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第101章青葛的巴掌
青葛当然不会死。
事实上就在乘坐牛车前往那处秘密宅院的路上, 在路过这处深渊峭壁时,她就曾经细细倾听这里的声音,听里面呼啸而过的风声, 听偶尔间响起的鸟鸣声。
当然在秘密宅院的这些时日, 她也会仔细聆听,聆听偶尔间有什么坠落深渊时的回声, 也观察火折子的坠落, 她确认这深渊虽然有一定深度,但是峭壁上有茂密的枝叶, 由此判断深渊底部的树木以及灌木类必然异常稠密。
这里经年累月不见人烟, 枯枝败叶的常年累积自然形成厚重的一层松土。
于是在坠落之中, 她先踩着那匹马借力, 之后抓住了峭壁上的树木来适当减缓下坠的速度, 最后终于落在地上时, 又利用稠密的灌木以及地上的积叶拆卸力, 于是她根本就是毫发无伤。
至于夏侯止澜——
她垂眼看着这个男人, 此时的他乌发凌乱,衣衫破败地躺在乱石之中, 看上去仿佛死了。
青葛觉得不至于, 虽然最后一刻,她也利用了他来垫脚, 但中途她也提着他了,所以按说不至于摔死。
她走过去, 将他翻起来,却见他脸色苍白, 唇瓣紧闭。
她便试探了下,气息微弱, 不过确实活着。
青葛叹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两粒丸药来,一个红色的是帮他吊命的,自然不能让他死,另一个黑色的确实给他下毒的,让他手脚不能动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以手托起他的后脑,掰开他的下颌,将这药丸喂给他,又帮他顺了顺气息,务必让他尽快消化不要吐了。
过了片刻,看他脸色好像稍微好转,有些红润,这才放心了。
她便起身,先巡视了周围,待到一切了然于心后,寻到一处山洞,找了干草和枯叶放到山洞中各处,又寻来一些圆滚滚的石头放在洞口处。
做完这些,她自怀中取出火镰,这火镰做得精致小巧,平日藏在身上也不易被人察觉,里面镶有很小的一条火钢,并藏有火石和艾绒。
青葛用火石敲打火钢,很快艾绒便着火,她用这些火点燃了山洞中的枯叶干草。
山洞中火势渐渐烧起来,这样可以驱除山洞中的蛇蝎毒虫蚊蝇,也可以彻底清理里面可能存在的瘟疫邪毒等。
至于那些石头在被大火炙烤后,会发烫,凉得慢,可以隔着衣服熨在伤处,也可以暖干湿了的鞋袜。
这边火烧着的时候,她又寻来藤蔓树枝等,捆绑成简单的“床铺”等会可以放到烧过的山洞中,这样晚间便可以在这里过得舒坦一些。
她已经观察过这里鸟兽的爪印痕迹,大概猜到了它们的作息出入行踪,很快捉了一只山鸡来,并寻了大蒲叶在岩缝中搜集了水。
她这么忙着的时候,躺在那里的夏侯止澜传来动静。
她回头看,就看到他睁着有些迷惘的眼睛,正皱眉四处看。
青葛跑过去:“你醒了?”
夏侯止澜呆了片刻,终于恢复了神智,他看看四周围,很快也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青葛便将搜集来的水喂他喝,又道:“你先躺着,等我们的山洞散了火气烟味,我们便挪进去。”
她看看东方的启明星:“天也快亮了。”
夏侯止澜试图挪动身体,不过他竟然使不上一点点力气。
他艰难地皱眉:“青葛,我动不了了,我怎么浑身没有力气。”
青葛一时沉默,过了一会,她才担忧地道:“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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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摔瘫了吧?”
说着,她上前,就要扶他起来,可他当然动弹不得,四肢无力,僵硬不受控制。
夏侯止澜挫败,无奈,苦笑。
青葛也就陪着安慰:“或许有了力气便能动了,夏侯公子,你等等,我去给你弄吃的。”
说完,她也不待他回答,先摘了野果,并准备给他烤山鸡吃。
她殷勤地把野果给他:“这个我洗过了,酸甜,好吃,你尝尝?”
夏侯止澜无力地摇头,之后道:“不必浪费了,我怕是活不成了。”
青葛抬起他手腕,试了试脉搏,眉头紧皱起来。
她愧疚地道:“是我不好,在坠落悬崖时,没能护好你,你怕是伤到了哪里的关键。”
说着,她起身往前上方峭壁:“我们设法出去,我帮你找大夫救你吧。”
夏侯止澜却颓然一笑,他闭上眼睛,嘶哑地道:“青葛,不必了,你不必为我浪费力气。”
青葛无奈地看着他,愧疚自责:“是我没用,我答应阿辰一定要保护好你,我,我不可能放弃你。”
夏侯止澜却只是摇头,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两日,青葛一直悉心照料着夏侯止澜,为他擦拭身体,也喂他吃烤肉,吃野果,处处周到。
她在等着,等着夏侯止澜向自己敞开心扉。
一直到这一晚,越来越虚弱的夏侯止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他依然闭口不言。
青葛的耐心几乎耗尽。
于是这一晚,她盯着夏侯止澜,给夏侯止澜喂了丸药,然后在他神思不清时,在他耳边道:“阿兄,我是宇兮,我饿了,我冷。”
她将自己的声音逐渐变为童声,低低地道:“阿兄,宇兮好怕,他们要吃了我,我好怕,你怎么还不来寻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夏侯止澜的神情,看着他痛苦地蹙眉挣扎。
她便起身,故意走远了。
过了一会,当她抱着一些野果回来时,果然见夏侯止澜脸色惨白地躺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上方。
青葛:“夏侯公子,你好些了吗?”
夏侯止澜木然地看了青葛一眼,之后喃喃地道:“青葛,我怕是不行了,我的妹妹来寻我了,我欠她的,也该还了。”
青葛:“公子你说什么胡话,这里没有什么妹妹。”
夏侯止澜苦笑:“我必是要死了,只是有一件事,终究有些遗憾。”
青葛坐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道:“公子有什么嘱咐,但说无妨,我能做的一定为你做到。”
夏侯止澜望着上方的夜空,却沉默了。
青葛从旁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夏侯止澜才道:“你还记得那一日我曾经和你说过,我那位至亲之人吗?”
青葛:“嗯,你和她定下随云山之约。”
此时篝火在燃烧,跳跃的火光映衬在夏侯止澜略显惨白的面容上,他神情涣散,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气力。
他张开唇,用疲惫的声音道:“其实我说的是我妹妹,是我看着出生的妹妹,我曾经抱着她,我父亲临死前也曾经把她托付给我,要我把她养大成人。”
他的神情苦涩起来:“可我终究做不到,找不到妹妹,我回不了故土,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亲。”
青葛听着,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为什么做不到?”
夏侯止澜麻木地望着上方,喃喃地道:“我当时还很小,母亲要我抱着阿雪,她说她去弄些吃的,她带着妹妹出去,等回来后妹妹便不见了。”
青葛的指尖微颤了下。
夏侯止澜的话触动了她已经模糊的记忆,是了,她记起来了,她带着自己,说要给自己弄些吃的。
她似乎还问为什么不带着哥哥和妹妹,她却哄着她说,因为最疼爱她,所以只带她,若有什么吃的,要先给她吃。
她清楚记起,这个小小的偏爱,曾经让她受宠若惊,也让她愧疚,想着要少吃一些,要多给他们留。
夏侯止澜:“结果母亲回来后,她带了糙米糕给我和阿雪吃,我问她妹妹呢,她却说暂时托给一个好心人,等以后来接她。”
青葛的声音异样平静:“那不是很好吗?”
夏侯止澜眼圈发红,眼泪便缓慢溢出:“不是的。”
青葛温和耐心地道:“嗯?怎么了?”
夏侯止澜声音颤抖:“母亲把她卖给别人了。”
青葛望着夏侯止澜:“为什么?”
她抿了抿唇,用很轻的声音道:“为什么是卖掉她,不是卖掉你,或者你的阿雪?”
夏侯止澜扯唇,苦笑一声:“我也曾经问过母亲,毕竟我并不是她的亲子,她说,阿雪还太小,她实在不忍心,而我和妹妹……我到底是男儿家,是父亲的血脉,我必须活着,才不至于让父亲后继无人。”
青葛:“哦。”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夏侯止澜这么忍辱负重地活着了。
燃烧的松枝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夏侯止澜:“所以我哪怕付出一切,都必须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不辜负曾经的一切。”
青葛:“我明白,就像我们家一样,为了兄长能吃饱饭,能有书读,他们把我卖进烟火巷,因为兄长是父母的期盼,是我们家的根。”
她盯着夏侯止澜的眼睛,缓慢地道:“用我的皮肉来保他们的血脉。”
这句话对夏侯止澜来说自然是狠狠的一记重锤。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道:“是,用她……来换取我们一线生机,所以哪怕我再难,我也要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若她在天有灵,想必也是盼着我能活下去。”
青葛听着,在心里一个冷笑。
她凑过去,问道:“所以你妹妹就这么死了?为了你,她死了?”
夏侯止澜眼底浮现出无法描述的痛苦:“其实我去找她了,那家人说会好好待她,因为她太瘦了,还有时间,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
此时的仿佛陷入梦呓之中,话音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我告诉她让她等着,我一定会回来赎她,一定会,我还告诉她,若有一日我们失散了,我们便去大晟的随云山,因为母亲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到了随云山,那个地方就到了。”
青葛:“她说的是绀梁。”
夏侯止澜:“是……那时候的西渊很乱,我们要跟着商队离开,我还想看看她,但时间来不及了,我知道母亲也不容易,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她也一直在哭,哭得都要晕过去了。”
青葛:“这么难过吗……”
夏侯止澜:“是……我实在太难受,我辜负了父亲的嘱咐。”
青葛叹了一声,安慰道:“你答应了要回去救她,一个月,或者三个月,应该来得及。”
夏侯止澜听到这句话,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山崖缝隙中有一缕风出来,吹起燃烧的篝火,篝火发出猎猎之声,跳跃的火苗映在他修长无暇的手指上,将那手指缝隙染上了一层惨淡的红。
青葛知道他在逃避,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因为他怕举头三尺有神明!
如果说之前她曾经担心夏侯止澜落到宁王手中,会说出“菜人”这个线索,那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夏侯止澜这辈子永远不会说出“菜人”这两个字,因为这是他昔日的耻辱,是他无法面对的过去。
哪怕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也只能含糊地说出这种愧疚的话了。
夏侯止澜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似有若无,仿佛要断的丝线:“我回去了,回去找了,我只看到一具骸骨,剔得很干净……是她,我知道是她,头发上拴着的是狼毛发绳,父亲为她编织的……”
青葛凑近了,在他耳边不怀好意地问:“为什么剔得干净,是被狼吃了吗?”
夏侯止澜却根本避而不谈,他闭着眼睛,低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不是她,我想着就是吧,母亲也哭着说是,可我心里总有疑惑,想着她说要去随云山寻我,她会不会来,也许她没死,也许有一天她会出现在随云山。”
青葛俯首下来,用冰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留在夏侯家,不曾想过回去吗?”
夏侯止澜:“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这些年我一直没办法接受,我一直食素,我没办法前去西渊,也没办法再回故土,更没有脸去见我的父亲,找不到宇兮,我怎么敢回去。”
他的眼泪终于自指缝流下来:“没有宇兮,那里的雪会把我淹掉,那里的狼群会吃了我,那里所有的父老都不会放过我,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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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屠家的罪人。”
此时的青葛却是心中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之前对夏侯止澜有数不尽的恨,但现在她释然了。
不过释然之后,更多的是不屑和鄙薄。
昔日隔着雪篱笆,他们做下随云山之约,她拼命地活着,活得伤痕累累却依然爬起来往前走,而他,却被愧疚的良心打败,十几年来不敢回首故土。
她早已经被折磨得丢掉了羞耻丢掉了良心丢掉了所有作为人的一切。
而他对曾经的一切讳莫如深,甚至觉得他那被吃掉的妹妹也想着他能好好活着。
这时候,夏侯止澜低声道:“其实那一日,你要离开,我看到夕阳下你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想起我妹妹,我当时有些冲动,想把你叫过来。”
青葛没什么情绪地道:“可我不是你妹妹。”
夏侯止澜苦涩地道:“我知道,可我这一生太失败了,我没能保护好妹妹,也没能保护好阿雪,我一事无成,我什么都无能为力,那一日看到你离开,我有种冲动,也许我至少能保护你,可现在看,我还是连累了你。”
青葛好奇地道:“阿雪……我是说夏侯娘子,这也是你妹妹?”
夏侯止澜听到这个,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不过她和我妹妹长得很像,这些年我看着她,到底是一个安慰,心里也想着弥补,想着恕罪,我便待她极好,把曾经没了的那一份都弥补给她,这是我为人兄长的缺憾。”
青葛:?
她疑惑地看着他:“你妹妹被你们卖了,所以你要加倍弥补另一个妹妹?”
夏侯止澜无力地道:“她们很像,长得很像。”
青葛试探着道:“我听传闻,公子你和夏侯娘子,你们之间?”
夏侯止澜听这话,面孔便痛苦地扭动,声音几乎都要破碎的样子:“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她是阿雪,也是宇兮,可她偏不,她非想要从我这里要更多,她希望她是最重要的,觉得应该在我这里是唯一的,我……”
青葛想了想,多少猜到一些。
夏侯见雪是敏锐的,她感觉到了,夏侯止澜待她的好有对另一个人的愧疚,所以她不服气,想要更多。
当然也许这里面还有更复杂的纠葛,就不是她能知道的了。
她听着夏侯止澜痛苦的喃喃,道:“那王妃,她和我提起随云山,我总觉得,她是故意提的,所以我想找到她,问问她。”
青葛:“可是你想过吗?一旦宁王知道这个消息,那就等于你为他提供线索,他必然剑指西渊,必然循着西渊这条线索寻她,若她不是你妹妹也就罢了,若她是,那她绝无藏身之地,甚至还会连累你的故土家园。”
她一字字地道:“你忘了吗,千影阁已经接到格杀令,对这位假王妃,宁王可是半点不留情。”
夏侯止澜:“你说的对……所以我已经和母亲提过,要她永远不许说出去,无论谁问起,都必须说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便是再担心,也只能这么说,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们相貌相似。”
青葛不动声色地问:“夏侯娘子和罗嬷嬷知道这些吗?”
夏侯止澜:“罗嬷嬷不知道,当时她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走那条路,她后来为了找到宇兮,才一路追寻我们,我骗了她,告诉她妹妹死于伤寒,我已经亲手埋葬了,她一直以为宇兮死了。”
青葛:“竟是这样,死于伤寒……”
夏侯止澜:“她亲手为妹妹接生,从妹妹出生后一直照顾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也是怕她无法接受打击,算是……给她一个安慰吧。”
青葛:“也是。”
所以他们一起粉饰太平,把她轻描淡写地化作一段遗憾和悲痛,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这时候,夏侯止澜疲惫地闭上眼,道:“我怕是要死了,如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青葛娘子能帮我。”
青葛:“你说便是了。”
夏侯止澜:“这些年我身在夏侯氏,可心里未尝不想摆脱这一切,我也一直在筹谋,只可惜目前看来功亏一篑。”
青葛淡看着他:“是,功亏一篑了。”
夏侯止澜虚弱一笑:“我便要死了,我死不足惜,只是有一本奇书,若就此绝迹,终究遗憾。”
青葛:“什么书?”
夏侯止澜:“那本书乃上古奇书,也不过一万三千字,但是其中却蕴藏了各样奇巧淫技并矿山开采炼造之法,青葛娘子,如今我愿口述于你,希望你能记下来,前往西渊,送往我的故土缥妫,好歹能造福于他们,于我也算是一桩安慰了。”
青葛道:“公子放心,我和缥妫公主情同姐妹,我一定会将你所说送回缥妫。”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丸红色丸药来:“公子,这是回神提气的丹药,你吃下,好歹长一些精神。”
夏侯止澜并不曾怀疑,便就着她的手吃下。
吃下后,果然多了几分力气,于是夏侯止澜便开始口述《蒲阪录异》,一字字地说。
青葛屏蔽一切杂念,专注听着,将每一个字都印在脑中。
夏侯止澜到底精神不济,好不容易背完这一万三千字,已经气力不济,脸色惨白,正挣扎着喘息。
他看着青葛,用微弱的声音道:“记住了吗?”
青葛:“我记性不好,怕有什么遗漏,不如我背一遍,公子听着,如有什么不对提醒纠正??”
夏侯止澜勉强提着气,就这么气若游丝地听青葛背,时不时纠正一二。
如此一番后,青葛确认自己全都记清楚了。
夏侯止澜也颇为欣慰:“这一万三千字,最后三千字中,两千字是白银开采洗炼之法,一千字却是事关缥妫银矿开采,一定要把最后一千字记牢,说给缥妫公主。”
青葛:“好,你放心便是,我一定会。”
她温柔地望着他,很好心地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其它未了心愿吗?”
夏侯止澜犹豫了片刻,才蹙眉,轻叹道:“其实我有一事始终不明,阿雪对我一直有些别样情思,那晚岁末守夜,内外男女混在一处吃酒,我们……”
他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依然记忆模糊,偏偏她后来又产下一子,我难免多想了。”
青葛听到这话:“这我倒是知道的,我可以说给你听,你也知道,夏侯娘子让人替嫁时候,其实是在乡下待产,她生下一个孩子,那是个男婴,是你的亲生骨肉。宁王辨别真假世子,也算是人尽皆知了,他当然辨出来了,那个假世子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夏侯止澜听得震撼不已。
之前青葛似乎从不提起,他一直以为青葛不敢说,或者不知道。
谁想到她如此轻描淡写说出这种话!
他茫然地看着她。
青葛墨黑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说她和你妹妹相貌相似,说你把她当成你妹妹,你们又是一起长大的,所以你们兄妹二人怎么可以行男女交_媾之事,生下这么一个野种,这般作为,和禽兽又有何不同?这不就相当于兄妹□□,败坏人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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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头,叹息,显然很疑惑的样子。
如此直白的言语,夏侯止澜眼底骤然涌现出难堪的羞耻。
青葛挑眉道:“对了,你想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吗?”
夏侯止澜睁大眼睛,瞪着青葛,他喘着气,一字字地道:“孩子……在哪里?”
青葛:“宁王一气之下,让那个孩子生不如死地活着,活得艰难痛苦,但我不能告诉你在哪里,你也永远不会知道,若十几年后,你还活着,那个兄妹□□生下的野种也还活着,或许你可以看到他。”
夏侯止澜自然感觉到青葛的不对,他死死地盯着青葛。
青葛轻笑一声:“其实我很好奇,同样身为缥妫王的儿女,你能心安理得地被享用着卖掉妹妹得来的锦衣玉食,无非是觉得,自己身为男儿,是缥妫王的血脉传承,能为缥妫王传宗接代,但是我很好奇——“
她嘲讽:“你说,若缥妫王知道,他唯一的血脉竟是兄妹□□败坏人伦的野种,他是不是只恨没一剑把你刺死!你也配吗,你配吗!”
夏侯止澜磨牙:“你!”
青葛:“我当然是宁王座下,赤胆忠心的千影阁暗卫,如今我已完成差事,也没必要给你装。不过你放心,我曾经答应过阿辰要保下你的性命,我这个人一向说话算话,特别是对死人的承诺,我不会背弃,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夏侯止澜直直地盯着青葛,此时的青葛已经全然没了往日的柔软,她神情犹如覆了寒霜,眸底淡漠,如深秋湖水。
他恍然,缓慢地闭上眼睛,苦笑,之后苍凉地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从你受伤为我所救,一切都是你的阴谋,这山中银矿也是你引了他们来!”
青葛淡漠地道:“恭喜你,答对了。”
夏侯止澜怔了片刻,之后陡然放声大笑,笑声悲怆嘲讽:“怪不得,怪不得你那么说……”
青葛缓慢地站起身,纤细挺拔地立在这月光之下。
她俯首,居高临下地望着夏侯止澜,道:“夏侯公子,你知道吗,我平生最恨蠢人,这种蠢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你如果活在千影阁,只怕早死了八百回!”
说着间,她突然俯首下去,抬起手,狠狠给了夏侯止澜一巴掌。
夏侯止澜突然挨了这一巴掌,被打得脸都往一旁撇去。
青葛:“我平生从未见过你这样沽名钓誉装模作样的贱人,你从头到尾都透着蠢相,你说你这样的废物,还想着为缥妫王传宗接代,你只能生下贱种,只能败坏缥妫王的名声,我就该把你阉了,免得你管不住自己四处乱洒你这点贱种!”
“你这样的草包,这辈子就姓夏侯吧,你永远只能是夏侯止澜!”
她抬起脚,用脚尖直接去踢夏侯止澜的脸:“用你妹妹的命救你,你妹妹在天之灵会盼着你好好活着?你想多了,你这样的蠢人,除了生个男身,有个好皮相,就是个废物,我看她只想踹你一脚!”
夏侯止澜咬紧牙,自那云靴之下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青葛。
青葛用云靴底板轻碾着夏侯止澜的鼻子,又去踩他的眼睛:“为了从你口中得到白银洗炼术的秘密,我在这里陪了你三天,这三天我不煎熬吗?不难受吗?你早点告诉我不就是了,还要我施展手段伺候你吗?!废物,贱人,蠢货!”
说着她丝毫不曾留情,脚底下狠狠踹过去,一口气踹了约莫十几脚。
此时的夏侯止澜原本如玉如珠的脸庞惨遭践踏,已经青红一片,额头眼角鼻子都渗出血来。
他咬紧牙,并不吭声,只那么死死望着青葛。
青葛:“你这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不值钱,一个贱骨头,你这辈子最大的心事就是妹妹,一个妹妹被你卖了,一个妹妹被你睡了,你最大的秘密便是一万三千字。”
说到这里,她有些好笑地挑眉:“结果呢,被我一番手段,你还不是把这些都教会我了,你放心好了,我马上会把这一切禀报给宁王,你所谓的秘法将公布于天下,你说,到那时候——”
夏侯止澜听着,疯了一样地要爬起来。
然而,他根本爬不动,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青葛抬起手来,直接揪住他的头发,逼着他望向自己。
夏侯止澜呼吸沉重,气喘如牛。
青葛凑近了他,在很近的距离中,看着他眼底溢出的疯狂,她嘲讽地道:“蠢货,我给你吃的药,保你浑身筋脉无力,你踏踏实实躺在这里,等着虎豹来了,把你啃个精光,啃得只剩骨头。”
说完,她轻轻一推,便把夏侯止澜推到地上。
她笑着道:“把你的命,交给这里的飞禽走兽吧。”
第102章 第 102 章
第102章见天子
青葛离开这片山渊, 没有夏侯止澜拖累,这对她自然易如反掌。
上山后,便见四下寂静无声, 寂静得有些瘆人。
她施展轻功, 先去那处宅院,宅院藏在深山之中, 只在茂密林木中隐约露出一些琉璃瓦顶, 她潜藏在暗处小心观察,见宅院四周围侍卫林立, 看守森严, 还有一些侍卫看样子在清查运送什么。
显然这里已经被宁王派来的人马接管了, 正在查勘登记。
她正看着, 突然间见一旁密林中似乎有道身影闪过, 那身影鬼鬼祟祟的, 显然也和她一样在探看宅院中的动静。
这人武艺实在了得, 那一晚并没死, 他现在不赶紧逃命,还在这里徘徊, 显然是在寻夏侯止澜。
青葛叹了一声。
其实若按照她自己心意, 夏侯止澜死不足惜,恨不得他在宁王府地牢中遭受一万分的痛。
不过罗嬷嬷的供词已经让宁王误以为胜屠宇兮已死, 若夏侯止澜落在宁王手中,遭受酷刑, 这个贱骨头说不得就招供了,便是他不肯提起“菜人”这两个字, 只要他提起自己未曾亲眼看到胜屠宇兮死去,那宁王也许就起了疑心。
菜人和王屠户, 是不能出现在宁王面前的线索。
她看着阿隼徘徊在宅院外的焦急样子,便隐在一旁密林中,用小刀割了一块树皮,在树皮上刻下“坠崖”两个字,之后故意暗中留给阿隼。
她屏住气息,隐藏着自己的一切痕迹,静候着阿隼经过。
果然见阿隼拾起来树皮,机警地东张西望,之后盯着那树皮看了一番,似乎有些犹豫,不过到底要下去深渊的样子。
她眼看着阿隼跃下峭壁,攀着枝叶往下去,她才不疾不徐离开,回去复命。
此次负责围剿火石塘炼银窝点的是千影阁和禹宁禁军,千影阁的掌事人恰好是老熟人,万钟。
青葛回去时,万钟和禁军指挥使正一起看着舆图议事,见到青葛回来,忙道:“青大人,你回来得正好。”
青葛向万钟和禁军指挥使禀报了自己卧底的经过以及所知所见。
其实大部分关键讯息她都已经通过密信传递给他们,如今不过是再次详叙一遍。
万钟和禁军指挥使自然又有许多问题,青葛都一一回答了,至于夏侯止澜的下落,她也不曾隐瞒:“我着急回来,且那深渊峭壁不好爬,不想带着他,便把他扔在那里了,我在舆图上画出他的位置,你们现在马上去捉他。”
阿隼已经早了约莫半个时辰,如果这都不能救走夏侯止澜,那……他们一起死吧。
禁军指挥使听了,当即派人去深渊底部捉拿夏侯止澜。
待到一切布置妥当,万钟感慨:“青葛,你这次又立了大功。”
青葛:“这是殿下指挥有方。”
万钟听此,难得笑了下:“你如今前途无量,我们都知道。”
对此,青葛只是笑笑。
因如今大事已定,彼此也难得放松,万钟和青葛几句闲谈,聊起晚照,也说起如今宁王府的情况。
这么说着,万钟突然想起:“对了,殿下突然撤销了对王妃娘娘的格杀令。”
青葛:“嗯?”
