窦晏平看她,露出一个涩涩的笑:“好。”


    “裴郎君,伤口还需要?清创上药,”大夫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裴羁过去处理伤口,不得不上前?来请,“请郎君随我?过来一下。”


    裴羁淡淡道:“不急。”


    眼下这边还没收拾完,他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快去吧,”苏樱轻轻推他一下,“耽搁不得。”


    “裴三郎,”田午提着刀大步流星走过来, “娇娘我?替你看着,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她少,赶紧去吧。”


    “去吧。”苏樱又推他一下。


    裴羁也?只能出去外间,回头,田午低着头正跟苏樱说话,声音太小,并不能听见。


    里间,耳边响起田午低沉沙哑的声:“想不想逃?”


    苏樱心中一跳,抬眼,田午向她一笑:“我?帮你。”


    第69章 第 69 章


    哗啦, 一桶水泼上去,厅堂是青石铺成的地面,水花跳跃着涌向四?边, 地上的血迹被水一冲, 四?下?流散, 又被仆役的拖布一卷, 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血腥味抹不去, 淡淡的, 只在空气中?流荡。苏樱觉得心口发闷,走去推开窗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没关系。”田午帮她把窗户推到最大, “我听说你来?魏博之前几次逃走, 并不想嫁给裴三郎, 眼下?你失忆了, 所以才安安生生跟着他,等你以后想起来?了肯定还要跑,那就不如现?在跑, 至少现?在,裴三郎不会防范你。”


    心里怦怦乱跳着, 苏樱摸不透她是什么来?意, 摇了摇头?:“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要嫁给裴郎君的。”


    “等真嫁了再想起来?, 后悔可?就迟了。你决定了的话, 随时可?以找我。”田午瞧着窗户外头?, 忽地改口说道, “你整天待在屋里, 不闷吗?”


    苏樱余光里瞥见素衣的影子一晃,裴羁来?了, 伤口还没包扎好,褪着半只袍袖:“念念,这边气味大,要么去厢房吧。”


    他是不放心田午,过来?探听她们说什么的。苏樱点点头?,这里的血腥味的确很让人难受,她也不想待着。


    “送娘子去厢房。”裴羁吩咐道。


    叶儿上前扶住苏樱,田午也要跟着,裴羁拦住:“不麻烦将军。”


    他并不信任她,更不想让她接近苏樱,总隐隐觉得她这次前来?,似乎是怀着什么目的。


    田午没有?坚持,看他小心翼翼送苏樱过去以后才回来?包扎,大夫细细清完创口又来?敷药,田午顿了顿,起身拿过大夫手里的药:“我来?吧,处理这些刀剑伤,我比许多大夫还在行。”


    “不必。”裴羁让过,“将军若是无事,请到客房歇息。”


    “若我说有?事呢?”田午笑了下?,他似乎对她的目的不无觉察,一直都避免与她独处,但时机已到,该试的,总归还要试试。看了眼大夫,“你下?去吧。”


    大夫是田昱府上的供奉,不敢不听她的,连忙退下?,田午一抬头?,裴羁转身背对着她,牙齿咬着纱布的一头?,正?给自己包扎。


    田午顿了顿,怎么,是贞洁烈夫,怕她轻薄不成?抱着胳膊低眉看着,见他干净利索包扎好了,一只手竟然还能打结。


    行动之时披在肩上的衣袍滑下?半边,露出肩头?同样包扎着的伤口,听说那伤,是为了坚持娶苏樱挨的家法,万没想到冷清如裴羁,竟然也有?为情痴狂的一面。


    裴羁打好结,试了试并不漏药,飞快地穿好外袍。门?敞开着,热风一阵阵卷进来?,不知哪里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叫着,无端让人生出郁燥。抬眼,看见厢房湘帘半卷,苏樱坐在窗前纳凉,天太热了,便是开窗也都是热风,须得弄些冰来?给她解暑才行。


    “裴三郎,”突然听见田午沙哑的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议商议。”


    裴羁抬眼,她抱着胳膊低头?看他:“与我成亲,如何?”