万钟:“半夜急报。”
青葛疑惑:“这是怎么了?”
格杀令撤销不撤销,端看他心情,恨了就要杀,不恨了就撤,这也没什么意外的。
关键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这时候,他得到什么线索让他改变心思了?
是叶闵恢复了记忆?还是说这又是另一场专为她设计的陷阱?
万钟皱眉想了想:“不知道,殿下平时还好,但是一旦关系到王妃娘娘,便像变了一个人,反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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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让人捉摸不透。”
青葛:“也是。”
万钟:“若寻到王妃娘娘也就罢了,若寻不到……”
青葛叹了声:“都这么久了,怕是寻不到了吧,兴许早死了。”
万钟顿时瞪她一眼:“这可不能乱说,让人听到,你不想活了吗?”
青葛:“我知道,也就和你说说。”
万钟摇头,无奈道:“这次殿下还吩咐了,必须把夏侯止澜带回去,还要活的。”
青葛:“……”
万钟感觉到青葛情绪的异样:“怎么了?”
青葛有些无奈地道:“……我给他用了一些丸药,有点点毒……不知道他能撑过去吗?”
万钟瞪眼:“你?”
毒是随便用的吗??
***************
阿隼果然先千影阁一步找到夏侯止澜,不过此时千影阁已经将火石塘一带团团包围,他想一个人将夏侯止澜带走难如登天。
青葛陪在万钟身边,却是淡定得很。
实在不行,只能杀了。
之前她不能杀夏侯止澜,夏侯止澜死了,线索中断,在宁王那里自己就很有嫌疑。
现在她把夏侯止澜送到万钟手中,后面夏侯止澜死了,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
这么想着时,就听底下人来报,夏侯止澜跑了!
万钟“噌”的一下站起来:“跑了?”
青葛也跟着惊讶:“怎么就跑了?”
那侍卫匆忙禀报,本来他们已经得手,结果关键时候,有千影阁专属的飞鹘令,紧急调他们下山,命令放过夏侯止澜。
他们既得这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了。
万钟:“飞鹘令?放过夏侯止澜?”
侍卫无奈地道:“是,后来我们发现那是假的,假冒的。”
万钟脸色难看:“可是千影阁的飞鹘,怎么会错?”
飞鹘便是海东青,千影阁训练有十几只极品飞鹘,用以关键时候传送紧急暗信命令,每一只飞鹘都是经过严格训练,且有特殊标记,千影阁暗卫断断不至于认错!
侍卫:“属下……不知。”
青葛:“内奸?有内奸?”
只有对千影阁飞鹘传书了若指掌的人,才能对用飞鹘传令,而在千影阁,这样的人不超过十个,就连青葛万钟都不能号令飞鹘。
万钟眉头紧皱,又详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除了阿隼,还有一位剑法高超的男子,娴熟他们布防,帮衬着阿隼和夏侯止澜逃跑。
万钟神情冷凝,命令道:“兵分两路,一路追查飞鹘一事,一路搜捕夏侯止澜。”
侍卫得令,匆忙离开,营帐中安静下来。
青葛眉头紧皱:“千影阁出了叛徒?”
除了她这个叛徒,还有另一个,会是谁?
万钟:“我马上八百里加急,向殿下禀报此事。”
青葛:“嗯,只能如此,这号令飞鹘关系重大,也不是我们能查的。”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栀可以操控飞鹘!!
他曾经被训练操控飞鹘,只是后来不专职照料飞鹘,他也没再继续训练,众人反而遗忘了这件事。
可青葛知道,白栀依然能操控飞鹘!
所以……剑法高超,这是白栀?
他没死?
可如果他没死,为什么要帮着夏侯止澜?
还是说,这个人是叶闵?他没失忆暗中操控一切?
*************
接下来几日,因这白银洗炼案已经勘破,千影阁自然派了人马禀报宁王,宁王上报朝廷,朝廷八百里传书下了急报,务必捉拿涉案一干人等,万不可遗漏。
此时当地州府官署也已经率六扇门精明强干者至此,于是禁军指挥使,州府官署衙役并千影阁,一起细查窝点,将所有赃物以及涉案人等悉数抓获,细细查明详报,并将涉案人等押解皇都严加审讯。
至于那一日出现的飞鹘以及使剑高手,倒是再无下文。
这让青葛难免有些惆怅,她关于白栀的猜想似乎有些一厢情愿了。
此时事情告一段落,青葛暂时不想回千影阁,便主动领命,陪同禁军指挥使押涉案人等前往皇都。
至于万钟则先回禹宁,向宁王详述案情始末,并将夏侯止澜逃窜一事向宁王请罪。
这白银洗炼案很快大白于天下,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无不瞩目,市井坊间也是议论纷纷。
要知道这次火石塘不但搜出了大量掺假用的铅,还搜出半成品的银锭子,由此坐实了夏侯氏银锭掺假不当牟利的传闻,同时还发现他们私铸铁器隐匿在山间,罪状昭然若揭,分明是存了祸乱社稷的勃勃野心。
证据确凿,夏侯瑾穆匆忙带领族中人马赶赴皇都,痛心疾首地跪求,说起夏侯止澜狼子野心,并提及自己如何被欺瞒,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夏侯止澜身上。
对此皇上自然心知肚明,不过要不要立即查办夏侯氏,这也是一个问题。
夏侯氏百年之虫,死而不僵,若就此贸然铲除,反而令其它世家心生寒意。
显然此时另外三个世家也是如履薄冰,都在紧急商议对策,派了人马在朝中打探消息。
就在这人心惶惶中,经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夏侯瑾穆舍弃了制银权,并切割了绀梁一带的管辖权,同时将夏侯氏的藏书以及几百年积累,尽数献给朝廷,这才保下夏侯氏门阀。
这么一来,可以说朝廷已经把夏侯氏掏空,如今的绀梁夏侯氏不过徒有其名。
青葛听着这消息,心里明白,朝廷既然将夏侯氏银锭掺假一事昭告天下,绀梁一带百姓自然心生怀疑。
但朝廷如果趁机彻底收割甚至推倒夏侯氏,绀梁百姓千年来对世家的盲从反而会再次觉醒,事情走到哪一步谁也不好说。
现在,朝廷将白银掺假一案公布天下,并进行惩治整顿,为民谋福,却把夏侯氏继续放在那里。
如此一来,绀梁百姓对朝廷的怀疑自然消散,反而会以越发严苛的目光去审视夏侯氏,他们心中的疑窦一旦种下,对夏侯氏的崇拜敬仰也就渐渐散去,反而生出许多猜测乃至怨恨,到时候朝廷出面收买人心,踩着夏侯氏收复民心,这才是长久之计。
至于青葛自己,得宁王指示后,为朝廷抄写《蒲阪录异》,不过却特意漏掉了一部分和缥妫有关的内容,包括缥妫银矿的开采,以及其它地形地貌相关的秘法。
如此一来,这一万三千字便化为一万一千字左右,不过对于大晟朝廷来说,显然足够用了。
剩下的两千字,她可以寻找机会传递回缥妫,当然这也看夏侯止澜。
就看夏侯止澜接下来逃往何处,夏侯神府他自然不敢回了,大晟也无他藏身之处,他若有脸回去缥妫,自己这两千字就捂一辈子便是,若是不敢,只能自己送回去。
这一日,案情尘埃落定,青葛身着大袖曲领靛青官服,脚踩云靴,一步步地登上金銮殿,向天子呈送了她凭着记忆写下的《蒲阪录异》,并讲起自己如何深入虎穴破获此案的经历。
她声音清朗好听,言语间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只听得皇上龙颜大悦,满是欣慰和赞赏之意。
最后皇帝笑呵呵地道:“朕记得你,有一年的中元节,太子还曾向九韶提起过,说想把你借调过去,谁知九韶并不肯。如今你以女儿之身深入虎穴,立下大功,以此来看,他们二人倒是慧眼识英雄。”
青葛恭谦地道:“这是托陛下洪福,也是宁王殿下运筹帷幄,末将不过听令行事罢了。”
说着这个时,心里却在想着,她终究脚踏着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踏上了自己的青云路,世道轮回,便是这么有趣。
皇帝看她英姿飒爽,言谈适宜,越发喜欢:“你英勇善战,智谋双全,朕心甚喜,今日立下大功,自当褒奖,你若有什么要求,尽
依誮
可道来。”
青葛听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这次自己立下大功,皇帝显然颇为满意,身为女儿身,又身怀绝技,若留在内廷自然可以加以重用,比那些寻常男儿不知道要方便多少,他想让自己留在内廷。
只是青葛并不想。
一则内廷之中有谭贵妃,她到底要忌惮几分,二则如今正值大晟和缥妫互市的关键时机,她生怕缥妫吃亏,所以还是希望留在禹宁,暗中助缥妫一臂之力。
当然,她也考虑小世子,希望能看到他。
于是她开口道:“皇上,属下生在禹宁,长在宁王府,受训于千影阁,属下希望继续留在禹宁,能为陛下守护一方百姓水土,能亲眼看边境干戈化玉帛。”
皇帝听着这话,笑了,笑得颇为慈爱。
他觉得眼前这个暗卫出身的女子不曾忘本,感念旧主恩情,且看起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很有些御下之道。
他在欣慰之余,略沉吟一番,道:“既如此,那朕便把你放在禹宁,依然留在九韶身边吧。”
于是皇帝便命人拟旨,擢升青葛为五品绯衣天武官,备位千影阁之主,赏绯官服,银鱼袋,并赐姓青,肩边防戎守之责,兼负王府安保之重。
青葛跪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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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皇都一切事了,青葛终于准备回去禹宁向宁王复命了。
抵达宁王府时,已是浅冬时分,下雨了,雨水沁凉,好在还不曾结冰。
青葛举着一把乌伞,站在廊檐下,看着雨水嘀嘀嗒嗒自翘起的屋檐落下,滴落在台阶上,形成浅浅水面,倒映着红墙飞檐。
浅冬时的冷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经过冰雨洗濯的青砖碧树格外鲜亮,倒是如诗如画。
在这个过于清冷的时节,她心里也多了几分遐思,比如想起那一日下雨天,白栀举着伞,消失在雨雾中。
从此再无音讯。
人世茫茫,江湖路远,唯一可能知情的叶闵成为她和晚照的禁忌,消失的白栀便再也不被提及。
大部分时候,青葛并不会回头看,因为没有资格看,也没有闲暇看。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夏侯神府已经名存实亡,缥妫会迎来属于他们的机缘,夏侯夫人处境岌岌可危,夏侯止澜如丧家之犬,而她已经是金銮殿前备受天子夸赞的青大人了。
她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从容迈向下一步,这个时候也终于有闲暇可以回首,去追思那些自己让她遗憾的人,去挂怀那些让她无奈的事。
她就这么无声地看着雨幕,想了好半晌白栀,才迈开步子。
鹿皮靴踩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她缓缓走入天鸿阁院内。
阁楼上隐隐传来什么声响,似乎是玉器敲击之声,伴随着雨水滴答,别有一番韵味。
这时侍女匆忙上前,为青葛拿来白巾,以及替换的布履。
青葛擦拭去一身的凉意,更换布履,这才上楼。
柔软温暖的布履踩在经年的木板楼梯上,发出细微声响,青葛感觉到一丝暖意,也闻到似有若无的银炭气息。
她便明白了,小世子在天鸿阁。
这种初冬冷雨的季节,虽有些凉寒,但宁王还不至于要娇气地烧起银炭,所以银炭必是为小世子。
她这么想着,便听到宁王低沉的笑声,笑得温暖醇厚。
他应该是拿了玉簪来敲打着杯盏,逗着小世子开心,口中还低声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来,跟着父王念……”
回应他的,是小世子咿呀呀的声音,稚嫩柔软。
青葛不忍打扰,只站在回廊内,隔着窗子细细听着。
父子两个逗弄了一番,宁王才吩咐奶娘抱起小世子:“让他睡一会吧。”
奶娘应着,便抱起小世子离开,似乎去后面寝房了。
接着青葛便听到宁王沉沉的声音:“进来吧。”
适才的温醇和慈爱已经化为面对下属的严肃。
青葛推门步入厅中,一眼便看到厅中铺着暖和的地衣,角落摆放着推枣磨、捶丸和木陀螺等小孩儿玩的玩意,这自然是逗小世子用的。
她走上前,单膝跪地,恭敬地拜见宁王。
宁王坐在案后,瞥了一眼青葛,道:“这几日禹宁城外也一直在下雨吧。”
青葛:“是。”
宁王:“天冷了,你远道赶来,辛苦了。”
青葛:“谢殿下关心,原本是属下应当做的。”
宁王略颔首,青葛这才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原原本本禀报了,包括一路如何取信于夏侯止澜,以及在深渊之下如何逃得性命,又如何给夏侯止澜用药,哄骗他背出《蒲阪录异》全文。
有些事虽然已经详细记于公函之中,但许多细节终究不好在书信中提起。
最后道:“可是属下虽用尽心思,但夏侯止澜狡诈多端,属下并不能确保他传授给属下的是完整《蒲阪录异》,因为属下隐约感觉其中有一部分似乎有些跳跃,只怕他刻意藏私了。”
宁王不太在意地道:“只要有夏侯氏的白银洗炼秘法,也就可以了。”
他虽身在禹宁,但对于案情进展自然了如指掌,青葛将这本书复述抄录之后,已经交予工部能匠研习破解,熟知此法后,自然能找到对应破解之道,从此大晟朝廷自然可以举一反三,再不至于有人借此作奸犯科。
这么说着间,因说起夏侯止澜,宁王却道:“不曾想,倒是让他跑了。”
提起这个,青葛倒是问心无愧,反正不是她经手的,一切与她无关。
她无奈地道:“也怪属下大意了,当时那深渊太过陡峭,路途坎坷,他又身受重伤,属下不知上面情景,急于上山将消息传递出来,不曾想让他就此跑了。”
宁王略蹙眉:“这件事不能怪你,既然涉及到飞鹘令,叶先生会亲自督查。”
青葛低头,无声。
这件事要惊动叶闵,显然宁王很重视。
这时,宁王又道:“那个叫阿隼的,武功竟如此高强,夏侯止澜竟有这等忠心耿耿的侍卫”
青葛:“以属下看,这夏侯止澜不过是无能无才之辈罢了,不过他为人心性柔软,善于施恩,当时他从夏侯神府出来,身边两位侍卫都是受过他恩的,这才对他忠心耿耿。”
宁王若有所思:“其实如今想来,这一切未免太过顺遂了。”
青葛神情一顿,微挑眉。
宁王以拇指托着下巴,拧眉沉思:“其实夏侯止澜心情纯良,只是过于书生气,有些不辨是非,助纣为虐,但孤又觉得,他似乎有意推波助澜?”
青葛:“……”
她微垂下眼,自己和夏侯止澜的种种在眼前浮光掠影一般闪过。
他对自己,可是有意纵容?
似乎有,但又不太像。
其实事到如今,她回想夏侯止澜的所作所为,也说不上这个人罪大恶极,她只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无用的好人。
若缥妫身处盛世,他身为缥妫王之子,圣明贤德,矜贵温雅,兴许会是一代贤王,可他并不是啊。
生在乱世,命如草芥,生死无常,这浑浊世间哪容得他的慈悲心肠。
纵然他有他许多的不得已,但缥妫王室血脉,雅回王的后人,就该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自己站起来,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把控一切。
所以乌缇公主提起他来都是鄙薄的,缥妫若有史书,字里行间只有两个字:无用。
这时,宁王叹道:“罢了,逃了就逃了吧。”
他凉凉地道:“此人为缥妫雅回王嫡子,若落在我们手中,反而不好向如今缥妫王交代,不尴不尬,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让他在外流落吧,夏侯世家怎么处理随便他们,左右和我们无关。”
对此青葛默然不语。
没亲手杀了夏侯止澜,这是她最后的良心。
至于以后他生死如何,随便他吧,只要他别泄露菜人一事就行。
这时,又听宁王突然道:“你当时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吧?”
青葛:“谢殿下关心,属下的伤并不要紧,如今早好了。”
宁王略颔首:“虽说养好了,但还是要多加留心,让御医好好帮你调养,需要什么尽管和温先生提。”
青葛:“是,那属下先行告退了。”
宁王却吩咐道:“皎娘那个贼女,留着也
依譁
是无用,杀了倒也可惜,你负责把她放了。”
青葛:“属下遵命。”
宁王:“罗嬷嬷和莫经羲要留着,这件事不要惊动他们。”
青葛:“属下明白。”
显然他要留着罗嬷嬷和莫经羲,想起来便要提审他们,从他们那里榨取一些关于王妃的线索。
哪怕那两个人已经绞尽脑汁该说的都说了,他还是要继续审,总以为可以从中发现新的什么。
她得了令,告辞出去,走出天鸿阁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楼上并不见敲击声,也听不到小孩儿稚嫩的声音,她想小世子应该是睡着了。
自从她离开禹宁潜入夏侯止澜身边,一去月余,之后又进京查案,转眼已经入冬,天冷了,小世子也快满一周岁了吧。
不知道小世子如今长得如何了。
青葛有些遗憾,也有些渴望,想见到小世子。
不过她当然也明白,不可操之过急,反正如今她已是五品绯衣天武官,在宁王府地界,除了宁王、叶闵和温大管家,也没几个能在她之上。
她有权利调度王府侍卫,同时也因为备位千影阁之主,担任副职,她可以假公济私为自己安排值守,美其名曰身在高位而不忘和众暗卫共担责任。
总之也不着急,总归能看到。
况且,她想起宁王陪着小世子时温煦的笑容,以及他念诗时的耐心——
她便觉得,养孩子这种事,让他操心去吧。
第103章 第 103 章
第103章吃果果
如今青葛擢升五品天武官, 宁王对青葛的职责重新划定,因宁王府侍卫调度已成体系,青葛无用武之地, 不能补实缺, 是以她这五品天武官补禹宁虚职,又因叶闵眼疾一事, 她暂时代掌千影阁, 叶闵退居幕后,青葛为副阁主, 万钟辅佐青葛。
此时的青葛依然没有资格去碰触千影阁核心机密, 比如暗卫们的底案等, 但她已经开始可以初步了解千影阁布防调度以及各样来往公函。
扑面而来的机密讯息着实需要一段时间慢慢熟悉, 而她也很快得到消息, 原来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 宁王几次带着罗嬷嬷前往西渊, 要求罗嬷嬷寻找当年胜屠宇兮的葬身之地。
然而年代久远, 那里早就化为一片废墟,荒草丛生, 罗嬷嬷无从找起, 只能胡乱指了几处,宁王根本无从寻起。
至于之前在禹宁出现的那位使刀高手, 若隐若现,仿佛一路南去, 出现过两次后,便再不见踪迹了。
可即使如此, 他依然不曾放弃,命人盯紧了大晟官道以及紧要关卡, 同时盯着钱庄,客栈,食肆以及车马行等,这种寻找耗时耗力,可他并不在乎。
他甚至兴师动众向皇上借调了皇都官署六扇门高手,将王妃的画像以及线索给到所有的六扇门,所有人都帮他找王妃。
朝中有人对此难免有些微词,但没人敢说什么,这是皇帝最宠爱放纵的小儿子,也是太子的胞弟,偏偏他还手握重兵,谁敢和他过不去。
在这种天罗地网的寻找中,青葛不得说,那个适时出现的使刀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确实帮了她许多。
她那么恰好地出现,还那么恰好地曾经去四合钱铺取过银子。
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个替身。
这么想着时,她也困惑了,这是何方神圣?
*************
在稍微安顿下来后,青葛便去地牢见了夏侯见雪。
此时的夏侯见雪比起几个月前,似乎多了几分煎熬,脸色也和之前大为不同。
青葛打量了一番,她看出夏侯见雪中毒了,看样子是千影阁的手笔,给她用了一种毒,不是什么剧毒,但必然是一根丝线,永远控制夏侯见雪的丝线。
夏侯见雪看到她,便气急败坏起来:“你昔日答应过的,为何再无音讯,你们都是骗子,言而无信的骗子!”
青葛便没多言,只是告诉她可以走了。
夏侯见雪怔了一下,有些困惑,之后眼中便涌现出惊喜。
青葛给她一块蒙面黑巾,让她捂住脸,带她走出去。
走出铁牢时,夏侯见雪脚步顿了下,她回头看了一眼。
一方天地,属于她的铁牢,她在这里住了许久。
她这么呆呆看了一番后,便突然捂住脸,快速地往外跑,头也不回,就像后面有鬼在追她。
青葛不急不缓地跟着,其间恰好经过罗嬷嬷和莫经羲的地牢,他们全都站起来,用手攥着铁栅栏,不明所以地盯着看。
夏侯见雪自然连理都没理他们。
她走到地牢口时,被台阶绊了一脚,摔得狼狈。
青葛扶她起来,夏侯见雪起来后,捂紧脸上黑巾,看了她一眼,眼神犹豫。
青葛没言语,一直把她带出地牢,交给一旁侍卫。
之后,她对夏侯见雪道:“你走出这地牢,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望你珍重。”
这话是真心的。
如今的她终于可以在绞尽脑汁的谋算之外,挤出一些姐妹情来,希望夏侯见雪能走好自己的路。
夏侯见雪盯着青葛:“我之前认识你吗?”
青葛挑眉:“我几次在地牢看守你,你忘记了吗?”
夏侯见雪便收回目光,显然也不太有兴致继续关注青葛:“那我走了。”
待夏侯见雪离开后,青葛重新回到了地牢,看到了罗嬷嬷。
平心而论,看起来罗嬷嬷忠心于她的父亲缥妫王,且对昔日的胜屠宇兮并无恶意,甚至还心存惦记愧疚。
可她并不会有什么感激或者感动。
她这前半生,是属于菜人王三的人生,是属于暗卫青葛的人生,那些为了胜屠宇兮而心怀愧疚的人,和她无关。
她能感受到的是对暗卫青葛的鄙薄,对菜人王三的不屑。
胜屠宇兮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也并不是她,只是一个缥妫雅回王女儿的标志。
所以她看着罗嬷嬷,并没半分感激,只有与己无关的冷漠。
罗嬷嬷见到青葛,探究地看了眼青葛:“娘子到底帮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这么好心,竟放她离开?”
青葛道:“你们娘子帮着我们对付夏侯公子,如今夏侯公子已死,她立了大功,她自然就走了。”
罗嬷嬷听这话,神情顿时一窒,死死盯着青葛:“你,你说什么,夏侯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青葛:“对。”
罗嬷嬷眼神如刀,面目狰狞:“你们太狠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青葛:“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兄妹□□,生下一个奸生子,如今又自相残杀,也算是很有趣,是不是?”
罗嬷嬷喘着粗气,赤红着眼睛,简直恨不得冲过来杀了青葛。
青葛扯唇,笑道:“我也盼着你老人家有机会出去,你好好想想吧,不行也学学皎娘,兴许还有机会逃得性命呢。”
说完,她径自离开了。
****************
青葛接下来的时间除了熟悉千影阁内务,也把许多精力放在小世子身上,她不着痕迹地关注着这个孩子。
小世子走路走得早,才不满一周岁,他已经吭哧吭哧地
忆樺
站起来,非要走路,便是走不稳当,摔倒了也并不哭。
奶娘不敢让他走,怕万一有个不好,每每拘束着,不过小世子是个倔性子,你越是按着他,他越是要走,根本按不住。
奶娘没办法,到底禀报了宁王知晓,宁王听了后,自己也观察一番,发现孩子确实倔着要站起来走路,走不稳定,摇摇晃晃的。
他也担心太早走路对孩子腿脚不好,怕累坏了这小腿,于是便请来了医官,擅长儿科的医官。
医官详细检查过小世子的身体,最后终于下了结论:“若是幼童并不想走路,大人却非要架着他,强迫他走,这是强人所难,幼童的骨骼尚且不能支撑身体,必然造成伤害,可是如今殿下这是自己想走路,他既然想走,可见走路对他的骨骼已经不是负担,他的身体足够支撑,所以就下官看,顺其自然便是了。”
宁王听这一席话,明白了。
再次看向小世子时,他的眉眼不无骄傲,道:“这孩子果然随我,才多大便已经会走路了,将来必能文武双修,不同凡响。”
旁边的医官听了,欲言又止,其实他想说走路早晚和以后没有关系,便是早早走路,并不意味着什么,这种情况他见多了。
但是他看着宁王眉眼间为人父的骄傲,到底没说什么,天底下头一次当父亲的都是这样,先让他们骄傲着吧。
况且禹宁王的长子,他但凡不犯混,这辈子必是有权有势,能不能文武双修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因得了宁王允许,又恰这日天气暖和,奶娘和侍女便每每带着小世子在内苑的花圃和果园中玩耍,青葛负责王府内苑的调度和护卫,这倒是给她许多便利,她给自己排了许多轮值,可以时不时看到小世子,看他玩耍,看他歪歪扭扭走路。
偶尔她也会落在他面前,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虚扶一把,或者帮他去捡他不小心丢了的什么小玩意儿。
对此,无论是奶娘还是众护卫都不曾起疑,毕竟青葛本就是贴身保护小世子的暗卫,况且到底是一名女暗卫,相比男暗卫来说,陪护这样的小婴儿更为合适,是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这么一来,小世子和青葛倒是熟稔起来,他非常喜欢青葛,每每看到青葛便会两眼放光,冲她撒欢,偶尔还会找她要抱抱。
大部分时候青葛并不抱,但极少时候也会抱一下,每每这时小世子便发出欢快的笑声。
这一日奶娘陪着小世子在果园旁玩耍,谁知小世子却看中了一旁树上的果子,他便挥舞着小胖手,喊道:“果果,果果!”
此时天已下过一场雪,树上尚且残留着薄雪,残雪之中,那青果子看上去倒也鲜艳动人。
青葛从旁看着,知道他这是眼馋了,一时也不免想笑,想着这孩子这么小,居然馋果子,不过这果子其实是酸的,并不好吃,只是好看罢了。
她便轻盈地落在他身边,温声道:“殿下是想吃上面的果子吗?”
小世子看到青葛,澄澈的眸子顿时放出光彩,他忽闪着小手:“青,果果!”
他并不能完整喊出青葛的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青”字。
青葛轻笑了一下,便轻盈飞起,落在了树上,摘了果子后重新落在小世子面前。
小世子手舞足蹈,使劲儿给她鼓掌。
青葛笑着问道:“殿下喜欢吃这个?”
小世子像小鸟一般张开嘴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吃果果,青青!”
青葛道:“可这个果子是酸的。”
小世子懵懵懂懂地看着青葛,眨着眼睛,还是很渴盼的样子。
青葛便把果子递给小世子。
小世子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啃了一口。
才一口,他一张小脸便被酸得皱巴起来,要哭不哭的,眼睛中泛着委屈的泪花。
青葛:“这是酸,知道了吗?酸的,不要吃。”
小世子眨巴眨巴含泪的眼睛,不舍地看了看那青果子。
之后他一狠心,将果子直接扔一边,口中跟着青葛道:“酸,不吃,酸!”
青葛:“对,不要看到鲜艳的果子就吃,若是酸的也就罢了,若是吃到有毒的,那才糟糕。”
小世子似懂非懂,摆着小胖手,乖巧地道:“不吃,不吃。”
这时,就听一个声音道:“这傻孩子。”
低沉清朗的声音,是宁王。
青葛身形微僵。
她侧首看过去,却见回廊尽头,宁王着墨青绣金圆领武袍,外披貂裘,挺拔地负手而立,黑眸望着小世子方向,显然看了一会了。
所以……他都看到了?
这一幕实在是有些尴尬,倒仿佛是她暗中欺负人家孩子,却恰好被对方大人捉个正着。
青葛收敛了笑意,恭敬地道:“殿下。”
说着便要退下。
她知道宁王护短,见到自己孩子被人欺负了,估计要恼。
谁知宁王却道:“不必。”
青葛本要飞起的脚步停下。
宁王走到小世子面前,微微屈膝,蹲了下来。
他看着小世子的样子,似乎轻叹了一声,拿出一方素净的巾帕,轻拭小世子唇边残留的汁液。
小世子显然习惯了父王照料的,便配合地仰起小脸,闭着眼睛,乖巧地任凭宁王擦拭。
青葛从旁看着,有些心虚。
刚才他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要告状。
宁王收起巾帕,温柔地垂着眸子,望着这小东西:“吃到酸果果了?”
小世子皱了皱小鼻子:“嗯嗯嗯!青青,酸果果。”
说完他还指着青葛,果然一脸告状诉苦的样子。
青葛低着头,多少是提心的。
谁知道宁王却道:“活该。”
小世子瞪大眼睛,不服气地看着宁王。
宁王轻哼一声:“如今可算是长记性了吧,这果子它就是酸的,以后不要没事乱吃。”
小世子嘟嘟着嘴巴,不高兴。
宁王看着他倔倔的小样子,眉梢微挑,很没办法笑了下,伸手便要把小世子抱起来。
谁知小世子却吭哧吭哧的,别扭地躲开了。
宁王疑惑看他:“怎么了?这是闹什么呢?”
小世子一双澄澈的眸子瞄了一眼青葛,之后看宁王,之后又看青葛。
既想要又不好意思的小样子。
宁王哑然,很无奈地磨牙:“小没良心的。”
当着宁王的面,青葛自然不可能抱小世子,其实平时她也很少抱,免得太过逾越,是以如今只当没看到,眼观鼻,鼻观心。
小世子便有些失落,嘟嘟着小嘴巴,不高兴。
宁王放轻了声音,哄着小世子道:“父王带你骑马好不好?”
他说的骑马其实是骑果下马,这还是之前青葛怀孕时便得的,养在府中一直没用,如今倒是正好让孩子骑了玩。
然而小世子还是嘟嘟着小嘴,耷拉着小脸蛋,不高兴!
宁王淡淡地瞥了一眼青葛,之后命令道:“青葛,你来抱这个小祖宗。”
青葛:“……”
不过她还是道:“是。”
她走到小世子面前,蹲下来,对小世子伸出手。
小世子还小,他显然并不能理解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他看到青葛要抱他,破涕为笑,欢喜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小身体便直接扑到了青葛怀中。
宁王从旁看着这一幕,一时也沉默了。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儿子如此亲近谁,便是那些一直照顾他的奶娘都不曾。
但小世子似乎一直喜欢青葛。
他负手稳稳地立在一旁,看着青葛抱起小世子,而小世子用小胳膊环住青葛的颈子,满心依赖喜欢的样子。
青葛纵身一跃,便犹如飞燕展翅一般,斜斜飞起,她先低掠过那片花圃,之后徐徐升起,穿梭于果树和花草之间。
其间惊起树木间栖息的鸟,枝叶窸窣,鸟鸣清脆,她身形
殪崋
翻转,灵动优美。
小世子竟也不怕,晶亮的眼睛好奇地东看西看,还伸出小胖手,要去够那枝叶,口中更是发出“哇哇哇”的叫声。
小嗓子稚嫩激动,听得人心都要化开了。
最后终于,青葛缓缓落地,将小世子放下。
小世子恋恋不舍。
宁王上前,牵过来小世子。
小世子便不太乐意地看着宁王:“飞飞,抱抱!”
这小孩真贪心,竟还想要。
宁王凉凉地道:“你都快周岁了,这么大,也该听话了吧。”
小世子懵懵地看着宁王,晶亮的眼睛中写满困惑,不懂。
宁王也不解释,径自抱起他:“来,父王陪你骑马,骑马。”
他尽量用小孩的言语来告诉他:“就是骑大马,高高大大的,大马。”
这时,便有侍卫牵来了果下马。
很小很矮的大马。
小世子总算有些兴趣了,迫不及待就要跑过去看。
宁王不敢让他走近,虽说这马温驯但也怕踢到孩子,赶紧把他抱起来,把他放在马上。
果下马矮小,不过对于小世子这样的幼童来说,依然有些太大了,自然不可能让他单独骑。宁王便从旁扶着他,又握着他的小脚丫,帮他放在马镫中,再给他细致讲该怎么骑马。
宁王说得细致,小世子听得似懂非懂,东张西望。
青葛陪着看了片刻,恰好她的轮值结束,替班的来了,她便悄无声息换班离开。
谁知没走几步,便恰好看到叶闵。
其实叶闵最近几乎退隐,不怎么打理千影阁事务,只不过这次追捕夏侯止澜,竟有人刻意操控千影阁飞鹘假传消息,这对千影阁来说自是必须严查。
只是千影阁能接触飞鹘的不超过十人,青葛也不能接触这种核心机密,所以追查飞鹘一事依然是由叶闵来做。
此时青葛见了叶闵,恭敬地打了招呼。
叶闵神情淡淡的:“殿下在陪世子?”
青葛:“是,在陪他骑马。”
叶闵:“果下马?”
青葛:“是。”
叶闵略颔首:“那我稍等片刻。”
青葛看了眼叶闵,试探着道:“阁主,飞鹘一事,查得如何了?”
叶闵:“千影阁能够操控飞鹘的已经尽数排查,可以解除嫌疑。”
青葛惊讶:“那怎么办?为什么那人能够操控我们千影阁的飞鹘?”
叶闵道:“如今我们已经紧急更换了飞鹘的口令手势,以后不至于再发生这种事了,至于那个人,我怀疑是白栀。”
青葛:“白栀?”
叶闵:“只是猜测而已。”
这么说着,宁王陪小世子骑马结束,他将小世子从马上抱下来,叶闵便先过去见宁王了。
青葛看了一眼叶闵的背影,便若无其事地离开。
当她离开时,听着那边小世子的笑声,她蹙眉想着叶闵刚才的话。
飞鹘的操控是讲究口令和手势的,白栀对于飞鹘应该所知不多,只知道少数口令手势,所以叶闵猜测是白栀,应该是深入核查过,才得出的判断。
看来应该是不会错了。
竟果真是白栀。
*********
如今大晟边境的互市如火如荼,大晟数次派遣使者前往缥妫,双方往来频繁,经过几次协谈,这互市规模越发壮大,许多客商都加入其中。
除互市外,大晟还将给予缥妫各项扶持,比如卖给缥妫的丝绸、铁器和粮食免征一成税赋,又派了大晟能人高士并得道高僧前往缥妫,向他们讲述中原礼乐,传道授经。
就在这两国频繁的往来中,朝中又有了一项大举措,太子提议建立蕃学,这蕃学不但要招收西渊子弟,还要从北部以及南部的蕃酋之中选取有才之士来加以训诱,要他们诵习儒典,向方慕义,起到教化之责。
这一年,因要挑选西渊有才之士并年幼孩童,青葛得到再次前往缥妫的机会。
这时候小世子已经快三岁了,她去见了小世子一面后,告别,之后应名前往缥妫。
她先以不着痕迹地方式将《蒲阪录异》的两千余字交给了姚老爹,并由姚老爹上呈给缥妫王。
姚老爹对此自然意外,在青葛说明自己并不想太过招摇且有自己难言之隐后,他叩谢青葛恩德,并表示会将这完整的《蒲阪录异》交给缥妫王。
青葛留在缥妫,走遍了缥妫以及西渊多处部落,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也让他们知道互市,并加入了东西贸易商旅之中。
除此之外,青葛自然要善尽选拔之责,在缥妫以及西渊其它部落选拔有为年轻人以及孩童,让他们得到前往大晟蕃学的机会。
大晟的蕃学一旦被录用,住宿膳食一应俱全,还有一年四套鞋帽服饰,这对于那些陷于穷困战乱中的西渊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机会,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青葛趁机走遍了西渊各部落,这其中自然也见识许多,不同的风土人情,不同的饮食衣着,不同的艰难求生,当然也有平淡艰辛之下的人间温暖。
许多人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得到机会,而她手中的名额到底是有限的。
她挑选了合适的孩子,要他们前往缥妫王宫,由缥妫王统一派遣到大晟参加蕃学。
青葛每到一处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她要回去上呈给宁王。
青葛也借着去缥妫的机会前往神庙,再次拜见了自己的父亲,并将自己如今的经历说给父亲,算是告慰他在天之灵。
她不知道父亲对此怎么想的,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这一切可以按照她的想法来。
夏侯止澜,他不配,永远都不要回去认祖归宗就是了。
当这么想的时候,青葛也会反思自己,她对于血缘亲情是不是太过淡薄,但很快便觉得,这也没什么。
她想起在茫茫大雪中她和姚老爹等人一起杀狼的场景,她想她生在这里,骨子里就是流淌着这样的血,或者被狼吃掉,或者吃掉狼。
从这点来说,也许她性子中便有绝情的一面,并不只是千影阁把她锻造成这样的。
就在她离开前,她再次前往缥妫都城,见到了乌缇公主,也面见了缥妫王。
此时姚老爹已经以其它由头拿出《蒲阪录异》上交,完整的《蒲阪录异》中包含缥妫银矿的详细开采之法,缥妫银矿重新启动开采,一切指日可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缥妫王似乎猜到了什么,他并没多言,但对青葛感激不尽,走下王座,亲自陪着青葛参观了王宫,并对青葛行拜礼感谢她所做的一切。
这一次青葛离开缥妫,并没收到什么珠宝玉器,不过却带着各样土特产,有肉干鱼干肉脯,果脯以及各种调味干货。
她身后跟着一整个商队的驮子,回去大晟。
她自大晟出发时才刚入秋,如今要回去,已是深冬。
难得并没有下雪,没有下雪的西渊天气格外暖和,青葛看到天是纯净明洁的蓝,一览无余的蓝,而阳光就那么毫无遮拦地倾斜而下,让眼前的世间亮堂堂的,没有一丝阴暗。
远处似乎有狼的嚎叫,嘹亮而遥远,穿透这炫白的光而来。
整个旅队似乎没有什么惊惶,大家依然一如既往地往前走,远处的狼叫声也只是枯燥旅途中的一道声响。
青葛望着前方丝丝的流云,也会想起心事。
这个世间,太阳升起落下,流云聚散离合,西渊的人们睁大眼睛望着来往的商旅,缥妫正冉冉崛起,而禹宁王府中,那个她牵挂的孩子正蹒跚学步。
曾经她恨过的那些人,或者隐姓埋名流亡逃窜,或者惊惶忐忑备受折磨。
这么一想,她也没有什么牵挂,只剩下一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心愿。
希望安安稳稳留在禹宁王府,希望升官发财。
等她终于慢悠悠重新回到禹宁时,天已经大冷,甚至官道两旁还有未曾融化的残雪。
这一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
她先去宁王府点卯报道,见到温大总管,温大总管见她回来,自是高兴得很。
“这一去一回,倒是耽误了这么久,我看那些缥妫前往蕃学的孩子都安置好了,你却还没回来!”
青葛笑道:“之前殿下交代过,尽量把各部落都走动走动,实地探查各处的风土民情,四处一走,时间就过去了,幸好没耽误正事。”
她送上了自己带来的干货:“有当地人送的,也有缥妫王送的,各样都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不过贵在稀罕,我自己也吃用不了,温先生给大家都分分吧。”
温大总
依譁
管倒是没客气:“好,回头送到膳食房去,给大家尝尝缥妫的新鲜货。”
这么说着,青葛也大致向温大总管交待了这一次出使缥妫的具体情况,她已经写了详报,需要呈送给宁王,并向宁王当面禀明。
温大总管听这话,道:“今日怕是没时间了,明日吧,明日晌午后,你来天鸿阁面见殿下。”
青葛有些意外:“殿下很忙?”
温大总管苦笑一声:“是,他忙。”
他叹了一声:“我们殿下不容易……”
青葛心中疑惑,不过也不好多问,当下听温大总管交待一番,便先回去自己院中了。
不过回去路上,难免想着,没听说宁王府发生什么大事,他怎么不容易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第104章求佛
青葛的院落已经由侍从帮着收拾妥当, 她自己略做洗漱,用些膳食,刚要去找晚照, 便见晚照过来了。
几个月不见, 晚照着了一身绯红长袍,乌发高高挽起, 明艳妩媚, 妖娆多姿。
她见到青葛便笑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走上前,她围着青葛打量了好一番:“一点没变!”
青葛戴了假面, 自然一点没变, 至于她自己的真容, 她已经许久不曾在铜镜中看过了。
她笑了下, 道:“你倒是比之前更美了。”
看来她和万钟一切顺利。
这么说着间, 青葛好奇问起来:“最近殿下忙什么, 怎么我看温大管家似乎欲言又止?”
晚照一听这个:“殿下啊, 他能忙什么, 无非三件事。”
青葛:“什么?”
晚照:“第一桩是朝政大事,如今皇上龙体欠安, 都是由太子协理国事, 咱们殿下自然也忙得不可开交,估计这两日他还得跑一趟皇都共商大事呢。”
青葛在缥妫其实已经隐隐听到风声, 如今听这话,只是证实罢了。
看来差不多时候也到了, 只是如果这样,小世子极可能被立为储君, 不知道后续会有什么变故。
晚照:“第二桩自然是他的宝贝小世子。”
这是意料之中的,于是青葛问:“第三桩呢?”
晚照璀璨一笑, 缓缓地道:“找王妃。”
青葛意外:“他……还在找?”
晚照:“那是自然,所以我说,朝政世子找王妃,这就是咱们殿下的大事。”
青葛:“都这么久了,有什么线索吗?之前那位使刀高手,后来怎么样了?”
晚照摇头:“使刀高手是好早前的事了,早没影了。”
青葛:“没影?”
晚照这才解释起来,原来当时宁王已经认为使刀高手便很可能是他王妃,为了这个,他曾经穷尽一切追查对方下落,谁知道此人再无踪迹,之后一年中,陆续有人为了悬赏而来上报线索,五花八门各种线索都有,不过都一一排查并不是王妃。
晚照叹道:“就在昨日,瀚州六扇门报来一个线索,如今殿下已经派了人马火速赶过去,要不是这几日忙于冬阅,殿下实在脱不开身,他便干脆自己去了。”
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宁王根本没心思立即接见青葛。
青葛好奇:“什么线索?”
晚照:“据说在军中发现了有个军士竟是女子,不过那女子已经隐瞒身份,在被发现后突然逃脱了,现在军中正在追查,按照军中将领的说法,这女子相貌不俗,身形纤细——”
她看了一眼青葛,才道:“从对方的描述看,挺像王妃的。”
青葛:“不错……兴许就找到了。”
晚照听着,噗嗤笑出声,之后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总有几个相似的,反正现在殿下一面继续找之前的使刀高手,一面又要去追查这女军士,也是忙得很。”
青葛:“我的雪球呢?”
晚照:“哎呀,你怎么突然提什么雪球?”
青葛没什么表情地道:“惦记。”
晚照便笑了:“你放心,我帮你养着呢,便是我顾不上,万钟也会帮衬着,这小狗最近喜欢跑出去玩,估计就在这条街上玩呢。”
青葛:“它总跑出去?”
晚照:“对,你不用操心,根本不怕丢,对了,你说你现在升官发财了,是不是也应该为自己寻一个如意郎君。
青葛听着,无精打采:“罢了,我如今哪有那兴致,我现在只一心要养好雪球的主人。”
晚照惊讶:“雪球的主人?”
青葛一本正经地道:“我自己。”
晚照笑得差点眼泪落下来。
说笑一番后,晚照摆着妖娆曼妙的身姿走了,青葛略收拾了,想着先把雪球找回来,之后便去面见宁王。
这次她从缥妫回来,有许多互市结盟的细节需要禀报。
她走出宅院,寻找雪球,这么寻着时,倒是想起晚照说的,什么美貌郎君。
以前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如今她知道自己不行。
曾经沧海,看过巫云,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入眼了。
今生无望,下一世若有机会,她希望能和这个人共白首。
她这么想着时,发现雪球根本不见人影,这街上哪里有雪球?
她当下也有些急了,想着晚照实在不靠谱,当即赶紧四处寻,实在没办法,她只能问起王府侍卫。
侍卫一听:“你是说一只大白狗?”
青葛:“是。”
侍卫道:“刚才进去王府了。”
青葛:“进去王府?”
她是住在王府外的,雪球不可能轻易踏入王府,王府往日规矩严格。
侍卫:“是。”
侍卫不再多说,青葛也没办法,其实心里多少有些担忧,怕雪球就此遭遇不测,当下不敢耽误,连忙进去府中寻找。
她施展轻功,各处寻了半晌,并不见人影,最后问起府中暗卫,才知那只狗竟跑到了果园中。
她不敢耽误,赶紧跑过去果园,谁知道刚到果园,便听到一阵汪汪声,还有小孩子稚嫩的笑闹声。
她骤然抬首,果然看到了雪球。
就在果园的凉亭旁,雪球雪白的身体正追逐着一只彩色的小皮球,而花丛旁,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娃儿正拍着手,笑呵呵地看着雪球:“白白,快抢,快追!”
小娃儿着一身金丝绣云龙纹的锦袍,锦袍边沿用了白狐毛,衬着稚嫩好看的小脸,雍容华贵,却又玉雪可爱。
他颈子上挂了长命锁,如今因为跺着脚为雪球呐喊,长命锁便一跃一跃的,都要飞起来了。
青葛一眼认出这便是小世子。
雪球,小世子,他们正在一起玩球。
安好地,欢快地,一起玩球。
这个画面瞬间安抚了青葛,让她的心格外宁静。
阳光洒在一地草青之上,小世子拍着小手在叫,旁边的雪球仿佛被鼓舞了,越发用脑袋拱着小皮球往前跑。
软糯糯的小娃儿,圆滚滚的小狗儿,还有一只在滚动的五彩小皮球。
这一刻青葛觉得藏在自己内心深处所有的伤痕,都在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她沉默地躲在暗处,看了很久后,才不着痕迹地隐身而去。
************
青葛自缥妫归来后,去面见宁
铱驊
王。
再次见到宁王,她发现如今的宁王似乎变了许多。
他今日着了一身金丝暗纹的墨色襕袍,一头乌发也只是简洁严肃地用玉冠束起。
按说并没什么可诟病的衣着,中规中矩,可对于昔日总是过于骄矜张扬的宁王来说,显然是不对的。
他整个人似乎都黯淡下来,沉淀下来。
以至于她看到他时,尽管天鸿阁的银炭温暖如春,她依然感到了万物萧条的寒凉。
她有些意外。
宁王翻看着青葛递上的呈报,问了几个问题。
青葛一一禀报了,看起来宁王并没什么疑问。
至于她暗中做的那些事,自然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知道。
宁王问过后,随手将呈报放到一旁,之后突然道:“往日你在王妃身边,可还记得她曾经留下什么笔墨?”
青葛想了想,摇头:“不曾。”
她肯定地道:“属下在王妃身边时间并不长,但那段时间,确实不曾见王妃动过笔墨。”
宁王:“她怕是根本不会写。”
青葛:“……”
她缓慢地看过去,幽深的眸子中神情难测,里面没有一丝光。
宁王:“她不会写字,只勉强认识几个字。”
青葛:“这就不得而知了……”
她也终于知道温正卿和晚照提及“找王妃”时神情间的异样,今日的宁王已经毫不避讳地和人谈起王妃,谈起王妃不识字,谈起王妃不会写。
仿佛这并没什么大不了。
他已经不再和人说他的王妃如何才貌双全如何秀外慧中了。
宁王显然有些自话自说的意思:“这几日,孤会离开禹宁,已经交代温先生协助处理好王府各项事宜,你既然回来了,正好,如今叶闵修身养性,今日似乎去山中拜佛了,让万钟帮衬着,你来打理千影阁。”
拜佛……?
青葛惊讶。
宁王诧异地看过来,显然对于她的惊讶感到有些不懂。
青葛压下心中疑惑,之后缓慢地道:“属下遵命。”
她离开天鸿阁后,当即赶往千影阁,先了解了如今阁中事务,之后问起宁王寻找王妃一事,这才知道,原来是晚照所说的“女军士”的线索。
据说那位女军士出身贱民,为了活命,冒用了一位军户的身份女扮男装进入军中,结果这位女军士竟然真学会一些武艺,且还表现不俗。
本来继续让她这样冒名顶替,她甚至还能立下战功。
就因为宁王排查各大驻军中“身形纤细”的,倒是把她寻出来,由此被勘破了身份。
因为此女是约莫大半年前进入军中的,时间上倒是多少可以对上,宁王自然怀疑这就是了。
偏偏军中送来的画像,虽略显模糊,但相貌竟然有几分相似,这让宁王几乎是恨不得放下一切,扑过去寻找。
青葛听着,一时无言,心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来女子习武从军的也不少见。
只可惜因为自己的事,倒是连累了她,害她就此败露了。
只盼着她能逃得生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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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宁王率领属下,直接前往皇都。
宁王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有人心里都是萧条的,就连马蹄声都听起来有气无力。
众人跟随宁王一路赶去,终于寻觅到那位女军士的踪迹,因宁王已经提前下令,是以并不敢有人伤她,可显然这位女军士并不能明白千影阁暗卫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被更多人追杀围剿。
所以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一直在疯狂逃命,一路逃进深山中,对于任何人的接近都充满抵触。
千影阁众人投鼠忌器,拿不得杀不得,劝也不能劝,一时场面僵住,十几位高手围在这山坳中,竟是胶在那里,莫可奈何。
待到宁王亲自到来,对方已经藏在深山中四五日。
宁王想尽办法,终于亲自在一处山洞中寻到对方,对方反抗激烈,弄得浑身是伤,且因在山中流浪,饿了四五日,其状凄惨,几乎奄奄一息。
宁王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不是自己的王妃。
她体型确实和王妃相似,甚至这相貌,若按照言语形容,似乎也和王妃相差无几,落在画像上甚至能让人混淆。
但见到真人就知道了,气质迥异,完全不可能是。
不过宁王还是耐心而宽容地安抚了这位女军士,并给她求医诊治。
因她在山中只能野果野兽果腹,又曾经受过伤,身体自是不堪,宁王便命人让她好生照顾补养。
待到这女子稍微恢复,宁王便问起对方来历,对方这才说起来,她的父亲原是一位镖师,走南闯北,武艺高强,是以她自小学会一些武艺,后来她父亲失手打死人,就此落了罪,不肯伏法,四处逃跑,她也跟着父亲逃,从此父女二人没了户帖身份,一直四处流浪藏匿。
因去年冬时父亲得病没了,她守孝三个月,便想着某一条生路,寻到机会假扮了别人去参军,谁知才不过几个月便被发现,仓皇逃跑却又被追杀。
这女子有些无奈地看着宁王:“奴家确实不是殿下的王妃,请殿下放奴家一条生路吧。”
宁王看着这女子,她形容憔悴削瘦,乌发黏在苍白的额上,眸底更是充满忐忑惊惶。
他默了半响,竟不知如何开口。
临走前,他让人好生照顾着,一定要让她养好伤,同时修书一封给当地州府,要给这女子建户帖,放她自由,不许追究她的罪过,她若愿意投军,便随她。
女子自然感激涕零,跪地谢恩。
然而此时此刻,宁王骑在马上,却有寒意自脚底涌上,让他无法安生。
他想起王妃背上曾经有的伤疤,想起她的视财如命,也想起自己曾经下过的格杀令。
他并没有要伤害这女子,可是这女子依然惊惧逃跑,犹如跌入捕兽夹的小兽,竭尽全力地想挣扎着逃跑。
那她呢,她若隐在暗处,若四处躲藏,又是怎么想的?