    裴羁皱眉:“绝无可?能。”


    “还是再想想吧。”田午笑了笑,“你如今丢了官,多少人盯着想杀你,你在魏博名不正?言不顺,也需要找个进身之阶。”


    “我自有?主张,”裴羁下?意识地又望厢房一眼,田午方?才跟苏樱说了什么,会不会与此有?关?这事田昱从不曾提过,想来?也是知道他绝无可?能答应,所以干脆不提,这么看来?,纯粹是田午自作?主张,“不劳将军挂心。”


    起身要走,身后田午追了几步:“阿耶最看重你,你我成亲,魏博便是你的。你我只做名义夫妻,成亲后你喜爱谁便抬谁进门?,我绝不干涉。你也知道我的心病,无非是不甘心拱手让给田承祖,此事是我有?求于你,自然会给足你好处,待阿耶百年之后,和离也不是不成。”


    裴羁快步走下?台阶:“绝无可?能。”


    “我知道你一心要娶苏樱,”田午追出来?,站在阶上,“如今她不记得,任你为所欲为,一旦她想起来?,你觉得她不会跑?”


    裴羁步子一滞,回头?,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何况还有?窦晏平,卢崇信也盯着呢,如此佳人,我见犹怜,你无权无势一个白身,所倚仗的无非是我阿耶要用你,一旦牙兵平定,你就再无用处,到那时候,你确信能挡得住这些虎视眈眈的人,守住你的佳人?”


    所以方?才她跟苏樱讲的,是不是这些?心中?一阵愠怒,裴羁冷冷道:“与你何干?”


    转身离去,步子再没有?停顿,田午抱着胳膊看着,许久,轻哼一声。


    裴羁快步走向厢房,手刚碰到帘子,早已脱口唤了声:“念念。”


    绿窗下?,她回头?看他,温柔的眼波:“哥哥。”


    短短两个字,突然让他心情激荡到了极点,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她后颈里,喃喃唤她:“念念。”


    一旦她想起来?,你觉得她不会跑?会的吧,她那样烈性,他过去对她那样坏。裴羁越抱越紧,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就在怀里,却总觉得像抱着一片云,一团雾,随时都有?可?能从指缝里溜走,消失无踪。在深沉的恐惧中?感觉到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哥哥,你弄疼我了。”


    让他突然意识到用了太大力气,急急松手。


    苏樱挣脱出来?,长?长?吐一口气,掠了掠被他弄乱的头?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竟如此心神不宁,方?才田午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羁伸手,替她把?剩下?几丝乱发掖到耳后,“方?才田午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等我想起来?从前的事,肯定不会嫁你,”苏樱低垂着眼皮,知道他一向多疑,必是对方?才她们的谈话起了疑心,既然摸不透田午的用意,也不知道田午方?才有?没有?跟他透底,那就不如照实告诉他,“还问我想不想逃。”


    果然如此。裴羁愠怒更甚,抬眼向正?房一望,田午依旧站在原地,看见他时,招了招手。


    她必是早就做好了盘算,一面以旧事煽动她,一面以利益拉拢他,为的是促成这桩亲事,借助他对田昱的影响,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人。


    田昱总说这个女儿好强斗狠,心眼却不算多,其实田昱看错了,田午虽然好强斗狠,心机同样深沉。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脚踢田承祖下?水,又用几个女兵把?田承祖死死按在水里出不来?,漳河两岸全是看龙舟的士兵和百姓,经此一回,田承祖在众人心中?只会留下?一个窝囊无用的印象,即便田昱勉强把?魏博传给他,将来?必定也不能服众,难说什么时候就要被田午拉下?马。


    心机手段无一不强,只不过本朝从不曾有?女子为节度使的先?例。她想出头?没问题,想拉他下?水,以此在田昱面前搏个胜出也没问题,他虽不会答应,但也不会觉得为自己谋利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她暗地里挑拨苏樱和他的关系,那就不行。


    “哥哥,”突然听见苏樱问道,“田将军为什么说等我想起来?了,肯定不会嫁你?”


    裴羁心中?一紧,低头?,苏樱正?看着他,雾蒙蒙一双眼带着迷茫,疑惑,还有?淡淡的探究。裴羁突然有?些不敢看,转开了脸。


    该怎么对她说?他那些令人不齿的过往。要继续瞒着吗?可?既然错了,难道不是应该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一坦承,才能做到最彻底的忏悔吗。


    苏樱安静地等着。他不会说的,他傲慢自负,过去那些事他既不觉得做错,又怎么会承认。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沉沉的语声:“我过去,待你很不好。”


    苏樱皱眉,在惊讶和茫然中?,不由自主问他:“怎么个不好法?”


    他敢说吗?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情,囚她在四?面墙壁之间?,不见天日的那一个多月。苏樱冷冷看着,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掩住情绪,也就没发现?她眸中?的冷意,他开口了,生涩的,极慢的语速:“你本来?,与窦晏平定了亲。”


    苏樱啊了一声,在惊讶和迷茫中?,茫然地站着。他抬头?看她,让她突然意识到决不能被他发现?真实的情绪,急急转开脸,下?一息,他重又抱住她:“念念,对不起,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你们。”


    有?什么对不起的,做了恶事,恶有?恶报就好,道歉有?什么用。苏樱转着脸不肯看他,觉得眼梢发着烫,心上也是。到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不仅需要恶有?恶报,也需要一个道歉。


    “念念,”裴羁想扳过她的脸,看清她的神色,伸手又缩回来?。他不敢。原来?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一天。无可?回头?,却还是拼命想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你跟窦晏平,你们不能在一起,你母亲跟他父亲,可?能有?私情。”


    苏樱长?长?吐一口气。那根簪子,窦玄怪异的行为,还有?,他们长?达十年同在蜀地,锦城与梓州相隔仅仅一百多里地。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窦晏平也想到了吧,方?才他离开时,那样黯然的神色。


    “念念,”裴羁看见她薄薄的肩颤抖着,风中?落叶一般,心中?突然生出对自己的强烈不齿。抵赖有?什么用?当初下?手时,他也并不知道这些隐情,他对她那些卑劣的行经,根本无可?置辩。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蹲了身在她腿边,“不过,一切都不是我过去那么对你的理由。”


    她还是转着脸不肯看他,裴羁深吸一口气:“你逃出长?安那次,是我暗中?作?梗,坏了你的计划。我逼得你不得不求我,又趁势软禁你,你问我会不会娶你,我拒绝了。”


    “别说了!”情绪一霎时恶劣到极点,苏樱恨恨打断,他红着眼,匍匐在她脚边抬头?,让她陡然想起此时的境地,急急改口,“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裴羁怔了怔,像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那些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眠,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倾吐的忏悔,她全都不记得了。他是永远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了。在沉重的悔恨中?紧紧抱着她:“对不起。我愿用余生百倍千倍补偿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苏樱看见他卑微仰望的脸,眉高鼻挺,刀削斧凿般清晰的轮廓。她不需要他的余生,她只需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转开脸:“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就不需要他的补偿,这沉重的包袱,终其一生,他都将独自背负。裴羁紧紧拥抱着,明明就在怀中?,触手可?得,却像隔着山海,触摸不到。“念念。”


    苏樱又闻到熟悉的降真香气,掺杂着金疮药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拧成一股晦涩混乱的气味,让人心烦意乱。用力推开他:“放开我。”


    怀中?骤然一空,她起身离去,裴羁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她素色的裙裾在门?外一闪,低声道:“我累了,我想一个人待着,别过来?。”


    “念念!”裴羁喑哑着嗓子起身,她在帘外回头?,冷冷地向他一望。


    砰,房门?在眼前关上,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光线也暗下?来?,裴羁沉默地坐回原地,蓦地想起在长?安时,她独自被关在宅中?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死寂的,不见天光的时日。


    都错了。不能回头?,哪怕悔到撕心裂肺,也无法重来?的过去。


    更可?怕的,是她全都不记得了。让他连忏悔,都失去了对象。


    苏樱快步走到另一头?房里坐下?,心绪翻腾着,久久不能平静。


    不该生气的,既要哄他,就该装作?原谅,让他进一步放松警惕,可?亲耳听见他说出过去那些事,心里的恨怒又怎么能压得住?


    “娘子,”叶儿看她神色不对,连忙跟进来?,“是不是哪里不好?”


    “没事。”苏樱定定神,抬眼,卧房门?始终没开,裴羁没出来?,闷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娘子,”门?外张用唤了声,“节度使请郎君过去府中?一趟。”


    “郎君在卧房,”叶儿看苏樱不说话,忙道,“你自去禀报。”


    余光里瞥见张用走去敲门?,苏樱陡然又一阵郁燥:“关门?。”


    她不想看见裴羁,至少现?在不想。


    既然已经没能掩饰住,那就趁势往下?走,把?这场生气的戏码做足了。


    门?关上了,隐约听见张用在那边说话,卧房始终没有?动静,裴羁没有?出来?。


    节度使府。


    侍从上前低声禀报:“裴郎君身体不适,不能前来?。”


    田昱皱眉,放下?酒杯。先?前说好了过来?把?这最后一出戏做足,这是怎么了,节骨眼上突然又不来?了?也只得吩咐道:“把?府中?几个供奉大夫都送过去,再给裴郎君好好看看。”


    抬眼,薛沉喝得半醉,酒遮住了脸,摇摇晃晃走向李星魁:“老李,我敬你一杯,那时候是我失手,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可?不是那种?不顾同袍的小人。”


    李星魁刚举起酒杯,听见最后那句,动作?又顿住。什么叫不顾同袍的小人,刺谁呢?他白白被砍了一刀,怎么,还要落得这么个名声?当一声放下?酒杯:“老薛,你是知道的,刀伤没好,不能喝酒。”


    薛沉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忌讳起这个来?了?”