她又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可吃得饱穿得暖,可有户帖,可有银钱傍身?
这些问题完全没办法细想,一想便是揪心之痛。
他眼前会浮现出女子削瘦憔悴的容颜,被冷汗打湿的发狼狈地黏在额头上,之后容颜便幻化为她的。
宁王望着前方苍茫茫的路,心底的痛意蔓延开来,犹如毒液一般渗入他全身每一处。
浑身痛到了全无力气,几近麻木。
他想伸出手,用尽全力伸出手,去抱住她,让她不要怕。
可是茫茫人世,她在哪里,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就在这时,陡然间,他听到一阵声响,短促而响亮,乍听之下,竟仿佛心头挨了一下。
一个怔愣,细听之后,才觉那是敲击空木之声,厚实悠远,缓缓传来。
这是木鱼之声。
宁王侧首看过去,便见不远处林荫间有青烟袅袅,又有琉璃瓦顶,显然是一处道观。
道观红墙黄瓦,沧桑古老,很有些年月的样子。
宁王驻马而立,握着缰绳,看着前方道观。
身后众人也都停下
YH
来。
宁王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何处?”
一旁侍卫早已问过前探,便恭敬地道:“这是和合二仙道观,据说是前朝所建,有些年月了,前来祈求良缘者络绎不绝,据说这和合二仙颇为灵验,能让人心想事成。”
宁王呆呆地反应了片刻,才蹙眉问道:“和合二仙?”
侍卫:“和合二仙,为两尊仙人,一为和,一为合,这两尊仙人主婚姻和合的。”
宁王听着,捏着缰绳,却是沉默不言。
一时众人都不敢说话了。
若说以往,宁王性情不羁,自然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是现在……自从那位王妃不见了人影,这殿下便变了一个性子,高深莫测,性情难辨,兼阴影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身后侍卫,暗卫,并诸位管事,尽皆屏着呼吸,众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就连胯/下坐骑连尥蹶子都不敢了的样子。
在许久的沉默后,宁王骤然翻身下马。
白袍翻飞间,众人惊诧。
宁王却随手将手中缰绳扔给了一旁近侍,之后道:“木鱼清磬,振醒尘寰,今日本王既路经此地,也是有缘,不妨入内一观。”
这话说完,他已经大踏步前往道观。
众人自然说不得什么,少不得耐心等着。
而宁王走到道观内,却见院内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其间来来往往都是年轻男女,这就是管男女姻缘的了。
他撩袍,踱步迈入其中,道观正殿古朴典雅,供奉着和合二仙,是一对顽皮含笑的童子,一个手持荷花,一个手捧圆盒,盒中飞出五只蝙蝠。
他年少时也曾饱读道家经书,自然知道,这和合二仙中的“盒”通“合”,“荷”又通“和”,蝙蝠则是五福谐音,这两位便是取和谐好合之意。
倒确实是一个好兆头,也是一对好神仙。
宁王正这么看时,却听到身边的人道:“借过,借过。”
他这才看到,原来是一对男女过来祈愿,却见对方拿了一把檀香,又拿了银钱和红纸,他们烧香拜过后,便将银钱和红纸一起放在一旁的雕荷花红木箱中。
宁王从旁这么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旁边小道士:“这是做什么?”
小道士见宁王衣着华美,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便颇为恭敬:“那对男女在红纸上写了他们的姓名,和银钱一起放在祈缘箱中,和合二仙自然会保佑他们美满一世。”
宁王略抿了抿唇,继续从旁看着。
他看到这里人来人往,有成双成对的,也有年轻娘子,更有单身郎君,大家来的时候心事重重,走的时候满怀期待,仿佛把红纸和银钱放进去,便能得偿夙愿了。
若是往日,宁王自然不信的。
这都是欺蒙世人罢了。
不过现在——
宁王看着大殿中缭绕的香烟,也终于走过去小道士那里,添了银钱,购置了各样物什。
他拿到了红纸,很寻常粗糙的纸,他往日自然不屑用这个。
可如今他却开始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这年代久远的老道观中,一张粗糙的红纸,一些纸钱,一把香,似乎有着神秘的、朴素的、不可言说的力量,让他如同寻常世间男男女女一般,可以寻回记挂的那个人,可以牵着手一起走回家中去。
于是在熙熙攘攘香雾缭绕中,他也终于学了这俗世许多男女,恭敬而虔诚地举起手中的檀香,缓缓鞠躬,之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当做着这些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上方的和合二仙。
他自是知道,这世上或许并无什么神,更不曾有什么佛来收了这檀香赐他什么美满。
可他依然觉得或许有用吧。
那么多男女都说有用,兴许虔诚一些,她便回来了呢。
进过香后,旁边的小道士却是催促着他:“这位善人,劳你说下你和心上人的名讳,贫道帮你写上。”
宁王听此,怔了下,先说出自己的名字:“九韶,谢九韶。”
小道士便笑:“竟是国姓,善人果然是有福之人呢,敢问善人心上人是什么名姓?”
宁王略犹豫了下。
小道士催问道:“心上人的姓名?要写上才灵验,不然大仙怎知道你心上人姓名呢。”
宁王到底是道:“王三。”
这话一出,小道士诧异地看向宁王。
宁王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意外。
从他道出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仿佛被骤然劈开一个豁口。
于是他知道,无论她是何人,来自何方,又有何经历,他都不在乎。
他要王三,王三,只要王三。
哪怕这是一个胡诌的名字,但她说了,他就信了。
宁王望着小道士,终于哑声道:“王三是我的爱妻,如今下落不明,我盼着有一日能和她有缘再见一面。”
小道士愣了下,他看向眼前这善人,他衣着华美,相貌出挑,一看便不是寻常人,他望着自己时,神情格外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不过他却隐隐感觉,看似平静的眼神下,藏着无法言说的痛?
他年纪并不大,但在这道观中数年也算是看尽了人间悲欢离合,可这一刻,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心里竟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从莫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当下忙不迭地道:“好,好,那贫道帮善人写上。”
很快,宁王拿到了红纸,上面写着谢九韶和王三。
他盯着那几个字,几个挨着的字,竟觉莫名亲切,就好像他和她坐在一起说话。
这时候,往日自己说过的话一下子涌入他的脑中。
他说他不信神佛,若一个人不思进取,只知跪在这泥塑前祈求,那神佛们哪里会理他,凡事总归要靠着自己,世间从不曾有什么坐享其成无功受禄。
时至今日,他也想起曾经被自己忽略的,那些微细之处,自己发出这般慷慨言语时,她眼底难以让人察觉的情绪。
于是他便越发明白,在自己意气风发,甘美惬意时,她其实是默默忍耐,小心地藏起自己的心思。
他缓慢地抿出一个苦涩的笑,回头看斑驳破败的泥塑佛像。
昔日的自己出身皇室,受尽宠爱,事事遂心,凡事皆能如愿,未曾尝历挫折之艰,自然不知道,若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却无从下手,无能为力,唯独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
世间本无神佛,只因人心中有所求,才有了这泥塑真身,才有了这香烟袅袅。
他盯着泥塑神像,半晌,终于低声道:“你若有灵,随便你怎么惩戒我,我都愿意,只要你把她还给我。”
第105章 第 105 章
第105章别人家的王三
因在道观中耽误了一些时候, 宁王一行人在黄昏时分才赶到前方一处小镇。
此时天已经飘起雪来,不过城里却是热闹得很,快进腊月了, 街道上卖衣冠鞋帽以及酒果钱纸者比比皆是。
宁王骑着马, 缓慢地行走在街道间,心里却还在想着适才自己敬过的神仙。
若冥冥之中有神明, 她会回来吗?
便是不回, 也盼着神仙能保佑她,定要不缺衣食, 不惧冷寒。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传入宁王耳中。
王三, 有人在喊王三!
宁王心神为之一震, 抬头看向不远处, 那里有一处分食店, 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沉声道:“她在这里。”
说完他便要冲过去。
几位暗卫初时不曾反应, 后来意识到了,哪里敢耽误, 身形一闪, 尽皆飞纵而出。
千影阁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她”是何意。
众暗卫瞬间扑出,不过待到追在人群中, 来到那家分食店前,并不见王妃任何踪迹, 只看到一个卖柴的,挑着一捆柴, 停驻在分食铺子前说话。
宁王自己也矫健跃出,飞扑至此, 他骤然收住脚步,渴望激动的目光迅捷扫过分食铺子。
分食铺子掌柜突然见到这阵仗,也是吓了一跳,况且这些人一看便是身怀绝技不同寻常,他更是惶恐:“你们,你们做什么?”
宁王紧声问道:“人呢,她人呢?”
铺子掌柜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谁,谁?”
宁王急切逼问:“王三,刚才不是有人喊王三吗?王三人呢?”
掌柜茫然地看向店铺前挑担的农人。
挑担农人吓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敢问,敢问贵人找谁?”
宁王眼神凌厉:“王三,你们把王三藏在何处?快说!”
挑担农人惶恐地攥着自己的担子,站都站不稳,颤巍巍地道:“小的,小的便是王三,没藏起来,小的不敢藏起来……”
宁王神情微凝,之后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农人。
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人,并无任何出奇之处,自然也不可能是她。
一旁暗卫侍卫见此情景,便明白了,宁王所谓的“她在这里”,其实并不是他寻到了什么线索,只是听到了这句“王三”。
场中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众人脸色都有些难以形容,他们殿下莫不
依譁
是得了失心疯……
不过大家并不敢说什么,都只是绷着脸,板正着身姿,默不作声。
宁王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笑话。
不过他并没有半分尴尬,反而认真打量着那位卖柴农人,看了半晌。
农人本来就很害怕,现在在宁王打量的目光下,更觉后背发冷,脚底生寒,简直要哭了。
最后终于宁王开口:“你叫王三?”
王三噗通一声跪下,拖着哭腔道:“是,小的叫王三,小的遵纪守法,小的不曾作奸犯科,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错了,贵人饶命……”
他被吓到了,吓得不行了,已经语无伦次起来。
宁王便温和地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有位故人,恰好和你同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
是,事到如今,他可以坦然而大声地告诉天下人,她叫王三。
他的王妃不是什么门阀世家的闺秀,只是寻常人家的王三,她可能是罪人之女,是逃犯之女,是贱民之女。
她必是经历贫穷,必是出身卑微,所以她为了银钱可以代嫁,丝毫不顾女子清白。
她不喜欢琴棋书画诗酒茶,不喜欢高门闺秀所谓的风雅之事。
甚至当自己高谈阔论兴致盎然时,她在忍受,在敷衍,在躲闪,在想着怎么欺瞒过自己。
曾经的他会因此恼怒,会因为自己被欺骗而痛苦,可是现在,在他被痛苦的狂风暴雨冲刷后,在被恨懑的烈火焚身后,他已经将自己的一部分割下,剥离,并杀死。
如今活着的,是渴盼王三的那部分,是被打磨去了棱角的那部分,是可以让自己以任何姿势来等候王三的那部分。
耳边传来忐忑的声响,宁王收敛了思绪,重新望向这位王三时。
他神情格外宽容仁慈,声音也前所未有地温和:“起来吧,你不必如此惊惶。”
卖柴的王三听闻这话,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给宁王磕了一个头,这才爬起来。
宁王看他额头沾了干草和灰尘,颇为狼狈的样子,便道:“你是做什么营生?”
王三连忙道:“小的是农户,不过农闲之时也会去山中砍柴,晒干了背来城中卖。”
宁王:“买卖如何,家中日子如何?”
王三恭敬地道:“挣不了几个钱,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宁王:“你为何叫王三?”
王三有些拘谨地笑了下,道:“也没什么缘由,小人姓王,排行第三,所以叫王三,爹娘不会取名,也懒得取,打小就这么叫着了。”
宁王颔首,若有所思。
之后他又道:“我那位故人也叫王三,如今我找不到她了,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王三听着,自然不懂,他只能胡乱赔笑。
他其实心里莫名,犯嘀咕,这个世上叫王三的何其多,但凡姓王的排行第三,都可能被唤一声王三,怎么这贵人非要和自己说这些?
然而,显然宁王还想说。
他很需要有个人听自己提起王三,一个不会为此大惊小怪的人,一个懂得王三是什么的人。
于是他道:“你这捆柴,我买下了,我再请你喝酒吧。”
王三一听,不敢置信,惊喜不已,当下感恩戴德。
宁王便请了王三上楼,一时众侍卫退下,唯留了宁王和王三,两个人通了姓名,宁王冒姓宁。
王三初来这种酒楼,自是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好一番新鲜。
宁王沉默地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脑子却无法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眼前这王三在昔日的他眼中自然是粗鄙不堪,可他叫王三。
一个叫王三的人,和她有着同样的姓名的人。
既然叫同样姓名,那冥冥之中总有些关联。
她忐忑过吗,惶恐过吗,害怕过吗?
他深吸了口气,咽下奔涌而出的尖锐痛意,到底是道:“王三兄,其实我说的那位故人,是我发妻。”
王三听着,惊讶不已:“我以为是位公子,原来是位娘子。”
一个叫王三的娘子,这倒是不曾想到呢。
宁王温和一笑,和这位王三说起:“我家娘子生得貌美,性情温柔,她是极好的人。”
王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局促地搓着手,点头,又点头:“贵人家的娘子,那自然是好人……”
宁王便斟了一杯酒给王三,抬手笑道:“王三兄,请。”
王三郑重地两手接过来:“宁兄,请。”
宁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他继续道:“我家娘子她性情纯真娇憨,偶尔有些顽皮泼辣,有时候会和我闹性子,不过很是惹人喜欢,我们夫妻恩爱。”
王三一杯酒入腹后,人也自在起来:“这位王三娘子竟是这么好的娘子呢,宁兄我给你说,王三是个好名字,这么好的名字,你家娘子当然好了!”
宁王赞同:“她还为我生了孩子,如今孩子生得聪明可爱,长得像她。”
王三又一杯酒,之后叹息:“实在是羡煞我王三,宁兄好福气,你看我,一把年纪,到现在还打光棍呢,我也盼着好歹娶一个娘子进门。”
宁王苦笑:“娶妻又如何,我家娘子还不是离我而去,她就这么抛夫弃子,携了大笔银钱就这么走了,根本不愿回来,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求而不得。”
王三便摇头:“我说老兄,你有这么好的一娘子,你何必呢,你得把她哄过来啊!”
宁王听着,虚心求教:“该如何哄?”
王三:“你问我,你算是问对人了,你别看我王三光棍一条,可咱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年轻娘子嘛,就喜欢听好听的,你得多说点好听的话,甜言蜜语,实在不行,就低声下气,小娘们子容易心软,你多哄哄,把她哄回来,那不就得了。”
他咂了一口酒,无奈地看着宁王:“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你这么硬撑着,那不是白白自己难受嘛!”
宁王听着,面上浮现迷惘。
可以哄回来吗?
他若说些甜言蜜语,她可会回来?
这么想着间,一个激灵间,他突然醒来。
一时绝望便犹如潮水一般漫天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是了,他找不到他的王三,天地浩渺,他寻遍天下,也寻不到他的王三。
他连找都找不到,便是学了许多甜言蜜语,又说给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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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喝了一个醉醺醺,之后他带着一行人闷头往皇都而去,一路上,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抵达皇都后,他径自赶过去太子府,一到太子府门前,他便从马上栽下去了。
此时的宁王面无血色,额头滚烫,陷入昏迷,太子自然吓了一跳,匆忙命人请了御医为宁王诊治。
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一路舟车劳顿,郁结于心,气结于胸,导致气机郁滞,由此引发高热,当下御医用银针退热,又开方子熬药来吃。
出了这种事,太子自然不好隐瞒,便禀给皇上和皇贵妃,内廷听了这消息,担心之余,都派了内监过来慰问探望,还送了各样滋养之品。
宁王却是萧条沉郁,理都不理的样子,只两眼直直地看着虚无一处。
太子唯恐皇上和皇贵妃太过担忧,少不得从中斡旋,才应对过去。
他送走了宫中内监,匆忙回到房中,床上却不见宁王人影。
他微惊,忙要喊人,结果一抬眼,却看到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是宁王。
宁王安静地伫立在窗前,修长的睫毛无力地耷拉着,过于让人惊艳的脸庞此时略显苍白。
他像是一尊支离破碎的上等白釉瓷。
太子屏住呼吸,小心地试探:“九韶,你怎么了?”
宁王抬起眼,眼眶通红,声音嘶哑:“皇兄,九韶突然记起我们幼时的一件事。”
太子心惊肉跳:“什么?”
宁王:“我记得幼时,我不喜背书,把一本语论扔到一旁,当时皇兄曾经说过,若我能背完那本语论,便可
依譁
以允诺我任何事。”
太子听这话,也是想起昔日,他叹了叹:“这都是你年幼时了,你若不说,我都险些要忘了。”
宁王声音嘶哑地道:“可是那一次,九韶背完一整本,却没向皇兄提什么要求。”
他说这话时,神情中有几分委屈的落寞。
太子不免心痛,想着他病了,便放轻了声音,温声哄着道:“嗯,所以?”
宁王上前一步,睁着通红的眼睛,诚恳真挚地看着太子:“皇兄,你是大晟储君,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是不是?”
太子听闻,心头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小心地看着宁王:“所以?”
宁王热切地盯着他:“皇兄,我要她回来,你把她找回来,去帮我找!”
太子心惊,他越看此时的皇弟越觉得不对劲,有一种烧傻了的疯狂感。
他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道:“帮你?帮你找你的王妃?”
宁王不依不饶,拽着他胳膊:“你答应过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去帮我找,你不能言而无信,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太子:“……”
他无力地深吸口气,试着劝服他:“我帮你找了,父皇也帮你找了,来,你先躺下歇息,你病了,你先歇歇……”
说着他试图拉着他,让他回榻上躺着。
宁王却不肯,固执地道:“我没病,我好好的,我现在再清醒不过了!”
他好像有些生气,又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做到吗,你是储君,受命于天,你给我,我要王妃!我就要王妃!”
太子一惊,这话听着不对。
他小心打量着他,却见他眼神单纯又委屈,一派天真的固执。
就好像,他一下子回到了年幼时,三四岁时的模样。
年纪还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要天上星子也有人给他摘下来。
太子心口涌起一阵酸痛。
他也想满足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让他欢喜雀跃。
小孩子的渴望总是很简单,很容易就可以满足。
可如今这个弟弟已经不是孩童,他年岁已长,要的不是珠宝玉器,不是珍稀玩具,甚至不是权势地位,而是一个情字。
他要其它,自己可以买,可以抢,可以偷,甚至可以让,但唯独这个,他没办法给他。
他心中不免凄凉,又觉心灰意冷。
想起自己年过而立却至今无嗣,想起大晟朝廷内外种种,不免感慨,想来世事无常原为人生百态,纵然生在皇室受尽宠爱也不能幸免!
非要天降磋磨,要把过去所有的骄傲全都折损了,磨得一个心力交瘁疯狂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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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养了足足五六日,这病才退去。
之后太子小心试探着和宁王提起那一日的言语,谁知宁王却一脸茫然:“我醒来过吗?”
太子见此,知道他是梦魇,便不再提什么,只当不知。
这弟弟是要面子的人,若知道曾经那样疯言疯语,估计会不好意思。
如今病好了的宁王看着倒是很正常,去内廷拜见了皇上,皇后和皇贵妃,又得了许多赏赐。
皇上心疼儿子受罪,笑得慈爱:“九韶,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朕都能赏了你。”
太子听这话,顿时感到不妙,他小心地看着宁王,生怕他再次疯言疯语。
可别说都能赏,人家要个王妃,你能赏吗?
好在,宁王一切正常,只恭敬一笑,道:“劳父皇记挂,儿臣病了这一场,倒是耽误了许多正事,如今身体已经大愈,正想着有几件要紧事请父皇定夺。”
太子见此,这才放心。
皇上看儿子病了这一场,竟仿佛懂事许多,说的话也招人待见了,龙心大悦,直接道:“有什么你先和你皇兄商议便是,自入秋后,朕一直身体不适,便想着少操劳一些,你正好多上心,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宁王自然称是。
其实这次他取道入皇都,可不是来发疯养病的,他是有一桩大事要商议。
自大晟建朝立都以来,曾几次丈量土地,要为土地建立簿籍,并在土地簿籍的基础上征收税赋征用徭役。
然而四大世家盘踞之处,数百年来皇权政令不达,先帝时候曾经几次遣派使臣前往当地官署,丈量并核实田亩,登记人口,可碍于四大世家的威望,此事竟迟迟不能推行。
要知道这税赋徭役的征收,除了土地簿籍,要有对这片土地的掌控权,还需要赋役黄册,需要掌控当地里长、厢长和甲首,这些都不是可以随便越过四大世家就能做到的。
如今四大世家威望日减,朝廷也将派遣能吏前往四大世家所在的州府,要重新进行土地丈量核查,并建立赋役黄册和鱼鳞图册。
兄弟两个人商量起来这事,宁王也提起,待到田亩丈量过后,可以修行水利,适当减免税赋,兴办村学,施行惠民之策。
这么聊着间,太子见宁王头脑清晰,胸有丘壑,对如今朝廷困境剖析入微,思虑周全,欣慰之余,又有些隐隐担心。
他毕竟会想起那一晚宁王病中的“疯”,总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生怕有朝一日,会酿成大祸。
恰这一日下雪,在和宁王议事后,便拉他一起小酌。
角落的青釉瓷灯散发出薄薄的光晕,温酒铜炉中的炉火伸出红色火舌,驱去了轩窗前的寒意,太子匀称洁白的手指轻握着手中的酒盏,唇边含着温煦的笑,和宁王把酒言欢。
宁王以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
今夜雪下得快,不过片刻间窗外便是遍地白,没什么黑的了,比起月光来,这雪光虽然凉寒澄冽,却仿佛温柔许多。
在一片片雪花缓慢落地时,他耐心地看着,心间一片平静。
平静到胸口有温柔的酸楚慢慢溢出。
他便端起酒盏至轩窗前,看着雪花在空中缓缓打转,最后终于降落,温柔无声地化在酒中。
这时,他终于开口:“皇兄,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不必太过委婉。”
太子其实也在想着怎么开口,没想到宁王先提了。
他也就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道:“九韶,母妃的意思是要你再续一位王妃。”
宁王没什么反应地“哦”了声,对此根本不置可否。
太子:“皇兄明白你的心思,所以皇兄花费了许多口舌说服母妃,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先请功。
宁王略颔首,他懒散地靠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雪,抿着
YH
唇,不说话。
太子叹了一声:“你的王妃,我们自然都会帮你找,那一日父皇还问起来,说不敢提,怕提了后你又难受,但你若需要我们帮衬着找,父皇自是竭尽全力。”
宁王听这话,依然不曾出声,只是沉默地抬起手来,将酒盏抵在唇边。
太子看着外面飘飞的雪,叹道:“只是,若一直寻不到,又该如何?”
宁王勾唇,轻笑一声:“这辈子寻不到,那我便下辈子寻,总有一日能寻到吧。”
太子:“你?”
宁王手腕一抬,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带着沁凉雪意的酒清冽隽永,可饮下后,却烧得心头滚烫。
他微合上眸子,落寞地靠在窗棂上,开口道:“皇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说什么,我都说给你,也免得你旁敲侧击,操心劳力。”
太子:“……”
他轻咳一声,无奈苦笑:“你一个人在禹宁,父皇和母妃到底不放心,怕你越走越偏,就这么折磨自己。”
宁王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
之后才用嘶哑的声音道:“皇兄,我知道这三年你们都担心我,觉得我疯了,觉得寻不到就寻不到,大不了再续一位,可我确实放不下。”
他垂着眼皮:“最开始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我想着等我见到她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以解我心头之恨,后来我想着,只要她愿意回来,那我就可以原谅她,我可以原谅她,她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再后来我想着,如果我见到她,我可以哄着她,求她回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肯回来。”
松软的雪花飘落下来,宁王失神地望着前方,声音低到仿佛梦呓。
“皇兄,如今我若见到她,我已别无所求,只想问问,她姓谁名谁,我只要再和她说句话,只要说一句就可以……”
太子轻叹一声:“慢慢来,总归会有线索的。”
宁王低下头,背脊微弯,疲惫地蜷着身体,失神地道:“自从看了那位女军士的狼狈,我心里难受得很,前来皇都的路上,但凡看到路边一个乞儿,我都忍不住多看一眼,唯恐是她………如今我总怕她受了万千委屈却不敢来见我。”
太子道:“我听说,你已经下令撤回驿站客栈食店的探子?”
宁王:“是,我天罗地网地寻她,只怕反而逼得她无处安身,如今撤了各处探子,也免得她不敢住店,不敢去食肆,好歹给她一条活路。”
太子:“九韶,你为她已经尽心,她若知道,定是能感念你的一片良苦用心,会回来见你。”
然而宁王却不爱听这话。
人在最悲伤无助时,外人若不安慰,那是冷血无情,外人若安慰了,说些冠冕堂皇无济于事的空话,却是让人听着越发气恼。
于是宁王道:“感念?回来见我?她知道感念吗?她会回来见我吗?她有心吗?”
太子:“……”
他只能安慰道:“她怎会没心,我看着她并不是没心的人,她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
宁王摇头,颓然地喃喃道:“不,皇兄,她没有心,她若有心,早该见我了,又怎么会至今不见踪迹,她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她连承蕴都不见,那是她自己的亲生骨肉,她都不曾记挂!”
太子顿时觉得自己捅了马蜂窝,原不该说这话戳他痛楚,倒是又把他惹起来。
当下忙安抚地拍他肩:“九韶,你不能这么想,她未必知道你在找她,兴许她躲在一处不通音讯的所在,完全不知外面情景。”
宁王蹙眉,有些迷惘:“可她为什么躲起来?”
太子:“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他这话一出,宁王瞬间抬起眼,墨黑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太子:“她有什么苦衷?”
太子一愣。
她有什么苦衷……?
他拼命想着她该有什么苦衷,什么苦衷能让皇弟不再痛恨,又不至于太心痛?
宁王抬起手,紧紧逮住太子的胳膊,逼问他:“皇兄,你认为她有什么苦衷?”
太子心里发毛。
他无力地抬起手,试图挣脱,但却挣不脱。
他只好绞尽脑汁地想,想了半晌,终于道:“她,她怕你?对你有所误会?她顾忌你?或者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有许多事要做?”
宁王神情陡然一顿。
仿佛有什么点中了他,他拧着眉,幽深的眸子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全身一动不动。
他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中。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古朴光润的铜炭火炉,酒气清冽,大雪松软,他的思绪漫天飞舞。
太子试探着道:“她……兴许抽不开身?”
宁王攥着手中的酒盏,死死盯着前方一处,之后,一字字地道:“是,皇兄说的在理。”
她怕他,怕极了他。
一个会怕他怕到永远不敢露面的人。
雪花飘落在宁王脸上,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第106章 第 106 章
第106章发现真相
太子拿了竹箸, 轻轻拨弄着炉火中的银炭:“她有她的难处吧,也许总有一日,她会出现, 到时候你——”
这么说着,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抬眼看过去,却见自己的皇弟两眼发直, 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前方。
太子微惊:“你怎么了?”
宁王:“皇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太子:“什么?”
宁王猛地起身,拔腿就往外走。
太子大惊:“怎么了?”
宁王:“我要回禹宁。”
说完, 他已经推开门, 飞奔出三丈远。
太子待要追出去, 可一出去, 外面雪花扑面而来, 一旁便有侍卫上前, 忙护住。
太子看时, 宁王已经跑远了。
没多时, 就听到马声嘶鸣,很快便有人禀报, 说是宁王自马厩中抢了两匹骏马, 骑着一匹牵着一匹就这么奔出府去。
太子呆呆地站在那里,默了很久, 终于喃喃地道:“派人追上他,看着他, 不要出什么差错。”
这皇弟,为了他那王妃, 可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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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攥着缰绳,俯身紧贴着马背, 就这么疯狂地往前奔驰。
寒冬腊月,风雪如冰刃一般扑打在他脸上,可他丝毫无觉。
清冽的酒意在他喉间化为灼烫,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烫到几乎炸裂。
皇兄的一句话惊醒了他,仿佛过电一般,灵光乍现间,根本不需要什么线索,也不需要什么理智,他竟然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
青葛。
当这道犹如闪电一般的念头劈入他混沌的思绪中时,他醍醐灌顶,过往推翻他的障碍似乎全都脆弱到不堪一击,而昔日被他忽略的疑点全都泛了上来。
她和三三隐约相似的侧影和身形,总让他有熟悉感的乌发,儿子对她莫名的依恋和喜欢,她对儿子异于常人的关注。
那一日他以承蕴相诱,施下陷阱诱她,结果三三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她出现了。
她给自己说的故事如今看来不经推敲。
她和三三身形相似,夏侯止澜曾经错认她为故人之女,而那个故人之女应和夏侯见雪相貌相似。
三三对杜仲王雄花的过分渴望,而这杜仲王雄花最后是用在她身上。
三三关于雪的噩梦。
这一瞬间,各种线索向他奔涌而来,他甚至记起来承蕴身上的毒,天生带来的毒,这些毒来自于何处……
他痛苦地意识到,这些毒来自三三,而三三的毒不是嫁给他后中下的,却是在她嫁给自己之前。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颤抖着成形,那些毒,是母妃下的,兜兜转转,终于报应到了承蕴身上,报应到了母妃的亲孙子身上!
在那一刻,他也突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他从来从来不曾见过青葛和三三同时出现过。
那一日随云山遇袭——
当想到这里,彻骨的凉意陡然漫来,他打了一
銥誮
个冷颤。
随云山的往事犹如藏在黑暗中的兽,他甚至不敢细想,思绪一旦触及,便觉那里有毒蛇自暗黑中窜出,会随时咬他一口!
他闭上眼睛,骑着马,一路飞奔,日夜不休,就这么赶往禹宁。
从皇都到禹宁的路,这次是从未有过的漫长。
马蹄哒哒哒地踩踏在雪地上,就像是践踏在他心上。
他的心已经被蹂躏了千百遍,痛到了麻木。
可他在这疯狂的奔驰和激烈的颠簸中,依然忍着钻心的痛,一点点将过去的所有全都回想过,一点点击溃了堵住这个可能性的所有障碍,并将所有过往从头捋平。
于是在那大片白茫茫的雪中,他隐约窥探到了最后的那丝光明。
**********
他在雪中整整奔波了两夜一日,待回到禹宁时,天已放晴。
晴朗的阳光过于刺眼,似乎可以把一切坚冰融化,可是他依然浸在彻骨寒意中。
经过这两夜一日的奔波,他的心反而异样平静下来。
所有的渴望和焦灼竟就这么散去,他用一种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平静回到宁王府,回到千影阁。
曾经他来过一次千影阁,查了青葛的画像,但也只是查了画像。
那画像不是她,他便放弃了。
再次踏入其中,他又看到了那位看守千影阁的老者,老者依然如之前的模样,只是仿佛更老了一些。
他动了动唇,嘶哑地道:“我要查三十七号青葛的底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只觉眼前格外清明。
还未曾查,可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
真相一直就在他手底下,只是他伸不伸这个手。
这一次,他查了青葛所有的底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她过往的履历,并发现了一个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过往。
太揪心,以至于他读一段,便不得不停下来,先抚平那种揪心到窒息的感觉。
他几乎被扑面而来的过往打懵了。
他僵硬地靠在阁楼的窗前,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老者颤巍巍地过来了,为他奉上一盏茶:“殿下身份尊贵,这盏茶只是寻常粗茶,委屈殿下了。”
宁王艰难地摇头。
曾经的禹宁王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查一个寻常暗卫的底案,他从来不必操心这些,他眼中盯着的是庙堂之高,一些琐碎自然会有人为他打理,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更不要说在这么冷的冬天,站在没有炭火的阁楼中,翻着陈旧的纸张。
可现在,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木然地接过来那盏茶,饮下。
整整两夜一日了,他未曾进食,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如今一盏热茶入腹,他终于在那漫天的苦涩和酸痛中,尝到了一丝甘美。
他哑声道:“有劳了,这茶烧得极好,我这一生从未喝过这样的好茶。”
老者笑呵呵地谢过,之后就此退下。
得了这盏茶,宁王让自己站定了,强硬地逼着自己摒弃一切情绪,把自己高高挂起来,拖着僵硬而木然的身体,去追查更多线索。
于是他查到,千影阁机巧嬷嬷曾经为她设计下四副面孔,岳嬷嬷曾经在她幼时管教过她,他还查了那些底案的记录和借用记录。
当扑面而来的真相将他淹没时,他大脑一片空茫。
在这场事件中涉及到的所有人,所有事,他都不及细想。
他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去探想过往的种种细节,一想之下,便痛到窒息,痛到抽搐,痛到身体扭曲变形。
他的王妃便是青葛。
她留在自己身边三年了。
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着自己痛苦,绝望,挣扎,几乎找遍天下一般。
她却在躲闪,在隐藏,在无声地望着自己痛苦。
许多往事,完全没办法碰触,一想之下,便是锥心之痛。
这种痛苦闷在他的心里,潜入他的四肢百骸,牵扯着他的每一处神经。
只要稍微想到这件事情的一点点细节,他就痛到无法言说,回忆就像一只关在黑暗中的猛兽,他一旦探头,便会把他撕扯的体无完肤。
他完全无法入睡,就这么在暗夜中睁着眼睛,站在阁楼上,凝视着远处。
就在王府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那是王府中暗卫们的栖息之声,身为禹宁王,这座王府的主人,他从来不曾看过那里,那是入不了他视线的角落。
但是现在,他站在阁楼上盯着那里千百遍。
那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
这时候他便想起岳嬷嬷的话,提起她小时候,刚来时的种种。
苦涩便在他心口荡开来。
他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也会悄无声息地看向街道外,那处小院,那是她的住处。
她的住处。
他寻遍了天下,寻遍了所有人,却唯独忽略了那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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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青葛回来宁王府,逐渐接手千影阁事务,对于如今大晟局势和宁王府情况也了解起来。
罗嬷嬷和莫经羲依然留着在地牢中,不见天日,夏侯见雪被放出去后,加入黄教,据说和黄教副教主冯雀儿搅合在一起,又和教主有了瓜葛,很快竟然在黄教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夏侯见雪带着黄教处处针对夏侯氏,在绀梁辖内掀起腥风血雨,闹得绀梁百姓不得安生,本来之前因为白银掺假一案,绀梁一带已经民心动摇,又有夏侯见雪在那里日日闹腾,诋毁夏侯神府,夏侯氏日渐失了民心,甚至有百姓已经开始质疑他们的储粮之策。
至此,显然夏侯氏已经不足为患,已经是老树枯木,只静待时机,届时一旦出手,百姓称快,民心所向,那才叫圆满。
又因为夏侯氏白银掺假一案,朝廷趁机收回另外三大世家白银铸造权,由此一切铸币都统归朝廷工部来统一辖制,三大世家盘踞之地也逐渐被朝廷蚕食,威望大不如前。
可以说前次的白银掺假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口气剥了四大世家白银铸造权,立下汗马功劳。
至于夏侯夫人,虽说依然留在夏侯神府,不过据说日子并不好过,镇日以泪洗面,身体孱弱,卧床不起。
夏侯见雪的耻辱,便是夏侯夫人的痛苦,她活着一日痛苦一日,比死了更煎熬。
而且出了这样的事,她在夏侯神府一儿一女的依仗没了,夏侯族中长辈对她必然不满,就算夏侯瑾穆护着她,她这日子必然也是如坐针毡。
对于青葛来说,夏侯夫人这样的下场自然并不够,但她一时也不着急,可以慢慢来。
除此之外,这几日青葛还接到朝廷诏令,因她和西渊各部落联系紧密,知之甚详,便应诏撰写一部游记,用以记载游历西渊各部落的所见所闻,详细记录风土人情,物产丰饶和政制异同等,这对于大晟来说自是弥足珍贵,是洞察西渊的珍贵资鉴。
一切都是安稳妥当地前行,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不知为何,青葛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最近王府中似乎有些异样的气氛。
她暗中试图观察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待要不去想,可心头的那丝不安又隐隐笼罩着。
这一日,恰好遇到晚照,便和晚照聊起来,晚照:“你觉得哪里不对?”
青葛:“我若是知道,便不会疑神疑鬼了。”
晚照:“若是有什么不对,那便是殿下了,殿下最近病了。”
青葛听着,意外:“是吗,还没好?”
前几日倒是隐隐听说病了,但这种寒冬腊月,偶感风寒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晚照:“这就不知了,或许是因了上次去寻那位女军士,结果没寻到,太受打击?”
青葛:“兴许吧。”
这一日,恰好青葛在后院值守时,她便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小世子。
小世子如今头发长了许多,乌黑柔软的发束结着红丝缯,乍看像是鹁角一般,稚嫩可爱,着一身喜庆的红缎袄儿,衬得雪白晶莹,剔透可人。
青葛也有几日不曾见他,如今看,比之前结实了,也大了一些,眉眼间更添几分宁王的模样。
得益于宁王的悉心教导,这孩子性子开朗活泼,且聪慧伶俐,这才勉强两周岁,已经出口成章,据说很能背一些诗文了。
青葛听到这些,会想起那日秋雨绵绵,宁王在天鸿阁教着小世子背诗的样子,他对孩子确实用了心。
正想着,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忙回身看,便看到了雪地中的宁王。
乍看到宁王,其实青葛也是意外。
天很冷,他竟只着了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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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朴的白衫,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走廊前,望着这里。
他看上去……削瘦了许多,寂沉的眼眸微耷拉着,周身笼罩着一层黯淡消沉的气息。
青葛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恭敬地道:“殿下。”
她说完这话后,过了好半晌,宁王并没言语。
这让青葛心中越发疑惑,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古怪。
过了片刻,宁王终于开口了,他声音嘶哑:“青大人。”
青葛略抿了下唇,低垂着头。
他今日太过不同寻常,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宁王的视线艰涩地落在青葛身上:“你,你在这里值守?”
青葛:“是。”
宁王道:“青大人,本王前几日病了一场。”
青葛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突然听到这个,也是疑惑,忙道:“殿下看着气色大好,如今应已康复了?”
她这话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他如今如此削瘦黯淡,怎么都不像是气色大好。
宁王仿佛察觉了她的言不由衷,唇边缓慢地抿出一个略显萧冷的笑来。
青葛见此,多少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了?
宁王却道:“或许因为这场病,孤旧梦缠身,心里终究有许多疑惑。”
青葛道:“殿下是有什么疑惑吗?”
宁王看着一旁玩耍的小世子,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那一次在随云山,你救了王妃,把王妃藏在了山林中,你还记得吗?”
对于今日的主仆二人,或者说主上和属下来说,这自然是彼此都不太想触及的。
毕竟那时候宁王大怒,几乎是破口怒斥,有失他禹宁王的从容风范,至于青葛更是几乎崩溃,简直起了寻死的念头。
这几年两个人关系日渐融洽,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信任,但是都未曾提过随云山那一次。
青葛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
她略犹豫了下,便道:“记得。”
宁王道:“我想听,你再详细讲一讲吧。”
青葛:“讲什么?”
宁王眸中泛起回忆:“当时她是不是惊慌了,她都说了什么?你把她放在山林的时候,她是不是害怕了?”
他喃喃地道:“包括她当时的样子,你都详细地说来。”
此时小世子发现一片树叶,他欢快地捡起树叶,用小胖手拍在他的雪人上。
青葛看着他有些泛红的小胖手,讲起随云山的种种,她说王妃还算淡定,并没有惊惶,但自己上前时还是安抚了几句。
宁王略颔首:“确实该哄哄她,她虽然素来胆魄过人,但到底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青葛听着他的夸赞,硬着头皮继续道:“因为那时候悬崖下打了起来,那些乱石也一直往下滚,所以属下想着必须尽快带王妃离开。”
宁王:“是,当时孤已经和王妃的马车被巨石隔开,过不去了。”
青葛:“当时巨石坠落,我看到有逃跑的丫鬟被砸死,生怕王妃遇到危险,便想着带王妃往上冲,所以我便和王妃商量过,背负着王妃在我肩头,飞上悬崖。”
宁王:“孤记得,当时那悬崖陡峭,你在背负着王妃的情况下冲上悬崖,也亏得你轻功出神入化。”
青葛:“殿下谬赞了。”
宁王又道:“你冲上悬崖的时候,那些人没趁机袭击你和王妃吗?”
青葛:“自然是有的,不过属下用暗器击退对方,这时候白栀也过来相助,拖住那些杀手,属下才得以带着王妃突围到悬崖之上,并带着王妃暂时躲在山林中。”
宁王:“当时王妃要你先来救我,她是怎么说的?”
青葛听着,头发发麻,不过她还是格外冷静地道:“那时候外面巨石轰隆,甚至有炸裂之声,她听了后很是担心殿下的安危。”
宁王道:“孤是问你王妃具体怎么说的,原话。”
青葛暗吸了口气:“殿下稍等片刻,容属下回想下当时情景。”
她只好努力地想,可青葛越发脑中空白,想不出当时的王妃应该说什么。
宁王:“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起来就行。”
他垂着眼,补充道:“王妃对孤用情至深,她当时一定担忧孤的安危,肯定说过什么吧。”
这句话给了青葛一些灵感,于是她道:“她当时含泪道,说那些贼子心狠手辣,设下这等毒计来害殿下,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她心一横,道:“当时属下自然不敢离开王妃,要保护王妃,但是娘娘说她担心殿下安危,说让我一定要过去看看殿下,不然她心中不安,她当时满脸担忧的样子。”
这么说着,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宁王,却见宁王神情很有些动容,若有所思的样子。
显然他很喜欢这样的话,沉浸其中,就像做一场不愿意醒来的梦。
于是青葛又补充:“属下本来是不肯的,可娘娘非要属下前往保护殿下,看那样子,她仿佛要哭了,属下没办法……”
这时宁王却突然看过来,望着她道:“是吗,她差点哭了?”
青葛:“当时王妃眼中含着泪,没哭,但也差不多了。”
宁王低头静默片刻,却突然一个苦笑:“这几日我不断回忆往日种种,不免心存愧疚,作为夫婿,我待她不够耐心,甚至有些粗暴,实在不称职,结果她竟然这么惦记着我,一心为我着想。”
青葛无声地垂着眼。
这时,宁王又道:“如今想来倒是我错了,你当时舍了王妃来救我,本是王妃对我的一片情意,也是你的忠心耿耿,我却反过来训斥你,错怪你。”
青葛听此话,心中微惊,她看了眼宁王,道:“殿下说出这话,折煞属下,就当时来说,殿下斥责属下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属下也心中羞愧。”
宁王垂下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大错特错,我悔不当初。”
他的声音低哑,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喃喃。
青葛:“殿下,你不必如此——”
宁王神情萧索,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疲惫:“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青葛:“是。”
恰好这时候她轮值时间到了,接班的暗卫在此时经过,她告辞,迈步离开。
小世子玩过树叶,蹦跳着跑过来:“世世要玩,雪雪,雪球!”
他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世子”两个字咬得像“世世”,听起来颇为逗趣,让人忍俊不禁。
宁王神情温柔,声音嘶哑:“好,父王陪你玩雪。”
小世子欢喜得跳:“雪,雪!”
宁王单膝蹲下来,握着小世子的手,帮他擦了擦发上的雪。
不过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视线却是看向不远处,她的背影。
如果说之前他的眼睛被蒙蔽了,那他现在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就是三三。
昔日三三的背影,和眼前的女子融合。
他想起那一日在随云山上,突然遭遇袭击,青葛保护着王妃撤退,可是她却弄丢了王妃,找不到了。
此时回想当日种种,心中百般滋味。
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她,被自己训斥的是她,奔波救人的是她,藏起来哭泣的也是她!
所有的身影都藏在一起,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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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前夕,禹宁城市井间比起往日更是热闹,宁王因是要带着小世子前往皇都的,王府中并没太筹备,不过依然购置了门神、桃板、回头鹿马和天行帖子等,该贴的贴,该办的办,还给府中奴仆丫鬟包括暗卫等都各自发了年货以及赏银,大家全都欢天喜地的。
青葛如今身份不同往日,竟分了三个梅红匣儿,一个装了荤食,一个装着各样甜食,还有一个是些药材,有当归、熟地、川芎、和紫团参等。
这些药材全都是上等好物,比如紫团参是潞州的,当归是宕州的,这都是各地州府送到皇都的贡品,比外面生药铺子卖的不知道好多少。
除了这些,王府众人还都置办了新衣,青葛一开始被喊去量身裁衣时并没在意,等新衣做到了,也不免意外。
王府为她做了四套新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这不必提,关键其中竟有一件大氅,是一件厚锦镶银狐皮大氅,华贵讲究,穿上后浑身暖融融的。
晚照惊叹:“这大氅穿上后贵里贵气,果然和往日不同!”
青葛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今年这是怎么了,殿下性子和往年不同。”
她得的这些赏,更是丰厚,让人咂舌。
晚照想了想:“殿下最近是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青葛停下了手中动作,看着铜镜中的晚照。
晚照回忆着:“你不觉得吗,最近实在太过大方了!”
这几日,宁王竟然开始大肆给府中奴仆侍卫暗卫发年节礼,还要改善大家膳食,要为大家裁剪新衣,总之透着一股“日子不过了,敞开来吃”的气息……
青葛也觉得疑惑,她暗地里观察过,但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她蹙眉:“他去寻那位女军士后便病了,大受打击,所以性情大变?”
晚照:“应该是吧。”
青葛望着自己这一身狐皮大氅:“总觉得这过于奢华了。”
晚照:“你如今是青大人了,自然和往日不同,况且依我看,太子器重,殿下也要提拔你,你以后自是步步高升,前途不可限量,区区几件氅衣罢了,咱们殿下哪里在意这点小银子,这对于殿下那样的来说,是花小钱收买人心,况且,府中其他人不是也有吗?”
青葛想想,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便略松了口气。
腊月十三这里,宁王便带着小世子准备出发前往皇都了,小世子自然是兴奋地蹦高高,穿着小虎头靴满地乱跑。
宁王满脸宠溺,温柔地道:“若你喜欢,倒是可以留在皇都一段,等以后父王再去接你。”
小世子立即否认:“不要,世世不要!”
宁王哑然,疼爱地摸摸小世子的发髻:“好,那我们去皇都,等过了年便一起回来。”
青葛从旁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几日宁王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看来应该是走出那次打击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这次宁王前往皇都过年应该还有一件要紧事,谭贵妃迫不及待地想给他塞人,听说已经找了几位名门闺秀,年节时顺便相看了。
听着这些消息,青葛心里确实有些惆怅,不过很淡。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去往日,走过的路她不会回头,那他们就注定没这夫妻缘分。
他若能再有一位妻子,慢慢地忘记曾经,属于她的那段替嫁经历也就此藏匿,再不会被提及,这对彼此都是最好的。
第107章 第 107 章
第107章雪中暖意
出发前, 青葛收拾行囊,其实她还是喜欢之前的狼皮披风,只可惜这狼皮太过厚实粗糙, 也太过招摇, 于是犹豫了下,到底是穿上王府才给她做的那件大氅。
因如今小世子不满三岁, 年纪尚小, 又是第一次长途跋涉,宁王自然命人做了许多筹备。
他乘坐的马车倒是眼熟得很, 恰是当初青葛以王妃身份回去绀梁时, 宁王特意命人打造的, 如今又特意修整过, 车厢座椅以及软榻都铺着虎皮毯, 并设置有暖炉和静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对于小世子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马车中准备了诸般小孩儿的玩意儿, 推枣磨,八宝纹样格, 漆红佛塔和双钵等, 都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随行人等,除了小世子往日习惯的奶娘嬷嬷外, 他还寻了另外几个年轻娘子陪着,专为了路上解闷逗趣的。
云喜也在其中, 之前云喜似乎绝了对宁王的心思,便专心在后院做事, 如今已经是掌管一处的管家娘子了。
按照宁王的安排,她做事伶俐, 又是读过书的,可以陪在小世子身边给她背背诗,也可以讲讲韵律,自然是再适合不过。
青葛远远地看到,宁王亲自从软轿中抱起小世子,踏入马车,将孩子放在马车中。
旁边云喜并几位娘子忙簇拥过去,陪着一起。
之后马车中,宁王叮嘱了几句,便径自下车了。
很快,一切就绪,队伍启程,青葛也翻身上马,跟随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启程前往皇都。
不过她骑在马上时,时不时留心着马车中的声音,显然那几位娘子是以云喜为首的,大家都铆足劲逗着小世子开心。
小世子本就是活泼爱笑的孩子,如今被几位娘子陪着玩那小孩儿的各样玩意儿,更是喜欢得很,时不时开心得叽里呱啦的,偶尔间也能说出几句正经话了。
这时青葛心里便多少有些淡淡的酸涩,想着小世子之前认得自己,每每见了自己眼珠跟着自己转,如今她不凑过去,小孩儿忘性大,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不过很快这酸涩便散去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一些她已经割舍了的,如今再去惆怅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骑着马走在人群中,迎着冬日的阳光,青葛想起自己的正经事。
之前她来过皇都几次,其实屡次遭遇谭贵妃,谭贵妃明显对自己有所顾忌,只是自己如今已经不是昔日可以任意拿捏的暗卫,谭贵妃不敢轻易下手罢了。
如今皇上几乎不理朝政,太子掌权,谭贵妃有了这依仗,似乎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她这次去皇都,若是跟随宁王进皇宫内苑,难免会见到谭贵妃,这桩公案不知道该如何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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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因带着小世子,行路自然缓慢,不过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小世子天性顽皮好动,如今有几位年轻娘子陪着玩耍,各样玩具齐全,他倒是也乐呵得很,不过过了几日后,他便有些闹腾,不愿意总闷在马车中。
宁王便会把他抱出来,搂着他一起骑马。
这时候宁王会特意放慢速度,带他一起看这一路的风光,陪着他说话,等他困了累了,才把他重新放回马车内,由奶娘嬷嬷并云喜等人照料。
青葛是远远跟在马车后面的,大部分时候看不到小世子,不过偶尔停歇用膳或者进去驿馆时难免碰到,青葛会刻意躲开,或者将大氅的衣领微微竖起来遮掩。
小孩子应该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不过她并不想冒这个风险,也并不想惹小世子的注意。
如此约莫行了七八日,一行人抵达临郭城,这倒是一处繁华所在,恰此时天色阴沉,看上去要下雪,宁王便吩咐暂且在这临郭城歇息一日。
这是心疼小世子长途跋涉,也是为了趁机视察此地风俗民情。
第二日宁王外出,云喜等陪着小世子在驿馆院子中玩耍逗趣。
青葛也留在驿馆中,栖息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
房间内烧了银炭,云喜正陪着小世子玩推枣磨,云喜轻轻一推,细长的竹篾便旋转不已,逗得小世子睁大眼睛惊奇地看,又欢喜地拍手。
他这么一拍手,云喜也忍不住笑:“瞧这小人儿,可真真生得好!”