    “从前不忌讳,眼下?,却是不得不忌讳。”李星魁冷冷道。


    “是啊,眼下?老李跟从前不一样喽,”黄周不失时机添了一句,“从前咱们谁不是头?破血流还大口吃酒?忌讳个球!”


    田昱笑眯眯的,饮尽杯中?酒。


    不得不说裴羁此计大妙,先?以郎将之位挑起他们争竞之心,再以龙舟赛李星魁夺魁加剧分裂,紧跟着又使薛沉砍伤李星魁。三人分崩离析已成定局,接下?来?只要引着他们按计划走就行了。


    “我敬三位将军一杯,”卢崇信起身举杯。今日的一切必定都是裴羁阴谋,可?笑这三个蠢货,被裴羁牵着鼻子走还浑然不觉,“三位将军同袍多年,劳苦功高,这郎将位置绝不应该只有?两个,我这就修书求我义父,他老人家一定能为三位将军再争取一个名额,让三位都得一个圆满,如何?”


    李星魁心中?一动,慢慢举起酒杯,薛沉、黄周不觉也跟着举杯。


    “若有?那么容易,我早就办了。”田昱沉着脸放下?酒杯,只要两个名额,绝不能多,也决不能少,这是裴羁在长?安那两个月里在多方?活动,扣死的结果,“卢副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


    “怎么,田节度不信我,还是不信我义父?”卢崇信幽幽说道,“田节度办不了的,难道我义父就办不了?”


    不错,王钦权势滔天,田昱办不到的,他还真未必办不到。薛沉、黄周对看一眼,神色都是一松,李星魁握着酒杯,一时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看见田昱阴沉着不说话,卢崇信在笑,勾起的薄唇:“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必要让三位将军得偿所愿。”


    “伯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薛家子弟,“查出来?了,有?人往咱们早饭里下?了巴豆,所以十三他们几个才闹肚子拉稀,咱们才输了比赛!”


    田昱松一口气,仰头?灌下?一杯酒。来?了,不早不晚,刚刚好。裴羁果然神机妙算。


    “伯父!”又一个黄家子弟冲进来?,“是李七,是他给咱们下?了巴豆,暗害咱们!”


    啪!薛沉扔了酒杯,在地上摔成粉碎:“不要脸的东西!为了点彩头?,使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李齐是李星魁的侄子,黄周顿时也炸了:“这算什么?老李,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啪!李星魁也摔了杯子,满心委屈愤怒再忍不住:“我行得正?走得直,没干就是没干,我需要给谁说法?”


    “呸!”薛沉啐一口,薛家船已经连续赢了多年,今年竟落到第三名,当众丢了这么大一个脸,何况那郎将的名额,不管按田昱的办法还是按卢崇信的办法,都得给李星魁一个,凭什么?“你没干,那是鬼拉着李七的手让他下?的巴豆?我是真没看出来?啊李星魁,你可?真够下?作?的!”


    “你再说一遍,是谁下?作??”李星魁拍案而起,“是谁输了不服气,逮着机会暗中?伤我?”


    三个人霎时间?骂成一团,顾忌着身份体面,却还不曾动手,门?外又冲进来?一个李家子弟:“伯父,他们把?老七打了,只剩一口气了!”


    李星魁脑袋里嗡一声响,刷一声拔刀:“欺人太甚!”


    刷,薛沉跟着拔刀:“有?种?就打!”


    当!刀刃相撞,俩人杀红了眼,紧跟着又是又狠又急的几刀,卢崇信急急喊道:“都住……”


    手字还没喊出来?,大门?外一涌闯进来?数十人,各个拿刀带枪,却是三家子弟得了消息说家主厮杀火并,一齐过来?助战,场中?顿时杀成一团,亲兵护着卢崇信往后门?走,卢崇信一回头?,看见田昱好整以暇的脸,他依旧高高坐在阶上的主位,不紧不慢道:“三位将军,快住手吧,别伤了和气。”


    是他干的,不消说,都是裴羁暗中?策划。卢崇信怒到极点,远远地,看见田昱向他一举杯:“卢副使,当心安全啊。”


    身后恰在这时飞来?一箭,直直向他后心上激射而来?,几个亲兵在最后一刻终于拔刀磕开,当!那箭射进柱子里,嗡鸣不止,卢崇信咬着牙:“回府!”