大家听着也都笑着夸道:“世子殿下性子好,开朗活泼,爱说爱笑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让人喜欢的小娃儿。”
云喜听着,笑叹一声:“倒是让我想起王妃娘娘,她若还在,该有多好,只可惜她是个没福气的,竟这么不在了。”
她这一说,众人也都叹息。
青葛也没想到猝不及防间,她们竟提起这个。
偏此时一阵风吹来,卷着枯叶,拍打在她衣裙上,她感觉一阵凉意,低头看时,其间有晶莹细碎的亮片,竟是下雪了。
她静默了片刻,抬手拂去了衣上雪花,之后裹紧了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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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一回到驿馆,听底下人匆忙禀报,说小世子突然哭闹不止,他听了后,连忙快步过去后院。
一进去房中,便见小世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踢腾着小腿儿,把那小被褥小巾毯全都踢得乱七八糟,旁边奶娘和诸位娘子上前要哄,他却是根本不让,甚至不让人近身。
宁王一步上前,连忙抱起孩子:“承蕴,怎么了?”
他这么抱起来,小世子顿时不哭了,只眼泪汪汪地看着宁王。
那委屈巴巴的小眼神,宁王顿时心痛不已,忙将他抱在怀里,又帮他擦了眼泪,哄着道:“是哪个欺负你了?告诉父王?”
小世子气哼哼地指着一旁众嬷嬷娘子:“世世不要,不喜欢,世世不要她们!”
旁边众位嬷嬷和年轻娘子听这话,一个个脸色煞白,面露惶恐。
小孩子本来好好的,突然就哭泣起来,如今却突然冲她们发火!
要知道宁王性子本就难以琢磨,自从上次他从皇都回来后,便越发怪异,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冷漠寡言,只除了面对小世子时一如既往慈爱,其它时候实在是高深莫测!
宁王抱着小世子,缓慢地抬起眼皮,锐利的视线扫过她们:“到底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这孩子并不是一个随便爱哭的,更不是一个随便怪责底下人的,能让孩子这么气愤,她们定然是做了什么。
众人纷纷跪下,惶恐不安地提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可大家实在是不知缘由。
云喜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道:“本来玩推枣磨,小世子也喜欢得很,不知为何突然哭起来。”
宁王:“推枣磨?是扎到了?”
云喜忙道:“不,不曾,奴婢看着的,万万不曾扎到小世子哪里。”
奶娘以及其他娘子自然也纷纷表示没扎到,然而小世子哇哇啼哭,却哭得更狠了。
宁王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孩子一个劲地哭!
宁王神情阴晴不定:“传孙大夫过来。”
因要带着小世子前往皇都,这一路要走约莫半个月,孩子年幼,自然怕有什么不好,所以特意带了大夫随行的。
云喜听到这话,不放心,自己匆忙跑过去请孙大夫。
此时雪已经下起来了,外面牛角灯在被风雪吹得扑簌作响,青葛正在后院榻上闭目运功,突然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带着慌乱,便睁开眼下榻,自窗棂看过去。
见是云喜,青葛顿时蹙眉,按说这会儿云喜正陪着小世子,怎么突然来后院了。
云喜拎着裙摆,跑得鬓发几乎散乱,额上发上都是雪,她慌乱地道:“孙大夫,快,孙大夫,殿下要孙大夫过去一趟,小世子不舒服,正哭闹着呢。”
一时自有侍卫紧急唤了孙大夫,孙大夫连忙提着药箱子冒着雪过去小世子房中了。
青葛略犹豫了下,到底举了一把伞出去,为云喜撑上。
云喜回头看见是她,倒是认识,感激地道:“谢谢你。”
青葛:“出什么事了?”
云喜摇头,颇为忧愁:“不知具体,小世子突然哭起来,殿下大怒,怕是要怪罪下来。”
青葛试探着道:“小孩子哭闹,倒也是常有的吧?”
云喜无奈:“你哪里知道,这是世子殿下,看在殿下眼中,自然是容不得他掉一滴眼泪。”
青葛:“……也对。”
她心中到底担忧,当即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云喜却是顾不上理她:“殿下正恼着……”
说完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
孙大夫匆忙来了,检查过后,小世子自然并无不妥。
宁王自己仔细端详一番,看他如今不哭了,只垂着眼委屈巴巴地抽噎。
宁王便很有些无奈,命人赏了孙大夫,让他先回去了。
他低下头,搂着怀中的宝贝疙瘩,温声哄着道:“告诉父王,怎么突然恼了,是谁让承蕴不喜欢了?”
小世子含泪瞪了她们一眼,清澈的眸子仿佛被水洗过一般,委屈又无辜。
众人的心都跟着一抽。
多么好看的小世子,多么委屈的小样子。
小世子嘟嘟着小嘴儿,小声嘀咕着:“她们说……娘娘可怜!”
他这话一出,云喜等人脸色煞白,膝盖发软。
她们,她们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啊!
结果这么小的孩儿竟然听到了,还会向宁王告状!
众人顿时腿都要软了!
她们这一段照顾在小世子身边,对于宁王的性子自然是知道的,提谁都不能提王妃!
她们这是找死吧!
宁王听到这话后,那神情已经不能用阴冷来形容。
他没什么表情地、缓慢地扫过她们:“谁说的,站出来。”
众人惶恐不安中,视线游移不定,最后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云喜脸上。
云喜面无血色,几乎不能站立,就那么哆嗦着上前,噗通一声跪下:“殿下,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
她无助地辩解着:“只是说一句闲话,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宁王轻轻垂着眼皮,神情间却有着让人窒息的威严感。
他轻声道:“随口一说?你还说什么了,给本王讲来听听。”
云喜眼泪落下来,她战战兢兢地抖着唇,将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讲了。
她跪在那里,簌簌发抖,流着泪道:“奴婢只是想起来王妃娘娘性情善良,温柔和顺,她那样的人本该是有大福气的,谁知道却,却不见踪迹,奴婢替王妃娘娘惋惜,才会说出这种话。”
她一个寒颤,无助地道:“奴婢不是故意在小世子面前说这种话的,奴婢没想到小世子竟如此聪慧,能听懂大人话,是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
宁王:“你觉得王妃娘娘性情善良吗?温柔和顺吗?”
云喜拼命点头,因为太过用力,泪珠子都要甩出去了:“是,王妃娘娘才貌双全,秀外慧中,是天底下最良善的好人!奴婢一日不敢忘记王妃娘娘,时刻记着王妃娘娘。”
她一股脑地说了这些话,宁王听着,反而轻笑出声。
凉凉的笑散在朦胧夜色中,众人的心却越发紧绷。
这是什么意思……
青葛沉默地站在不远处,聆听着房中动静。
宁王没什么波澜的声音响起:“出去,反省。”
这四个字依然冰冷,不过对于云喜等人来说,自然是如获大赦,一个个纷纷磕头感谢,之后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青葛略侧首,看向云喜等,却只看到她们在寒夜中飘飞的一抹裙角。
她们确实吓怕了。
在小世子面前妄议王妃却能逃得一劫,对她们来说犹如死里逃生。
这时,她突然听到宁王道:“谁?”
青葛道:“殿下,是属下,青葛,适才属下在后院见到云喜跑去唤孙大夫,心中担忧,故跟随过来,一探究竟。”
她说完这话,房中便陷入寂静中,并不曾有什么吩咐。
寒冬的风卷起雪花,吹起青葛大氅的边缘,她抬手压住,准备撤离。
这时,却突然听到宁王的声音:“你进来。”
青葛意外。
不过她在迟疑片刻后,到底进去房中。
**************
小世子房中和别处不同,这里事先早打点过,各处布置都比其它驿站住处要讲究,入门处可以看到里面铺了厚实的地衣,又摆了红缘浮雕绦线大屏风来挡寒。
青葛踏入其中,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她知道这是烧的银炭,且烧得足足的,比寻常房间都要暖和许多。
她驻足在大屏风前,并不上前,只站在地衣外,恭敬地道:“殿下。”
这么说话时,她发现自己仿佛有些鼻音。
她在外面穿着大氅,迎着风雪,突然进入这么暖融融的房间中,热气涌来,以至于鼻子竟然有些不适。
屏风后,宁王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传来:“今夜你可要轮值?”
青葛:“不需要。”
宁王:“既如此,甚好,你留在房中陪着世子。”
青葛意外,不懂。
宁王:“怎么?”
青葛忙道:“是。”
她说完后,就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宁王在披上外袍?
片刻后,才听到宁王的声音,淡淡的:“你换上软履,先洗漱。”
青葛:“是。”
当下她看了看房中布置,便吩咐外面的近侍,近侍命人传水,青葛自己脱下狐皮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又脱下皮靴,换上家中常用的白绫袜以及素缎软履。
这时候侍女送来热水,青葛将水倒入面盆中,略洗漱过。
等一切收拾妥当,她才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宁王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进来吧。”
青葛略吸了口气,便绕过屏风,步入其中。
地上铺着的地衣柔软厚实,房中的银炭缓慢燃烧着,无色无味,静谧无声,这是一个和外面风雪截然不同的所在。
宁王坐在案前,着一身素净到无任何坠饰的软缎夹棉大袍,衣襟松松散散,只用一根软缎带子散漫地缚住,一头乌发也散下来,垂在肩头。
这显然是要就寝的样子。
小世子着了系带睡袍,正软软地偎依在宁王怀中,手中把玩着一块什么暖玉,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们面前案上摊放着一本线状册子,看样子宁王正教小世子读书。
这时,宁王略侧首。
橘红的烛光中,过于俊美的男人侧影线条清晰,锐利犹如刀刻。
青葛的心漏跳一拍。
宁王掀起薄长的眼睑,幽邃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青葛脸上。
如羽毛轻轻撩过一般。
宁王的视线并无任何轻薄的意味,他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一瞥。
可是青葛必须承认,那目光犹如柔软羽毛轻轻擦过,在她心里撩拨出似有若无的酥麻。
她略抿唇,无声地压制下那种异样的感觉,用恭敬而刻板的视线望着他的眉心处。
这是她私底下摸索出的小秘诀,让对方感觉自己在望着对方,不会察觉到自己眼神的逃避,但同时又不至于因为目光的对视而暴露自己的心绪,或者引起任何情绪的波澜。
宁王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片刻后才道:“世子到底年幼,需要有人贴身照料着,他今晚恼了奶娘,不敢让奶娘陪着,劳烦你陪他一晚。”
他声音厚沉温和,慢条斯理地道来,且言语竟然颇为客气。
青葛道:“属下自当遵命。”
宁王略颔首:“世子颇为乖巧,况且他素日用的奶娘和嬷嬷就在隔壁,随时听候吩咐,你不用担心。”
他说着这话时,小世子正从宁王胳膊弯里探头过来。
他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像一只好奇的小鸟。
当他看到青葛时,愣了下,歪头打量一番,之后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就恼了。
他哼了声,不高兴地扁着唇,窝到了宁王怀中。
还是气哼哼的样子,小脾气很大。
青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为何,小世子使着小性子的样子像极了宁王,她觉得宁王幼时必然也是这样的。
父子两人一样的脾气吧。
宁王看着小世子,墨眸含笑,温声哄着道:“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小世子使劲哼哼,还特意踢腾了下脚丫,以增加气势。
宁王垂着眼,轻叹:“这是青葛,你记得吗,你以前很喜欢她,她还曾经抱着你,带你飞飞,你不是很喜欢飞飞吗?”
小世子将脑袋闷闷地扎在宁王怀中,慢吞吞地道:“世世不太喜欢,一点喜欢……”
宁王怔了下,之后哑然失笑:“那就是有些喜欢。”
小世子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用他小拇指和小食指比划了很吝啬的一小段:“一点点。”
宁王便越发笑起来,他搂着怀中软糯的小东西,笑得格外愉悦:“好,就那一点点。”
小世子傲娇地抬着小下巴,不过眼睛却偷偷地瞥了青葛一眼。
青葛自然感觉到了,她轻抿下唇,压下唇角的翘起。
小世子收回视线,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宁王轻叹:“困了?”
小世子懵懂无辜地打了又一个大哈欠。
宁王食指微屈,轻敲小世子的脑门:“醒醒,说好了父王要陪你读诗的,读完这几页后你再歇息。”
小世子不太情愿地道:“好吧……”
小娃儿的声调,软糯糯的,拉得很长,像是蜜糖拉出的丝。
宁王哄好了小世子,才看了眼青葛,道:“他太小,不能冰着,你拿暖手炉来,先帮他暖好被褥。”
青葛:“是。”
当下宁王陪着小世子读诗,青葛便收拾床榻,这驿馆的床榻再拼命讲究,自然也不如王府中的精细,不过好在是三面围子的,可以挡风保暖。
宁王府自己车马中也带了各样物件,诸如雁羽做成的幔帐以及上等细锦做成的床裙,都没什么坠饰刺绣,最是柔软舒适。
青葛又从箱笼中找出一件折叠卧褥,这个乍看只有两尺,但展开后却有一丈,她将这个围在床榻上,这样中间便格外暖和柔软,也不怕摔下去磕碰到了。
她这么收拾着的时候,抬起眼来,自床围的缝隙不着痕迹地看向宁王和小世子。
或许是房中的银炭烧得实在暖和,宁王腰间系带松松地散开来,衣襟半敞,露出里面柔软素白的里衣。
他宠爱地搂着小世子,就着雪光烛火,一个字一个字读,教他认字。
小世子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就那么低垂着眼睫,视线跟着父亲的手指动。
不知道是不是打了哈欠的缘由,他乌黑的睫毛湿哒哒地耷拉下来,有那么一两根黏在晕着红意的眼皮上,看着可怜又可爱。
男人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之后低声念诗。
他的声音温润好听,像是打磨过的暖玉,偶尔停下来给孩子解释时,声音更是醇厚动人,带着些许宠溺的意味。
外面风雪交加,可是房间中却充盈着柔软、温暖、静谧。
青葛想起那一日在父亲的神庙中,她曾经渴望过的,她从来没得到过的。
她想象中被父亲抱着的模样,竟是昔日宁王抱着小世子的样子。
于是心里便涌出一段异样的情绪,酸酸涩涩,却又带着丝丝甜意。
她想,自己对宁王是有些眷恋的。
这种眷恋太过复杂,交织着昔年被救的感恩,被鄙薄的不甘,以及后来对权威的敬畏,对他本人的敬仰。
当然也因为,恰恰好,她便替嫁成为他的妻子,船过水留痕,她怎么能不在意。
她扪心自问,此时听着宁王抱着小世子哄着他的声音,她的心都要化开了。
比起这个男人经天纬地位高权重的样子,她似乎更喜欢他现在的模样。
她甚至羞耻地觉得,也许自己把对父亲的渴望投射到了他身上一部分……
这让她手上动作停顿了下。
第108章 第 108 章
第108章危机
铺好被褥后, 又拿了三个紫金釉汤捂子,拧开上面的螺帽,拿来汤瓶, 汤瓶中是奶嬷嬷们早就预备好的热水, 青葛便将热水灌进去。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宁王的声音清朗温煦, 他正一字字给小世子读着《诗经》, 此时恰好读到凯风篇:“……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 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 我无令人……”
他这么读着时, 便突然停了下来。
大脑门的小世子, 眨着晶亮的眼睛, 不解地看着他。
宁王的视线缓慢地移向窗棂外, 此时雪花飞舞, 寒风肆虐。
他静默了片刻,才俯首下来, 用自己俊朗的脸庞轻贴住孩子稚嫩的小脸, 低声道:“今晚为什么突然哭了?”
小世子并没有说话,只歪头看着自己父王。
宁王:“你人虽小, 什么都明白,是不是?”
他眼睫低垂, 喃喃地道:“那一日,父王路过一座道观, 都说那道观灵验,所以父王烧了香也求了神, 若真那么灵验,他们便该保佑父王早日找到你母亲,到时候你便可以有母亲在身边,陪着你,你必是高兴?”
这么说着,宁王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巡过侧后方,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一抹衣角。
她穿着一件白绫对襟夹袄,下面是墨色锦裙配素白裤,裤腿那里扎着绑腿,利索又干练。
他收回目光。
微阖上眼,他脑中却想起那一日,在小娃儿哇哇啼哭声中,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不是不肯伸出手,是因为她不敢伸出手吗?
三年了,她就这么一直徘徊在风雪中,静默地站在屋檐下,听着这个孩子的动静。
这时候,小世子在他怀中动了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腾着小腿儿,像是抗议,又像是喜欢。
宁王道:“她应该很喜欢你,不只是因为银子,她生下你,是因为她也希望你能来到这个世间,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紧紧抱住你,把你抱在怀中疼爱你。”
然而小世子根本没有理会他,他在用他的小手扒拉着那本书,翻开一页,又一页,他根本看不懂,只看上面的图画。
宁王大手温柔地包容住他软糯的小手,低声道:“你母妃她叫王三,你要记住她的名字。”
青葛听到这话时,正将汤捂子放入被褥中。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烫了一下。
**************
因临近年节,此时的皇都繁盛自然不同于往日,宁王一行人抵达皇都王府,并安顿下来。
青葛如今因有五品武职,到底身份不同往日,也要进官署点卯,并要叙职呈交等,这其中手续繁琐,倒是花费一些功夫。
这期间青葛还曾跟随宁王前往太子府中,拜见了太子。
其实这么踏入其中时,她心里很有些感慨。
她曾经以一个心存嫉妒的爱慕者身份潜入太子府中,也曾经以宁王妃身份耀眼地踏入其中,更曾经以暗卫身份沉默恭顺地步入。
如今她却以朝臣的身份挺直了腰,光明正大地步入太子的议事厅中。
胸骨的棍伤会让身体变形,肩上的刀伤会留下疤痕,走过的那么多路会让脚底生茧,可就是这些伤疤和硬茧,让她挺直了腰骨,可以和文武官僚、和皇亲国戚,一起出入太子府,可以一起看看墙上悬挂的舆图,共论国事。
后悔吗,不会。
已经得到了这么多,她永远不会后悔。
可她到底想起小世子。
小世子很好,软糯糯的,看上去很有些小性子,但其实很乖巧。
在灭了灯的锦帐中,他好奇地打量着她,好像一直都记得她。
她略哄了哄,他便乖巧地闭上眼,果然很快就睡着了。
这时,前方的人突然停下来,回首看了她一眼。
青葛忙道:“殿下?”
宁王眉眼疏淡:“没什么,皇兄一直器重你。”
青葛:“那是太子抬爱。”
宁王便不再多言,这让青葛难免猜测起来。
如今太子开始辅佐朝政,他心存大志,是想在政事上革旧除新,一展宏图,是以辅佐朝政以来,大刀阔斧,朝野吏治,擢升亲信,提拔贤才,其中自然也难免触犯一些朝臣利益。
于是朝中便有些传闻,认为太子急功近利,也有人趁机在皇上面前进献谗言。
大晟素来嫡长子继位,皇后无出,太子为皇贵妃所出,储君之位并无异议,其他几位皇子并无争夺之心。
但是这些年太子膝下无子,如今又这般大刀阔斧,难免落人把柄。
青葛真想着,步入厅中见过太子,太子先和宁王谈起朝中事,提起四大世家岌岌可危,黄教作乱,想着为防不虞,必要广增侍卫,严密布防。
这么聊着间,太子便提起四大世家驻地丈量田亩一事,分析起来,却是要选派一些武艺高超的心腹前往。
青葛听着,倒是明白,此时四大世家势衰,正是朝廷丈量田亩的最佳时机,但既要在别人地盘上做事,自然处处受阻,难如登天,甚至可能会遇到械斗杀戮。
为了将事情办妥,就必须使用铁血手段,要能镇得住那些地头蛇。
正想着,太子道:“如今我已经在荼雍和苍邳布下人手,唯独缟兖,迟迟不曾有合适人选,所以我也想着,从你千影阁中调配合适的人选,前往缟兖,助一臂之力。”
宁王听这话,道:“皇兄,你这样绕着圈子就没意思了,你要哪个,开口便是,我还能不给你吗?”
太子便朗声笑了,他望向青葛道:“好,那我要青葛。”
宁王:“哦?”
太子:“缟兖地处偏僻,和我大晟文明殊异,风俗也迥然不同,据说那里女子地位尊崇,多有女子为一家之主,或一村之主,若是寻常男子去了,只怕是反而引得她们反感,所以我想着,干脆自千影阁选一位女中巾帼,随同国子生官员一起前往,这样凡事也会方便一些。”
宁王神情凝滞了下。
他蹙眉:“必须女子前去?派去的国子生官员也是女官?”
太子苦笑:“正因为国子生官员是男子,所以反而必须要寻一位精明能干的女官员随同。”
宁王便没声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青葛。
青葛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太子殿下,殿下,丈量田亩,兴修水利,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之举,利国利民,太子殿下既有所令,属下自然听从调令,报效朝廷。”
说着,她望向宁王。
毕竟她是宁王的属下,凡事总该看看宁王意思。
宁王感觉到了,指尖轻转着手中白瓷小盏,漫不经心地道:“随你自己。”
太子温煦一笑:“青葛做事细致,性情恭顺,凡事从来不敢自专,你若真大方一些,我当年找你要人,你把她给我,说不得她早做出一番事来。”
宁王:“哦……”
他望着青葛,唇角勾起,要笑不笑地道:“这么说,倒是本王耽误你前途了。”
青葛垂首,恭敬地道:“殿下说笑了,属下惭愧。”
太子见此,忙道:“九韶,别胡闹,你若是不愿意放人,那我也不说什么。”
宁王面上依然维持着笑,道:“只是随口说说,还不至于挡着青大人前途不肯放人。”
太子挑眉,纳闷地看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怪怪的。”
宁王闲散地品了口茶,之后才道:“可能出门没看黄历,感觉哪里不太对。”
太子:“能正经点吗?”
宁王便立即坐直了:“好,正经点。”
**********
从太子府回去宁王府,抵达大门翻身下马后,青葛正要拜别,准备回去自己房间,谁知道宁王却突然叫住了她。
青葛:“殿下?”
宁王打量着她,正色道:“你想去缟兖?”
青葛便沉默了。
其实她也有些犹豫,如今太子再次抛出橄榄枝,想对她委以重任,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难得的机会。
她对太子和宁王的布局了然于心,知道这田亩丈量有多重要,若是能成,便能把控住一直被四大世家盘踞的土地。
可以说,这是对四大世家无声的蚕食,是不见血的征伐,是彪炳史册的开疆辟土。
她若能参与其中,不敢说青史留名,至少在一场足以改变大晟天下格局的变动中,留下自己的脚印。
况且,她也向往缟兖不同的风土人情,希望自己能走过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风景。
当然在这一刻,她也想到风雪之中那个如春的暖室,想到小世子软糯乖巧的样子。
她这么犹豫间,到底是道:“属下全听殿下差遣。”
宁王负手而立,垂眸看着她:“本王在问你,你想去缟兖吗?”
青葛:“属下……”
宁王:“本王想听实话。”
青葛:“想。”
她终于说出那个“想”字。
宁王
依誮
:“如果本王不放人,你会如何?”
青葛:“殿下有令,属下不敢不从。”
宁王眸光闪了闪,垂眼,轻笑一声:“那就容本王考虑考虑,等过了年,本王给你答复。”
青葛:“是。”
************
年根底下,宁王府倒也热闹,内司局送了许多精巧消夜果子盒,里面有各样点心,小鲍螺酥、市糕、五色其豆、炒槌栗等,宁王便命人分给府中诸人,又各自赏了金银。
底下人提起来,自然都说宁王自从没了王妃,性情大变,倒是比之前体恤下人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宁王自己倒是顾不上这些,这次他来皇都有不少事要办,是以一直在四处走动。
这日,宁王带着小世子进宫,拜见皇上、皇后和谭贵妃,才满周岁的小人儿,又生得顽皮伶俐,玉雪可人,自然惹得宫中长辈喜欢,大家这个赏,那个赐,围着小世子团团转,就连皇上都没了往日肃容,变得格外慈爱起来。
谭贵妃想让小世子留在后宫过年,却被宁王一口拒绝,他非要他儿子陪着他在王府过年。
眼看场面僵起来,还是太子从旁打圆场,这才罢了。
接着皇上又要给宁王指婚:“不拘哪家娘子,只要你喜欢,便可以娶了来。”
显然太子和他提起之前宁王的疯癫,他听后也是震惊,这儿子一向不近女色,他还有些犯愁,谁知道有了王妃后,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以至于如癫如狂,为他那王妃生死不顾的样子。
他自然心痛,必是要赶紧给这儿子再续一房,要他忘记之前那个。
宁王听着这话,顿时皱眉:“父皇,儿臣的王妃生死未卜,你便要儿臣再娶?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皇上小心地道:“那……那不是找不到了吗?”
宁王:“怎么就找不到了,谁说找不到了?”