    这场厮杀从午至晚,愈演愈烈,苏樱置身事外,却是丝毫不知。入夜时晚妆已毕,从半掩的门?里望出去,另一头?卧房的门?还是没开,裴羁独自关在里面,已经整整五六个时辰了。


    “娘子,睡吗?”叶儿小声问道。


    “睡吧。”苏樱起身,却突然听见脚步响,抬眼,张用来?了,敲着卧房门?唤裴羁:“郎君,江郎中?打发人有?急事过来?。”


    苏樱脚步一顿,难道江河又打听出了窦玄从前的事?


    心跳突然快到极点,从门?缝里望出去,裴羁终于开了门?,低着头?出来?,目光透过缝隙,向她一望。


    苏樱砰一声关了门?。


    裴羁一颗心沉下?去,半晌,慢慢向外走去。


    天气闷热,三更时分也依旧像蒸笼一般扣着,裴羁在凝滞的空气里慢慢走向偏厅边的内书房,来?人在里面等着,一身灰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斗笠压着眉,看不清脸。


    这样子,看来?是有?不愿让人知道的机密。裴羁屏退从人:“何事?”


    来?人抬手,将齐眉的斗笠抬起一点。


    裴羁出乎意料,抬起了眉。


    厢房里,苏樱熄了灯,隐在窗帘后,紧紧望着。


    第70章 第 70 章


    烛火昏黄, 照出应穆沉肃的脸,他随即将斗笠再又压下,低声道:“无羁, 我不能停留很久, 咱们长话短说。”


    光线骤然一暗, 裴羁移开?烛火, 转身向书房套间走去:“国事?家事?”


    无论国事家事, 必然都是大事, 大到应穆不放心交给旁人,自?己冒着风险, 夤夜前来。


    “都有。”应穆跟在他身后, “无羁, 我可能很快就要贬谪外放。”


    裴羁步子一顿:“裴则怎么办?”


    应穆争储失败后, 他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历来参与争储的失败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如今, 相王名为太子,实际上只不过是王钦的傀儡。


    东宫全部?班底, 三师三傅皆是王钦安排, 相王府原有的僚属遣散大半,近来朝中传来的消息说, 太子称呼太和帝为阿耶, 称呼王钦为尚父, 每次见到王钦都要恭恭敬敬行礼, 王钦声势之大, 已至顶峰。


    当初应穆争储之时,与王钦狠狠交手过几次, 王钦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留在郡王府,”应穆抬眼,“边地?苦寒,我不会?让她跟我一起受苦。”


    裴羁看?着飘摇的烛火,想起他拒绝应穆提亲,强要带裴则回魏州时,裴羁不顾一切的反抗。那是裴则生平头一次与他抗争,她是真心爱恋着应穆。“也许她更愿意跟你一起走。”


    下?意识地?,回头向窗外一望,厢房灯已经熄了,苏樱应当已经睡了。突然觉得怅惘,又?有深沉的哀伤,一步错步步错,与她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终其一生,还有可能得到她真心的爱恋吗?


    厢房,苏樱看?见书房灯火一暗,方才拖在窗户上的人影不见了,裴羁去了里面的套间。那里没有窗户,从这边决计是看?不到的,让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如此做派更像是商议机密,谁会?在这时候,为着什么机密事来找他?


    书房。


    应穆四下?一望,套间没有窗,靠墙几排锁着的柜子,一案一几一榻,看?起来是裴羁平日处理要事的地?方。在榻上坐下?:“则儿留在长安更合适,有岳父岳母照顾她,好过跟着我朝不保夕。”


    况且这次贬谪,他还另有使命,也不方便带她。


    岔开?话题:“我这次来,更要紧的是国事。”


    裴羁掩上房门:“何事?”