太子见此,连忙给皇上使眼色。
皇上收到了太子的眼神,一时也有些无奈。
这儿子这么顶撞自己,按说应该痛骂他一通,可他现在没了王妃,陷于情伤,实在是不忍心。
况且又有那么一个可人的小孙子。
这时,太子适时提起别事,皇上只能硬生生转移了话题,也提起蕃学一事,于是新王妃一事就此作罢,大家有默契地谁也不再提及,反而说起过节的安排,气氛便和融起来。
如此便到了岁尽那一日,所谓岁尽,是取月穷岁尽之意,这是大晟的要紧节日。
这一日青葛恰好赶上轮值,便陪同宁王一行人进宫赴宴。
紫宸殿举行了大雄之仪,并由皇城司诸班直军士戴了假面,手中执了金枪银载以及五色旗帜等,身穿七彩锦绣衣袍演习武艺,又有教乐所伶工装扮成将军符使以及六丁六甲神兵,开始演奏鼓吹,一路驱崇出去宫门,一直到埋崇后方才解散。
因要守岁,青葛一直固守在宁王身畔,不曾离开。
谭贵妃无意中扫过来,看到青葛,纤细的手指轻轻捻着手中杯盏:“这不是青葛吗?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了。”
青葛听此,也就恭敬地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正是属下。”
谭贵妃轻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葛:“你之前时候可是保护在王妃身边,后来王妃失踪,你便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这话尾音微微上挑,青葛知道谭贵妃要开始了。
她便越发恭敬地道:“娘娘,属下确实曾经奉命守护在王妃娘娘身边,不过王妃娘娘一举一动,属下都曾经如实禀报给殿下知晓,之后王妃娘娘有孕,属下远走缥妫,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谭贵妃道:“你日夜守候在娘娘身边,难道你不曾——”
宁王却直接打断谭贵妃的话:“母妃,你如今问她这个又有何用,她确实不在身边,自然不知了,儿子既然要查,自是想尽办法筛查过,难道还能错漏了身边的线索不成?”
谭贵妃听这话,勉强笑了下:“本宫也只是问问而已。”
宁王到:“如今青葛不是以前的暗卫了,她是儿臣身边的五品天武官,又对朝廷立有大功,待她过两年离开千影阁,也是要加以重用的。”
旁边太子听此,温煦一笑,恭敬地道:“母妃,上次父皇还提起来,问起千影阁的有功之人,以后必是要论功行赏,前两日儿臣还和朝臣提起,想派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子前往缟兖,青大人倒是不二之选。”
他们这么一说,自然打断了谭贵妃的心思,谭贵妃便有些没好气起来:“我只是问问而已,倒是你们兄弟一起给这小暗卫撑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恶人,倒是要欺负她一样!”
宁王视线落在自己手中杯盏上,他淡声道:“母妃,儿臣手底下的人,儿臣自然是护着的,她但凡本本分分不招惹事端,不挑拨离间,能好好做事,那便是儿臣的得力干将。”
这话略带了几分锋利,意思很明白,是在警告谭贵妃。
谭贵妃讪讪地一扯唇:“大过节的,总说些扫兴的!”
恰好这时皇上过来,大家连忙起身迎接,这件事也就不再提了。
青葛却觉得,谭贵妃应该是没死心,估计还会想其它幺蛾子。
好在自己也就今晚轮值,明天就离开皇宫了,到时候她万一派人行什么暗杀之事,自己见机行事就是了。
这一夜守岁,皇宫内外都三不五时响起爆竹声,各家各户都围炉守岁,也举杯夜饮。
小世子因年纪小,早早困了,在谭贵妃宫中睡着了。
宁王歇息下,特意问起暗卫的布置,安排了青葛留在宫中值守,就在他身边。
他问过后,又吩咐一番,这才和太子进去殿中。
太子心里其实并不好受,如今朝中种种流言蜚语,也是度日艰难。
兄弟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提防多喝了几杯,待到宴席结束,两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太子便要宁王干脆留在宫中歇息,由近侍服侍着先行歇息,就睡在太子寝殿的侧殿。
青葛因今夜轮值,便一直安静地守候在太子侧殿外,一直到五更时分,轮班替换,她正要离开,谁知就在这时,突有两位嬷嬷过来,说是贵妃娘娘有请。
青葛见此,心里明白,该来的总算来了。
她明白,如今皇上龙体欠佳,太子逐渐掌控朝政,显然现在是太子的关键时候。
若谭贵妃这里传出什么不好,必然危及太子。
她不容许太子有什么意外,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急于对自己发难。
且谭贵妃为了掩人耳目,必然用了颇为隐晦的法子,到时候自己有苦难言,就此被拿捏或者毒杀。
她望着那两位嬷嬷,开口道:“属下正在值守,无宁王殿下命令,不敢擅离。”
嬷嬷打量着青葛,道:“这是贵妃娘娘的口谕,况且你这值守不是结束了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恰好轮值时辰到了,青葛看到万钟从不远处走来。
她便不再推拒,跟随嬷嬷前往谭贵妃居住的永福宫。
在走过回廊时,恰和万钟走个正着。
万钟自然疑惑,当即拦住问起来。
两位嬷嬷不悦,沉着脸道:“这是贵妃娘娘的命令,你是何人,胆敢违抗御旨?”
万钟蹙眉,待要说话,
銥誮
青葛便道:“只是奉命过去回话,片刻后便会回来。”
不过这么说着时,她在两位嬷嬷视线不能触及之处,用手指对万钟做了暗信。
万钟深看了一眼青葛,便没再说什么。
青葛跟随两位嬷嬷一路走过去,这一路上她自然也观察着永福宫内外的地势,做好万全准备。
谭贵妃要对付她,这是必然的,自己但凡想在这大晟天下混日子,能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早晚要解决。
所以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此次若是计成,她或许能够一石两鸟,既摆脱了谭贵妃,让谭贵妃从此后再不敢暗下杀手,又能得偿所愿,前往缟兖。
她之前确实有些犹豫,需要割舍,需要权衡。
不过她终究想起那一日,无声死去的崔姑姑,曾经多少算计都成空,蚂蚁蚊虫攀爬过她的衣襟,两个小尼姑扒去她身上值钱的衣物,又大发善心地把她埋葬,为她念经超度。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成为第二个崔姑姑。
她要挣脱脆弱的身体束缚,去看尽天地高远,去饱览世间万物,去走那些自己从未走过的路。
若有朝一日死去,至少她曾经在这世间留下些许痕迹。
当下青葛主意已定,跟随嬷嬷来到凤祥宫,被从偏僻的角门带入。
待穿过一重重的门帷宫娥,终于到了谭贵妃的寝殿,一进去便觉甜香扑鼻而来。
寝殿内布置奢华,入眼便见一道描金彩绘帷屏,悬了大红罗圈金帐幔,帐幔半开,露出里面云梅纹雕花矮榻。
谭贵妃斜倚在矮榻上,乌发轻散,体态妖娆,修长的睫毛半垂着,狭长的眼梢微翘起。
她虽已经年近半百,但因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甚至别有一番妩媚之态,让人不由想象,她年轻时该是何等动人,也怪不得曾经得皇上那般宠爱。
有一年轻侍女跪坐在她面前,用精致的小银夹子细心地将那指甲夹直,再用小锉刀轻轻刮磨。
青葛踏入寝殿后,并不曾上前,只是跪在入门处屏风后。
这寝殿以屏风相隔,里面是华丽讲究的织锦地衣,外面铺有寻常素色地衣,显然是给宫人奴仆用的,她便单膝跪下,拜见了。
谭贵妃并不曾理会,仿佛没听到一般,青葛也就垂眸安静地等着。
这时候有穿了软履的嬷嬷走到谭贵妃近前,笑呵呵地向谭贵妃禀报起小世子的情况。
她细致讲了,才笑着说:“睡得好,吃得香,中间夜起了一次,临睡前还问起来贵妃娘娘,他人虽然小,但孝心大,一直惦记着呢!”
谭贵妃满意地颔首,笑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条斯理地道:“好生照料着,若有个不好,拿你们是问。”
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显然她对这个小皇孙满意极了。
嬷嬷遵命,先行下去,这时伺候指甲的侍女已经将谭贵妃的指甲修剪整齐,并均匀涂上一种透亮的油膏。
遮挡的帷帘被无声地收起,谭贵妃慵懒地抬起眼,看向青葛:“你可知本宫为何宣你过来?”
青葛道:“属下不知。”
谭贵妃:“其实也没什么,你身在千影阁,守护在九韶身边,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对他终究放心不下,有些事想问问你。”
青葛道:“娘娘有什么话吩咐一声便是,属下不敢隐瞒。”
谭贵妃笑道:“你说九韶这孩子,他总是对我出言不逊,这是为何?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她语音缭绕,别有意味。
青葛垂着眼睛恭敬道:“属下身为千影阁暗卫,一心只知护卫主上,至于主上人情往来诸般心思,属下从来不敢妄自猜测,娘娘问这些,请恕属下无从答起。”
谭贵妃挑眉:“是吗?你从来不关心这些?”
青葛:“是,这也是千影阁的规矩,我等暗卫从不过问主上私事。”
谭贵妃略点头:“也是,就当本宫多问了,来人,赐茶。”
一时自有旁边嬷嬷奉上茶水,谭贵妃望着青葛道:“五更时分了,你忙了一夜也累了,喝些茶水吧。”
青葛:“属下不敢。”
谭贵妃媚眸淡看着青葛,微挑眉间,凉凉地道:“怎么,本宫赐茶,你竟不屑?你嫌弃本宫?”
青葛依然是平平的四个字:“属下不敢。”
这时候,谭贵妃所有指甲上都已经涂抹好护甲白膏,每一处指甲都光润油亮。
她翘起纤细的手指,淡吩咐道:“奉茶。”
旁边嬷嬷听此,端了红木托盘,走到青葛面前。
青葛抬起眼,却见朦胧的光自雕镂画格缝隙中洒下来,落在白瓷茶盏中,浅褐色茶水在微微动荡,反射出细碎的光。
这杯茶水中也许有毒,也许没有毒,但是现在谭贵妃要她喝下,这是试炼,是试探,是要她表忠心,要她交出自己的命。
谭贵妃舒服地靠在流云百福锦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入门处的青葛:“怎么了?难道本宫赐的茶水你都不屑喝吗?
青葛缓慢抬手,双手郑重地捧起那盏茶。
她抬起眼,恭敬地望着谭贵妃道:“娘娘说笑了,既是娘娘吩咐,属下受宠若惊,自然一饮而尽。”
说完这个,她抬起手来,不曾犹豫,干脆利索地喝下这盏茶。
谭贵妃看着这样的青葛,明明应该放心了,不过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太过顺利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第109章宁王之怒
此时天才蒙蒙亮, 因昨晚的守岁,太子殿中还沉浸在寂静中,谁知道就在此时, 宁王却陡然醒来, 起身就往外跑。
太子昨晚陪他说话,两个人都有些酒意, 况且又是守夜, 便不曾回去,干脆在这里和衣而睡, 就住在外间的榻上。
如今太子听这动静, 被他惊醒。
待睁开惺忪睡眼, 便见他鞋袜都不曾穿, 赤着脚就要往外跑。
太子来不及穿鞋, 忙跑过去拉住他:“九韶, 你怎么了, 这是做什么?”
宁王听到这话, 神情骤然一懵。
之后,他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太子。
太子望着眼前的宁王, 他眉头紧紧拧着, 薄唇苍白如纸,看上去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一时也是慌了:“这, 这又是怎么了?”
宁王艰涩地摇头,之后喃喃地道:“没什么, 做了一个梦。”
太子见此,顿时明白, 他必然是梦到他的王妃了。
他叹了一声:“上次我们说着话,你突然就跑了, 一路赶回去,到家就病了,父皇和母妃听着,倒是担心得很,如今你可别胡闹了。”
宁王苦笑,摇头,神情惨白:“没什么,我不会胡闹了。”
他低垂着眼睛,喃喃地道:“我不会胡闹了,不过——”
他想了想,道:“我必须出去一趟,我得出去一趟。”
太子一把拉住他:“外面天冷,你这是做什么?”
宁王却不言语:“我想去外面看看。”
太子:“你这是梦魇了,回去睡吧。”
宁王便坚持,唤来暗卫:“外面值守的暗卫可都在?”
那暗卫一听,恭敬禀道:“在。”
宁王略松了口气。
太子看他这样,心里也是无奈,他竟惶恐不安也不能眠,以至于必须确认暗卫守在外面?
宁王便无力地躺下:“我先歇歇吧。”
太子见他这样,便命近侍伺候着,让他先睡。
谁知这时,突听到外面侍卫来报,说是千影阁暗卫有要紧事。
太子头疼不已,他自然不想宁王被打扰,披上外袍,径自走到殿前:“今日岁末,你们殿下浅饮了几杯,有些疲乏,已经歇下,若不是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
和侍卫一起过来的正是万钟。
万钟见了皇太子,恭敬一拜,道:“太子殿下,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刚才青葛轮值结束,便被唤走了,属下不懂这是何意,所以……”
这对于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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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已经犯了大忌。
毕竟他区区一个千影阁暗卫,还没资格跑来宁王和太子跟前告谭贵妃的状。
太子听到“青葛”这两个字,顿时一个蹙眉:“被唤走,被谁唤走?青葛今日在宫中轮值?”
万钟道:“是,适才她轮值结束,正要交接时,突然来了两位嬷嬷——”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就听里面一个嘶哑的声音:“怎么了,金銮殿塌了吗?”
众人听得这话,倏然一惊。
这是什么话!
这种话,他禹宁王敢说,可他们这些底下人不敢听!
太子听着也是疑惑,刚才这人还趴在被褥中颤抖着身体要死要活地抹眼泪,怎么突然清醒了。
他也怕宁王发疯,回头让底下人看到不好,便对宁王道:“没什么事,你歇息便是,我去看看。”
谁知宁王已经直接下了榻,趿拉着鞋,隔着太子,对万钟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太子只好让开,不过还是从旁小心观察着,若他再露出疯样,那就立即关门赶人。
万钟见到宁王,单膝跪下,禀报道:“适才谭贵妃突然派了两位嬷嬷过来,把青大人带走了。”
宁王脸色陡变:“她带走?她命人带走,青葛也跟着她走?你就让青葛跟着她走?!”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低沉嘶哑,戾气横生。
万钟也是唬了一跳,忙解释道:“当时殿下正睡着,不敢轻易打扰,青大人轮值正好结束,娘娘有命,青大人不敢不从,属下自然也不敢拦着。”
宁王冷笑一声,道:“走,本王这就去看看,本王的人,怎么,谁都可以随便动吗?当本王死了吗!”
说完,他拎起一旁大氅,一把披上,抬腿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太子一个晃神间,宁王已经不见人影,只看到那大氅一个金丝银线的边角。
太子忙去穿鞋披衣:“你慢着,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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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贵妃所居之处距离此处并不近,宁王揪来一匹马,翻身上马,之后也不顾宫人反对,径自飞奔前往凤祥宫,于是寂静的内廷之中,便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惊动了一众宫人,大家全都面面相觑,忐忑不安。
宁王对此自然不管不顾,他自小生在内廷,长在内廷,他五六岁时便是这里肆无忌惮的小霸王,可谓是百无禁忌!
他纵马驰骋,待抵达凤祥宫,早有内监匆忙跑进去禀报。
此时侍女正为谭贵妃戴上精美的镂空碧玉指甲套,谭贵妃满意地欣赏着。
突然间听到这动静,惊讶:“什么?”
要知道这不是平常时候,这是岁尾年节,年节有年节的规矩,哪能这么胡闹!!
她正惊着,就听到铿锵脚步之声,抬眼看时,宁王已经气势磅礴地闯入寝殿中。
这可是谭贵妃的寝殿,谭贵妃受宠多年,且又有一个立为储君的皇子,地位尊贵,这不是什么人可以随便闯入的。
况且到底内外有别,哪怕宁王身为谭贵妃之子,可已经成年的皇子,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擅闯自己母妃的寝殿。
谭贵妃不敢置信,她嘴唇颤抖,眼睛都直了:“你,你怎么过来的?你疯了吗,这是你随便来的吗?”
此时的宁王里面只着了宽松素白里衣,外面披着大氅,并不体面的衣着。
不过他浑然不觉,待一进入,锐利的视线快速巡过寝殿之中,之后瞬间落在青葛身上。
她正安静地跪在寝殿中,手中捧着一盏茶,茶盏中残留着些水渍,看起来——
他脸色骤变,一步上前,直接抢过来她手中的茶盏:“你喝了?”
青葛抬起眼,恭敬地道:“是,娘娘赐茶,属下荣幸之至。”
宁王紧紧捏着瓷盏,眸光森寒:“傻吗,让你喝你还真喝!”
说着,他下令:“传御医,解毒的,用毒的,都给本王喊来!”
这时候万钟等也都匆忙追来了,他们不敢也不能入皇贵妃寝殿,被侍卫拦在外面了。
万钟听到这话,连忙隔墙喊话道:“属下遵命!”
说完直接飞纵而去,传唤御医去了。
宁王凌厉的视线落在一旁嬷嬷身上:“是你给她喝的?”
嬷嬷大惊,惶恐地道:“是,是老奴……”
宁王怒不可遏,狠狠地一脚踢过去,老嬷嬷直接滚出老远,老嬷嬷又撞到了一旁的案几和矮凳,惹得旁边宫娥惊吓乱跑,于是寝殿内瞬间鸡飞狗跳,狼狈一片。
宁王眉宇森寒犹如万年寒冰,他一字字地道:“本王今日把话撂在这里,这是本王的人,本王的人!谁敢动她,本王要你们满门抄斩!”
太子终于赶过来,一进门就听到这话,他头疼欲裂,匆忙扯出宁王:“你住口,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然而宁王正在盛怒之下,哪里理会这些,他冷笑:“这是本王的暗卫,本王不允许任何人动她,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谭贵妃气得几乎闭过气去,她新装的指甲套都跟着抖:“你,你在说什么,你太放肆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还有没有规矩?”
宁王视线陡然落在自己母妃身上。
他看着她,扯唇嘲讽地道:“规矩?母妃你在给我讲规矩?我们大晟天下的规矩呢,我堂堂禹宁王,看着自己属下五品天武官被带到后宫?什么时候后宫妃嫔开始管前朝的事了?这是哪门子规矩谁和我讲讲!给我讲!”
他声音冷厉低沉,掷地有声,只听得众人心神俱颤。
就连谭贵妃也是一怔,她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把青葛叫过来,虽说青葛如今是什么武官,但到底暗卫出身,且是个女儿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两个儿子终究会为自己找补,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们还能怎么着,不替她遮掩难道还要她丢人现眼吗?!
可不曾想,她竟然捅了马蜂窝,惹得儿子如此暴怒。
这时,宁王一把扯住青葛的胳膊:“走!”
青葛原本是跪着的,猝不及防间,被他硬生生地拽住就往外走。
她也是震惊不已。
她确实算好了,全都算好了,可不曾想宁王竟然将事情闹这么大。
谭贵妃又气又惊,又伤心悲愤,她含泪道:“谢九韶,你太放肆了!”
宁王拽着青葛往前走,听这话,嘲讽地道:“放肆?我的母妃,你今日才认识你儿子是不是?你才知道我这个人放肆?我从小恶名昭著你老人家不知道吗!惹谁不好你非对付我的暗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周围人等全都吓傻了,所有的人全都低着头,屏住呼吸。
谭贵妃嘶哑地哭喊道:“我要去见皇上,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逆子!我的命太苦了!”
宁王已经拉着青葛走到门前,谁知道就在迈过门槛时,青葛身子突然一软,摇晃了下,几乎跌在那里。
宁王大惊,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她的腰:“青葛,青葛,怎么了?”
此时青葛虽然面色未变,但摇摇欲坠,瞳孔涣散,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宁王心痛如绞,咬牙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这么说着,他一手将她扶住,另一只手疾点她几大关键穴位,并托住她下颌,拇指微屈按在她人中穴向上顶推。
青葛尚且有些余息,挣扎着要把宁王推开:“殿下,不要……”
宁王不由分说,打横抱起。
谭贵妃看了,也是惊讶不已,她困惑地望向一旁老嬷嬷,那老嬷嬷已经灰头土脸爬起来,她惊讶之余,连忙挤眉弄眼暗示道:“娘娘,娘娘,这位青大人——”
谭贵妃瞬间心领神会,当即顾不得其它,拎着裙摆跑过去。
这时宁王打横抱起青葛,匆忙就往外跑。
谭贵妃厉声喝道:“拦下他!”
她这一声令下,寝殿外侍卫当即飞扑上前,就要拦住宁王。
他们这么一动,便有千影阁暗卫迅速逼上前,不得命令,他们不敢跨过那道门槛,不过也都已经纷纷拔剑,铁器铮鸣之声让人心惊担颤。
须知这里不是别处,是深宫内苑,规矩森严,一旦有什么刀剑之声,那便是天大的事,说不得最后一个个性命不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家脸色惨白地低着头,什么都不敢看,什么都不敢听。
宁王抬眼,扫向那些拦路的侍卫,他素日恣意惯了的,哪想到竟然还有人敢拦他。
他抱紧怀中青葛,眉梢一挑,眼锋凛冽,薄唇轻轻突出一个字:“杀。”
这个字吐出时,以万钟为首的千影阁暗卫瞬间出刀,双方短兵相接,激烈缠斗起来,骤然的打斗令内外宫娥内监全都簌簌发抖,大家要躲也不敢躲,要看更不敢看。
太子看着这情景,也是焦头烂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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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闹到这般田地,若是传扬出去,明天只怕是朝堂上要出大乱子,朝中大臣参皇弟的奏折只怕堆成山!
恰这时御医来了,他连忙喊道:“御医来了!青葛中毒,不可耽误,先让御医诊治。”
宁王抬眸看,果然见几个御医拎着诊箱匆忙赶来。
他也不敢耽误,当即将青葛安置在寝殿外的偏殿,御医们上前查看情况,宁王则冷着脸等在一旁,紧抿着唇,死死盯着那些御医。
御医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
正看着间,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位穿墨蓝长袍的大夫,对方进来后,就要过去榻旁。
宁王锐利的目光扫向这位大夫。
大夫被宁王这么一看,顿时后背生寒,脚步止住。
那大夫不是别个,正是昔日谭贵妃最为宠信的郁大夫,往日谭贵妃所用药膳补养,全都是由郁大夫一手调理的。
郁大夫虽已不惑之年,不过生得颀长俊雅,如今慌张而来,依然不失风范。
他一看宁王在此,跪下拜见:“微臣见过殿下,微臣奉命要为这位青大人诊查。”
宁王毫不客气:“本王唤你来了吗?皇宫内苑,这是你能来的地吗?”
郁大夫微怔,之后求助地望向谭贵妃。
谭贵妃狠狠地迈着步子走过来:“是本宫唤他来的,怎么,郁大夫不能帮她诊治?这是本宫的凤祥宫,本宫说话不能算话了?你既如此放肆,干脆叫你父皇一起来,本宫也不怕丢人现眼,那大家就一起闹!”
宁王削薄的唇线锋利地抿着,墨黑的眸子冷漠地望着谭贵妃。
谭贵妃气得五内俱焚,她手上指甲套才刚戴上,还不牢固,她气得一把揪下来。
她含泪道:“你这分明是要逼死我,儿子要逼死当娘的了,这世道怎么了!你若是不想我活,行,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说着,一把指甲套朝着宁王扔过去。
宁王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抬手接过来指甲套,随手扔一边。
之后他终于开口:“母妃,你不必急,你的这位郁大夫,总归有他用武之地,你放心便是。”
他的声音冷寒,却别有意味。
谭贵妃听着,心便咯噔一声。
她看了一眼旁边郁大夫,郁大夫微垂着眼睛,很是恭顺,显然在宁王面前,他也不敢说什么。
她越发疑惑。
她确实想拿捏青葛,所以给青葛用了药,可以控制住她的心神,从此为她所用。
不过这药吃了后并无任何不适,吃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中毒了。
她百般考量,觉得这不失一个好法子。
毕竟青葛武功高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并不容易,若直接要她性命,又忌惮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会引起别人怀疑。
可现在为什么青葛会反应如此剧烈,她也茫然。
郁大夫不会坑她,所以是青葛那里出问题了?
她想起青葛喝下那盏茶时,她那过于冷静的眼神。
所以她故意的,故意给她自己下了什么烈性的毒来构陷自己??
谭贵妃突然感觉后背发凉。
她望着儿子眉眼间的急切和忧心,开始觉得,这个小暗卫,果然不简单……
谭贵妃想到这里,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儿子一直心心念念他那王妃,王妃已经没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兴许死了,这也没什么。
但现在儿子竟然这么护着一个女暗卫,甚至抱着她,把她当宝一样!
还为了她和自己闹起来……
这小暗卫心思太深了,设计陷害自己,挑拨母子关系……
谭贵妃倒吸一口气,看看那女暗卫,又看看儿子沉沉的眉眼。
她长叹一声,满眼凄凉无奈:“九韶,为了一个女人,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生身母亲的?那女人心思歹毒,你难道还看不透吗?”
宁王听到这话,并不曾抬眼,他眸光沉沉地盯着床榻上的青葛。
她因是易容过的,面色并不见任何变动,不过依然可以看到唇线相贴的根部隐隐泛起樱桃红色,露在外面的手部呈现紫绀色,且微微发颤。
这让他想起适才酒醉沉睡时做的那个梦,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到她变成一只鸟,被他抓住,囚禁在笼子中,拴上锁链,不许她离开。
她扑棱着翅膀跑了,千影阁的暗卫得了格杀令,于是她便被刺死。
血自身体流出,翅膀和羽翼全都沾染上血迹,她瑟瑟发抖地趴在他面前,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着他。
骤然尖锐的痛自太阳穴处窜起,迅疾掠过头颅,并牵扯起全身每一处的痛,痛得他想蹲下来,蜷缩起来,想大喊大叫来发泄。
那些被他强自压下的情绪在胸口激荡,犹如急于脱闸的洪水,一遍遍冲刷着他,这让他摇摇欲坠,站都站不住了。
可谭贵妃的声音还在耳边,她哭诉,她难受,她试图和他讲道理,她冤枉极了委屈极了!
但宁王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中毒了,她那么难受,她好像要死了,可这个时候为什么还有人找他讲道理!
这个世上有道理可以讲吗!!
他攥紧了拳,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让自己平静,再平静。
谭贵妃也是气傻了,适才她对着这儿子说了许多,但儿子竟然毫无反应,就像没看到她一样。
她要气炸了!