    窸窸窣窣的布帛摩擦声中,应穆自?怀中取出一方黄绢:“圣人密诏。”


    裴羁心中一凛,连忙跪倒,灯火下?应穆沉默着托起黄绢,裴羁抬眼,看?见黄底云纹上幽暗的红字:诛王钦。


    太和帝的御笔,但,不是笔墨,而是以鲜血书写,下?面印泥鲜红,盖的是传国玉玺。


    局势已然坏到这个程度,以至于太和帝不得不以血书拟诏了。


    应穆收起黄绢,重又?放回怀中:“立储之时,圣人原本属意于我,王钦借赵友光之手在丹药中下?毒,圣人因此龙体败坏,在神?志不清时答应立相王,前些日子圣人已然发觉丹药有异,只是王钦势大,不得不假装继续服药,三天前圣人秘传我入宫,付我密诏,命我联络义士共诛王钦,扶保皇室。”


    裴羁抬眼:“需要我做什么?”


    “游说田昱,等时机到时,入京勤王。”应穆道。


    “田昱未必愿意,”裴羁垂目,“不过。”


    魏博自?成一体,哪怕朝堂易主,也丝毫不会?影响到节度使的地?位,况且田昱此人并无王图霸业之志,最大的困扰无非是牙兵不驯,此次牙兵内讧过后必将收服,以田昱一贯的保守求稳,未见得会?参与此事。


    “如今禁军大半已归王钦之手,内卫也被捣毁,圣人病体难支,所有希望,都在外援。”应穆怕他不答应,忙道,“只要你能说服田昱入京勤王,必不失公卿之位,则儿也不必再跟着我受苦。”


    灯火下?,他一双精光四射的桃花眼紧紧盯着他,裴羁心中微哂。他费尽心机求娶裴则,原就是要把他绑在一条船上,又?何苦再拿裴则来加砝码。抬眉:“当初裴则手里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当日之事他细细想过,裴则深闺娇养,如何能有蒙汗药?除非是应穆给的。就连苏樱能走得无影无踪,连他多番搜寻都找不到痕迹,说不定也是应穆为她善后。


    应穆眉心微动,半晌:“是。”


    见他目光陡然一冷,应穆忙道:“我是为则儿着想,她知道你的事后心中伤痛,啼哭不止,我不能不管。况且无羁,我也是怕影响你的声誉。”


    为裴则着想吗?只怕是担心此事传出去影响郡王府声誉,进而影响他立储之事。或者?还想以此为把柄拿捏他。裴羁淡淡道:“公卿之位,并非难得。”


    应穆顿了顿,知道以他的能力手段,即便此时罢官,迟早也会?东山再起,如今太和帝已被架空,郡王府亲兵只有不到两?百,无法成事,眼下?最大的指望便是他能说服田昱,以魏博雄兵助他翻盘,低声道:“只要事成,将来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圣人都会?玉成。”


    裴羁看?他一眼。当初之所以来魏博,一是为了离开?长安,避开?苏樱,二则也是看?出朝中局势必将动荡,转机或在藩镇,因此挑选了深受牙兵掣肘的田昱为入手点?。他所谋者?,原本也在国与民?,倒是不消应穆以利益来诱惑。


    但,既然如此。“我想要一道赐婚圣旨。”


    应穆怔了下?,下?意识地?向外一望,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苏樱就在府中,知道裴羁因为坚持要娶苏樱,受了杜若仪家法,又?被卢崇信攻讦,褫夺官职。但他万万没想到,裴羁竟如此执迷不悟,如此不世之功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竟只要换一桩婚事。“无羁,圣人恩典非同儿戏,还是多想想前程吧。”


    “前程我自?会?挣。”裴羁抬眉,“我意已决。”


    求一道赐婚圣旨,风风光光娶她过门,从前他亏欠他的,总能以此殊荣,弥补一二。


    应穆紧锁双眉。当初筹划与裴家联姻时,却是不曾看?出来他竟是这么一个情种。但他连罢官都不在乎,更不可能听从一个并不亲近的妹夫劝告。此事还得再加几重保险。“若田昱不肯相助,还能找谁?”


    裴羁淡淡说道:“窦晏平。”


    应穆大感?意外,他与窦晏平,难道不是因为苏樱结仇,水火不容吗?“为何是他?”


    “他麾下?牙兵两?千尽皆能战,亦且对他忠心耿耿,只要他肯相助,遂王府和郡主府也都尽属圣人,两?家亲兵加起来将近五百人,再加上窦家的部?曲和你郡王府的亲兵,总还可以一搏。”裴羁道,“况且这些人都在京中,调动便利,不比藩镇兵,入京时很难避开?耳目。”


    应穆点?点?头。魏州到长安一千多里地?,即便田昱答应,如何瞒过耳目运兵到长安也是个问题,这么看?的话窦晏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窦晏平肯吗?裴羁如今同他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自?然会?帮他,但窦晏平身家优越,又?何必冒这个险?“他会?甘冒此险?”


    裴羁垂目:“他是正人君子。”


    当初能哄骗他去剑南,便是看?准了他这一点?,如今亦是。窦晏平只要见到太和帝的密诏,必然会?选择诛奸佞,保社?稷。


    听见应穆幽幽说道:“若他能出兵勤王,功劳未必在你之下?。”


    不错,窦晏平若能出兵勤王,功绩必然在他之上,到时候对付他必然更加容易,但,国难当前,岂能因私人恩怨,妨害大业?裴羁淡淡道:“我知道。”


    全然疯魔了,丝毫不考虑自?身,还有裴则的利益。不过,他要的是诛杀王钦,夺回储位,只要能办成,倒不在乎是谁来办。应穆点?点?头:“除了窦晏平,以你看?来,朝中还有哪些人可靠?”


    “顾相、沈相皆对陛下?忠心耿耿,兵部?王尚书三朝老臣,亦可托付。”裴羁不紧不慢说了下?去。


    应穆默默听着,这些与他素日暗中观察的,一大半都对上了。裴羁远在魏州,又?仿佛沉迷于女色,没想到对朝廷动向掌握竟如此精准,心机之深,其实可怖。幸亏他早早将他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三更刁斗响时,应穆起身离开?,他是乔装改扮,混在江河的随从里一道来的,如此身份裴羁自?然不能相送,站在窗前看?他压着斗笠飞快地?出了二门,厢房的灯突然亮了,帘幕后人影一闪,是苏樱,她不曾睡,独自?在窗前看?月。


    让他突然间心尖一热。几个时辰不见,竟恍如隔年。快步出门来到她窗前,她不曾躲开?,让他顿时生出无限希望,隔着窗子唤她:“念念。”


    镂花的绮窗无声无息开?了,苏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让他心里的希望陡然放大成数倍,隔着窗子,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念念,你终于肯见我了。”


    攥得很紧,苏樱觉得有点?疼,皱眉抽回来,他也觉察到了,喑哑着嗓子追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苏樱看?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方才她躲在帘幕后看?着,那个离开?的人隐在夜色里,外面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廊下?的灯笼恰好熄灭,她只模糊看?见那人身量高高戴着斗笠,容貌如何却丝毫不曾瞧见。


    但她觉得,不可能是来谈窦玄的往事,那些事不足以让裴羁带人去套间谈这么久。多半是其他机密要事,说不定与卢崇信有关。


    “念念,”裴羁隔着窗户再又?伸手,这次收着力气,轻轻握她一点?指尖,“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她的冷淡疏远比刀斧加身更让他痛苦。整个下?午他枯坐房中,关闭门窗,试图感?受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心境。但,又?怎能感?知她那时痛苦的万分?之一?他错了,错的那样离谱,而她这么好,竟然还肯见他,让他此时,简直要生出感?激了。“念念。”


    苏樱又?嗯了一声,再次抽回手:“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心脏砰的一跳,她是肯原谅他了,亦且还这么慈悲,予他一些关切。在澎湃的心潮中裴羁甩开?步子跑进门来,一把抱住苏樱:“念念。”


    降真香气刹那间变得浓郁,他埋头在她后颈里,脸颊摩挲着,带起一阵阵痒意,苏樱嗅到另一缕极淡的香气,仔细分?辨,却是龙涎香,是不是方才那人的熏香?江河手下?一个随从,居然能用千金难求的龙涎香?


    让她心中的警惕越来越强烈,轻轻伸手,抱住裴羁劲瘦的腰身。


    这无声的鼓励让裴羁眼梢发着烫,喑哑着声音哀恳:“念念,我知道我过去错得无可救药,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后好好弥补你。”


    谁要他的弥补。苏樱垂目,轻轻抚他的头发,半晌:“方才来的是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裴羁道。这些朝堂中事,无谓告知她,让她烦忧。


    “你不要骗我。”苏樱退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方才温和的神?色透出几分?冷淡,“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


    “不是。”裴羁顿了顿。她道,不要骗她。可这些事,如何能跟她说,“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苏樱抿着唇,转开?了脸。