她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生了两个皇子,一个还当了太子,她身为贵妃,她受过这种气吗,结果儿子竟然被一个小贱人挑拨着,当着这么多人不给自己面子!
传出去她还要不要脸!
旁边太子也是无奈,只能把谭贵妃拉到一旁安慰着,又低声道:“母妃,你想想上次,九韶人都傻了,他今日喝醉了酒,刚才做了噩梦,梦到他那王妃没了,突然知道这青大人的事,估计人还没醒呢!”
谭贵妃一愣,想起之前种种,再看自己儿子那脸色,确实仿佛有些醉态。
她咬着银牙:“行,等他酒醒了,看我怎么饶了他!”
很快御医们的诊断结果出来了,结果却很让人大吃一惊。
青葛果然中毒了,是很寻常的毒,烈性,但有药可解。
不过相较于之前宁王的愤怒,如今他倒是冷静下来了。
他视线无声地落在前方帷幄的边缘,眸色漆黑幽深,晦涩不明。
此时听到这结果后,他甚至没有愤怒,只是用略显疲惫的沙哑声音问道:“这毒……可以解?”
御医忙道:“自然是可以,这毒虽烈,但幸好发现及时,并不曾伤及肺腑,如今我们已经为这位大人用了汤药,并辅以金针之法,不出一个时辰,这毒必然退去。”
宁王听这话,几可不见地呼出口气,原本紧攥着的拳也略松开。
不过他还是哑声问道:“若解了毒,可会有什么残毒?可会对身体有什么戕害?她是习武之人,对练功有什么影响吗?”
他一口气问了这么许多,众御医自然看出他对这女子关心备至,便越发不敢大意,斟酌一番,才道:“回殿下,这毒只有两种可能,能解还是不能解,若是不能解,则性命不保,若是能解,则安枕无忧,这位大人的毒看似凶险,但只要诊治及时,并无大碍。”
太子一直从旁听着,如
弋
今见御医这么说,也松了口气。
自从皇弟王妃丢了,他总是时不时透出一股子疯癫,现在做了一个梦,梦醒了,突然为了暗卫青葛闹成这样,总觉得他更疯癫了。
偏偏这事还是自己母妃闹出来的,太子想想便头疼。
当下他命御医和闲杂人等退下,事情闹这么大,父皇那里必然知道了,现在还没亲自过来估计是因为年节事情繁杂。
事实上再过半个时辰,他也得尽快准备晨间的元旦大朝会了,那个耽误不得。
他无奈看了眼宁王,这元旦大朝会,按照常理,他也得去……
此时的宁王略阖了阖眼,让御医的声音在脑中回响,缓慢地消化着,理解着,让这些话进到自己心里,于是原本紧绷的身体终于缓慢放松下来。
龙涎香的气息自铜香炉中袅袅而出,他睁开眼,视线从失焦到逐渐清晰。
隔着描金折枝花纹的帷幄,他只能看到她躺在那里的轮廓,很安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没有死,活着,可以救,不会有什么残毒,也不会再为她身体雪上加霜了。
这让他的心绪越发冷静,冷静到有雪就下在他的心里。
第110章 第 110 章
第110章你说我不配
这时, 他听到一个声音:“中毒?怎么可能?本宫怎么会给她下这种毒?难道她来了本宫宫中,出门就被毒死了?本宫有这么傻吗?”
他蠕动了下唇,想要说话, 不过喉咙嘶哑, 竟发不出声来。
这时候他听到皇兄道:“母妃,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母妃深居禁宫之中, 怎么会有毒,如今青大人在母妃宫中喝了这茶水中毒, 这必然是有奸人恶意毒害忠良, 并构陷母妃。”
谭贵妃听着这话, 实在是太对了!
她有些感动, 点头:“太子说的是, 莫说本宫绝无害人之心, 便是谁起了歹心, 还能这么明目张胆不成?”
宁王紧抿着唇, 他实在不想说话,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 他便看向一旁的郁大夫。
郁大夫恭敬地立在那里, 手脚本分地垂着,显然很是无奈。
他收回视线, 对太子道:“皇兄,你得去准备元旦大朝会了, 别耽误了,你去吧。”
太子听这话, 不忍心:“那你——”
宁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很冷静,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会胡闹,你放心,这件事既出在凤祥宫,那就在凤祥宫解决,绝不会外传。”
太子:“好。”
元旦大朝会,宁王不出现自然也不好,但他名声一向不佳,不出现也就不出现,可他身为储君,却是绝对不能缺席。
当下太子匆忙离开,宁王抬起眼,开口道:“万钟。”
他这么一声后,万钟得令,径自进入,单膝跪下。
宁王:“查,要详查,这毒从何处来,是什么人竟然意图谋害朝廷命官,都要给本王查得一清二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压得很低,墨黑的眸子锋利冷漠。
谭贵妃见此,蹙眉:“你们,你们要怎么查?”
宁王:“母妃,你身为后宫妃嫔,是不是应该谨守本分,如今朝廷命官险些被毒杀,这是朝堂大事——”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谭贵妃脸上,不过声音却很轻:“母妃,儿臣劝你不要过问,毕竟这件事好像和你无关,还是说母妃希望卷入其中?”
谭贵妃怔了下,过了一会她才明白这意思。
他意思是说,这是朝臣被害案,她身为后宫妃嫔,若和自己无关,便不能过问。
若她非要过问,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就要被牵扯其中。
他在威胁自己!
她瞬间伤心欲绝,嘴唇张了张,不敢置信地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之前为了你那王妃,天天要死要活,行,我不管你,随便你折腾!我眼不见心为净!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就为了这么一个小暗卫,你竟要这么对我——”
她无法理解地看着里面的青葛:“她长成这样,你也能看入眼?这小妖精是怎么勾搭你的?你就被这么一个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
对此,宁王置之不理:“搜,不许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之物。”
他一声令下,千影阁暗卫一拥而入,踏入谭贵妃寝殿,四处搜罗起来,并将今日在场所有人等一并拿下。
谭贵妃看着自己的寝殿被这么多外人闯入,且一个个粗暴至极,她的气便瞬间冲了上来。
她颤抖着手,看看床榻上的青葛,看看宁王,含着泪问:“为了这么一个小妖精,你,你竟命人搜我的寝殿?”
宁王漠然,迈步往床榻走去。
谭贵妃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到床榻前,一把揪起垂帷,之后抬手就去抓青葛的脸。
宁王劈手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问道:“你做什么?”
谭贵妃身体在颤:“你们千影阁暗卫不是都易容了吗,我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骚狐狸,竟让你这么护着!”
宁王晦暗的眸底泛起嘲讽:“母妃,你可能忘记我说的话了?”
谭贵妃颤抖着唇,望着宁王。
宁王:“第一,我说过,我手底下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谭贵妃冷冷地望着宁王。
宁王:“第二,她不是什么小妖精,不是什么骚狐狸,也不是什么勾引我的人,在她是一个女子之前,她先是朝廷命官,是上过金銮殿的五品绯衣天武官,是配银鱼袋的大晟栋梁,是我的得力干将。”
他轻挑眉,看着谭贵妃眼底弥漫起的绝望和痛苦:“有些话,我说了,你却当我在放屁,那好,我再给你重申一遍,你听进去了吗?”
说完,他陡然放开谭贵妃,之后撩起帷幄,径自抱起床榻上的青葛。
她才施了针,肩上还有余针,并不敢轻易挪动。
不过他还是抱起她,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之后以手托着腰,抱着她往外走。
谭贵妃看着儿子过于决绝的背影,便觉仿佛有一把刺骨的刀扎到自己心口。
她生了两个皇子,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最受皇上宠爱的禹宁王,这是她这辈子的骄傲和依仗,所以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
结果现在,皇上对她依然宠爱至极,言听计从,儿子却先背弃了自己!
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身体颤抖。
她攥紧了拳头,用尖锐的声音质问道:“我说了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下的,是有人陷害我,你为什么不信,你为什么非不信!”
宁王顿住脚步,苦笑了一声,有些疲惫,有些颓然地道:“母妃,我明白她中的毒不是你下的,我相信你,但这并不是关键。”
谭贵妃瞪着宁王:“那什么是关键?”
宁王:“许多。”
他微侧首,垂眸望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青葛。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自己看过很多次的脸。
显然她很喜欢这张面容,一直在用。
兴许用这么一张面容会让她更安心。
他望着这张面容,道:“母妃,对于千影阁的暗卫来说,她最后的那张面孔便是她的命,你刚才气急败坏要扒她脸的样子,让我想吐。”
他冷冷地道:“你这么做,是要扒下她最后的体面,就像扒下一个闺阁女子的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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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将青葛安置在他的府邸,又调了千影阁毒部高手来,好生保护照料,并随时在侧为她诊脉看顾,之后他便离开王府,径自进宫去。
一年之初的元旦大朝会,天子会虔诚敬拜天香,为天下苍生祈福,祈求百谷丰登。
宁王抵达宫门时,便听手执梃杖的内侍一声悠长的传呼,以及隐隐的乐鼓之声,他明白元旦大朝会的宴席已经结束。
他纵马径自进入宫城中,抵达景通殿时,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内侍,自己便从殿庑下步入景通殿。
此时景通殿正热闹着,头戴冠冕身穿朝服的百官正在殿前听候宣召,禁宫侍卫正高声颂唱,声音震天,这是元旦日特有的绕殿雷。
宁王安静地等着,等到这宴席结束,百官陆续散去,他才走上前。
才刚结束宴席的皇上神情略有些疲惫,事实上自从入冬后,他一直身体不适,这次的大朝会也不过硬撑着罢了。
身为一国之君,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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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轻易让朝臣看到自己的疲态。
他看到儿子走过来,略颔首,示意一旁众人散去。
宁王径自走上前,恭立于龙墀之下,神情平和。
皇上垂眼,看着这个小儿子:“说吧,你又在闹什么?”
显然他已经自太子处听说一切,不过他并没太多苛责,才经过一场盛大朝会的他,脸上没多余的表情。
宁王:“父皇,外人不懂的,只道禹宁王如此癫狂,竟然和自己母妃闹成这般,不过是白白让外人笑话。不过儿臣希望父皇知道,儿臣做事,一向分明,在儿臣这里,母妃错了,那便是错了。”
他抬起头,望向皇上:“在这一点上,我寸步不让。”
皇上:“哦,你寸步不让,所以你待如何?”
宁王:“儿臣既然说了要查,那就一定会查,父皇若是恼了,可以治儿臣的罪,父皇若是不恼,那儿臣带着小世子,立即赶回去禹宁,从此后,这一生都不敢轻易踏入皇都。”
皇上一听,便沉下脸:“只为了一个暗卫……莫说只是一个五品天武官,便是她曾立下汗马功劳,也不过是一个暗卫,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宁王眉眼恭顺,不过说出的话却是固执得很:“父皇,于你们来说那只是一个暗卫,可是于我来说,那是我的得力干将,是我的人,我有将士有暗卫,他们为我出生入死,为我落得满身伤痕,我若连他们都护不住,那我还怎么有脸称什么禹宁王!”
皇上听这话,叹了一声。
这儿子从小就是一个倔种,生来的小霸王,但凡他较真了,谁能倔得过他?
偏偏这次他还占理。
他很无奈地道:“你母妃那里,我会和她谈,她既然做错了,那该惩戒的自然惩戒。”
宁王听这话,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投鼠忌器,父皇多番权衡后,能说出“惩戒”这个字眼,已经很不容易了。
只是他终究心里有愧,觉得亏欠了她。
皇上看着儿子,自然看出他心思,便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你和你母妃竟走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这些年,你处处针对她,疏远她,对她不假辞色……”
宁王并不言语。
皇上:“你今日竟然带了千影阁暗卫闯入你母妃的寝殿,其它姑且不说,只论这个,你说我又该如何处罚你,你该当何罪?我便是不处罚你,只把那些暗卫捉来查办,你又该如何?”
宁王紧抿着唇,看着殿前早朝仪式用的黄罗大伞,依然一言不发。
皇上无奈地揉了揉额,语重心长地道:“九韶,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无论如何,那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总要顾忌你皇兄的体面吧,总要顾忌朝臣的悠悠众口吧?你想想寤生黄泉见母的典……你和她理论,就算她错了,那又如何,史书上被口诛笔伐的,还是你。”
宁王深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道:“父皇,罢了,儿臣不想说什么了,儿臣这就回去,闭门思过。”
皇上:“你能想明白就好,至于这件事,朕自会和你母妃说清,再不许她胡闹了,至于那个什么毒,毕竟是家丑不可外扬,由你皇兄来查便是,你不许插手。”
宁王神情恹恹的:“是,儿臣遵命。”
皇上看他眼底泛着红血丝,不免也是心疼。
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他无奈地道:“至于你的暗卫,该赏的赏,该封的封,总归不至于亏待了她就是,尽量弥补,但这件事,万万不可走露半点风声。”
宁王听着,马上问:“父皇,你打算给什么赏?怎么弥补?”
皇上:“你自己看着办。”
宁王淡淡提醒:“她中毒了,差点没命,拿命换点赏,父皇你是不是得大方一点?”
皇上无奈了:“那你要如何?”
宁王:“儿臣记得,如今正四品的武散官似乎有空缺,父皇给儿臣留一个,给她吧。”
皇上一听,眉毛都拧起来了:“这是随便闹着玩的吗?”
暗卫出身,又是女儿家,五品的绯衣天武官已经到头了,许多五品武将熬到胡子发白,临到老得个恩典,才得一个从四品,结果这儿子张口就要四品。
他皱眉:“她才多大,又是女儿身,正四品的武官,这是随便给的吗?你当我大晟天下的官这么好当的吗!”
宁王:“父皇,我知道了,你嘴上说要赏,其实根本舍不得吧?就这么抠门?”
皇上一听,好笑:“你为了这个暗卫,可真是费尽心思!”
宁王却道:“父皇,我可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父皇,为了我们大晟的万古基业。”
皇上缓慢地一个皱眉。
宁王这才给他徐徐道来:“父皇,前几日朝臣还提起四大世家盘踞之地的田亩丈量一事,父皇不是还曾为此愁眉不展吗?”
皇上神情顿了顿。
宁王道:“皇兄曾和儿臣提起,其它几处如今已经有合适人选派遣前往,唯独缟兖山高路远,民风迥异,毒瘴横行,先帝时便曾派遣使臣前往,只可惜无功而返,如今父皇再兴此意——”
他望着皇上,叹道:“父皇何等圣明之君,自是明白,凡事可一而再,不能再而三,此次若是功败垂成,那从此后四大世家盘踞之地,朝廷只能望之兴叹。”
皇上神情也凝重起来。
宁王便道:“所以儿臣想着,干脆派她前去就是了,她曾经走过西渊各部落,搜集风俗民情,并撰写游记,详细记录风土人情,物产丰饶和政制异同等,她为千影阁暗卫出身,武功高超,所以这样的人,可谓有勇有谋也有经验,派她前去,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皇上便明白了,他深深地看了宁王一眼:“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念头。”
宁王:“她若是前往缟兖,区区一个五品天武官,终究难以服众,也有失我天家颜面吧?”
皇上听着,轻叹了一声,蹙眉沉吟半晌:“那依你看,该如何?”
宁王:“就提拔为四品武官…封她为云麾将军,我听着叫起来好听,再赏黄金千两,皇都宅院一处吧。”
皇上:“?”
他挑眉,困惑地看着宁王。
宁王无辜地道:“怎么了,四品云麾将军,派出去好歹不失我天家颜面吧?”
皇上深吸了口气。
他无力地道:“罢了,罢了,你早算计好了……”
宁王见好就收,脸色也稍微和缓了:“父皇,那儿臣就先谢恩,这事尽快办,接下来几日,儿臣本本分分,还有的体面全都有,绝不至于落了什么话柄。”
皇上听闻,都要气笑了:“你倒是变脸变得快!”
宁王笑笑,看看时候不早,准备告退。
皇上却叫住他:“别急,朕还想问问,这暗卫到底怎么入了你的眼?”
宁王神情顿了顿。
皇上探究地望着他:“自从你的王妃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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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疯疯癫癫的,朕要你续一个,结果你连听都听不进去,往日也没见你对哪个这么上心,这是怎么了?”
他确实有些看不透,若是儿子对这女子不上心,他为这女子简直是六亲不认了,若是上心,何至于要把她派到那样的险恶之处。
宁王垂着眼,含糊地道:“为自己的属下讨回公道,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皇上嗤之以鼻:“你这是骗谁?这辈子没见你为哪个这么操心过!”
宁王沉默了好一会,却是神情黯淡:“父皇说笑了,那是儿臣的下属,儿臣怎么会——”
他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皇上听这话,叹道:“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最好是真话,别骗我,那个女子虽说确实有些才干,但到底出身暗卫,你身为皇室子,若寻一个这样女子,传出去倒是让人笑话。”
宁王听着这话,淡漠地垂着眼,却是一声不发。
皇上:“不过若你喜欢,留在房中,倒也不是不可以,若以后能得一男半女,做给一个妾的名分吧。”
宁王便扯唇,抿出一个艰难的笑:“父皇,你想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
**************
宁王依然不曾回去王府,他打马径自前往太子府中。
此时千影阁暗卫已经撤回,这件事交由太子全权处置。
不过见到太子后,太子神情却有些凝重。
宁王记忆中的太子一直都是温煦从容的,像三月的暖风,总是让人觉得舒服放松。
不过现在他显然忧心忡忡。
宁王上前拜见了:“皇兄。”
太子抬眼看过来,对于他的规矩倒是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他诧异地道;“你从哪里来,脸色如此之差。”
宁王:“刚才进宫见了父皇。”
太子蹙眉:“父皇说什么了?”
宁王并不在意地道:“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教育我一通,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子叹息:“你到底怎么了,往日没见你这样,突然为了青葛发起疯。”
宁王:“估计是醉了酒,做噩梦,梦到我的王妃出事,醒来后,恰好听到这个,想起我的王妃,便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打量了他好一番。
宁王没什么表情地道:“怎么了?”
太子叹了声:“你——”
他难免想多了,可按他往日对他王妃的朝思暮想来说,实在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只能想着他确实过于疯癫了。
他语重心长劝道:“这件事,青葛对上母妃,没办法,正好前几日那差事,派她去办,皇都的钦差这名头也算体面,若是办成了,两年后自然给她加官进爵,不会亏待她。”
宁王:“嗯,我和父皇提了,既是要去缟兖办差,总不能两手空空去,所以给她请了四品云麾将军的缺。”
太子惊讶,不过想想,这样也行,一则弥补了她的委屈,二则她顶着四品云麾将军的名头去办差,还是更名正言顺一些。
宁王却已经转移了话题,问道:“皇兄,查得怎么样了,茶盏中到底有没有毒?”
太子:“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毒实在有些诡异。”
宁王抬起眼皮:“哦,怎么诡异了?”
太子神情凝重起来:“茶盏中残余的茶水确实有毒。”
宁王:“这不是正常吗?”
太子:“可那茶盏中茶水还有另外一种毒。”
宁王很是困惑的样子。
太子:“你可知道居翁?”
宁王:“居翁?我听说过,这是黄教的一种毒。”
黄教盛行于市井间,他们用一些奇巧伎俩来装神弄鬼,他们精通禁法,这些禁法中也包括各样的毒,居翁便是其中一种,这居翁原是起源于遥远西方的蛊毒,被黄教加以改进而成。
居翁要分三次陆续投下,被毒人逐步深陷于毒中,待到毒成,被毒人每过三日要吃施毒人的解药,若能续上则依然可以安然无恙,若是不能,便会意识错乱,陷于癫狂。
当年千影阁初建,也曾想过用居翁,不过因为太过凶险,到底放弃了。
太子道:“他们在那杯茶中发现了一些残留,是由雪上一枝蒿以及其它几味药材做成的,这味药若是单独服用,倒是无大碍,可关键是……”
宁王懂:“关键是……这是居翁的第一道药。”
太子忧心忡忡:“是……若说巧合,应不至于。”
毕竟这第一道药剂的调配也不是什么常用的,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
宁王道:“黄教擅长用毒,他们的毒五花八门,这并不出奇,但是黄教的毒竟然在皇宫内苑发现,这就奇怪了。”
太子:“母妃自然不知情,她若是知道茶盏中藏有这样禁忌的毒,她绝对不敢那么理直气壮,我能看出来,母妃对此一无所知,她应是被奸人所用。”
宁王耷拉着眉梢:“皇兄,你说的是,母妃估计连黄教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居翁是什么。”
太子很是忧心:“这件事我已经设法瞒下了,绝对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便是父皇那里,都万万不可透露。”
宁王:“父皇往日英明得很,这件事上,就是一个糊涂蛋。”
太子无奈地瞥了眼宁王:“你——”
宁王:“皇兄,你不必担心,许多事你不用说,我懂,我会管住自己的嘴,放心好了。”
太子蹙眉想了一番,道:“母妃对青葛不满,她听信谗言,想给青葛一个教训。”
宁王帮他往下说:“别人告诉她有一种毒可以控制青葛,且不会让人察觉,她信了。”
太子颔首:“是,至于青葛中的毒——”
他淡淡地道:“这就不得而知,兴许是底下人擅自下在茶盏中的。”
宁王听这话,藏在袖下的手攥得死紧。
有些事,不需要说太明白,太子不说他也想到了。
母妃有把柄在青葛手中,对青葛一直忌惮,显然有人知道母妃的心思,便利用母妃来对付青葛,想彻底控制青葛,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青葛曾在千影阁研习过制毒施毒,以她的经验,自然察觉茶盏有毒。
她知道自己坚拒,必然会落下话柄,应该是偷梁换柱,用障眼法假意饮下那杯茶,同时给自己用了显而易见的烈毒。
她走不出凤祥宫这毒便会发作,堂堂五品天武官,若是被毒在后宫妃嫔的寝殿,事情自然不可能就此敷衍过去,必然会引起注意,并详查其中关键。
换言之,她以中烈毒的痛苦为代价,让这件事浮出水面。
宁王微呼出一口气,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道:“青葛这里也没什么,她是被逼到这份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为什么黄教的毒会出现在皇宫内苑。”
太子蹙眉,望着不远处的某一处,之后道:“是啊,为什么呢?”
宁王便道:“这件事当然你来查,你去查。”
他这话很有些赖皮的样子。
太子:“……”
他苦笑:“是,本来就该我去查。”
宁王:“如今四大世家颓势已显,黄教乍看之下,被夏侯见雪搅得一团浑水,不过黄教教主原不是寻常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是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他凉凉地道:“便是朝中我们几位皇兄弟,何尝不是虎视眈眈,总之,皇兄,你看你,如今群狼环伺,你是债多了不愁,慢慢来吧。”
太子听着,用很无奈很无奈的眼神看了眼宁王:“你想把我累死吗?”
宁王:“能者多劳。”
太子呼出一口气,他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宁王,道:“九韶,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跳进一个坑里。”
还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宁王抬起手:“皇兄,你看,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的身家性命,全靠你了。”
************
青葛是这日晚间时候醒来的,醒来后,她先观察过周围,知道自己回到了宁王在皇都的府邸。
她虽中了毒,但隐约记得自己晕倒前的些许情景,大概猜到自己被宁王带到了王府中。
这时候便有侍女前来,也有千影阁精通解毒的高手,他们检查了她的身体后,因为中毒后解毒及时,并无大碍,只需要养上一两日便好。
青葛便也不着痕迹地探问起宫中情景,这件事自然没有传出,不过听说谭贵妃因为一件小事开罪了皇上,皇上便训斥她,并要她在后宫中不许出来,闭门思过。
如今正值年节时,谭贵妃却被禁足,对于她这样备受宠爱地位尊崇的贵妃来说,已经是大失体面。
青葛听着这话,感觉自己的计划差不多成了一多半。
其实从跟随宁王进内廷时,她便已经想过对策,之后更是步步为营,谨慎行事。
她赌万钟必要保自己性命,也赌万钟能见到宁王。
至于宁王后会不会出面,这是她拿捏不准的,所以她也做好了准备,若是宁王听之任之,根本不屑出面来要人,那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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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使苦肉计,之后自行解毒,万不至于丢了性命。
好在她终究赌对了。
她再不济如今也是五品绯衣天武官,在这个世道,纵然她身为女子,可穿绯衣配了银鱼袋,更曾经踏上金銮殿,那她就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弱女子或者市井贱民。
谭贵妃若要对她动手,折损的便是大晟朝堂的体面。
只是她回忆起自己晕倒前的一些细碎片段,到底有些意外,宁王竟勃然大怒,以至于仿佛要和谭贵妃当场反目。
他往日虽然和谭贵妃不睦,但到底是生身母亲,最起码的礼节总归是要顾着的,不至于如此决绝。
他竟为自己做到这一步,青葛算是赌对了,可她心中并无窃喜。
她回忆起最近这一段发生的种种,心中隐隐有了不安。
总觉得……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也留意了王府中的动静,那一日凤祥宫之事被封了口,并不曾外出,当日动了刀戈的侍卫和暗卫自然更不敢说什么,是以这件事别说外人,就连温大总管都不知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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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宁王回来王府,在花厅中接见青葛,花厅中并未曾掌灯,只有门外一盏八角琉璃宫灯,半明半暗地摇晃着。
外面时不时传来爆竹之声,花厅中却异样安静。
男人着墨紫窄袖衫袍,考究的剪裁凸显出他颀长强健的身形。
他负手立在窗外,明洁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衣襟上腾云祥纹的金色绣线反射出细碎的幽光。
在这样一个喧嚣的夜晚,他显得过于沉静了,而青葛在这种沉静之中,品到了一丝隐隐的压抑气息。
她单膝跪地,恭敬地道:“殿下。”
宁王听到这声响,微侧首,视线缓慢地落在她身上。
那视线若有实质,沉甸甸的,让青葛几乎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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