    她早知道必定极难撬开?他的嘴,他虽然对她不无迷恋,但他一向公私分?明?,觉得不该说的,绝不会?告诉她一个字。但,今晚来的那人显然是有要事,万一是要对付卢崇信,她需得打探出来让卢崇信早些防范,毕竟现在,卢崇信是她逃走的最大希望。


    推开?他走去榻上坐着,他很快跟过来,像白日那样伏在她脚边,仰头看?她,苏樱叹口气,指尖抚了他的脸颊:“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手指柔软得如轻云一般,却带起一阵阵灼热的战栗。裴羁在激荡的柔情中情不自?禁贴上去,用脸颊去追她的手,喃喃分?辩着:“并非如此,只是些没要紧的公事,你不必理会?。”


    苏樱缩回手,他失落失望,伏在她膝上,仰着脸追逐她的目光。苏樱索性又?转开?脸不看?他:“什么没要紧的公事?你总骗我。若是没要紧的公事,你怎么会?带进书房?我都知道的,那里是你办要事的地?方,每次你都锁着门防着我,就好像我知道了,一定会?坏你的事似的。”


    裴羁看?见灯火下?她笼了一层光晕的脸,她眼圈微红,声音也似哽咽,让他心里一下?子抽疼了,伸臂抱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防着你?”


    “那么方才来的是谁,说的什么事?”苏樱抽噎着,轻轻伏在他肩上,“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你会?不会?有危险?”


    裴羁嗅到她身上暖热的香气,她缭乱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颈窝处忽地?一凉。急急捧起她的脸,她倔强着转开?不肯让他看?,眼角有亮光在灯火下?微微一闪,她哭了。


    是为他担心。让他突然一下?几欲癫狂,痉挛着捧住她的脸:“念念,我的好念念。”


    微凉的唇覆上来,带着虔诚,吻去她眼角的泪。苏樱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简直要把她嵌进骨头里去了,让她觉得疼,不适应,又?有说不出的怪异。若不是她牢牢记着他过去是如何待她的,就几乎以为,他是真心爱着她了。


    裴羁贪恋地?吻着。眼梢,眼皮,鼻尖,脸颊,一切合适不合适的地?方,微凉的唇很快变成了灼烧的烫,喑哑着声音,贪恋地?想要得到她的一切:“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今天为的是朝堂中事,不是为我。”


    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全身都像是在发热,发胀,澎湃着,无法压抑的爱意。她在担心他,哪怕他今天亲口承认了对她恶行,哪怕她还生着气不想见他,但她那样好,竟还为他担心。


    “念念,”在淹没一切的爱恋中紧紧抱着她,嘴唇摩挲着,找到她的唇,轻轻吻上去,“不要离开?我,求你。”


    苏樱紧紧皱着眉头,看?见他闭起的眼睛,他的吻得细致,缓慢,一点?点?辗转,研磨,拉长了时间,让人心里都开?始恍惚。苏樱觉得透不过气,他的舌突然缠住了她的舌。


    苏樱猛地?推开?:“你,你做什么。”


    羞耻夹杂着抗拒,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进一步,他在叹息,呼吸时,是忽冷忽热,怪异的气息:“别怕,我们从前做过的。”


    是,做过的,那些她绝不愿意再经历的过往。苏樱伸手挡住,推开?他的脸:“别碰我!”


    裴羁在迷乱中睁开?眼,看?见她来不及掩饰的,满满的厌恶。


    心一下?子凉透了,颤着声:“念念,你……”


    你想起来了吗,你看?我时,怎会?如此嫌憎。


    苏樱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了头:“你别这样,我有点?怕。”


    长睫毛垂下?来,遮掩住眸中的冷意,裴羁慢慢地?,伏在她膝上跟过来,抱她的腰。


    自?下?向上仰望,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眸中晦涩的光,她是被他惊吓到了,毕竟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亲密。轻轻搂她在怀里:“别怕,我们是夫妻,我们之前,比这更亲密的都有。”


    抬头,试探着,轻轻再吻上去。她皱着眉躲了下?,裴羁握住她的脸:“求你,让我亲一下?,只一下?。”


    亲一下?,只是一下?,他忍了太久,忍不住了。


    轻吻,舔舐,渐次深入。苏樱抗拒着,又?不能不忍下?,他越吻越急,肆意着掠夺,她被迫后仰,于是他反客为主,自?下?方欺身,转而掌控。


    外面的灯火骤然亮起,有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苏樱一把推开?了他。


    裴羁喘息着退开?,她理着鬓发,低低的声音:“有人来了。”


    脚步声一下?逼到近前,田午低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裴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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